楔子
“姓名?”
“靳轻。”
“年龄?”
“22。”
“带身份证了吗?”医生朝对面的女孩伸出手,示意她出示证件。
葱白的纤细手指递过去,看着坐在长桌后面的女医师收过自己的身份证──照着上面的信息记录在一个用金属夹固定的本子上。靳轻看着医生在她的病例本上的婚姻状况一栏上大笔一挥:未婚。
女医生约莫中年,鼻梁上架了个金边眼镜,锐利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镜片直射向自己的病人。
“你也是G大的?刚毕业吧?”女医生又看了看身份证,笑道:“我女儿也是你们学校的。”
靳轻忽然有种要夺门而出的冲动,但是一直环在小腹上的手又适时地提醒自己今天来这儿的目的。
强忍下又涌入喉头的酸涩,她轻轻应了声:“唉。”
然后转头望了望旁边的手术室,只见一位护士小姐刚刚端着医疗用具走进去。靳轻看着那门开了个缝子没有闭紧,门梁上垂下的布帘遮去,只剩下一条低低的缝隙。
“一个女孩子独自离开家乡到外面上学挺不容易的。”女医生又看了看她的身份证,许是看见靳轻的身份证上的地址是学校的地址,突然又道,“你先等会,她完了才是你。”
“这……手术很疼吗?”略为颤抖的声音让靳轻自己也吓了一跳,不自觉地仍是挺直了肩膀。
“哪有手术是一点不疼的?更何况是这个。不过你也甭担心,我们这里每天都要做好几个,只要你的体质好,三四天以后差不多就能缓过来,这段时间吃点儿好的,多补补,你年轻,有一个星期就好了,别害怕。”说完,女医生和蔼的冲靳轻笑笑,“你在这里等着,一会儿前面的完了就自然会叫你。对了,把交费的那个绿联儿单子的给我。”
女医生将单据收好,便起身走进旁边一个诊室,不久几个刻意压低的低语声仍然传进靳轻的耳朵。
“外面这个和我们家小童在一个大学,也是G大的,刚毕业。”似乎是刚刚那个女医生在说话。
“是么?几个月了?”
“不到三个月。”
“嗯,哎,真是,你说现在年轻人的观念跟咱那会可是大不一样,都是图一时高兴,今天倒是快活了,不管明天。女生不自爱,男生没担当。非得把肚子弄大了才算完事。你刚才没瞧见,里面做的这个才16岁,还是高中生呢?你可得把你们家小童教育好,这儿都什么事儿呀?”
“哼!我丫头要是敢胡来我就敲断她腿,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现在想想当初没同意她报考外地的大学还是挺正确的。父母不在子女身边,想管也管不了,鞭长莫及呗……”
轻轻覆上耳朵,但是细若蚊蝇的声音仍是能钻进身体。
爸爸妈妈。
靳轻现在一闭上眼还能想起每次回家时,妈妈总是站在那个她生长的古镇的石桥桥头等她归来,离开时又是在那里目送她远行。父母一辈都是普普通通的工人,积攒了多年的积蓄几乎全部花在了她的学业上,自己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他们的骄傲,没有给靳家丢过脸,可是现在呢?
昨天的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飞在云端的幸运儿,从来没有过的开心,想着原来命运终于开始眷顾自己,可是,同样是昨天,仅仅几个小时的过渡,她就由云端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后再一次耻笑自己,终于明白──原来命运对自己一时的微笑是为了以后更深沉的惩罚。
“嗯……靳轻。”刚刚那个进去的小护士打开手术室的门。
靳轻下意识的站起身,只见一个女人推着一个坐轮椅的少女从手术室出来。
那少女的上半身还穿着一件鹅黄色的开襟毛衣,下半身覆着毛毯,现在已经是十一月,可女孩苍白的脸上仍冒着涔涔汗珠,禁闭的嘴唇一角已经破皮出血。
身后那妇人似乎是她的妈妈,从轮椅上的背包里掏出一顶大沿的帽子盖住女孩的头,推着少女快步走出。
护士小姐皱眉大声问道:“你是不是靳轻?”
靳轻这会儿才从怔忪中回过神来,随口应了声。
护士小姐没好气的咕哝了什么,靳轻也没有留意,便随着走进手术室。
“躺上去。”护士小姐似乎还在气靳轻刚刚的迟钝,口气很冲。
靳轻进来才发觉,原来这间手术室并不大,一个挺高的桌台旁边就是一个造型怪异的椅子,不!也许该称之为手术台,她想。
深呼吸已经不知做了几轮,但仍是抑制不住的浑身颤抖。
靳轻!躺上去吧,只要坚持几分钟,几分钟就可以了。一切都可以回到原点,你仍然是你,仍然是那个可以潇洒来去的靳轻,那时便再没有人可以伤害你。
最后一次抚摸自己的小腹,那里还是温热的,感觉不到什么变化,仍是平坦。
它现在不过就是一个胚胎,没有器官,没有皮肤,什么都没有,自然也就不会感到疼痛,它不会有什么痛苦的,真正会感到疼痛的人你自己,靳轻!
她躺上去,有些硬的手术台面此时正刺激着她突然敏锐起来的神经。
“把腿架上去。你先等会,大夫一会就回来。”护士小姐一面准备东西,一面吩咐着。
这样的姿势几乎是将自己最私密的部位暴露出来,靳轻知道这是必经的过程,一遍遍安抚自己,强迫自己忽略由之而生的不安与厌恶。
手术室很安静,可是脑海中却总有一个声音纠缠自己──
“谦,如果以后咱们有了小孩子,你希望第一个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想要女孩,女孩子和妈妈比较亲,可以把她打扮的像小公主,以后我要我的小宝贝穿着我设计的衣服,把最好的一切都给她。好不好?谦?”──
这样甜蜜的言语就好像发生在上一秒钟,可是现在,竟成了惩罚她的工具,字字句句犹如利刃戳在她的心上。
它现在不过就是一个胚胎,没有器官,没有皮肤,什么都没有,自然也就不会感到疼痛,它不会有什么痛苦的……
谦,如果以后咱们有了小孩子,你希望第一个是男孩还是女孩……
它现在不过就是一个胚胎,没有器官,没有皮肤,什么都没有……
我想要女孩,女孩子和妈妈比较亲,可以把她打扮的像小公主,以后我要我的小宝贝穿着我设计的衣服,把最好的一切都给她……
它现在不过就是一个胚胎……
我想要女孩,女孩子和妈妈比较亲,可以把她打扮的像小公主……
我想要女孩,女孩子和妈妈比较亲……
我想要女孩……
我想要女孩!
哐啷!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
“你干什么?”手术室传出一声。
第一章
夏日午后,在闷热天气的肆虐下,人们纷纷躲进有冷气的室内,街上行人寥寥无几,只剩下炙热的近乎发白的日光横扫街头巷尾。
A市最大金融街的街角一家欧式咖啡馆里,气氛安逸舒适,热带植物生长的倒是很好,也许是因为这里环境很好,很多商业精英都愿意在午休时光顾于此。
咖啡馆一隅,两个男人落座于最好的一处位置。坐在左边的男子一身米白色的休闲装扮,他是五分中前才刚刚到达,而在他对面一袭深色西装的男子则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身着休闲装的男子点了杯咖啡,等待服务生送上咖啡走远,深色西装的男人才开口:“你已经迟到了二十分钟,我没打算和你耗这么久。”说完,将面前的文件推到那男子身前,又道,“你先看看吧。”
“你什么意思?现在轮到我了?”对面的男子没有翻看文件,语气强硬。
深色西装的男子没有马上回应,表情波澜不兴,只是不留痕迹的叹了口气:“戎宣,看在咱们一起长大的份儿上我今天才约你出来,如果不是我还记挂着这二十年的时间,我今天就会直接去法院,而不是来这里等你。你应该知道,对我来说,去法院的路可比这里熟悉。就凭你刚刚的那句话,是不是我就有理由认为咱们今天的谈判破裂了?”修长白皙的手指按住文件,顺势要拉回来──
乓的一声!一只男性的手掌打在桌子上,按住要抽回的文件。
何戎宣一手按住文件,声音似从牙缝中挤出:“顾谦!”
顾谦微微一笑,但是那笑意却没有传达至眼底,“还是看看吧,如果你对前边的内容没兴趣,最后一页也许会有你感兴趣的东西。”
顾谦收回手指,双臂交在胸前,看着何戎宣有些焦躁地翻看着文件。
“你真的要赶尽杀绝!”
“怎么会?这个评估可是我拜托一个在永安的朋友特意为你做的。你能得到这些已经不错了,加上这些年你从何氏上捞到的好处,后半辈子至少也能够衣食无忧。”
“你以为这样就能唬住我?”想把他赶出何氏?没那么容易。
顾谦向前欠了欠身,刚刚无波的眼神霎时变得尖锐。“我不介意见了你之后再去趟法院,反正这样的事我也不是第一回了,就凭你手上的这份文件让你在牢里呆上一二十年对我来说不算难事,我辛苦些也无所谓,还省了给你安家的钱。”
听到这话,何戎宣激动得豁地站起身,一把捉住对面男人的领口,咬牙切齿道:“顾谦!你欺人太甚了!”
顾谦没有动作,任他这样揪住自己,眼神又变得平缓,语气也一样:“戎宣,你该知足了,至少你比二叔幸运。”
轰!何戎宣直觉的脑海中一阵盲音。倏地松开双手,颓然向后跌坐在沙发上,半饷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二叔的事是你做的?我早该想到!真是愚蠢,我早该想到的。”
“你二叔的事是他自己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顾谦也沉下眼眸,掩住一些情绪。
“我还有多长时间?”仿佛打了一场持久战,戎宣疲惫的靠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最晚到月底,辞呈你自己递交董事会。”忽然想到什么,顾谦又补充道,“嗯……先不要告诉子衿。”
何戎宣听见这话,有见他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出神似的问他:“你就真的这么爱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大家的玩笑话,没有想到现在竟成了现实。
戎宣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发觉顾谦听到这话时瞬间的恍惚。
顾谦没有言语,只是看了下手表,已经快三点了,想到自己下午四点还约了人就准备离开,临行前才开口:“你外边的那个女人不安分,萧晴已经知道了,收敛些,好好对她。”
戎宣冷笑道:“你是真君子,干不来阳奉阴违的事,我可是真小人,萧晴也明白,我们的关系就这样了。现在哪个有能耐的男人只有一个女人?”看着他怪笑道,“你是情圣,你有本事就守着她何子衿过一辈子吧!她连个孩子都给你生不出来!”
回应他的就只有咖啡馆大门开启时触动的风铃声。
盛源律师事务所。
肚子开始“闹革命”的时候,周小川才从一大罗卷宗中抬头,瞄了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显示着5:12,可是窗外早已深沉的夜色清楚的提醒他,已经很晚了。翻出手机才知道,原来电脑的时间整整慢了两个多小时。
调整好时间,转了转有些僵硬的脖子,已经酸涩的肌肉用麻木提醒着这具身体的主人,他已经这样看了整个下午。顺手挑了几处为夜战准备的卷宗放进包里,才熄了灯准备下班。
出了办公室的门,外面办公区的一片漆黑让周小川不禁苦笑。
这个律师事务所,聚集了一批很优秀的法律人才,刚刚进入这里的第一个月里就意识到,在这里,人才的更新快得有些夸张。在这里才发觉,原来大浪淘沙这个词已经不能形容现在的社会了,应该说是大浪淘金,这就意味着,那些不纯的金子同样会在这里被淘汰。
自知没有什么天分的他早在意识到这点时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在这个没有硝烟的战场上撑到最后。
做了个深呼吸!
呼!
加油!周小川!
刚要经过饮水间,眼角的一处光线吸引住他。
看着那一室的灯火通明,周小川微微一愣。原来还有人比他用功,而想到这个人,不禁让他内心一动,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光亮处移动。
“学长!还没下班?”看到心中那人就如同他猜到的一样──埋首在办公桌前。
顾谦没有想到这么晚还会有人在,明显一愣,抬头看见来人,随即微笑道:“你也没走?”
这个周小川与他是大学校友,比他低了几届,他毕业的时候小川才入学一年。原来并不认识,只是在周小川来应聘的时候才再他的简历上发现两人的缘分。虽说是同校,可是他仍然没有私下放水,周小川能通过试用留下完全是靠他自己的本事。
周小川看到顾谦身前摊放的卷宗,不禁开口:“学长这么晚还在准备case?”
如果说这世上真有非凡和平凡之分的话,那么他周小川就肯定被划在凡人的圈子里,而眼前的这个男人则是被神眷顾着。
进入大学后就经常能听到一个名字──顾谦。法学院的教授们对很多人说起过他──如何如何的天资聪颖,如何如何的机智敏捷。听到关于他的评论几乎没有负面的,先不论他在大学四年的众多丰功伟绩,就单凭外貌这一项,周小川就完全能明白为什么那些女同学每每谈论起顾谦时会一脸的兴奋。可最令他佩服的不只是这挺拔俊逸的外表,现在犹记得第一次见到顾谦时的情境,那样完美,那样难以令人忽视的出色。
“明天有个案子初审,最近有些忙,没顾得上准备,只能这样突击了。”顾谦无奈地笑了笑。
周小川点点头,语气里充满信任:“凭学长的实力一定没问题。”
随便寒暄了几句,周小川道了别,回家了。
简单的几个微笑,几句寒暄,就已经打断了刚刚集中起来的精神。
随手点起一根烟,顾谦起身走到身后的落地窗前,俯视高楼大厦下的百态众生,玻璃上映出自己,那是一身的落寞。
手上的火光燃了又暗,暗了又燃,毫无声息,这便是它的命运。
不远处的一个电子广告牌,在夜间只是重复几个固定的广告,顾谦以前就注意到了,只是从没认真的看过,毕竟能静坐下来看广告这件事,在他的生命中绝对算得上奢侈。
转身按熄了已经见尾的香烟,迅速浏览了一遍卷宗资料,只摸了个大概就再也无心细致推敲了。
这样的事发生在他身上是不多见的,但是偶尔对自己的放纵与明天法庭上的未知竟然令他升起一股莫明的兴奋与期待。
这样的事在以前也许算不上稀奇,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行事也越来越沉着稳重,很少有以前年少轻狂时孤注一掷的勇气与胆量。
他隐隐自嘲,也许自己真的老了。
原本安静的周遭让一段悠扬的铃声打断,他顺手拿起手机,外屏上一处蓝字闪耀。
看清那显示他没有再多耽搁一秒,马上接通:“子衿。”
电话里传出熟悉的娇柔嗓音:“谦,你在哪里?还不回来吗?”
“我在事务所准备明天上庭的东西。”闭着眼睛,左手轻轻掐着眉间,缓解那里紧绷的皮肉,又道,“你睡前别忘了吃药,我等一下再──”
刚刚睁开眼睛,不意间眼角扫倒日历,上面在22号那一天的右上角画了个圆圈,脑海中忽然想到什么,让他将已经到嘴边的“回”字硬生生吞了下去。
“呃,我是说,今晚我在公司过夜,你别等我了,明天出庭需要准备的东西很多,恐怕晚上会很忙。”
电话那头沉了片刻,之后仍然是那道无比娇柔的声音:“嗯,知道了,你别太辛苦,早点休息吧。陈嫂今天教我做了一道水晶蒸饺,你明天下班早点回家,我做给你吃。”甜甜的邀约中蕴含了怎样的情感与期待,夜幕深沉,无人知晓。
他应了她,又顺便嘱咐她几句就挂断了电话。
再次看向做了标记的日历,心里有个东西被触动,于是再无耽搁,起身,离开。
第二章
打开门,屋里一片漆黑。
就着月光,他熟门熟路地走到一处落地灯前将它打开,柔和的光线瞬间遍布宽敞的厅堂。
来到一扇门前──鹅黄色的门上还有个半人多高的小丸子和几个他叫不出名字的卡通人物──打开它,迎接他的,同样是一室黑暗。铺着柔软羊绒毛毯的小床空空,小猪形状的枕头被端正放好,小被子也折的整齐。见此,好看的眉头不禁微微一顿。
饭厅的桌子上还有半碗已经糊掉的鱼片粥,旁边是几块散落的苏打饼干。他无奈的摇头,却还是脱掉上衣,将袖子挽高,开始收拾这些残羹。
不消一刻钟时间,饭厅又恢复了原先的整洁。
推开主卧室半掩的房门,厅中的灯光由于被墙壁挡住,没有多少泻到这里,但是月光却在此时洒满整个房间。
晕了银白色月光的床上起伏着一个玲珑身影,趴睡的姿势让月光洒在她光裸的雪背上,丝被只覆到一半,懒懒地掩住娇躯,下面是一丝不挂的诱惑。
回手合上门扉,隐在暗中的修长身影无声地走近。
还在梦中徘徊的她只觉得有只温热的手在自己的背上游移,在它的抚慰下,疲惫渐渐得到舒缓,可刚刚因这种腻死人的舒服又涌起的睡意突然被另一种接触赶跑。
睡意渐歇,挣扎着从混沌中抽离。随着意识的一点点回笼,身后的炙热接触也随之渐渐清晰。
伸手拉住越来越不安分的手,她转过身,就着月光,看到了已经一个月没见的人。
“什么时候来的?现在几点……”才开口就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透露着刚刚睡醒的慵懒之感,可她没有等到回答,就被强迫拉入火热之中。
炙热得可以透露出欲望的吻将两人都还原到最初,几近月余的分别让激情来的又快又急。她不再满足于这种隔靴搔痒的暧昧,有些急迫地扯落他的衬衣,力道有些大,几个扣子分迸开来,溅在毛毯上,无声无息。
衣服一件件滑落在地,满室只剩下压抑欲望的急促喘息。
推她翻过身,又将如丝长发拢到她身前,长臂穿过她的腋下绕到前面,覆上温软,灼热的吻在雪白无暇的颈背、肩胛,落下一处处情动的痕迹。
再也压抑不住的呻吟从她的口中逸出,破碎而不成形。伸手捉住胸前的手掌,将他修长白皙的手指含入口中,细细吮吻,听见身后闷闷的一声抽气声,这让她开心不已,可猛然间却让牙齿代替唇舌,狠狠咬了下去──
刚刚还急促的呼吸猛的一顿,她随即感到身上的男性躯体倏然绷紧。还来不及高兴就被翻转过来,迎接她的是比刚才更加火热的亲吻。
在这种事情上,他们两人一直是平等的,没有迁就,没有隐忍。被狂情恣爱占据的男女像两个最华美的野兽,毫无保留地奉献自己,还原自己,也是彼此最原始的激情。
他有些急躁,在她刚刚能承受他的热情时就迫不及待地冲进她的身体,换来她一声闷哼。
“别……嗯,轻点,疼!”已经尽量让自己适应,可是还没完全准备好的身体与他的心急还是让她吃了苦头。
从她馨香的颈间抬起头,见她蹙起了眉毛,扭动着身体似乎想找到最舒服的位置,但是最后似乎并不成功。
忿忿看向他带笑的眉眼,她有些许懊恼与气结,便伸手推拒悬在上方的他。
一手就握住那双纤细手腕,推举到两人的头顶,另一只手随即游走在身下娇躯上,不久就换来那双手腕的绵软。
见她神色迷幻,早已得到自由的双臂勾住他的肩膀,两人对于对方的身体都是熟悉的,不再需要什么试探,因为她刚刚叫疼而停摆的激情再度上演。
两人十指纠结,身体缠绵,窗外的月亮好似也害羞地躲进云层里,久久不敢露出头来。
他可以是最体贴的情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让她深深沉醉在欲望里不能自拔,这次也不例外。
激情的烈焰燃烧在整间卧室里,等到她能顺畅呼吸已经是许久以后了。
两人几番纠缠已经让他们的身躯上布满薄汗,她覆在他身上,头枕胸膛,半眯着眼,耳边尽是他沉稳的心跳声,那样清晰,那样真实。
离开的这段日子,忙碌的工作几乎占据了她全部的时间,没有时间顾及别的。每次回到酒店,总是洗完澡便倒头就睡。但是直到此刻,她才深深意识到──对于他的思念已经是深入骨髓。这种思念不再是一种具体的思想意识,它更加隐晦,更加安静得不留痕迹,却也更加的深邃亘久。
他的胸膛起伏震动,在她的右耳听来只是一阵嗡鸣之声,可左耳却听见他深沉的语调:“小透呢?”
“还在程欢那儿,等明天我买些东西再顺道去接她。”她下午四点才到家,当时腹中空空,打开冰箱什么都没有,最后叫了份鱼片粥就乎果腹,若是女儿在家,她是说什么也不能这样凑合的。
“你今天……”
还没等她说完,只觉得身子一轻,两人换了阵地,他把她抱进浴室。
她的浴缸够大,几乎可以算得上奢侈,还记得当初程欢来她的新家,见到这个豪华的超大浴缸还一脸讽刺道:“从这浴缸就可以知道你这个人只讲究物欲,不懂生活。给小透当游泳池都够了,还是说你想和男人在里面做戏水鸳鸯?”然后一脸暧昧深色瞧着她。
不过这两样都让程欢那张臭嘴说中了,她暗忖。
有一阵女儿看见动画片里那个叫“杰瑞”的小老鼠在游泳,便也让她给套了个游泳圈在水里开游,而“游泳池”就是她这个备受争议的浴缸。
而眼前的情况,应该就是程欢所说的“鸳鸯戏水”了吧?
他一向不是重欢色的男子,但今天却异常的热情,热情的几乎让她疲于应承。
当再一次的高潮来临,她几乎要被这激情的浪潮淹没。他轻拂她的后背,任她趴伏在自己身上调整呼吸。
“你胖了些。”正当她在水汽蒸腾中昏昏欲睡时,听见他幽幽地说。
完了!她不禁懊悔,一定是最近没有控制食欲,再加上西餐中大多是高热量的食物,这一个月下来不胖才怪!
推开来回抚摸她腰臀的手掌,赌气道:“嫌我胖就别碰我,你看谁身材好找谁去!”退离开,扯了旁边的毛巾遮住自己的身体,挣扎着爬出浴缸。
他神色无奈的撇撇嘴,暗自嘲笑自己。原来他这个在法庭上咄咄逼人的大律师也有说错话的时候,还记得教宪法的教授经常用他略带南方口音的语调说:“要用事实验证你所听到的一切,眼见方可为实,至少在法律上这句话是行得通的。”听说对于女人的年龄、身材这种敏感的话题,男士最好抱持缄默。原来传闻果然是真的。
用最快的速度洗完澡,只在腰间围了条毛巾,他走近床边,见一边床位已经空出,枕边是一套崭新的男士内衣,他一边换上,一边唇角含笑。
床的一头下陷,温热的身躯回到身边,他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两人都没有再开口,只是静静地享受这难得的一份安逸宁静。
连续多日的紧张工作、十几个小时旅程以及刚刚的几番承欢让她再也坚持不住,没有多久就又堕入梦中。
睡梦中只觉眼睑上有彩蝶飞舞……
第三章
七点十五分,手机设定的闹铃尽职的嗡嗡响起。
挣扎了半天才从梦里清醒过来,睁开眼,天花板由模糊渐渐变得清晰。靳轻微微偏过头,另一半的床位早已空空如也。
那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又突然袭来。
她暗自叫停,不再留恋柔软的大床,翻身而起。
简简单单地冲了个澡,对着大镜子擦拭身体。毛巾滑到小腹,一条粉红色的疤痕隐约可见。用手指摸摸,仍然可以感觉到不同于周围皮肤的那种触感,但是现在这痕迹已经很淡了,她愉快的想。
从来没有想过“胖”字会用在自己身上,来回地照了半天,正面、侧面──终于得出结论:确实比走之前胖了一点点。是的!她深信,只有一点点!
九点整准时到达公司,刚进办公室,就被一个一束鲜花打中头。
“欢迎回来!”小宋秘书一脸谄笑地递过一大捧火鹤。
“谢谢,一会我给王杰打个电话,跟他说他送你的花我很喜欢。”将花退了回去,有些尖酸的说。
全公司的人都知道,最近半年人事部的年轻主管看上了公司首席设计师的贴身小秘书,猛烈的鲜花攻势每天上演,可甜美可人的小宋秘书却一直抱持半明半昧的态度,不禁让人为那年轻有为的小主管着急。
火鹤的花语是热情,看来爱情马拉松跑了半年,那小子的热情依旧不减。
这样的执著有时在靳轻看来都很是为之动容,不知道这小宋姑娘到底在想些什么。
“你的调子也起的太高了,差不多就得了,还想让王杰怎么样?你总是这样亦步亦趋的,早晚人家烦了你,到时看你怎么办!”
这小妮子一脸的幸福难以掩饰,还佯装不在乎地撇嘴:“哼!最好他早点放弃,我还烦呢?”
呀?不知好歹的女人!
靳轻暗忖,再不掺和他们之间的暧昧情事,好坏都随它。
“怎么样?这次去法国有没有碰上法国猛男?搭讪有吧?”见靳轻不回答,小秘书不死心道,“艳遇?”还不回答?“一夜情?”
靳轻放下桌上的图纸,双肘抵在办公桌上,无奈之极,有气无力的说:“小姐,你爱情小说看多了吧?还是王杰的爱情攻势把你仅存的智商都糟蹋完了?我是去那里工作的,每天早上六点钟起床,晚上十点才回酒店,累的跟流浪狗差不多了,还艳遇?”
听到这话,小宋秘书一时失望,却又在下一秒想到什么,表情一下子变的比刚才还要亢奋:“那……那就是说。你天天和董事长在一起喽?”
瞧她那样!乐的跟朵花儿一样,咧着大嘴傻笑,都看见倒数第二颗大牙了!
“你还有完没完?”这是完全被打败的声音。
“那,那人家也是为你的幸福着想啊!肇董可是真正的钻石王老五……”小宋秘书语气一顿,眼见顶头上司冰冷的视线注视自己,“嗯……虽然还有个孩子,可人家现在是单身。你们两个,一个是单亲妈妈,一个是单亲爸爸,两家变一家,这不是很好么?”
“你!出去!”
第四章
“什么时候回来的?”一身湖绿色长裙的女人盘腿坐在竹毯上,身前是一个大托盘,里面摆着精巧的茶具,清茶袅袅带香。
靳轻随手拿了一杯,轻轻小酌一口才道:“昨天下午。”
“还顺利吧?”
“嗯。”伸手拉下沙发上的靠垫放在凉爽的竹毯上,头枕在上面,舒服的不得了。
“等有机会去尼泊尔我也要买个这样的毯子。”靳轻闭眼假寐。
程欢眼角扫过以不雅姿势占据大半地方的女人,伸出小腿踹了踹,声音从鼻子里发出:“你又闲了是不是?今天怎么有空上我这儿来?”
程欢是靳轻大学时的舍友,性格豪爽不羁,口舌毒辣,散漫人生。靳轻原以为自己与这样性格的人是不可能相处长久的,可事实证明,她错了。
在她最幸福的时候,程欢没有像身边其他的人一样热络的与她一起分享,而是依旧淡然地过着她的小日子;而在她经历人生中最痛苦的一段时,却只有程欢陪在她的身边。
还记得那时程欢找到自己,刚见面,两人都没有开口。见程欢向前,还没意识到是怎么回事,靳轻就只觉得昏沉的头一偏,左脸上一阵火辣,然后自己便被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她被抱的死紧,然后听见熟悉的声音:“臭丫头!你要气死我了么?”
就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隐忍了多少天的泪再也收不住闸,倾泻而下的泪水沾湿了程欢的的襟口,她,哭的犹如孩童。
“嗯。”躺在凉爽舒适的竹毯上,还处在疲劳中的身心哪里抵得过这种诱惑,竟又昏昏欲睡起来。
“一个、两个、三个,呦?这里还有──”
“你干什么?”靳轻拉拢被程欢扯着翻看的衣襟,见她一脸奸笑,加上刚刚听见的,马上就明白过来。
程欢嬉皮笑脸地嘿嘿一笑,冲她眨了眨右眼,一脸暧昧道:“哎呀!没想到那个看似光风霁月,实则道貌岸然的顾大律师还有这么狂野的一面呢。”说完,用手肘顶了顶一旁的好友,覆在她的耳边轻道,“怎样?昨天晚上很激烈吧?你才刚回来不是?”
靳轻懒得答理她,径自抽出包包中的丝巾围在颈间。
其实早上沐浴时她就发现了,上午去公司,在脖颈上围了一条丝巾才将勉强挡住这些暧昧的吻痕,只是下午开车来程欢家的路上,觉得束缚的难受就摘了,没想到她倒拿这个做起文章。
靳轻做起身,倒了杯茶饮着,刚刚的困意叫对面那个女人的一句话就赶跑了。
“晚上在我这儿吃吧,我家小强的手艺又长进了,叫他给你们娘俩儿露一小手。你没瞧见你们家小透在我这一个月都长了好几斤了?”
程欢大学毕业以后和认识五个月的男友闪婚,大家都为她捏了把汗。可人家拗得跟头牛一样,在她老爹老娘以死相逼的计划失败以后,程小姐屁颠颠地穿上嫁衣嫁人了,从此成为一个五星级饭店厨师的太座。结婚七年,两人恩恩爱爱,卿卿我我,犹如新婚。那个传说中的“痒”并不曾光临这对幸福的男女。
若说爱情与婚姻在选择一样的时候必然就会放弃一样,那么在靳轻眼里,程欢这样的婚姻就可以称之为完满。
看着老友洋溢着一脸幸福,暗自数落自己的一身凄凉。在她光华的背后,又有谁知道她的苦楚与酸涩。
靳轻与那个男人的情爱恩怨,多年来的反反复复,纠纠缠缠,没有人比程欢更了解。看着那个平静笑容,她自然知道这里面蕴含了几番苦涩酸楚。再大的成功,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总不及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要来的幸福。
程欢给老友的茶杯填满,收起刚刚的玩笑嘴脸,仍是那个洞悉一切的眼神看着她──
“臭丫头!知道吗?你现在还差一个能推你的人。不过很可惜。这回,那个人,不是我。”
第五章
晚上忽然下起夜雨,总算解了些许闷热。
靳轻将女儿接回家,然后给她洗澡、打包、送上床。
六岁的靳小透很听话,除了偶尔有些挑食,基本上算是那种惹人疼爱的类型。认了程欢做干妈,一口一个干妈哄得那心硬口毒的女人都恨不得掏心挖肺给她。靳轻也觉得在外貌上七成像她的女儿在性格上却与自己相似的不多。
靳小透有双很好看的眼,长密的睫毛,黑亮亮的眼仁儿,每次注视着她时都能从中间看到自己。女儿的五官大部分像她,只是这眼睛却执拗地印随了父亲。只是女儿的眼很纯净明澈,没有他那般咄咄逼人。
“小棠真好,那天还把他自己藏的小鱼软糖给我吃,不过我不喜欢苹果味的,我喜欢桔子味的……”靳小透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小手一边揪着袖子上的一个小线头,一边喃喃的和母亲说着最近在她身边发生的“大事”。
靳轻坐在床边,看着兀自说着的孩子。
因为最近的忙碌,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女儿的她在此时不禁有些歉然。幸亏女儿不似一般的小孩子那般黏人,有一点不称自己的心思就要哭个昏天黑地。当年凭借着一股韧性与对于这个幼小生命的尊重,恐怕更多的,是身为女人那种天生不可阻挡的母性,让她从手术台上逃命似的冲下来。
女儿的降生,让她的人生又一次经历了变迁。原本已经是平行线的两个人又一次有了交集,而这次,竟然让一向高傲的靳轻放弃了那么多。
看着女儿渐渐入睡的小脸,涌上心头的,不是别的,是身为一个母亲的欣慰。在这一刻,那些酸楚都仿若化为烟云消失殆尽,这个小小的身体好像蕴含了无数的温暖与力量,让她在寂静的午夜只是这样看着,就已经感到无比的满足。
刚刚还滂沱的雨此时只淅淅沥沥的下着。
酝了湿气的夜风将夏夜的燥热一扫而光,靳轻躺在浴缸里,水压让她的呼吸有些不顺。
裹了浴袍躺在床上,周围安静非常。
这床也是超大的size,像她这样身材的躺四个都不觉得挤。
一抹自嘲的讽笑跃上唇际,她想到程欢的那句话──你不懂生活!
牵动四肢,将自己蜷缩在一起,于是,这床,更显的空旷。
那是什么时候?同样是在这张床上,那温热的胸膛还熨烫着她疲惫的身体,那是什么时候?
不过是昨夜罢了,距离现在还不足二十四个小时呢。
像毛毛虫一般,一点点蠕动着蹭到床边的小柜旁,直到能伸手够到手机。
电量还是满的,没有什么未读的信息,也没有什么未接电话,就连她的手机都是这般百无聊赖。
现在才刚刚九点,应该没有睡吧。
青葱的玉指在闪着荧光的数字上跳跃着,它有着自己的意志。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您稍后……”
“没电了吧。”她自言自语着,“一定是没电了。”
伴随着如此笃定声音的,是一串滑出眼眶没入鬓发间的晶莹。
身下的床罩是朋友从瑞士带回来送给她的,丝质的面料很是柔软舒适,液体落在上面无声无息,只是那抹湿蕴了一大片深沉的轮廓。
为什么还会有泪呢?
她不明白。还以为自己的泪水早在七年前就已经干涸了。
突然想到自己曾经看过的一首短诗──
我如何舍得与你重逢
当只有在你心中仍深藏着的我的青春
还正如水般澄澈 山般葱茏──
她那如水澄澈,比山葱茏的青春到现在究竟还有没有人记得?
在这样月光如水,夜风轻盈的夜里,除了她,已经没有人会回到那里了……
第六章 那些年(一)♀
南方古镇,镇东石桥下的水涓涓潺潺,连在此生长了一辈子的老人都不知道它们会流向哪里,只是百年下来,它依旧淌着,不曾停歇,就连这里最冷的时节都不能阻止它。
这天早上,天光还未大亮,镇上的人们都纷纷离了家,只剩下一些老人还坐在自家门口的摇椅上磨耗着等待太阳露出头来。因为毗邻的一个镇子上来了一些趸买趸卖的外地人,难得的市集让这里古朴的人们情绪高涨,于是都携家带口凑热闹去了。
靳轻回头,暗自嘱咐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回头了。不足二十米的地方,有仍站在石桥另一头的母亲。
这时候,太阳渐升,新生出来的光线在热烈的招摇自己。
靳轻没有躲避刺眼的阳光,金色的阳光仿佛有股淡淡的香气,它穿越蒸发了夜间残留的薄雾,霸道的只留下自己的痕迹。
透过金色的光线,母亲发间有隐隐的银白,这白色在此时更显的张狂,让人想忽视都不行。
刚刚她坚决不让母亲陪自己过桥,只说着:“就到这里吧,从现在开始,妈妈你看着我一个人走。”
然后,她拖着行李独自过桥,留下了母亲与很多很多……
轻轻的,几乎没有声音,只是嘴唇微微开合,她最后向母亲与自己生长的地方说了声再见。之后,她看见母亲刚刚还仰着的脸一下子沉了下去,可又很快的抬起。
她知道妈妈听见了刚刚那声道别,因为她看见妈妈眼角滑下一抹蜿蜒的东西。
再没犹豫,靳轻迈步踏在走了无数遍的青石板上,她几乎记得每一块的样子。
之后的路,她要一个人走。
十八岁的靳轻坐上火车,火车的终点是一个她只是听说但是从未去过的城市,也知道那里的一切都是她的南方古镇没有、也不可能有的东西。
怀揣着最动人的心情,她知道自己将要开启人生的另一道更为华丽的大门。这扇门里有很多东西,她要一一得到。
“经济学院在最右边的劝勤楼里,对,就是那儿,左转一直下去就到了……”
“医学院在净湖的后边,找到那个湖就看见了……”
很多学生会的成员为前来报道的新生与家长指路,几乎每个人身前都围着很多想要询问路线的人。虽有些应接不暇,可这些人的脸上却有着最丰富的表情,好像自己掌握了别人没有的信息是一件多么令人愉快的事。
靳轻不想像那些人一样拖着沉重的行李等候那些有着古时皇上临行嫔妃一样表情的人,独自穿越吵闹的人群,走到角落里一个很破旧的校园平剖指示图前面。
看得出这东西有些年头了,上面风雨的痕迹浓烈,破旧的不值一瞥。也难怪它这样静静的躇在这里、那些苦于寻路的人们不想把时间用来研究它了。学校这些年可能有些扩建改建,但是并没有在这上面标示出来。
靳轻凭着几番猜测,有些清楚却也并不确定的重新加入新生报到的人流中去。
今天的运气还不错。靳轻甩了甩有些麻木的手指,淡笑着望向面前一栋新建的学舍大楼。
用了将近一个小时才领到分配的宿舍钥匙和一些相关东西,她看着刚刚还挤在自己身后等待领钥匙的一位中年女人,这时正帮身边的女儿拎起行李,而那个穿着一身红色连衣裙的女孩只是兀自的走在前面,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汗流如雨的母亲。
这样的情景在这里随处可见,很多新生的家长忙活的比学生还要累。靳轻不由觉得无奈与可笑,自己这样的反倒成了另类,因为她不止一次看见有些人在对她指指点点,仿佛她独自背负着大包小包自己打理自己是多么怪异的行为。
“不好意思!让一下啊!”
一声高扬的声音让很多人侧目──
“同学!让一下好吧!”
靳轻微微侧过身子,让出最大的空间让身后一个女孩子通过。
靳轻看见全副武装的一位女生好似冲锋陷阵一样的冲出来,手里握着刚刚领到的钥匙,伴随着的,是不亚于她的大包小包。
没有陪同的亲友,没有华丽的仪表,只有和靳轻一样繁重的行李,和一张朝气蓬勃的脸。
直到站在宿舍门口,靳轻才知道,原来,这个女孩子将是自己要相处四年的室友。
那女孩儿第一次和她说话,那朗朗的声音如此明丽:“你好,我叫程欢,鹏程万里的‘程’,欢乐无边的‘欢’!”
“你好,我叫靳轻。”
“嗯?‘尽情’?”首先自报家门叫程欢的女孩有些带笑的看着对面刚刚结识的纤细女孩,又道,“这名字好啊。”
程欢有点故意狡黠的表情让她微微一愣,随即便也释然。并不急着解释,只是微笑看着面前那个有阳光味道的女孩。
这一年夏末,正是海棠开的最热闹的时候……
第七章
“如果圣世这次能中的,无论对于公司还是中标的设计师本身都是难得的机会。大家回去好好考虑一下,毕竟这次公司只会选荐一个人的设计。”黄一春──圣世的副总,在例会的末尾终于谈到最近正被抄的火热的跨国婚礼。
摩纳哥王位的第五个顺位继承人──据说是一位充满儒雅气质的绅士──将于不久之后迎娶一个华裔女子。这两天几乎所有的媒体都在竞相报到这件多少有些令人诧异的新闻。
一个是从小含着金汤匙长大的贵族男人,一个是靠拼命打工才能维持生计的留英女学生,什么样的相遇造就了这样一段缘分,相隔何止万里的两个人竟然突破了现实中的种种障碍走到一起。
那样一个在世界地图上只能靠下面的备注才能找到的国家,财富的积累却与其国家领土面积背道而驰。金钱上的阔绰,让这场婚礼显得更加与众不同。也因为新娘的一份恋乡之情,才有了圣世副总的这一席话。
“这是难得时机,如果能从中脱颖,咱们打入欧洲市场就会更加顺利。大家可以先放下各自手中的活儿,一切以这个case为先。”黄一春语气一顿,淡笑道,“不论是谁都可以把自己的方案呈递总公司的审核组,只要通过,你能与那些世界顶尖设计师站在同一个位置上。”
“我想知道这次的审评组的专家都有谁?”落座在黄副总右手边的冷艳女子率先开口。
话语衔接的有点急促,让刚刚还想继续说什么的黄一春咽下未完的话,清了清喉咙才道:“已经邀请了国内的一些专家还有从米兰特邀的设计师,毕竟东西方的美学观念有差异,所以公司才有这样的安排。”
冷艳女子名唤作梁忆,入圣世三年有余,来之前就在业界小有名气,自然是一身的盛气凌人,将才华近乎嚣张的发挥,毫不掩饰,那是恃才傲物的女子。
梁忆眼角一直不曾上扬,只是低低地垂着,手中的笔飞快的旋转,乱人眼光。
“这样自然好,就怕到时,因为某些私人关系而影响整个公司和其他有实力的设计师的前途。”凤眼在话尾收音之时瞥向那个一直沉默的人。
那人落座首位,十指交叠,一身闲静。
这眼神太过放肆,大家了然之后各自佯装不明所以。
“咳咳……”黄一春右手虚挡在唇边,确定重新引起大家的注意力后才道:“嗯,审评组的成员由以上这些人组成,最后的结果经由投票决定,所以机会对于每个人都是均等的,只怕你不够优秀,而不必担心真正的杰作会被埋没,还有谁有疑问?”他转向一边,轻轻询问一直没有开口的那人,“肇董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那人淡笑着摆摆手,随口道:“如果没有什么事今天的会议就到这里,大家散了吧。”之后率先离席,没有注意到身后有双明眸一直追随他离去。
角落的靳轻收起东西正要起身,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中午一起吃饭,老地方等。
“靳轻,这次机会对于公司很重要,你把Mr freeman的设计先暂时停了,先交给小吴她们这些实习的去锻炼一下,最近一段时间你就把时间都给这个标吧。”黄一春叫住正欲离开的靳轻,见大家都走了才斟酌着说道。
“黄总该知道我从不设计婚纱的。”
圣世的靳轻,设计了各种风格的华美服饰,或典雅,或时尚,或另类,或大胆,但唯一摒弃的就是婚纱,她的设计里永远不会有那纯白的纱绸。这几乎是每个熟识靳轻的人都知道的,但却没人知道她这样的忌讳究竟是因为什么。
“不好意思,我还有事,先走了。”不等黄一春再说什么,便匆匆离去。
圣世所在大厦的第二十二层,一家欧式餐厅,环境幽雅,最得人心的是从每个餐桌的位置望下去都可以看见这个城市最繁华的景色。
“你今天吃的很少,这里的牛排不再讨你喜欢了?”
靳轻微微一笑,这人呀,总是能让她变得轻松起来。
“连续吃了一个月的西餐了,再让我吃这种东西简直就是对我的虐待。”
肇世坤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怎么不早说?看来是我的失误。”
靳轻曾经说过喜欢这里,也夸奖过这里的牛排道地,其实现在这牛排看起来也十分引人垂涎,但是心底有个声音偷偷冒出来──“你胖了些。”于是,这牛排似乎不若原来那般诱人了。
“这次的case你觉得圣世赢的概率有多少?”
靳轻正托腮看着窗外,忽闻他这样问,转头见他一副自在的样子,仍是兀自吃着,眼神专注,动作娴熟。
“难说。”这样的兴师动众,恐怕各路高手都会纷纷倾囊抒才,几近能事将自己的本事表现出来吧。
“若我说,不足一成。”
“这是身为老板的人应该说的话吗?”
“若有你,我便敢说五成,其他五成便是我与圣世的运气了。” 肇世坤微微一笑,还是那惯有的安宁,“不过,我的运气一向不好。”
靳轻不再看着他,眼睛又转向刚刚的窗外方向。
“世坤,谢谢你。”
“知道么?你只有在说‘谢谢’和‘对不起’的时候,才会叫我的名字。”
“锵锵”有规律的扣门声后,书房门被推开。
“晚上总喝咖啡不太好,不会觉得影响睡眠么?”
何子衿,永远的大家闺秀模样──保守却典雅的睡裙,顺直的黑发覆在白净的脸旁,水光盈然的眼眸总是那样惹人怜惜。
有一种女人,生来就是让男人疼惜的,她,便是。
顾谦不在意的微微淡笑,“习惯了。”
素手随意拿起桌上的一本厚实的书翻看,没过两秒就又放下。“这样的东西需要一一记住呢,真是麻烦。”
“术业有专攻罢了。”
法律这东西看似死板,却有着外行人难以想像的灵活性,有时一字之别,就是天堂地狱的距离。这中间不为人知的东西太多,他却是此中翘楚。
“维他命没忘记吃吧?”虽然觉得这样的询问有些令人烦恼,但是他仍是问了。
“唉。”
子衿沉默着看他,心有戚戚。已经记不得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因为在她有记忆时他就已经在她的生命中了。
已过而立的男子依旧如当年一般的面如冠玉,只是又多了成熟男人的沉稳与干练,本就不多言的他,这些年来更加的沉默,有时与之同处一室竟然都会感觉不到他的存在。而且一年比一年忙碌,他几乎把时间都用在事业上。
还记得当年爸爸曾经开玩笑时说:“傻丫头,你不明白。在男人的眼里,事业永远要比儿女情长重要。顾谦是成事的男人,我能看出来。别指望他会像戎桓一样成天把小情小爱挂在嘴边。”
想来,爸爸才是那个最了解他的人。
在他们的婚姻即将迈入第七年的如今,无名指上的婚戒仍然无法让她感到真实,有时一种随时就会幻灭的恐惧会突然袭来,那样的让她措手不及。
如果现在还有什么是她放不下的,恐怕就是他了。
若没有他一直在身边默默的守护与陪伴,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还能不能呆在这里。
“今天萧晴打电话过来,告诉我戎宣已经辞职了,嗯……”何子衿犹豫着仍是开了口,眼角留意到他一直在书写的手骤然停下,又随即端起一旁已经没什么温度的咖啡送入口中。
“萧晴怀孕快十五周了,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大夫说如果这次还是保不住的话以后想要再怀上的机会就很小了,所以大家都很小心。”见顾谦一直没有看她,只是兀自喝着咖啡,心情似乎放松一些,才又继续道,“你知道的,姑姑想抱孙都快想疯了。只是戎宣最近的心情不好,让晴也很担心,我怕她想太多对自己和胎儿都不好,毕竟有事忙活的话总是可以分散调节心情的,所以我想劝戎宣还是回公司去上班,你说呢?谦?”
“咳!”
顾谦刚刚要滑到喉咙里的苦涩液体不知怎么突然分道涌入气管,急促而难以抑制的咳嗽起来。
“怎么了?”子衿快步走到他身边,轻轻拍抚他的后背,试图缓解他的不适。但是,刚刚落到他身上的手就被他的大掌捉住手腕按住,拉回。
抽了纸巾擦拭嘴角刻出的咖啡,他费了几秒钟才顺了气息道:“我没事。”
他收回握着她腕部的手掌,站起身踱步到窗前,顺手松开颈上两个扣子,好似这样才能让他舒服一些。
子衿看着手腕上因为他刚刚的用力而生出的红痕,眼神中没有了刚刚的纯净,此时而生的,是一种难以明白的复杂情绪,也许惶然,也许了然。
“戎宣既然已经提出辞职就必然有他自己的打算,子衿,你不能要每个人都按照你的意愿活着,而且,每个人都在依循着各自的轨迹在走,不论萧晴这辈子能不能当上母亲,都是她自己的命运,你不可以、也没有能力去改变它。”
“谦……”他的背影让人感到遥远,遗世独立也不过如此罢。
“这事你就别管了。晚了,去睡吧。”
听到身后的门开启又阖上,他僵硬的背部此时又酸疼起来。
将身体全部的重量都交给沙发,仍然不能缓解,调整了好几个姿势都无效,最终,只能沉重的叹出一口气。
这里面,有倦怠,有无奈,但是更多的,却是疲惫。
将书房的灯全都关上,月光照进来,清幽、恬淡、解人疲乏。
二楼的窗户外面正好是一棵秋海棠,这会还没开花,但是枝叶繁盛浓密,在夜风的鼓吹下,发出沙沙轻响,好像情人间在呢喃软语。
没有换上外套,什么都没拿,手里握着车钥匙,他在这个夜里离开了家。
晚上行人渐少,一路畅通的行驶着,就连一个红灯都没碰上。
二十分钟后,他的车停在一栋大厦楼下,大楼很高,从地面往上看去──
二十三层──
原来,终是看不见的……
第八章
靳小透非常喜欢那种小小的恶作剧,有时小到根本不能称之为“恶作剧”的地步。
比如在桌子上见到一只苍蝇,她总是觉得这种小昆虫和咸蛋超人有某种血缘关系。于是,自己傻傻的发笑。别的小朋友见之好奇地问,她也不说,只是兀自傻笑着。
她还喜欢一种游戏,一种几乎不能划归到“游戏”行列的行为,若非要给这 “游戏”起个名字,就叫“装死”好了。
一开始,妈妈还会因为她这个小小的“恶作剧”而吓出一身冷汗,几次“狼来了”的试验之后,妈妈会把靳小透最喜欢的香草巧克力从某个“神秘”的地方拿出来。然后,有个“小死尸”会自发地颠颠跑过去,伸出小手──“给我来一颗吧,就一颗!”
六岁的靳小透是个很普通的小孩儿,她有着这个年纪的小朋友都有的喜好与厌恶──糖果永远是盟友,见之最亲;吃药打针永远是世仇,只盼与之老死不相往来。六岁的靳小透又是一个很特别的孩子,她的心思总是天马行空,有时几乎超过了自身年龄的局限。
倘若非要再有个让她特别的理由,那就是六岁的靳小透没有爸爸,虽然她有一个很爱很爱她的妈妈。
在这种缺少了一个监护人的家庭里,她也不觉得自己和那些拥有健全家庭的小朋友有什么不一样。靳小透一直这样觉得,而且深信不疑。
她有妈妈,而且是那样疼爱自己,虽然自己的年纪很小──尽管大家都说她小,可她并不这样想,因为她现在都是自己刷牙,且自从上了幼儿园之后就再也没有尿过床,因为靳小透的面子很重要──但是她就是知道,那个总是很忙的母亲是用自己的一切来爱她的。
外公外婆住在很远的地方,虽然每年只能见上几次,但是她还是打心底里喜欢他们的,因为他们总是对她予取予求。
不能忘了干妈。干妈家的菜烧的很好吃,每次都让她羡慕小棠的好命,有个这么会做饭的老爸。也只有在这时候,靳小透才会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因为她没有会烧菜的老爸。其实靳小透对干妈的情感是很复杂的。以前,自己是全身心地喜爱她的。但是,在这个干妈将种种控制她和小棠乱吃零食的方法传授给母亲以后,靳小透发觉自己对她的喜爱打了折扣。
小棠,小透喜欢这样叫他。虽然他妈妈总会把零食藏起来,但是他就是能找到。在这一点上,靳小透很是佩服,因为她就从来没有成功过。不知道是妈妈青出于蓝,还是她的智商不如小棠。小棠很对靳小透的心思,有时一个眼神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是即使是这样的好朋友,也有打架的时候,而且直到现在,那个引起事端的事情依旧存在。
某一天,靳小透和小棠在沙发上看卡通。小丸子的妈妈像往常一样出场,嘴角上的包也像往常一样明目张胆地鼓在那里。于是小透随口道出自己藏于心中的一句话:“这包怎么还这么大?那蚊子一定是带毒的。”小棠随即反驳:“谁说那是蚊子叮的,一定是马蜂!”后来,这场关于蚊子与马蜂的争论一直延续至今,没有定论。
“啊……”
靳小透赖在沙发上,大大地打了个哈欠。晚间卡通已经演完了,很无聊。
她此时正趴在那里,懒懒地,一动不动。
“咔嚓!”
门锁的声音,有人进来了。
眼角眯成一道隙缝,靳小透看见一双黑色的皮鞋。
粉色的小嘴角一直抽着,她,忍着不笑。
还是老游戏。
那人换了拖鞋,走近。
刚刚电视上嘈杂的广告声戛然而止,客厅顿时安静下来。
软软的沙发在下一秒下陷,靳小透感觉自己的身体随即滑到那个人身边。熟悉的手掌,带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袭来。她,仍是忍着不笑。
为她理了理凌乱的后发,左手上还握着遥控器被抽走。她的身体被翻过来,然后变轻,因为她被抱了起来。
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力道,熟悉的感觉。她,坚持着不笑。
她被抱进一个有着柔和光线的房间,即使是闭着眼,那粉黄的光线还是透过眼睑射进来。之后她被放在床上,这是她的小床。
那人拿起床头小柜上的防蚊香水,“滋滋”喷在她的短小的四肢上,之后还用那双大手为她轻轻地拭匀。
她很讨厌这喷雾的香味,因为刚刚那股淡淡的香烟味道一下子就被赶跑了。
那人又拉过一旁的薄被轻轻盖在她身上,已经没有了烟草味道的手又爬上她的脑袋,一下一下地滑过,她感到自己的发丝在那双手指的梳拢下变得顺滑。
好舒服的!
她觉得自己的嘴角一直在一抽一抽的。不知那人注意到没有。她还用不用坚持不笑啊?
那人静坐了好一会儿,久到靳小透的瞌睡虫真的已经跑了出来,可是仍是在心里一遍遍提醒自己──现在还不可以睡着呢!
她觉得自己此时像个小勇士,手拿带刺的棒球棍,将眼前的一只瞌睡虫赶跑,可是刚刚那只才逃了,后面就又来了一只。
感觉床边的位置突然变轻,她知道那人要走了,于是──
顾谦看着自己的右手食指被一个小手紧紧包裹住,那双小手只是能刚刚全握住自己的食指呢。
原本已经阖上眼皮的她正笑嘻嘻地看着他。那个笑容,如冬日暖阳般将他心底的阴霾一扫而空。
靳小透伸出短短的双臂,这时,“游戏”正式结束。
她被抱起,然后那人坐到地上,将她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靳小透像八爪章鱼一样,双臂绕在那人的脖子上,小胖腿太短,只能勉强勾住他的腰侧。
她没有说话,只是傻笑。
靳小透喜欢傻笑,但是在这时候,她觉得自己的笑一点都不傻。
还有一个人刚刚忘了说呢,就是他。
这个人呀,她叫他“叔叔”,从学会说话开始就叫他“叔叔”。她想,那是在她学说话的时候就有人教给她的。因为一般的小朋友最开始学会的单词都会是“妈妈”和“爸爸”,而她是例外,因为她最先学会的词是“妈妈”和“叔叔”。
好像是从去年开始的。她发觉自己已经不想再叫他“叔叔”了,因为每次当这个称呼由她嘴里说出来,那个被称作“叔叔”的人都会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她,她不懂那眼神里包含了什么讯息,只是知道,当每次叫“叔叔”时,自己的心里也会很难受,好像被什么人笑话了一样。
他不经常陪她,因为他似乎很忙很忙,比妈妈还要忙。但是他会在她发高烧的时候抱着她跑医院,有时是冬天,可是他的额头却满是汗珠。
他从不夸奖她,因为他说过小孩子不可总是被奖励,但是他会在看她的画簿时偷偷露出那种好看的笑容。
他从没有参加过她们幼儿园组织的同乐会,但是他总是在她生日的时候为她选上一个最好最好的礼物。
其实他并不好,靳小透想他的时候,大多数情况下,他总是不在的。有时会看着他的照片和他说话,说着说着,便生气地将照片扔到一边,因为照片上的他都不理人。
有几次她偷偷在被窝里叫爸爸,那种感觉,从没有体会过。当这个称呼脱口而出时,脑海里下意识的出现了某个人,是他。
在六岁的靳小透的心里,爸爸就是这个样子的。
有时她觉得自己的眼睛和叔叔很像,可是当她和妈妈说了自己的看法之后,妈妈却很肯定地告诉她:“一点都不像!”
然后,靳小透很失望。因为她很想找到自己和这个叔叔有关系的地方,很想很想!
只有在他的面前,靳小透才会有一种很委屈的感觉,那种感觉好奇怪,让她总是想哭,又找不到理由。
他曾经说过的,小孩子总是哭的话是长不高的。她讨厌自己这个短手短脚的样子,所以她一向是不哭的。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还说过不喜欢总是哭闹的小孩子,靳小透不想他讨厌自己,所以,她总是那样傻傻的笑,至少是在他面前。
“好了,你该睡了,小东西。”那个人说。
可是现在的靳小透一点睡意也没有了。
抓住最后一点时间,在被放进被子里的时候,她说:“莴苣姑娘是不是傻子?”
“为什么这么问?”
“我觉得她是。”她很坚持。
“那她就是了。”
靳小透又笑了,这回显得有点傻。
周到的为她布置好一切,那人关了灯,退出去。
她蹑手蹑脚翻下床,赤着小脚,走到门口。听了听外面的动静,什么也没有。
打开房门,转到不远处的一间房间门口,那扇门半掩住,没有阖上。
偷偷将小脸藏在门后,一只眼睛偷瞄进去──
妈妈就如她猜想的那样──伏在桌上睡着了。那个刚刚还在她房间里的男人此时正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那个睡的很香很香的女人。
他把她抱起,于是,她终于醒过来。
靳小透想,那双手臂一定很有力气,因为他抱着妈妈都显得那么轻松,就更别提自己这个小身体了。
以后要多吃一点,她暗暗下定决心。不知道那个小脑袋里又想到什么,她就是这样。
他抱着妈妈要走出来。
靳小透很快按照原路返回自己的“老巢”,没有露出任何蛛丝马迹。
轻巧的掩上房门,她嗒嗒跑回小床上,自己将被子盖好,准备睡觉了。
“莴苣姑娘就是傻子!长的好看有什么用?白痴的话,就没有人会喜欢了。”
这是靳小透在这个夜里睡前的最后一句话,没有听众,她又在自言自语。
梦里。
靳小透化身为一个身着黑袍的女巫,手握一柄大剪刀,一把捉住莴苣姑娘的长发──
咔嚓!
那条美丽的发辫应声而断!
夜里。
小房间偶尔传出来断断续续的憨笑声,类若呓语。
第九章
靳轻坐在床上,屈着腿,下巴抵在膝盖上。光裸的脚踝在昏黄的灯光下蒙着一层淡淡的颜色,犹如珍珠般的色泽。
浴室里响起水声,在这寂静的夜晚显得尤为响亮。
他洗完澡,踱出浴室。浴袍随意罩在身上,系带松垮一盘,环在精瘦的腰间,胸前仍有未干的水珠盈盈闪闪。
被水冲刷过的身体,此时终于忍不住将一整天的疲惫渐渐释放。他不着痕迹地吐出一口气,坐在床上,慢慢擦拭未干的头发。不一会,便感到有只温暖的纤手接替了自己的动作。
她跪在床上,给背对自己的他轻轻拭发。
安宁的夏夜,夜风徐徐。
有个女人跪在一个男人的背后为他擦着头发。在这个城市中,很多角落都会上演的一幕,如今这方,有点特别。只因她并不是他的妻子,她只是他的情人。
在外人看来,这里该被称之为“金屋”,藏的不止是她这个“娇”,还有一个六岁的小丫头。只是差别在于──这里的一切都是她凭借自己的能力得到的,眼前的这个男人除了让她生下女儿之外,她没有接受过他任何形式上的给予。
但是,这些又有谁知道呢?
他们的关系至今仍是秘密,无人知晓。
这样的地下关系让她的生活总是处于不安之中,似乎总有一种不知哪天就要被揭穿的绝望伴随。可明明是这样极度的恐惧,又隐隐让她怀有某种跃跃欲试的渴盼与期待。如此矛盾的冲突时时含在她心里,放下,又升起。
很多人欣羡她的容貌与才华,虽然其中不乏一些小人心思,但她总能一笑而过,别人的眼光在她看来犹如空气。她,根本不在乎,褒贬皆是。于是,再有人看她,便要说一句──这样的洒脱的性格倒是好的。但是再不羁的人也总是要有牵绊的,或多或少,或早或晚,端看命运如何安排。
这样命定的劫数有时看来像是一种咒印,那是在出生时就烙下的。每个人都有,位置不同,深浅不一。
身为一个有家室男人的情人,她应该怎么扮演这个被世人鄙视的角色?她从未想过。甚至是至今为止,有时午夜梦回,见到他睡在自己枕边,仍然有种错觉,就好像她才是他的妻子,是他无名指精巧婚戒另一半的拥有者。但是手上空无一物的感觉又在下一秒撞击她的心脏,提醒自己那个令她不堪的事实。
六年了。
这样的生活一直继续了六年。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这样坚持再一个六年。
程欢曾经说──也许就是因为太过光华毕露,所以命运才给你最沉重的一击。否则,你怎么能让人相信上帝对于每一个儿女都是公平的呢?难道好的都让你一个人儿霸占了?那那些倒霉的人找谁说理去?
想来是的,每个人的一生总要面对一些欢欣与哀愁,不要指望饮尽甘甜的蜜水,否则之后等待你的,就只有胆汁一杯。
毕竟是夏天,很快,刚刚还黏着水汽的发丝已经干了。她用手指作梳子,为他梳拢着。
一丝银光晃到眼前。
“你有白头发了。”乌黑的发间竟然隐藏着一根银白的发丝,也正是因为只有一根才显得如此突兀。随手拔了下来,递到他的眼前。
“……”他看着手中的白发久久不语。
“怎么了?”见他没有反映,她委下身子伸手推了推他。
他笑了下,摇摇头,将白发抽走扔掉。“没事。”
他回身挨近她柔柔的身体,张臂抱住。
刚刚洗过澡的身体仍带着沐浴乳的香味,两个人的味道混在一起,分不开了。
她也环住他的颈项,不留痕迹的为他轻轻按压。她知道他的辛苦,因为那里的肌肉紧绷得犹如满月的弓弦,好似再紧些就要断弦一般。
“别这么忙,有时间多陪陪孩子,这么辛苦为了什么呢?”她听见他如是说。
她一阵气堵。“最没资格说我的人就是你!”
然后,他笑了。低沉的声音在这时听来犹如天籁,那样好听。但是,她为什么就是觉得这笑声中隐含着某种酸涩的味道呢?
“谦,到明年的这个时候,我就已经三十岁了呢……”
“……”
“已经要变成老女人了……”
“……”
“不过幸运的是,你比我还要老,而且你已经有白头发了,可我还没有、我还没有……”
“……”
“你说,等我生出第一根白头的时候,是谁给我拔下来呢……”
他终于回应了她,只不过是用吻,那是一种带有莫明情绪的吻。他将她压入柔软大床,上半身叠在她的身上,吻着她。
他们吻的都很专注,只是亲吻着。这吻里含着欲望,但却是那样的微弱,更多的,是借由这种唇齿交缠的方式向对方、或者说向自己传递着某种暗示与期许。
怎样的两个人才能在这样动人的交缠里秉持着各自的态度与立场?她是靳轻;而他,是那个叫顾谦的男人。
一声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同时震醒了热吻中的男女。
他退离她温软的嘴唇,在她上方看着她缓缓睁开一双盈盈美眸。
“你的电话。”那是她的手机铃声,他提醒着依旧没有动作的女人。
他要起身的行动让她阻止,一双纤细的手臂此时正牢牢地困住他的脖子,不让他离开。
对于男人来说,女人的小任性在适当的场合,适当的时机,那是一种致命的诱惑。
两人一语不发地看着对方,似乎在都等待那恼人的铃声自己结束。
终于,铃声停歇了。
这断掉的声音好似一门开关,它的结束却打开了另一道满载欲望的大门。
他猛地又含住身下女人柔软的唇瓣,已经犹如樱桃红般的香唇与他纠缠,白玉的手指穿梭在他的脑后,在黑色的发间若隐若现。
他的唇辗转来到她馨香的颈子,终于得到自由的嘴唇,不由得呼出一声柔软的声音,只是这声音过于绵软,被再次响起的铃声覆盖的一丝不漏。
身上的男人犹如蜡像般僵住身躯,他顿住三秒钟,也只有三秒,那双刚刚还能制止住他行动的手臂便被挣脱开来。
他快速地捉过茶几上的手机,又很快的旋身回到她身边,翻开手机,递到仍躺在床上的她的面前──
“接电话。”
他的语气还是平静,但是微微上扬的尾声还是泄露了一丝丝的不同寻常。
靳轻接过电话,按下通话键──“喂?”
电话的另一头传来一声略带焦急的声音。
下一秒,刚刚还赖在床上的靳轻好像一个偷懒时被查勤的小兵,“噌”的坐直身子,起身走下床。
此时她在床的这边,而他,在另一边;同样的,她在电话的这边,而“他”在另一边。
她走到与卧室相连的旁厅去打电话,快要走出的时候,回头眼角看到他拉开被子准备就寝。
“嗯,我没事,刚刚睡着了,没有听见电话响。……好,我知道了,嗯,晚安。”
收了线,挂断。
走进卧室时,床头的小灯已经关了,一室的幽暗,只有月光依旧光顾这里。
她借着月光走到床边,看着背对她的宽大背影,不由得一阵踌躇。溜到薄被里,她蠕动着蹭到他的身后,揽住他,素手抚上他的胸膛,下巴碰着他的肩膀。
“刚刚是我们老板,嗯,……关于明天发布会的事,有些细节他不放心。……你睡了么?”
回应她的,只有他规律的呼吸声,那样绵长,那样深沉……
第十章
清晨六点,很多的人还在睡梦中,但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已经开始了一天的活动。
在乡下,在这个时节,这里的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到处都是绿色。
顾谦把车停在一棵老槐树的下面,独自步行向阡陌小径的深处。
小路很窄,中间凸起厚厚的土包,这里都是黄土,若是赶上下雨天,这股子泥泞他是领教过的。路的两旁绿草油油,上面点缀着纷繁的小花。不过是些野花,他叫不上名,却十分好看。
突然想到女儿,若是带她来这里,她一定会像只小鸟一样的飞进花丛。想到这,他不禁微微一笑。但是这念头却在看见前面那个背影后瞬间消散。
那是个老人,简单的棉织短袖衬衫与长裤,头上是一顶遮阳的帽子。他坐在一个小型折叠椅上,微微向前倾斜的脊背有些佝偻,手却很稳,他正握着鱼竿,身旁是一个蓝色塑胶桶。
这个阡陌小径的尽头就是这里唯一的一条河,很多来这里踏青的外乡人都不知道,这看似清浅的河水里面充斥着鱼儿。都说水清无鱼,但这里似乎是个例外。尤其到了每年的惊蜇之后,鱼儿从上游下来,过了端午,便又洄游。它们在温暖的时节里繁育后代,而这里,就是温床。
顾谦一步步走近,没有刻意放轻脚步,碾蹋过的青草发出一种很特别的声音,也只有这个时候,踩着水汽如此丰沛的青草才会发出这种声音。
“你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早?”老人没有回头,只是语气平淡地说着。
“我失眠。好久没来这里看您了。”他走到老人的身边,看着鱼线斜拽到水中。
“别给自己这么大压力,适当的放松一下会有利于睡眠,有空你也学着钓钓鱼,别总是呆在办公室里。”递给他一副备用的鱼竿,那上面已经布好了线,又挑上饵,垫了垫手腕,示意他接过去。
顾谦接过来,他从未钓过鱼,却也照猫画虎的开始了这新奇的体验。
“钓鱼讲究心静,有时我在这里一坐就是一个下午,不见得会钓到很多,但是‘收获’的却也不少。等会你就会发现,这并不是在浪费时间。”
“您的睡眠一定很好,不像我。”
老人笑了下,没有回答。
“我每天只能睡上四五个小时,再多就没有了。上个月我见到一位学医的朋友,他说我这样会老的快,可不是么,现在我就已经有白头发了呢。”顾谦语毕笑了笑,淡然道,“我似乎已经把好运都用光了。”
老人刚刚还平坦的眉头已经渐渐皱起,那双经历多少变故的眼睛仍望向鱼钩沉没的地方,但是那里似乎不再是清浅的河水,而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深渊。
“这里真好,环境秀美,民风纯朴,我已经很久没有闻到泥土的味道了。看惯了钢筋水泥的高楼大厦,来到这里才觉得是世外桃源。怪不得您愿意放弃城市的喧嚣遁居这里。”他还是笑着说道。他的手也极稳,虽然是第一次,但是丝毫没有差错。
“顾谦,你……”
“顾爷爷!”
刚刚开口的言语被一声童音打断,老人回头看见一个身着天蓝色小衫的孩子走向这里。
牵着小男孩的是一个和顾子枫年纪相仿的老人,那老人见到早已坐在那里的顾子枫就嚷嚷道:“行啊,老顾,今天可比我早。不过别得意,今天来晚都是这小子的缘故,他非要闹着和我一起来,早上又叫不醒,折腾了半天才弄出门的,你等着我,一会我就能赶上你,呵呵。”
老人走近,又见到顾子枫身旁那个同样手握鱼竿的年轻男子,说道:“儿子来看你啊,老顾!”
顾谦连忙起身,问候道:“张伯,好久没见了。”
张伯是这村里的老人,一辈子生在在这里,他的嗓门有些高,因为耳朵不是很灵光的缘故。那小男孩是他的孙子,张家与顾子枫是邻居,关系融洽。加上两个老人都喜欢钓鱼,有了共同的爱好就又亲切了几分。
小男孩挣脱爷爷的手,跑到那蓝色塑胶桶前,向里看了看,又回头冲他爷爷大声叫到:“爷爷,快去准备,顾爷爷还没有钓上一条呢,咱们还有机会呦。”说完,又一溜烟跑回爷爷身边,笑嘻嘻地看着顾子枫。
“这小鬼头!”顾子枫无奈地笑道。两人每天的比赛就是钓鱼。
顾谦看着那祖孙俩走向距离这里有些远的河岸,不禁莞尔。这老头们之间的游戏还真较真儿呢,这是不是在彰显公平?
那孩子很是活泼,一会跑去捉蝴蝶,一会帮爷爷挂鱼饵,总有他忙不完的活儿。
顾谦收回视线,不意间撞上父亲那双眼睛,他也正凝神看向那孩子活跃的小身影。
唇角浮现着一贯的笑容,但是此时这里面又隐隐含着某些令人费解的心思。“能有个小孩子陪伴着──老人是不是都有这个愿望?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嗯……‘含饴弄孙’?是吧,爸?”
顾子枫意识到自己已经泄露了心底最隐喻的心事,清了请喉咙掩饰道:“我自己一个人才乐得清静。”
“您这样说是想让我更加愧疚呢?还是您真的是这样觉得?”他看向父亲,脸上没有了笑意,眼睛里更加没有。
“顾谦……”
像是忘记收拾自己的情绪一般,顾谦的脸上出现一副懊恼的神色,他歉然道:“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
顾子枫原本平稳的手开始有些发抖,那种颤抖源于心中的最深处,即使用尽浑身的力气也不能抑制住。
“我知道,您在这方面的沉默其实是对我的一种包容,我一直都是明白的。”笑容又重新回到他的脸上,却没有传达至眼底,又道,“幸运的是,虽然我这边没有孩子喊您一声爷爷,您还是可以在小颖那里得到一丝期待,等日后她成家、有了孩子,那孩子会喊您一声外公的。”
“你这样说是想让我难受吗?”
“怎么会?”
“当年你和子衿结婚的时候我并不知道那个女孩子已经怀了你的骨肉,如果我知道的话──”
“您知道的话,结果也是一样的。”
“不!当然不会!我后来见过她一次,那个女孩子应该、应该已经有三四个月的身孕了,那孩子……她肚子里的孩子──”
“已经打掉了。”他的声音犹如寒冬腊月般阴冷,打断了顾子枫有些急促的话语,“我已经说过了,你看见那次之后的没几天就已经做掉了。”
鱼竿轻巧的落在草上,几乎没有声音。
顾子枫完全沉浸在痛苦之中,纠结了多年的心事重提之后竟然还是痛彻心扉。
一直稳稳握着的另一只鱼竿有些微微震动,顾谦凭借着敏锐的观感,拉起鱼竿──一尾鱼儿被抛上岸来。
将鱼弄下放进桶里,那习惯了无拘无束的鱼儿在里面横冲直撞。顾谦微微一笑,知道它终将习惯这窄小的地方。早晚。
“还是把鱼竿握在手里比较好,这会儿水流急,被冲走的话就麻烦了。”顾谦起身拉平衣服上的皱纹,准备离开了。
就在他刚刚走出两步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略显苍老的声音──
“你恨我,对吧?”
“……”
顾子枫竟然笑起来。“你从小就是这样。”
之后有个声音好似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似的──
“不,我不恨你。这么多年了,如果在那件事情上非要有那么个人来寄托这种被称作‘恨’的情绪,那么这个人,也会是我,也会是我。不是别人,是我。”
他究竟在干什么?他折磨了谁?受折磨的又是谁?
现在,他真的不知道了。
第十一章 那些年(二)♂
北方,一个海棠繁簇的城市。
与那宛若处子的南方古镇不同,这里到处充斥着现代文明的痕迹。喧嚣的华丽点缀不夜的都市,让这里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游走于妩媚与娇艳之间的女郎。它身穿华衣美服,不若那般安静,装扮成最美丽的样子。
此时正是夏末初秋。
早上,仍然带着毒辣热力的阳光毫不客气的洒在一张年青的脸旁,浓密的睫毛下聚成一处阴影。
他回身,看着刚刚行来的轨迹。微笑。
怀里捧着纸箱,不再顿足,大步离开。
“哎!他怎么这样就走了?我还没来得及和他说再见呢?”秘书小姐趴在玻璃窗上,不无惋惜地叹道。
“如果我早生几年的话一定倒追他!”
“为什么是实习而不是直接到这里上班呢?”
“你们说我还能不能再见到他啊?”
“……”
某律师事务所的所有女性同胞均趴在窗户上,一齐目送那英挺的身影消失在人流中。
办公室内,同样有人注视着结束了一个假期的实习刚刚离开的那个人。
李纪,法律界资深律师,五十岁的中年男子。
外边那些恨嫁女人的怨声或多或少传进来,李纪听了淡淡一笑。
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却希望以后都不要再和那个人年轻人碰见,确切的说,是在法庭上。
一个月前,他接受老同学的委托,让他的一个门生到自己这里来实习。第一次见到这个男孩时的情形,他还记得──
那年轻人淡定微笑,说:“您好,我是顾谦,王老师的学生。”
他有一双清澈的眼睛,乌黑,明亮。
这是李纪最初的感觉,但是之后的这段日子,他渐渐发觉,那双清澈的背后是让人难以探知的深邃,那里面包含了很多外人无法触碰的东西。而这年轻人保护的很好,那是滴水不漏,破绽全无。
眼睛通达心灵。
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是适合做律师的。一个优秀的律师无疑也是一个最佳的演员与辨心者。而这个叫顾谦的年轻人,似乎已经拥有了作为一名出色律师而需要具备的一切素质。这其中有些是可以通过后天培养的,而有些,则是与生俱来的。
这样相处了一个月,他终于知道那个一向苛刻的老同学为什么会如此赏识这个后生。
李纪忽然想到了一个词──“青出于蓝”,随即又连忙pass掉。他暗笑着摇摇头,就算这个年轻人是“青”,他也不会那个“蓝”。
今天是新生报到的日子,学校里到处都是远道而来的学子与家长。沉寂了一个假期的校园终于热闹起来。这时候,忙坏了的是学生会那些负责引路的义务宣传员。
顾谦见到这等形势,随即决定改变路线。转头走向一条偏路。
因为校园这几年总是扩建,这样的偏径有很多,但由于新生要先去各自的学院报到,大多不会选择这样绕远且僻静的小路。
顾谦不假思索就选了通往法学院的一条小径。
小径的一旁是未名湖,湖水被微风卷起一叠叠涟漪,清绻、缠绵。岸上的几处柳也随风荡漾,剪起层层淡绿。
他出了些汗,黏在脖子、额头。风一吹,又凉快起来。
重新托了托箱子,他刚刚调整手势,就看见不足五米处那个破旧的校园指示牌之前站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纤细的女孩。
普通的装扮,没有什么出色的地方。身边的大包小包似乎全凭这个单薄的身子负担着,因为她只有自己一个人。
会令顾谦注意到她的原因不是别的,只是因为这个女孩子正一脸严肃的看着那个斑驳的指示图,似乎想从这上面摸索出路线。
顾谦回头看看,不远处那些学生会的同学都在那里兢兢业业地为大家服务,而她竟然还在这里浪费时间研究这个早该被淘汰掉的废物。
可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微微一笑,没有言语,安静走过。
同一时间,那个纤细的身子仿若拂柳一般从他的身边掠过。
长发蕴着的香气散在空气中,也飘进某个错身而过的人的身体里。
校园广播在一片舒缓的音乐中响起女主播的声音──
那是一首老诗──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为这
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祂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阳光下慎重的开满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当你走近 请你细听
那颤抖的叶是我等待的热情
而当你终于无视的走近
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 那不是花瓣
是我凋零的心
……
第十二章
这世上能让他打心底里厌烦的人不多,女人似乎又更少些,而对面这个女人就幸运地成为了这少之又少的“幸运儿”之一。
回想刚刚的一幕,顾谦很难相信这女人也是系出名门。
那是他不久前的一个当事人,也正是她刚刚不顾秘书的询问,二话不说就兀自闯进他的办公室。
顾谦向无奈的秘书点点头,了然道:“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周女士,你的案子已经结了,相信结果令你满意。现在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帮你的了。”见秘书出去后,他语气平淡道。
“没错,我对判决结果确实很满意。看来老胡没有诓我,这次花了这么多律师费我也算物有所值。”周琳呈现着完美的表情,丝毫没有因自己这唐突的行为感到不自在。
二十年前,拒绝把自己的婚姻作为利益筹码的周大小姐曾经不顾家族反对,与一个混迹笔墨行当的小画家冲破束缚走到一起;二十年后,同样是这个周琳,此时正坐在为自己打离婚诉讼的律师面前。
顾谦应也不应,头也不抬的继续手里的工作,可这样的冷遇也不能令那女人降低兴致。
“你对每个当事人都是这个态度吗?”周琳也不生气,翘腿坐在那里,本就不长的裙子还在一边开了个不算小的叉,距离那裙下风光不足几许。
老实说,像周琳的这个年纪还能保有如此姿色的女人并不多,这也许就是金钱的现实作用。
那双勾人的凤眼用一种只有这个年纪的女人才有的风情看着对面一直沉默不语的男子,染了绛紫豆蔻的手指以一种暧昧的弧度来回划在办公桌上。
他知道这样一味的沉默不会令这女人自发的知难而退,她的脸皮已经厚到一定程度了。若是回避无用,就只能见招拆招了。
“可惜你现在已经不算是我的当事人了,如果非要和工作扯上什么牵连,你也只能算是我曾经的当事人。如今案子终审、你的律师费也缴纳完毕,咱们在工作上的交集也已经没有了。”
周琳随即笑出声,又挨近他几分。“那我换个说法好了,嗯……你对每一个女人都是这样吗?”
顾谦原本欠着的身子随着她向前的趋势也向后退开,倚在靠背上。
“我想你的丈夫……嗯,不对,现在应该称呼为前夫了。我想他会比我更适合回答这个问题。”
刚才的笑意瞬间从周琳的脸上消失,而顾谦此时却淡淡笑着。
每个人都有罩门,周琳的死穴就在刚刚这句话上。
当年那个只能仰视周家,把周琳当做仙女一样捧在手心里的男人──她的入赘丈夫──如今被周琳雇佣的私家侦探搞到的偷情证据毁了后半生的荣华。
那男人的情妇不止一个,据说还有个长年养在海外,只是没有发现更多关于那女人的证据,毕竟现实的距离局限了调查及取证。但是即使是在国内的这几个就已经让周琳在法庭上以一个全无过错者的姿态坐在那里。
周琳这女人行事谨慎,心思细密,派人弄来的证据让这种在法律上最难判定、最难取证的婚姻出轨案件变得完全没有争辩的意义。而那些让人汗颜的偷情证据里有段视频资料,这样低劣的手段也只有周琳这样的女人能够做出──
淫靡的房间,凌乱的床榻,赤裸的男女,以最羞耻的方式放在十几双眼睛面前。偷情的人们低声说着最龌龊的言语,其中就有刚刚的那句话。
那绞缠在男人身上的女人调笑着问:“你是不是对每个女人都这样?”
顾谦直到现在都记得那张在录像上还春风得意的面容在法庭上是何等的惨白。就如同现在眼前的周琳一样。
“我终于知道花在你身上的律师费为什么会这么贵了。”周琳眼神一变,重新换上刚才的表情,坐回原来的位置。
其实,之所以雇佣律师并不是为了官司的输赢,毕竟在那样赤裸裸的证据之下,胜负已分。但是那男人手里还握有一部分周家的股权与几处划在他名下的地产,而如今这些东西又回到周琳的手上,这便是雇佣顾谦的意义所在。
“有空的时候算算帐,你花在律师费上的钱与你得到的赔偿金与赡养费比起来那是九牛一毛。”顾谦伸手抽出一根烟点上,他从小被教育要有礼仪风度,在女士面前他从不抽烟的,但是在这个女人面前似乎根本没有做绅士的必要。
周琳很是喜欢这男人,从她见到他的第一面开始。
不光是因为他的外貌,更多吸引她的,是他那种琢磨不定的性情与一种源自骨子里的高傲。
越是难以得到的,越是会让人产生征服欲。
顾谦看了眼推到他眼前的支票,上面的数字可观。
他淡淡一笑:“你来错地方了。”
周琳把支票放在桌上,绕过桌子走到他的身边。她靠坐在办公坐上,不太规矩的手大胆抚向眼前冠玉般的脸庞。
在差几厘米就要触碰到的时候,叼着香烟的他微微一撇头。
“呀!”
红红的烟头碰到稚嫩的手掌心,周琳猛的缩回手,皱眉看着被烫红的手心。
“真把我当成你养的那些‘小儿子’了?”顾谦起身退开。
这女人花钱找男人的事大家心知肚明,可她比她前夫聪明些。所以,如今,她还是那个可以花钱买色的周琳。
“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吗?就是你现在这种表情。”她语气一断,又道,“以后再光顾‘绝色’一定要找个有你现在这种眼神的,鄙夷中带着性感,呵呵。”语毕,她竟然轻笑出声。
“你与其把时间花在我这里,不如现在就去找你的那些小哥哥,嗯?”顾谦的逐客令已经下的很明显了。“把支票收好带走,这些钱足够让他们卖身的。”
“瞧我这个猪脑子,你是堂堂的何氏驸马爷,怎么会看的上我这点小钱?” 周琳看了眼那支票,“只是……我送出去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来过,什么都一样。”
什么都一样。
从她进来这里到现在,他只听得这话有些意思。
“我没有他的地址。”正当周琳将要打开办公室大门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他的声音。“如果你不想这些钱最后花在慈善机构上就把他的地址给我。”
她没有回头,声音有些与刚才的不同。
“顾谦,你这人呐……”
“……”
“真不知道该说你精明还是可怕,但愿以后我都不会再有机会来这里。”
秘书小姐在那周琳走后被叫进顾谦的办公室。
“麻烦你把这张支票交给这个人。”随后又递上一张卡片,“这是他的地址。”
“咦?这……这人不是刚刚那女人的前夫吗?”秘书小姐一头雾水。顾律师怎么会给这人钱呢?
“嗯,这钱不是我给的,你送去时什么都不用说,只管送到就可以了。”
“哦。”不是顾律师给的,那么就是……
小秘书满脸困惑。“一场夫妻闹到今天这个地步,为什么还要给他钱呢?她来请您给她打官司不就是为了把财产要回来吗?”如今又何必要大费周章的送钱给他?
“你也说了,这就是一场夫妻。”
顾谦想起刚刚的那句话──什么都一样。
原来,爱情来过;如今,也许已经走了。
但是,它仍是来过的。
第十三章
圣世新一季的发布会即将举行,台前的各路媒体早已准备就绪,众多商家代表也已经纷纷莅临。
前台的按部就班一点也没有感染到后台,此时,靳轻正面临着许久不曾有过的尴尬。
小宋秘书已经记不得按了多少次电话,但是同样的,她也只听到同一个回答──“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还是关机!这该死的女人,昨晚一定又跑去喝酒了!”小宋秘书低声抱怨着。
她手指发凉,浑身似张了毛刺一样,扎的她坐立不安。
这次发布会的首席模特黄丹丹,在距离发布会还有一个小时就开始的时候仍没有出现,这也罢了,更让人生气的是连她的电话都关机。
圣世人人都知道这黄丹丹是喜欢昼伏夜出。在大多数人都安眠的时候,她踩着夜幕而出,早上才又带着宿醉的一身倦怠归巢。虽然私生活的风格不被大多数人所接受,但是,只要是她站在那T台上,再挑剔的眼睛里也只会有她。
黄丹丹这朝成名,在很大程度上与靳轻是分不开的。当年的那场华丽之极的秀不仅成就了黄丹丹,更成就了最后被她牵出来的靳轻。如此黄金的搭档,这些年没有过失误,她总是在另一个她身边。
但是,今天,似乎有些例外。
靳轻靠在化妆台前,微微略低着头,双臂绞缠在胸前,长发被一枚精巧别致的珍珠别钗盘起,露出修长白质的颈项,几处碎发垂下来。
“实在不行就换人。”靳轻终于在沉默了许久后开口。
“那怎么行?最后那件衣服是按照黄丹丹的身材做的。”小宋秘书一边说着,一边仍不放弃的打着电话。
虽然同为模特,但是身材同样保持着各自的独立性。这样的误差在外行人眼里或许根本就不存在,但是,外面都是资深的同行,“文人相轻”之类的事不会在这里成为例外。
靳轻起身走进最里面一个独立的化妆间,里面还有早已布置好的更衣室。这里本是为黄丹丹准备的,却不知今天是否还能用得上。
时间一秒秒离开,没有声响,有的只是小宋秘书越发快速的心跳。
“怎么办?还有十分钟就开始了。”小秘书再也不能像一个小时前那样稳住自己,开始来回的踱步,嘴里啃着指甲。
不经意间看见靳轻,她还是坐在那里,丝毫没有担心的样子。
“轻姐,轻姐,你没事吧?”小宋秘书不放心地走到她旁边坐下。
靳轻举起小秘书的手指瞧了瞧。“你身上这么多毛病,人家王杰怎么就看上你了呢?”
“啊?”小宋秘书愣住几秒,“你怎么还有心思注意这个,现在那梁忆正等着看咱们的笑话呢!”
梁忆对靳轻的敌意不加掩饰,几乎每个人都看得出梁忆把靳轻当成自己在圣世最大的障碍。如今若是靳轻出丑,恐怕最得意的就是她了。
靳轻微笑,那份淡定与豁达瞬间迸发。
“我不注意这个难道黄丹丹就会出现吗──”
话音刚落,一个人走进来。
小宋秘书回头,大叫──
“黄丹丹!你到底在干什么?还知道来啊?”
进门的不是路人甲,正是这姗姗来迟的黄丹丹。
黄丹丹头也不回地走到更衣室,动作娴熟的开始褪衣服。
小宋秘书的怒气正盛,大步走到更衣室门口,在刚要开口的前一秒,被一团衣服砸重头。
“你要是觉得还有废话的时间就尽情抱怨好了,我等着。”
更衣室里传出一句话成功的让小宋秘书把已经涌到舌尖的抱怨又硬生生吞了下去。
“还愣着?快去把衣服给我拿来?”黄丹丹面无表情的瞥了眼已经气到鼓起腮帮子的小秘书,冷声说道。
小宋秘书毕竟也知道事态紧迫,旋身便去。
靳轻仍坐在沙发上,看着隔了一道布帘的更衣间。从刚开始,两人一直没有说话。
“我手机没电了,刚刚有事耽误,来迟了。”还是黄丹丹先开了口。语毕,更衣室里的她沉了声,半天又补上一句──“昨晚,我没喝酒。”
月牙白的亮色帘子被里面的人偶尔碰触到,一晃一晃的,划出几缕弧线。
当黄丹丹换好衣服出来,靳轻无意间看了她一眼,便随即吩咐小秘书去帮她把化妆师叫来,没有人注意到她刚刚一闪即逝的错愕。
靳轻走上前把门关好,转身倚在门板上。
此时,这里只有她们两人。
“黄丹丹,你想毁我是吧?”刻意压抑住的声音还是泄露了心底最真实的情绪。
被指控的模特一脸茫然。“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你还是照照镜子看你自己怎么了吧。”
黄丹丹转身,明亮的镜子映照出一个美丽的身影,曼妙的身姿,华美的衣着。
靳轻走到黄丹丹身后握住她的肩膀,前面那具身体上,白皙的肌肤点缀着一个个粉红色的印记,还有一些细小的伤痕,胸前、肩膀,到处都有,如此明显。
“这样的你走出去,丢的不光是圣世脸面……”清冷的声音微微停顿,“还有你自己的前途。”
刚刚黄丹丹来时穿了件立领的衬衣,成功的掩住了这些,如今换上低胸的礼服,这些暧昧的痕迹再也隐藏不住。
年轻的模特愣在那里。“我,这……”
闭上眼,深深吐了口气,靳轻放开那双肩膀。
“Andy呢?还没来吗?”
“来了来了。”被小宋秘书找来的化妆师Andy提着化妆包闻声快步走进。
“Andy,人体彩绘的家伙你带来了吗?”
化妆师一脸问号地看着靳轻。“带了,只是……今天还用彩绘吗?”Andy的疑问在看见黄丹丹的时候就得到了解答。“我知道了,交给我吧。”
“颜色用淡粉。”
圣世新一季发布会准时开始,绚烂的闪光灯将会场妆染成仿若宫殿般庄严华丽,曲线妖娆的美人身着华服游走在众人眼前。
压轴出现的名模黄丹丹掀起最高潮,她身着高贵的银白色礼服,摇曳生姿,将这最华美的衣服展示的完美无缺。她身上绘有粉色樱花瓣,映衬着银白,仿若雪海中的一树樱花,二者相得益彰。
就这样,圣世的发布会在一片惊艳中完满结束。最后走出的靳轻上到前台,接过鲜花,在被无数掌声与闪光灯包围的时候,她微笑,弯下身,鞠躬。
生活总是混杂着无数的惊喜与错愕,而它们最初的形态,其实本是一样。
第十四章
“你又帮了我一次。”黄丹丹正卸妆,从镜子里看着后面的靳轻。
靳轻走近化妆镜,仔细打量自己的面容。“我只是帮自己而已,你把事情弄砸了,我能独善其身?”眼圈有点黑,可能是最近熬夜的原因;皮肤不够有光泽,可能是很久没有SPA的关系。
“诶,把遮瑕霜借我用用。”伸手向黄丹丹讨要,眼睛始终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把遮瑕霜给了她,黄丹丹调笑:“都下台了还用什么遮瑕霜,怎么?一会有约会?”
靳轻没有理会,自顾自的擦着,点了一些在指尖,涂在眼角与眼底。左右看了看,不满意,就又加了一些。
“你这什么牌子的?味道好奇怪。”靳轻闻了闻,刚送到鼻尖的东西就被它主人拿走,然后自己的脸被人转过来。
黄丹丹扳过靳轻的脸,左右看了看,“论化妆的技术你可不如我,有空教教你,不收学费,怎么样?”
“好啊!”靳轻眯着眼睛享受朋友指尖轻柔的按摩,脸上洋溢着笑容,恬淡安适。
“啧啧……”看着靳轻的肤质,黄丹丹鼓起一边的腮帮,“我要是有你这样的皮肤就不干这累死人的活了,寻个平面模特干干,说不定还能给哪个化妆品公司拍广告呢。”
靳轻睁开眼,不置可否地看了她眼,道:“人贵在知足,还不知道有多少平面模特羡慕你呢。”
黄丹丹咧嘴一笑,点头应着:“知足!知足!”
与靳轻相交几年,虽然时间不长,但是情谊总是渐渐加深。黄丹丹自知自己的性格不若其他女孩子一般讨人喜欢,所以身边的朋友没有几个是长久的,总是陪着自己走过一段之后就分开了。而与靳轻的相识,才让她终于明白朋友在一个人的生命中的意义。
“一会你有事吗?”黄丹丹问道。
靳轻又照了照镜子,随口说:“没什么重要的事,干什么?”
“今天带你去个好地方!”
靳轻脱下衣服,换上早已准备好的鹅黄丝质浴袍,拉拢两边的带子系好。没想到这浴袍还挺合身,她愉快的想。
黄丹丹说的好地方就这里,一家水疗中心。
靳轻看时间还早,也不着急去接女儿,就随她来了。
更衣室门打开,黄丹丹走进。
“换好了吧,这边。”
靳轻随着黄丹丹拐进一处走廊,见她熟门熟路的,好似来过很多回了。
这里完全是日式装潢,走廊蜿蜒几重,里面别有洞天。
顺着走廊来到一处宽敞的地方,天井由原木搭建,实木的装潢显得尤其清雅。木、竹、纸这三件日式建筑中必不可少的东西在这里相映成辉,个安其所。中间有不小的山石流水,带出一处别致的清幽僻静。
靳轻随着黄丹丹走近一个房间,刚到门口就碰见一个身着粉色和服的女侍应生等在门口,嘴里念叨着几句日语,好似是欢迎的意思。因为见她微微鞠躬,随即引她们进入。
这房间并不独立,里面还有几个通口与半透明的樟子门。
随着女侍应生的引导,她们来到一处宽敞的治疗室,里面的设备一应俱全。
“你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靳轻正在享受香熏背部按摩。
黄丹丹选了暹罗草药按摩,此时正全裸着身子任按摩师揉东捻西的。
这里的按摩师几乎都是女性,身着同一的服装,和硕的面容与灵活的双手,很是专业。
“朋友介绍的,你不知道,这里是私家开设的,只对自己家族的人和熟人开放,刚刚我拿的那个会员卡根本不对外发售,大多都是送礼用的。”黄丹丹眯着眼睛幽幽说着。
靳轻听得这话才觉得这里确实不同一般,若不是这样,怎么会这么清静,从刚才到现在也只见她们两个客人。
既是朋友介绍,想必这会员卡也是那位朋友送给黄丹丹的。靳轻微微睁开眼,无意间又瞥见黄丹丹身上的吻痕,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直射大脑,可下一秒,刚刚的意识就已经消散无迹了。
“小姐,您的皮肤真好。”
靳轻的按摩师在她昏昏欲睡的时候突然冒出一句话,靳轻迷迷糊糊的含糊了什么,也没接应,可一旁的黄丹丹却替她回应道:“你瞧她这身子像是一个六岁小丫头的妈妈应该有的吗?”
按摩师一脸不相信,“别逗了黄小姐,我这双眼见的女人身子多了,什么样的没有?不是我夸大,这女人生没生过孩子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说着,手掌滑到靳轻的腰臀处摸了模,接着道,“这位小姐的身形怎么可能生过孩子?”
黄丹丹来了兴致,笑道:“那你这回可走眼了,轻,一会把你那小丫头的照片给她看看。”
靳轻早已没了睡意,见按摩师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为了佐证朋友所言不虚,她笑着翻转过身子,指了指下腹处。
当年生产的刀口痕迹虽然已经很淡了,但是依然证明了那里曾经孕育过一个小生命。
按摩师惊诧的表情逗笑了黄丹丹,“怎么样?这回信了吧?”
后来她们转战到水浴按摩浴池,水浴的温度合适,让人昏昏欲睡。
靳轻见下午的光景已过,天色将沉,想到要去接女儿,同还要再睡一会的黄丹丹道了别,先行走了。
走出水疗室,转过走廊拐角,没走几步就发现前面有些不对劲。
只见一个女人瘫坐在厅廊间的过道上,身倾向前,一手抚在胸口,一手抓住一旁的樟木,手指的筋骨显露,节节泛白。
靳轻不待多想,跑到那个女人的身后。
“小姐,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靳轻也不敢轻举妄动,毕竟有些疾病是最忌讳外行人在发病时胡乱动的,所以,只是握住她的手,才发觉,那双手冰凉如雪。
那女人听见有人来了,微微转过头。
靳轻终于看清她的脸,惨白一片,嘴唇青紫,额头布满汗珠。
“药……我的药……”
发病的女人话语零落,气息不稳。
靳轻从她游离的言语中还是辨别出她的意图,随即察看着。“你的药放在哪了?”
“那边……”冰冷的手指哆嗦着指向里面一扇门。
靳轻来不及多想,顺着她指的方向寻去,拉开门,只见这里是与刚刚那个水疗室的玄关一样构造的房间。榻榻米中央有个方桌,可上面空无一物。
幸亏这里摆设简单,整个房间一目了然。她用最快的速度找了一边,最后终于在一角的帘布下找到一个储物盒,打开发现里面全是大大小小的药品。
“这里,你的药是那种?”靳轻把那个盒子捧到那女人眼前。
病弱的女子颤着手抓起其中的一个白色药瓶,可手指却没有办法成功的拧开它。
靳轻夺过来按照那上面的说明,倒出一颗送进那女子的口中。
服药后的女子整个身子失了控制,无力的向一旁倒下,却被靳轻扶助,揽在怀里。
靳轻见她在服药之后的呼吸没有刚刚那么骇人,逐渐转为平顺,一颗心才放下。她牵起浴袍的袖口小心的将那女子额头上的汗水擦去。
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心有余悸。转念一想,若不是这回自己路过这里,在这么个僻静的地方遇到这样的突发状况实在很危险。
靳轻静待她的意识稍稍好转,这女子十分清秀,刚刚发病时扭曲了面容,这回平静下来才看得出本来面貌。而且她浑身散发出一种淡淡的熏衣草香,可能也是刚刚做过SPA的缘故。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靳轻突然听见一声焦急的喊声,还没等她抬起头,怀里的重量瞬间消失,那人已被人扯去。
对面是一个已经上了年纪的老妇人,满眼的惊慌,那种神情不是一般的紧张。
母亲的眼神也不过如此。靳轻暗暗的想。
“刚刚我路过这里,发现她不舒服,然后她让我拿药给她的。”靳轻想,还是要解释一下的,总不至于有什么误会。
那老妇人见了她手里的药瓶,又看了眼怀中女子的脸色,才想到什么,说道:“真是谢谢您了,小姐。我刚刚去了卫生间,就这么一会的时间没想到就出了这样的事,她好久没有犯过了呀……”
老妇人喃喃咕哝着,最后几句几乎听不清,好似根本就是在自言自语。
靳轻见那女子刚刚惨白一片的脸色逐渐转为平常,嘴唇的青紫也散了,只是还是晕沉,却也没有昏厥的迹象,因为她皱着眉头似要清醒的样子。
“那您好好照顾她吧。”靳轻对那老妇人的再次道谢点点头,随后便走了。
妇人怀中的女子渐渐睁开眼睛,朦胧中只见刚刚扶助自己的人已经走远,依稀只记得那双温暖的手曾经把她从地狱里拉出。
“她……谁?”
“什么?小姐你先不要说话了,好好休息一会。”
一阵微风拂过,撩起院中池水,一圈一圈的涟漪渐起。
不一会,风停了,水又平歇。
她看着平光如镜的池水,可知,刚刚那阵飘过的风已经走远……
第十五章
子衿喝下最后一口粥,将碗放在床柜上,看了看坐在床边一直没有开口的顾谦。
“这次只是意外,下次我会小心的。”那柔柔的话语伴着晚风拂散在房间里。
“赵医生早就嘱咐过,你的身体不适合在水浴中呆太久,那样只会加重心脏的负担──”
顾谦未完的话让何子衿伸手挡住。“好了好了,别再说了,都说了这次是意外,下次不会了。”
他皱眉,“还有下次?”
何子衿见他紧绷的脸连忙改口:“没有了好吧,大不了再也不去了。”
顾谦转头看向窗外,声音仿佛从那里传来:“子衿,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时时刻刻都陪在你身边,就像今天一样。”
没有留意他的眼神,子衿起身偎进他的怀,声音轻柔:“在你身边的时候,我总是孩子的,不是吗?”
顾谦沉默一阵。“这又是我的错吗?”
“你说什么?”
扶住她单薄的肩膀,微微拉开些许距离,他凝神看她。“子衿,看我,你看着我。”
杏眸里水光闪闪,似有千言万语,又有万般纠结缠绵。
“我──”
“谦,我从未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即使我生在何家。你瞧,我除了是何家的孩子,我什么也不是。除了钱什么都没有。没有自己的人生,没有康健的身体,没有恣意挥霍生命的资格。”子衿拉起他的手贴近自己的脸庞,眼光流连,“我只有你,自始至终就只有你。”
他到底明不明白?
“我知道。以前的事我从没后悔过,不曾后悔娶你,也不后悔留在这里。”揽过她单薄的身子,用自己的体温来暖和这具微凉的身体。
过了许久,他才又淡淡吐出一句,声音微弱,并不十分真切。“这辈子,我只后悔一件事。”
不知子衿听见没有,只是在她即将睡着的时候,含糊着:“你会一直在这里吗?”
然后,她没有等到答案就堕入梦中。
梦里,一个身穿公主裙的小女孩在后花园里荡秋千,一次高过一次。风吹得她的裙摆漾出叠叠涟漪,她的笑声明朗透彻,随着秋千的荡漾回传不绝,蕴在风中,不散。
而秋千的后面,一个清朗少年,长身而立,挽袖推荡。
顾谦将丝被轻柔的盖在她的身上,起身,退出房间。
陈嫂接过他手里端出的碗,转到厨房涮洗。
“先生。”
一声低沉的声音让顾谦停下脚步,回身看她。“有事吗?陈嫂?”
陈嫂,年过六十的老妪,在何家呆了许多年,看着这些孩子长大,这其中也包括他。
陈嫂用抹布擦了擦半湿的手,随后撑在盥洗台前,背对着他说着:“先生今年已经过三十了呢。”
说罢笑着转身。她有双透彻事事的眼。
“想当年第一次见到你,你才这么大。”说着,右手在身旁比了比。
顾谦微微一笑,算是回应。
她沉了几秒,才道:“以前我叫你少爷,现在叫你先生。你可知这中间的差别。”
他刚刚还含有笑意的眼神在下一秒幻化,听她继续说着。
“老爷在世时我就知道,这里早晚是你的,自然也包括小姐。”陈嫂此时也没了笑意,“我也知道,何家在你手里总比被那些人得到要好,至少把何家与小姐交给你老爷是放心的。”
“您想说什么。”顾谦不想再和她兜圈子、打禅语。
“能做夫妻那是几世修成的姻缘。小姐的心思谁都知道,先生再别固执,和小姐做一对好夫妻,不成吗?”
沉默不语,他静默地走到老人身边。
伸手帮她捋了捋斑白的鬓发,露出一双颇有福气的耳垂。
“我十一岁那年第一次见到您,那时妈妈的身体已经垮了,多亏有您照顾我们。最后那几年,她没受太多苦。也因为如此,小颖一直把您当做母亲,我也是。”拿过一旁干净的毛巾,仔细的擦拭着这双经过多年岁月刻画的双手。“以前是少爷,现在是先生,这两个称呼我都不喜欢。”
“孩子啊……”
他头也不抬,仍是专注地擦着她的手。
“来这,是我的命,我改变不了,无可奈何。当初没有人管我是否愿意来这里,就像现在没有人管我愿不愿意一辈子留在这里一样。”
“……”
“我以前错了很多。因为做的多,所以才错。”那双饱含沧桑的手已经擦拭的很干净了,只是上面时间的痕迹依然留在那里,这是任什么都改变不了的。
他微微停顿了一会,将毛巾搭在一旁的盥洗台边上,抬头看着眼前拥有母亲一样眼神的老人,幽幽说着──
“可现在……我已经不想再错了。”
靳小透安静地坐着,此时宛如最乖巧的小公主。
因为妈妈带她来和这位姓肇的叔叔吃饭,所以就意味着她即将错过每天晚上必看的小丸子。
谁说六岁的小孩子不会真的生气?她现在可以很肯定的说──靳小透很生气!真的真的很生气!
安静不等于乖巧,这是无声的抗议!抗议!
“小透不喜欢这里吗?还是这里的东西不好吃?”肇世坤发觉小女孩正在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其实说是瞪着才更确切呢。
靳轻也发觉女儿的表现不若平时,“嗯,让我看看小透喜欢吃什么呢?嗯……这个,这个你不是最喜欢的吗?刚才叔叔特意给你点的。”
叉了一大块蜜汁鸡肉递到女儿眼前,诱惑她。
金黄酥脆的表皮,滑腻的蜜汁……
靳小透要把自己的不痛快说出来,她想告诉妈妈,她要回家去看卡通,她不喜欢这个肇叔叔,不想和他在一起吃饭。于是,她终于开口──
啊!
小嘴一下子把整个鸡块含了进去。
没骨气的靳小透终于还是抵挡不住美食的诱惑。
她,缴枪投降了。
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靳轻看着女子兀自吃的美滋滋,自然也开心起来。
“看来孩子还是和妈妈在一起最好。”肇世坤,一个年轻有为的男子,闲静尔雅。同时,他也是一个单身父亲。
“你儿子呢?怎么不把他也带出来。”靳轻给女儿垫好餐巾,又细心地擦去她小脸上的酱汁。
“不在国内,和他奶奶去瑞士了。”
靳轻放任女儿和她盘子里的一堆美食奋战,终于有空专心应对顶头上司。
“他最近身体还好吧?”
肇世坤的儿子比小透大两岁,但是因为当年他母亲早产,孩子从生下来就不很健康,八岁的孩子却不似正常小孩子那样的调皮活泼。她见过他,一个安静得有些让人担心的小男孩。许是因为自己也身为母亲,看到这样一个自小就没有母亲疼爱的孩子,她是打心底里疼惜的。
他淡笑:“好一些,我妈听说瑞士有一家疗养中心很适合他,所以才趁暑假带他过去。”
靳轻点点头,感到一丝安心。
“小透很可爱,你真幸运,有个这么好的孩子。”他单手撑着腮,静静地看着那吃得一脸“精彩”的小女孩。
微微一笑,这也确是她最欣慰的。“她是上天赐给我最珍贵的宝贝。”
“每个孩子对于他们的父母来说都是无价之宝。”
世坤若有所思的看着她,眼神深邃幽静,似有万语千言。
“别喝酒了,一会还要开车呢。”她说着便伸手止住他要扬起的酒杯。
手腕轻转,他的手捉住那双柔荑。
她欲抽回,他却不放。
“别这样。”对面男人此时认真的眼神让她不觉一阵惊慌,他以前说的那些话一下子又重回她的脑海。
他神情专注,目光灼灼。“我是说过要等你,可我现在才发觉,我的忍耐力比自己想像的要薄弱得多。靳轻,你一直在那里原地不动,我的等待会有意义吗?”
她蹙眉凝神,屏息等待他的力道渐渐减弱。
“你瞧,现在的情形比那时更糟不是?”世坤惨淡一笑,自嘲,“我才前进半步,而你已经退了两步了。”
两人的视线纠缠,深刻而隐晦。
他的眼睛追随着她的,不让她逃开。
咄咄逼人的追逐让她不知所措。
“靳轻,你说,你告诉我,我还能做什么?”他沉声问着,里面包含了多少隐匿于心的东西?
这样的神情让她一阵彷徨,心底久积多年的疲惫与惘然在拥有这样眼神的男人面前也终于决提崩溃。
“我──”她声音沙哑的开口。
“我还要再来一份!蜜汁鸡块!”
靳轻未完的话让另一声更加高亢的声音拦住。
两人的正中间,一个盘子,还有一双很不干净的小手插在那里,安之若素。
刚刚暗潮汹涌的气氛瞬间消散。
靳轻猛地抽回被握住的手。
顶着一张大花脸的靳小透又傻笑着:“肇叔叔,我还要。”
第十六章
“我不喜欢他。”
身处自己的“老巢”,靳小透缩在被窝里,小手攥着一张照片。
她,正在对着一张照片自言自语。
“他捉着妈妈的手不放……我以后再也不吃蜜汁鸡块了……”
靳轻端着牛奶走近女儿的房间,见小床上的被子高高隆起,像个小山丘一般。
“做什么呢?不热呀?”
伸手拉下薄被,小脑袋露出来。
被捉到现行的靳小透有些慌张,小手忙着往身后藏。
早就知道她手里的东西,靳轻没有拆穿,宠溺的笑着:“把牛奶喝了。”
靳小透把照片塞在自己的屁股底下,接过牛奶,“滋滋”喝着。
“小透今天吃的好多呀,那家餐厅很好吧?”看着女儿圆润的小脸,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身为母亲的她感到欣慰的。
靳小透咽下最后一口牛奶,讪讪地开口:“不好。”
“那好,下次换一家。”
靳小透不敢看着妈妈的眼睛,小手又下意识的揪着袖子上的小线头。
“我不喜欢他。”
小透的声音很小,但是在这么安静的时候却清晰可闻。
伸手抱过女儿,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
她明知故问:“小透不喜欢谁?”
依偎在妈妈的怀里,小手也尽最大限度的抱着妈妈。“那个肇叔叔。”
“为什么不喜欢他?小透很不公平呀……人家请你吃好吃的东西,以前给你买过那么多玩具,你生日时送你生日蛋糕,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却反倒不喜欢人家。”靳轻抚着女儿柔软的头发,下巴抵在她的头顶上。
小透听到妈妈的指控非常不服气,情绪不禁有些上扬:“那些东西一点都不好吃,那些玩具我都不喜欢,好多我都送给小棠了,还有……还有什么?生日蛋糕……蛋糕……我最讨厌草莓味儿的!”
很少见到女儿这样激烈的情绪波动,她很多时候总是傻傻的微笑,遇到再不高兴的事也只是撅着小嘴躲到一边不理人,自己生着闷气。这样亢奋的争辩让靳轻也一时愣住。
“小透……”
靳小透放软刚刚紧绷的身体,又缩回妈妈的怀里,半天没有吱声。
“他捉妈妈的手不放……讨厌他。”靳小透沉默了半天,终于说出自己最在意的事。
心里有个地方被触到,靳轻觉得那里在听见孩子这话时猛的一动。
“小透不是一直想要有个爸爸吗?如果妈妈结婚的话,小透就可以有爸爸了。”幽幽的声音回荡在这房间里。
“和谁结婚?谁是爸爸?”这稚嫩的声音又微弱几分。
眼角凝视刚刚被女儿压在屁股下的照片,它此时正安静的躺在那里。吐了口气,不留痕迹。
她轻轻地开口:“那个肇叔叔,好么?”
几秒种过去,小透不再安于母亲的怀抱。
放松手臂放女儿自由,小透爬向床头的小猪枕头。
“我困了,想睡觉了。”靳小透扯过小被子罩在头上,在下面闷闷地出声。
她站在卧室的落地窗前,任由昏黄的灯光和苍白的月光交织融合。
心里有个地方生生的疼着,不容忽视。
她很自私,她知道。
手上被锁紧的感觉还是如此清晰,那种迫切的眼神是如此熟悉,因为她也曾有那样的情绪。
“滋滋……砰!”
屋子的光线都在这种响声之后全部消失,这里一下子暗下来,只又月光还留在这里。
拿了手电筒,踩在椅子上,她犹豫地看着电闸。
她不懂这些东西,幸亏小透已经睡下了,不然还得安抚孩子。
轻轻将跳下的电闸向上推。
应该是这样的吧?曾经看过别人就是这样弄的。
电闸在推到高处的时候冒出一声砰响,还伴着一丝电火花,随即又跳下来。
“呀!”
电光火石的瞬间吓得她浑身一颤,慌忙紧闭双眼,慌乱间一脚踩空跌在地板上。右边的半个身子摔在地上,瞬间震麻了神经,之后才是那种闷闷的疼。
没有捧到的一边费劲撑起身体,她坐在地上,许久。
突然想起小的时候,家里每逢有这样的事都是爸爸弄的,妈妈总是在一旁替爸爸扶着凳子,一边问着:“什么毛病呀?保险丝的事吧?”
而爸爸总是一边哼着家乡的小调一边熟练地鼓弄着,不屑一会功夫,总是能好的。妈妈总是笑着说:“这种事啊,就是男人的活儿,我一辈子也学不来。”然后含笑看着父亲,“也不用学。”
“用学的,妈妈。”靳轻自言自语,“女人也要学的。”
电话响起,打断了回忆。
她挣扎着站起来,其他地方好一些,只是右膝又疼起来,疼的她倒抽了口凉气。
电话半天才被接起,里面传来他的声音。
“睡了?这么久才接?”
“还没。”
“做什么了?你的声音有点奇怪?怎么了?”
她吸了吸鼻子,手指压在膝盖上揉着,许是碰到伤处,那里猛的一疼,眼泪瞬间涌出来。
“出什么事了?靳轻?”
声音开始急促,他可能着急了。
“跳闸了,我在修。”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她听见里面有衣服摩挲的声音。
“呆在家里什么也别碰,等我过去。”
放下电话,她缩在沙发上,右膝发热,一跳一跳的痛着。
堵住一边的鼻子,用力吸了吸空气,感觉那边的堵塞好了一些。抹去眼角的泪,用力眨了眨,蕴在眼底的水汽似乎在慢慢蒸发掉。
不能流泪,靳轻!
因为,他要来了。
第十七章 那些年(三)♀
黑暗中,视觉受限,其他的感官能力开始变得敏锐。
掀起的窗帘一脚将月光放进来,一直延伸到她的小腿,夜色的触角拨动着每根神经,忽觉这月光也是有温度的。
她哼起家乡小调,那是爸爸经常唱的一首。
没有词,只是一段旋律轻悠的曲。好久没听到这歌,现在自己哼来也觉得遥远。
轻轻吟唱,一遍一遍。
这曲调带她在这月夜重回那古朴的小镇,她少时生长的地方。
那里有她最爱的山茶。
老人们总是爱那些红得甚是鲜艳的花,可她却偏爱白色的山茶。
干净稚纯的花瓣不算大,却很繁多。层层叠叠的攒在淡黄的花芯周围,簇拥着,温暖着,保护着。
每次妈妈见她采山茶总要念她,说那是给死去的人准备的花──家乡有人故去,逝者的家人就会采来白山茶供在坟前,老人说,白山茶是让逝去灵魂得到安慰的花──妈妈的话,她弃之不理。然后依旧喜爱,越发的强烈。每次回家的路上见到了,总还是要采来。只是,偷偷的采。
她十二岁那年,一个从记事起就相伴多年的朋友离开了。离开了靳轻,离开了她哭得断魂的双亲,离开了那个她一辈子也没有走出去过的小镇。
靳轻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她走的前一天。
那天下雨。
雨在那里不算是稀客,一年到头鲜少离开。
靳轻那时候还小,不知道病痛的可怕,总以为朋友的病隔天便会好。就像她偶尔的小感冒,毋须吃药,只需一碗母亲熬的热粥。
她将来时路上采的山茶送给朋友,放在她的床头。朋友年轻却苍白的脸上渐渐露出久违的红晕,有些原来健康时的模样了。
靳轻看见,打心眼儿里开心。她笑着,怎么也止不住。
第二天清晨,爽朗的天气,淅淅沥沥了好几天的缠绵雨终于走了。公鸡的声音响起后不久,巷口的某户人家就发出一种撕心裂肺的呼喊。
靳轻伫立在墓前,静静的,就连呼吸都是短浅无痕。
这坟上都是新土,下面埋葬的,是一抹年轻的灵魂。
稚嫩的生命也许再也经受不起命运的摆布,过早地放下了自己的坚持。
听说朋友在凌晨时分离开,走的时候,没人知道。
年轻的生命离开时,手里还死死握着一朵白山茶。她的父兄在事后用尽了气力也没有把她的手掰开,那花就一直留在了她的手心儿里,伴着她,入了棺,下了葬。
靳轻看见坟前摆放着许许多多的山茶,又瞧了瞧自己怀里的这捧。再没犹豫,也放了上去。
她想起朋友与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这花我喜欢,下次看我的时候再带来些,我放在窗前,抬眼就看见。”
刚刚来时还不明白朋友在弥留的最后一刻为何还会死死的抓着这花。但是现在,她想,自己也许明白了。
在见到这里满堆的山茶之后──
白色的、圆滚滚的花在雨停之后那样可爱,比她以前见到的任何一次都要让她喜欢。那花瓣上有露水和花粉,透明的水滴固执的凝在上面不肯掉下。风吹过一阵,才终于落下。
还以为没有留恋。还以为没有坚持。
可她知道自己错了──那朵手心里的花,就是留恋、就是坚持。
哪怕是在最后一秒。
还是那一年,靳轻升上初中。学校离家又远了些,回来的路上不再经过那满是山茶的小径。可她只要有时间,定要绕远走过那条走了很多年的路,再看看那山茶──年轻的白山茶。
看过之后就走了,绕远走到这里就是为了看看它们,只是看看而已。
自此,靳轻依旧执拗地喜欢山茶,白色的那种。但是,只是欢喜地看,再不采摘……
直到声音哽咽,口中的曲再也不成调,她才停下来。
停下来的时候,方才意识到满脸湿濡。用手摸了模,冰凉的一片,传到指尖,同样的冷。
这里,没有连绵的雨,没有新坟,更没有那白山茶,有的,只是黑暗与冷寂。
门口有动静,金属碰撞摩擦的声音。
她维持着同一个姿势窝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暗色阻隔了一切,她什么也看不清,是什么阻挡了视线?真的是这夜色吗?
她不知道了。
有人进来,直直走向她,她还可以感觉到空气的流动,这帮了她的大忙。
那人坐在她身前,抚摸她的脸颊,问她怎么了?她不答,那人上下察看她的周身,借以判断她是否安然。
靳轻如猫咪一般偎进一个宽厚的胸怀,手指纠结着那人的衣襟,紧紧不放。
眼泪渐渐收敛,就连泪痕都被这温暖的身体熨干。
“山茶,白山茶……不放手……”
呢喃的言语,低低的沉吟,谁在说?谁又听到?
第十八章
等到屋里又有了光线,靳轻半眯起眼,伸手挡在前面,等待视觉渐渐适应这突来的明亮。
他收起工具箱,看了她一眼,没有开口,旋身离开。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一瓶红花油。
在她身旁坐定,拉开她箍着双腿的手臂,轻轻抬了右膝平放在自己腿上。
她一瞬不放地看着眼前的人,这人她看了多少年了?
还记得第一次看见他时的模样,那时的他,没有额上这些清浅的纹路,虽不常笑,但是眉间也总是舒展,不似如今这般纠结繁复。这冠玉的脸庞看似没有变化,实则已是翻天覆地。
修长的手指轻轻揉在她的膝盖上,沾了药油的手指滑腻非常。不敢用力,怕弄疼了她。
他的眉头已是习惯性的微微蹙起,没什么言语,只是这样看着。
她见他这副表情,心里一阵瑟瑟。一直压抑着的,一再告诫自己不要去琢磨的念头又冒出来,丝丝啃噬她的心,里面一阵生疼。
如果当初她没有任性的生下小透,如果当初她能够决绝的与他了断一切,今天的他,是否还会这样?
她不知道。但是可以想见,如果那样的话,至少他不会在这样的深夜里跑到一个什么也不会的女人家里忙东忙西,然后带着这样的表情伺候她。
“别擦了,没事了。”她夺过他手里的药油,欲抽回小腿,但是他的大掌握紧她的脚踝不放。
“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别自己逞强,万事不求人的是上帝。”
“那我向上帝祈祷祂就能让我事事随愿吗?”
“你一直就是这样。”完全是无奈的语调。
“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惊讶吗?”
顾谦倏地放开对她的禁锢,“你太自我了,靳轻。”
“是谁让我变成这样的?”
许久,两人都再也无语。
顾不得仍有些疼痛的腿,她挣扎着站起来,没走几步就又被人抱起来。
“后悔了吧?”她坐在床上看到他听见这话时一下子僵住的身体,心似被刀剜一般难受。
他不动声色,把卧室门关好,稍稍顿住一刻才回身来到她身边,目光灼灼。
极力压抑住哽在喉头的酸涩,她不能哭,尤其是在这一刻。“你别说!什么都甭说,我知道。现在的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你知道什么?”箝住她纤薄的肩膀与她对视着。
肩膀被捏的有些痛楚,也许是气的受不了,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这样的他让靳轻害怕,有些遥远,从未触及。
“知道什么?呵……我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你厌倦了,你不想再这样了,你想甩掉我们,你──”
“够了!”
那双手掌越发的收紧,颤栗不止,抖得连带着她的身体都在微微地动。
“不要以为我非你不可。”靳轻毫不妥协地迎视他迫人的眼,这是最后的尊严,“我告诉你,没有你顾谦我带着孩子一样可以过得好好的,没有你,我还是靳轻,谁也用不着可怜我!”
话音刚落,她就被推倒在床,最初的头昏过后紧接着就是一声响亮的摔门声。
他走了。
他就这么丢下她走了。
仿佛浑身的生气被抽走,她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不是故意那么说的,只是……只是她太害怕了,害怕那个久存于心的想法会变成现实。可与生俱来的高傲又不允许自己用那种几近哀求的方式来得到答案,她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试探,她只是想听他否认而已呀,她想听他说不是,数落她小心眼、胡思乱想罢了。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第一次觉得脑袋是空白的,不能呼吸。泪水再也抑制不住,纷纷滴落。
不行!不可以这样!
什么都已经顾不得,顾不得腿伤,挣扎着爬起,追出去。
她不知道他会去哪。回家吗?那里是她一辈子都不可能去的地方。那她追出去又能怎么样?她不知道,身体仿佛有自己的意志,她完全控制不住。唯一确定的,就是她不能就这么让他走掉。
快一点,再快一点吧,也许他还在停车场,也许还在发动车子,再快一点,可以赶得及的。
电梯停在二十七层,颤抖的手指不停的按着,那红色的数字下降的如此缓慢。空荡的楼道里只有一阵阵的抽泣声。
视线被模糊了,她看不清那缓缓变化的数字。
电梯终于停下,门刚打开她便挤了进去,按了地下一层,那里是停车场,她现在只能去那里。见电梯的门还敞着,又一遍遍按着关门键。
金属合门缓缓靠拢,在即将合上的那一瞬间,一双手突然插进来,试图硬生生的将即将合上的门重新拉开。
电梯里只有靳轻一个人,突来的动作让她下意识的后退,后背抵住冰凉的金属内壁。
门被拉开来,门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此刻想去寻的那人。
“穿成这样你还想去哪儿?”顾谦无奈地看着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睡衣,赤着脚,满脸泪湿的女人。
靳轻此时能够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脉搏的跳动,耳边尽是那一阵阵的翁鸣,眼前还是朦胧的,但是有这声音就足够了。
刚刚压抑着的抽泣此时生化到极致,她像个孩子般地放声哭起来,向他冲过去。
永远不要小瞧女人的气魄,他被那力道撞得倒退了两步,稳稳扶住攀在身上的躯体。
电梯的门在她身后又缓缓合上。
她紧紧勾住他的颈项,埋首在他的肩上,鼻涕眼泪统统贡献在他的衣服上。
她急急的似乎在说着什么,可是哽咽的话语实在让人分辨不出。直到两人转移阵地挪到卧室里,她亢奋的情绪才稍稍平歇一点。
她撑着两只红红的眼,一边捉着他的手一边说着:“刚才都是胡说的,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我……我只是……你知道的,我不是那个意思的,是不是?我,我只是……”
下一秒,他拦她入怀,劫住她未完的话。
可是这个动作又让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她又再度哭起来。
一边边的拍抚着她的后背,帮她顺了顺气。“别再说那样的话了吧,我受不了那个。”
“不说了,不说了……”这三个字像是某个咒语,在她心里盘旋,一边边的念叨,她,再也不说了。
这世上究竟有没有一个人是必须要留在身边的?有没有一个人是自己终其一生都离不开的?有没有一个人是无论如何都要紧紧握住不放的?
如果每个人都要有这么一个劫数,那么她靳轻的悬命草近在眼前。自然是痛恨自己的软弱与妥协,但是在这样的怀抱里,那些自欺的想法又都自然而然的远离。
如果这个男人就是她的罩门,她认了。就如程欢所言,若是凡事都能让她随心所欲,如何能让人相信上帝对于每个人都是公平的。
这世上总会有那么一个人,你会爱上他,也许他不一定会像你爱他一样的爱你,即便如此,你还是会放弃一切坚持,没有原因,不讲逻辑,这就是爱情。
第十九章
闷热的夏季远走,叶落秋临,天气开始凉爽起来。
代表圣世参选世纪婚礼的设计师梁忆铩羽而归,多少磨耗了些这个年少得势的年轻人的锋芒。大家都在为圣世失利而惋惜,平日觉得梁忆盛气凌人而颇有微词的同事也大都没有落井下石。副总黄一春自从得知这结果,成了一日三叹,而圣世的大老板却处之泰然,安之若素。
小宋秘书终于在七夕那天的晚上接受了王杰同志的第一百零一次求爱,正是成为新鲜出炉的甜蜜一对。
据说,那时正是瓢泼大雨,为爱而生的王杰同学手捧一大束玫瑰在小宋秘书家楼下站了整整三个小时,某个铁石心肠的小女人才扭扭捏捏的摇曳到楼下,为这场世纪追爱划上圆满的句号。至于之后某人高烧到硬是躺在床上三天没下了床,而某某人伤心懊恼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那就是这场恋爱中不唯美的画面了。
靳小透依旧没有改掉挑食的坏毛病,而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身为母亲的她依旧在糖果与蔬菜的革命中艰难前行。
生活仍旧继续着,每日每日的重复着前一天的一切,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又似乎某些东西正在慢慢的变化,在不经意间、不易察觉的时候。
每个人总会有一些事是无能为力的。
靳轻在某个平常的午后接到一通电话,那是从医院打来。
一路上靳轻都在消化刚刚电话中听到的,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她甚至把自己的手背掐的通红也难以接受,然而在看到病床上那张惨白的脸之后,刚刚的虚幻尽失。
这是黄丹丹吗?那个在舞台上摇曳生姿的绝代佳人?那个与她一起通宵喝酒的爽朗挚友?
靳轻难以相信眼前的一切。
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一边的眼睛肿起,青紫的眼眶有一道仍没有愈合的伤口,唇角一处也有伤。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黄丹丹虽然性情不同于大众,有时显得过于特立独行,但是总不至于得罪什么人。她的处世风格靳轻是知道的。这样的伤绝对不是小事,怎样的愤恨会让她受到这样的伤害。
黄丹丹睡的很沉,见她不会马上清醒,靳轻决定找医生谈一谈。
“张医生,我是十一病室二床的朋友,刚刚医院找我来的,我想问问关于丹丹的情况。”靳轻找到黄丹丹的主治大夫,一位年逾六十的老医者。
医师微点了点头,示意她坐下,顺手翻开一个病例,才道:“我们联系不到她的家人,她有一度是清醒的,给了我们你的电话。”拿下眼镜,医生双手交叠压在病例上,“她的身体目前很虚弱,我不知道靳小姐与您这位朋友的交情深浅,但是我必须要把情况向你交待一下。她已经妊娠十周了,虽然这次的伤势并没有危及胎儿,但是她有服用违禁药品的经历,这对她以后的妊娠,当然还有胎儿都会造成很不好的影响,尤其是孩子。”
靳轻的脑子完全停留在孩子这两个字身上。黄丹丹竟然怀孕了,她没有结婚,也没有听说她有固定交往的男友,当然一夜情的后遗症确实有可能,但是她不可能会沉迷于那种纯肉欲的交往,即使是这样,她的职业要求也必定会让她格外的留意保护自己的身体,不可能会这么轻易的怀孕。
脑子里似乎出现了某个片断,那是关键的所在,但是竟然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老医生还在说:“……所以,我的意见是不赞成留下这个孩子,流产是她目前最好的选择,如果她一意孤行非要生下来,那今后这个孩子的健康谁也保证不了。”
靳轻收拾好思绪,考虑了刚才医生的建议:“我明白了,我会劝她的。”
“这当然是最好的。”医生点点头,安抚道,“你也不用太担心,她的伤并没有迫及内脏,只是外伤,修养一段时间就会好的,具体的安排我交给照顾她护士了,有什么不明白可以去问她。”
靳轻走出诊室,扶住墙缓缓坐在椅子上。
一位护士小姐推着轮椅经过,轮椅上是一个小男孩,穿着病服,同样是病态苍白的脸,同样是那种让人窒息的味道。
那孩子在经过时静静的看着她,一眼不眨,眼睛却是明亮澄澈,那里面有许多言语。
靳轻也看着,看着他渐渐越过自己,穿过走廊消失。
医院的白帜灯透着淡淡的微蓝,照在过道上,晃人眼睛。消毒水的味道充斥着每一处,她最讨厌这个味道。
这里总不会有什么好的记忆,医院到处都有伤痛,哀吟。
而她的朋友也成了这其中的一个。
第二十章
黄丹丹在傍晚时候转醒。病房很安静,只有靳轻守在她身边。
醒来半天,黄丹丹一语不发,眼神迷茫地望着天花板。
“我身边没有人。”这是她醒过来说的第一句话。
“我也不想让你看见我这个样子,但我已经没有人可以找了。”她的神情不变,气息未乱,眼泪却顺着眼角滑下。这样一个坚强的女子毕竟也有脆弱的时候。
这是靳轻第一次看到她流眼泪,为她轻轻拭了去。
靳轻不想问缘由,这样的伤痕累累只怕不仅在身上,更重的该是留在了心里。每个人都有难以启齿的事,她有,黄丹丹亦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已。
“你走吧,我自己可以。”黄丹丹动了动正输液的手臂,不意牵扯到某个伤处,疼痛一下子钻到心里,却硬是咬牙忍住,没有露出痕迹。
靳轻打开一旁的保温瓶,里面是仍温热的粥,倒出一小碗。“这个样子还逞强?”说着,一指按在她肩膀上的一处青紫。
“啊~~疼……疼疼疼……”眼泪哗啦啦的硬是逼出来。
“也知道疼啊?”靳轻笑意盈盈地挨近那张不见美丽只见红肿的脸,“啧啧,猪都比现在的你上镜,嗯……你是不是想走国际路线?”
黄丹丹转头不看她,鼓起的腮帮子微微透露了她此时的情绪。
“你回家吧。”让靳轻强塞硬堵进一碗粥后,黄丹丹摸了模嘴角留下的湿濡。
见靳轻不理会,又道:“你不回家小透自己一个人耶?无良妈妈!”
“我已经联系我朋友把她接走了,我这两天的任务就是照顾你。”收拾好东西,坐到她床边,她拍了拍黄丹丹的脑门。
接下来的几天里,靳轻每天一大早就到医院报到。
毕竟还是年轻的身体,两天之后就已经有所起色。
“你不用去公司?”
今天阳光很好,又不会很热,毕竟是到了秋天,太阳也不会在毒辣人间。
靳轻推着黄丹丹到阳台上透气。
靳轻选好一处凉爽位置,不会很晒,空气清新。
“请假了。”
黄丹丹看了她一眼,撇了下嘴。“再过两天我就出院,再不来这鬼地方。”
靳轻眼角瞥到她的小腹,那里还没有太多变化,但是已经没有了原先的骨感,她想到那天医生说的,劝丹丹打掉小孩的事。
堕胎。
这两个字曾经让她避如蛇蝎,她明白这两个字对于一个母亲的意义。当年的那种恐慌仍然记忆忧新。可是丹丹的身体已经不允许再拖了,而且她也不确定丹丹是否知道自己已经怀孕的这件事。
靳轻斟酌着开口:“这次的事,我没有也不会对任何人说,只要你不说,没有人会知道。”
黄丹丹收回望向远处梧桐的目光,静静地看着靳轻,张了张嘴,竟是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我怀孕了,靳轻。”丹丹双手覆上小腹,她终究还是说了。
靳轻看着她手抚小腹的动作,这种心情她怎会不懂?
丹丹继续着:“这个孩子的身份不能曝光,他是私生子见不得光的。”低着头,脸上是只有母亲才有的表情,“我家在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到你可能都没有听说过。家里穷,三岁的时候,妈妈抛下我和爸爸走了,后来听说是又嫁了人。父亲没什么本事,只是做得一手的好木器,木匠的生活在我们那里不会比乞丐好到哪里去。十四岁那年,他生了场大病,从此就没有再起来。
我像一块抹布一样被几个亲戚来回的推拒,后来有人把我送到我母亲那里,可是那里根本没有我的位置,我在那里只呆了一天,当天晚上就跑出来。那时候我什么都没带,只有一个一直带在身边的书包,那是爸爸这辈子送给我唯一的一样东西,我就这样跑出来,一直一直的跑,其实很本没有人追我,但是我就是停不下来。
你一定猜不到我辗转过多少城市,因为连我自己都记不得了。我这辈子没有什么是割舍不下的,因为就连最亲最亲的妈妈都可以把我扔下,我还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靳轻怎么也没有想到黄丹丹的经历竟然会是这样,这个清冷的女子背后,那时生活赋予她的考验与磨练。
“我曾经被人强暴过,在十八岁那年春天。”她的神情泰然,丝毫没有因这些可怕的经历而动容,仿佛在讲述别人的事一般,“我忘不了那个春天,那时我第一次知道了男人对于女人的欲望,而且是强迫被拉入习得。就这样了,不过就是这样罢。不骗你,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能够一路顺畅的来到圣世。你一定不知道那时候对于一个初出茅庐、大街上一抓一大把的小模特而言,圣世意味着什么?就好像是一个高高的平台,你跃上去,就能看见最好、最美的,你跃不上去,就只能在下边当人家的垫脚石。
于是我和很多男人上床,只要他们能让我走进圣世。也不知道是哪个帮了大忙,我真的进去了。就是这样,我能才认识你。”
真真是完全相左的两个世界。
靳轻听着这样的经历,再次感叹上天对自己还是眷顾的。她走进圣世的经历与黄丹丹相比简直是顺遂得多。
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丹丹微微笑着:“别跟我说什么才华运气的,那些都不是我黄丹丹字典里的东西。我很早就听说过你,有些人说你才华横溢,有些人说你运气非凡。那时候我还没认识你呢,我想着,哼!不过就是运气好罢了,但是我确实是嫉妒过你,你难以掩盖的才华,没有人会忽略它,还有你那种高洁自赏的气质,我也有小人之心呐!
其实,直到现在我还是很嫉妒你,是嫉妒没错,说成羡慕太虚伪了。我实话实说吧,我就是嫉妒你。嫉妒你的才华,嫉妒你的运气,嫉妒你得到大家的喜爱,还有最重要的──”
黄丹丹淡淡笑着伸手到她的脖颈间,小指勾住靳轻脖子上的一根银链,缓缓拉出──尽头是一块墨绿色的玉,纯粹的色泽,那是价值不菲的宝贝。她握在手里,感受它的温热,苍白的手不意察觉的微微颤抖着。
“为什么你我身份一样,你的靳小透可以无忧无虑的长大,而我肚子里这个却连出世都不可以?”
第二十一章
握着玉的手渐渐放松力道,拇指摸了模玉的正面。“让我猜猜小透的父亲是谁?”说着作势要把那玉翻过来──
“啪”
靳轻一把攥住黄丹丹的手腕,表情肃杀。
人总要有个底线,现在的黄丹丹已经把她推到悬崖边了。
两人对视了好一会,黄丹丹变了变神情,放开手里的东西。“到了今天,我不得不承认,人的命运果真的是不同的。我一辈子也得不到的东西,有些人总是很轻易的拥有,哪怕我再费尽心思也改变不了。但是靳轻,即使是这样,有一点你我倒是一样,那就是──”脸庞挨近她,望进她的眼中,一字一句清晰道,“咱们都是婚姻之外、不该存在的女人。”
靳轻放开她,站直身子,有些事如今已经脱离了她的掌握,在听到黄丹丹刚刚那席话之后,她一直害怕的事早已经在别人眼里了,可自己却还在掩耳盗铃般的小心翼翼。
实在是可笑之极!
这些年,对外她一直是解释自己的单身是由于离婚,带着孩子的单身母亲并不会让人感到奇怪。这样一来,她就可以逃避身为一桩婚姻外第三人的身份所带来的耻辱与难堪。
好多年以来,她经常做一个梦。在梦里,她一直极力隐藏的事被揭穿,她蓬头垢面地被一些人追赶,忙不择路的一脚踏空,掉进一个冰冷而深不见底的湖,一直沉下去,直到身体里的空气一点一滴的耗尽,直到窒息,然后她才能浑身汗湿的醒过来。
从没有想过自己的身份是可以一直这样隐藏下去的,她知道被揭穿是迟早的事,但是当真面对时仍然让她惊慌失措。
黄丹丹望向不远处的梧桐,风吹过,呼啦啦的轻响。此时,她的神色宁静,不再像刚刚那般激动,双手轻拂着小腹,沉静着。
直到再也感觉不到身旁的人,只有那颗凝结在她身体里的心跳声,
她,才微微苦笑起来。
靳轻逃出医院,身心俱疲地走在大街上。
在黄丹丹面前,她似乎已经脱光了最后一件衣服,赤裸裸地任人评断。
车声、人声混杂,每个人似乎都有自己要去专注的事。而此刻的她没有,她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她觉得自己要想的事太多了,可是要想什么却又没有头绪。
这时候的天气还是说变就变,犹如人的心情。刚刚还是明媚的秋日,此时已经乌云密布,想见一会便是瓢泼大雨。
身边的行人开始渐行渐快,似乎都在急着躲避即来的雨,只有她一个人游离于周遭。
隆隆的雷声也开始警报,身旁跑过一双母子。
年轻的母亲抱着她的孩子快步走过,还一边念叨着:“就要下雨喽。”小孩子却是新奇的,一双打眼望向灰暗的天空。“没关系的妈妈,还有两个路口就到家啦!”
家。
多好的地方。
这所城市不是她的地方,她从未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一直留在这里是因为在这里的牵绊太多。
人总要有一个自己的归宿,她也想,只是得不到。
其实她是很自私的一个女人,自私、自卑、没有安全感。很多时候她都在演戏,她表演的不是她自己,只是一个叫靳轻的女人。
电光火石间,世界白芒一瞬间。
刚刚的一道闪电让路上胆小的女生惊叫一声,身边的男生连忙细声劝慰,将小女友拉进怀里。
靳轻看到这一幕微微笑了。
雨滴开始降落,打在身上不痛不痒,可人们都在躲避它。
秋雨寒凉,果真如此。
雨水冲刷掉温暖,带来的只有冰冷。
这雨来的真好,她开心的想。
因为大家都在匆忙赶路,谁也不会注意到路边有个女人已经哭红了眼。
第二十二章
一记闷雷过后,大雨开始滂沱。
“顾先生,顾先生?”
“呃──”顾谦收回望向窗外的眼神,发现对方正在研究他的表情,不觉有些微愠。自己竟在这时候走神?
对面是个中年人,略显发福,简单的装扮。双手不住的来回搓着,一脸焦灼。
“顾……顾先生,我想过了,我……我还是……”厚实的手掌将手边的信封推向顾谦。
意思很明显了。
顾谦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但是还是表现出一副发愁的模样。
见他皱眉,老实的男人言辞拙劣地试图解释:“您该知道,我跟大少爷有十年了。这些年,大少爷对我没有亏待过,我老王虽然读的书没有您多,但是我还懂得一个‘忠’字。”
仿佛就是这个字给了这老实人勇气,他的目光不再闪烁,直直地看向对面一脸泰然的男人。
没有动他推回来的东西,顾谦从他的语气中就能判断出他的决心。这人不是在欲擒故纵,他是真的忠诚。
“我并没有要求你什么过分的事,我只是叫你记录他何时去了何地干些什么,这很让你为难?”
“那我可不可请问您想知道这些是要做什么?”
看着眼前的信封,顾谦笑了笑:“看来,我的谈判又失败了。”
“你的大儿子去年被控私藏禁药还涉嫌贩卖,被抓时正好是他过完十八岁生日的第三天。三天的时间,就能决定他人生里未来的一年或是十年。一审在今年年初已经有结果,你不服上诉,二审什么时候开始?你请的哪位律师?”
中年男子刚刚抬起的屁股又重重砸在座位上。“顾先生……”
顾谦摸了模已经凉透的咖啡,招手又叫了一杯清茶。
试了试温度,刚刚好,轻饮了一口,味道还不错。
“你请的是晶远的方骋,而据我所知二审的法官已经定下是景昆,碰巧的是──”他放下茶杯,看着旁边的玻璃上淅淅沥沥蜿蜒的雨水,声音轻轻却明晰,“我和景昆是大学同学。”
“小孩子总会犯错,我觉得有时重要的不是惩罚而是得到教训,他已经在里面呆了大半年了吧,也差不多了。想他么?”
中年父亲面部肌肉微微颤抖,咬肌一鼓一鼓的,额上的青筋也开始显现。
“这样的案子我见的多了,只要你点个头,我保证明年他的生日你就能在家帮他过了。”
某人是猎手,在这场角逐中他早已看准了对方的软肋。
蛇打七寸,人也是。
“这钱还是你的,算是我这个当叔叔的给小孩子的见面礼,给他买个好点的生日礼物。”
那个信封还是装进了中年男子的口袋。
人总是要做选择的,顾谦看着刚刚离去的背影,暗暗的想。
没人能真正的任意妄为,束缚与抉择永远存在于每个人的生命里,自然也包括他自己。
第二十三章
大雨变成小雨,细如牛毛,却不停。
难得的空闲,他独处这一方宁静,不被打扰,只一杯清茶相伴。
这茶室建的极好,安然怡人。玻璃厚重却清透,将内外分隔开。哪怕外面已狂风暴雨,这里依然安祥一片。老板是一对青年夫妇,很亲切,照顾周到。
有些事会按部就班的按照他的计划进行着,而有些也会脱离他的掌控。
一阵刺耳的刹车声,让整条街,包括茶室中的客人都纷纷侧目。
顾谦只注意到那白色轿车在马路上划出长长的一道刹车线,可见当时的紧迫与急速。
驾座上的司机恐怕也是惊惧犹存,许久才推开门出来,原来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虽然细雨还下着,但是丝毫没有影响人们凑热闹的兴致,不一会就聚集了一圈人,而有些则开始议论,无外乎就是“好险,命大”之类无关痛痒的废话。
茶室也开始骚动起来。
一个安静的下午也许就这么结束了,他无奈的想。
结账出来,人群已经更厚了,几乎团团围住车子。
他对此一向没兴趣,倒是厌恶的很,只急急步向自己的车,准备离开。
人群中央一阵骚动,人们纷纷后退,被动地让出一条空隙。一双细瘦的手臂奋力地扒开人群准备逃离。
好不容易出来,没看清路就莽撞冲出,一头撞在一个人的身上。
顾谦诧异的看着扶住自己手臂的小女孩,一身破旧的衣衫,身后是一个更赃的塑胶大袋子,不知里面装了什么,咚咚直响。
“这孩子怎么这样?人家救了她连谢谢都不会说就想跑,没家教……”
人群中不知是谁说了这话,他下意识地看了看眼前的少女──她紧咬住下唇,握住他袖口的手微微颤抖,脸色发白,看来也是吓坏了。
下一秒,已经放开他跑远。
人群开始散了。
“小姐,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需要去医院吗?我……”年轻司机许是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也手足无措的不知如何是好。
“我没事──”
这声音让刚迈开脚步准备离去的顾谦一身激灵。
猛地拉开挡在前面的人,他终于看见瘫坐在地上的女人。
靳轻挣扎着起身,一旁的司机连忙上去搀扶却被另一双手取代。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抱住,靳轻刚要挣扎就被人喝住。
“还动!”
终于看清抱着自己的人,有点意外且难以置信,但是温热的身体正在驱赶她周身的冰冷,这是真实的。
顾谦冷冷地看了那司机一眼,一言不发地穿出人群走向车子,把她放进去。没超过二十秒的时间,那黑色的车子已经消失在好事者的眼前。
应该要解释一下的,她想。从后照镜里偷偷看他,臭臭着一张脸。
“咳咳……嗯,刚才有个小孩为了捡易拉罐突然冲到马路上,我正好看到那辆车过来,本来想推她一下的,没想到脚一滑就摔倒了,那孩子也吓坏了……”
她斟酌着语言说明刚刚的情况,佯装若无其事的抽了纸巾擦拭身上的水渍,余光又看了他一眼,却见他还是面无表情的专注着开车,丝毫没有答理她的意思。
其实她直到现在仍心有余悸,刚才那下意识的反应差点让自己陷入极度的危险之中,还记得那车子停下时距离她的身体不足存许,那一瞬间她几乎摸到了死神的衣角,直到怀里的孩子挣扎着逃开时才猛然回过神来。
让自己觉得惊讶的是,虽然已经愣住,但是在那一瞬间她竟然是极其平静的,没有所谓的胆寒,那是之后才有的感觉。也许猝死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没有痛苦。
从来没有看过他如此认真的开过车,见他目视前方,手脚灵活而稳重地驾驶着车子,好似考取驾照一般的专注。
还是要说些什么吧,这样冷场的感觉令她很不舒服。
“嗯,小透在程欢那儿,一会去接她吧,到前边的路口向……”
“现在别跟我说话!”
低沉却响亮的声音一下子截住她未完的话,只觉得一阵耳鸣,刚刚平缓下来的心跳又不自觉加快了速度。
他从来没有这么大声说过她,从刚开始认识到现在这么多年,他总是温文,鲜少发脾气,两个人也不是没有吵过嘴,但是每次总是她大呼小叫,无论她多不讲理,他都从未这样呵斥过她。
这么冷酷的他,让她深深的害怕,也许这是他的另一面,只是她从没有触及过的一面而已。
她悲哀的想,也许自己从未真正地了解过他。
车子平稳地开到家,她下车走出来,虚软的腿脚有些不灵活。
外面的雨终于停了,乌云渐散,天空开始放晴。
可是这里仍有种低气压的感觉围绕着她,外边已是阴转晴,而眼前抛下她独自快步离去的男人正在乌云骤集,暴风疾雨。
第二十四章
面对暴风骤雨的办法有很多,做鸵鸟也勉强算是其中一种,虽不见得是最聪明的,但是至少可以暂时避开低气压的漩涡中心。
而她就选了这一种。
一进门,还没等他开口就一头钻进浴室当她的小鸵鸟。
舒舒服服的洗了澡,湿漉漉的头发还在滴水,随手卷了卷用别钗固定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被热水蒸熏得有些发红的脸还黏着水汽,眼睛还有些泛红,但已经不是很明显。细致的将乳液涂满全身,不能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经历了刚刚那个有惊无险的瞬间,她忽然明白了许多。
如果她不能掌握所有,那么至少她可以掌握自己,把握现在。
既然已经做了选择,就必然要承受它所带来的一切,好与坏,是与非皆是。
就这样吧。
打开衣柜,选哪件好呢?她咬着食指。
不得不承认,她在衣服上的消费异于其他。因为职业的关系,她总是对服饰有着特殊的偏好,遇见称心的就定要买下来。从这点看,她是有些败家,但是她却心安理得,因为她花的都是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钱。
有件衣服自买来就没有穿过,也许今天是它出场的好日子。
出发。
等等!似乎少了些什么。
眼角留意到梳妆台上那淡蓝色的水晶瓶,妩媚笑靥。
轻巧地推开门,搜寻某个身影。
他正瘫坐在沙发上,闭着眼。丢在一旁的,是他的西装外套与领带。衬衫的扣子松开了几个,露出一截白皙的皮肤。
他看上去很累的样子。
她开始犹豫不前。
天使与恶魔总要有一方妥协。
当她跨坐在他腿上的时候,纯洁的天使已经被邪恶的力量赶回老家。
他还是一动不动,只是微睁开左眼,看见她,又闭上。
深呼吸!呼!吸!
不能生气,不能生气,她一边边默默念着。
她开始吻他,细细的舔吻。
柔软的手指钻进他敞开的衣衫里,哪里是他最敏感的地方,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热情在慢慢积蓄,正值盛年的身体毕竟经不起这样刻意的蛊惑。他开始回应她的吻,一点一滴的强势,一点一滴的反客为主。
她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烧,滚烫滚烫。她早已不是青涩女孩,但是如今的她依旧会因为这个人的吻而脸红心跳。
她朦胧地叹息,想着自己这辈子算是完了。
点着热情的手掌在她的周身游弋。她抖着手为他解衣,动作拙劣。
他却并不着急,只是专注地看着她。
她身穿的这件睡衣他从没见过,有些暴露,前面拉的极低,可以清楚看见乳沟,丝质的衣料让覆遮住的部分也若隐若现,蕾丝的边缘增添了女人的诱惑力。
不得不承认,现在的靳轻很美,美得有些不真实。她已走过青葱岁月,时间带走了她的青涩,为她换上成熟妩媚的外衣。现在的她,只要她想,可以捕获任何一个男人。
她还在跟他的衣服奋战,这回的战斗对象是皮带。
他的手钻进那专门诱惑男人的睡衣,覆上她的纤腰背后,抚摸这如丝的肌肤。
“抹了什么,很香……”他轻吻着她的脖颈,鼻子徘徊留恋着那里的味道。
“这是要你命的东西呢……”她轻轻笑,扯去他的衬衫,身体紧贴着他的,若有似无的碰触,开心地感受他身体的变化。
这香味是铃兰香,她在法国时买的香水。最初也是这诱人的香味让她爱不释手,交钱时老板一脸笑意的告诉她,这香味还有增进情趣的作用。
在惑人的轻笑与香味中,她被抱进卧室,放在大床上,然后被人压在身下。
他在认真的看她,她发现。
“看什么?”
依旧沉默着,他不说。
修长的手指滑过她的眉眼,温柔地婆娑她的脸庞。然后她学着这些动作,如此对他。
滑过他颊边的素手被捉住,牵引着来到他的唇边。
他专注地吻着她的手心,一边一边。
这叫她如何放手?她悲哀的想。
被温柔地抚遍身体,等待他的占有。
当欲望蹿升至最高点,她细细轻吟,然后感觉身上的人更加紧绷的身体。
延展娇嫩的身躯,尽可能的配合着他。
她要他快乐。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
一切的痛楚仿佛都消失了,只留下甜蜜与温存。
不知道是不是那香水的作用,这次两人纠缠了许久。直到她回到现实,两人仍是结合着,不曾分开。
抚摸着他汗湿的胸膛,耳边是他渐渐平稳下来的心跳。
“陪我去旅行,好吗?”她想离开这里一段时间,与他一起。
“好。”这是没有犹豫的回答。
第二十五章
“怎么可以这样?”正享受甜蜜爱情的小宋秘书皱眉看着眼前的一大堆工作。
顶头上司要出远门了,可是交给她的工作不减反增。
靳轻眼也没抬的忙活着,要在走之前交待的事情比她想像的还要多。
“啊……对,还有这个,这个很重要。”
啪!堆砌成小山丘一样的任务又多了一样。
“你有一个月的时间完成它们,别担心,没有你想像的那么难,嗯?”重重地拍了拍小丫头的肩膀,算是她这个上司对下属殷勤的鼓励吧!
发现小丫头正用无比毒辣的眼神看着自己,靳轻倏地收回手,用最保险的笑容相对。
“你走这么久,小心大老板炒了你。”
“这个你大可放心,我有三年的年假都没用,攒在一起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了。”
“下星期公司有个发布会……”
“那个已经定下了,是梁忆的。”
“你一个人出去,会……会有危险!”
“小姐,谁说我是一个人?”
“和谁?”
“不告诉你!”
最后的最后,小秘书苦哈哈地捧着一大堆工作,眼巴巴的看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上司不带走一疙瘩云彩地离去。
今天她的心情极好,虽然看到小宋那便秘般的脸色有些不忍,但是想到即将开始的行程,期待与喜悦便已覆盖一切。
叮!
电梯来了,刚要进去的她看到里面的情形一顿,稍后调整了刚刚微微惊讶的神情,走进去。
靳轻觉得有些尴尬,尤其在撞到刚刚那一幕之后。
密闭的空间里,三个人个怀心事。
三十三层的空间高度,让时间也开始拉长。
“你请假了?”肇世坤看了看手表,用拇指擦了擦表面,状似不经意的开口。
“嗯……”
靳轻不想看他,微微偏过头,不想到却对上梁忆的眼睛。
那样一双冷冷的眼瞳如今却布满血丝,眼角还有未干的泪水。梁忆并不躲闪,直直地与靳轻对视,仿佛要从她眼中看出什么。
回想刚才的一幕,聪明如她,怎会不明白。
这个梁忆,不过也是个女子,不过也是个等爱的女子罢了。
“什么时候回来?”他又问。
电梯内部的金属与镜子无异,靳轻选了最安全的视角,却注意到在他刚刚那句话之后,梁忆眼角又蜿蜒下的泪水。
“不确定。”
她已经尽可能的回避梁忆的视线了,可她还是专注地看着自己。
那种眼神竟然像是在控诉她一样,难道在这方她也是第三者?
突来的一股恼怒让她不再躲闪那恶劣的视线,然后略带挑衅地看向梁忆。
正如黄丹丹说的,她确实是婚姻之外不该存在的那个女人,但是,可以用这种眼神控诉她的人也不该是她梁忆。
电梯终于在一片奇怪的气氛中停下,门刚一打开,靳轻首先走出。
一辆黑色的车子早已等在街角对面。
靳轻看见,微微笑开。
自动门受到感应,开启。
迎面而来的,是新鲜的阳光。
她与他,只相隔一条街的距离。
他在打电话呢。
见他略低着头,似乎是什么重要的事,他在很认真的听,不时地交待着什么。
恐怕也是工作上的事,他总是比她还要忙碌的。
“等很久了?”拉开车门,她坐到车里。
他迅速将食指摆在唇边,示意她暂时不要说话。
她乖乖的点头。
“就这样吧,之后一个月先不要联系我,到时候我再打电话给你。”匆忙撂了线。
“咳咳……”某个小女人大笑着清了清喉咙,“──出发!”
一声令下,车子重新驶入车道,渐渐消失。
第二十六章
尼采──当我想以一个词来表达音乐时,我找到了维也纳;而当我想以一个词来表达神秘时,我只想到了布拉格。
捷克,Prague。
神秘的城市,美幻的中心。
布拉格,一直是靳轻的梦。所以,这次行程的第一站就选择了这个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的城市。
进入布拉格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夕阳正浓。
这个欧洲最年轻的国家,正显示出它勃勃的生机与活力,即使垂暮也是繁华一片。这百塔之都在落日的映衬下更加动人,原来这就是金色的布拉格。
平时出差也时常出国,但每次都是行迹匆忙,没有一刻闲下来,自然不曾怀着游历的心情穿过那些古朴幽静的地方。
抛弃了尘世一切琐事的纠缠,单纯的旅行果然是精神的释放与解脱的最佳方式。
到了入住的酒店房间,她娇笑着,向后弹去,把自己抛向柔软的大床。
引得一旁正把行李帮他们放进来的侍者也不禁侧目。
顾谦付了小费,一脸无奈笑意,侍者看到,回应地微微笑开。
“亲爱的,过来呀!”
他刚一关上门,她就调笑着侧身躺在床上,单手撑着脑袋,故意弄出一副狐狸精的模样,半眯着一只眼,小手冲他勾了勾。
一定要相信这世上真的有唐僧的存在。
他就是这么不解风情!
靳轻看着在一旁收拾行李的他,撇撇嘴,很快的,就又被这里的一切吸引。
他们住的这个酒店位于布拉格最安静的一处,步行一会就能到达那个最有名的布拉格城堡。
她起身来到窗前。
这个房间的视野极好,能看得到不远处一座巴洛克风格的建筑的一角,但是只这一角就足以展现那撼人心魄的魅力。
这样的艺术,是一种永恒。
对于美,她一向独到,但是到了这里终于承认自身的渺小。有一种美可以让人铭记一生,而这里有的太多。
都说黄昏的布拉格最美。
当他们漫步在洒满金色夕阳的街道,游历在一座座瑰丽建筑之间时,才发觉,原来布拉格的美已经超乎他们的想像。
夜幕下,随意的一处餐厅就可以让人流连。
捷克人的品位是出名了的高雅,也许这归功于这个国家的丰沛的教育,即使如此一个小餐厅都要摆上一架不菲的钢琴,更不用说那个优雅的琴师了。
他们坐在靠近窗户的一处,距离钢琴稍微有点远。
“不要说我没有警告你,你现在的眼神很、放、肆!”靳轻玩笑着提醒道,满意地看他随即收回视线。
从他坐在这里开始就一直看着那女琴师那边,那么专注。很少与他一起出来,不知道他在外边的行径,现在看来,果然,男人啊,天下乌鸦一般黑。
她也仔细看了那琴师,二十上下的年纪,可能是勤工俭学的学生,一脸为艺术而生的表情,兀自沉醉在那自她手下生出的音符里,有着欧洲人特有的面孔,很立体,却并不算出奇。
觉得可笑的看她一脸不乐意,端起酒杯划过鼻翼,他勾动唇角:“红酒喝多了?怎么这么酸呢?”
“想太多了吧,我的大律师。”端起红酒轻饮着。心里暗忖,她当然会嫉妒。
他的眼瞳闪耀,在这夜幕一角极为璀璨。“知道这个曲子叫什么名字吗?”
开玩笑,她是音痴,怎么可能知道这些?
“难道你知道?”
“肖邦的小夜曲。”
不能置信的看他。“我又不懂音乐,随便你说,反正即便错了我也不知道。”
“嗯,某只可爱的小牛……”他右手握成空拳挡在嘴边轻咳了两声,确定已经成功地吸引到她的注意之后才起身,又轻声道,“有人要对你弹琴了。”
只见他走向钢琴师那里,低头与她轻声说了什么,那女孩随即满脸淡笑着把位置让给他。
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
多久没有碰这东西了?他自己也记不得了。真的已经好多年了呢。
荒废了许久的技能似乎并没有完全抛弃他,在第一个音符弹跳出来之后,手指仿佛有自己的记忆,它们在慢慢熟悉,慢慢回忆。
他在渐上轨道。即使不懂乐理的她也看得出。
这曲子轻悠,又有些压抑,还似乎带着些神秘,一串串音符自他的手中流泻到这个餐厅,许多客人渐渐被这个儒雅清俊的东方男子吸引住,自然,是通过这美妙的乐曲。
他稍稍低着头,眉头习惯性的微蹙,有些低度近视,又任性地从不戴眼镜,所以微微眯着眼。他专注时候的模样,一直如此。
还记得以前大学时,每次在图书馆见到他,他也总是这个样子。那时候年纪小,看着看着就喜欢了,她后来想了许多年,也不明白这个样子的男人哪里迷人。可现在的她,已经不再年纪小的她,却依旧会被这样的表情触动心房。
一曲终了。
掌声不绝。
最靠近钢琴的一处餐桌走出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姑娘,金黄的头发,微微卷曲,眼睛碧绿,宛若珍石。
一朵玫瑰举到顾谦的眼前,他也微微愣住。
小女孩递了递手里的花,意思定是要他拿着。
靳轻看到他们的嘴唇在动,却听不清再说什么。只见他接过花,蹲下身子揽住那孩子,在她苹果般稚嫩的小脸上印下一吻。
孩子纯真的笑靥让她一下子想到小透,她的宝贝,远隔海洋,在另一边。
绅士将孩子交还给她的父母,走向他的小牛。
“你什么时候学的钢琴?怎么没听你提过。”这么多年,他竟然还保有她从未见过的一面。
他身上到底还有多少是她不知道的事?
走在月光洒满的巷子,他的脸是一片月牙白,冷峻,遥远。
“不喜欢,说它干什么?”握着她的手漫步,两人犹如一对平常夫妻。
“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还要去学?”语气淡淡,心里却并不平静。
握着她手的手臂向后揽住她的腰,带向自己,直到两人贴近。
“牛不喝水时强按头,恐怕没有哪个牛是一滴水都不沾的,或多或少都会有水灌进去。” 他的目光掩去犀利,只剩下一片轻柔,轻吻着她光洁的额头。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别问了,轻,别问了……”
不远处,有流浪的艺人在街灯下沉醉的拉着小提琴,尽管衣衫褴褛,但是脸上却有着满足的神色,有人将钱放进他脚下的帽子里,他也并不道谢,依旧闭着眼,纯粹的享受艺术给自己带来的快乐。
她安静地被他环抱着,忆起他刚刚弹琴时的样子。忽然明白了,原来,弹琴的,有两种人。
第二十七章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老的水城,优雅的Gondola,身在其上,轻诵一首古老东方的诗词,耳边还有掌船人故乡的歌谣。
身旁湖绿嫩澈的水随着Gondola的移动摇摆出涟漪,一点点远离,一点点势弱。
船身轻晃,这蜿蜒的水巷好似没有尽头。
他坐在船的另一头,手拿相机到处抓拍。
她忽然有一种不切实际的念头──这水巷没有尽头该是多好,就这么一直漂游下去,只他们二人。
他们游历了布拉格的古堡,感受那里的神秘。离开了捷克又辗转至法国,徘徊过里昂的白色弗尔威尔教堂,没有任何信仰的他们也不得不为之倾心;还到了莫奈的故里,那个迷人的维吉尔尼小镇。
并没有在法国逗留很久,只因她向往的仍有别处。
后来他们到了意大利。
许愿池,传说中那个罗马最后的巴罗克杰作。
她失神的望着浮雕上分别代表四季的女神像,想像这些东西见证了这里多少变迁。
来自世界各个地方的旅客依旧不断的向这个承载了无数期许的池水许愿,还要为它添上一份又一份的重量。
她观察着那些人的表情,丰富而精彩。
拉着他的手便走,他用一种诧异的语气问她为什么不试一试,她却淡笑不语。
到了罗马,然后是佛罗伦萨,再然后就是现在的这个地方,水城威尼斯。
上大学的时候,她选的唯一一门副修课就是意大利语,因为那时候向往米兰。到了这里才发觉多年的荒疏让原本很出色的口语也凋残的可以,还让可恶的他取笑一番。
“也不知道是谁前几天在我面前吹牛自己会意大利语。”在她半吊子的口语与手舞足蹈的配合下,终于让他们到达了预定的酒店。他看了眼一脑门子薄汗的她,一脸调笑。
白了他一眼,抛下大小行李,两手一甩就大步走进去,不管身后某人不满的叫嚣。
其实一路上的外交工作基本是靠他,英语是万能语──“打遍天下无敌语”,真是一点没错。有些后悔自己当初怎么不把英语好好学学,现在也不至于在异国他乡受制于人。
只剩他们俩的时候,她决心道:“你等着,有两天我就能适应过来,到时候,哼哼……”
刚要咽下的一口水险些喷出来,总觉得后颈凉飕飕的。他咽下,顺了顺气,不明所以地看她盯着自己一脸奸笑。
“干什么?”
她踮着脚尖颠儿到他眼前,“听说这里有很多富婆,她们最喜欢的就是眷养像你这样的小白脸……”小手覆上他白皙的脸庞,食指指尖刮了一下,“把你卖给她们,我和小透下半辈子就不愁了。”
说完,她娇笑着跑开,只是还没离开两米就被人捉住。
天地倒转,她只觉一阵眩晕,再睁开眼就只看见他的裤腿与地面,原来她被他扛在了肩膀上。
懒得挣扎,她任命的乖乖被人吊着移动。
她被抛向床,然后让他死死压住。
“长能耐了?打算把我卖了?”他一只手就按住了她的双腕,另一只手的食指弯曲微微抬起她稚嫩的下巴,望进她的眼中,“舍得么?”
偏过头,试图摆脱他的禁锢,嘴硬着:“舍得舍得!”
他听见竟然笑了,伸手探进她的衣服里,唇瓣划过她精制的耳廓,不知是无意还是故意,热气呼进去,引得她倏地轻颤──
“讨厌……”她皱眉低斥。
他熟悉她身体上的每一寸,就如同她熟悉他一样。
底气不足的抱怨惹得他笑得更欢,随即又问:“舍得么?”
“舍得。”这次的语气似乎没有刚才那般坚决。
“没良心的女人!我都让你糟蹋成这样了,你说不要就不要了?”
“不要了,不要了……你别碰我,怪热的。”一只手挣扎着得到解脱,推着他又要挨近的脸。
不得已放弃那只空闲手上的温润触感,退出她的衣服,把一直推拒他的纤细手腕又再度按住。
“把眼闭上。”他作势要吻她。
头又一偏,吻落在她的脸颊上。
“我想洗澡。”
“一会再洗。”
“身上黏黏的,我不舒服……”
“现在洗完了,一会还是会黏黏的,还是会不舒服。”
“你──”
“是你先招惹我的。”就这么给她定罪了,完全是一副理直气壮的语气。
她忽然觉得和一名律师争论根本就是一个错误,也终于明白小透偶尔的任性是印随了谁。
她投降了。
“一会我就没力气洗澡了。”轻声抱怨着。
忙里偷闲的男人分神应了她一句:“我帮你洗。”
不过很快,他就让她把洗澡的事忘到一边了,他总是有这本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抱着她走进浴室。
水有些凉,陷在里面却很舒服,因为他们都是一身汗湿。
他承诺着为她清洗身体,她是真的累了,有些昏昏欲睡。
抚摸着她的身躯,他恍惚间意识到,这怀里的女人也变了。
不止是身材的变化,变的更多的是韵味。
如今在他怀里的,不再是当年那个单薄得甚至有些瘦弱的身躯,她变的丰满,可能是哺育女儿的缘故,变得更加有女人的味道,变成了一个母亲,再不是那个动不动就脸红的小女孩。
修长的手指划过她的小腹,那里有道浅浅的刀疤,是生小透时留下的。还记得那时候她非要坚持自己生,可她当时的身体状况又不好,直到后来医生说可能会对孩子产生危险才让她放弃顺产的念头。
她是个坚强的女人,任性而坚强。他一直都知道。
手下这温暖柔软的地方曾经为他孕育过一个孩子呢。
突如其来的感动涌入心房,手指凭借感觉丈量着那疤痕的长度,缓缓婆娑。
他的手被另一只手覆盖住。
抬眼见她不知何时清醒过来。
顾盼流转,瞳眸交汇。
千言万语,在这一刻都是多余。
回转心头了多少,都已经忘记,暗叹着只化为一句,他幽幽轻诉──
“舍得么?”
花瓣一般颜色的唇瓣吻上他优美的唇角,终于也吐露最真实的一句──
“舍不得……”
第二十八章
那不勒斯
这个曾经在二战中遭受重创的地方,即使现在文明力图重建其原来的妖娆,却总是差强人意。也许是这里有着自己的脾性,也许当年的硝烟已经折损了它的元气。
但是即使如此,它每年吸引的游客依旧络绎不绝。先不论那个活化石庞贝,只是这里的凉爽气候就足以使那些难以忍受炎热的人们趋之若鹜,难怪当年的罗马皇帝也同样钟情此处,将之设为其避暑之地。
幸运的是,他们到达那里的时候正好赶上一次当地的文化节,更是热闹非常。
中心广场上,各色皮肤的人们可以说着不同的语言,可以穿着各式的服装,可以连对方的名字都叫不上来,他们却可以手挽手,和着同样的音乐,随着舞出同样的步履。
小孩子们都在中央,那里是他们的舞台与天堂。
顾谦看着这些,不由得感叹西方人的热情与好动。
刚刚还在自己手上的女人不一会就被一个当地的男子拉进舞群。他站在一旁的台阶上,看着她也渐渐适应了那舞步,一点点被这欢快的气氛感染着。
他也看见了那个敢从他手里硬生生抢女人的男子。回想方才的那一幕,不觉一丝笑意涌上嘴角。
若不是这样的时候,若不是这样的年代,换作几百年前的意大利,方才这里该有一场决斗的!
音乐的声音伴着人们的欢呼声将这里陷入最欢腾的场面。
忽觉袖子被扯动,回头。
似乎看见了那小仲马笔下的茶花女在微笑。
他看着一篮子新鲜明丽的花儿,又看着那等待回应的姑娘的热切眼神,一个NO字硬生生卡在喉咙里。
英语,这个万能的语言也有不灵验的时候。
这姑娘不会说英语,犹如他面对意大利语时一样无奈。
肢体语言就是这样炼成的。
那日还嘲笑靳轻拙劣的口语,见她手舞足蹈的还在一旁调笑,现在好了,报应来了。
这钱一定是给多了。他暗忖。
看着那姑娘在接过他的钱之后几乎想将所有的花都砸在他身上。
“No,no,no……”
她马上停下的动作让他知道这个单词她总算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把那篮子花又都还给那姑娘,而那聪慧的心灵也终于明白,一朵红霞飞上白稚的脸颊。
青翠的手在篮中拈了一朵粉白的小花递给他,那双眸子里印着青春的神采,即使语言障碍了交流,但是笑容却可以冲破一切阻隔,直达彼此的心里。
他接过花,回应那明艳动人的笑靥。
原来,真正万能的语言不过是一抹发自内心的挚纯笑容。
卖花姑娘说了句什么就穿过他的身旁跑远了,他回头,见她也同样回头看他,彼此诚心相视而笑。
手里的花,淡淡的幽香,属于最天然的香味,没有人工的淬炼与磨砺,但是,却是那样沁人心脾,久存不散。
他凝神看着手里花,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那刚刚被人抢走的女人早已回到身边。
“你刚才给她的钱让她都可以一个星期不用卖花了。”
他回头,看到她,笑了。
她也笑了。
他撩起她耳边有些纷乱的碎发,拢到耳后,把那小花别在她的发上。退了一步,微笑着欣赏。
“她刚才最后一句话说的什么?”他们又融入游行的队伍,他才想起问她。
“她说你是好人,上帝会永远眷顾你。”
好人……
上帝眷顾……
热闹的人群充盈到处,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与兴奋,就连靳轻都是。
他看着她美丽的脸庞,还有周围那些生动的人们。
热闹是别人的,某人不过看客而已。
第二十九章
时至傍晚,狂欢的最高点到来。
仿佛全城的人都涌向中心广场,街上成了喧腾的海洋,不留一丝空隙。
她一手抱着刚刚买的一只绒毛大熊,这是给女儿买的礼物,一手被他牢牢的牵着。
身旁的人都在高声的唱着、喊着,有的她听的懂,有的则朦朦胧胧。
今天她真的很开心,好长时间没有像今天这样笑过了。
看着身旁的他,温暖的感觉又出现,就这样,一直和他就这样走下去,再不回去了,该有多好!
他似乎在叮嘱她一些,但是周围的声音太高了,早已盖过他的声音,她囫囵着,点着头。
街上有情侣在拥吻,高壮的男子拥住娇柔的女子,他们吻的动情、专注,丝毫不受外界的干扰,犹然沉浸在甜蜜的国度里。
“我口渴。”她说着。
他四处看了看蜂拥的人群,叮嘱道:“我去买,乖乖在这里等我回来。”
“好!”她听话的点头应着,退到一边巷口的角落里。
看着他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心头却不是惯有的着慌,而是难得的安心与淡然。
等待实在是一件极其无聊的事,她摆弄着怀里大熊的耳朵。刚刚一眼看见就喜欢了,想到女儿看到时必定欢快的小脸,心头洋溢着喜悦。
沉浸在思绪里的她完全没有留意身后急促奔走的脚步声──
“小心……”
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一道力量揽住肩膀,她被人擒着双臂强硬着转了方向。
“放开!”她冷声呵斥,挣扎着扭着困住她整个人的铁臂。
“嘘!先别出声,就一会……”这声音里压抑着什么,似乎有些激动。
两个人相对而立,她背对着热闹的街角,挡住他的身形,而他揽住她的同时还将大熊也挡在自己脸前。
她感到身后似乎有一段追赶的脚步,在这里停顿了一处,又跑远。
直到身后没有了奇怪的追逐声,大熊的后面才探出一只眼。
靳轻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人,她刚刚成了什么?盾牌?
身前的女人再度挣扎时,这男子才恍然放开对她的禁锢。
“实在是很抱歉,小姐,不过谢谢你,刚刚帮了我的大忙了。”他一脸抱歉的笑,眼里却没太多的诚意,拍了拍大熊的头才将它还给她。
这男子很高,却并不壯实,有些瘦弱,东方人的脸庞。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这人和自己来自同样的国度。
他打量周围,似乎仍有些顾虑忌惮,可下一秒,他的眼光落在她的身上。
“咱们在这异国碰上也算缘分。”他搔了搔后颈,再回手,一朵玫瑰赫然在其手中。
“送给你,美丽的小姐。”
见她并没有接过的意思,歪了歪头,那笑容狡黠,把花放在大熊宽厚的头上,他右手食指上一枚别致的蓝宝石戒指晃过她的眼,之后绕过她,侧身而过。
“我有预感,咱们还会再见面。”那清爽的声音再度响起。
她倏地回身,端方在熊头上的花掉在地上。
几秒钟的时间,那瘦削的身影便消失不见,仿佛一个不真实的梦,若不是地上还鲜艳的花,实在让人觉得只是幻觉一场。
这人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总觉得哪里隐隐的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
有手指在她眼前晃动,回神见他买了饮料回来了。
“想什么呢?”这女人又在发呆。
接过饮料喝着,摇摇头:“没什么,走吧。”
不久,天色全暗下来,但是这里到处灯火通明。
不过再盛大的舞会也总要有结束的时候,大约凌晨两点,聚集的人们开始各归其位。
挽着手走在回旅店的路上,身边有还没有放弃热闹的年轻人骑着车子呼啸而过。
月光洒在两人的身上,安静,淡雅。为这一刻的美满见证。
这次的行程是不是要结束了?都已经出来一个月了,快乐的日子总是比平时过的快一些,心境使然。
她惆怅的想。
“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他看了她,语气淡淡;“想回了?”
她摇头:“让我一辈子呆在这里算了。”
他没有回话。
她看了他一眼,思索他心里的动态。
“吓住了?”放开他的手,快步走了几步,回头大声道,“开玩笑的,你惦记你家里那位不是?”
心里不是没有疙瘩,但是多年下来,这个话题总是不能放下,即使两个人都小心翼翼的避免和对方说起那个人,但是她还是存在,不是闭上眼睛、掩耳盗铃就能忽略的事实。
他顿住步伐,静静看她。
终于叹出一口气,走上前,扳住她的肩膀正视自己,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我累了,咱们回去吧。”
不让他继续,她截住他刚要出口的话语。她又一次的逃避,因为害怕听到不喜欢的言语。
靳轻!你怎么这么懦弱?
心里有个声音站起来骂她。
就这样吧,都这么多年了,别在纠缠那些让自己痛苦的问题了,就这样简单的活着不是也很好么?
又一个声音冒出。
幽深的巷子蜿蜒着,她的思绪万千纠结。
快走到旅店门口的时候,一个身着暗黑罩袍的女人伸手找她讨要钱。
是吉普赛人吧。
她有着那个四海为家的民族的脸庞,尤其是眼睛,深蓝色的瞳孔,似要望进人的心里,看到灵魂深处。
向她说着意大利语,声音低沉,仿若磁石般厚重。
靳轻从上学的时候就对这个流浪的民族充满好奇与喜欢,这个民族永不放弃的精神与执著的信念让他们穿过了无数的杀戮与时间的雕琢走到今天。
从顾谦的口袋里拿了几张纸钞递给她。
那吉普赛女人没有接,而是张开一个深黑色的布包。
靳轻把钱放进去,看到吉普赛女人笑开了唇角。
这笑也是神秘无比!
收回的手还没有放下就被人捉住。她的手让吉普赛女人箍在手心里。
“小孩子将会把你的生活倒过来。”
涂着暗红豆蔻的手指甲微微用力划过她的手心,这疼留在了她的记忆里,直到多年之后,她依旧记得那个夜晚,在那样幽静的巷子里的吉普赛人手指上的颜色与她带给她的微痛。
“她说什么?”他好奇的问她。
吉普赛女人消失在巷子,仿佛从来没有出现一样,可手心里的疼却实在的提醒着她刚刚那句奇怪的话。
“我不知道。”
是夜,她翻身。
手没探到旁边那具温热的身体。
四下搜索,见他披了外袍在阳台上打电话。
她开始数数,数到五百一十二的时候他回到床边。
没有意外她正醒着。
上床抱住她,轻吻她的眉眼。
她安静地像一只猫咪任主人摆弄,同样没有意外的听见一个声音──
“咱们出来太久了,该回去了呢。”
第三十章
是梦总会醒。清醒过来,该干什么还是得干什么。
一下飞机,他就打开手机,似乎知道会有谁打来一样。果不其然,刚打开没半分钟就有电话进来。
他迅速接起,动作利索,一点没有犹豫的拖泥带水。
“你等一会。”他交待电话那头的人一句,转身冲她说,“我有急事得马上走,你自己打车回去吧。”
还没等她回话就匆匆丢下她一个人走了。
就是这样吧。
她看着他匆忙离去的背影,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抛下她了。
原来,人的心也是可以被磨砺的,现在的她已经很难被这些事伤害了。
她不在意了,真的不在意了。
领了行李,撕下黏在行李上标签,揉成一团弹进废物箱,为这次远行画下结束的记号。
感应门开启,她走出机场大厅,顿住身子,看了看阔别一月的地方。
什么都没有改变。
叮咚!
“嘱咐你多少次带钥匙、带钥匙!你个猪脑袋,下次再忘了你就甭进来!”
伴着程欢那大姐架势十足的声音,大门呼啦一声被拉开。
“你──”
看清来人,刚要脱口的话咯噔一下子缩回去。
“靳轻,你回来了?我,我还以为是我家小强呢。”大姐头正穿着围裙,一手还拿了铲子,回头又向屋里叫唤,“丫头,你老妈回来了。”
“妈妈……”
稚嫩的声音由远及近,刚进到门厅就看见有个小人儿向她飞奔而来。
穿着一件青草图案小衫的靳小透一把扑进母亲张开的怀里,小嘴啾啾亲着分别月余的妈妈。
靳轻抱起女儿,掂了掂。“我的乖乖,你这个月都在你干妈这里吃的什么啊?重了这么多!”
抱着小透坐在沙发上,才仔细看了孩子。
一个月的时间竟让一只小天鹅变成了一只小肥猪!
“想妈妈吗?”两手捏着女儿变得肥嘟嘟的小脸。
“想~”完全是走调的声音。
“妈妈也想小透呢,想死了!”
“妈妈……”
母女俩甜蜜蜜的抱在一起。
程欢和和刚从书房里出来的小棠一起看着这对母女正上演腻死人的亲子秀。
有个同样稚嫩的声音小小的冒出:“小透从没有这么温柔的对我说过话哩。”小小男子汉──小棠同学低头傻傻地看着自己身上的斑斑伤痕,这些伤都是某位可爱的“小姐”赏赐给他的。
程欢看在眼里不禁也觉得好笑,拍了拍儿子的后脑勺吩咐着:“去准备碗筷,开饭喽!”
第三十一章
上班,回家,接孩子。生活又开始如此循环。
忙碌了一整天,积压了一个月的工作开始着手。繁忙之余想透,原来这就是欢欣快乐背后的代价。算不上甘之如饴,但至少能做到没有怨言。
到了下班的时间,靳轻收拾了东西就准备去接孩子。
开车来到一个不算宽敞的小街,放眼望去,已经没有一丝空隙停车。两旁的名贵跑车几乎会让人有种看车展的错觉。
不远处是极好的幼稚园,里面的孩子大都生于富贵人家,一般家庭的孩子很少能来这里,倒不是说有什么入园的限制,只这一年的费用就足以让大部分人放弃了来这的念头。
其实把小透送进这里并不是她最初的打算,毕竟她并不乐见女儿与这些娇生惯养的小孩子在一起,但是由于虚荣作祟,她也成了世俗的女人,只要她的孩子得到最好的一切。这样算不算兑现了她当初的豪言壮语,给小孩子最好的,不去依靠别人,只是凭自己的能力。
寻了个远处的位置停车,她看了时间,还有五分钟。
刚刚走近,就有人发现她。
“靳小姐?”
靳轻回头,应酬笑道:“徐太太。”
一身优雅打扮的妇人走下车,“许久没有碰到您了,您可是大忙人。”
这妇人与其丈夫的婚姻是典型的商界联姻,建筑大亨加上船运龙头,完美的组合,势力平衡。
这样的妇人平日里没有太多事,不过就是打扮与应酬,在很多场合碰到,聊过一些,却也算不得熟识。
徐太太热络地拉着靳轻的手,说道:“上次您介绍给我的那款礼服我很喜欢,下次有时间的话来我家喝茶吧,我有一些姐妹都想与您结识呢。”
“您抬举靳轻了,有时间我一定去拜访。”
与这些贵妇应酬实在不是靳轻的强项,不知为何她甚至有些厌烦,只想快快接了孩子离开这里。
这妇人还在说着。
靳轻随意的应着,没有几句是记在心里的,她实在不是一个长袖善舞的能手。
聒噪的声音被一阵儿歌取代,幼稚园的大门开启,年轻的老师拎着一群小萝卜头出来。
靳轻一阵庆幸。
小透穿着一件鹅黄的小衫,头顶两个有些歪掉的小辫,乖乖跟在老师身后。她身后有个小男孩淘气的伸手拨了拨她的小辫儿,靳小透回身精准地一掌呼向那孩子的脑门,仿佛演练了多次。男孩儿一阵踉跄差点坐在地上,周围的小朋友都大笑了起来。老师闻声回头,小透又变成一副乖宝宝的模样。
靳轻看在眼里,实在不知说什么才好。
小透虽然平日里乖巧,但却是不肯吃一点亏的小孩,这孩子的性格与她并不相像。
“妈妈!”靳小透飞奔向她。
对于小孩子是不能放过任何一次教育的机会的。
靳轻肃颜问她:“你刚才为什么欺负小朋友?老师没注意,我可是看见了哦。”
刚扬起的笑脸瞬间垮下来,嘴硬着:“不关我的事。”
“人家不过是跟你开玩笑,你怎么就这么厉害呢?”
“是他先惹我的!”
无奈的叹了口气。“不管别的小朋友做的对不对你都不应该和人家动手,以后不许再这样,听见了?”
靳小透扁着嘴点头。
“走吧。”
小手放进母亲的手里,母女俩牵手走向车子。
刚走了没几步,靳轻就注意到小透总是频频回头,她也不由得看过去。原本热闹的门口人都差不多已经散了,众多车子纷纷开出小街。
幼稚园门口站着一个小男孩,干净清爽,没有一般小孩子那样贪玩后的邋遢。
“军军总是最后一个被接走的。”靳轻听见小透小声的说。
“这个小朋友也是你们班的?我怎么没见过?”小透所在的班级是小班,一个班不过二十人不到,大部分的面孔都是熟悉的,只这孩子看着面生。
“嗯,转学过来的。”
直到靳轻走到车子前,不由得又看了眼那男孩,犹老老实实的站在门口,这时门口的人更少了。
不久一辆出租车停下,走下一个女人。只见那孩子眼睛一亮,跑了过去。
那是他的妈妈吧,靳轻想。
不过几秒钟的时间,车子就已经载着母子离去,好似从没有出现过一样。
“这孩子是私生子!”有声音突然冒出。
瞬间的窒息,只觉得脑子嗡嗡直响。
靳轻下意识的看向声音的源头──
那人正是刚才的那个徐太太,此时正坐在车上,回头同样正望向那双母子离去的方向。
“你说什么?”靳轻不确定地问。
徐太太这才转向她,解释着:“哦,就是您刚才一直在看的那个孩子啊,他是永丰银行董事的私生子。”
靳轻呼出一口气,下意识的抬手覆上胸口。
“谁不知道张昆当年是入赘才有的今天,可惜的是那个挥金如土的大小姐──,哦,不对,现在该称呼张太太了,可惜她生不出孩子,自己的男人与野女人生了孩子都不知道。”
生长在这样的家族的人很多时候都是从很小就已经结识的,想必那个银行的太座与这徐太太也该是旧识。
“那您是怎么知道的?”
这女人只神秘一笑没有回应,之后才说:“你看着吧,早晚这事会传到她耳朵里,到时候,哼……”这笑声几乎从鼻子里发出,“就有好戏看了,我太了解她那个人了。”
“妈妈我饿了,咱们走吧。”
小透的一句话解救了她。
靳轻匆匆告别,带着孩子远离那个一脸怪笑的女人。
努力平复自己刚刚失控的心律,不想让女儿感觉出异样,便随口问着:“晚上小透想吃什么?”
“妈妈,刚才那个阿姨为什么说军军是私生子?”
哑口。
“妈妈,什么是私生子?”
又哑口。
“妈妈……”靳小透拆下头上已经很歪的小辫子,彩色的皮筋绕在她的小指头上,她无意地拨弄,“妈妈──”
还是那声稚嫩的声音,发丝覆在她饱满的额头,不识愁苦的小脸扬起,她笑眯了眼睛。
“我要吃麻、酱、面!”
第三十二章
归乡的时候总是有些情绪的,哪怕是如她般随意的人都免不了有些怅然于胸。
宽大的帽檐几乎遮到眼睛,只露出白皙的脸庞与粉红的嘴唇。
这乃是绰约佳人,一颦一笑都闪动风情。
拉着行李箱站立在大厅之中,一眼望去皆是黄肤黑发的同胞,再不是那些金发碧眼,犹然一种真实的亲切与安定。
她,终于回家了,在离开了多年之后。
“小姐,要车么?”
刚刚走出机场,门口就有一些出租车等候着接生意。
随意上了一辆,这里已经与自己的记忆中的家大不一样了。
“去哪啊?小姐?”司机偏头问她。
去哪呢?
她看着后照镜中摘下帽子的自己,一抹淡笑滑上唇角。
脑袋里划过许多地方,只一秒钟就判断了最想去的。
“盛源,师傅!去盛源律师事务所。”她看见自己的笑容更明显了,因为即将见面的那个人。
实在是太久,太久了……
一路上,两边的街景呼啸着越过她,她竟然找不到一个熟识的地方,最多的感受就是陌生。这里本就是繁华的世界,这些年的变化早已超出她的想像。
她是否真的已经变成一个外乡人了?
“一看小姐您就是长时间没回国了,在国外呆很多年了吧?”司机师傅也是个热心肠,浅笑着与她聊天。
她微微挑起一边的眉毛,“哦?您怎么知道的?”
“我天天在机场做生意,这就是经验。”
“那您的眼力是好,我真的是好多年没回家了。”
“现在回来都不认识了吧,这里一年的变化都大着呢,您要是再晚回来几年就更不认识了。”
司机师傅爽朗笑开,让她的心情也更加高涨。本就难掩的激动之情,现在更是有种迫不及待的冲动。
“师傅,再开快一点吧!”
当她拖着行李箱走到前台时,前台小姐莫明看了看她。
“我找顾谦。”
“请问这位小姐您有提前约吗?”
“没有,你告诉我他的办公室在哪就行。”
“不好意思小姐,我们有规定……”
没等人家把话说完她就直接走进去,随便拉住一个人就问:“顾谦的办公室是哪个?”
那人随手一指,她便逃开后边前台小姐的阻止快步上前。
“小姐,请问您找谁?”他门口的秘书小姐是最后的一道关口了吧。
“我找顾谦。”
秘书小姐示意前台回去,回头公式化地微笑道:“这会顾律师正在忙,不方便会客,您有什么事可以交待我,我帮您转达,可以吗?”
咚的一声。
她放下手上的行李,凑近秘书小姐的耳边:“我可以很负责的告诉你,他看见我的话,什么重要的事都也都不重要了。”
秘书蹙眉看她,分辨不清她这话的含意,也许是正在怀疑她刚才所言的真实性。
她仍不在意的笑笑:“放心啦,我一会进去要是他生气就由我一个人负责,与你们旁人无干。”说着她便推开那道近在眼前的门。
随手关上门,才看清里面的一切。
这是她第一次来这里呢。
这里安静得很,一旁的空调还开着,她伸手覆上双臂,抹去突起的鸡皮疙瘩。
宽大的办公桌上堆满了文件,电脑上只剩屏保闪烁,一角的烟灰缸里满是烟头,旁边是一盒烟以及放在上面的打火机。
手指在烟灰缸上空徘徊,不禁叹气。
这烟抽的更凶了呢。
而这抽烟的人此时正盖着西装外套躺在沙发上沉睡。
这是正在忙?
她忿忿想着刚才那位秘书小姐说的话。尽量放缓脚步,她轻巧走近他的身旁,跪在地上,仔细看他。
依旧是那张好看的脸,但是眉头已经有了细纹,下巴有些青须,像是隔了夜似的。
他一向睡的浅,稍微有点声响就会吵醒他,可她进门这么半天竟然还没有惊动他,看来他是真的很累啊。
手指覆上他的额头,想为他抚平这些纹路。知道这将吵醒他,她就是想让他醒过来。
躲在衣服下的手精准的握住游弋在他脑门上的手,没有睁开眼,他沙哑着嗓音:“别闹我,轻……”仿佛犹在梦中。
他握着她的手换了个姿势接着沉沉睡去了。
她僵住,任由眼前的人握着手,柳眉蹙起,看他的眼神已经变化。
第三十三章
她呆呆看着握着自己的手又要睡去的男人。
那手心里的温热依旧,仿佛又回到那些年,他们心手相牵的日子。现在看着他,才惊觉那些早已是尘封的过往,而现在的他们都已有了各自最想牵的手。
突然觉得手上一松,她抬头,正好看见那个刚刚还在沉睡的男子猛然间清醒,他浑身一个激灵,倏地拉开与她的距离,还没有完全适应光线的眼布满血丝。
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了。
“怎么回事?你……你什么时候……回来?”他坐直身子,还没有睡醒的人仍怀疑自己所见到的。
她可是真实的?
他问完,还不确定的伸手抚上她的头,直到手下那柔软发丝的触感带给他真实肯定。
她,是真的。
明艳的笑靥扬起,再也控制不住,唇角弯曲着颤抖,泪水滑落。
两种情绪,它们与这笑容与泪水混在一起。已经远离多年的她终于回来,再也顾不得这样的年纪再在他面前哭鼻子是一件多么丢脸的事,她扑进他的怀,环住他的后背──
“我回来了……哥……”
难以置信地看着分别多年的同胞,他一时间忘了反应,直到那哭声才将他的魂魄扯回。
当年那具小小的身体如今已经长成了大姑娘,他抱着,感觉那一股股的不真实感。
“回来就好了,就好了……”
他一遍遍重复相同的话,喉头酸涩,用力抱住这个分别许久的妹妹。
待她情绪平复了,兄妹俩才有机会好好的看看对方。
“哥,你瘦了。”顾颍抽了他递过来的纸巾擦着未干的眼泪,鼻子还一抽一抽的。
他闻言未语,只是笑了下,一带而过。
“子衿没有好好喂你哦,待会见了她我可得好好和她掰扯掰扯。”
“你当你哥是猪喔?”这孩子从小嘴就不饶人。
她很不典雅的抹去鼻水,分神道:“你很累啊哥?怎么就在办公室睡起来了,累了就请假回家啊,家里的床不比这鬼沙发舒服?”她从小就爱叨叨,现在长大了这习惯倒是有愈发严重的倾向,“还有啊,你刚才在睡梦中捉着我的手呢,也就是我,要是换作外面的哪个女人,看人家不告你性骚扰!哼哼……”
“嗯……小颖,我刚刚只是捉着你的手,没说什么梦话吧?”
随意端过一旁的咖啡喝着,微微掩饰自己眸中的信息。刚刚感觉自己好似在梦里说了句什么,又好像没说。不确定的感觉很不好,他有些把握不了的失控感,这让一向把事情都计划好的他有些着慌。
“说了啊!”
握着杯沿的手一紧,他不留痕迹的问:“说什么了?”
掏出包包里的粉底,她开始画皮。“你说‘别闹我……’”学着他刚才含糊深沉的的语调。
“就这样?”
“嗯!”她重重地点头,“就这样!”
不出三分钟的时间,补妆完毕,这遮瑕粉底的功效终于显现。
顾颍满意的朝镜中的自己点点头。
“走吧,我亲爱的哥哥!请你小妹吃饭去吧。”
顾颍挽着顾谦的手一起走出,某口的秘书小姐一脸惊诧。
她倒是一脸得意,只能由得他开口解释:“这位是我妹妹,顾颍!”
第三十四章
“这么多年了,一直忘不了的就是这个味道。”顾颍喝着陈嫂泡的清茶,心头无不感慨。
子衿微微一笑:“那就别再走了,你也该定下来了。”
顾颍是那种永远不知疲倦的人,她总是向往外面的世界,总渴望自由自在的生活。
“这可由不得我。”
抽出一旁礼物里的一件拆开,一条米黄的丝巾,绕在子衿的脖子上,她有些得意:“第一眼看见它的时候我就知道一定适合你的,果然是这样。”
看着这个儿时的玩伴,子衿心头不免一阵失落。“我真的好羡慕你啊,小颖。”
笑容有些僵硬了,她明白子衿的念头,于是试着劝慰:“你也可以啊,只要你把身体保护好,等哥哥闲下来以后,让他带你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你活在这个牢笼里真的太久了。”
顾颍看着这华丽偌大的房子,这个城市变了这么多,变得让她几乎认不出,可这里似乎游离于时间的变迁,它没有丝毫的变化,她竟然还能找到自己儿时贪玩在这里的某个桌脚刻下的小龟壳。
而何子衿就像是这里被囚禁的公主,她一年一年在这里,似乎没有释放的期限。这栋老房子承载了太多的记忆,也许就是这些太过沉重的记忆形成一道无形的枷锁,桎梏了她。
掩饰住眼底的落寞,子衿开怀一笑:“你瞧,我现在的身体不就比以前好很多了吗?”
“嗯,真的比原来健康许多呢。”看着老友已经变得红润康健的脸色,顾颍多年的担心终于放下,心头的不安也开始释怀,于是竟也有了玩笑的心思:“回头让陈嫂再把你养的胖一些,身体允许了才可以生出健康的宝宝啊,我这姑姑可是等得头发都要白了呢!你要抓紧呐。现在外面这么复杂,你要知道,像我哥那样的男人最容易惹桃花了,生个属于你们俩的宝宝,把他牢牢的拴住!”说笑着还夸张地摆出一个套牢的动作。
几秒钟没有得到回应的顾颍,诧异望向子衿,见她若有所思的模样,又忍不住打趣道:“怎么?真的在仔细计划啦?”
子衿羞红了脸,辩解着:“哪有?”
“怎么没有?你脸都红了……先说好啊,我想要一个侄子、一个侄女,两个哦。一个都不能少!”
见子衿脸红着却是欲言又止的神色,她不禁心头一动。
“你干吗?又不是当年的小女孩了,你现在已经是名正言顺的顾太太,能不能别在摆出这种不知世事的样子,跟我还装纯情呢?”
“小颖,我……我和你哥的事不是你想像的那么简单,我们……”
顾颍不耐烦的挥挥手,制止她再继续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夫妻之间有什么可复杂的?当年在他承诺娶你的那一刻你们就已经是不能分割的了。这世上的事都是这样的,你想它简单它就可以简单,你要它复杂它才会复杂。”
子衿静静看着顾颍,她们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她总是能看穿她的心思,她们之间几乎不需要语言。
顾颍将壶中的茶倒在自己与子衿的茶杯里,两个杯子一样的高度,里面的茶水一样的幽香。
“子衿,我是一个欠人家东西的人,我还债的唯一办法就是对人家好,尽一切的对人家好,你明白的。我是你和哥哥最亲最亲的人了吧,我就想你们幸福,我最大的心愿,就是你和哥哥能幸福的生活。”小颖握住子衿的手,这手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单薄纤细,似若无骨,“子衿,答应我,好好把握住你的婚姻。婚姻不是一味的等待,而是要靠自己用心去经营的。咱们都明白的,哥哥是个好人,他会是一个好丈夫的。好吗?”
何子衿抬起一直低垂的头,眼中一片氤氲。
“好……”子衿幽幽说着,看着老友怏然的神色,她也开心了。
也许,自己真的该开始计划自己想要的生活了吧……
第三十五章
“你在干吗?”突兀的声音冒出。
正在敲击键盘的手一顿,他不由得叹气:“在国外这么多年怎么还学不会进别人的房间之前要先敲门?”
顾颍捧着大马克杯,晃荡晃荡走到他眼前,在他合上笔记本的前一秒以最快的速度瞄了一眼屏幕。
他在聊天!和谁?这么晚了。
“我敲门了,你没听见。”她辩解。
他开始收拾一桌的文件,上面需要保密的东西太多。职业的守则,即使是家人也不能例外。
对这些东西一向没兴趣的她现在倒是对他的电脑来了劲儿,伸手拿过笔记本坐到沙发上,见他倒是也没有拦她,便大胆的察看他的私人领域。
这个时代,电脑无疑是每个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么小小薄薄的电子组装体可以包含一个人最私密的一切。
她像是小时候偷看哥哥换衣服一样,同样是那种窥视的心情与兴奋度,她试图走近哥哥不为人所不知的某个地方。
他竟然还在自顾自的收拾东西,她正在看他的电脑耶?竟然没有如她之前料想的一样,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咪,一个箭步冲上来阻止她的行为,而是任她胡作非为。
好!那就别怪咱不客气了!
他的电脑就像他这个人一样,简直没有丝毫的情趣可言。蓝天白云,经典的桌面,干净的桌面,中规中矩。都是一些必要的应用程序,没有一个娱乐性质的软件,这就是他的PC。
一直觉得电脑是一个最不稳定的东西,它可以为主人保有各种专属的信息,哪怕是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东西;但是,一旦它落到了别人的手里,它也一定会出卖它的主人,如果不是碰到菜鸟一只的话。
找了半天几乎都是一些她看不懂的东西,刑法、民法、商法……乱七八糟的。几乎都是文本文件,她怀疑他整天看这么东西到底有没有烦的时候。
相册!
这个文件夹的名字让她眼前一亮,颓靡一时的心情很快又蹿升至刚刚的兴奋点。
这里总会有不一样的东西了吧。
鼠标移动到它上面的时候,脑海中仿佛又浮现出当年那个透过门缝偷瞄刚上高中的兄长在卧室换衬衣时的情景。
也许她还没有长大,但是当年的她只是好奇而觉得好玩,如今,她要找的,已经不是儿时的新奇。
双击!
她要找的答案即将揭晓!
弹出一个对话框──请输入密码……
原本蹙起的眉头在看到这个对话框时更加深了褶皱。
密码?他竟然设置了密码!这说明什么?这里面一定是他急欲隐藏、不欲被人得知的东西。果然,他还是有事情瞒着她的,也许不只是她,包括子衿在内,也许所有的人都被蒙在鼓里也说不定。
他的名字,不对;他的生日,不对;名字加生日,不对;他的电话号码,还不对;子衿的生日,也不对,家里的电话……
她绞尽脑汁把能想到的密码组合都试了一遍,可仍然弹出──对不起,您输入的密码与初始设定不符,请输入正确的密码。
以前在大学里有个计算机专业的同学送给子易一个自己研制的解码器,当时还因为好奇而借来把玩了好几天,她开始回想最后他们把那个小东西放在哪了?
随即她发现,并不是只有这个文件是加密的,还有许多文件都是加密过的。
原来,这就是他放任她侵占自己电脑的理由,确实像他的行事风格,他从小就是那种考虑周密的人。
与这个哥哥比起来,她还是太幼稚了。
既然他已经做到了这个程度,密码必然不是她能猜到的。乖乖的关上电脑,放到他的桌子上。
“你这样子的三八性格,哪个男人敢要你?”他早已收拾好东西,见她就如自己所料想的那样把电脑放到桌子上。
“我哪里三八?不过就是看看你的电脑,怎么年纪越大越小气了呢?”不满的哇哇叫,“我怎么了?怎么了?是那些男人有自知之明,知道配不上我才退缩的。”
瞧她蜷缩在沙发上,这么多年了,她喜欢的姿势还是这个受气包的模样。
不理会她的抗议,给自己到了杯茶,起身走到窗前。
已经到了时候,窗外的秋海棠不知何时开得一树的花儿,后院地上满是落下的残花。风一吹过,便有花随着离开树枝,完成化作春泥而在来年护花的使命。
“这树这么多年了,长的还是那么好啊!”她也随他看向这树,不禁感慨。
它在他们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就已经在那里了,春去秋回,人都变了,有人来,有人走,可它还在那里,一直一直都没变过。
原来,植物真的比人要坚强许多。
“听说子易也要回来?”他打破半天的沉默,问她。
有些讶异他这样问:“怎么听说?你到现在还没见到他?”
一边的剑眉微微上扬。
看他的表情就已经心领神会,她继续道:“我这次打算回来,一是因为那边的学业已经差不多告一段落,再有就是他跟我说他要回来了。我想着,这么多年了,他可能也是想家、想子衿,才想回来的,毕竟我们已经走的太久了。你知道么?哥,有时候,只有我们俩的时候,我们还会不自觉的用外语交谈。”自嘲的一笑,“等我们意识到母语的存在的时候,那种心酸的感觉让我俩都一时无语,再开口,只有别扭。那种感觉很不好。”
“于是,直到他那天跟我说要回来。我什么话也想不出,只是说好,好……他订了转天的机票,因为当时我还有些事情要交接,所以滞留了一周才回来。你没有见到他?子衿也没有么?我还以为你们早就见面了呢。”现在提起来,她也终于觉得怪异,明明他比自己提前一个星期回国,为什么没有回家?就连他最挂念的人都没有去见。他现在到底在哪?在干什么?
“他比你早一个星期回国?”他想确认。
她肯定点头:“是的,我还到机场送他了呢。”
一个星期。一个星期的时间够久了。
食指摸着光滑的杯沿,指腹上的茧子阻隔了热度,总觉得有事要发生了,又隐隐的不知是什么。
等他再回神的时候,看见她已经缩在沙发上睡熟了。
他宠溺的一笑,拉了一旁的薄被给她盖上。
理了理她额前的碎发,那样柔软,就像某个小鬼一样。
第三十六章
靳轻才到公司就听见一个爆炸性新闻──她的秘书小姐昨晚被男朋友求婚了!
看着办公室外面那个又不知神游到何处的女人,她不再敢把重要的事情交待给她。一整天,就连传真都是自己亲自发,实在没有勇气相信这时候的小宋秘书。
“轻姐,你说,你说,嗯,钻戒是这种传统的样式比较好,还是……嗯,这个,这个比较另类的款式比较好?”
午休的时候,不再捧着饭盒的小秘书,倒是拿了一本厚重的图文书跑到她办公室向她问东问西的。
靳轻塞了一口三明治,又一边分神看着推到她眼前的画册。
原来是一家珠宝行的宣传图册。
刚看了没两眼,她就被上面各种或华丽、或精致的首饰吸引住了。果然,女人啊,都是珠宝的奴仆,她也不例外。
“嗯……嗯,这个,这个好!”她嘴里还有没咽下的食物,就指着其中某页上的一款首饰嚷嚷。
“拜托!老大,我是让你帮我看婚戒好不好。”这人,看中了一只玉镯。
“让王杰把这个也买给你,多漂亮啊!”她就是很喜欢啊,通透的色泽,优雅的样式,看着忍不住想摸上一下。
“当然漂亮了,价格旁边的数字更漂亮。”小秘书小声低估着。
“说什么?”她没听清。
小秘书一眯眼睛。突然爆出一句:“老大,你给我涨工资吧!”
一口刚咽下的食物差点倒出来,靳轻抽了纸巾捂住嘴巴:“开玩笑,这薪水是我说涨就能涨的吗?我也是给人家打工的,关于职工的福利问题不在我的权责范围里。建议你现在上三十五层,出电梯左转一直走,去那间有双开门的办公室找那里面的人重复一遍你刚才的话,可能有机会实现你涨工资的梦想。”那个人才有权利决定圣世每个人工资福利。
垮下一张脸的小秘书一口的哭音:“轻姐,你不知道,现在王杰的积蓄全部放在房子上。我们两家都是一般的家庭而已,父母勤苦了一辈子,把钱全花在这上了。其实想想也觉得很不应该,可我不是那种拿婚姻当玩笑的人,结了,就是一辈子的事。既然是一辈子,就不可能这么将就着闭眼糊弄过去。我是女人,总爱留下一些回忆。你明白的吧轻姐,等老了,和老伴儿坐着摇椅,慢慢回想着年轻的时候,我也曾经那样美丽过,即使那时候鸡皮鹤发,可就已经足够了,是不是?”
一个午休都没有讨论出结果,靳轻喜欢的,小秘书嫌太贵;小秘书有想法的,很快就被靳轻一桶冷水浇下去。没办法,谁让这位准新娘的审美水平太差呢。
最后,小秘书还是被靳轻赶出去整理资料,之前抱进来的图册却硬是让她抢下来。理由找的光明正大:“把它留在你桌子上,你会分心,那样会影响工作。”
她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假公济私。
这镯子真漂亮啊!
记下它下面的标号,她想起一个口号──心动不如行动!
愉快的合上手机。
她转头看着刚刚被小秘书点名的几只戒指,并不是惹眼的款式,甚至有些过时,也不是经典的样式,更没什么收藏的意义,被点名的原因也许就在这价钱上吧。
小秘书点中的首饰大都是打折的,她想为未婚夫省钱呢!
抬眼看了外面那个忙碌的身影,这就是传说中的准新娘呢!她这个当姐姐的是不是也应该为她做些什么?
买戒指?这个想都不想就放弃了,这不是她的义务。而且让那准新郎知道了,可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送礼物?这是一定的。
是不是还得做些什么?
她咬着笔头,揉掉一张纸,上面全是涂鸦。
也许呼吁为即将新婚的员工增加福利是件务实的事儿。
扔下铅笔的手指跳跃在电话上。
第二天早晨,靳轻刚跨进办公室就被人从后面抱住。
某位准新娘哇哇大叫:“大老板刚刚放话了,要给新婚的职工涨半年的工资!还有红包拿……轻姐,我是不是在做梦啊?我昨晚做梦都梦见我涨工资了呀,今天一早就听说这个好消息,是不是上帝真的听见我的祷告了?”
这准新娘笑的眼角都带出了泪,看来是开心之极。
压制住要笑的欲望,靳轻硬生生板起扑克脸。
“涨了工资的准新娘打算继续在这里偷懒吗?”
“明白!轻姐,我会努力工作的!”小秘书拉着她的手又抒发了一通,才美滋滋地出去工作了。
关上门,不想让她看见自己唇角的笑意。
手机铃声想起,她顺手接起──“喂。”
“满意么?”
这个熟悉的声音让她心底霎时变得暖暖的。
走到落地窗前,看着下面越来越热闹的街道,淡笑着轻轻吐出:“嗯……”
合上电话,她眺望着下面,看着人们的身影如蝼蚁般穿梭,却不知自己早已成了别人眼里的风景。
不远处,有个人合上自己的手机放进裤袋。他站在过道中央,透过一层层玻璃,看着那个站在窗前的纤细身影,唇际笑意盎然……
第三十七章
中午的时候,肇世坤约了靳轻一起吃饭。
选了一家离公司有些远的餐厅,他们找了一处颇安静的角落,环境极好。
“谢谢你。”
世坤停下手里的动作,抬眼看她,见她一脸严肃的道谢,不禁有些失落。“我这么做不是因为你。”
“我是替圣世新婚的职工感谢你。”
他是个好老板,虽然不见得是个最成功的商人,但确实是一个难得的上司,有时候觉得他这样的性格根本不应该涉足商界。他可以是最优雅的公子,却不是唯利是图的商人。
“怎么看你都不像是那种混迹商海的人,这些年圣世没倒真是奇迹。”这是她多年的想法,今天终于说出来。
他给人的感觉更像是文艺青年。商人的市侩,铜臭的腐蚀,在他身上一丝一毫都没有。
他尔雅浅笑,点头承认道:“我也觉得是个奇迹,我竟然还能在这里请你吃饭。”
“当初为什么放弃自己的梦想?”她知道他当年所学并不是商业管理之类,之后因为一些别的原因而放弃,随即继承了自家的公司,直到现在。
“我没什么梦想。”他摇头否认。
“骗人!”
看她一副不相信的眼神,说:“没骗你,真的。”
“每个人都有梦想。”
“那我的梦想就是和你结婚,照顾你一辈子。”
又来了。那种让她心悸的眼神又来了。
她清了清喉咙,随手拿起红酒就喝。
放松了神色,他向后靠去,留给她尽量大的空间,不想每次都如强迫逼婚一样。他也有自尊,而且很强。
再这样下去实在是不好,她心底有着很深重的内疚感,对他,她有太多太多的愧疚。
当年,在她最需要人帮助的时候是他拉了她一把,把她带进圣世。这些年,可以说是他看着她一点点成长,一点点成熟,一点点在这个领域占领自己的一方世界。她在事业上踏出的每一步几乎都有他陪伴,与上司这个冠冕堂皇的称呼比起来,他更像是她的导师与兄长。那样的耐心,那样真心的信任她,给予她一切的机会与空间。
对于他的感情确实有些复杂。不知什么时候,他看她的眼神开始变化,眼里少了平静与疏离,多了一份难掩的热忱与期许。她早已经历过一场淋漓的爱情,那样的眼神,她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于是开始与他保持距离。她不想介入他的世界,因为知道他要的自己给不起。
那一年圣诞,圣世内部举办酒会,目的只是为了犒劳全体员工一年来的辛苦工作。
那晚她的心情达到谷底,因为前几天刚因为一件小事与顾谦大吵一架,不欢而散。之后两人都绷着劲儿,谁都不打算先低头。就这样,一连几天她都吃睡不安的,精神有些颓惶。
直到圣诞夜酒宴,心头万千愁绪的她喝了许多酒,迷迷糊糊的只记得自己最后被人架离了酒会。她一点都记不得自己怎么会坐上他的车,怎么会回到家,怎么会开始与世坤热吻。
总之,他们的嘴唇最后纠结在了一起。
她开始咬他,眼里看见的,分明是那个折磨她好几天的男人。
“该死的你……”她低低的饮泣,眼睛湿润,有种迷幻的美感,却没有注意到刚刚还热情黏住她嘴唇的男人霎时凝住的身躯,“怎么那么坏的脾气呢……都不知道让让我……你去哪了,都不给我打电话……几天了……”她开始撕扯他的衬衣。
好似他并不若往常那般热情,显得有些被动。
她又气恼了。这么小心眼儿?
开始亲吻他的手指,她最喜欢他的手。喜欢那种粗糙的感觉,在她丝滑的口腔里,她细细的含吻,贝齿有些用力的咬他,她就喜欢这样。
很快的,他似乎真的被她挑起情欲,唇瓣吻上她的颈子,又开始拉扯她的礼服,没有受她束缚的另一只手伸到她的背后摸索拉链的位置。
渐渐,她开始觉得不对劲。这双手满是清爽,而他的手不该是这样,他的手总是有股淡淡的烟草味道。他从不会这么隐忍的吻她,每次亲吻她的时候都能把她逼疯,这种陌生的感觉一下子把她震住。
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把推开抱住自己的男人。就着月光,迷离渐渐消散的眼终于看清了那人。
不是心底那个揪疼她心的人,而是她的老板,那个一直把他当兄长的男人。
“我……你……我们……”她真的慌了,结结巴巴的不知说什么才好,心跳徒然加快。
之后看着他平静的系上被扯开的衬衫,拿了外套就走。
她傻傻的站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突然有种大哭一场的欲望,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我喜欢你,真心的喜欢你。”这是他离去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在那之后,他再不像以前一样掩饰自己对她的感情,直到现在。
她不知道他是否知晓直到现在她的生命中还存在另一个男人这件事,如果他知道了还会不会继续这样。考虑了千万次,总是话到嘴边又咽下。
“世坤,我不值得你这样对我,你应该得到比我更好的女子的陪伴。”她迎上他的视线,已经不想再躲闪,说清楚才是对他最好。
“我就想要你一个人,别人再好我不稀罕。”他岂是那样容易放弃的人?
“可我心里有别人,再容不下其他了。”这样的话实在是极伤人,但却是势在必行。
他没再说话,温雅的眼睛看向别处。
她心里也是难受,也许这话说出来,两人就再也回不到当初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转头看着她,依旧是那样儒雅的笑靥,只是这时多了份忧郁与落寞。
“那就还让我等吧,你不用承诺什么,让我等。等你心里没有别人了,等你心里能容下其他了。这次我不逼你,我会有耐心的,行吗?”
看着这样的他,听着这样的话,心里盘旋着许多的拒绝都化为泡影。如何对他说“不”?
她真的慌了。
第三十八章
早上刚到事务所就接到何子衿的电话,那头的声音难掩兴奋。
她说,谦,子易回来了。
挂断电话。
这消息对他来说该是好消息,终于有种看见曙光的感觉。那个只会哭鼻子的少年不知现在长成何种模样。
直到晚上,他终于看见那记忆中的少年。
他刚进门,就看见何子易站在餐桌前安静的看着他。
何子易走上前,早已没有儿时的细声细气,爽朗的声音,洪亮、自信。他说,姐夫,好久不见。
一顿饭下来,顾谦是话最少的一个。就连子衿都笑得很大声,小颖与子易更是一双活宝。
饭后,他照旧在书房打发时间。今晚没什么必须完成的工作,这是难得的清闲。
回想刚刚那个刚毅的脸庞,很难与记忆里那个总是躲在大人身后的男孩对接。
时间,真是可怕的东西。
咚──
有什么东西砸上了窗框,他走到窗前,看见子易正在后院的游泳池里向他招手,另一只手上还拿着几块石子。
“多久没一起游泳了?”何子易精瘦的上身满是水珠,精神饱满的看着正向这里走来的顾谦。
“比一场?”
顾谦儒雅浅笑,便当应允。
噗通!
两人同时入水,只属于男人的力量在这一刻显现。
平常形容女子在水中宛若人鱼,没有将这美妙的词汇用在男儿身上未免太不厚道。
月光下,这里只有清浅的光线,泻到不平静的水面上,弄的处处斑斓。两人就如人鱼般在水中翻腾流转,游刃有余,五光流彩,摄人心魂。
眼见两人都即将到达终点,顾谦微微超过子易不过一指距离。
顾谦仍保持着相同的节奏,而身旁那具更加年轻的身躯却在这时猛的发力向前探身,身子尽数没入水中……
啪啪!
两人同时摸到池边。
子易从水中探出来,甩了甩头上的水,靠在池边。
见顾谦抹去眼睛里的水,也随他靠在一旁。
待两人都呼吸顺畅了,才有人开口。
“我现在可以不再输你了。”他看着身旁那个一直只能仰视的男子,平静的宣告。
就是这个人带他第一次下水,教他如何换气,如何划水。游泳,他是自己的启蒙老师。
十七岁离开这里,之前从没有赢过他这个老师。可如今,就在刚刚,他们同时入水,同时摸到岸边。
他再不是那时候的稚气少年,再不必仰视看他。
顾谦拨弄水花到自己的肩上,唇边有笑意,眼里却蕴着看不透的东西。
毕竟是秋天,晚上寒气渐起。
“走吧,再呆下去会着凉的。”顾谦出水拾起自己的衣服,递了地上的浴巾给他。
主屋的大灯全闭了,只剩下一些角落的琉璃灯打光。
他们安静上楼,二楼拐角,刚要向右转身的顾谦被人扯住手臂。
“姐夫怎么糊涂了?姐姐的卧室在那边。”仍赤裸着上身的子易用视线指向相反方向的一间卧室。
从容躲开那只箝住自己手臂的手,他语气平常:“还要准备明天上庭的东西,我睡书房。”
锁上书房的门,没有开灯,直接倒在床上。
手背压在额头上,太阳穴又开始涨疼。
第三十九章
“轻姐?轻姐?”小宋秘书摇着歪在沙发上睡过去的女人。
刚正开眼就有一束强光闪过,惹得她蹙眉眯了半天眼睛才睁开。
原来是闪光灯。
看清周围才想起自己身处何地,一大早就被派来这黑漆漆的摄影棚,不远处正在拍照的模特是圣世的人。
小宋秘书正在摆弄一大堆衣服,分神跟她说话:“你怎么在这里都能睡着?昨晚没睡好啊?一会人家公司的负责人来了看见你这样会把事情搞砸的。”
掐了掐有些酸疼的脖子,靳轻的睡意还没有消散,只想再找个清静的地方补觉。
“别走别走,给这裙子搭个披肩吧。”小秘书手上挂着至少五条以上的披肩,硬要她选一条。
“你自己看着办吧。”懒懒的不想费神,有点不负责的抛下秘书离开摄影棚,往洗手间走去。
因为是周末,楼里安静的很,都没什么人。
从洗手间出来,正要往摄影棚走,半路突然被人圈住腰,没来的及反应就被拉进一扇安全门。
下意识的反应是遇到了打劫,正要反抗就被人擒住手臂,硬是将她整个人压在墙壁上。
这种力量早已超过自己能控制的范围,才一挣扎就已经明白。
他的脸离她很近,温热的呼吸喷在脸上,她屏住气息,头皮发麻,脑子里快速运转着以前看到的一些逃生的技巧。
刚要抬起的膝盖就被那人更加有利的腿压制住,他们两人的身子几乎没有空隙的叠在一起。
一连串的动作几乎只两三秒钟的时间。
呼救的声音被他含进嘴里,他竟然强吻上她。
喉咙仿佛堵住一样,她甚至有窒息的感觉。
用尽最大的力气咬破他的嘴唇,终于让他放开亲吻她的动作。
他随后退开,看她撑着明显已经虚软的双腿逃命似的逃离。
并没有追上去,拇指擦了擦唇角的腥味,一道血迹留在指尖。
靳轻慌忙跑进摄影棚,见她神色不对的小秘书赶忙跑过来。“怎么了?”她的嘴角竟然有血迹。
沾了水的纸巾替她仔细擦去血迹,又检查了还没有没有其他的伤处。
还没来得及细问,就被门口一下子嘈杂的人声吸引去注意力。摄影棚里的人有一些跑到门口,好像是对方公司的负责人到了。
正要打起精神面对客户的靳轻被小秘书拉着手,她贴心的站在她身旁。
突破了人群,其中走出一个高大身影──
他一身得体的黑色西装,口扎却有些松散,黑暗让她看不清那人的脸,他似乎正朝她们这边走来。
他向靳轻伸出手,笑容怪异。
“美丽的小姐,我就知道咱们还会再见面的。”
靳轻再看不见其他,只能死死盯着他唇角那处明显的伤痕,上面似乎还有未干的血红。
顾谦刚打开门,就看见子衿和小颍围在一起忙活着。
走到里面才看见,原来事故的中心点是子易,见他正坐在椅子上,一脸无奈的看着两个女人为他忙活着。
顾颍正拿着棉球去沾医用酒精,然后一边呼着气一边扳过子易的脸擦着。
“怎么了?”他诧异问道。
子衿回身见他回来,先是开心一笑,随即又皱眉看着正疼的呲牙咧嘴的弟弟。“他受伤了。”
受伤?
“哪里?”顾谦也上前,扳过他的脸。
何子易看见他,马上站起来,摆摆手:“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没事。”
“怎么弄的?”
“早上看到一只猫很可爱,想亲亲,被它咬了口。”
小颖重新换了一只棉签,又大力拉过他的脸,狠狠的啐了他一口:“好小子!连只猫你都不放过!”
第四十章
我有预感,咱们还会再见面。
美丽的小姐,我就知道咱们还会再见面的。
晚上躺在床上,靳轻终于想起。原来,今天非礼她的那个男人就是在那不勒斯时遇到的那个行迹怪异的人。
那人的表情让她很不舒服,总是有种被窥探的压迫感。唯一可以肯定的,这绝不会是他口中所说的缘分之故。
想到今天遭遇的一切,实在让她心悸。再怎么逞强,她终究也只是个女人。男人与女人在力量上的不平等是与生俱来的。遇到危险,她根本没有自保的能力。
想到那个强势的吻──其实那根本就不叫什么吻,在她咬伤他之前,她几乎能听见他磨牙的声音,若不是自己先发制人,她甚至怀疑会不会在下一秒被咬伤的会是她──心底一阵瑟缩。
薄被环抱住身子,可还是有寒意一股一股袭来。
她想要温暖,至少在今晚。
给他打电话吧。
“姐夫要出门呀?”
顾谦刚进车库就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
子易正盘腿坐在车库里面,穿着满是油污泥渍的套衫,旁边立着一盏小灯。身前、手中满是工具,不知要做什么。
看见他正瞧着自己,回身拿出一个家伙冲他扬了扬,那是个很破旧的电动滑板。“试试还能不能修好。”
“这么晚了还要出去?”
“有些事要处理。”
放下手上的家伙,何子易看着扬长而去的车子,起身弹去身上的灰尘。
小灯的电量可能不足了,渐渐暗下来。
他弯腰拾起地上的滑板,上面还有忍者龟的图案。
那时还真是幼稚!
他手中倏然握紧它的边缘,猛地用力摔向墙面,崩落的零件向四处弹射。
不久,全部暗下来的车库,只剩下某个过重的呼吸声。
他进门,率先走进小房间。
靳小透只剩一只脚还在被子下面,小被子一直耷拉到地上。
这孩子睡觉从来都不老实。
把被子给她整整好,又抹去她嘴角淌下来的口水,小家伙舒服地翻了个身又呼呼大睡过去。
“怎么了?”
进来见她正屈膝坐在窗台上,也没开灯。打开床头灯,走到窗前看她。
她倒也没说话,只是伸开手臂。
抱起她放到床上,握住她的赤足,没意外的掌心一片冰凉。“说了多少次,现在的气温不能再这样赤脚,怎么就不听呢?”
伸手递给他一瓶药油,褪下睡衣,趴在床上,雪背上的肩胛处一片青紫。
那时候被突然撞向墙壁,当时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可能恐惧抑制了痛楚。回来后开始止不住的抽疼,洗澡的时候才从镜子里看到已经变了颜色的肌肤。
“怎么回事?”手指轻抚那片瘀青。
手臂垫着下巴,头歪向与他相反的方向,不想他操心,随口带过:“不小心撞到了。”
他并不相信,翻过她身子仔细的检查,直到再没发现伤处才开始上药。
“最近走霉运,改天让程欢带我去庙里拜拜。”心里总是不安的,似乎还有事情要发生。
她好像听见他叹气,回身拉他也躺下,鼻子里都是陌生的味道,是沐浴液的香味。
“洗过澡了?”
“嗯。”
“这味道挺好闻的,什么牌子的?下回我也买……”
还没等她把话说完,他就一把抱住她,紧紧的,头深埋在她的发间。“是我的错,靳轻……都是我不好……”
“说什么呢?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手臂绕过他的腰。
今晚的他似乎有些慌乱,原本给他打电话是想得到他给予的温度,可是现在……
也许取暖的时候,该是互相的。
他的吻落在她的发间,额头,颈项,脸颊,最后是嘴唇。
她赤裸着身子,他有些动情,手在到处游弋,滑上她的大腿,往上移去──
“别……”她按住他,微喘着摇头,“今天不要,我不舒服。”
拉过被单覆上,揽她入怀,慢慢调整呼吸,试图收回欲望。
“睡吧……”小心不去碰到她肩上的伤处,空出的手熄了灯。
第四十一章
“我为上次的行为向你致歉,我是真心的,请原谅我。”
当那男人再次出现在靳轻眼前时,她正在会场布置,没留意身后,他就又这么突然的从天而降。
眼见周围都是圣世的的工作人员,她刚刚升起的惊恐随即稍稍安抚。
“那要让你失望了,你的道歉我不接受。”脑海中仍是那天留下的可怕记忆。
这人简直没有理智可言,什么样的人会在面对一个陌生女人时就可以用那样粗鲁的方式相待?
“仁慈的天父说,只要是出自于爱,什么样的罪行都应该被宽恕。”他双手背在身后,嘴角上扬,一脸的安静无害,似个青葱少年,与那天给她的可怕感觉截然不同。若不是他唇上那道仍没消退的伤口,她几乎都要认为是个误会。
不打算与他浪费唇舌与时间,她转身回到模特换衣区,他自然被挡在外边,无法再跟着骚扰她。
一个陌生人突然要强行介入自己的生活是件让人难以忍受的事,尤其他在第一面时就给你留下了极为不好的印象之后。
“轻姐,瞧,这回是粉玫瑰。”小宋今天第三次跑进来,手里又换了花种。
指了指堆在地上的花,她吩咐一起扔掉,见小丫头喜欢的爱不释手就都堆在她身上,连人带花一块哄出去。
桌上是第一次送花时留下的卡片,上面写着乱七八糟的话。
他说,他叫何子易。
他说,他好像爱上她了。
实在是荒唐,一个非礼自己的人竟然用情不自禁来解释当时的行为,那她听见的那种咬牙切齿的声音是什么?难道爱她爱到想把她剥皮下腹?
这人硬要介入她的世界不会是什么好事,他的眼神让她惊心,虽然一副多情面孔,但眼神却过于冷寂。
她对他一无所知,但是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那样的眼神,绝对不会是一个如他所说的陷入爱情的男子该有的。
这样突兀的几次相遇有些被捉弄的感觉,很明显,现在他处于主动,而她只能被动接招,见招拆招是她唯一能做的。
即便心里已经有所盘算,但是现实的状况却总是出乎人的意料。
直到坐在何子易的车里,靳轻仍不能相信刚才所经历的一切。如果她理解无误的话,现在这种情形该称为绑架。
“你放心,我不会再对你无礼,只要你陪我去个地方。”他早已看穿她的心思,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抓住她正要模电话的手,下一秒,手机就被扔到后边。
“你强行掳我上车,我可以告你的。”
他满不在乎的笑了笑,手指摸了摸唇角的伤:“随便你。”
为什么每次与他碰到都是这样的互动,总是漠视她的意志,永远是他在操纵一切。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几次三番的找我麻烦,我什么时候得罪你了?”她从后视镜观察他脸上细微的变化。
他似乎很奇怪她这样问,一脸的迷惑:“说什么呢?喜欢一个人就想时时刻刻总见着她,这叫找麻烦?”
不再理会他,看得出他根本没有说实话的意思。她只好努力观察路线,开始判断他要带她去哪里。
谁会想到,车子在一所墓园停下,这已是郊外。
他打开车门锁,却没动,眼睛看着不远处的山头。
不想单独与他在那么小的空间呆着,靳轻率先走下车,头也不回的忙下山,还没走两步就被人拉回。
知道挣扎也是白费劲,于是干脆任他拉着自己上山。
陵园都是一个样子,沉寂,肃穆,惨白。到处都是凋残,这是没有生气的地方。
他步履较她要大的多,只有加快频率才能跟上他。
终于,他停下,放开她。
“借我手帕。”他霸道的问她要,眼睛却看都不看她一眼。
无奈看着横过来的那只手,把纸巾放进去。“没手帕,只有纸巾。”
他蹲下身子,抽出一张,绕在手指上,仔细地擦拭着墓碑上的照片。
她虽没兴趣,还是不自觉看了眼那照片。
一个老人,淡笑,和善的模样。
他直到把墓碑周围都打扫了便才起身,背对着她,面向夕阳。
“爸爸走的时候也是这会儿,夕阳似血的时候。”
靳轻实在不想再与他在这耗时间,不耐道:“你把我带这里来究竟想干什么?我没有义务陪你在这缅怀。”
他回身,身后的夕阳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黄。他并无表情,少了平日的嬉皮笑脸,此时的他又开始让她紧张。
“想让你多了解我一些。”
她转身。“我不想了解你。”
“这可由不得你!”语毕,擒住她的手腕拉她到墓碑前。谁知力道似乎没有控制好,她跪倒在地,想要扶她一把的他都没有来得及。
想要扶她的手被一把打回去,看着她眼里的怒气,心底竟没有原想的快意。
他坐在地上,拿出纸巾为她擦去身上的灰尘。
“只要你安分一点,我保证咱们可以相安无事。”
看得出她眼底除了愤怒,更多的是惧怕,她在怕他。这很正常,这样的行为在他自己看来都很流氓。
“爸爸去世的第三天我就离开这里去了意大利,一直到现在我才回来。”他低头仔细的弹去她身上的灰尘,仿佛陷入了另一个空间,“爸爸走了之后,姐姐就是我唯一的亲人,她生下来心脏就不好,即使爸爸为她花再多的钱,请最好的医生,吃最名贵的药都没办法根治。小时候,她有一回病的很重,甚至下了病危通知,还记着那时爸爸抖着手说什么都不肯签字,嘴里念着:‘能活能活……’。我那时还小,根本不懂什么是死亡,只懵懂地知道,如果姐姐死了,就会像妈妈一样,就再也看不见她了。于是,我开始害怕,就是那会儿真正明白死亡的意义。
后来,她终于平安度过最危险的一段时间。因为一个人,那个人在她床前说了一整夜的话,没人知道他说了什么。只知道,在那人守了一夜之后,姐姐终于醒过来。
医生说是奇迹,爸爸说姐姐命大。我却觉得,是那个人给了她活下去的力量与勇气。姐姐从小就喜欢那人,他们一起长大。之后爸爸去了,他们成婚。已经是圆满的结局,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吧,我那时候想着。所以按照爸爸的遗愿去了国外,一呆就是这些年。”
靳轻动了动已经有些发麻的腿,试图站起来。听了这半天也找不到自己与他相关联的部分,虽然,心里有种不安的感觉悄悄蔓延。
“为什么你总是忽视我说过的话?就不能安分一点?”拉她入怀,使劲抱住她。
“放开!我没有义务陪你在这发疯。”用力想撑开他的身体终究还是没有成功。
“我是疯了……”捏住她的双腕,逼她正视自己,“靳轻,靳轻,你太自私了,只想着自己活得快意了就不管别人的死活!”
她不再与他较力,放松力道,冷静下来看他有些扭曲的面容,可心里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惧怕,竟然有丝坦然。
“你是来替你姐姐申张正义?”他听见她一字一句清楚的说道。
他完全愣住,不知何时走势又开始变调。
她从他身上爬起,再不逗留,留下他一个人仍坐在他父亲的墓碑前,久久没有动弹。
第四十二章
顾谦的关系簿上,配偶一栏里的名字叫何子衿,这她很早就知道,她对那个女人的认知也只停留在这个层面上。有太多的办法了解那个女人,但是她不想,那个何子衿是扎在她心头的一根钝刺,虽不锋利,但是拔出来却更难,连肉带血的。她真的怕了,所以逃避。
何子衿,何子易,这两个名字未免太过相似。其实自打知道他的名字开始她就早有这种预感,但还是自欺欺人的不想正视。她终究只是个女人,也会胆小,并不是什么都能应对的完人智者。
直到在墓园,他的那席话,还有他的眼神。
她知道,自己再也不能逃避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隐隐觉得生活要变了,现在不过是个开头,后面的事情谁又料想的到?
周末的时候,总算能休息一下,最近实在是忙昏了头,又加上何子易的纠缠,已经让她有些疲于应付。
一大早就有人按门铃,放下手里的牛奶瓶,一边盘着长发一边跑去开门,嘴上还叼着珠钗。
可能是程欢,说好今天她带小棠过来玩的,可这也太早了,瞄了眼钟,还不到八点呢,她家的懒猪靳小透还没起床呢!
门打开,并不是程欢。想来也是,那个女人按门铃从来不会只按一声,而是一直按一直按,直到门开为止。
陌生的女人,得体的穿着,一副墨镜几乎遮住半张脸。
“请问……”
没等她说完,那女人就伸出手,却没什么表情,语气更是平淡,却又透着一股寒意。
靳轻递出手,与之交握。
在两只手碰到的时候,那女人开口,她说,你好,我叫顾颍,顾谦的妹妹。
下意识挺直脊梁,靳轻感觉自己周身的筋骨开始紧绷。
请她进来,靳轻说,你随便坐,我去倒茶。
顾颍坐在沙发上,看靳轻随手固定了长发,在厨房那里泡茶。
静静的观察,进来时就已经发现门口鞋架上的男式拖鞋,茶几上还有打火机与香烟,都是某人最喜欢的牌子。
最后,顾颍的视线落在那个静立在水台前的女人身上。
想像过这女人的模样,也许是那种娇嫩的菟丝子,可能和子衿有些相像;也许是那种勾人的狐狸精,手段心机都是一流。许多种假想在真正见到这女人的时候都破灭,这个靳轻出乎她的意料。
上身一件宽大的白色衬衣,下面只一条简洁的牛仔短裤。修长有度的腿,精致的身材,动人的面貌,她甚至赤着脚,白玉般的脚踝似乎都透着一股惹人犯罪的风情。上衣的两粒扣子松开,白皙的肌肤露出来,若隐若现。
同为女人,顾颍终于明白,这样的女人有让男人趋之若鹜的本钱。单从外表上,这个靳轻,就已经胜出了。
可是哥哥不是那种只重视外貌的男人,他身边从来不缺漂亮女人,从小就惹桃花的人,怎还会因女子的美貌而动心?必然是她身上还有什么是让他放不下的。
飞转的思维被她打断,她说,喝茶。
“谢谢。”顾颍看了眼那精致的杯子。
靳轻坐在她对面,不想与她浪费时间。“你找到我这儿是有话要说吧?”
“嗯,我也不打算拐弯抹角,你是叫靳轻吧?你是不是和我……”
“是。”没等顾颍说完,靳轻就抢过话来。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靳轻觉得可笑:“你能说什么?你是他妹妹,说起来咱们还是第一次见面呢。怎么?你也是来替你那个千金嫂嫂申张正义的?那你怎么不和何子易一起来?人多一点不是会更有气势么?”
“子易找过你?”顾颍突然觉得奇怪,可脑子里又想起他最近不同以往,说不上来的别扭,原来他们已经见过面了。
“找过,他还说他爱上我了,想追我。”
“胡说!”
靳轻看她一脸难掩的恼怒反而开怀,轻笑道:“不信啊?回去问问他,问他嘴角的伤是谁咬的?”
心底某些被压制很久力量开始冒出,见顾颍愤怒的样子,竟然有快意涌上心头。她不想罢休,还有积攒了多时的灰暗情绪等待发泄。
“你是不是女人?还懂不懂羞耻?”顾颍也气急,开始口不择言,只想破去她脸上的讥诮。
靳轻听见这话反而笑的更欢。“我是不是女人你可以回去问问你哥。”
顾颍尽量的压制情绪,深呼吸了几次才开口:“我并不想与你争吵,也许你也有自己苦衷。我只是不想我嫂子那么痛苦,他们甚至分房睡。”
“你在暗示是我造成的?”
“难道你敢说这与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吗?”
“这只能说明你哥他自己不想要,与我有什么关系?”她喝了口茶,似乎有想到什么,暧昧笑开,“要是你认为是我离间他们,那我也没办法。”
顾颍用力掐着墨镜的镜框,仿佛要捏碎它。“你想要多少?开个价吧。”
靳轻一脸惊讶,三秒钟后便是大笑着:“你以为自己在拍电影呢?还开价?呵……”这女人真是可笑,竟然会以为她是因为钱才会与他纠缠这么多年。
“那你想要什么?”
收起笑意,靳轻放下茶杯。“我要的,不是你给得了的。”
“你想要什么?”顾颍觉得自己越来越控制不住情绪了,“难道你想要他把你扶正,你想光明正大的当顾太太?我告诉你,别做梦了。”
“你说对了,我就是想当顾太太,可你怎么知道我是在做梦?”话虽强硬,可心里却是一片着慌,她最没把握的就是这个,“他们那是无性婚姻,你该懂得这个意思吧,那不过就是空中楼阁,也许只要别人轻轻一推,倒塌是迟早的事。”
“谁说的?那是因为子衿她身体不好,哥哥是体贴她……只要,只要你不去破坏。现在子衿的身体已经比原来好很多,他们会很幸福,只要没有别人。”
“你以为你哥哥是清教徒么?他也是男人,自然会有需要,哪个有妻室的男人没有碰过自己的妻子?有没有我并不是关键。”
哥哥竟然没有碰过子衿?顾颍难以置信地看着靳轻,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这么多年的夫妻竟然只是徒有一个虚名?不可能!一定是她在骗她。
“可是你还是一个不能忽视的存在,你在一个不属于你的婚姻中央,你不该在那里的,如果没有你的话,他们该有不一样的互动,毕竟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不相信哥哥对子衿会没有爱。”
耳边开始耳鸣,完全是靠意志压下涌上喉咙的酸水。“你今天来错地方了,你该找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哥哥。”
“他不会听我的。”
靳轻无奈苦笑:“那你是觉得我应该会按照你的要求去编排自己的生活吗?”
“我看的出来,你身边不会缺乏爱你的人,这世上不是只有顾谦一个男人,请你放了他,也放了你自己吧。”这是她心里的话,她并不讨厌这个靳轻,即使知道她是破坏子衿婚姻的人还是不能说服自己讨厌她,反而希望她可以有不一样的生活,而那样的生活绝对不会是像现在这样身为婚姻之外的女人而能够得到的。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照你的吩咐离开他?你们这些人谁都没权利指挥我该怎么做。你哥与何子衿的婚姻是他们的事,就算这中间多了一个我,也不是你这个做妹妹该干涉的,你们未免管太多了!”
为什么他们这些人都在命令她应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为什么他们觉得她该毫无缘由的听从他们的要求?他们把她当成了什么?
心里的怒火被挑起,她试了几次还是压制不住,于是也开始口无遮拦,“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你还是别多管闲事了。如果你还是想干预,建议你回去教教你那体弱多病的千金嫂嫂怎样锁住男人。”
“你是不打算放弃了?”
没等到她的回答,眼帘里就忽然出现一个小人儿,越过她身前。
靳小透穿着咸蛋超人的小睡袍,顶着鸡窝头,爬上妈妈的沙发。很明显是被吵醒的,眼睛还仍迷离着,糊着眼屎的眼睛暼了顾颍一眼,又扭头向母亲怀里钻。
顾颍倏地站起,几乎是落荒而逃。
“妈妈,那个阿姨是谁?”
靳小透还带着困意的声音拉回靳轻的思维,理了理小透乱糟糟的头发,轻轻开口:“不重要的人。”
第四十三章
“这还了得?”程欢“哐”的一声把水果刀拍在桌上,“这些人都找上门了来,想干什么?”
靳轻把最近发生的事跟程欢说了,这女人显然比她还激动。看了眼没什么动静的房门,知道孩子们没有听见,于是连忙冲老友做了个“嘘”的手势。
程欢点了下头,降下声音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她还能怎么办?
靳轻满心苦笑。“有些事由不得我,走一步算一步。”
“哼……这都是早晚的事儿,你该清楚。”程欢重新拿起水果刀切柳丁,“当初劝你你不听,非要一头钻进去,拉你也不动。好啊,既然是白费力气那我就不管。这些年看你们折腾的,你让我说你什么好?我知道你们那时候爱成什么样儿,可这都多少年了?怎么就不行呢?我真纳闷?”
一大早就经历一番较量,心里正烦闷的很,实在是不想再听程欢这样唠叨,靳轻伸手拿过一块她刚切好的柳丁,一口咬下去。
“还不错……快吃快吃!”硬是塞了一块到程欢又要发牢骚的嘴里,堵住她的话。
“啊……呸呸……”扣出柳丁,程欢苦下一张脸,叫唤:“好吃什么?酸死我了!”
“不会啊。”她就喜欢这种酸酸的感觉。
“怪胎!”
“根本就是个怪胎!”
两天之后,靳轻又一次听见这个多少有些刻薄的名词。不同于程欢的那种玩笑,眼前这个女人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仿佛一柄利刃,刃上还淬着见血封喉的毒物。
一个公式化过于浓重的商业应酬,世坤邀她做伴,她并不喜欢这样的交际,开场之后就眯在角落里。眼尖的几位太太怎肯放过她?硬是把她从角落的地洞拉出。
靳轻陪笑了会儿,才找到机会抽身。没等避开人群,又被人拉住。
原来是那个徐太太。
一身湖绿色晚装,优雅得体,只是腰间多了些繁杂的流苏,添了败笔。
靳轻本能的厌弃,可是却识相的缄口不言。
这女人将她拉到一边,眼睛却没有离开那个不远处正在调笑得花枝乱缠的女人。
“你还记得上次见到的那个孩子吗?”
靳轻忽然想起,那个安静的站在幼稚园门口等待家长的男孩,脑子里猛然想到什么,倏地也看向那个长袖善舞的女人。
这女人正是那个永丰的老板娘。
“听说她已经把外面那个女人打发了,怎么做的没人知道,孩子反正是被领回来了。”
“……”
“瞧瞧……”她指着靠近门口的一个中年男人,那人有些发福,肚腩开始凸出来,一脸的笑意迎人,徐太太又道,“这男人,一辈子都在她的手底下,后面肯定也没他的好日子,就是可怜了那孩子。”
“孩子怎么了?”靳轻只想到这个,心里有着隐隐的疼,只为那见过一面的纯稚小儿。
“还能怎样?辛苦是一定的,那孩子的存在就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别说她了,哪个女人受得了?可是,毕竟是唯一的继承人,我想总部至于太为难他吧。”
靳轻觉得有些荒诞,感觉就像少时读的民国小说一样,大太太因为不能生育子嗣就把外室的子女带回来自己养。这算什么?
没有意识到自己握紧的手掌,直到旁人拍了拍她的肩膀,靳轻才从自己的冥想中回神。
“靳小姐,不舒服吗?”徐太太意识她有些微的不对劲,轻拍了下她的肩膀。
“没有。”
靳轻觉得心烦意乱起来,有些发怔地看着不远处的那个女人。自己甚至能听见她说的话──
“根本就是个怪胎!”
猛地,一口气堵在喉头,上涌的酸液几乎等不及她掩饰。
慌忙捂住嘴,靳轻飞似的跑出大厅,寻着洗手间就覆在盥洗池上作呕起来。
打开的水龙头涌出的水声掩住她的声音,她吐的一塌糊涂,眼睛里满是泪水,不知是因为呕吐还是别的原因。
直到再也吐不出东西,她抬起满是水珠的脸,暗暗压制仍在痉挛的喉咙。
“你怎么了?没事吧?”
刚出来就被人拉住,靳轻看清那人,是世坤,他一脸慌张。
“没事,这几天吃坏胃口了。”扶着他的手臂,她实在有些乏力,开始头晕。
没走几步就被他抱起,转身往外走去。
“还没结束呢?”
“我送你回家!”
第四十四章
“我送你上去。”不顾她的拒绝,他仍是熄了车,小心扶她出来。
摸出她包里的钥匙打开门,刚进门,就看见沙发里的靳小透抱着大熊安静地看着他们。
“现在放心了吧,快回去吧,很晚了。”靳轻坐在卧室的床上,看着仍一脸担忧的他。
捏了捏她的肩头,临走之前仍不放心叮嘱道:“睡觉之前喝点牛奶,如果有事的话马上打电话给我。”
靳轻笑着点点头,正要起身送他却被他按住。
“别送了,你总让我感觉自己是个误闯禁地的陌生人。”
最后,送客的人竟然变成靳小透。
世坤站在门口,看着抱着大熊仍是一脸严肃的孩子不禁有些气短。这孩子对他表现出的排斥已经不能让他再刻意忽视、自欺欺人了。
“嗯……”他斟酌着言语,“你妈妈她今天不舒服,所以叔叔很担心,小透照顾妈妈,好不好?”
靳小透沉默着点了下脑袋,算是回应。
他刚出门,听见身后小小传来的一声“拜拜”。侧目,门渐渐合上,门边有只只澄澈的、仿佛能看穿人心的眼睛一点点隐在后边。
晚上,小透和妈妈一起洗澡,一起睡在妈妈的那张大床上。
鼻翼里尽是甜腻的香味,小透很开心,一点点偎近母亲怀里。
靳轻看着胸前的女儿,摸着她柔软的发丝,轻轻吐气。
这孩子已经六岁了呢……时间实在是可怕的东西,当年她身体里那个没有器官、没有皮肤,什么都没有的胚胎已经长成如今这惹人疼爱的模样。
她这辈子极少几件没有觉得后悔的事,其中一件就是当年冲动的跳下手术台,没有将这个幼小的生命从身体里割除。
其实,那时候,她不过也是个孩子。原本计划好的一切都瞬间变化之后,堕胎是当时最聪明的做法。可她不聪明,按程欢的说法,就是傻到家。
但是她很庆幸自己当年的傻劲儿,如若不是,现在的她该是多么孤单。没有怀里这个可人的小东西,她现在该是怎样的生活?她现在想都不敢想。
“妈妈……”
“嗯?”
小透在她怀里闷闷地出声。“你打算和那个肇叔叔结婚吗?”
靳轻顿住一会,掐了下小透的小屁股,幽幽道:“没想过。”
这是实话。
现在想起来,她竟然丝毫没有考虑过与世坤成婚的可能性。以前钻牛角尖的时候,确实有想着:算了,找个把自己捧在手心里的男人嫁了吧。但是,自己的潜意识里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念头。
她在感情上的执拗让自己都没办法。这些年,怎么过来的?有时候想想自己都觉得不敢相信。
决心不知下了多少次。一次次的心理建设,一次次的暗示,却一次次的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
“他喜欢你。”小透很小声的呢喃,如果不是靳轻还很清醒,几乎听不见她的声音。
她怎会不知?可是她对他却没有相同的情感共鸣。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那小透喜欢他吗?”
靳轻诧异看着眼前的孩子,依照往常的靳小透该是立刻大声的喊出来“不喜欢!”可现在的她却意外的安静。
“那妈妈喜欢他吗?”小透憋了半天终于开口,“你要是喜欢,那我……也喜欢。”说完这话,靳小透团着身子,小脑袋更加缩进母亲的怀中。
是在哪里看到过,说是喜欢这样姿势的孩子大都缺乏安全感,是本身存在不安定与怀疑心的一种表现。
心疼的抱紧这具小小软软的身体,下巴抵在她的头上,她叹息着怜惜:“我跟你保证,如果你要有爸爸的话,那个人必然得是你真心喜欢的。因为我要我的小透开开心心的长大。”
感觉到胸前的凉意与湿濡,靳轻又掐了下她的小屁股,轻笑着:“给你唱个我家乡的儿歌吧。”
儿时,母亲就是唱着这歌儿哄着因为哭鼻子不得安睡的她进入梦乡。如今,她也开始为自己的女儿吟唱──
蝴蝶蝴蝶生得美丽,
头戴金冠身穿花衣,
你爱花儿花也爱你,
你会跳舞她有甜蜜……
第四十五章
娱乐版的头条,连续几天都是关于名模黄丹丹离世的报道。一张张照片,上面人儿的笑,清冷、疏离。
靳轻一直介怀上次在医院那次的不欢而散,许久没有再见她,但却做梦也没想到,再次见到这个女人的时候,又是在医院。而这一次,她没有能力再离开。
关于她的一切,靳轻都是听说的。
半个月之前,黄丹丹意外流产。之后,一滴泪都没掉的她安静出院,半个月之后,她在家中开瓦斯自杀。
那么爱漂亮的人,如今却苍白着面容,甚至连肌肉都有些扭曲。靳轻挑了最艳丽的口红涂在自己手背上,突兀的颜色弄在她的肌肤上显得有几分狰狞。
揉匀了,抹上丹丹的颊边,唇瓣。
这样的女人啊,还是浓妆艳抹的好,这样的惨淡不适合她。
“黄丹丹,你这人一辈子偷懒,还说教我化妆呢……”
黄丹丹没有亲人,靳轻送她最后一段,后事料理完了,公司帮忙的同事相继离开。
有人交给她一个包裹,说是黄丹丹在自杀前写过一封遗书,上面交待要把这东西给她的。
后来她看了那个所谓的遗书,上面除了交待这个之外只有简短的一行字──什么都别留下,要这样结束才好。
黄丹丹留给靳轻她的日记,上面的记录让靳轻走进那个已经逝去灵魂的最深处:
……
胎儿快四个月了,看不出来,唯有自己能感觉。
真好!
……
两个月了,早上再次见到何戎宣这个男人,他仍担心我会私自留下孩子,非得扯着我去医院做了。
……
今天去医院产检,医生说没什么异常,我终于放下心来。
已经有了最坏的心理准备,无论它是什么样子,我都能坦然的接受。
……
今天看书,书上说五个月的孩子正在是胎动开始强烈的时候,各个部分的器官开始生长,已经会吸吮拇指。我想像着它在我肚子里吸着手指的模样,它多可爱啊,我的孩子。
快一点,再快一点,你快点出世,然后妈妈这辈子只爱你。
……
天气变的很快,竟然已经是秋末了,有些冷。
手放在肚子上,就会变的暖暖的。
宝宝,你还在妈妈肚子里就已经会帮妈妈取暖了呢。
……
这是她最后一篇日记,时间停留在半个月之前。
黄丹丹就这样离开了,她什么都没留下,只留下一本日记,和她那段不知会有几人记得的故事。
很多年之后,当靳轻再次想起她的时候,脑子里仍是那张风华绝代的面容与妖娆绰约的身姿。
游走于T台之上,总是擒着冷淡笑容的女子,不过终究一凡人,她也会累,累了也有赖皮偷懒的时候。
最后一次去她住的地方,靳轻环顾整间屋子,似乎还能感觉到曾经住在这里的人的温度与痕迹。
窗台上有株已经凋谢的蝴蝶兰,花瓣已经褪了颜色,叶子卷曲着,可根茎还是执拗着深植于泥土之中,这是生命没有完全逝去的痕迹。
想到那天有位懂得养花种草的同事看到这花满眼的怜惜,说着不行就自己带走去养。
可是这花最后还是留下了,在靳轻的要求下。
把钥匙埋在花盆里。
靳轻离开。
大门合上的那一瞬间带出一阵轻风,卷起桌上的一简细纸,落在地上。
上面简单的一行字──
什么都别留下,要这样结束才好。
第四十六章
靳小透第一次走进这样华丽的酒店,光洁的地板与柔软艳丽的地毯,大大的水晶吊灯,黄色的淡光,明晃晃的照着她的小脸。
她微微挣脱了旁边这个阿姨的手,她一向不喜欢陌生人触碰自己。
何子衿看了眼身旁的小女孩,脸上的笑意加深。
“不领着的话,也不可以跟丢哦?”
靳小透点头,与她进了电梯。
“你说过要带我见爸爸的。”靳小透想再次确认。
刚刚放学的时候,她第一次遇到这个阿姨,她说认识她父亲,可以带她去见他。
靳小透早在电视上看过人贩子拐卖小孩儿的新闻,干妈教育她和小棠好多年了,不可以随便和陌生人走。这些话她一直记着的。
于是,靳小透下意识的躲到老师身后。
但是没有半分钟的时间,她就自己坐上了这个阿姨的车子。
因为,她有叔叔的照片。
因为她说,他就是你爸爸,我可以带你去见他。
这件事情,在很多年之后,程欢每每想起来都要捶胸顿足地暗恼自己怎么没有把敌人可能会使出来的手段都告诫小孩子们。
话说回来──
现在的靳小透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她呆呆的坐在一旁,眼前是一个修好皮的苹果。
“很甜的。”
子衿看着一脸戒惧的孩子,不禁有些怜惜,手又向前递去。
啪!
子衿有些发愣地看着滚到地上的苹果和自己被打到的手背。
这样的表情,她似曾相识。很多年以前,她也曾在一个男孩儿的脸上看到过。
正是这僵持的当口,门铃疯狂般响起。
子衿神色微变,整了整裙摆,吩咐陈嫂去开门,回头轻轻对小透笑了:“我猜是你妈妈来了,她来的真快。”语毕,水亮的眼睛冲她眨了眨。
果然,门打开,靳轻飞似的冲进来。
快速的搜寻,看见小透,眼里就再也容不下其他。
“妈妈。”小透柔柔叫了她一声,心里也开始害怕,因为从未见过妈妈这样的神情。
看到小透站在那里,靳轻感觉血液开始猛的灌回脑袋,胸口窒息感觉并没有因为看到孩子而缓解,嘴里发苦,舌根干涩。
今天,她第一次有世界末日的感觉,在发现小透莫明失踪之后。
现在手指仍颤抖,她控制不住,只能握着拳头。
眼前的就是何子衿。没想到,她们两人竟然会在这样的情境之下相见,更加出乎她意料的是,她竟然会用孩子要挟她来这里。
如此相似的情节──
正妻,不孕,外室,孩子,接下来等待她的是什么?
脑子里一片混乱,她现在的状态完全不能思考,方才的慌乱无措已经让她的精神处于失控的边缘。她只能想到一件事,小透是她的,谁也别想把她带走。
“何子衿。”子衿伸出右手,停在半空。
啪!
子衿的脸歪向一边,有一瞬间的恍惚,两秒过后才意识到自己被人扇了一记耳光。
靳轻也没想到自己第一次打人竟然会是在面对这个女人的时候,刚刚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手掌有些发麻,她看着何子衿原本白皙的脸渐渐变了颜色。
子衿抚上左边的脸颊,火辣辣的疼着。她扯动嘴角,麻的几乎不能开口。
向一旁呆住的小透伸出手,孩子心领神会地跑过来将小手放进母亲冰凉的手中。
再没顿足,她领着孩子转身准备离开。
“你等一下,咱俩谈谈。”身后传来柔柔的声线。
靳轻没有回头,语气冰冷:“我只希望这样的事是最后一次。”
子衿走到她身旁,脸上已经没有了刚才的笑意。“我也不想和你兜圈子,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也不想放手,你懂吗?”
何子衿墨黑得有些深邃的瞳仁,里面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是谁说她软弱无能?谁说她娇柔得不堪一击?
“我已经死过几次了,现在对我来说,每一天都是赚的,你不会明白这种感觉。我想让自己活着的时候少点遗憾,人都是这样。”
靳轻静静看着她,见她弯下身子,白净的手指摸着小透的眉间。
“真像。”这样的眉目几乎是那人的翻版,就连眉头一颦一蹙皆是。
“你到底想干什么?”靳轻觉得自己就要被她的眼神逼疯了,心底最深最深的恐慌被一点一点刨出来,摊在这女人的眼前。
“你真聪明。我也不知道我能干什么,咱们各凭本事吧。”
第四十七章
第一次被母亲打的靳小透没有大喊大叫,也并不挣扎,只细声哭着,小拳头咬在嘴里。靳轻下了狠手,翻过她的身子,按在腿上,一掌一掌打在屁股上。一旁看着的程欢将要抬起的手又缓缓放下。
等到终于停下施刑的时候,孩子已经哭的没了力气,软软趴在靳轻身上。抱起不停抽泣的孩子,通红的双眼,满脸湿痕。
“知道我为什么打你?”
小透点点头。
一把揽过这小透,心里生生疼着。“你为什么不听话啊?有没有告诉你不可以和陌生人走?”
这种绝望的感觉已经暌违多年,当年因为他的背弃将她打入地狱,如今……
“小透……小透,现在妈妈什么都可以没有,什么都可以放弃,只有你,只有你……不行……”断断续续的话语,也不知是说给孩子听还是在自言自语。
夜色深沉,今晚竟然连月亮都隐去光华。
程欢看着靠在沙发上的兀自走神的靳轻,不禁无奈叹息。这样的结果,可以算意外吗?
“靳轻,算了吧。”
这句话,仿若手指在满月的弓弦,其最饱满的那一瞬间放开。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一幅一幅就像昨天才经历一般。它们没有被时间划上斑驳痕迹,磨砺如新。
第一次看见他──身为学生会主席的他一身简朴干净的白衣黑裤,主席台上,清朗的声音伴着秋日的蝉鸣一点点漾开。她的位置靠在窗边,阳光照在身上,晃眼的日光涣散了视线,她伸手,挡在眼前,指缝中的他在众人之上,而她在众人之间。
偌大的校园,并不能总见到他。但每次遇到,总见他那么忙碌。他是女孩儿们最常议论的谈资。她那时觉得无聊,从不参与这样的话题。
第一次交集──全院组织服装设计比赛,获胜者的奖金足够她整个学期的生活费。她看着那诱人的数字,心中跃跃欲试。一路顺利闯到决赛,就在距离比赛开场还有两个小时的时候,与她搭档走秀的男同学突发急性盲肠炎被送去医院。决赛要求参赛者安排一组搭配的男女服饰,没了男装,结果可想而知,对手安慰她的目光里有着对胜利渴盼的雀跃。
心中不断涌上的失意,却不断安慰自己要坦然接受,这不过是生命中众多挫折里最最轻松的一件。没有换下参赛的衣服,她晃荡着走出,低垂的头不知怎会撞到刚要步入会场的他的身上……
之后的事她几乎记不得了,只记得他索来她手里的男装,抖了抖,回头微笑看她。
他说,希望能和身。
轮到她上场的时候,他们并肩站在前台的入口处。仍不可置信的她只能发愣地看着他细心地抚平衣角的褶皱。似乎终于发现她的视线,犹是那若冬日暖阳般的笑容。
他说,这是他的处子秀。
主持人念到靳轻名字的时候,他伸出手,她将手放进去,收紧,指尖绞缠在一块。靳轻被这双温暖的手牵出。之后,她得到自己想要的,在他身边。
比赛结束,她用最快的速度换衣服,还没冲到门口就看见刚才还在他身上的男装整齐叠放在她的书包上。
那个晚上,她走遍整个校园,却再没见那修长挺拔的身影。
拿到奖金的那天,她穿上最喜欢的裙子,从不化妆的她破天荒的找同寝的朋友借来口红。然后,飞似的冲向法学院。
一路上,摇曳的裙摆似乎那正飞扬着的青春。
初吻──爱情来的骤然,在他们还都没有准备的时候。
也是这样一个夜色浓烈的晚上,在她的宿舍楼下,他深深吻住她。即使是那样的吻,依旧能感觉到他源于本性的克制。柔若无骨的小手覆在他的颈背,将两人拉的更近一些。
初夜──在他毕业的那年夏天,她将自己毫无保留的交给他。这似乎是自然而然又顺理成章的事。事后,他抱紧她,一边边地说着爱她,一边边地说着等她毕业就娶她,说他要努力挣钱,给她最好最好的生活。
那时候身体很疼,心却是甜的。她没有说话,只是闭着眼睛安安静静地躺在他怀里。她要他的钱干什么?她要的,从来就只有一个。
小孩──怀孕并不在她的计划中。洞察自己身体的变化之后,母性的本能让她笑弯了眉眼。
决裂──莫明失踪半个月男人只带给她一句话,他说,他要结婚了。新娘却不是她,是个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儿。
突然想起小时候念到的《长干行》,儿时也曾为诗中所描绘的画面深深动容。原来,她输给了青梅绕竹马,两小无嫌猜的感情。
……
然后是什么?靳轻一点点回忆。
妊娠十月,她咬牙自己撑过来。生产的痛苦与之后抚育女儿的欢欣比起来远远不及。
之后,她压下自己的尊严,只为一个人。也许是她那时候太脆弱,仍没有死亡的爱情,只萤火之光便让她一头栽进去。
程欢说,算了吧,何苦呢。
她只是想简简单单爱一个人而已,为什么这么难?
“听我的,别再任性了。”程欢坐到她身边,将她冰凉的手握进手里,细细地温暖她。
靳轻笑的惨淡。
程欢看着她,多年的友情怎会不明白她?
谁会想到事事都游刃有余的女人在爱情里会被伤的如此千疮百孔,当年那样的爱情在自己这外人眼里看着都是心动不已,更何况是靳轻自己。
靳轻微微变了脸色,没等程欢发问就挣开她的手跑到盥洗台。
随后跟着她的程欢站在那里愣了将尽半分钟,等她安静下来,倏地走出去。靳轻马上追出,伸手按住她拿起的电话。
“别!”
“这回别想让我听你的。”程欢说着扯去她按住的电话就要拨。
“不行。让他知道的话,事情也许就更复杂了。”
实在是觉得精疲力尽了,靳轻扶住程欢的肩膀任她把自己带到床上。两人如同大学时躺在一起,只是时隔多年的两人,找不回的已是那可任意挥霍的青春年代。
“你早就知道了?”程欢侧脸看着闭着眼睛的靳轻,轻轻的呼吸,两人今晚恐怕都是难以成眠。
“嗯。”
伸手摸上小腹,掌下平静,心里却来回起伏。已经育养过一个孩子的身体很敏感,旅行回来之后的一个月她就有所察觉。
“我想回家。”这里根本就不是属于她的地方,她开始明白,人该是属于哪里总要回去。
“想通了?”程欢不可思议的看她。
“我怕了,真的怕了。”想到今天经历的一切,忽然让她看清一个事实,除了孩子,她什么都能放下。不能拿孩子当赌注,她可以失去一切,放弃一切,唯有这身上掉下的肉是她最最难以割舍的,“谁也别想把他们从我身边抢走,除非我死。”小透不行,肚子里这个还没出世的也不行。
迷迷糊糊的睡去,在梦里,靳轻梦见母亲站在桥头冲她招手,她还是学生时候的打扮,手里藏着一朵白山茶,怕妈妈看见又要数落她就暗暗背起手藏在身后。忐忑与不安在母亲渐渐清晰的笑容里消散。
妈妈说了什么,她听不清,只是快步跑向她,快的好像要飞起来一般……
第四十八章
人活一世,总有些债是欠下的,还不了。情债尤甚。东家欠西家,西家欠南家的……谁能独善其身?
既已打定主意,出路就只这一条。迷惘绝望的时候,唯一的出口,有时好过千百种选择。
程欢临走时只说了一句,她说,人啊,要拿得起、放得下。
靳轻站在母校的门口,马路这些年已经拓宽了不少,学子们进进出出,一张张青涩的面容,都是还没有被生活与现实打琢过的稚嫩。想当年,她是不是也是这样?
秋冬交接的时候最是寒冷。白色的羊绒大衣包裹住她,手插在口袋里。来往的学生有的朝她侧目。
一辆银白色轿车停在不远处,身着黑色风衣的世坤走过来。
她看着他微笑。
没等他开口,就让她抢先一步。“陪我走走吧。”
幽静的校园是最好的地方,象牙塔里毕竟没有人间的残忍与讹诈,少了丑陋,剩下的总是美的。
这里,是她呆了四年的地方。
他们并肩走在校园里,刚刚走到一半,她顿住,转身朝一个方向走去。他只能跟上。
“你今天就当是陪我旧地重游。”
看似偌大的校园,其实走来也不过一片大小。坐在长椅上,他安静听着她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的大学时代。
“当初考大学的时候,我想都没想就报了这里。因为喜欢这繁华的城市,这里有的一切都是我的家乡所没有的。”靳轻慢悠悠的开口,“这里有钢筋高楼,我家只有竹屋石桥;这里有霓裳羽衣,我家只有碎花粗布;你从小吃的是山珍佳肴,我最爱的却是一碗母亲熬的淡粥。”
“靳轻。”他低低叫她,满眼彷徨。
伸出手握住他的,她明白,是这样的自己让他无措了,他也许正担心。
“我想回家了,爸妈正想我。”
世坤皱起眉头,又随即松开,视线离开她的脸。“我现在是不是就连等待的机会都没了?”
“你会遇到比我更适合的人。”
他安静的听完她说的话,心头失落之余,还是升起怒意。他毕竟平凡,不是神仙,他的感情怎可让人这样的一再辜负?
“你能不能跟我说实话?说你根本就没有喜欢过我,就连一丝一毫都没有。在你眼里我算什么?不用说这些好听的搪塞我。”
“你从小就生长在最优渥的环境,你的身边只有富足,没有贫寒窘迫。”这是她心里多年的想法,这是最后一次机会说出来,“我和你不一样,家世平凡得不能再平凡,这是云泥之间的距离。我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摇身一变成世家的千金,就像你那过世的妻子一样。”
“我与她的感情不像你想的那样。”他着急解释,“我原本以为爱情也可以淡然,所以才答应长辈们的安排。可是,现在我明白,淡然的从来就不是爱情,而可悲的是,我在那时候没有遇到能够让我明白什么是爱的人。”
“我从没怀疑过你的真诚,如果我注定得不到最想要的,那么能让我寄托余生的人也不会是你。世坤,你是我的朋友,只能是朋友。”
这话是一柄能劈山的利刃,就这样放在了他的身上。
明白他的不解,靳轻道:“我适应不了你那样的家庭与生活。也许我这样说不对,但是却是我最真实的感受。我见过你母亲,她挑剔的眼光几乎从来都不掩饰,我想不是她不愿意,而是她根本就不懂得如何掩饰。虽没亲眼见过你妻子,但是我见过她的照片,那样优雅高贵的女性,我猜她一定让你母亲喜欢。而我不行,我任性,有时还很自私,我一辈子都做不来讨公婆欢心的儿媳妇。
你想让我像她一样每天待在家里,生活的重心完全放在你、老人与小孩身上?你觉得我可以像她一样经常为了家族利益出席宴会,穿上一套又一套的塑身礼服,和那些太太们一起讨论着她们最热衷的话题?还是你认为我可以为你高贵的家族一点点改变我的原则?不要告诉我‘你不用改变’,婚姻是责任与坚持,我如果嫁给你就一定会按照你的生活圈子该有的轨迹设计我的生活,没有哪对正常夫妻是可以完全独立生活的。”
她说的话其实他也曾经想过,靳轻不像他从小接触的任何一名女性,她没有傲人的家世,没有奢华的生活方式,没有他从小看惯的虚伪面容。
“如果两人之间有爱的话,那么这一切是不是可以被接受?”这是症结所在,她对他始终没有他对她的感情。
“也许吧,但可以肯定的是,那样的话我会辛苦,不会开心。”靳轻幽幽吐出。
她不是养在彩笼里的金丝雀,那样的世界不会是她的天堂。如果她可以为爱在那样粉刷过的天空飞翔,那她迟早也会力竭而亡。
世坤看着她想他伸过来的手,迟疑了半刻,还是坚定的握住。坚持到最后如果还是不能遂心所愿的话,那么至少他可以有这样的度量与气魄。
“你一定没试过在路边的牛肉馆吃面吧,走,让我来带领你开启人生的另一面。”
她带他走到学校对面的拉面馆,窄小的面店却在这些年后依然热热腾腾的经营着。这里,又是她的另一段记忆。
身旁净是些学生,他们两个人坐在里面竟然有些格格不入。
两碗热热的牛肉面上桌。
靳轻闻了闻香气,大口地吃起来,唇齿间的味道一下子把她带回那些年。她的一碗面很快就见了底,而对面那优雅男人眼前的碗只动了几口。
注意到他不留痕迹的把嘴里的面吐到一旁地上,她心中戚戚。以前也有一个男孩和她一起吃面,那人一口气就吃了两大碗,连汤都不剩。
不想再难为他,把钱放在桌上,拉他出来。
不要他送,她坚持自己回家。
“就在这里再见吧,辞职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温婉的笑容荡漾在她的脸上,这个一直陪伴自己一路走过这许多年的人值得她这样对他微笑,“你会幸福的,因为我会一直为你祈祷,你已经在我心里了。”
他看着她一点一点消失在视线中,很少抽烟的他翻出车子里的香烟,抽出一只含在嘴里。
尼古丁渐渐进入肺叶,覆盖住一些、渗透进一些、融化了一些……
最后给他发的一条信息:我回家了。
她知道他一定会明白她的意思,当年那场中断的决裂中她曾经说过一句话──如果哪天我离开,那么你也不必来寻我了。
短信发出去,删除所有的痕迹,然后关机。它被留在床头,她不会带走了。
一直很喜欢一句电影台词──走了的人迟早会回来,早晚。
现在的她,开始相信。
第四十九章
但凡认识顾谦的人最先记住的都是他最优雅的一面,他像一只生长在富贵人家的猫儿,只会按照自己希望的方式善待自己。
他可以疏离,可以和善,也可以风度翩翩,但他不该慌张,此时的他像是一只被剥掉颈背毛发的猫儿。
从没有人见到过他这时的模样──打碎手边杯子,欲速不达,一路算得上是跌跌撞撞的跑到电梯口,发现那电梯即使他用拳头砸烂也不可能马上飞到眼前后,他冲向安全通道。十六层的距离,他居然比电梯还快上一步。
他从不开快车的,不是他不会或不敢,而是以前从没有让他飞车的理由。一路上他闯了三个红灯,没有出车祸已是万幸,眼角一抬,后视镜中,只半秒的时间就足够他看清身后。
浅短的咒骂,紧锁的眉头,这样的他再不是那人人面前光风霁月的顾先生。
最大的努力,最快的速度,在同一个时空中他不是神灵,不能停住时间。最后留给他的,只是那金属大鸟起势破天的画面。
飞机起飞时的声响撞进他的耳膜,可脑海中却有个更加清晰的声音。
那嗓音是沙哑的,仿佛哭过之后,还带着哽咽的声线。
她说,如果哪天我离开,那你也不必来寻我了。
他知道,能够留住她的,从来就不是自己。如果有一天她决定离开,不再留恋,那么只能说明她已经厌倦了他。
手机震动起来,几乎将他开始脆弱的神经拨弄得更加松散。一会儿的时间,它停下来,但是没过五秒就又开始震动。
按下红色按钮,终于又归于平静。然后关机。这下终于可以一直安静下去了。
回去的路上,他安静开车,不快不慢的车速,安稳、平静。来时紧锁的眉头一点一点打开,只是这一指间的宽度留下了不可能退下的细纹。
他把车子放到属于靳轻,且现在已经空荡的车位上,之后上了二十三层。
掏钥匙的时候,僵住了身子。
他,对着一个钥匙扣发呆。
锅盖的头发,圆圆的脸蛋,黑滚滚的眼睛,这个一指长的小人儿是小透给他的,他叫不上名字,只知道好似是一个动画片里的小孩儿。
一路压抑的东西倏然撞击心头,靠在门上的身躯滑坐在地上。锁紧手掌,钥匙的尖锐似要没入肉里。其实并不是没有想过会有这一天,但是每次有这样的念头都被自己下意识的排除,不敢深想或是假设。
一天的时间,游荡在这个城市。这繁华的地方本也不是他的家乡,但是他来了,留下,一直到现在。
如今天冷下来,街边的海棠凋了。开着车窗也并不觉得很冷,周围的寒意让世界变得更加清晰。这样没有目的地的行进也不算坏事,夕阳一点点消失后,天地都被夜色笼罩起来。
他由方向盘上抬起头,眼角瞥见远远的某处,原本若死水一潭的眼波有了些许变化。油门一脚,黑色的车子又驶进夜色中。
猫和老鼠的游戏已经旷疏许久,一直隐忍着的东西在今天被揪出来。
隐在巷角的黑色车子有即闪又灭的微弱火光,眼前开过一辆车。两秒钟后,他跟在那车的后边。
这里是极其荒僻的地方,路上除了两辆黑色的轿车再无其他。
猛然加速,他超过前面的车子,打轮横过来。
幽静的空间里被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划出窟窿,两旁有野鸟惊叫着飞起。
他快走下车,一步步靠近后边的车子,眼角看见那车制造出的一道长长的刹车线。
“下车!”顾谦拉开车门。
车里的男人一身普通的装扮,见这势头竟然没有丝毫的无措与紧张。那人不着痕迹地吐出口气,认命下了车,双脚刚一着地就被人击中脸。
“你哪来的?干这行几年了?”没有起伏的声音却是在一阵拳头的猛烈攻势下淡淡吐出,“带你入门的师傅没教给你跟踪人的时候同一辆车不能连续用两天?”
砰……
肉与肉的碰撞,骨头错位的声音让他想起少时,他也曾与人这样肉搏。谁会想到,就连自己有时候午夜梦回都不敢相信。他十七岁之后就没有再与人这样干过架,文明的外衣将他装扮得体面,谁又能相信,平时只靠一张嘴吃饭的人也是这样暴力的行家。
身体有着自己的记忆,完全都是下意识的动作与力度,在击中的一瞬间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已经超越了记忆中少时的极限,渐渐升起快感,原来,他还是原来的自己。他把一些陈年的东西放进干燥的酒坛封入地下,多年之后才发觉某些东西已经深入他的骨髓,只有抽筋断骨才能割舍,他原来怎会认为只是放在那里不碰就可以摒弃?
“他给你多少钱?我给你双倍,离开我,别再让我看见你。”直到那人已经躺在地上不能动弹他才停下手。
把钱包里的钱全扔在躺在地上的人的身上,此时顾谦的面容宛若修罗。硬冷的语气:“回去告诉他,别再把钱花在你这样的人身上,有什么想知道的让他直接来找我。哦……我差点忘了,让他甭来找我了,等过几天我让他天天看见我,到时候想避开我都不行。”
走到那人的车上拔下钥匙,猛力扔向黑暗的远处。快速驶过的黑色车子扬起的风卷起地上的张张钞票。
“这是怎么了?”子衿难以置信的捧起顾谦已经肿起的手背,上面一道道细小的伤口,这是力道失衡的代价。
仿佛被电击中一样,他倏地抽回手,冷然看着这个他从小疼惜的女孩儿。
她的目光直直望进那双深究的眼里,并不躲闪。拉住欲走的他的衣袖,柔嫩的手纠成几个白玉般的小节。
拨开扯住衣袖的手,破力之后的身体开始觉得疲惫不堪。背对向她,只轻轻道了一句:“没有哪颗心是永远坚强的。”
第五十章
子衿推开他的房门,整室的黑暗,只有笔记本上的屏保闪出一点光线。打开落地灯,才终于看清这里。
桌上文件凌乱,没有了以往的井井有条,一旁的烟灰缸里堆满烟头,有的还跑到地上。走到床边,呆愣地看着那个正睡熟的人。
半个月,他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每天更晚回来,一进家门就躲进自己的卧室不再出来。更让她受不了的是,今天同样晚归的他竟然还带着一身浓烈的酒味。以前他很少喝酒,更谈不上买醉。
她坐在床边,安静看着。
酒气熏红他的脸,半面没在枕中,气息粗钝,睡的并不安稳。
手指为他理顺凌乱的头发,他却还没醒来。她叹着,酒精到底让这一向浅睡的人也深陷沉睡之中。如果醉了真的可以忘记一切,那么她也宁愿大醉一场。
手指划过他的耳朵,指下耳后处有颗暗红色的痣隐在发间,想起小时候她第一次看见,新奇的打量半天。他那时说她大惊小怪,她仍是一脸的稀奇,大声嚷着:“以后你走丢了或者咱们忘记对方的脸,我就按着它寻你。”
心头酸涩非常,咬牙绷着咽喉的神经,现在的她若只微微放松就有东西崩溃而出。
“按着它寻你……按着它寻你……”轻轻的呢喃,在他的耳畔,他该听到的。
泪水还是夺眶而出,滚到她的唇边,一起印在他的侧脸。
他的脸微微发红微微发热,有些凉意的水珠洒在上面,让他醒过来。
两双最熟悉的眼睛同时望进彼此的眼中,她睁着眼睛执拗却安静地吻他,尽管她看见那双眼中的疏离与冷淡。她相信自己的吻也是温热的,她相信自己也可以健康起来,她相信除了钱自己也可以拥有其他,她一再相信着,又一再失望着。她仍是无法温暖他的脸庞,而他的体温又在为她驱逐冰冷,还来温热。
扶住她单薄的肩膀,他拉开彼此的距离,起身坐起来。
看着他走到桌前,找到一个文件夹,摸了摸边沿,翻开来,递到她眼前。
“这是最后一件我能为你做的,你父亲给你们留下的,以后不会有人再觊觎,没有走私,没有贩毒,不再提心吊胆,干净的买卖。这些年留下的窟窿不小,但只要规矩行事,一些都会再上轨道,你们能行,我知道。”
两人一坐一站,高度的不同让他看不清她的脸。桌上还有一份档案夹,这是明天他要送走的,不想让她看到。
“你要走。”
顾谦无语,只看着她的头顶,伸手抚上,摸了摸她的后脑,似长辈一般的动作。
“你要走。”
“……”
“你要走了,是不是?回答我!”
子衿不该是这样的,他第一次见她,她正坐在秋千上,苹果一样圆的脸蛋,有最纯最纯的笑容,对他说,帮我推。她面色虽不很红润,但是眼睛很大,大而有神,瞳孔黝黑深邃。
那是他记忆中的子衿,现在他眼中的她红着双眼,里面再无天真笑意,只有一种让他莫明想躲避的东西。
“是。”他承认。
子衿一把抹去不断涌上来的泪,吸了吸鼻子,移开视线道:“你醉了。”
见她起身,他拉住她的手,立在她的耳旁,坚定语气:“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也为我做件事吧。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
摊开手边文件的最后一页,送到她眼前。
干净的纸张,黑笔打印着简单的几个字──离婚协议。
她看见下边一栏上他已经签好的名字,后边还有一个空白的地方,那是留给她的。这么多年,她把爱恋只留给一个人,而那人却只留给她这样一个小小的地方。
“我爱你。”她已经收起眼泪,直勾勾看着他的眼睛,“好多年,好多年。”
“那是因为你生活的圈子被自己锁死了,你只看到我,所以会把错恋当成喜欢。”
“错恋……”子衿苦笑。
他呆愣地看着她,过了许久,才淡淡开口:“你是我在这儿能放下心来面对的人,我唯独不对你扯谎。咱俩第一次遇见,你让我帮你推秋千,你高高飞起来,笑声很甜,你穿着淡蓝色的小裙子,那时候的情境我还记着。听见你笑的畅怀我也会跟着开心,我不会觉得奇怪,因为从第一眼见到弯着眉目浅笑的你我就知道,我又多了一个妹妹。”
“妹妹……”原本止住的泪又落下,纠结眉头重复着他刚刚说的最后两个字。
这两个字不是她第一次听见,当年第一次听见的时候,她偷偷躲在门外,他那时对爸爸也说了这两个字,而如今,她终于亲耳听见他说。
不同的听众,同样的话;不同的位置,同样的心碎。
“那个女人有什么好?你为什么爱她?我与你一起长大的,明明比她早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为什么?”纠紧他的襟领,道出折磨她太久的问题。
她明明比靳轻更先认识他的,她知道他的一切喜好厌恶,她用了将尽二十年的时间来让他爱上她,最后却仍是换回一句“妹妹”。
她怎能甘心?
推开一直摆在眼前的文件夹,她失神离开。
心中乱的厉害,她要睡一觉,也许醒过来之后她会惊喜发现,刚刚不过一场噩梦而已。
第五十一章
“王八蛋!顾谦!你小子给我等着,等老子出去弄死你。”这是子衿的表哥何戎凯被捕前说的第一句话。
当年子衿的父亲何晟白手起家,一点点把生意做大,自家兄弟四人,何晟发迹后将他们揽入自家公司。本打算弟兄几人一起联手将事业做的更大的,但是突然的富足使原本平常的心变化,渐渐,他们开始不再满足于等着别人分一杯羹,而是想让自己变成分羹给别人的角色。
家族企业的弊端一点点显现,到了何晟暮年的时候早已发展成几家分庭抗礼的局面,他们都在暗中收购股权,试图将自己推上最高点。
而更让人觉得心寒的是,在父辈争权之战中没有结果的残局下,后代一辈也开始打何氏这个原本该是参天大树,可是实际早已是空壳的腐朽之木的主意。
顾谦站在检察院大厅,墙上一幅干净的宣传画,几笔简单的线条钩勒出一个天平,左边托盘上是些抽象暗淡的货币符号,右边却是一个色彩鲜明的心型图案。天平的左边高高翘起。
离开检察厅后去看守所看何戎凯,因为他是以何戎凯律师的身份进来,所以两人才有直面的机会。一见到顾谦,那人就差点扑上来,幸亏旁边机警的看守及时制住。
“你把我弄进来,现在又要给我辩护?顾谦,你真当我是傻子吗?我告诉你,只要我不死,你给我等着,早晚有你好受。”何戎凯暴怒着面对他,两个人的角逐从他来何家的第一天就开始,这些年几次交锋都没有结果,没想到自己千算万算还是被他算进去,日防夜防难防内鬼,他身边几个最亲信的竟然是最后出卖自己的人,而收买他们的就是眼前这男人。
“好,我等着。”
甩下身后怒极而发的咒骂,他转身走出铁门。
后面轰隆的一声,他顿住步伐,想着,自己毕竟还是仁慈的,对得起那些已经故去的人了,何家的少爷们,他也只把这一个送进来而已。
“这是您要的机票。”秘书小姐看着顾谦把一个个文件收整好放进纸箱。
“哦,谢谢。”接过机票,顾谦拉开抽屉,把一封信交给她,“等我走了以后你再交上去。”
她自然知道这里面是什么。“顾律师,您真的决定离开这里了?”
“唉。”他微微点头。
“不再考虑一下嘛?”
放下手里的东西,他挑眉看了眼窗外的电子广告牌,笑着说:“我考虑的够久了。”
等到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坐在沙发上,看着那个电子广告牌上的广告换了一个又一个。
傍晚的时候,他驱车到父亲那里。
大门锁了,屋里黑着灯。他只能待在车上,等顾子枫回来。
快到八点的时候,才看见远处有两个身影渐渐走进。
“哥……”顾颍一手拎着一个大袋子,有些惊讶地看着兄长裹着大衣站在大门口。
顾子枫看了他一眼,走上前开门,顾谦走近的时候,听见他低低说了声:“明天给你配把钥匙。”
一家人很多年没有像这样坐下来好好吃顿饭了,老人亲自下厨,说着要给他们兄妹俩做顿好的。没办法,谁让他们俩小辈儿到现在都不善厨艺呢。
“你今天怎么有时间来这?”顾颍到了杯热水递给他。他显然是冻坏了,到现在进屋这么半天还是残白着一张脸。
“今天有空就过来看看,好久没来了。”握着杯子取暖,乡下的冬天更是寒人。
不久的时间,一道道菜肴上桌,三个人围在一个不大的饭桌上。老人从橱柜里拿出一瓶酒,父子俩许久没有在一起对酒畅饮了。
几杯热酒下腹,身体才渐渐暖和起来。眼前的菜,都是他们兄妹俩最爱吃的。
“动筷子呀,别都愣着。”老人招呼着,脸上露出很久没有过的笑意,这笑是发自心内的,佯装不来。
顾颍的眼眶有些泛红,顾谦看了她一眼,三人都没说话。
“那么多年了,我一直想着,回家的时候,能和你们一起吃饭,像小时候那样。”终于有人开口,顾颍有些抖的声音发出。
她夹了一块鱼放进嘴里,这么多年,味道都没有变。
老人给儿子空了的酒杯重新斟满,说道:“现在不是挺好的,你也回来了,我能时常看见你们,我也就没什么惦记的了。”
“这菜酱油放多了,有怪味。”顾谦指着一道菜,突然冒出一句,把父女俩都说的一愣。
老人不由一笑:“你啊,这张嘴从小毛病就多,自己不会做,还好意思说别人做的不好吃。”
顾颍眼中的氤氲慢慢散去,露出笑容。
一顿饭,一家人开开心心的吃着,简单的几样家常菜,三个人吃的有滋有味。有时候让人觉得开怀的不是珍馐,而是同桌吃饭的人。
顾颍收拾好残羹,洗净手出来,就看见那双父子在桌前对弈。她笑了下,想着有多久没有看到这样的画面了,小时候,哥哥经常和父亲下象棋,之后兄妹俩渐渐长大,闲暇的时间变的少了,这样的画面也跟着少了。
她安静坐在一旁当“真君子”,老人执红,顾谦执绿,这俩人互相不势弱的厮杀。
“将军。”老人放下最后一步棋,颇为得意的说道,“小子,你输了。”之后,这个志得意满的胜利者被女儿哄去洗澡,客厅只留下兄妹二人。
她看着仍放在那里的棋盘,心有所思。
哥哥十五岁之后就没有输过爸爸,多年之后父子再次对弈竟然会以哥哥的战败告终,这实在有些奇怪。
她看了眼安静放在红“帅”旁边的绿“车”,本该最灵活的棋子却始终安静放在那里没有动弹。这棋局早该结束的,但是胜者却该换人。
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手里拿着遥控器按着。
怎么会突然觉得他的身形这么落寞?
“哥。”她唤他。
他的眼睛仍是盯着电视,随口说道:“干什么?”
斟酌着怎么开口,早已经想过好多边的说辞到眼前还是不知如何启齿。“我去见过靳轻,也看见了那个孩子。”于是,她选择最直白,最痛快的。
按着遥控器的手指一僵,画面停住。
“我不知道,真的,之前我真的不知道,你相信我。”顾颍坐在他旁边,扯住他的手要他面对自己,“她是不是就是你以前的那个女朋友啊?”
她那时虽然年少,不识情滋味,但是她能看见哥哥眼中不同寻常的情愫,这样的他,之于自己是陌生的。她对于哥哥的那个女朋友一直都是听说的,听说他们是大学同学,听说那女孩儿有张精致的面容,听说她为了去见到外地实习的哥哥一面,连夜坐车跑到另一个城市。
那时候她不懂爱情,只朦朦胧胧记得哥哥在和那女孩儿通电话时会换上最柔软的神情。
后来,一连串的变故。让她还来不及分析到更深刻东西的时候就接受了子衿──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成为自己嫂嫂的事实。
之后,她就开始慢慢淡忘这个原本以为就是一个过客的女孩。直到她那天看见那个小孩子。无容置疑,那双眼睛已经说明一切,孩子已经这般大了,说明什么?答案已经不必再揣测。
“你爱的一直都是那个靳轻吧?”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傻丫头,她可以看得出,哥哥这些年并不快乐,可这到底是为什么?自己当年被送出国是不是也和哥哥仓促娶了子衿有关?“你告诉我。”
“是,我爱她,一直都爱。”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好隐瞒了,“这几年,我能做的、该做的,都做了,如果还有人说我忘恩负义,那我也没办法了。”
“是谁逼你的?何叔叔还是爸爸?是谁?”
“没有谁,是我自己的问题。”不想再提起那些烦心的往事,他套上外套走出去,“告诉爸我回去了,明天我要出趟远门。”
第五十二章
整晚都有纷乱的梦纠缠,靳轻挣扎着醒过来,看了时间,才刚四点而已。
回到家几天了,心中意外的平静。
回想刚进家门的时候,母亲正坐在院子里择菜,一旁的地上还是那老旧的收音机,里面正放着妈妈最爱的黄梅戏。母亲一直低着头,没有发现久归的女儿正站在门口。小透跑过去蹲在她眼前,伸手拿了盆里的蔬菜把玩,母亲讶异地抬头,小透甜甜地唤了声“外婆”。
重逢的欢喜过后,只有小透仍是最开心的一个,一路的疲劳在洒满月光的古镇得到抚慰,孩子很快睡去。
母亲坐在床头,父亲蹲在院中抽烟,一根一根,不断。
“明天你跟我去医院,现在做还来得及。”沉默了整晚的母亲一开口就是这句话。
靳轻下意识的环上小腹,语气坚定:“我不去。”
母亲的泪是无声的,甚至没有形态,但是她就是能听到、能看见、能感受得到。
之后,母亲都没有再和她说话。只临走时说了一句──你成人了,自己挑的路走,以后好了坏了……你能后悔,却怨不得别人。
那晚,靳轻搂着小透,耳边尽是孩子熟睡的气息,这样绵甜的声音都不能让她安睡。
转天早晨,她早早起来,打量了她的屋子,离开这么久却依然干净整洁。正当她不知该如何面对母亲时,却见母亲端了一大碗热腾腾的面给她,里面还有两颗嫩黄的荷包蛋。
“别剩下,都给我吃了。”解下围裙的母亲扔下这句话就招呼着小透,说着要到镇上去,给她买些好吃的。
就这样,她的生活开始真的平静下来。
半个多月过去了,能感觉到原本很平坦的腹部也开始有了些许的弧度,这让她欣喜,也想起当初小透还在她身体里的那段时间,不禁感触良多。
实在是再无睡意,靳轻起来,给小透整了整被子,然后走出家门。
还不到五点,家乡的老人就已经起来。她走在多年不见的青石板上,清晨的雾气让这些青石板上凝了一层水,踩上去,有些湿滑。
不用考虑,脚下有自己的轨迹,她又来到有白山茶的地方。这时候正是山茶打苞的时候,一个个花骨朵似要涨开一样,惹人心疼。有朵最大最美的,她失神看着,心满意足。转身离开的时候,轻轻一阵风,身后好像有什么东西坠落,下意识地回头──枝头空空,那白嫩的花骨朵正安静地躺在地上。
心上一阵慌乱,隐隐的惴惴不安。
上午十点的飞机,顾谦看了眼时间,已经快要来不及了。
地下停车场的一角,地上躺着四个男人。
他晃了晃头才把眼前的眩晕打散,视线时而涣散时而清晰。刚刚以一对四,后背没长眼的他被其中一个用棍子击中了头。疼痛渐渐消失以后,后遗症开始一点点显现。首先变化的就是视线。
尽量稳住身形,刚刚走了没几步就感到一束光线打在自己的侧脸,紧接着就听见车子大马力发动的声音。
耳朵也凑热闹的开始翁鸣,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判断。他可以避开的,他知道。这里的位置他很熟悉,知道哪个位置是最安全的。他唯一担心的就是自己赶不上飞机。
车子的声音在靠近,他尽可能快的移动。
“乖乖,别跑……看车,啊!”
一瞬间的画面,犹如慢镜头划过。小孩子挣脱了大人的手,跑到离他不远的地方冲身后的父母招手。他的视线忽然变得清晰了,越过那个小小的人儿,他的眼中只看得见那辆疾驰而来的车子。
他该躲开的,他想。
但是当他又重新冲回车道上抱住那个孩子的时候,他开始感到害怕,第一次对即将要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感到害怕。
当他感觉到车灯温度的时候,腋下猛地抽紧,车头险险擦过他的身侧。
小孩子的父母快步赶过来,连声道谢。他看了眼那急欲消失的车子,车后空白,没有牌照。
他不禁懊恼,还是低估了那个被送进铁门的人。
“先生,去哪儿啊?”出租车司机放下空车的显示牌,从后照镜中笑着问这位刚上车的顾客。
“机场。”顾谦靠在座位上,感觉到力气不若刚才,气息有些不稳道,“师傅,请快一点,我要赶飞机。”
“先生!先生!醒醒,您昨晚没睡好啊,到了。”
付了钱下车。一点点感觉到空气开始稀薄起来,心脏跳的有些快。摸了摸上衣口袋里的机票,他挺直身子走进去。
“先生,您的脸色不太好,需不需要帮助,如果现在不舒服的话我们可以把您的机票换到下一班。”身穿制服的小姐关心道。
“不用,我没事,谢谢。”
通过票检,他扶住胸口,里面闷闷的,视线又开始涣散,且又严重起来。
没事,他心里默念着。
小时候他曾被人打到胫骨骨折,那种疼才叫钻心。他这些年再没有经历过那样的痛楚,现在的这点伤算不得什么,而且重要的是他并没有感觉到有多疼。
他最终还是赶上了,再有很短的一段时间就可以见到她们,他觉得无比的高兴。见到她,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好呢?见到小透该说什么好呢?是不是该抽自己两个大耳光?他忽然想笑,想大声的笑。
他什么行李都没带的,得让她们收留自己,现在的他,无家可归。可他得给自己找一个家,一个真正属于他的家。人人都有,他也得有一个。
腿竟然开始抽紧,他咬牙低咒。用力掐了一把,尖锐的痛楚终于也把涣散的视线集中起来。他能感觉力气在一点点回升,他能支撑自己见到她们,他想……
为什么光线开始消失,机场也会停电?不对,现在是白天,还有太阳,那为什么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耳边嘈杂,为什么这么吵?是谁在喊?……有人晕倒了么……不管了……他就是摸黑也得爬到飞机上去吧……但愿飞机还能起飞……
机场一向都是繁忙的地方,这天上午就更加的繁忙。
“喂?急救中心吗?有位先生忽然昏迷,这里是……”
第五十三章
靳小透已经和周围邻居的小孩儿们混熟了,几天里,总是吃饱了就让外婆严严实实的裹成个小馒头就跑出去与那些孩子打混疯跑。靳轻难得见她这样开心,也就少了约束,由着她去了。
南方冬雨过后带来的寒冷能钻到人的骨头缝儿里,天气骤然冷了许多。一向不畏严寒的靳小透也终于抵挡不住寒意,这天只在外面晃荡了一会儿就乖乖回家。
小雨又开始淅沥下起来,屋檐上连绵不断滴下的水声惹得靳轻心烦意乱。
毕竟是孩子心性,最近已经玩疯的靳小透也是心烦这下不完的雨,碍着她玩耍了,坐在门口的板凳上作弄熟睡的老猫,惹得它嗷嗷直叫。
这猫叫得靳轻更是烦躁,说不上来的感觉,总是有种不安的情绪跟着她,心头总是揪着。
雨滴的声音怎么觉得越来越大了,她打开收音机,随便找了一个频道试图掩住它们的声音。声波在雨天也很清晰,略微忧伤的女声吟唱着一首歌──每次别人故意提起有关于你的消息我都会微笑的装作一点都不在意耳朵背着我收集你所有的点点滴滴现在你在哪里那封没有寄出的信直到现在还是锁在抽屉无处可投递电话总是形影不离害怕如果每次当它响起错过你的声音让未来到来让过去过去做到谈何容易有一天老去有一天离去遗憾还是在心底我可以绝口不提所有和你的曾经如果这是你想要的你忘了回忆我忘了忘记这该死的爱情不能爱着你不能爱自己能不能再次相遇我真的力不从心也不想再骗自己虽然你说过要幸福我曾答应后悔没有让你了解我有多爱你……
老猫不知什么时候蹿上桌子,脚步轻盈晃到靳轻手边,摇首摆尾的示好。靳轻替它搔了搔下巴,老猫舒服得眯起眼睛,喉咙里发出咕噜噜一阵轻响,听在靳轻耳朵里却添了另一番心慌。
正要挥手把猫赶下去,就听见母亲在外屋喊她,说是有她的电话。
“喂……”接过电话,靳轻转头见母亲转到一旁的沙发上看报纸,整间屋子都是茶香,电话那头有气息的声音却没人说话,“程欢是你么?怎么不说话?”
就在她以为是恶作剧正要放下电话的时候,那边终于传出一声短浅的人声。
“我……我哥他出事了,看在孩子的份儿上,你来……你来看看他……”那头的声音明显已经控制不住了,哽咽不成言语,“最后一次……就当最后一次……”
靳轻的头“嗡”的一声响,回想刚刚听见的只字片语。
那人说了什么?什么哥哥?出事、孩子,还有什么最后一次?
挂断电话,手指飞快地播着一串号码──“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关机?他白天从来不关机的。
一定是打错了,重播、重播。
手指敲击按键的声音盖过了雨水打在窗棂上的声音,到最后手指开始打颤,直到她真的按错了号码。
“小轻,怎么了?告诉妈妈怎么了?”
手腕被母亲拉住,靳轻愣愣地看着她。“妈……妈……”
一室的安静,只有电子仪器的滴滴声。病床上的人苍白着脸色,嘴唇也是半点血色也无,气息清浅,面上氧气罩中由于呼吸而生的雾气都不明显。纱布由被子上沿露出头绪,几乎裹到肩膀,想见掩饰在被子下面的情形。
子衿坐在床前的椅子上,沉着眼眸凝视他。想像着当年自己身在这病床之上,而他在如今她这个位置上的时候是何等模样。
他那时候说了什么?她现在该说些什么?
捧起他的右手,手背上的伤痕已经结痂,有的已经破掉,露出粉红色的新肤。
他从小就不怕疼,脾气倔强,不论受多大的委屈,多大的痛苦都不言不语。还记得那时候他被大哥找来的人打断了腿,咬着牙硬是不哼一声。少年的脸上一颗颗豆大的汗水,太阳穴上的筋脉凸出来,腮帮子一鼓一鼓,眼睁睁看着大夫的每一个动作,直到最后结束。为他接骨的老大夫事后感叹着:“这孩子,一身硬骨头,就是断了也是软不下来。”
那时候他年纪还小,之后好了,又可以来回跑跳。可现在他却沉寂地躺在这里一动不动。看来这次真的是很痛很痛,痛到他坚持不住了。
楼道里忽然响起一阵凌乱脚步声,由远及近。
房门被打开──子衿先是意外看到她出现在这儿,后垂下眼帘,嘴角一抹苦笑。
“子衿,你累了吧,我先送你回去。”随后而至的顾颍站在门口,轻轻开口向子衿说道。
何子衿放下他的手站起来,余光看着病床上的人,之后走出去,把房间留给另外的人。
顾颍随即轻轻关上房门退出,某处的视角一点点变窄,心里一阵涩然。这是她能为他做的唯一一件事了吧。
透过加湿器吐出的雾气,她朝他一步步走近
第五十四章
紧握成拳的手微微颤抖,指甲陷在掌心中,却感觉不到疼。
靳轻不知道自己怎么还会来这里,不是已经打定主意放弃了?为什么还回来?为什么还会再见他?
“你总是这样,总是这样……”为什么每次都是她先放下坚持回来?为什么原地不动的他总能让她改变行迹?而这次更过分,他竟然只是躺在这里就让她不管不顾的跑回来。他知道,如果哪天她离开了便是寻她也是无益,所以他才用这种方法让她自己回来。
她该狠心不理会的。可是他这样,这么安静,安静的几乎让人以为他已经不在这世上了。他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苍白着脸,不该这样气息游离,仿佛下一刻就要离开人世一般。她又如何能狠得下这本就从未坚硬过的心肠?
她用力的去爱一个人,开始,直至最后。不是没有痛苦与艰难,现实与想像的距离是天涯海角,所以才会想放弃。放弃却并不意味着不再爱,其实心里明白,他已是生在自己心口的一枚胎记,任是时间再久都不能磨去,只有削肉割皮才能摆脱,但是那样,一颗心也再不能完整。
现在,她开始相信命运,也许是上辈子欠了这人的,今生便要还个痛快。已经没有多余的念头,只要他能好起来,这便已经足够。
“耍赖也总要有个限度呀,醒过来,看看你多有本事,已经把我变成这样没出息的女人了。”她现在有些后悔没有把小透留在家乡没有带来,她该让小透知道了,告诉她谁是爸爸,她开始害怕,怕孩子以后都没有机会了。执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我就是任性,你就再让我任性一回吧,能感觉到吗?”
这次怀孕她并不意外,确切的说,是在她意料之中的。她想再生个宝宝,再生下一个融合他们俩人血脉的生命,这样的话,未来没有他的日子她便也不会这么痛苦。她知道这个孩子到来的时候就是自己要再次面对抉择的时候,她得再给自己一次机会,一次挥剑断情的机会,所以当她听见那吉普赛女人的话时她真的被吓住了。之前的离去,小透不过是导火线,她心里清楚,真正起到催化剂与决定性的是这个仍未出生的小生命。
这是一场赌博,与自己的赌博,开彩的时候,输赢都是她。
似做了很长的一个梦,全身都轻飘飘的,没有一点真实感。身体变的不受自己控制,就连一根手指都不能移动。
他这是怎么了?
眼皮犹被压制住一样,一再的用力才微微透出一丝丝光线。每一根神经都仿佛变节,他不再是主人。
回想变成一件痛苦的事,最基本的判断都让他无能为力。想开口说话,可结果不过是呼吸的力度加大,现在竟然就连声音都没有了。
这一定还是做梦,一定还没有清醒过来。
安静的房间里突然有声音响起,有人进来。
他到底在哪?
再次睁开眼似乎比刚才要容易一些了,他竟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不远处。
刚刚在花店买了鲜花,她不喜欢这里死气沉沉的,这里该有一些生气与新鲜。
把花放进花瓶,摆好了花,她回身走向床边,却在下一秒愣住。
苍白的脸依旧苍白着,但是不容错辨的是那双乌眸不再紧闭,而焦距正对在她身上。
他觉得自己开始喜欢这个梦了,因为至少还可以看见她。
清醒之后的代价是疼痛,他开始觉得难受,身上没有一处是舒服的。
“虽然意识还不是很清楚,但已经开始有反应了。”有光源刺近他的眼里,反射的抗拒却收效甚微,有个声音在他耳旁。
他听见她正在与那个声音交谈,打算听清楚的,但是周身的痛楚让他分神,手背上的刺痛拉回他又开始涣散的神经。
靳轻看着护士给他换好药,没放过他的眉头习惯性的微隆。
她坐在床边想跟他说话的,可刚开口就发现他竟又昏睡过去。一旁的护士小姐安慰地轻拍她的肩头:“没事的,刚动完手术都是这样的,过一阵子麻醉的效力才会完全消去。”
靳轻点点头,小心地握着他因输液而愈发冰冷的手。这手好冷呐!犹如这腊月。
第五十五章
“脑部受到的物理撞击目前来看并无大碍,主要是他的右胸遭到重创,肋骨穿肺造成肺部萎缩,软组织多处挫伤,伴内出血……因为送医太迟才会变成现在这么糟糕,竟然忍着肺穿跑到机场,这样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一般而言,那种疼痛不是在没有任何化学药物辅助下的常人可以忍耐的。”
靳轻脑子里盘旋着初来这里时医生跟她讲的那些话,直到她被护士推出病房。
最让医生担心的术后并发症还是发生了,已经虚弱得不堪负荷的身体高烧不止。
“靳小姐。”有人扶了扶她的肩膀,她抬眼,看见护士小姐冲她笑着,“别担心,一会我们会把顾先生转移到无菌病房,以免再次感染。到时候会有专门的护士照顾他,你们现在留在这里也不可能进去看他,不如就先回去休息一下再来。”
靳轻点点头,随即看向一旁仍在落泪的顾颍,待护士走开才对她开口:“别哭了。”
“哥……”顾颍真的是被那样的他吓坏了,一直都是那么坚毅的一个人如今竟然变成这样,恐惧感随着时间的积累开始加深,害怕哥哥就此再也醒不过来,泪水竟是怎么都止不住,直到后来的哽咽出声。
“别哭了,我要回去睡一觉,你自己随便吧。”靳轻留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你对哥哥的爱也不过如此!”
靳轻倏地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迁怒也许真的打败恐慌最好的方法,顾颍泪眼朦胧地看着不远处这个挺直的脊背,有点语无伦次:“你爱他什么?爱他的钱?爱他的脸?还是爱他的健康?现在是他最难的时候,我虽然是妹妹,却什么也不能为他做,但是至少我可以在他面对生死一线的时候陪在他身边。而你呢?瞧,现在的顾谦什么都不是,甚至就连睁开眼睛都不是他自己能控制的。是不是后悔了?后悔回来?看见现在的他是不是让你觉得失望?你一直标榜的爱情又怎样?如果子衿的爱是自私的,那么你又多无私呢?”
心里明白自己其实并不是真的要说这些尖锐的话来攻击靳轻,但是看见靳轻要离去的时候她更加着慌。没有告诉父亲哥哥出事了,想着就是再难都要自己一个人扛过去。可是,再刚刚那场让她心有余悸的抢救过后,她清楚自己已经快要到极限了,恐惧已经战胜了信念与坚持,她开始害怕。
看着那刚刚顿住的步伐又开始迈开,顾颍难抑地闭上眼睛,直到感觉光线被什么东西遮住才睁开,却发觉原本已经离去的靳轻正站在她面前。
“你们真的是亲兄妹吗?为什么你们一点都不相象。”靳轻的脸掩住光,言语中透着淡淡的、却是不容忽视的坚韧,“你似乎是被保护的太好了,你没有经历过比这更艰难的事。”
靳轻伸手拉过她,硬是拽着拖到病房前,透过玻璃,她们一同看着那个犹在沉睡的人。
“你看看他,他现在只不过是躺在那里而已,你哭什么?他会好的,因为他还欠我的。”放开顾颍,靳轻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她,“以后少让我看见你哭,想哭的话躲到没人的地方去,这个地方最不缺的就是眼泪。”之后,再度翩然离去。
街角一家安静的餐厅,路过的人都不禁往临窗的某一桌看上两眼,恐怕心中的想法都是一样的,没见过这么能吃的女人。
一大桌的食物,而食客就只有她一个人。
这辈子也没一口气吃过这么多东西,靳轻摸了摸鼓胀的胃,心满意足。手指滑到腹部,低声喃喃自语:“饱了吧宝贝,之后你要和妈妈一起……一起等着……等着他好起来,然后,我想,这次你的名字要让他来帮你取……”
第五十六章
腊月的时候最是寒冷,可这冷硬的季节留给靳轻的不仅是寒意,更多的是一份无助与疲惫。
咬紧牙关的固守终于换来他的清醒,犹记得他醒过来的时候看到她,愣是半天没有反应。
“不是做梦……怎么?不信?”拉过他没有输液的手背张嘴就是一口,几秒钟后放开,上面一排整齐的牙印。“信了吗?”撑着眼眶,满眼通红。
仍是苍白没有血色的脸上露出笑容,使劲抬起刚刚被她咬过的手背,看着上面的痕迹,张了张嘴,却是没能发出什么声音。
冬天是沉睡的季节,于万物皆是如此,他却在这时候醒来。
等到他完全恢复健康仍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但是这样的进展已经让所有人满意了。
来年开春的时候,温度开始上升,没了之前的冷冽,顾谦也在这时候渐渐摆脱了病痛。
一早,靳轻走到医院门口的时候见到何子衿迎面看着她,似乎有很长一段时间。越过她,靳轻不打算再与她有什么交集。
“给我一点时间。”
靳轻停下来,听见身后的她这样说。
“这次的事不是意外,我知道是谁干的。”子衿递出个信封,“这个你交给他,让他以后别再来何家……他自由了。”
靳轻诧异地接过,看着她走下台阶,却慢了脚步,随即又转回来。
子衿伸进口袋掏出枚戒指给她,神色淡然道:“这个尺寸根本就不是我的,那时候他套在我手上,我就以为总有一天它会变成我的……”
靳轻看着这样的何子衿,觉得那么陌生。
“你该得意吧?”子衿笑道,“我不是输给你,也不是输给他,我只是输给我自己。”
这是她最后一次看见何子衿,之后若干年,靳轻都还记得她这最后的一句话。
摆弄花瓶的时候,靳轻余光一直留意着他那边,见他打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东西,却只看一眼就收起来。
他坐靠在临窗的地方,阳光照在已经有了红润的脸上。窗外的枝丫仍光秃着,但是他却能感觉到那种绿色的生机。
“看什么?”见他一眼不眨的直直看着自己,唇边有浅浅的笑,有丝不经意的味道。
他朝她伸了伸手,示意她过来。
放下花瓶,她看到他手边的那个白色信封,密密实实的信封却露出一角。坐到他身旁,看他慢慢地揽住自己。
直到她发觉周身的力道渐渐大起来的时候,想拉开他,却又担心他的伤口,就随他去吧。他的脸埋在她的颈间,呼出的气息打在她的皮肤上,有些痒,也有些凉。半天才琢磨过来,原来让她觉得凉的并不是这气息而是那湿意。
他是那样内敛的人啊,就连泪水也是无声无息的。
靳轻突然觉得想笑,其实脸上的笑意早就露出来,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快。
“再过几天你就出院了,到时候你得见天儿地伺候我,得把这些日子都补回来,知道吗?”
感觉到他点头,却还是没有把头抬起来,仍是窝在她的长发里。
“今年夏天过后小透就入学了,我得给她找一个好学校才行。”说着,摸了摸他的脊背,仍是感觉到有些僵硬。
“我得在今年把自己嫁出去,不能让小透在入学申请的时候空着‘父亲’那一栏。”感觉到环抱着自己的手臂又紧了紧,她扬起头,“这戒指你当初是买给谁的?”
他终于放开她,怔忡地看着躺在她掌中的戒指。
故意清了清喉咙,青葱纤细的手指轻轻摆动着,直到那戒指套进去,完美契合。
他的眼睛通红,她摸了摸他的脸,微微的发烫。他刚要张嘴,就被她一口抢先:“别说我不爱听的。”
沉了几秒,刚要说话又被她堵住:“别说那些没用的。”
低低的笑开,他拉过她的手亲吻,最后才轻轻吐出:“我爱你……”
靳轻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女人在听见自己爱的人对自己说出这句话时开心的要死,现在她只知道,有时候这句话本身并不会让她开心,真正让人开心的是她还可以听见所爱的人对她说出来。有时候人也许不该要求的太多,但无欲无求谁又能做到?
她扑他倒在床上,他直嚷嚷要被压死了。她不管,也随他嚷起来:“压死你得了,压死你!压死你!”
虽是嘴上这么说,可她还是小心的不碰到他的伤处。他笑起来,那么大声,她从没听过他这样大肆的笑过。很久没有这样亲昵的两人都有些感怀,他扶着她的身体让她靠在怀里,却在下一刻发觉让他震惊的事实。
“你……”他拉开她,不敢置信的看着她的肚子,冬天厚重的衣服让她掩饰的极好,若不是这样的贴近他竟然一直没有发觉。
拉过他的手放上去,她叹了口气:“没告诉你是怕把大病初愈的你吓着了,怎么样?”
“怎么不早告诉我?”推算时间,她那时候离开竟然是在这种情境之下。
伸手把他又蹙起的眉头碾平,语气平淡道:“这小东西,是礼物也是债。”
“是什么都好,就算是债,只求你给我机会,我愿意……还一辈子。”
“我前几天答应小透,要给她带份礼物回去……”
“……”
不算宽敞的病床上,两个人躺在一起却刚刚好。
这样的时节还不是很绚烂,到处还都是严冬遗留下的凛冽残迹。窗外偶尔能听见几声鸣叫,也许是春天已近的缘故。
番外一(上)
“诶……别动。”
我听话立在原地,没动。
“这里露了线头。”裁缝店老板的女儿拿来一旁的小剪刀,一手揪住我的领子,轻巧的一声,问题解决了。她抽回手,微凉的指尖划过我的脖子,冷意让我不禁瑟缩。
女孩比我高出半头,看我一哆嗦,她咯咯笑不停。“你穿这身衣服,比它真正的主人穿上……要好看。”说完,她红着脸跑到里屋,躲进一个布帘后面,没再出来。
父亲终于和裁缝店老板从里屋出来,我听见父亲一再地道谢,为了我们俩身上的新衣。“谢谢,只借用一天,晚上保证还回来,不会让您难做的。”
离开的时候,走在前头的我打开门。门刚一开,不知从哪儿窜来的虎皮花猫飞快钻出去了,惹得大家都是一惊。里屋冒出一声叫唤,我回头看过去,布帘后的那双眼与我对视,又匆匆缩了进去。
“晚上送衣服的时候记得跟人家道谢。”父亲走在前面交代,我默默跟着,随口应了声。
走到巷口的时候,我看见刚才裁缝店的那只猫,昂着头,步履高雅,独自溜达。
我们换了好几次车,又走了很久才停在一户大宅门前。父亲吐了口气,看着脚下光洁的皮鞋好一会儿,才回身望向我。
为我理了理头发,刻意压低了声音:“一会进去要听话,守规矩,懂么?”
我何时不听话?何时不守规矩?除了睡觉时偶尔会踢被子,我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大人数落的。尽管这样,我还是点了头。
父亲按了门铃,半天才有人出来开。
一位有些发福的阿姨,她脸上的笑容让我卸下一点紧绷感。她热络地带着我们进去,刚一进到主屋门口就听见一声高亢的声音扬起。
我下意识地退后一步,换来那位阿姨了然目光,她拍了拍我的后背,似是安抚。
“子枫……”
从里面出来的男人念着父亲的名字,宽厚的手章此时正紧紧捏住父亲的臂膀,眼波间难掩激动。
我是知道这个人的。他是父亲多年前的好友,后来分散一直再无牵连,直到全家搬来这个城市给重病的母亲寻医,才知道原来当年那个身无分文的青年人如今已是富甲一方的商贾。
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能让这样一个富人对他如此热络,看上去真像那种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但我却清楚记得父亲在给这个男人打电话的前一晚,站在母亲床前许久。
没有多少胡思乱想的时间,父亲召唤我过去,我依言上前。
“叫何叔叔。”
在父亲并不高扬的声音里我却意外听得出一丝并不低矮的腔调。
“何叔叔。”
此时我才正眼看了这个男人。有些魁梧的身材,与父亲相比显得彪壮很多,头上有了些白发,面容却并不显得年老。他坐在那里,有些霸道的气势。我最近在电台听三国的评书,脑海中暗自描绘的关羽竟与这个男人有几分神似。
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伸手拉着我到他身前,那双大大的手攥住我的腕子。我盯着他的手,怀疑这只手可以同时握住我的三个手腕呢。
“叫什么名字?”他问我。
“我叫顾谦。”
“多大了?”
“再过半个月就十一了。”
他又问了些闲杂的琐事就笑笑放了我,我老实退到父亲身旁,眼睛盯着脚下的毛毯,上面有些大而艳丽的图案。
他们在那里叙旧,但是我知道此行的目的可不光是为了叙旧。果真,过了一会,大人打发我到院子里面自己玩。我心里总是隐隐有些明白的,父亲之所以把我带来无非就是想将此番拜访的求助目的性降到最低,如今我功成身退而已。
这可真是一栋大房子,我从来没有进来过这样宽敞的住宅。眼角扫过二楼更加华丽的装饰,然后……我径直走向后花园。
我的探索欲从来都不高,可能是我对什么都没有太大兴趣的缘故。小颖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找我玩捉迷藏的游戏了,我想,也许是她发现要我去捉她完全就是浪费时间。因为我从来没有找过她,只管干我的事,等她烦了自己必然会出来的。
我走进院子,看到满园的花开得很好看,也生了欣喜之心。
“好看吗?”
刚要碰到花朵的手倏地收回来,我惊异的回头。
“我没有偷摘……只想摸摸它。”我试图解释。
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头低低的垂着,眼角只见一抹天蓝色的裙摆。
那裙摆晃出我的视线,抬头眼见不远处通向里屋的门,心里计算只要跑五六步就能离开这里了——
“送给你。”
一只细瘦的小胳膊在我欲迈开脚步的前一秒挡在我身前,小手里正是刚才我喜欢的那朵花。
她绕过我,跑到眼前,我才真正看到了她。
对于这样年纪的女孩我并不陌生,因为看上去她与妹妹年龄相仿。她眼睛大大的,皮肤很白,白的几乎有些透明,一身蓝色的连衣裙穿在她身上很好看。
“给你。”
可能是见我迟迟不接过,她强行把花塞进我的手里,然后自顾自跑到不远处的一个秋千架旁。
先是自己坐上去,有些短的小腿一点点撑着,直到脚尖再也不能碰到地面为止,然后收回脚,秋千荡起来,很小的弧度,只摇摆几下就停了。她似乎有契而不舍的精神,看她又如此试了几回。
我留意到,秋千荡起来的时候她笑的很开心,秋千缓缓停下时,她脸上的笑容也随着一点点消失变浅,直至完全不见。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看着这样无聊的事,但就是没有离开,仍是看着。
她后来似乎也意识到我依然站在那里,坐在停住的秋千上,她回头看着我,怯怯地开口:“你能帮我推推秋千吗?我一点都不重,很轻的。”
从来都不觉得荡秋千是多么美妙的事,但是见她笑的那样畅怀我竟然也不知不觉扬起唇角。
她高高飞起来,笑声似乎穿透了整个庭院,摇曳裙摆划出的弧度直到多年之后我依然清晰地烙印于心。
从那天开始,我的妹妹又多了一个,她名叫何子衿,一个如天使般可爱的孩子。
那一年,我十一岁,朦朦胧胧意识到自己似乎又多了一个妹妹。
之后的生活,完全的变了样子。
我们搬进新居,我和妹妹有了各自的房间,再不用一同挤在一起了。妈妈住进一家大医院,父亲给他请了最好的医生,最好的看护。
父亲自己在何叔叔的公司任职,很清闲的职位,他没做什么,却依然有钱资进账。仿佛一夜之间,我们由地狱跻身天堂,至少在当时我是这样想的。
何家是大家庭,何氏就是典型的家族式企业。子衿的父亲何晟是最大的股东,其余几个亲兄弟分作其下面的重要角色,都是一人之下的位置。何家的第二代中年龄最大的是何戎凯,即将升高中部,再下面就是何戎轩和何戎桓两兄弟,二人是双胞胎,一样的模样,别样的性情,与我一般的年纪。子衿和子易是何晟的一双儿女,按照戎轩的话讲就是何氏的嫡亲公主与太子。
我与何家的孩子们在同一所学校上学,那是一所包含小学一直到高中的贵族学校。他们大都是男生,我从不主动与他们打招呼,他们似乎也没有正眼瞧过我。尽管大家有志一同的井水不犯河水,但是还是免不了有接触的时候。从他们的眼中,我能读出“鄙夷”这两个字。
确实,人家毕竟是一家,我算什么?不过一个讨饭讨到人家家里的穷小子罢了。我知道因为何叔叔对我们的帮助已经有人开始对此说三道四了,父亲在何氏的工作是明眼人就知道不过一个幌子,何氏的总裁是要给某人钱,谁能说不呢?
母亲的病仍然没有较之以前有多大的好转,但是心情似乎好了许多。医生说,这时候能开心也是好的,总是对病情有帮助。小颖还是整天只懂得吃喝玩乐,一个什么都不上心的小丫头,对于家里的变化,她只负责傻乐的份儿,别的是什么都不理的。
我很快就要升入初中部了,全优的成绩让父亲多少有些得意,吃饭的时候多喝了几杯,借着酒劲儿对我说:“你好好学,以后长大了别像我这样没出息,以后这个家就靠你了。”
那夜,他一直折腾到很晚,我扶着已经再也吐不出东西的他走到卧室,放在床上。他嘴里含含糊糊地还在咕哝着什么酒话,我分辨不清,却清楚看见他眼角落下的眼泪沾湿了枕头。
回到客厅,看着一桌杯盘狼藉,一旁还有父亲喝剩的半盅酒。我顺手端起,仰头灌下,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烧在心头。捂住嘴强迫自己记住这味道。我得记住这个,记住这个火辣辣的心头烧的感觉。
那一年,我十二岁,喝下了人生的第一口酒。
学习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从小就是。当戎轩、戎桓每每为课业发愁的时候,让我无奈的却是别的。
“谦……谦……谦……”
我停下脚步,回身看见戎桓满头大汗的跑过来。
何戎桓,一个天真的孩子,真的可以称的上是孩子。他似乎把什么都想成是好的,这世上没有谁是坏人,那不过都是书上骗人的而已。有时候我竟会有一种过分的念头,想让他见识一下这世上最黑暗的东西,但是看见他那双无知的眼睛又随即打消了这种荒唐的念头。
“干吗?”就因为是他,我才愿意给他一点时间。
“这是我刚从王老师办公室偷拿出来的,可能是下次月考的试卷,给!我刚复印了几份,这是你的。”
接过他递过来的卷子,我默默看着眼前这张因为刚才急速跑动而正发红的脸。
他搔了搔脑袋,有些窘困地感觉。“我知道就算你不用作弊也能考第一,但还是自作主张,你看看,有点准备也是好的……我走了,还得给我哥送去!”
很快,纯白的身影消失在楼道尽头。
我看了眼手表,已经迟了十分钟了,没再迟疑,轻轻扬手,转身离开。
教学楼中央的院子,看门的爷爷正在打扫,积扫成堆的落叶被从二楼过道落下的东西打中,溅起一些碎片,上面安静躺着一卷干净泛新的纸团。
“小谦,我跟你保证,这绝对是最后一次了。”
我静静看着何晟,看着他又一次说着同样的话。我看着沙发上那个黑色的帆布书包,同样的书包我已经背过三次了。没有跟他说什么,我径直走上前背上去。
“跪下!”
突然的一声斥责在我身后响起,这一切的一切都在重复,没有任何改变。我转身,敛眉看着何戎凯在何晟那声大喊之下,缓缓降下的膝盖。
何晟的脸仍在一抽一抽的,似乎生气已经是他这几年经常做的一件事,我曾经疑心他面部的神经已经开始紊乱。
“你这畜生!还让我跟你说几次?我告诉你,这绝对是最后一次了,再有下次,你就给我自己去,到时候就是一颗枪子儿把你毙了,我们也不心疼,反到省心。”
这话一处,坐在一旁沙发上的何戎凯的母亲大哭了一声,那声音里,我听不出任何悲痛的感觉,只觉虚伪至极。
“告诉你们,这绝对是最后一次了。就是亲侄子也不行,他再有下次,大哥大嫂,你们也别进我家这门儿,他死活都与我没关系。”何晟放下话,拉着我走进书房。
我最讨厌的就是等待,尤其是等天黑。
我扯了扯背后的书包,换了换肩带的位置。感觉里面沉甸甸的,何戎凯就是想我死吧,这一次比一次更沉了。
里面没有别的,只有一些药丸而已,但却是那些不能光明正大放在药店出售的药。
我曾经偷偷看过,那些是花花绿绿的药片,有的上面还绘着图案,可爱的东西,不是什么重量级的,但吃多了也能要人命。
何戎凯干这种买卖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他不知从哪认识了这条道上的人,暴利驱使,他欲得好处,我却成了中间的炮灰。就因为他已经超过十八岁,如果事情捅破不是死路一条也是出头无望。他们的父母真是一双慈父祥母,舍不得儿子涉险,可违反既定的买卖,道上的人不会放了他,这可怎么办?说是信不过外人,可这时候我这个一直被他们视为有窃取何家财产嫌疑的外人竟然成了他们口中的“自己人”,然后说交给我去他们放心!
他们说我还未成年,所以即使事情败露也不会有太大的风险,顶多劳教个几年。
我头一回憎恨时间流逝的缓慢。
何晟先前是一口拒绝的,说胡闹,说谁捅出来的窟窿谁自己负责打点。我看着他刚毅的侧脸,第一次觉得他这人离我这么近。
可是,他还是让我失望了。三天之后,当他把一个黑色的帆布书包交到我手上的时候,我还是彻彻底底的失望了。
什么是亲人,这就是亲人。戎凯与他才是亲人,我,什么也不是。
他不敢告诉我父亲,只说会尽一切力量保护我周全,不会发生意外。我看着他的脸,那刚拉近的距离又被一股力量拉远了。
夜晚的时间,最是漫长,没有在梦里,是这样难熬,没人知道。
同样的接头人,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时间,什么是轻车熟路,没人比我清楚。
第二天早晨,太阳照常升起,一切隐于黑夜的肮脏都被阳光覆盖。没人知道,前天晚上,某个废旧的码头仓库,一个少年,一个黑色的帆布书包,一桩见不得光的丑恶交易。
我回到家,什么都没变。
父亲看见一大早立在门外的我,有些纳闷:“你何叔叔说你昨天在他家住下的?怎么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头疼。”挡下他要覆上我额头的手,走向卧室把门反锁上。
我发觉自己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为什么要答应做这样的事?为什么要一次次的答应做这样的事?
环顾四周,我终于明白了。
干净舒适的卧室、门外一无所知的父亲、可以和子衿一样享受同龄女孩应该有的一切的妹妹,以及走的既痛苦亦没遗憾的母亲……这些都是我背上那个罪恶书包的理由,没有谁逼迫我,这是我的命,没的选择。
这一年,我十六岁,却已见过这世上最丑陋的东西。
如果说何家还有什么是值得让我留恋的,必然有何子衿这个女孩儿。
她有多依赖我,我比谁都清楚。她从小身体不好,好几次生死关头都挺过来,从她身上,我明白了生命的意义。她曾对我说:“你不会明白一个随时都有可能死去的人的想法,她只想在还能看得见,摸得到的时候把喜欢的东西都堆在眼前,哪怕只是看着,也会满足。”说这话时,她眼中闪烁着光芒,我却刻意躲开,也不明白为何会害怕看着这样一双眼睛。
戎轩总是拿我们俩开玩笑,说我们早晚是一对的。我不置一辞,因为他那张嘴里没有正经东西,懒得搭理他。
上大学之后,我终于可以渐渐脱离何家了,这是最让我开心的。
我不用整天看着那几张何家人的脸,不用三不五时的往何家跑,尽管子衿依然时不时让我去陪她,但是总是好过原来很多。父亲已经呈半退休状态,何晟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对现在何氏的很多事情都已经心有余力不足,却也是有一天拖一天。
并没有把大学生活想象的有多么丰富,参加社团或者是学生会也只是给自己找个忙碌的接口罢了。
两年的大学生活一晃即过,还算充实的我平静迎来了新学年,却没想到在这一年,我的人生被浓烈重彩的画上一笔。
爱情之于我一直都是陌生且无聊的事,也许是身边从没缺少过女孩,那种过于赤裸裸的情怀我自是明白的。但是明白是一回事,回馈却是另一回事。她们都不是我想要的,我很清楚这一点。
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喜欢上谁,喜欢哪种类型的女孩子,却真的清楚自己不喜欢的。
直到她的出现,完全改变我的人生行迹。她叫靳轻,美丽的女孩,有一双巧手以及最聪颖剔透的心灵。
那一年,我二十岁,开始懂得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番外一(下)
永远都记得。
即将毕业的时候,我被推荐到一家事务所实习,远在另一个城市。一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是放在情人间却是一日三秋。
有个前辈赢了场极困难的案子,心情大好,请了大家吃饭。
那晚每个人都喝了酒,喧闹之后我看着他们的表情,甚是丰富,似乎每个人都有那么一两件愁心的琐事,平日里都掩盖的滴水不漏,这时候却被酒精烘出原形。
我又何尝不是呢?
夜深的时候,有人仍不满意,拖着几个微醺的准备去飙歌,我谢辞了他们的邀请,和几个同样也无太大兴致的同事回去了。
回去的几个人里有两个与我一样是来这里实习的,租住的房子也相邻,所以结伴而行。
路上,其中叫一个王奇的人一直在唱,模糊的曲调还是能听出来一些他心里的东西——
你的背包让我走的好缓慢
总有一天陪着我腐烂
你的背包对我沉重的审判
借了东西为什么不还
……
每个人似乎都有一段属于自己的情伤。我看着他稍稍轻浮的步履,脚下也开始不稳起来。
楼道里的灯从没亮过,已然熟悉位置的我们却还是在今晚有些磕磕绊绊。终于爬上六楼,先是走在最前面的王奇停了下,跟在后边的我们也随他停住。
借着月光我看清前面的人。
靳轻!
一个简单的背包放在地上,而她,就这样安静地坐在那里。
六楼只有我们三个人租住,楼道里都是堆满的杂物,肮脏狼藉满处。她只坐在那里,若一株青莲,看见有人上来微微侧过脸。
之后,我在一阵口哨声中打开自己的房门,拉她进去。
没有开灯,我将她按在门板上,我们额头低着彼此,斑驳月光照在她的脸上,我一时看的痴了。
她气息轻缓,微凉的手指摸着我的脸颊,淡淡说着:“喝酒了……”。彼此离的太近,酒精的味道就这样钻进她的鼻子里。
并不觉得自己今天喝的多了,可现在也觉得似有朦胧醉意,在看见她之后。
“怎么来这里?”我问。
“想你了。”
第一次知道相思的厉害,于我们两个皆是。
交往一年多,我一直恪守底线,不是没有过想望,只因一份对她的珍护与爱惜,偶尔的亲密也仅是点到而已,总是赶在走火之前就退到安全线外。不是没留意到她眼底一晃而过的失落与怀疑,可这份心思却不好意思对这丫头说清楚。
可是,一个月的分别与她突如其来的到来将这一切打乱。这夜会发生什么,我们彼此都是明白的。
我强迫自己放开她,拉拢她凌乱的衣衫,又扯下她环住我腰身的手臂,凭借最后一丝理智告诉她,现在停下我可以保证今夜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这话一出,我自己就先是一愣,明显感觉到声线里不容错辨的有一丝颤抖。懊恼的抬头,就着月光看见她沉静的面容上漾着满满的笑意。
就是这抹笑,让我一头栽进去,那是万劫不复,亦不后悔。
于是,之后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
那时候我充满感恩与期待,期待自己将所有最好的一切都赋予这个把自己完全交给我的女子。
我终于明白了一种感觉,明白了当年父亲为什么会在踏进何家的前一晚站在母亲床前久久。
时间并不会很长了,再有不到两年的时间,她就毕业了,而我也可以利用这两年的时间把事业先稳定住,不能让她以后跟着我吃苦。我抱着团在被子里的她,轻声哄着,说啊:“你要等着我,等我凭自己的本事,给你最好最好的一切。”
她一声不吭地窝在我怀里,我晃了晃她,还是没出声,这丫头,睡的可真快。
那一年,我二十二岁,已经把我所有的情爱都给了一个名叫靳轻的女子。
靳轻已经把所能给的都给了我,而在我还没有来得及给她我所能给的一切的时候,上天又一次跟我开了玩笑。
我站在何晟的卧室,看着当年那个能握住我细瘦手腕的手掌已经被病痛折磨的干枯如枝。
他说放心不下子衿姐弟,信得过的只有我,那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亲侄竟然成了他现在最大的隐忧。他早已是纸上画就的老虎,没了气势与爪牙,而当年的幼虎已经张全了身体,完全是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了。
“子衿从小就喜欢你,我知道……”
“何叔!”我扬声盖过他的声音,“我只当她是妹妹,再没别的了。”
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只能在他的目光下背上帆布包的少年,现在,我可以选择做任何事,包括是不是继续任他摆布。
我离开时,眼角扫过他,一个迟暮的老人,我对他应该是没有任何好感的,但是却总有种难以言说的心情。离开他的卧室,转角忽然闪过白色纱裙的一角。我故意快步走下楼,没有再多呆一分钟,匆匆离开。
靳轻终于毕业,我不想再等了,直觉让我下意识的开始着手盘算结婚的事。我虽没跟她说,但我想她也该是同意的。
何晟是在半个月之后的某天夜里去了,走的时候好像很安静,子衿没什么太多的表情,仿佛一尊塑像,只是呆愣着。
遗嘱大家似乎都早已料到,遗产由子衿姐弟平分,因为子易仍没成年,就先由子衿代为保管。多年来维持表面平静的一道封印被解开,子衿一时成了众矢之的。何戎凯的父亲也在几年之前去世,当年他父亲没坐上的位置似乎同样对他有着难以抵挡的吸引力。
何家此时正值多事之秋,而我,却更加心急准备求婚的事。
父亲自参加完老友的葬礼之后一直郁郁不欢,每次看着我都欲言又止。我突然害怕起来,害怕他说出一些我不愿意听的。
直到某天,父亲很晚才从何家回来,我在厨房倒水,听见他叹息。
“你……”他终于叫住我,“我有话想跟你说……”
“爸——”
我端着倒好的水递给他,我能感觉到自己在笑,即便不照镜子我也能感觉到这样的笑我是从没有过的。
我掏出一个小巧东西放在他面前。他的表情很怪异,想是被我弄糊涂了。
“您儿子用这个求婚不会太寒酸吧?”我打开来,手掌上安静躺着一枚戒指,虽然小巧,却是精致的。
他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什么。
“明天我准备跟靳轻求婚了,回头我把她带回来,咱们一起吃顿饭。”我尽量快的说,语气轻快,“您明天最好也准备点什么,未来公公总要给儿媳表示一下吧?”
父亲这才笑了笑,可那笑容有些微的勉强,半天才说了声“好”。
“她是好女孩,您一定会喜欢她的,我保证。”
那晚父亲的一番话就这样被我一丝不漏的堵下去。我了解他就像他了解我一样,我们是父子,知子莫若父,同样的,知父莫若子。
自从何家闹翻之后,每个人都似乎等着看我的表示,我为什么要表示?戎凯似乎忌惮的还有别的,但是我却没有心思理会这些,这不该我插手,何家这个乱摊子,我该避之不及的,怎样都与我无关。
准备求婚的那天我起的很早,刮胡子的时候不小心割破了皮肤,一道细细的小伤口。我看着毛巾上的红,一阵怔忡。
一切都是注定好的。最终,那天我还是没有见到靳轻,却见到了子衿。
我想我还是不够狠心,如果我能硬下心不理会,我该得到的是靳轻的一句“我愿意”,而不是在最后一刻夺下子衿手里的笔。
何子衿,一个养在深宅大院的千金,现在仍然活着对她来说已经是一件难得的事了,谁还能指望她力挽狂澜?
何家的几个野心家已经急不可耐,何晟刚去世这么几天就已经着急了。何家的嫡亲姐弟一个身体羸弱、不谙世事,一个还只是个小孩子,这样的交锋是没有意义的,何戎凯有一千种方法让子衿签下授权合同,让所有的一切都属于他。这两个人连和他们对抗的筹码都没有,只能是任人宰割的份儿。
我在她签字的最后一刻抢下她的笔,她呆呆看着我,一句话也没有。
“这样的合同你也敢签?”我还能说什么。
一大屋子的人,这时候却一个说话的都没有。我一个个看过去,都是狐狸一般的表情。
“我就说嘛,你啊你……天生来克我的。”坐在子衿对面的戎凯突然笑起来,“你要尽忠,谁也拦不住,不枉费何家养你这么多年。但是顾谦,你终究还是外姓人,你姓顾,不姓何,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儿。我劝你还是别趟这个浑水,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看在你当年帮我出货的份儿上,今天的事我不跟你计较。”
“你走吧。”半天不做声的子衿轻轻说了句,已然拿过我手中的笔就要往合同上签。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第一次跟她这样大声的说话,几乎能看到她瑟缩了身子,“签了这个你以为你还能像以前一样继续做个让人伺候着衣食无忧的大小姐吗?你以为子易还能在国外逍遥自在的生活?你认为这张纸上是什么?它是你的葬身契!”
“顾谦!”那边何戎凯发作。
我却一把掐住子衿的肩膀强迫她看着我。
“何子衿!你真的疯了吗?”
“那你让我怎么办?”子衿终于看着我了,只是眼睛里满是泪水,她从没有像这样哭过,脸上是面无表情,眼泪却如断洪一般。
忽然,我的心一阵翻腾。这个人,我眼前的这个人,我们一起走过了十多年的时间,她在我身边,一直在这里,我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都是错的。没错,她是何子衿,可她已经是我的亲人了。
我可以远离这里,但是这里也并不是只留给我厌恶的记忆。子衿曾经给过我很多很多,我抹杀了一切,却不能忘了她。
之后的事几乎像在做梦一样,我终究还是结婚了,可对象却变成了子衿,也只有这样我才能名正言顺的把一切矛头都由她转向我。其实我一直没有后悔娶了她,并不是说我爱上了她,而是突然发觉自己的心原来还是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坚硬,我如果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我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后悔。
之后的一个星期里我几乎不能入睡,只能不停地想着靳轻,完全控制不了自己。那天我爽约了,因为我没有勇气再见她。
父亲知道了,没说什么,但是从那时开始,他不再叹气。
半个月,我整整在靳轻的世界里消失了半个月,这次是音讯全无,是从未有过的。如果没有这次的事,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自己是个懦夫。再见到她的时候,她整个人几乎瘦了一圈,急急的询问我这几天到哪去了,为什么没有见她。我的脑子里正盘旋着几句我用了半个月时间想出来的话。
靳轻从来都是包容的,她不太会咄咄逼人,对我就更不会,也许是看出来我不愿多作解释,于是也就作罢。
“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她难掩兴奋地说。
“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那你先说。”她摇晃着我的手,似乎真的很开心。
“还是你先说吧。”
“不,我就要你先说。”
“……我要和子衿结婚了。”
不知道靳轻事后会不会后悔让我先说了,但是我却是的的确确地后悔没让她先说的。
一个巴掌,一扇紧闭的大门是她最后留给我的。
那晚我坐在她家门口一整晚,心口空空的,在那个夜里我迷迷糊糊的意识到,幸福终究还是离我而去了。
那一年,我二十四岁,得到了一纸婚书,同时,也失去了最爱的那个人。
靳轻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谎,她第一次骗我,竟然是这样。
强迫自己不去见她,每次想她都让我有种厌世的感觉。我一遍遍告诉自己该忘了她,忘了过去的一切和子衿在一起,这样对我、对她、对子衿都好。
三个月之后我开始意识到自己一辈子似乎都不太可能忘了她的,因为她已经融入我每寸血肉,若想忘了,就好像割皮剥肉一般的疼痛,我只能这样耗着,不能碰,一碰就疼。
如果不是那晚多喝了几杯,如果不是被思念煎熬得难以忍受,我想,我是不会再去打扰她的。
我坐在车里抽烟,开着窗,风吹进来,卷散了烟味。反复地看着表,又看看仍然黑着的屋子,已经快九点了,可她却还没有回来。有一瞬间我的脑子里晃过好多种猜测,也许她已经搬家了,也许她已经不在这个城市了,也许她遇到了什么麻烦,甚至是意外……每一种可能都折磨着我已经不堪打压的神经,我觉得自己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这时候无论谁给我怎样的一个助力我都会一落千丈。
就在我即将被各种揣测逼疯的时候,路灯下一道浅浅的影子拯救了我。而当我忍着要推开车门的冲动的那一刹那——
平生第一次有窒息的感觉,那一眼之后身体僵硬住,头皮发麻直至脚底。
她的头发剪短了,原先的长发现在只及肩胛,整个人似乎微微瘦了一些,锁骨处深陷的地方随着她的每次呼吸都更深一层似的,感觉笨笨大大的单肩包担在她单薄的肩膀上。可这都不是让我震惊的地方,真正让我不能再移开目光的,是她原本平坦的小腹如今竟然变成不能错认的凸起。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这不是真的,但当我站在街灯下与她遥遥相望的时候,我看着她眼睛里蒙上的雾气,忽然明白了,这辈子,我是无论怎样都不可能再让她离开我了,即使这样的结果会伤害到她。
她看似一个精明的女人,其实有时候傻的可以;我们在一起的时候看似她经常发号施令,指手画脚,可到关键的时候她还是会乖乖听我的;她看似很独立,其实却不太会照顾自己。可是这都是她愿意让我见到的一面,真当她不愿意让我见到的时候,她可以做到近乎完美。而那个时候,她可以完全不需要我,这才是我最担心的。
自从知道她怀孕后,我每天早晚的例行共事就是到她租住的屋子门口“放哨”。有时候晚上就直接在车里将就一夜,虽然不能亲眼看见她,但至少还能感觉到她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心里总有那么一块地方是暖和的。
她把自己照顾的很好,好到似乎真的不需要我一样,我心里是明白的,如果她真的不愿再给我打开一扇门,我是无论如何都进不去的。
我悄悄找了很多育儿的书籍看来,给她和宝宝买了很多东西,可每次都被她挡在门口,在第N次吃闭门羹之后,我靠坐在门口,抽出一支烟,刚要点上,想想又仍在一旁。
她在屋里唱歌,唱的是她家乡的一支小曲。以前,我经常听她唱起这首歌,如今,我还是很认真的听,可她已经不是唱给我的了。
我想如果不是这个孩子的降临,我们该是分散成陌路的。
她快临产的那些日子我几乎每天都守在她门口,生怕她有什么意外。她太过要强,这是我最头痛的,因为她总让我有种不被需要的感觉。
孩子是在一个深夜来到我们身边的。
她开始阵痛是从下午开始,刚开始的时候她还坚持自己一个人去医院,直到我强行把她抱上车。
开始她还坚持自己生,后来医生说她不适合顺产,建议手术。大夫看我一头大汗的递给我一张纸巾,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着:“第一胎都会有点紧张,别担心,没事儿。”
“拿过来,我自己签。”躺在病床上的她竟然挣扎着抢过大夫手上的手术协议,旁边一个上了年纪的护士一把按住她,大声道:“还是把力气都留在生孩子上吧,都什么时候了还瞎折腾,添什么乱呐!”
不久,又开始新一轮阵痛,她刚松懈的表情又开始紧绷起来,弄得我猛然心跳加速,又开始紧张了。
直到她被推进手术室,我靠着墙大口的喘气,周身仿佛虚脱一般,好像我才是那个生孩子的人。
凌晨四点二十分,我第一次听见她的哭声,小小的声音,不算洪亮,听起来让人觉得痒痒的。
我抱着小小的她送到那个年轻母亲身边,这是我从没见到过的一面,此时的靳轻仿佛一夜间从一个小女孩变成了一个母亲,那样的表情,暖洋洋的哄得人心直发烫,只是她的温暖只留给了那个小家伙,对于我,她还是很吝啬。
我看着躺在小床上睡熟的小人儿,粉呼呼的小脸,五官都小小的纠成一团,我想像不出她轻声叫“爸爸”的样子。亲了亲她柔嫩的小脸蛋,帮她把小毯子盖盖好。
“这样不行。”
身后响起她的声音,我站起身,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不能这么折磨我……这样不行……”
她哭了,我知道。
我回身,用她反应不及的速度紧紧抱住她,抱住一个年轻的母亲,她的身体甚至都是虚软的,我能感觉到。
“你就当我耍赖吧,再给我个机会靳轻,给我个机会,我不想……求你了,求你了……”我这辈子从没对人说过软话,唯一说出个“求”字也只是对她。我狠狠吻着她,她的嘴唇似乎要动,我怕她说出我不愿意听的,马上吻上她的唇,堵住她要开口的话。
在那一刻我是真的后悔了,后悔当时为什么不让她先说,想来那时候她要告诉我的就是她已经怀孕的事吧,如果当时我知道,无论怎样我是不会放开她不管的,即使会因为子衿的事后悔,但至少比这个要容易些吧。
但是现在一切都迟了,我把所有人都辜负了,我不能给靳轻名分,不能给子衿爱情,甚至不能给自己一个心安理得。
“你给我几年时间,等我把何家的事都安顿好了咱们就离开这里,你等等我,等等我,好不好?好不好……”
我们像以前一样亲吻,就好像从来没分开一样。
最后还是她打破迷蒙幻境,用我的血和疼痛。她咬破我的唇角,轻轻地说:“如果有一天我决定离开,你也就不必再来寻我了。”
我把她拦进怀里,紧紧地抱着,听见她小声却清晰地说:“顾谦,你混蛋。”
那一年,我二十五岁,我有了一个女儿,却不会叫“爸爸”。
番外二(子衿)
左手无名指上一道清浅的痕迹,如今没有了戒指的掩蔽,突兀的横在那儿。刚刚把戒指交给她的时候,我竟然有一瞬间的解脱感觉。
我坐进车子里,暖风开的很大,熏得眼睛发干,可是仍然觉得冷。最后一次看了眼二楼的某扇窗户,有个白色身影正坐在那儿,没过多久,纤细的女人靠过来,两个分明的人变成了一个。
安静了半天的车子突然开始发动。我看了身边的那个人,一脸严肃的看着前方,格外专注。
“你喜欢她。”
吱——
刚刚跑起来的车子猛地顿住,吓得旁边一个经过的护士小姐嗔怪地看了车里一眼,嘴上嘟囔着什么走过。
何子易,我的弟弟。
小时候,家里有一只刚出生的猫,喜欢黏人,总爱跟着人跑。子易很喜欢它,喂它东西吃,把它放进被窝里,跟它一起睡觉。后来,小猫偷跑出去走丢了,我哭的稀里哗啦,他却一滴泪都没掉,那时以为他不喜欢。直到有天我发现他躲在被窝里一边叫着猫的名字一边偷偷的哭,我掀开被子,他那时的眼神就跟今天一样,一种被揭穿的复杂情绪。
“你是我弟弟,这世上你是唯一一个跟我血脉相连的人,连你……连你也背叛我!”
“你胡说什么?”他不耐烦地重新发动车子。
“小易,你会撒谎了,你学会跟我撒谎了……”
一路上,我们两个人都沉默着。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两个人也会变成这样,还要让我经历比这更糟的事吗?我不知道。
晚上,一个人呆在这么一个大屋子里,即使这是我生长了一辈子的地方,但是它就像一只鸟笼,困着我。
我蹲在浴室里大哭,反锁着门,陈嫂听见了,着急地敲门。我大喊着让她走,周围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哭声。
我有一颗不够坚强的心脏,它偶尔会给自己放假,每次它罢工,我都会经历一场浩劫,即便这样,我竟然活到现在。不知道明天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不能想,是不敢想,因为何子衿是个没有明天的人。
没有人能明白这种感觉。
浴室的门终于被子易打开,他看着坐在地上的我,抱起我,我抱着他的脖子抽噎。
“姐,你别这样,好吗?”子易把我放在床上,握着我的手说。
我看着他的眼睛,里面的担心是真的,我知道他对我是一心一意的,但是为什么……
子易扶着我靠在床头,细心地为我摆正靠垫,斟酌着说:“已经找到那个肇事的人了,是戎凯的人,已经想办法让他答应作证了。”
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我让顾谦离开,并不是我真的放下了,只是这次的事让我真的感到恐惧,不能再让他留在这里了,否则,总有一天,他还会经历这样的事,我知道的。
我看着他有些闪烁的眼睛。
他坐直身体,手指在床边上轻轻滑动着说:“姐姐,他的心不在你身上,何苦?以后这个家有我,不会再有外人欺负咱们,即使没有他,我一样可以守护你,守护这个家。”
“你不会懂,子易,你真的爱过一个人吗?”我反趴在床上,不想看他又开始若有所思的眼神。
“我从那么小就一直在他身边,他总是那么温柔,我要的他从没拒绝过。你不会明白这种感觉,在这世上我已经不再要求任何事了,我只要他。小时候,我喜欢看人家弹钢琴,爸爸让他跟着老师学,然后一遍遍地给我弹,我就喜欢他坐在钢琴前边的样子。我知道他不喜欢,后来我也不喜欢了,我只是喜欢看他皱眉的样子。
我知道他的心不在这里,但是我只要能看见他就开心。你以为我一直不知道那个女人的存在吗?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的,只是我不敢捅破而已,我怕真的有那一天,我没有信心他的选择会是我。
你见过那个小女孩吗?长的真的好像他呀……我看见她的第一眼就喜欢她那双眼睛,有点抗拒有点疏离,就像当年的他一样,呵呵……那次我就想看看那个女人着急的样子,我只是想吓唬吓唬她,没想到她当真了,呵。”
鼻子突然好闷,我才发觉原来床单上已经湿了一片。
身体突然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环抱住,子易的声音传过来:“姐,没事的,你还有我。”
什么时候那个只会跟在我身后怯怯看着大人的小男孩已经有这么有力的臂膀了?
感觉干涸的心里淌过一丝春泉,我无声地笑着,这笑又一点点变化着,还含在眼眶里的液体仍然像断洪一样纷纷淌落。
我蜷缩着身体,他紧紧抱着我,我想把自己变成在母亲身体时里的样子,那样也许会安全一点,温暖一点。
耳边全是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肺叶中的氧气在一点点耗干,呼吸有点困难。
我的弟弟害怕了,他被我吓到了,只能一边边地说着:“姐姐,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仿佛有好几世的委屈,我就这么哭着哭着,停不下来了。
渐渐的身体越来越轻了,耳边某个女人的哭声也慢慢停下来,我好像走进梦里。
我梦见一个小女孩围着一个比她高出一头的少年打转,她摸上他的耳朵,他笑着躲避不让摸,他们追逐着笑闹,女孩开始大口大口喘气,男孩停下来,女孩终于又摸到那个暗红的朱砂痣。她轻轻跟少年咬耳朵,她说:“以后你走丢了或者咱们忘记对方的脸,我就按着它寻你。”
按着它寻你……
按着它寻你……
如果有来生的话。
番外三
这年春节,靳小透第一次没在母亲身边过年。
外婆给小透买了件旗袍样式的小棉服,衣服边上滚着软软的兔毛,小透喜欢的很,穿上就不肯再脱下来。
除夕傍晚,小透让外婆打扮的漂亮极了。她站在镜子前面,摸了摸头上两个小巧可爱的发髻,忽然觉得,外婆那双满是皱纹的手比妈妈的还要灵巧。下一秒又想起什么,嗖的一风儿,跑进妈妈房间。
外婆不久从外面回来,镜子前的小人儿正玩的不亦乐乎。当看清小透那张脸时,外婆擦了擦手把她拉到身前,看着这个孩子是如此让人哭笑不得,因为此时端着一张“血盆大口”的靳小透正冲她嘿嘿傻笑着。
外婆瞅了眼她手里攥着的口红,问道:“谁的?”
“妈妈的。”小透老实回答。
扳过小透的脸,外婆抽出纸巾为她擦了去。
“妈妈为什么不回来?”老实让外婆擦脸的小透,拨弄着外婆胸前的纽扣。
“她有事,得过几天才能回来。”
被“打回原形”的靳小透看着又进到厨房忙活的外婆,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口红,凑近鼻尖闻了闻。
除夕晚上,老少三口围坐在桌前。小透坐在外公外婆中间吃着大餐,满满的一桌都是她爱吃的,喜欢外婆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她总是给自己做很多很多好吃的东西。
喝了一大口可乐,饮料中的气泡顺着嗓子滑下去,凉凉的,小透不由得呼出一口气,又缩了缩脖子,总之是又开始美滋滋地大吃起来。
靳小透没有熬过夜,每年除夕她最多只能坚持到十二点敲钟的时候,就是那样,还是在众人百般阻挠瞌睡虫后的结果。
快到零点的时候,已经昏昏欲睡的小透被电话铃声吵醒。迷迷糊糊地扯开毯子从沙发上坐起来,看着外公外婆都跟电话讲了什么,之后外公把电话递给她。
“喂……”还是刚睡醒时候沙哑的声音。
“小透又坚持不住睡觉了?”
靳小透的瞌睡虫一下子跑了大半,开心地大声喊:“妈妈!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
听见妈妈在那边轻轻的笑:“等过完年天气暖和一点的时候,妈妈就回去了。”
小透有些失望,因为这个承诺没有具体而明确的时间,这个年很快就过去了,那什么时候天气才会暖和呢?
刚要开口的小透还没来的及出声就被那头的母亲打断,“小透,你等一下啊,有人要跟你说话……”
小透有丝好奇地等着那个要跟她说话的人,开心的笑着。
不久,电话那边传来轻轻的一声“喂……”
这个熟悉的声音总是对她说——
“小家伙,你该睡觉了。”然后给她盖好被子,最后还会亲亲她的额头,有时还会拨弄拨弄她脑门前的碎发,指尖带着她熟悉的烟草味道。
“你应该少吃点糖。”可最后还是会禁不住她的软磨硬泡,给她买来最喜欢的香草巧克力,虽然总是加上一句“一天只许吃一颗”。
“小孩子不能挑食,会长不大。”可每次他也一样会把自己不喜欢吃的东西剩下扔掉,每当这个时候,妈妈就会从鼻子里轻轻地哼出一声,然后叹息着:“榜样的力量……”
——而那个熟悉的声音这时候正轻轻的跟她说话呢。
小透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正哑着口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那边又传来——“小透想我了么?”
靳小透用力地点了点头,刚才还上扬的嘴角有点下弯。
也许是那边等了半天也没有听到回答,又问了声:“不想我吗?”
小透又用力地摇了摇头,嘴角下弯的弧度有点大,却还在勉强支撑着。
又过了一会,那边的人笑着说:“就一点儿都没有想我呀?真难过,亏我还那么想你呢。”
一直默声的孩子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让两边的人都吓了一跳,而这一声,让刚刚在那边还一直轻笑的男人顿时收住笑意。
这个除夕很特别,靳小透是在眼泪中度过了敲钟的那一刻。
等到终于停止哭泣的时候,她抽噎着问:“你什么时候能来看看我?”
“等天气暖和一点的时候。”
睡觉的时候,困得迷迷糊糊的靳小透终于被外婆扒下那身棉服,外婆把她放进自己的被窝,她嫌冷,渐渐缩进外婆温热的怀里,小手不客气的放在外婆肚子上温着。
过了没一会,外婆还没有睡着,就听见小透喃喃地说起梦话来。
外婆掖了掖靳小透的被角,轻轻拍抚着小声说:“我的乖乖,睡吧……睡吧……”
春暖花开时,邻居家与小透同龄的孩子开始纷纷到镇上的小学上学前班。小透每天看着小伙伴一行成群结伴的去上学,只有她一个人还留在家里。
每天,小透早早起床,抱着老猫站在门口。太阳渐渐热起来,熏得脸蛋有些发红。
这里的生活与原先不同,起初的新鲜感逐渐淡去之后,慢慢生出了一种百无聊赖。以前一直觉得上幼稚园是最讨厌的事,但是现在想想,好像也没当初的那般反感了。
怀里的猫喵喵直叫,小透转身走进院子,看准了院子的大树,一口气把老猫掷过去,没想到那猫矫健地顺着树干爬上去,不一会就攀到了屋檐上,一溜烟儿不见了。
这下她更无聊了。
终于熬到午后,外婆在摇椅上织毛衣,而外公正在修剪一株得意的盆栽。突然院子大门有动静,再然后……
靳小透仿佛做梦般地度过了之后的几分钟。
小透第一次见到一向不善言语的外公抡圆了拳头打人,也是第一次见到叔叔被人打。
不久,外公被外婆拉走了。
小透最后看了眼门外,确定外公没有再追到这里才跑到母亲身边,傻傻看着那个被打的人。
原来,大人也有挨打的时候。
“叔叔,疼么?”注意到他左眼下框处的淤青,小透踮起脚伸手抹上伤处,还没碰到就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握住。
他正看着自己呢。
她觉着心里藏了只兔子,刚才发生的事现在仍让她惴惴不安。靳小透瞬间感到自己面前有一只天平,好多种假想呼的一下子跑进脑子里,她开始考虑自己的立场问题,如果外公再对叔叔下黑手的话。
小透被抱起来放在他腿上,这下不用踮脚就可以碰到他的脸。
他还是那样好看的笑着,好像丝毫没有因为脸上的伤而难过,反倒是更开心的样子。
妈妈拿了药擦在叔叔脸上,从一进门到现在她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自从妈妈和叔叔回来,家里的气氛很诡异,大人们都沉着一张脸,只有靳小透一个人是开心的,在整片低气压周围,这样的欢心就显得更加特殊。
当晚,小透抱着枕头敲开了母亲房门。不算宽大的床上硬是挤下了三个人,她躺在两个大人中间,像一尾不小心落岸的鲶鱼,一会翻到左边一会翻到右边,还不时的发出几声轻轻的傻笑。
妈妈好像很累,很快就睡着了。小透一时了无睡意,抻出妈妈颈子上的链子,拿着玉石把玩。握着玉的小手被另一只大手环握住,身后的人翻过那枚玉,背后刻着一个字。
“我认识这个字呦,妈妈以前有告诉我的。”靳小透难得的卖弄一次。
“哦?念什么?”身后的人淡淡地询问。
“念‘见’(音同)!”小透胸有成竹的说出来。
“错!念‘谦’,你得记住这个。”
这个初春的夜晚,暖风渐渐光临这个南方古镇,带着一丝甜腻,还有孩子那餍足而不知轻愁的笑意。
半年里,靳小透的生活发生了一系列巨变。
最令她惊喜的是自己终于有了爸爸。
爸爸在另一座城市买了大房子,据说,这里是他出生的地方。
离开小镇的时候,小透和每一位小伙伴都告了别,然后拉着父亲的手到处走动,见到认识的人就告诉他——这是我爸爸,他来接我们了。
外公外婆拒绝了妈妈的邀请——搬到他们即将要定居的城市——外婆摸着小透的额头说:“一辈子都呆在这里已经习惯了,别处再好都不是家,只有这里才是。”
还有一件让小透感到讶异的事,妈妈说,这个家不久会再添一个成员,小透会变成姐姐,她会多一个弟弟或是妹妹。
摸上母亲已经圆滚滚的肚皮,小透倒抽了一口凉气。因为她怎么也想象不出来这里面会藏着一个小人儿,因为妈妈说,当年她也是在这里面整整呆了十个月的。起初的怪异不久便被另一种期待取代,姐姐这个词无形中给靳小透一种威严感,她突然觉得自己跟以前不一样了,于是便开始向往母亲肚子里那个小人儿出生后的情景。
夏天的时候,小透终于入学。
第一天上学,妈妈起的很早,即使她的肚子已经像河马一样大了。给小透梳了最喜欢的辫子,穿上一身新衣,镜子前面那个看上去很精神的小人儿便成了新出炉的一名小学生。
妈妈说:“从今天开始,我的小透就是一名小学生了。”然后香香吻了她额头。
不顾爸爸的劝说,妈妈硬要跟着去送她。
一个人走进校门的时候,小透忽然生出一种说不上来的无助感,慢慢放缓了脚步停下。
身边与她差不多大的孩子都一个个地跑向里面,她却忍不住回头。
校门口,许多家长都站在那里,有的正在朝里面招手,有的则一脸专注的盯着自己的孩子,还有的正准备离开。
回头的时候,小透一眼就看见他们。因为妈妈是那么特别,没有一个家长像她一样挺着那么大的肚子,妈妈很辛苦,爸爸站在后面,一手撑扶着她的腰,似乎是将重量分散一样的护她在怀。
铃声响起来,门口有一双年轻夫妇朝着某一处,微笑着。
第一堂课开始之前老师要点名,窗外有几只鸟儿和着老师的声音在鸣叫——
“34号,靳小透……”
“到!”
甚是洪亮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响起,年轻的老师不由得抬眼,然后不自觉露出笑容,因为有个很精神的孩子正高举着小手看着她呢。
靳小透终于如愿当上姐姐。
妈妈平安生下一个男孩,从此,小透有弟弟了。
外婆住过来帮妈妈坐月子,小透觉得家里变得热闹很多,与以前的冷清不同,她现在有妈妈,有爸爸,有外婆,如今又多一个弟弟。
“给……给我,我抱抱。”这是靳小透第N次要求抱婴儿了。
小贝比在母亲怀里被逗得发出咯咯的声音,妈妈看都没看靳小透一眼就干脆的拒绝:“不给,摔到怎么办?”
“不会!”斩钉截铁的声音。
“会!”这是更加斩钉截铁的声音。
靳小透失望至极,不由得眼泪淌下来。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怎样,刚刚还笑眯眯的弟弟这时也哇的一声大哭出声,妈妈赶忙又是哄又是拍的,只不过对象只是弟弟一个人,靳小透完全成了隐形人。
晚餐小透吃的很少,食欲不振多少让外婆有些意外,毕竟她的胃口向来很好,鲜少有吃不下的时候。
那天,早早爬上床,其实是了无睡意。一种从没有过的情绪困扰着她,自从弟弟出生以来,母亲似乎已经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小婴儿的身上,这让小透生出一种莫名的危机感。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妈妈会把爱分给别的小孩子,一直以为妈妈是她一个人独享的,弟弟的降生似乎将母亲的对小透的爱一并分走了大半,这让小透很气恼,但更多的是悲伤和失望。
小透的房门被打开,眼缝瞧见爸爸走近。
还是那满是烟草味的手掌拂乱她细软的头发。
“宝贝,你今天吃的好少,不舒服么?”
小透想说些什么的,毕竟心头堵着许多话,可是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始终赖在床上不做声的靳小透像一尾死鱼一样被抱起来,当被揽进那个宽大温热的胸怀的时候,暗藏多日的委屈一股脑的倾泻而出,她哭的稀里哗啦。
爸爸的手一直拍抚着她的后背,她抽噎到打嗝,其实小透想听他说话的,可是他一直默不作声的,只是任由自己一个劲的哭。
等到她终于止住抽噎的时候,爸爸抱起她走进书房,打开电脑。
“把手指给我。”爸爸说。
小透递给他右手食指,大手拿着她的小手在键盘上按了几下。
“按的是什么?”小透问。
“这个密码是你的生日。”
黄色文件夹打开来,里面全是同一个人的照片,从刚出生直至现在的都有,主角正是她自己。
“这个——”他指着其中一张照片说,“这个是你刚出生一个月的时候照的,那时候你才那么小,软软的一团,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抱你,生怕把你的小胳膊或小腿弄折了,那时候你总是哭,是个难伺候的小孩儿……
这张,你一岁的时候。那时你妈开始教你说话,只是你还口齿不清,总是能把人逗的合不拢嘴……
还有这张,你三岁的时候……”
一整晚,靳小透都窝在父亲怀里听着一些她已经没有任何记忆的往事,有关于自己的,也有关于妈妈的。
“爸爸,你喜欢我么?”好久,小透才鼓足勇气问出这一句早就存在心里多时的问题。
她面前的这双眼睛笼罩着最柔软的情结,然后听见他说——
“爸爸曾经做错了一些事,本来以为不会再有机会了,可因为你,小透,是你给爸爸再一次靠近幸福的机会,你也许永远都不能理解你对我的意义,其实也不用去想那些,爸爸只要你知道,小透是独一无二的,无论有没有弟弟,你都是爸爸妈妈最疼爱、最珍贵的宝贝,因为之后出生的孩子都是你带给我们的,没有你的话,就不会有他们了。”
一把搂住爸爸的脖子,脑袋埋进爸爸的胸膛,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流出来。
“我以为……我以为有……有了弟弟你们就不喜欢我了。”
“小呆瓜又胡思乱想了?”
突然想起的声音吓的小透一惊,转头看见妈妈端着一杯牛奶站在身后。
“晚饭吃的那么少不饿呀?”妈妈捏住小透的脸蛋摇了摇,“这小脸都没有以前那么圆了,喏,把牛奶喝了。”
连日的小小忧愁就这样简单的打散了。
那晚,小透又睡在父母中间,小手放在母亲温暖的胸房上,鼻息间还有弟弟身上的奶香味道,不久,便做上了甜甜的梦。
梦里,靳小透生出一双翅膀,仿佛瞬间拥有了赫艾里斯那样的神力,她高高飞起,身边云雾迭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