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生:姹紫嫣红开遍

  第一卷 在我心中深深藏着你
  华夏很早就会说话了,7个月大便会叫妈妈,9个月的时候已经能把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叔叔阿姨等一干称呼叫个清晰通透,逢人就叫。被叫的人往往欢喜异常,那么个小东西嘴边还挂着母乳就会说话了,随即大赞一番小人精。
  然而和华夏同岁的萧离为却始终不会说话,直到三岁还不肯开口蹦字。家长急得死,偏方求了不知多少个,医院也跑了好几趟,医生每次都说,他不傻也不哑就是不想说话。所以谁也没办法,他自己要是不着急,旁的人急得上了天也不起作用,只剩下巴巴等待他小少爷甘心出声。
  华夏的父母都是大学讲师,于是她理所当然的上了附属幼儿园,那所幼儿园的园长恰是萧离为的姥姥,离为的父母在他四岁那年出国深造,把他寄放在他姥姥家,他便不可避免的遇上了华夏。
  两个人第一次正式会晤就颇耐人寻味,华夏问:“你叫什么名字啊?”萧离为不理她。华夏插着腰又问:“我在问你叫什么名字?”萧离为还是不理她。华夏不气馁,转着眼珠问:“你妈妈没给你取名字吗?”这话多具挑衅意味呐,萧离为拧着眉头瞪她。华夏来劲了,“你是不是没有妈妈?”小孩子的心肠一向脆弱,她这么一刺激,年幼的萧离为就开始感伤,他妈妈把他抛下远渡重洋了,这样的妈妈有和没有也没什么大差。华夏其实是善良的,却因为童稚拿捏不好分寸表现得好似不依不饶,一副同情的表情说:“你要是没有妈妈我就当你的妈妈好了。”
  终于,四岁的萧离为爆发了他人生的第一句台词,“我有妈妈,我妈妈叫佟友玲。”谁家小孩是从生下来一开口就讲完整的话啊,不都是从学叫“妈妈”开始的么,人家萧离为偏不,一边装深沉一边积攒力量,一张口就是齐备的主谓宾。本来也不是多么爱出风头的小孩,装聋作哑了四年多硬是被一小丫头激发出了表达欲望被其他人当成神奇儿童膜拜,追究起来萧离为从此把出风头当成了家常便饭,原都是拜华夏所赐。后来萧离为和华夏一起成为了附属幼儿园附属小学以及附属中学的标志性人精,那是后话中的后话了。
  虽然两个人的第一次过招在彼此记忆中并不是多么美好,却不耽误日久生友情,两个人常常拉着手合伙把秋千上的小朋友打下去然后你推我荡一会,荡完了秋千就一起去玩泥巴,玩完了泥巴就一起去洗手,洗完了手再一起去把荡秋千上的小朋友打下去。螃蟹二人组在附属幼儿园声名鹊起,俨然一对地痞流氓。当然了当然,也常常起内讧,比如荡秋千时谁先推谁的问题是每天必吵的科目之一,萧离为到底是男孩子力气大动作快占地为王,绝不吃亏的华夏生气起来挥爪子就挠萧离为两下。再比如一起玩跷跷板时,跷着跷着华夏突然觉得还是滑梯好玩,就连一句预告也没有的啪嗒把萧离为弃置一边摔他一跤,萧离为抱负心起追到滑梯上再一脚把华夏踹下去。再再比如幼儿园吃包子,吃完了以后萧离为直接把沾了油的双手往华夏的后背一蹭比洗过手还干净,华夏再挥起爪子继续挠他。所以直到幼儿园毕业的时候,华夏不知道有多少件衣服保留着洗不掉的萧离为手爪印和脚印,而萧离为的脸上胳膊上始终挂着华夏挠过的长短不一的细线伤疤。
  可是,玩归玩,闹归闹,打架归打架,两个小人儿的魅力还是不容忽视的。华夏一直都是班里同学的精神领袖,每天睡觉前她妈妈给她念一篇故事,她第二天就能绘声绘色的讲给其他小朋友听,所以很多个中午,老师都能看见小朋友聚众围圈圈华夏坐中间把故事讲得声情并茂口水飞溅,同学们都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个个听得聚精会神,那时候的华夏简直比小喇叭广播还要受欢迎。而萧离为在五岁半的时候被他姥爷带到美国探了一次亲,回来以后便成了园内名人,总是有小朋友拉住他问,做飞机好玩么,外国人的眼睛真的是绿的么,外国人天天吃麦当劳吗。萧离为就摆出一副很学识的姿态,摇头晃脑的讲着那些“我和外国人不得不说的故事”。萧离为的人气日渐生旺的时候华夏却偏不待见他,别的小朋友都围着他打转,华夏就捧着小儿书离他们远远的,萧离为感觉受挫,颠颠跑到华夏面前双手盘于胸前说:“华夏,我在飞机上看到你了。”华夏就懊恼的瞪大眼睛问:“那你怎么不叫我呢?”萧离为心里乐呵呵的想着,傻妞。上到幼儿园大班的时候,每个周三都有老师来教英文,apple,banana,pear,dog,pig,duck六个单词一教教了一个学期,年龄小单词稍长就记忆困难,到学期末的时候还是有很多的小朋友搞不清香蕉的发音。萧离为站在教室中央苦口婆心的教授经验,“不就是笨奶奶嘛,能有多难。”于是萧离为继四岁说话,五岁飘洋之后又因为懂英语在幼儿园彻头彻尾的火了一把,整个一幼儿园集体偶像,人人皆赞聪慧。却只有华夏敢于挑战,指着他问:“你知道一减二等于几吗?”萧离为捧腹,“一怎么能减二,有一个苹果怎么能吃出俩来。”华夏昂扬着斗志,高傲的说:“笨,是负一,记住了。”其实,她也只知道一减二等于负一,是隔壁的哥哥跟她说的,她压根就不懂“负”是个什么概念,如果那时候萧离为反问“二减三等于几”,她就露馅了。可是萧离为没问,因为他也想不到那么深奥的地方去,只是被那个笨字打击到了自信心。
  根据传统和经验,一般毕业班都要拍毕业大片,幼儿园的毕业班也不能例外,那年的六一儿童节便是大片揭幕的时刻,附属幼儿园又是市内著名的园子,老师们为了演得精彩提前几个月就开始练习。华夏因为口才出众平时就出挑深得老师厚爱不仅参与了好几个节目的演出还担任了少女主持人的角色,少男主持却一直挑不出来,本来萧离为是最佳人选,只是他太贪玩,老师担心他不肯背台词,左挑右选最后还是择了他。谁都没想到平时闹腾得最厉害的小孩,专心起来也还挺像那么回事。只是配合上就困难了,本来两个人的说词都背得好好的,可是站在一起就出问题,华夏总嫌弃萧离为站得不够直,萧离为鄙视华夏把台词背得太死板,前面还能够一唱一和一板一眼,转头就开始吵。从小吵到大吵,无止无休。譬如华夏叉着腰挺直身板,萧离为也跟着叉起腰,小姑娘心眼小,指着他问:“你干嘛学我。”萧离为撇嘴,“谁学你,你是挺肚子,我是挺胸。”老师每每头大,冤家至此等到真正演出的时候万一一个不对劲两个人吵起来可怎么办。到了六一表演的那天,在后台所有的老师轮番过来对他们进行思想轰炸,千叮咛万嘱咐即便有深仇大恨都等表演结束再说。萧离为伸手到华夏面前,一脸诚恳的说:“华夏,咱们今天就不吵架了吧。”华夏蔑视了他一眼,“谁想跟你吵啊。”那场演出获得了彻底成功,甚至是轰动,不久以后被请到人民礼堂又演了一场,转天登上日报,配图就是华夏和萧离为举着话筒神气活现默契十足,彼此映衬仿若金童玉女。
  多年以后华夏还能记起那张黑白照片,拍照的那一刻离为正用专注的眼神看着她,嘴角含笑。而萧离为能记住的是在跳洋娃娃和小熊跳舞的集体舞时华夏一直在踩他的脚,那天他们的确没有吵架,只是暗箭互伤。
  演出结束以后他们便毕了业,那个暑假漫长而难熬。华夏和所有盼望上学,盼望有红领巾带的小孩一样,整日里拉着妈妈的手问:“什么时候才能上学啊,什么时候才会发书啊?”尤其是奶奶给她买了书包和铅笔盒以后,更是每天都要全副武装的在镜子前溜达很多很多次。终于到了开学的那天,妈妈领着无比兴奋的她到了学校门口,她一眼就看见对面牵着姥姥手的萧离为,一个暑假没见离为被晒得一身黝黑,她打量人家的时候,人家也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最后指着她的羊角辫无奈的说:“我说华夏,你怎么总也长不大。”逗得一旁的家长都格格笑起来。学前班分班的时候是随机的,华夏在三班,萧离为在六班。等升上一年级时,硬是按照那点什么都说明不了的成绩分出了个两个重点班,于是华夏和萧离为分开一年零一个暑假之后又成为了朝夕相见的同班同学。
  那时的华夏已经不似幼儿园时期那般活泼好动了,渐渐文静下来,除了和离为天生犯冲以外,对别的同学都很友善,人缘极好。所以不管是论师心还是论民心,她都是一块当班长的料。而萧离为却没有褪去调皮,时不时在班里打两场架,造几场小规模的灾难,顽劣成性。自然同学心目中的金童玉女从此易了男主,隔壁班有个叫廖凯的白净男生很是出众,气质修养都是见棱见角,其实少女回忆起隔壁班的班长大抵都是这样出类拔萃的模子,如花似玉的容颜,温文尔雅的气度,关键是成绩亦是美好到无以复加。华夏一直和廖凯暗中较着劲,年级第一的位置争来夺去,前两名从来都是他们俩,谁的心都不狠,却谁也不肯手软,直到三年级时学校出了个花头,期末总成绩要加上体育和美术,华夏就在体育分数的拖累下排到了年级第五,极度委屈的回到家趴在床上哭了整整一个下午。爸妈哄了半天才缓和,和妈妈一起下楼买酱油的时候在杂货店碰上了来陪姥姥买醋的萧离为,萧离为仔细的端看着她红肿未消的核桃眼,难得关心的问:“你怎么了?哭什么啊?”
  华夏低着头不回答。事实上,她一直都很喜欢园长也就是离为的姥姥,觉得慈眉善目又威严得恰到好处,心里很是崇拜,小孩子就是这样别扭,轻易不肯在喜欢的人面前表现出缺点来,
  妈妈担心冷场,和善的弯下腰夸赞:“听说离为这次考得很好。”
  园长微笑着谦虚:“其实语数的成绩也没长进,就是体育满分占了便宜。”又对着华夏和蔼的说:“开家长会的时候老师一直在表扬华夏,真是好孩子。”
  华夏抬起头问离为:“你考了年级多少名?”
  萧离为说:“好像是36。”
  华夏说:“那恭喜你进了前50。”
  萧离为不以为然的点点头。
  华夏突然说:“萧离为,从明天开始我跟你一起晨跑吧。”
  华夏一直都知道萧离为能跳擅跑,总觉得这世上的人大抵分为两类,有些人就是天生有运动细胞,而她是另外的一群人,生来就跑不快跳不高。华夏家住的那栋楼紧邻着附小的操场,她偶尔赖床晚起的早晨都能听见妈妈指着窗外说:“你看你的同学萧离为已经在晨跑了。”
  终于,因着一时的头昏脑热而随便定下的口头邀定,她也在烈阳斜照的暑期清晨,在她本来该沉醉甘梦的时候,站在了操场边歪着头想心事。因为这点缘故,她隐约理解了爸爸很早前教育她说的,世上没有不靠努力白得来的骄傲。
  华夏深呼吸了好几次,左右挑剔了起跑位置,努力记下了坐标以便到时候准确判断自己确实跑完一圈。刚刚迈开腿上路就被萧离为毫不客气的揪着辫子拽了过去。华夏瞪着眼睛插着腰:“你干什么啊。”
  萧离为一本正经的问:“你热身了么?”
  华夏说:“我都从我家走过来了怎么还能没热身啊。”
  萧离为很是负责任的摇头:“不算。”俨然权威状。
  华夏觉得萧离为就是在跟她找碴,不自觉把音调抬高了八度:“那你说怎么才叫算!”
  萧离为挠着耳朵“切”了一声,“跟我学。”然后很像那么回事的把头腰腿脚都舒活了一遍,转身冲着愣在一边的华夏说:“跟着我做啊。”
  华夏有些怏怏,照虎画猫的学着做。天实在是有些闷热,热身运动结束之后正式跑步开始之前,华夏的背心就已经汗透,站在萧离为身后不断的埋怨:“都怪你,出什么夭蛾子,现在全身都是汗,怎么跑。”
  萧离为却不理解,他早就一身大汗了,出了一身汗甭提有舒服了,不明白华夏是在抱怨什么,为什么出了汗就不能跑步了。他想了想说:“是怪你自己起得晚,你要是比太阳早起来就不会出汗了。”
  华夏觉得萧离为的话既挑衅又有道理。于是从第二天开始,晨跑之外萧离为的另一项乐趣便是跟华夏比谁到得更早。当他们的报到时间早到一定境界的时候新的伙伴就出现了,隔壁班的廖凯。萧离为也终于知道了比自己勤劳的人随处都是。多了一个人以后,别扭的矛盾变成了别扭的平衡,结成了团伙就会有固定的聚首时间,所以整个暑假三个人都在一起跑步。开始时也不是多么友好的,有一天华夏到操场的时候远远就看见萧离为和廖凯在赛跑,廖凯快得像是脚下踩了风火轮,可是她觉得萧离为跑得更快,明明形势焦灼不分上下,她却在心里坚持认定。远远的看着,都能看到萧离为脸上清晰的坚毅的表情,那是一种她没见过的状态,她猜那大概就算做是老师说的斗志吧。后来,萧离为跑赢了,廖凯却摔倒了,华夏赶紧跑过去把他拉起来,严厉的指责离为:“你是要干什么!”萧离为不服气的说:“我能干什么,我不就跑步么!”华夏撇嘴。廖凯摆摆手说:“我没事,杂草绊的。”华夏才沉默,弯下腰关心的问左问右。萧离为站在一旁也是撇嘴。后来的日子多半是离为在前面领跑后面紧随着廖凯,华夏一脸苦楚的隔了长距离跟着颠,等萧离为跑得欢欣了,人性大发放慢脚步,她再努力跟上去,如此循环往复。操场上的活力如同夏季无边一般仿佛是没有了尽头。
  暑假过去后又是紧张的学期,考试,排名,排名,考试,寒假,紧接着又是开学。然后就是四年级的暑假。华夏回忆起童年能记起的仿佛都是暑假,都是那么个燥热的天气以及那么许些清凉的过往。
  四年级的暑假,她仍旧和萧离为约好了一起晨跑,大家都住在一个附属大院里,自然他们的重合部分不止是早晨那点时间,每天晚饭过后满大院蔓延到大学校园都是散步加遛小孩的人。华夏和萧离为常常与一群同龄孩子一起在路边玩迈大步,警察抓小偷以及万年不朽的藏猫猫。华夏不是玩中高手,离为是,但华夏好胜心重,所以每次手心手背分组的时候她都在心里默念着千万要跟萧离为在一组啊,千万千万。哪怕是和离为一起做了被人抓的小偷,他们都能躲过千军万马的追击成功的到达拍鼓的地方,不牺牲一丝一毫。可是轮到玩藏猫猫时就不行了,她就及时换了台词在心中默念,千万不要做鬼啊,千万千万。如果不幸是萧离为做鬼的话她就只能在心里暗骂了,因为无论她藏得如何遥远如何隐秘,离为都能把她找出来,让她继任。她每每恨得牙痒痒,不甘心的问:“萧离为,你为什么就不能先把别人找出来。”离为每次都摆着一张与我无关的无辜面孔说:“谁叫你最好找呢。”华夏不相信她是最好找的那一个,她每次都躲得远远的,而萧离为好像就喜欢舍近求远,对于游戏规则没有这一项不准她也无可奈何。比如现在,她知道数过一百之后,再数个六七十下萧离为就会笑嘻嘻的出现到她面前了。她很多次都坏心眼的想着,等哪次再玩躲猫猫再是萧离为做鬼,她就干脆跑回家里去,看他怎么找。可是她也只是理论上的坏心眼,每次还不是可怜兮兮的等着实践上的坏心眼把她捉出来。果然三分钟不到,萧离为就出现了,完全没有悬念。这一次不等华夏开口问,他便耸耸肩说:“你怎么总要躲得这么明显。”
  华夏一边撅着嘴暗暗发誓,一定要把你活捉出来,一边老大不乐意的沿途大声召集众人,开始新一轮游戏。其实她也不是真的捉不到人,她把很多人都找出来了,可是她不甘心,就是很想揪出离为来,所以她每找到一个人都会跟他们商量说:“我不告诉他们我找到你了,但是你要告诉我萧离为藏在哪里了。”所有被她发现的人都一边感激一边摇头。她恨得咬牙切齿,就更加坚定了掘地三尺也要把萧离为挖出来的决心。天渐渐黑了,渐渐有小朋友忍不住跑出来跟她告别回家了,渐渐所有除了萧离为之外的小朋友都跑出来跟她告别回家了,她还是不死心的找。苍天不负有心人是这么说的,萧离为终于被她找到了,可是她却忍不住满身的挫败,很费解的问:“你为什么要藏在这里啊。”萧离为心想,傻妞,开口说:“因为我觉得藏在你躲过的地方最安全。”华夏听了他理所当然的解释更加不甘心,委屈得像是要哭出来。离为说:“走吧,天黑了我送你回家。”华夏不准,“不行,我们再找一次。”萧离为偏头说:“别人都回家了啊,就咱俩玩着没意思。”华夏把手背在后面,嚷嚷着:“不行不行,这一次你肯定找不出我来。”萧离为说:“你傻啊,我找不出你来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华夏努力的想了想说:“要不我数一百八十下,如果你没能把我找出来就算我赢。”离为知道她是认真了,勉强说了句“好吧。”就跑回到起始墙那里趴着数数。
  等华夏已经数到两百的时候萧离为没有和以前一样蹦跳着出现,她本来应该高兴的却莫名其妙有些失落,好像被人抛弃了一般,竟然没有跳出去大叫“你输了”,只是继续靠着大槐树数着两百,两百零壹。当离为从远处跑来靠着槐树喘粗气时,她已经忘记数到了多少,只知道是过了很久很久。她别扭的问:“你怎么找了那么久。”他别扭的回答:“天太黑了。”华夏觉得也是有道理。萧离为没敢说,因为别的小朋友都回家了呀,谁给他指路出那条明路啊。华夏永远都不知道,离为每次找到她都跟她用了同样的手段,可是,萧离为收买人心在前,她便从别人口中套不出信息了。离为每次都是这样诱骗其他小朋友的:“我不告诉他们我找到你了,但是你要告诉我华夏藏在哪里了。还有,如果别人问你我在哪,你可不要说。”
  天确实黑得通透,华夏难得没摆出你输我赢的姿态,好声好气的说:“我们回家吧。”
  萧离为看了看她,觉得月色下的华夏真好看,跟挂历上的人儿一样好看,跟他妈妈一样好看,鬼使神差的凑过去轻轻亲了她的脸颊。华夏从脸到脖子霎时红得似乎是要烧起来,受了很大的惊吓一般瞪大双眼看着他。他其实也没想通自己是在做什么,等想明白的时候华夏已经出狠招了。她口袋里刚好放着写暑假作业用的铅笔,气恼的就抓过离为的胳膊往上胡乱的画。萧离为恍惚了一下,心想,傻妞,转头笑起来冒充学究,“铅笔是不能在皮肉上画出痕迹的。”华夏不理他,就算画不出痕迹,也能把你画疼吧。
  记得那个暑假,他们一直都在玩藏猫猫,开始时是游戏,后来便是真的藏了猫猫,华夏一直躲着离为,乖乖待在家里看书画画,没有再去晨跑,也没有再跑到楼下跟那些孩子一起撒欢。可是,那个假期却漫长得仿佛永远也过不完了,只要是被燥热闷醒的早晨,她都会不自觉往窗外看一眼,总能看到萧离为在那里跑圈,一圈一圈,不知疲倦。
  就这样一段接一段的循环,一个接一个的暑假,转眼他们就小学毕业了。华夏因为华罗庚数学竞赛得了很好的名次,早早就被保送到了附中,连考试的紧张等待成绩的焦虑以及父母的奔走都与她没有关联,仿佛能到全市第一的中学读书就是那么的平常,那么的理所当然。
  那个暑假空前的轻松,没有作业,没有家长不停歇的催促,也没有上不完的补习班。而华夏却隐隐的轻松不起来,她听说萧离为要被他的父母接到美国去念书了。她很多次都想当面问问他是不是真的要出国,可是话到嘴边又问不出了,如果他说是啊,我是要出国了,然后她呢,她能说什么呢,说,你要保重,你要好好学习,你要记得回来看我,还是我会想你呢?她一直没有问出口。天气仍是没有出路的热着,仍是每天都能看到萧离为,不是一起玩游戏,就是在游泳池碰面,要么就是跟妈妈一起去景区疗养时遇上跟姥姥来疗养的他,总是能遇上,像是低级的奇迹,又像是真心许过心意后的得偿所愿。
  后来就开学了,华夏什么也没有问,萧离为也没有离开。那件事情,像是一段谣传,不久就被搁置,失去影踪。好像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她曾经辗转难眠的担心过,而她也永远不会知道他跟父母犀利的斗争过。就那样,被搁置了,失去影踪。
  再后来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按部就班的一年又一年。初中的日子过得真快,快到好像什么都还没有来得及展开,就结束了。华夏能记得的就是疯狂的喜欢过一部叫做《灌篮高手》的动画片,跟周围的人一起七嘴八舌的讨论过一部叫做《泰坦尼克号》的电影,真心的崇拜过一阵陈慧琳,认真的追过一份叫做《当代歌坛》的月刊,捧着《三重门》对新概念有了认知,其余的周边能记得的不能记得的,就都是模糊了。至于她书本里外的成绩,好像相对热闹,初一时的期末以满分的状态居于年级榜首引发过轰动;初二时的校运会,因为跑了天杀的一百米栏,踢倒了五个跨栏摔了六次跟头,让很多同学大声感叹人无完人,更让萧离为在未来的日子里爆笑了不止十年;初三时参加了物理和化学竞赛,都拿了市一等奖,提前保送到了高中部。对于她来说,顺利得仍是理所当然,却比三年前少了一点天真多了一点茫然。
  和华夏相较起来萧离为的初中经历虽然辉煌程度远远不及,但是也没少出过风头,例如初一时连续两次踢碎过校长办公室的玻璃,连续两周在周一升国旗仪式上朗诵《我的检查》;例如初二时行侠仗义,带领一窝民众赶走了校门口劫财的小流氓,却被冠以打群架之名被全校通报批评;例如初三时浪子回头努力学习,竟然也勉勉强强的吊车尾考上了本校高中部,放了一颗高高的卫星,使得发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班主任评价起来,努力搜索了很久的形容,只恨铁不成钢的勉强说,这孩子就是聪明。
  离为还能记得那天,老师站在讲台上一个一个的念名字发放录取通知书,该表扬的表扬,该鼓励的鼓励,该煽情的煽情,该恨铁不成钢的恨铁不成钢。他一个人搬了板凳坐在教室的最后面翻看不知是从谁的书箱里拿来的《第一次亲密接触》。隐约记得红色的封面上印有两把并排的木椅,作者印得是痞子蔡或是蔡智恒倒记不清了,具体的内容也忘光了,就只记得,他看到一半时有迟到的人要从后门走进来,他起身去开门,看到了华夏,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史无前例的披散了长发,离为看得心惊肉跳,脑海里陡然浮现出轻舞飞扬的字眼,觉得是那样的美好,那样的近在眼前,却又触手不及。
  暑假仍是漫长而短暂,天气仍是一如既往的炎炎如火。他们就这样,留下了深深浅浅几条痕迹,又仿佛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一般,升上了高中,继续一段按部就班的芳年华月。
  报到的那天,华夏握着录取通知书静静等在中央海报亭旁边,好像那里的一切尽是与她不相关,她也不清楚为什么兴奋不起来。那些贴着兴奋表情的人脸密密麻麻的拥过来。“我在八班。”“你呢。”“我还没找到我的名字。”然后那些人脸变成兴奋的后脑勺拥去找教室。华夏看着这一波又一波的人,看着他们急匆匆的找着名字,急匆匆的找着教室,急匆匆的来了又急匆匆的走,突然觉得彼何碌碌我何闲。后来那些人脸稀疏了,透了大块阳光过来,她才回神自己在一旁楞了太久,跨步进前一点点的去找名字。旁边有几个人热心的跟她打招呼:“这不是一班的华夏么?刚才看到你的名字了。”有个女生伸手指了过去:“喏,这里,理科实验班。”
  华夏完全不知道眼前跟她说话的是谁帮她指名字的又是谁,同年级的人那么多不可能每一个都会认识的,就礼貌的笑了笑说了谢谢,也没有即刻转身去找教室,仍继续在榜单上搜搜索索。那些人走远了,华夏听到背后有人小声的闲话,“你看她傲的跟什么似的,都指给她看了,还不相信。”她权作没听见,直到在七班的名单上找到“萧离为”以后才踏实的往教学楼里走。为什么偏要把他找出来呢,她自己也不甚明了这行为的意图是什么,只是模糊,也不甚明了,这模糊意图的本来面目是什么,就是很想知道他在哪,想知道他离自己远不远,想知道和他有关的一点一滴,如此。她想不明白,可是心里捉摸着,什么东西,凭什么为了那么点不着边际的小事连被别人误会都不去在意。想着想着就不由自主的从B楼绕到C楼,明明是可以走直线的,轻车熟路,却偏偏绕了远,偏偏绕到七班的教室前走过去,装作毫不在意,装作只是路过而已。自来是目不斜视,却一眼就看到了扑在走廊窗户前晒太阳的萧离为,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跟上帝同志那么亲近了,居然能够即刻得偿所愿,像是遇到了意外的收获。左边胸腔满满的扑通扑通着,却仍然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只是路过他,只是轻轻从他身后走过去。
  萧离为哪里会知道她在演哪出戏,余光瞥到了,便直起身子拦住她,“走错了。”
  她停下来问:“什么?”
  离为面无表情的伸出大拇指向背后指了指,“理科实验班在那栋楼里,你上竞赛辅导时候的教室。”
  华夏点点头,连你都知道,是啊,我早就知道在哪里了,别人不告诉我我也知道。小声讲了“哦”,好像才刚明白过来一样。
  萧离为无奈,“唉,傻妞,我说你怎么能在自己的地盘上迷路。”
  华夏仰起头,“谁傻妞,你说清楚。”趾高气昂,说完扭头就走。
  萧离为跟着她并排走。
  她转过身没好气的问:“你干嘛。”
  离为说:“打水。”
  华夏问:“第一天报到,你们班主任还讲话呢,你在外面瞎逛荡什么啊。”
  他也不着急,讲的不紧不慢:“总比第一天就迟到的好。”
  华夏在心里掐死自己的心都有了,果然是不是冤家不聚首,关键是,已经避之不及了,怎么能还缺心眼似的往他身边蹭。萧离为,咱俩范冲,天生范冲,我认栽。
  报到过后就是发书发课表,接着是开学的动员大会,再接着全年级被拉出去军训两周。华夏的妈妈给她走了后门,她便幸运的没有去参加。那时候爸妈忙着评教,两个人都忙的不着家,谁也顾不上她,她就被扔到大学的图书馆里,一个人无所事事的翻翻闲书。后来有个阿姨送了她一辆小巧的自行车,她就整日在住宅区里自学骑车。也不是很难骑,可就是骑不脱,骑了两天还只能两脚撑地前行,状似在骑。有熟悉的叔叔路过,指点她说:“胆子大一点,先一只脚踩上去,使劲踩,再把另一只脚也踩上去。”她试了很多次,另一只脚如何都不敢脱地,总是左右摇摆。她一个人顶着烈日,自娱自乐。
  第N次勇气上来,按照攻略先把右脚踩上去,蹬车,再把左脚放上去。居然行驶平稳,她兴奋得想要叫出声。后面有人极端不给面子的打断她的意识,“专心点,你这样怎么都学不会。”
  日子竟然过得那样快,萧离为都军训回来了。她回过头去看,离为正双手扶着她的车,她还想说点什么就跟车一起倒了下去。想她一个人骑了两天都没事,这会见了他倒不安全了。生气的坐在地上嚷嚷:“你怎么不好好扶着!”
  萧离为哈哈大笑着把她拉起来,“傻妞,你转身看我干吗,不继续踩肯定要摔。”
  两周没见,离为被晒得黑得发了亮,活脱脱一只非洲土著。华夏本来是要发脾气的,一下子就笑了出来,“天,你被碳化了啊。”
  离为又笑,专门露了牙齿出来,“效果好吧。”一排牙齿齐整整白花花。惹得华夏更是笑,“很好很好,很白很天然。”
  萧离为问:“学骑车干嘛,以后不打算坐校车了?”
  华夏摇头说:“随便学学,闲着没事做。”
  离为若有所思的说:“早就该学了,省得你赶不上校车去坐公车,天天迟到。”
  华夏用眼睛狠狠瞥她:“用你管。”
  萧离为丁点都感觉不到杀伤力,华夏的白眼球他见得多了,反倒觉得比黑眼球更亲切,“坐上去,我教你。”
  华夏叮嘱再三,“扶好了啊,不许撒手啊,再摔倒跟你算总账啊。”
  离为嗯嗯啊啊的点了点头,“你快点行吗,我还饿着呢。”
  她才紧紧握着把手踩起脚踏来,心里面觉得踏实,做起事情来便勇而无畏,很快就找到了平衡感,骑起来觉得两侧生风。她不敢回头看,只问:“萧离为,你还扶着么。”离为不回话。她大声叫:“萧离为,你要是敢撒手我可不饶你。”他还是不回话。她着急了,手慌脚乱间不知道去捏刹车,只知道把双脚放下来,摇摇晃晃的要摔不摔,她急中生智,把车一扔就跳了下去,结果,车也没摔,被离为稳稳的扶在手里。
  她气喘吁吁的问:“你干嘛不搭腔。”
  离为不说话,幸而脸黑看不出红色来,他不肯说,因为你的头发吹到我的脸上,暖暖的痒痒的于是走了神。又被她这样质问,他才想到一句听来的话,三千青丝,朱颜皓齿,大抵如此。然后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只说不让我撒手,没说不许沉默吧。”
  华夏猜想眼前这人大概生来就是与自己做对的,大声呼哧着,一字一顿:“萧、离、为!”
  看到她生气,他才抬抬手示意,如同敷衍:“继续继续,刚才挺好,进步神速。”
  华夏吸气瞪着他像是忽然失了语言,想了想才伸出食指认真的说:“不许撒手,不许沉默。”
  离为还是那句老话:“你快点行吗,我还饿着呢。”
  她心里恶毒的想着,就不快,饿死你。
  就这骑两步,吵一小架,再骑两步,吵一大架,华夏艰难而迅猛的学会了骑车,在马路中间走“之”字形,大幅度画龙。离为表面上露出满意的嘴脸,象征性的点着头,心里面早乐开了花,一个劲的想着,整个儿一傻妞。拦下她问:“如果前面有个人你怎么办?”
  她想了想说:“按铃铛滴滴他。”
  萧离为叹息,果然是傻妞,“你减速绕开他啊。”
  华夏似有所悟。
  他又问:“如果前面有条狗你怎么办?”
  华夏回答说:“减速绕开它。”
  离为拍她脑袋,“狗又不是人知道站着不动,万一它冲你跑过来你绕不开呢。”
  华夏反诘:“你又不是它,你怎么知道。”
  萧离为满意的点了点头说:“很好,你出师了。”
  华夏稍有得意的挥挥手,像老佛爷似的:“那行吧,你回家吃饭吧。”
  他转身把扔在路边草丛里的小行李包挎起来就往回走,刚走两步,又回过头问:“还有一个关键问题,如果前面有堵墙你要怎么办?”
  她正想着,“前面有堵墙?前面有堵什么样的墙啊。”
  萧离为假意皱着眉头说:“还是傻妞,甭管什么墙,直接撞过去呗。”
  很多年后,华夏回想起和离为间的点点滴滴,总能清晰的记得那天,他斜挎着背包,微微弯着腰,背对着夕阳皱眉笑着,表情怪异却帅气无比,身后是漫漫血色的天际。
  军训回来后,就正式开了学,班内同学的关系已经很融洽了,仿佛经过军训自然而然生出了有难同当的友谊,初开学时每个人身上拒人以千里的棱角丁点未余,个个都是熟识的眉眼,于是华夏便多少显得有些不合群。她总觉得理科实验班,听着挺骄傲说出来却有些无聊,不就是一群凭着竞赛成绩保送来的人么,不就是比普通班的人多了那么点幸运而已么,不就是一个男女比例严重不协调的扭曲班级么,班里的人还不是课上看武侠,课下折飞机,嘻哈打闹,外号四起,跟其余班级没什么不同。却总能被老师和同学拎出点不同来,华夏想不通自己究竟特殊在哪,怎么就要在实验班里待着,整日里闷闷不乐。妈妈问她是不是在学校里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是不是跟新同学相处不融洽了,是不是被老师批评了,她想了想,一概摇头,可是自己也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高兴不起来。
  直到第一次摸底考试,她考了年级第四十六名,才猛然被激醒。开学一个月后终于找到了上高中的感觉,才渐渐收拾了婉转心思,专心应付学业,才把目标清晰起来,如何都要争得第一。她觉得自己实在是有点变态,数来数去,人生的乐趣全是被各种考试和排名激发出来的,她嘲笑自己的追求,琢磨着也许这辈子就这么点出息了。
  那时候,年级里的女生与女生间很流行老公老婆的叫着,他们班里虽然女生不多,也没有例外,亲昵的称呼漫天飞舞。只除了华夏,她像是站在了圈外。有一天自习课时,班里的一个高个子女生跑来跟她商量换位子,说是想跟她老公在一起做物理题,华夏很好脾气的收拾了书本就点了头。她走到最后一排坐过去的时候旁边的男生很认真的看了看她,表情有些莫名,抬起头和气的问:“有什么事么?”
  华夏指了指自己的位子,解释说:“关欣要和她老公一起做题,跟我临时换了座位。”
  男生似有似无的笑了笑说:“那你怎么不去找你老公。”
  华夏也笑,不假思索的说:“我没有,找女生多没意思,要找就直接找男生。”
  那男生也是不假思索,拖着尾音说:“那就我啊。”
  华夏傻了,心突然跳得厉害,小女生哪里遇到过这样半真半假的调情,偏了头认真的反问:“你说什么?”
  男生就一脸灿烂的微笑,什么也不说,只是笑,搞得华夏也跟着笑,两个人越笑越大声。周围的几个人都转了头好奇的问:“笑什么呢。”两个人都不答话,谁也不想解释清楚这件事情,也根本解释不清。后来华夏记住那个男生的名字,叫邵安。记住的时候,突然诧异一般的灵光乍现,“原来你就是邵安啊。”
  邵安微眯了眼睛问:“我怎么了?”
  华夏平息了心情:“没什么。”是没什么,只是很早就知道你的大名而已,早在初三参加学科竞赛的时候就知道二中有个叫邵安的男生无论做什么样的数学卷子,无论多刁难的数学题目,都能漂亮的得到满分,像是某种流传的神话,可就是有那么一个神话般的人创造了它。邵安,邵安,原来你就是邵安啊。
  对于华夏来说,头颈埋没于书本,日子便循规蹈矩没有丝毫变数可循,她就像是坐标轴上的一次函数,没有曲折的延续着,虽然平淡如水却是做题时最理想的条件,这种不具有大悲大喜的生活是华夏所习惯的,甚至是喜欢的。每日零星的快乐不过是在校车上兴起和萧离为小吵两句,或者打水时故意经过七班的门口探到他的影子,再有就是看到杂七杂八的书和听到杂七杂八的音乐了,没有其他更多的色彩,她不便满足,也不便不足,就只是习惯,和简单的喜欢。后来班里调整了座位,奇遇般的和邵安做了同桌。事实上,华夏并不是十分开朗的性格,邵安表面上更是沉默寡言,于是相安了一段时间,彼此忙碌在各自的轨道,快乐是分开的,无聊也是单独的,偶尔写字的臂肘碰上了,偏头看一眼,笑一笑,挪一挪,然后你还是你,我仍是我。日子继续淡漠,直到邵安忽然微笑着开了口,时间于华夏便每一分每一秒都曼妙了起来。
  那天在上数学课,她正低头抄笔记,一笔一画,束发的夹子忽然松开掉了下来,邵安眼尖,长腿伸出去用脚垫了一下,才避免了一声吧嗒。他上数学课根本就不专心,偶尔老师看到他的眼神漫无目的游走会突然把他叫起来回答一些刁钻的问题,而他总是能语气平和的把答题步骤讲的清清楚楚,那样子就像是在表达“一点挑战都没有”,每次都这样,老师就不再搭理他。邵安帮华夏把发夹捡起来时,她还在专注的听讲,目光炯炯心无旁骛,像是笼罩在一片执着的氛围之内,而事实上她是置身事外了。等她发现发夹掉了时已经下课,前后左右的去找,最后才诡异的发现夹子竟是握在邵安的手里。
  华夏盯着他看了半天,他才觉悟,回身冲她微笑着:“你知道142857么?”
  她纳闷的指了指:“不就是夹子上的图案么?”
  邵安笑得极爽朗,很有兴致的把演算本拖到她面前,开始给她列数特征。
  华夏立即兴奋起来,抓住他不停的问:“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邵安眯眯眼睛耸耸肩,说:“这能为什么,有些人无聊的时候就喜欢找一些数字规律出来迷惑别人呗。”
  华夏被他的话梗住,随即怏怏的反问:“那数学定理都是些无聊人的把戏咯。”
  他点头:“啊。”
  华夏心理鄙视他,明明长了一张还不错的脸,干什么总要做出这样令人嫌恶的表情,简直是自大狂。刚好上课铃响起来,她坐正了身子不再说话。邵安在数学课上大略算是天才,在英语课上就几乎等于文盲,他在数学课上开小差是因为什么都会,在英语课上神游是因为什么都不会。老师在黑板上写了题目找人回答,大多数人都受激散射似的低了头或歪头做思考状,就他一个人端直脖颈不知道在看哪。老师叫了几次他的名字都不见反应,华夏实在受不了才推了推他,邵安“哗”的一声站得笔直,却比坐着的时候更加迷茫。
  华夏无奈,小声的说:“A。”
  他跟着大声回答:“选A。”
  老师问:“你确定选A?”
  华夏想了想,改口说:“B。”
  他跟着改口:“哦,选B。”
  老师笑问:“为什么选B?”
  他盯着黑板想来想去,最后皱着眉头煞有介事:“我觉得应该选B。”
  美女老师打趣说:“华夏选A你选A,华夏选B你选B,你的收获大大滴。”
  他就挠着后脑勺笑起来,“不不,我选C,以上皆非。”全班同学具是前仰后合。
  华夏虽然脸红着把头抵得低低的,却也是秉不住的笑。两个人之间的关联总是需要一个契机,当合适来临,那个不知名的路人乙也许因着某一段时光的共通在不知觉间成了懂你的钟子期,而他们,因为一个夹子有了交流语言,因为一道尴尬的英语题共患难了起来。下课时,华夏扭头问:“你刚才走神想什么了,我推了你半天才有反应。”
  邵安老实的回答:“在算二十五宫格。”
  她不解:“什么二十五宫格?”
  他就耐心的拿了演算本仔仔细细的画了一个二十五乘二十五的庞大表格,逐渐的填了几个数字进去,又给华夏讲解填写宫格的方法。她听得一阵吃惊,“你就凭脑子想这些啊?”
  他难得谦虚,笑起来左面的脸侧有浅浅的酒窝:“也不是,偶尔需要画一画。”
  华夏看着那整整齐齐的格子七零八落的数字,真心的觉得这个人的自大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指着演算本说:“让我试试看行不?”
  邵安自然点头,友善的把画的题目撕下来递给她。华夏这么一做就是整整一个下午,连午休的时间都抛弃了,只顾低着头聚精会神,算来算去始终不得方法,怎样都填不平,破绽百出。
  看她做得实在费力,邵安试探的问:“要不你先从九宫格入门吧。”
  此时的华夏早已经杀红了眼,什么都听不进去,只觉邵安同学的台词包含蔑视成分,她不服气的扬起头说:“不用了,我做得出。”然而,不多久她就后悔了,明明人家给了台阶下的,却被她无视,这样一来就硬生生的把自己逼上了梁山,实在悔不当初。那张纸跟着她学校、食堂、家来来回回的穿梭,甚至每晚做梦,眼前浮现的都是那个初看时十分华丽的格子,后来就彻底成了梦魇。她做了整整三天,最后终于承认自己实在摆不平了,才沮丧的去向邵安求助。
  他接过那张已经烂了边角的纸,抿着嘴角略带吃惊,样子就像是在说,你还在做啊。侧过头看了看,转而也是无奈的神色,“我那天写得太随意了,这里有个底数填错了行。”说着还用手指了指,“这个,应该在这里。”
  华夏终于给自己找了平衡,“怪不得我做不出。”
  岂料,邵安说:“其实这个错误挺明显的,你做了那么多天应该能发现。”语气稀松,详情度理。
  华夏的心当即就凉透了,“你让我怎么发现,我怎么知道你写错了,我以为你很能耐的啊。”
  邵安不解释也不回话,低下头又画了一个九乘九的格子,填了数字进去递给华夏,笑得很温和,“循序渐进。”
  华夏摇头:“不必了,我笨,我做不出。”
  他无奈的皱下眉毛,把手收回手,拿了之前的那张格子,像是自言自语:“不笨啊,做得挺好。”
  因为他的一句不动声色,华夏又继续了昏天黑地的格子斗争。在此之前,她以为自己再也不触碰这样纵横交错的东西了,以为摆脱了那个该死的二十五宫格已经走到了变态的终点,她应该从此回归正常人的生活,可是,她的心里好像养了一只魔鬼,吸食她放弃的念头,操控她的求胜欲,她就一边摇着头说着不再做了不再做了,一边伸过手去把题目拿了过来。于是乎,课间、闲暇,她抽空就会搬出来想一想,思前想后画来画去,生活的情绪好像会触底反弹,当烦闷到达了一定的境界,就会得天命般豁然开朗,不再那么无聊了。后来与后来,华夏几乎每天都在做九宫格,渐渐,升级到十六宫格,然后又做数独,总之,邵安出了什么招数,她就应什么招数,渐渐,她也能画复杂的格子出来难为他。两个人每日杀得翻天覆地黄沙漫卷,表面上各据一方,友善平和,一出手就都是疑难杂症,不见认输不肯罢休。
  后来,邵安教她做概率题目。
  再后来,邵安教她做逻辑题目。
  再再后来,邵安教她做矩阵题目。矩阵很难学,然而入了门就很好懂,他们就从传统的数字做到了密码,从波雷费密码到二方密码,再从二方密码做到四方密码。虽然做的都是简单的有答案的题目,可是却很有成就感。跟邵安在一起,每一天都是充实欢快的富有挑战的,像是打了一场又一场游戏,每次得胜时都感觉畅快淋漓。
  一天中午华夏正翻报纸,看到首页底端有这一期的体彩中奖号码,忽然心血来潮的问:“哎,我问你,你数学那么好,这不就是概率么,你能不能猜出中奖号码?”
  邵安偏头看了看她,正二八经的表情,低声说:“别告诉别人啊。”说着就写了一串数字撕了纸角递给她,“去买吧。”
  华夏不信,冲他做鬼脸。然而陪妈妈逛超市的时候经过卖彩票的地方,邵安给她的号码刚好在口袋里,就退几步回去买了两张,根本也没在意,周五开奖时居然真的让她中了五块钱。
  周六去师大的教学楼里上竞赛辅导,华夏专攻的是化学,而邵安是数学,她等不急教授放人就提前跑了出去站墙壁等他下课,因为邵安是著名的“打铃跑”。果然铃声一响,邵同学就背了包从后门大步出来,华夏高兴的跑去拍他肩膀。他显然略微有些吃惊,转而笑起来,“什么事?”
  华夏笑嘻嘻的说:“哎,我发现你还挺灵的,真的中奖了,要不你再多写几个号码吧。”
  邵安低头问她:“什么号码?”
  她咧嘴说:“彩票呗。”
  邵安喉咙里轻轻“哦”了一声表示懂了,然后微微皱了眉头一边似有似无的哼哼着假意思索,那神态十足腹中空的算命先生。三五秒后眉开眼笑,就拿出笔拉过她的手,在她掌心轻轻写数字,华夏本能的把手往回缩,邵安攥着不放,口中还念念有词:“别动,这可是大奖。”她虽然不信,却忍不住笑出来。
  他低着头一边写一边问:“你要是中了五百万打算先去做什么?”
  华夏想了想,认真却不失调皮的说:“第一件事情呢,就是要把它们换成硬币都数一遍。”
  邵安哈哈大笑起来,他的脸上有个酒窝,深笑的时候若隐若现,而华夏有一双大大的眼睛,浅笑的时候柳暖花春,两个人笑的样子都十分好看,站在下课的走廊间,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皎如日星。
  有熟识的附中同学路过,凑过来好奇的问:“遇上什么好事啦?”
  华夏抿着嘴摇着头:“天机。”
  回家的路上,她真的把邵安给的五组号码都各买了一张,虽然心里只是觉得随意,却还大咧咧的侥幸的想,如果真的中了大奖,自己也不贪,一注就行了,五百万足够。吃饭前到盥洗室洗手,看水流清透的把掌心的字迹映得变了形,那是邵安的字,写在哪里都是整整齐齐,她仔细涂了肥皂,字迹一搓就模糊了,忽然不舍得洗去觉得可惜,仿佛真的是擦掉了天机,想着想着就觉得自己幼稚,一边洗手一边傻笑。
  那期彩票开奖后,她核对了很久,发现自己的五个号码中只有一注中了十块钱,其余都是献了爱心,她把报纸抖得哗啦哗啦响,转头冲邵安说:“喂,大奖在哪呢?”
  邵安一脸坦然,“不是没赔么,应该已经算是大奖了。”
  华夏撇嘴,“那几个号码是你随便想出来糊弄我的吧。”
  他仍旧做坦然状,“不是。”
  华夏像以前向他讨教数学问题一样,瞪着眼睛等他说前因后果,没想到他什么都不再说,转身去看他的武侠小说了。
  她耐不住问:“不是什么啊?难不成你还真的能知道规律啊,不要故弄玄虚,快说,不是什么。”
  邵安低头笑着就是不说话。华夏拿他没办法,歪头虚着眼睛看他,“邵安,我可是记仇的哦。”
  他笑呵呵的说:“那多可怕啊。好吧,我就是给你写了几位点后圆周。”
  华夏的兴致立即转移了过来:“你还会背圆周率啊?背到多少位了?”
  邵安一脸稀松:“我说背到两万你信么?”
  华夏摇头,“当然不信了,傻瓜才信呢。”
  邵安心里一阵暗笑,就是啊,傻瓜才信。
  华夏不饶,敲着他肩膀说:“赶紧背一背,让我崇拜一下。”
  他埋头看《四大名捕》,头也不抬,语速平缓,“3点14159265。”
  她用肘轻轻抵他:“你认真点好不好,喏,不要看书了。”
  他就好脾气的合上书,接着背:“1622776601……”依然语速平缓没有起伏。他背了很久,说了很多个数字,华夏小心的打断,大睁着眼睛蹑声问:“你真的能背出圆周率啊?”
  邵安摇头,没有表情,“刚才背的是根号十。”
  真把她当傻瓜啊,华夏撅嘴,“骗子,罚你背自然数对数底数。”
  邵安还是没脾气,语调万年不变,如同老和尚念经,“2点645751311……”
  华夏疑惑:“我记得是2点7几啊。你背的真的是е?”
  邵安还是摇头,还是一脸欠扁的表情:“是根号7。”
  她气得鼓起脸,“那你写给我的到底是什么?”
  他一副无辜的样子:“忘记是什么了。”
  华夏坐直了身子继续看报纸,“邵安,你是个骗子。”
  他也继续看闲书,“我背圆周率啦,你可听好了啊。3点1415926535897……”
  她把脑袋从报纸里伸出来,忽然坏心眼的打断他:“喂,你背出循环来了。”
  邵安顿了一下,冷静的看着手里厚厚一本书,“哦,是么,那重新来。”
  “邵安,你骗我,你乱背的。”
  “华夏,你骗我,你怎么听出的循环。”
  “……”
  很久很久以后,华夏跟别人说起自己的中奖史,二十几年就只赢过一块钱,她时运一向不济,连喝可乐都没有中过“再来一瓶”。而高一那年她买过两次彩票,七注,赚了一元,彼时那个叫邵安的男生就像是个谜,虽然亲近在身侧,却如同彩票上的数字一般让人琢磨不透。
  时间紧走慢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期末。华夏拼足了气力考了个年级第一,抬头看红榜时觉得自己耗尽的元气忽然恢复了,可是那个跟鬼混的物理简直是个天然杀人的利器,她难得熬夜做题拼了老命却只得了82分,也许,这世上恐怕再没有什么比物理这只白眼狼还能不识好歹了。回想起考试前几天照镜子时看到的浓重的黑眼圈就在心底忍不住疼惜自己,多么怨念。只是还幸好,是排在了榜首,其余皆可不去在意。美滋滋的抬头再看一眼时,发现离自己不远的地方第五名的那位同学可真是传奇,理化统统是满分,数学更是满分,整张榜再没有第二个人有数学120分这种分数出来了,多么值得骄傲。可是啊,英语,60。这个邵安,他脑子被驴踢了,平时还能在七十分上挣扎,这下好了,直接万岁。很明显就是不用功,英语能有物理难,打死她都不相信。看完了自己在榜上的姿态,心总算踏实了一半,转头奔到白榜上查小字,好不容易挤到前面,还是看不太清楚,那些字真的又小又细嫩,想来教务主任当真是人性大大的有,也不是多么的费尽心机专让人出丑的,她眯着眼睛一个一个名字去看。
  旁边有人拍她脑袋:“看哪呢,这是倒数50名的名单。”
  华夏忽然有种做坏事被人抓了现行的感觉,除了盾地,逃是逃不掉的,干脆装傻充愣,“哦,我看这里人多。”
  萧离为低头看她,“有你这么爱凑热闹的么,这里当然人多,字那么小都窝在一起看。”扯着她从人群里挤出来,指了指远处,“傻妞,你名字在那呢。”
  “你才是傻妞呢。”华夏假惺惺的往榜上看了看,大彻大悟一番,“哦,知道了。”
  旁边有人用羡慕的口气跟她说话,“什么时候白榜也跟红榜一样那么大字就好了。”华夏才发现离为旁边站了个挺好看的女生。
  萧离为似笑非笑:“本来就是白底黑字,再搞得跟长卷似的那么大一张,那不就是治丧委员会么。”逗得那女生一阵轻笑。
  华夏皱眉看他,忽然想起来问:“你老人家不是从来不看榜的么?”
  离为指指身侧坦然道:“帮她看的,她嫌人多太挤。”
  华夏小声嘟哝,“你什么时候那么好心懂得怜香惜玉了。”
  周围来往拥挤的人多,他没听清她说了什么,耳朵凑近了问:“大声点,别跟蚊子叫似的。”
  她倒巴不得自己是只蚊子,那样就能名正言顺的狠狠咬他一口解气,扬起头几乎是用喊的,极端凌厉:“你自己呢,白榜上第几啊?”
  她这么一嚷嚷,周围忽然静了片刻,人群跟浪涌一般,一波一波的回头看她。萧离为强忍住笑,“说你傻你还真的缺心眼。”
  倒是他旁边的女生不甚高兴,顺手指了指左手边的榜,“喏。”
  萧离为也看到了,点点华夏的脑门,弩着下巴:“看好了,绿榜第一个那人是谁。”
  华夏的心这时才彻底的踏实下来,二百零一挺好,二百零一真是好,比想象中好了八百名呐。却嘴硬,摇着头:“不认识啊。”
  离为假装发狠揪她的辫子,最后还是轻轻的落手,轻轻的咬牙:“装。”
  她转身丢下他们,走开了很远,才眉开眼笑。
  发成绩的那天邵安没有来,听关欣说他请了病假,华夏本来有很多话要跟他说的,乱七八糟的都堆在了胸腔,做了那么久的同桌这时才想起竟然是不知道他家里的电话,就算听说他是生病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去慰问。不知道他生病严重么,可能也就是个感冒,很快就能好,没准哪天逛街的时候就碰上了。她想自己就算是去逛街,大概也就逛逛书店文具店而已,去书店的话就买本物理题库,去文具店的话就买一只漂亮的钢笔。在她忽东忽西的念想里,就真的放假了。
  可是那个寒假让她自由而郁闷,父亲去英国做访问学者,早走了将近半年了。而妈妈有个学术报告周要去港大,差不多需要走两周。和妈妈理论了好久,她死活都不肯去姥姥家,总觉得姥爷时常对她横眉冷目,脾气大又只喜欢男孩子,一向对她爱理不理的,理的时候还多半是在挑毛病。
  她把头甩成波浪鼓:“不去不去,就是不去。他们家太压抑。”
  妈妈说:“什么是压抑啊,你姥爷那是严格要求,他年轻的时候更严厉。”
  她一脸迷惑的问:“妈,你是他亲生的么?”
  妈妈好笑的说:“没礼貌,怎么这么说呢。”
  她撇嘴,“要么我不是亲生的。”
  妈妈逗她说:“你忘啦,我早就跟你说过,你是我从垃圾箱里捡来的。”
  华夏嘿嘿笑着,想起来小学的时候妈妈是这么跟她说过,她还很沮丧来着,沮丧到偷偷流过眼泪,生怕哪天被亲妈认了去她就见不到妈妈了。那时候,萧离为扳着手指头安慰她,“你妈逗你玩呢,以前我姥姥也总说我是捡来的,我们家隔壁的球球也说他是捡的,还有龙龙,还有飞飞。”数着数着,又忽然抬头看她,“你看,这么多人都听说自己是捡来的。哪那么容易啊,咱俩上学放学不是每趟都路过垃圾箱么,你见过有谁天天往里面扔小孩等别人去捡吗。”听了他的话,她就真的想开了。那时候真傻,怪不得离为总叫她傻妞啊傻妞,是挺傻的。
  最后妈妈还是倔不过她,把家规里的九大纪律十六项注意一一交代了很久,又写条子嘱咐了很多的东西。华夏看得直头疼,倚着门框问:“妈,你是嫌我傻么?”
  她妈在台灯下一边写一边说:“傻着呢。”
  她埋怨:“还不是随您。”
  妈妈摇头:“是随你爸。”
  她妈走的那天华夏把她送到楼下,本来是想送去机场的,可是妈妈觉得机场太远了,她一个人走回来让人不放心。
  华夏噘着嘴为自己辩护:“我都十七岁啦,要是在古代早就该嫁人了,又不是小孩了。”
  妈妈伸手捏她,“你这都跟谁学的,脸皮怎么那么厚,什么话都说。”上了出租,还是不放心的把车窗放下来,抓紧时间进行最后的教育,“在家老老实实看书,别跟同学出去瞎玩啊。也不要总去萧离为家里麻烦人家,去的话也早点回家。我每天晚上9点给你打电话。”
  她挺直腰杆敬了个礼,“师父,遵命。”车都开得远远的不见影了,她还站在那里望着,她觉得妈妈也在回头望着她。小的时候,她每天早晨都会站在幼儿园门口看着妈妈骑车走远,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了才跟着老师走进教室,那样的举动被很多阿姨反复夸赞至今,也有很多阿姨每每羡慕成养女儿贴心。她自己清楚得很,哪里是贴心,只是希望有一天妈妈可以回心转意,半途折返把她接回家,她每天都在期盼,却从来不曾实现。真是幼稚啊,想着想着就童心大发起来。
  萧离为受姥姥急召下楼买盐,刚出楼栋,就看见她蹲在假山前面的沙堆里拿着树枝比比划划。走过去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她写的是什么,可是她却很投入,像是在专心搞艺术,便故意调侃她说:“傻妞,你多大了,还玩泥巴呢。”
  声音是从脑顶传来的,不用抬头看,除了他还能是谁,“你呢,你多大了,沙子和泥巴都分不清。”
  他插着口袋蹲下去,“可是我分得清谁是傻子。”
  华夏没理他,出其不意的打了他胸口一拳,他蹲的地方本来就坑坑洼洼,双手又都在口袋里根本来不及撑地,轻轻一拳过来他就直接倒在了沙堆上。华夏没想到他这么不结实,赶紧伸手去扶,离为却耍赖一般坐在那里不动了,“你也太狠心了吧,我这要是瘫了,后半生可就靠你了。”
  其实他衣服穿得厚厚的,连疼的感觉都没有,华夏也知道他就是开玩笑随口一说,可是她的脸却一下子就红了,“我又不是故意的。”
  他坐在沙子里,跟坐在沙发上没什么区别,一双眼睛优哉游哉的望着她,“你是故意的。”
  “不是。”
  “是。”
  “不是。”
  “是。”
  “不是。”
  ……
  “不是什么?”
  “啊?”
  萧离为就喜欢看她瞪着大眼睛一脸茫然的样子,乐呵呵的站起来,“傻妞吧。”
  他这么一站,华夏平白生出压迫感,歪着头打量起来,他是什么时候长得这么高了,貌似顶天立地,“你现在多高了?”
  他想了想,不确定的说:“一米八了吧。”
  华夏认真的反驳:“肯定不止,邵安一米八,可是我到他的鼻子,现在也就到你的下巴。”
  他好奇的问:“邵安是谁?”
  她平和的答:“我同桌。”
  他继续好奇的问:“男的?”
  她保持平和的答:“男的。”又拍了拍手上的沙子,“你下来干嘛的?”
  他才吸气,“完了,完了。”一路小跑,边跑边回头跟她解释,“我先去买包盐啊。”
  华夏想说,你跑步专心点,注意安全,可是她没说,她觉得说出来就跟她妈妈一样罗嗦了,所以她选择不出声,看着他远远的笑起来张合的口型,听不见他说了什么,一面担心,一面乐不可支,怎么跟演默剧似的。
  华夏十四岁的时候跟她妈妈一起去桂林玩,回来时坐的是小飞机,停在停机坪上像蚊子一般,一排座只有三个位置ABC,空姐送食品用的是托盘,因为过道窄小推车通不过。她坐进去时十分慌张,飞行中间遇上强气流,飞机一直上下颠簸,降落时又遇上管制,在市区上空绕了好几圈才落了地。那以后,她对飞机产生了排斥和恐惧心理,每次爸妈出差她都要心神不宁一阵,直到确认平安。这次也不可能例外,下午她就一直坐在电话机旁边等妈妈的电话,一直等,开始时还是开着电视的,后来等得心慌意乱,就托了双腮直勾勾的盯着电话机看。等到晚上阿姨来给她做饭,电话还是没有响过一下,她很担心,却又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只能在心里默念着:耶稣,菩萨,如来,佛祖,麻烦保佑我妈妈平安。阿姨做好了饭,聊了两句话就走了,剩下她一个人盯着一桌子菜发呆。不知道过了多久天都黑了,她越等越怕时铃声才响起来,她忙冲过去接,着急的喊了一声“妈。”结果,听到萧离为不怀好意的声音,“叫错了吧,是大爷我。”
  她现在的心情根本开不起玩笑,语气十分生硬:“你大爷,萧离为,你没事找事。”
  离为听出来她哪里不对劲,就不继续逗她,实话实说:“我姥姥问你一个人在家害怕吗?害怕的话就过来一起看电视。”
  华夏沉默了一会,说:“不害怕,做饭的阿姨没走呢。”
  他心中了然,“华夏,你别骗我了。”
  她条件反射一般:“我没有。”
  离为笑起来,“你每次说谎的时候总是先要想会儿词,还能骗谁。”
  她忽然鼻子发酸,盯着墙上的钟摆,“我妈妈还没打电话来,离正点降落都过了三四个小时了,我害怕。”
  他哄她说:“害怕什么呀,田姨肯定是到了宾馆再给你打电话,你脑子里都装着什么。”
  静了片刻,她说:“那也该到了啊。”
  他想了想说:“我过去找你吧。”
  她点点头,又想起来他根本看不见,才轻声说了“好。”
  离为是行动巨人,她好像才刚刚挂上电话就听到了“咚咚”的砸门声,打开门就看见他一脸严肃,表情死沉,“你怎么也不问问是谁就开门了呢?”
  华夏委屈,“我知道是你,除了你还能有谁是这样敲门的。”
  他胡乱的拍拍她的头,“还不错,没傻彻底。”他进门以后,直接往沙发上一窝就开了电视,指了指身边的位置,“坐啊,自己家你还客气什么。”她白眼球瞥他,好端端的就不该把他招来,自作孽不可活。
  尽管离为想方设法的帮她分心,她还是专心的等,看着电视在走神,离为跟她说话,她也是在走神。
  萧离为忽然把电视关了,认真的说:“华夏,你数数吧,你数到两百阿姨就打电话来了。”
  她蔑视他:“我是小孩子么。”
  离为点点手指头,“你还别不信,真的,你数数试试,早点数早点到两百,电话就能早点打来。”
  华夏瞪着他,觉得他一脸的真诚,决心就信他这一次,甭管真假,只是为了相信他。于是,“一二三四五……”认真的数下去。
  萧离为扬起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不是你这么数的,你属麻雀的吧。你要慢慢数,一、二、三,稳稳当当。”
  华夏生气的抿了抿嘴,也没说什么,听话的数着,很慢很慢。但是一百九十九还是很快就被数到了,电话依然沉寂。她推他:“萧离为,你是大骗子。”
  他说:“数啊,不是还没数两百呢吗。”
  忽然之间她很想知道,萧离为究竟有多了解她,他知道她不敢数下去,不管她信不信他,不管自己是不是过于幼稚,都觉得两百这个数已经成了咒语。也许是天意也许真的是他的魔术,两个人大眼瞪着大眼间,电话就真的响了起来,她赶紧去接,是妈妈,起飞延误加上领托运行礼耽误了三个多小时。她总算放了心。
  第二天一大早华夏就被电话吵醒,抬头看了看挂钟才八点而已,蒙上头继续睡觉,电话仿佛跟她结了冤家,抽羊角疯似的间歇性发作,比上次她妈买的那个隔五分钟再叫的闹钟更让她愤慨,闹钟拿起来就能摔,可是电话呢,即便是摔也得跑过去不是。在这个妖孽横行的大千世界里能够以兽性爆发惹人清梦还特别不能自知的,华夏就只认识一个人,厚脸皮的萧离为。最后实在是无处可躲,只得蹦下床,随便找了件衣服披上,气鼓鼓的走过去。满腹的幽怨还来不及破口,就听见他在另一端发飙:“接个电话会死人么?”
  华夏的语气游离,“离死不远了。”
  离为的口气突然转折:“你怎么了?一宿没睡?”华夏嗯嗯啊啊的应付着。他问一句她敷衍一句,答案多半不是出自真心,就是为了赶紧打发他好挂上电话。
  他也不是傻子,心里一清二楚:“华夏,你能好好说话么?”
  一旁的姥姥听不下去了,拍了他后背一巴掌,“你这是在好好说话么?”顺手就接过话筒,和蔼的问:“华夏,晚上是不是害怕啊?昨天没睡好么?”
  华夏赶紧说:“园长我没事。
  姥姥觉得不对劲,又问:“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我怎么听着没精打采的。”
  她支吾了半天才说,“那个那个,肚子疼。”
  姥姥明白过来,嘱咐说:“那赶紧上床吧,把被子盖好了,有暖水袋么?灌上热水抱着。”
  挂了电话,她立即冲回到床上,被窝已经凉掉了,即便是屋里有暖气,可是冬天到底是冬天,寒意不饶人的。她本来就是敏感体质,中医说她体寒,每次月经时都会腹痛难忍,疼的痉挛一般,刚喘一口气又继续疼下去,每每抓着床单在床上辗转,严重时还会引发呕吐和头晕,站不得坐不得,常常是抱着暖水袋一边流眼泪一边不停嚎叫着“妈妈救命”,“妈妈我死了”,真真是每个月都要死一次。想着还要继续疼她个三四十年就觉得人生无望,幸福渺茫。
  和疼痛斗争了一个晚上,好不容易把最困难的时期熬过去了,精疲力竭的在隐隐的微痛间睡熟,却遭萧离为暗算,她恨他,在心头负重千斤万斤的恨着,恨他们犯冲的命相,恨他们不合的八字。她蜷缩在回暖的被窝里又朦朦胧胧的睡着了,咬着牙切着齿。正是睡意浓时好死不死的有人敲门,她也不知道老天是为了什么偏挑这一天来作践她,自己怎么就那么不招周公待见。披上衣服蹑手蹑脚的凑近大门看猫眼,黑洞洞的一片,看不见来者何人,可是她知道是谁,哪怕是他装纯良人士正二八经的敲门,哪怕是他伸出大拇指遮住猫眼。把门拉开来,一脸的困倦和无奈,“萧离为,你是冤魂么,你何时能散。”
  离为也是无奈,“我也想散,然后去投个好胎,不用一天到晚的跑腿。”说着直挺挺的伸出手里大小两个保温壶。
  她问:“什么?”
  “一个是我姥姥熬的粥。”他说得有些别扭,“一个是姜糖水。”
  华夏低着头伸手去接,他想了想没有给她,随手把门关了,自顾自走到厨房拿碗筷,背对着她说“我姥姥说得趁热。”于是华夏也觉得别扭起来。
  她一勺一勺的喝粥,他就在一旁翻报纸,那感觉有些诡异,平和得教她脸上泛红光,忽然痛感袭来,撒了勺子去按小腹,他赶忙抬头问:“怎么了?”她不好意思说,咬着下唇不搭腔。
  离为看她拧着眉头忍痛的样子,也是着慌,“你就一心一意喝粥,你别老想着它就不疼了。”
  华夏心想,你嘴上倒是说得有理,反正你这辈子都不会知道痛经有多折磨人。她捂着肚子瞪了他一眼,“那你让我想什么呀。”
  离为逗她玩,眼神清澈却丝毫不正经:“想我呗。”
  华夏赶紧摆摆手,“那算了,疼死我算了。”
  他哈哈大笑,她也跟着笑。
  喝过热粥和姜糖水身上出了细汗,感觉是好了许多,脸色也恢复了不少。离为看了看她说:“你去睡觉吧,我回去了。”
  她点点头,也不跟他客气,“你帮我把碗洗了再走啊。”
  离为皱着眉头看她:“听说装大爷会上瘾。”
  华夏这一倒下就真的睡熟了,连梦都没做一个,伸懒腰的时候隐约看到电脑桌前坐了个人,睡得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害怕,把眼睛睁大了仔细的辨识了一下,心中暗叹,他还真是阴魂不散。走过去时离为还在专心的打着游戏,她探头去看,不看不要紧,一看就难堪,立马扑过去遮电脑屏,“你干什么玩我的游戏。”
  离为着实被她吓着了,披散着乌黑的长发,一身白色的睡衣,忽然从他背后扑到屏幕前,活脱脱现实版贞子,他紧眨了好几下眼睛,“你干嘛呢。”
  华夏把头一低,头发哗啦就遮住了半张脸,眼睛埋在长发深处幽幽的泛着光亮,“你怎么能玩女生玩的游戏?”
  离为受到了震撼,伸出手撇嘴笑起来:“你这里也得有男生玩的啊,我翻了半天就这个能玩。”
  其实他说谎,他本来都要出门了,鬼使神差的过来再探望她一眼,这一眼就看到了电脑桌前的游戏,前些日子在《大众游戏》上看过介绍,当时嘴上不屑的说着“这游戏谁玩啊”心里却耐不住好奇,《青涩宝贝》嘛,光听名字就足够让他心里养几万条虫子了。刚巧华夏有,他还挺意外,她打仙剑奇侠时就不停的埋怨李逍遥怎么能够一夫多妻,一个看到林月如同志牺牲就忍不住流泪的主,怎么能玩这么花心的游戏呢。这游戏铁定了是桃花色彩浓重了,带回家里玩万一被姥姥发现了也不好解释,所以就一屁股坐下来,心里还给自己找借口,反正是做件好事,华夏一个人守着这么大一间房子估计也害怕。
  华夏打开他的手,指了指架子上的一排游戏光碟说:“不是有百战天虫么,那里还有你上次带来的伊苏,你狡辩,赶紧把游戏给我退出来。”
  离为把她从显示器前扒拉开,“你怎么那么小气。”
  她一把扯下他的耳机,屏幕上的女孩子还在忸怩的撒着娇,音箱效果很好,配乐温软动听,他们之间却战火熊熊,气氛尴尬。她也说不上来是不是小气,就觉得他怎么能玩这种游戏呢,他就应该玩盟军敢死队,就应该玩英雄无敌,就应该玩生化危机。每次听到班里面有男生讨论粉红色系的游戏她都暗暗在心里鄙视他们,觉得男子气概完全丧失,她以为萧离为是和他们不同的。那时候她哪里知道,那种行为完全和男子气概无关,只和青春期好奇相连甚至是少年与生俱来的性质。
  他们俩就像是两只斗猫,弓着腰,扎扎着毛,彼此怒视许久都不言语。华夏身上还穿着睡衣,很单薄,离为面无表情的拿了外套递过去,算作讲和。她接过来以后也没说话。游戏里的音乐停了又响,很是抒情。
  离为摸摸后脑勺,看了看窗外说:“今天天气挺好。”
  华夏表情清肃的看了看他,忍不住噗哧笑出来,“又不是英国人,没事干鬼扯天气。”
  觉得气氛缓和了,他走到客厅提起保温瓶就开门要走。华夏喊住他,萧离为回过头靠着门框等她说话,华夏咿咿呀呀了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谢谢”。离为笑得很满意,“不谢不谢。那个……”她歪头,也等着他说话。他也咿呀了半天才说:“那游戏借我玩两天。”
  华夏扬起手就把要门给关上,他抵死扛着,“你怎么那么小气,就借我玩两天。”
  “不借,不借,你快走。”一边说一边使劲关门,最后剩了一条缝,离为的手还扶着门,她不敢彻底关上,怕夹伤他。
  萧离为从门缝外面看着她,不死心的跟她商量:“要不就一天?”
  她啪的把他的手打开,“不借!”嗙的就把门关上了。关上的时候还听见他抱怨,“什么时候那么小气了。”
  华夏觉得他走远了,隔着门大声叫:“我一直都小气,你第一天认识我么。”
  离为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行,你继续保持。”她赶紧趴到门上去看,没有人,把门打开,还是没有人。难不成是幻觉?这时候才想起来疑问,他早晨打电话是什么事,不会就是为了把她吵醒吧,又懒得再打过去问了,万一他说,“是啊,就是不想让你睡个好觉”,那不是自找没趣么。
  她一个人窝在家里看了一天的闲书,九点时接了妈妈打来的电话,叙述了一干零散杂事。然后就去上网,那时候有个叫榕树下的网站很流行,很多人在上面注册了帐号抒发情怀,写各种各样的故事,长的短的,真的假的,也有很多人专心留言,所谓倾心。而华夏只喜欢路过,哪里都瞄一眼,中意了就驻足观赏,看完了,再去寻觅下一个,用现在的话说叫做霸王,那时候叫做过客。
  她也在上面写过零散的东西,多是日记,类似于现在的博客,有人给她留言,大多很矫情,那时候流行说些不着边儿的暗黑台词,好像说得别人越不懂他越高深,越文艺,华夏不喜欢,有时候她也觉得自己挺难伺候的,人家不留言她觉得冷清,人家留言了她又埋怨人家写得不实在。可是,当年她就是在一堆不实在的人里面认识了泡面头。
  那天榕树上有个叫男主人的人给她留了QQ号,要私聊,当时QQ都是五位的号,大家基本喜欢蹲在大厅里群聊,第一句先问男女,第二句问是哪里人,第三句问多大了,搭上眼了再开房私聊。男主人的QQ叫做泡面头。华夏特别冲,直接问他,你是谁。泡面头很快回复她说,不是人贩子。华夏说,保不准。泡面头说,容许你鉴定。就这样开始了天马行空的对话,华夏心里计谋着,一旦被问了那三句定式,她就立即把他拖黑,泡面头一直没问,就瞎聊一些有的没的,天南海北。上一句还在说隋唐,下一句就能聊到番茄鸡蛋汤,没有起承更加不会有转合,全部采用跳跃式。还没放假的时候华夏都是天天要做题目搞学习的,看到泡面头的小头像一摇一摆就拖着凳子过去跟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两句话,他好像也挺忙,回复的比她还要慢,两个人都属于别人看不上的那种反应迟钝型选手,做一会手里的事情,抬头看一眼敲两个字,有时候洗个澡回来发现上一句他还没回复,有时候一抬头他都已经刷屏了。她不知道泡面头是做什么的,但是她觉得泡面头特别有才华,他的flash做得好看极了,基本上都是些配乐的所谓mv,挂在搜狐首页上点击率超级高,人气又足又旺,泡面头每次做好一个都会先打包发到她邮箱,要是太大了就通知她第一个去观赏。
  他们有时候聊音乐,华夏说她喜欢听王菲和陈绮贞,她们的声音都很纯净,王菲是飘在天上的干净,陈绮贞是躲在身体里面的纯粹。泡面头嫌弃她矫情,小女生。转头给她介绍care dillion和club8的歌,也都是干净纯粹的声音,她一下子就中毒了,完全是沉迷。后来泡面头又给她介绍收音头的歌,她笑了好久,问他,收音头是你兄弟么。他说,是失眠伴侣。
  就是这么不着调。
  那天她挂在线上等到特别晚泡面头一直没有现身,她干脆上了线,接着无法无天的头像立马闪耀,问她,还不睡。
  无法无天就是萧离为。
  她反问,你不也没睡么。
  他说,官方的说法是我已经睡着了。
  她大笑,你就骗你姥姥吧。
  他说,这不叫骗啊,你别乱说,我这是孝顺。
  华夏问,你今早找我有事么。
  他说,有事啊,没事我能想起你来么。
  华夏半天不回话,假装生气。
  离为发了个笑脸过来,本来想找你帮忙的,后来看你身体不适我就一个人上阵了。
  她说,很好,你越来越孝顺了。
  这下换萧离为不回话了。华夏也只得发了笑脸过去。
  刚巧泡面头上线了,问她,丫头,你看过王菲94年演唱会么。
  华夏觉得突兀,可是泡面头一直都这样忽然问一句话出来,她说,没有,怎么了。
  转头发消息随手问问离为,你看过王菲94年演唱会么。
  离为说,看过,怎么?
  华夏一惊,你看过?你在哪看过?
  离为说,毕静借给我过演唱会现场的VCD。
  华夏问,毕静是谁?
  他说,就是那天查榜的时候站在我旁边的女生,还跟你说话来着。那张VCD还在我这里,你要看么。
  她说,不看。
  离为说,不看你问什么。
  华夏说,我随便问问不行么。
  离为说,你怎么这么随便呢。
  她不再理他,隐身装掉线。
  泡面头回复说,应该看一看,挺经典。
  华夏又后悔了,发消息给离为,我看。
  过了半天离为都不理她,也不知道是真的下线了还是跟她一样装的。
  当晚上床前华夏十分明智的拔掉了电话线,于是称心如意的睡了个安稳的觉,一梦醒来天光大亮,拉开窗帘所见什物一片白皑,窗外竟是在飘着雪花。她紧着把玻璃上的雾气擦开,心里面一片柔软,一点点的兴奋,一点点的浪漫,于心尖共氤氲,很快,玻璃上又蒙了薄薄一层雾气,整个世界连着她的心情都朦胧起来。
  楼下有小孩子在打雪仗,你追我赶,欢欢喜喜,她看得直羡慕,穿了衣服就飞奔出去。刚出楼栋就被不知从哪个方向飞来的雪球砸到,她猜是别人发射失误,完全没有在意,心情那么好,什么都影响不了。可是当她的后脑勺被砸了个结结实实时,立即火大,转过身大叫:“萧离为,你胆大包天!”
  果然是他,还能是谁。躲都不屑于躲,大咧咧的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一脸的灿烂笑容像是发光生物体。可是等到他开口打招呼,她就想直接扑上去掐死他。
  他说:“你还没洗脸吧。”
  华夏板着一张脸仇恨的望过去,他越走越近,她越来越仇,他走到她跟前,忽然指着一旁问:“你看到那边的雪人了么?”
  她楞了一下,转头去看,“哪呢?”还没问完,脖颈一阵冰冷,竟然遭了暗算。一怒之下什么都顾不上了,弯腰抓了一把雪就去揪他的领子,他个头那么高一闪身就躲过了,华夏不服气,追着他打。他一路乐呵呵的逃窜,华夏紧追不舍,随便从地上捞起什么都往他身上扔,结果忙乱中扔了块砖头。开始的时候他只是躲,等被砖头砸到了脚,就蹲在地上哎呀哎呀起来,华夏也知道自己是花大力气扔出去的,估计他是真的疼了,将功补过的上去扶,又被坏心眼的萧离为砸了满襟的雪。砸完了他还蹲在原地嘿嘿的笑,她实在气恼了,从地上捞了一捧雪直接灌在他脑袋上,看他拼命的甩着头,周围雪花乱飞,好像动物世界里的北极熊,忍不住也蹲在一旁大笑。
  他甩干净了脑袋,干脆坐在地上和她对笑,又指了指一旁:“看,雪人。”
  华夏眼睛眨都不眨的直直盯着他,“换一招新鲜的行么,莫非你江郎才尽了?”
  他满眼的真心实意:“这次没骗你啊,真的是雪人。”因为态度过于诚恳,华夏愈加不能信任。
  离为啧了一声,伸手扳她脑袋,“看到了么?”
  真的有雪人,虽然体型有点小,可是眼睛鼻子嘴巴连衣服扣子都一应俱全,白胖白胖的立在那里,一脸憨实。华夏“呀”的一声跑过去,兴奋的拍着雪人的脑袋,转头问离为:“你堆的?”
  他一扬头,装模作样的拍胸脯:“堆得那么好看,还能是谁。”
  华夏打打雪人的肩膀,鄙视的问:“怎么堆了那么矮胖的一个。”
  他说得极不甘心:“我一个人堆了半天,容易么,你还嫌弃。”
  华夏问:“那你怎么不叫上我呢,咱俩一起堆啊。”
  离为站起来拍拍了身上的雪,“我在楼下喊你,你听得见么,电话线又拔了,让我怎么叫。”
  她忽然心虚:“谁说拔了,我那是懒得接,你多打几次我不就起来了么。”
  他手上狠狠的揪了下她的马尾,嘴上却云淡风清:“我压根就没打。”
  “啊?”华夏的脸一下子有点红,好像真的被他揪住了尾巴,“那你怎么知道我拔了电话线的?”
  他审视着她:“你还真拔了啊,我早晨至少给你打了十通,浪费我宝贵时间。”
  华夏皱眉瞪着他:“你不是说没打么?”
  他点点头,“没打。”
  华夏又问:“那你怎么知道我拔了电话线的?”
  他说:“那我就打了。”
  “到底打没打?”
  “没打。”
  “打没打?”
  “打了。”
  ……
  一个不停的问同一个问题,一个不停的答两种答案,仿佛一条射线,从一点开始无限延展下去,又好像是某种问答游戏,叫做究竟打没打。直到华夏的肚子咆哮出了声,离为忍不住笑问:“早饭没吃?”
  她抿嘴:“我脸都没洗还能吃早饭啊。”
  他点头:“有道理。”拉起她往回走,“去我家吧,我姥姥让你中午过来吃饭。”
  华夏站着不动,伸食指咄咄指着他:“你说实话打没打,不然我不去。”
  “你有完没完。”他脸上爬满了无奈,“好,好,我打了,行了吧。”
  她觉得他纯粹是妥协,“你说实话行么。”
  他点头:“行,我说实话,我没打。”
  她还是觉得不可靠:“到底打没打?”
  他终于受不了了:“华夏,我说了你又不信,你一直问一直问,又不是多严重的事情,我打没打电话对你有什么影响么?”
  她不问了,能有什么影响啊,“还不都是你惹的,我就是想听实话。”
  “实话是吧,你把那游戏借给我,我就告诉你实话。”
  “还惦记那游戏呢,不借。”
  “那就算了呗。走,吃饭去。”
  华夏抱着雪人不撒手:“咱先把胳膊给它安上啊。”
  他眼睛一亮:“哦,都是你胡搅蛮缠,正事忘了。”
  也不是什么正事。不过是往年两个人一起堆雪人时,分工滚雪球,他负责身子,她负责脑袋,搭在一块再贴上五官,最后由她来安胳膊,因为华夏说,安上胳膊就是给了生命,所以,插树枝就是那神圣的开幕剪彩。有一次离为故意气她,偏不让她安,她安上,他拔掉,一而再再二三,她就哭了,哭得惊天动地,无比伤心。从哪以后,他再也不敢阻拦这场仪式,只郑重的等在一边。
  华夏找好树枝,放上去以后回头问他:“对称么?”
  离为随便点了点头:“你不饿啦?”
  她笑得没心没肺:“饿着呢。”
  在离为家吃完了饭,跟姥姥姥爷聊了会天,等他们午休了,就和离为一起去洗碗盘。她觉得离为真的是长高了,以前要踮着脚尖才能碰到碗柜,现在只是伸伸手就够到了,以前一起洗碗的时候都是肩并着肩的,现在却足足比他矮了一头。
  萧离为在她眼前伸手比划着:“想什么呢?”
  她莫名的问:“你什么时候长的个子?”
  他轻笑说:“不知不觉就长了呗,又不是接了一块上去的,哪能知道具体的时间。”说着抬手拍打着门框,突然想起来,“哦,还没来得及画杠杠呢。”
  画杠杠是从华夏家学来的,她小的时候每过一段时间就在门上比量一下,爸爸都会帮她划下横线,记下日期,每次都会比之前高一点,一条一条的画上去,仿佛是树的年轮。后来离为也让姥姥帮他画杠杠,于是他那间屋的门上也布满了一条一条记录着时间的横线,只不过间隔长短不一。
  她说:“那我帮你画吧。”
  他说:“好。”
  一起走到他的房间,门背后的记录密密麻麻,大多是离为的,但也掺杂着华夏的,以前过来玩的时候常规项目就是比身高,每一次都记录了下来,某年某月,华夏,某年某月,离为。
  他把华夏按到门上说:“你站好了,我先给你画。”
  她点头:“好。”
  华夏贴着门站得笔直,离为拿着尺子放在她脑顶,一脸的认真。他穿着白色的衬衫,深咖的圆领毛衣,离她很近,呼吸平稳。
  她想起了那个暑假,那个捉迷藏的夜晚,唤醒了脑海中那场如闹剧般迷离又斑驳的记忆。门后面的线这样相互盘升,追溯起来有十一二年了,有些日子划得频繁,有些日子略显冷淡,只有那个暑假,没有她的记号,一条都找不到。
  他低声说:“画好了。”
  华夏回过神转过身去看。
  他指了指半年前的那条线,又敲了敲她脑袋,“你也太没长进了,比上次才高了那么一点点。”
  她却没注意,只顾着低头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自己都是比他高的,她记得,那时候一起洗碗,他需要踩着板凳才刚好能把碗盘放进碗柜,她站在旁边一个一个的递给他,他再一个一个的放上去,像是做流水线。
  “过来帮我画吧。”离为把尺子和笔交给她,“要给你搬把椅子么?”
  华夏斜睨着:“长得高了不起啊。”
  他笑着去拿板凳,故作谦虚:“一般一般吧。”
  等两条线都画好了,标上日期和姓名,量了一量,过了大半年,她长了不到一厘米,而他竟然长了七公分。
  离为自己都不敢相信:“长了这么多?怪不得裤子短了呢。”
  华夏终于得到机会嫌弃他:“傻小子吧。”
  他说:“就觉得跳起来能顶到屋顶了,以为弹跳能力变强了呢。”
  她瞪着眼睛扁着嘴:“顶到屋顶?吹牛也不带这么夸张的吧。”
  他学她的模样扁嘴说:“看着啊。”后退了两步,助跑了一下,接着就跳起来。华夏并没有看得仔细,听见“嗙”的一声,他就抱头蹲了下去。
  华夏紧张的跑到他面前,弯腰问:“磕疼了么?”
  他抬起头,一双眼漆黑发亮,却好像蒙着水汽,又好像不是,看得华夏直紧张,隔了半晌他才咧嘴笑起来:“傻妞。”
  她也看明白了,原来不是水汽,是自己,是他眼里的自己。
  雪停了以后,楼下打雪仗的人更加多了,扫雪的人自然也全体出动。萧离为是个十足傻瓜,把雪人堆在了路中间,人家一来就要给扫走。
  华夏刚好路过,赶紧跑过去护着:“不能扫,往年不是都不扫的么?”
  大婶说:“留都是留最大的一个,你看这里乱七八糟好几个雪人,不能全留着啊,而且你这个都堆在马路中央了,影响交通。”
  华夏母鸡护小鸡一般挡在雪人前面:“这里又不走车,在马路中间怎么了,不影响啊。”
  大婶笑着:“姑娘,这……影响我工作了啊。”
  华夏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好,再说下去就让人家为难了,可是如果真的扫了,她又伤心,心里面一遍一遍的骂着萧离为大傻冒,萧离为大傻冒。
  走了两步,她实在不忍心看着它被扫走,好像眼前的伙伴正在失去生命,折身走过去,摸了摸雪人的头,这个雪人看着小,可也是费力堆起来的,她知道,他一定堆了很久很久,冻红了双手。萧离为是个傻冒,玩雪的时候从来不知道戴手套。她最后又紧了紧雪人的胳膊,然后调头就走,不忍再回头多看一眼。回到家里还是觉得难受,再跑下去时,真的被扫走了,干干净净的什么也不剩,好像是她生出了一场错觉。
  萧离为从对面走过来双手插着口袋,“下次下雪的时候再堆呗,反正太阳一出来还是要晒化的。”
  她心里本是生了些难过,却被他不期然的出现给安抚了回去,只问:“你下来干嘛的?”
  离为从怀里掏出一张VCD递过去:“给,你昨天不是说要看么。”
  她接过来,是王菲的94年演唱会,“你怎么知道我要看,你昨天不是下线了么?”
  “嗯?和下线有什么关系么?我就是猜你肯定会反悔。”
  “你装掉线的吧。”
  “华夏,这个问题和我打没打电话是一样的,对你有什么影响么?”
  “没有影响,我就是想听实话。”
  “又来了。”他摊开手表示不理解。
  华夏弯着眼睛眯眯笑起来:“离为,阿姨说,只有最大的雪人不会被扫走。原来我们前两年都是堆得最大的啊。”
  离为微微皱眉说:“你别这样笑,我心里发毛。”
  她嘿嘿着:“别毛,下次咱俩一起。”
  他装傻问:“一起什么啊?”
  华夏雄赳赳气昂昂着,像是发着多神圣的誓言一般:“下次,一起堆一个最大的雪人。”
  萧离为看着她一脸的坚毅,奇怪这傻妞怎么总是喜欢小题大做,重新把手插回口袋里,摆了很酷的pose,“再说吧。”
  他后来才知道,那不是什么小题大做。那是信仰,华夏的某种信仰。很坚定。

  第二卷 时光再也来不及遗忘
  十一月的南方天气已经颇凉,阴天的傍晚感觉尤甚,冷风丝丝缕缕彻骨,多数人都在默默的行路,校园因为安静而略显空旷。华夏像往常一样从食堂吃完了饭回寝室休息,习惯性的在宿舍楼下先看一看新贴的海报,有没有名教授的公开课或是感兴趣的讲座。大标题一个个浏览过去,只是随便的瞄了一眼,科学讲座掺杂着跆拳道普拉提的广告,其间一张花里胡哨的彩绘让她皱眉定了会神,标题是“那一天让我们一起脱光”,看得人心抽,完全的标题党做派。A大的光棍协会从来这样招摇,口号是,我们是光棍,我们致力于脱光事业。多么有爱。因为好奇,仔细打量了一眼,活动内容光怪陆离,华夏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谁那么有病,转身上了楼。一推门先看到隔壁寝室的关欣正坐在她的电脑前对着BBS发挥热量,看见她进门了立即扑了过来,两眼放光,好像食肉动物饿了太久忽然见到了散步的梅花鹿。
  华夏伸出手臂一挡:“糖衣炮弹的不要。”
  关欣只得改拥抱为揽肩膀,“这样的,我们明天有个版聚。”
  华夏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不出版聚和自己的关联,“那你找我干嘛啊?”
  关欣不急不徐的把她按在椅子上,眼神流露着苦口婆心:“版聚的话人少了不热闹,我诚心诚意的邀请你作为版友人和我一同前去蹭顿饭。”
  华夏琢磨着,“这还不是重点吧。”
  关欣像模像样的点头说:“就属你最聪明了,所以说你不拿第一还有谁能拿啊。”在华夏无奈的眼神里,诚恳道:“其实呢,版聚是个由头,主要内容是明天在岛屿咖啡厅里有一场拍卖会,拍卖得的钱让西部志愿者带到希望小学去。”
  华夏弄得半明白:“啊,这样啊,挺好的注意。那你的意思是让我赞助点什么吗,我没值钱的东西给你拍。要不你把我那个兔八哥拿走?还是你看上什么了?”
  关欣觉得这件事情也不好说,咽了咽口水,尽量平静:“看上你了。十一月十一号不是光棍节嘛,所以……”
  华夏把眼睛瞪得老大,想起了之前看的海报,立即打断:“你说的版聚不会是光协的吧?”
  关欣一拍手:“就是啊,你知道了?”
  太能知道了,刚刚才看过,看的时候心里还在想,谁犯病谁去。没想到,大尾巴鹰落到自己头上了。“我不去,低级趣味。”
  华夏的脾气关欣是了解的,乍一看软硬不吃,可是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其实是软硬兼吃,所以决定跟她磨叽到底:“我一个人不敢去,我就是想你陪我去壮个胆。”
  华夏反过来也是苦口婆心:“关欣,那里不是什么好地方,光协那帮人一天到晚的疯,你看他们说得天花乱坠的其实主要目的就是骗小姑娘。”
  关欣晓之以理:“一看你就不上BBS,光协哪一次活动不是事半功倍的,双双对对携手夸赞光协功德无量呢,多少人日思夜盼光协活动,一周前就开始疯狂了,你怎么竟说反话。”
  华夏还是不肯,反问:“你缺人追么?”
  关欣眨眨眼,继续动之以情:“这样不是有趣么,我也不指望真的能找到中意的帅哥,就是凑个热闹,不然每天只顾着看书多没意思。华夏你看,咱俩认识有七年多了吧,从初中到高中咱都是一个班的,大学又是一个专业,你说我背井离乡的在这里就你一个亲人了,你不能这样对待我的恳求,七年之痒也不带你这样的,我都求你了,你行行好陪陪我吧。”
  七年之痒?华夏叹了口气:“好吧,明晚是吧。”
  关欣抱住她大赞:“你是亲姐们,亲的。”
  华夏推开她:“我一会还有马哲课,懒得跟你瞎扯。”
  关欣走到门口,笑得特别甜:“一定得去啊。”
  她下了课,又上了会自习。回到寝室其他三位室友都还没回来,一个是学生会的去开会了,一个是读书会的也去开会了,剩下一个跟着男朋友去开约会了。大家都很忙。才刚刚念到大二,于情于理生活应都该一片欣欣向荣,可华夏盯着窗外的路灯心中怎么会生出人到晚年的感伤,孤苦无依的悲凉。小文青酸水犯得厉害,胃里一片紧张,暗骂自己,难不成大脑进水小脑养鱼了?才又退到电脑前开了机登录QQ,想见到那个人没在线,不知是不是隐身,她觉得明明有他的手机号码,却要对着暗灰色的头像发离线讯息是一个人极端寂寞的表现,她还不至于。随手又挂上了msn离线状态,毕静的留言跳了出来,“华夏,在线么?”
  看了看是两分钟前留的,她敲:我在。犹豫了一下没有发送出去,猜也没有太重要的事情,无非就是她刚好在线随便问了一句罢了,直接关闭了对话框。
  上blog写一天的流水帐,她的博客是专门开给妈妈的,把一天的生活琐事写在里面,偶尔拍照片发上去,因为妈妈说几天不见就会想她,往往都是催她拍拍拍。她问:“要是常年自拍引发了自恋季候现象导致神经不正常了可怎么办。”妈妈说:“那最好。”三个字噎得她半天说不出话来。博客的名字叫“你今天吃饭了没”。最早的时候名字还挺文艺的,叫望极天涯。后来,妈妈每次留言的第一句话准是“你今天吃饭了没”,堪称万能回复。她一生气就把名字改了。效果甚好,妈妈天天长篇大论一番,最后不忘加上,妈妈欣赏你。多好,这是亲妈。
  后来室友陆陆续续回巢,挨个讲了讲今天遇到的新鲜事,八卦了一下周边,华夏一边听一边笑。忽然,老大问了一句:“华夏,你准备入党么?”她装听不懂:“什么党?地上党还是地下党?”
  老大叹息:“你怎么一点都不要求进步呢?”
  华夏作恍然大悟状:“啊,原来是进步党啊。”
  正犯着贫熄灯了,半小时后断电,大家才手忙脚乱的赶去洗脸刷牙,她准备关机,最后想起来忘记查看邮箱,登录进去里面躺着两封信,一封是垃圾邮件,一封来自萧离为。她急着点开,只一句话:“无边对落木说:今天天气很好。”
  她反复的看着那句“今天天气很好”早料想到应该是这样一句话了,这句话看过八百次,听过八百次,每次他尴尬到没话讲了都是这样一句不痛不痒,却巧笑非常。远方有一个骑着竹马的郎,于生活多少是个点缀,除了他还有谁能闲扯出这样的效果来,无边和落木,然后呢,是萧萧下。萧萧夏啊。鬼扯。
  接着就断电了,屏幕忽灭,华夏倒吸一口气,回天无力,只得抓头皮,自小和那冤家萧八字不合,如今隔着网络毁灭之力仍旧不见衰减,她感叹,远方有一个骑着竹马的郎于生活质量大约是种损耗。
  周五的课一般上得闲散,只有一门专业课,况且有机化学那种东西她在高中竞赛时就把邢其毅编的书学过一遍,上课时也不是十分用心。这一天亦复如是,和往常的日子没什么不同,从早晨睁眼到太阳西斜,不过就是教室,食堂,寝室之间的来来回回奔波,大概奔波也算不上,不过往返而已。
  六点多钟时她正蹲在水房一心一意刷球鞋,关欣来电话催她:“你在哪呢?”
  她把手机夹在耳脖间,答:“水房啊。“
  关欣急匆匆的跑过来:“姐姐啊,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呢。”
  华夏不解:“着急什么啊?”
  关欣愤愤的说:“你学谁不好,偏跟邵安一个样,该记得的总也记不住。不是说好了陪我去活动的么。”
  她赶紧洗手:“对不起,对不起,忘了要陪你去相亲大会的。”
  “什么相亲大会,还鹊桥仙呢,拜托是光协版聚。”
  “拜托能挂电话了么?”
  “啊……”
  两个人紧紧张张的从宿舍楼跑出来,关欣又皱着眉头表示不对劲:“你穿的这是什么?”
  华夏嘟嘴:“衣服啊。”
  关欣嫌弃:“怎么穿成这样?”
  华夏也皱眉头:“难不成陪你去相亲还得披个麻袋随便把张生打包带回来?”
  关欣看了看表,时间来不及了,“就这样吧。”
  光棍协会在华夏眼里从一开始就定义为淫窝,一年到头的组织脱光活动,怎么警察叔叔扫黄打非的脚步那么迟缓呢,何年何月才能雄赳赳气昂昂的开进A大围墙啊。岛屿咖啡厅大约是他们的集结地,次次活动不离本土,华夏被关欣拉着走进去的时候眼前乌鸦鸦的一片,浓烈的人肉味道滚滚涌来,她在心里又给光协自动降了三个级别已然到了罪大恶极的程度。
  至于活动内容,华夏之前看海报时就觉得甚恶,男男女女但凡自我感觉良好的,填表报名,等主持人念到名字上台表演,随便搞点什么都行,哪怕是骂一段话都无所谓,然后任人拍卖,一元起拍不设上限,但是限时,也就是说,一个人今晚的价值在三分钟内被拍板,谁拍中了,带走约会,约会时不得强吻强抱,一经揭发全校通告。猥琐吧,就是这么不入流,还强抱呢,想来应该是□,谁那么狡猾还知道留个口德。不过,留了有用么?
  她们进去时,活动已经开始了,一个美女正在上面深情的唱着《遇见》。华夏不解的问:“长得这么漂亮干嘛要来这里糟蹋自己啊。”
  “你小声点。”关欣用力揪着她的胳膊,“怎么叫糟蹋啦,这叫养眼。不弄个几个美女帅哥的这活动谁来参加啊。”
  华夏突然想起来问:“你是来拍人的,还是被拍的呀。”
  关欣说:“你猜呢。”
  华夏说:“我不猜,我等着听主持叫名字。”
  惊天霹雳,没等来人家叫“关欣”却等来人家叫“华夏”,她开始不相信,以为听错了,可是关欣推她,“快去啊,叫你呢。”
  她眼睛瞪得要爆血丝了,这摆明了是□裸的陷害:“你什么意思啊?”
  主持人说:“华夏同学可能是有点腼腆啊,没关系,美女都是含蓄的,我们能理解,大家齐声呼唤一下。”
  华夏就那样在一声高过一声的“华夏、华夏”里通红着脸颊走上了台,尴尬万状,觉得每迈开一步脚下都在刺痛,如刀锋上跳舞。主持人很夸张:“果然是美女,大家觉得刚才叫的值不值?”
  下面的人起哄:“值!别表演了,赶快拍吧!”一阵又一阵的哄笑。
  华夏最看不起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深吸一口气,高傲的抬着头,接过话筒。
  主持人问:“准备好表演什么了么?”
  她说:“我唱歌好了。”接着就开口清唱起来,把主持人那句,“CD给我”淹没。
  是陈绮贞的歌,《慢歌3》第一次听的时候被感动得要落泪,莫名其妙的就想起来了,按理说,她更喜欢王菲,尤其是新专辑里的《四月雪》,全世界都那么脏才找到最漂亮的愿望,和眼下的处境多么贴切。可是她脑子忽然空白,本能的就开始唱了。
  “……回忆谁不会有,犯错谁不会有,重要的是你和我……”
  她唱的时候底下还是乱糟糟的,因为是清唱,同学们都尽量保持安静,没用,她也不在乎,一个人在台上安静的唱歌,握着话筒,唱得投入而执着。
  关欣本来捏了一把汗,她害怕华夏会站在那里冷场,可是没有,她认识的华夏从来都是勇敢的。尽管是清唱,真心听的人也不多,效果却很好,至少她那么觉得。
  等华夏唱完了,主持人开始计时拍卖,搞一副滑稽的开枪的姿势:“预备……齐。”
  下面的人开始报数,华夏没想到自己的市场还不错,就把之前的别扭抛之脑后,没有特别的尴尬,不是想象中大家跟她大眼瞪小眼最后有好心人掏出一元钱同情费。一元,两元,价值飙升的速度还不赖,叫价的有男有女,她很费解,女人叫了她干嘛,于是赶紧给关欣使眼色,关欣冲她点头示意心中有数。逐渐创造新高,出现了空前的□,一路叫到了五十元,虽然不是什么大数,但是对于一元起拍,中间有人叫价三块两毛五的一场拍卖会来说,五十元是笔巨款。
  华夏猜想,这是她人生里最漫长的三分钟,足足有三年五载的样子。价格一路涨,她也跟着一路紧张,看不清谁叫了价,都是一张张陌生的模糊的脸。直到电子显示接近3分钟时,同时出现了两个声音:“五十五。”时间到,无人再叫。
  她茫然的看了过去,穿透整个厅堂,在人群中一眼就寻到了他,一双温和冷静的眼睛正通透全局,她一个慌神也失了情绪。他们只是不动声色的演绎,没有波澜没有起伏,忘却时间忘却空间,不顾一切的只为这一个瞬间,眼神交汇的瞬间世上不肯再容他物。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错开目光,注意到他穿着白衬衫,深咖圆领毛衣,华夏的心噗通噗通的跳得厉害,心中有洞天,娅姹潺湲。
  这是一个开始。
  关欣回头看了看门口的男生,举着手大声说:“我放弃!”华夏回过神盯着她,倒不是愤怒,也不是生气,是没看明白,云里雾里的,自己就被卖了,还被好朋友接二连三的卖了两次,这才是真正的七年之痒吧。
  主持人伸出大拇指说:“放弃得好,不然美女一拖一会严重打击我们脱光事业的哦!”拖了长长的尾音,令全场哄笑。
  到临时后台给主办协会留了联系方式,像模像样的签了合同,其实她拥有最后的机会选择不跟进,只是需要商量而已,她琢磨了一下决定放弃,因着心底那些正在不断涌动的好奇。华夏出了咖啡厅就一直处在状况外,男生在前面大步流星,她却随时都在准备逃忘,如果他忽然转身说一句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之类的台词,她就立地大叫流氓。他没转身,也没说话,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歹人家花了五十五元买断了她今晚的约会权。
  走了多久她不知道,他大概也不知道,停了步子回头看,华夏也停了下来,紧张的望着他,满眼都是紧张想遮掩都遮不掉。他问:“你还跟着呢。”
  华夏没话说了,你要是想学习雷锋早点说啊,枉我跟你走了大半个校园。忽然轻松下来:“哦,那再见。”扭头就走。
  “还真走啊。”
  华夏转身保持警醒:“还干嘛?”
  他笑:“你那眼神搞得好像我欠你钱。”
  华夏忽然灵光乍现,掏出钱包:“不不,我欠你钱。这是五十五块,我还你。”
  他不接,“这是干什么。”
  她又补了一句:“谢谢你。”真心实意。
  他还是不接,云淡风清的商量着:“要不请我喝杯汽水吧。”
  华夏不好拒绝,觉得这个要求也正常,试探的问:“食堂?”
  他毫不犹豫:“后街。”
  华夏想了想:“好。”
  他先迈步,比之前放慢了速度,他们变换了队形改前后追债式为并肩前行。他问:“华夏是吧?”
  她点头:“对。”才拿出合同来看,路灯不甚明亮,那名字又签得笔体飞扬,她仔细研究了半天,也搞不清楚是个什么东西。
  他说:“樊覆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覆舟。”
  华夏猛然偏过头疑惑:“那个不是翻船的意思么?怎么能叫这个名字?”
  樊覆舟略微点点头说:“嗯,是翻船的意思。没错。”
  华夏觉得自己过激了,缓和着尴尬:“挺好的,不是还有人叫刘庸,也有人叫刘叉么?都是名人啊。”
  他随之笑起来:“是挺好的,爷爷给取的,说是将来会遇到一个人使我翻船,注定的。”
  将来会遇到一个人使我翻船,这句话里有着缘定三生的味道。他的笑容在如水夜色下那般皎洁,华夏不知道还有谁用皎洁形容过男人的笑容,她只知道那一刻她的脑海里只生出这两个字。
  她问:“你信命?”
  樊覆舟摇头说:“不信。”
  华夏撇嘴:“不信命还说什么注定的。”
  他说:“哦,那就信吧。”
  这种对话模式,她不喜欢,很不喜欢,一个问题,两种答案。
  樊覆舟不是挑剔的人,跟着华夏随便进了一家奶茶店,想来一个男生也不应该挑剔什么的。华夏问:“你喝什么?”
  他不假思索:“冰水。”
  华夏正视着他:“你不是说要喝汽水么?”
  他语气稀松仿佛简单因果:“走路走得渴了。”
  “要喝冰水的话岛屿明明有得是。”
  “远水如何解近渴。”
  是你偏要绕到远水处,华夏走到水吧台,自作主张:“一杯温的香蕉奶茶,一杯冰的薄荷凉茶,都是大杯,谢谢。”开玩笑,走了一整个校园,只为了一杯冰水么?你可以不在意,我却觉得不值得。
  服务生说:“十六块钱。”
  她正拿钱包,身边已经有人递了钱过去:“刚好。”是樊覆舟。华夏要跟他抢,他权作不理会,片刻机会不留,转身到另一边去排队等饮料,华夏又追过来,还没等她开口,他先指了过去说:“快去占座啊。”她侧目看着他,觉得这人怎么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刚才皎洁之笑引发心中微暖的好感荡然无存,霸道的人都这样,华夏本来也有小宇宙,可是到了他面前却如同小巫见了大巫。明明一张脸知柔知刚,明明一双眼知微知彰,却够不上君子格。后来想了想,是自己小人了,怎么就不待见他对她的好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别人对她热情一点,她就觉得是盗版。可是,她不清楚自己究竟把正版销售权留给了谁。
  樊覆舟端了饮料过来坐到对面,把那杯香蕉奶茶摆到她面前。两个人默默的各喝各的。
  过了好久,他才打断沉默:“你仔细看合同了么?上面有一条写着本次约会费用应由甲方支付。”
  华夏才又把那张纸拿出来看,签的时候一直在埋怨关欣同学的狼心狗肺,根本什么都没注意,如果这是个终生卖身契她肯定也糊里糊涂的签了去。大致看了一遍,竟然真的有甲方支付这一条,她脑海里立即闪现出淘宝网上的“买家承担运费”,如此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正不知道说些什么,手机响起来显示的是陌生号码,按了接听,是光协的干事打电话来询问情况,她看了看正低头研究茶水的樊覆舟,说:“没大事。”
  对方赶紧问:“有小事?”
  挺有八卦精神的嘛,她平静的回答:“什么事都没有。”
  这边挂上电话,那边樊覆舟的铃声响了起来,他嗯嗯啊啊了半天,她以为光协不仅关心女性还泛泛到了男人那里,职业媒婆啊。后来听到他说:“那好,我去接你,站着别动。”放下手机,跟她说:“我有点事,要走。”
  她点头:“好。”
  他却没即刻起身,坦诚的说:“一起走吧,我送你。”又补充道,“天黑了,不安全。”
  华夏笑:“我以为你又要说合同里面有写呢。”
  他也笑:“嗯,需要建议他们加上这一条。”
  气氛挺好,可惜接近了尾声。他没有问她的联系方式,没有问她的院系专业或者年龄年级,更加也没有说你欠我一次请客这样的常见后路台词。一路上不断有人打电话催他,华夏就随意挑了个路口跟他挥手,告别的有些匆忙。
  她回到寝室时关欣还没有回来,心里有一点干枯无处温润,给萧离为发了短信:光棍节快乐。
  等了许久都没有收到回复。悻悻然爬到网上去写博客,妈妈我今天被人拍卖了。把内容简述了一遍,不忘加上对樊覆舟的印象描述:个子符合你的口味一八零以上的水准,手好像很大,一只手能拿下两个大号杯,你要知道那个杯子大如脸盆。脸很正,嗯,是比较帅的那种端正,具体的你也不要问,我没有太仔细观察,就记得眼睛长得还不赖,大眼放光芒的那种。另外,让我抓狂的是,他皮肤很好,象牙凝磁。妈妈你说,我的烦躁是不是有缘有故的,我从来不在意人家长得好看,可是我嫉妒谁谁皮肤好。她本来还想说,他跟离为穿一样的衣服,后来一想,不对,离为那件毛衣是粗线织的,可是樊覆舟的那件明显不是普通货色。
  妈妈看到那篇日志后,好像还很高兴,很快留言说:即便都是精彩的生活却只有放在青春才深刻,期待你的校园生活更加丰富多彩,妈妈欣赏你。另外,不许小心眼,皮肤好是天生的加保养的结果。
  华夏觉得有个能理解她的妈妈真好,她竟然都不觉得这是一件荒唐的事情,不像室友婷婷的妈妈,天天跟捉奸似的,只要打电话来婷婷不在寝室,就问:“她是不是有男朋友了?”大家还得小心翼翼的统一口供。
  直到她上床时才等到离为的短信:与傻妞同乐。
  她回:同乐你个头,你一定是独乐乐去了,那么久才露风声。
  他说:不是,我刚才在实验室手机没在身边。
  她故意问:躲雨?
  他说:是搞学习好不好。其实今天天气很好的,秋高气爽。
  如果他不提到天气,她都忘记他们之前在吵架了。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在QQ上聊着聊着就吵了起来,多么匪夷所思,她说给关欣听。关欣总结说:“只有熟悉到你们俩这种境界才能够因为一行字吵出如此高的水平。知足吧。”
  其实想曹操的时候,曹操一般也会到。关欣刚好从外面回来,立即冲进她们寝室关心华夏,一连串的疑问:“那人谁啊?叫什么?哪个系的?大几了?哪里人?你们去哪了?”
  华夏等她问完了,说:“他叫樊覆舟,是翻船的那个覆舟,汇报完了。”
  关欣还满面红光的等着,猛烈的摇着她肩膀:“就完了?”
  “嗯,还想怎么样啊,你个害死人不偿命的主。”
  “我还以为你们之前认识呢,看你们空中交流还以为暗通款曲很久了,一个含情脉脉,一个欲语还休。”
  寝室里的其余三人竖起耳朵听,后来干脆都集中到华夏床上,你一言我一语。喝令华夏不能装睡不能顾左右言他,否则采取寝室极刑,就是五花大绑然后挠痒,于是她今晚的行径被抖了个底朝天。讨论到了后半夜集体结论是:值得关注。
  团结就是力量,用在哪里都一样。全寝室出动打听八卦,很快樊覆舟的身份便水落石出,就差生辰八字了。华夏虽然一直在说:“你们太十三点了吧,就算他现在站我对面我都肯定认不出来的。”可是心里却一一记得清楚,樊覆舟,经院统计专业,大四,保研,有过大把女友,现任这位是校乐队首席古筝。最后人家总结了一句话:“华夏,你好自为之。不过,我看好你哦。”
  她说:“看好什么啊,我像是挖墙角的人么?”心里却多少有点失落,是因为哪一句话呢,“有过大把女友”?看着真是不像过尽千帆的人,走在一起时完全搜刮不出谈资,十足新手嘛,还是他根本就不想跟我说话啊。
  校园那般大要遇上一个人其实很难,之前的一年半都没擦过肩,之后的两年半大概仍旧会以陌生的姿态相安各隅。或者在路上认出了,微笑点头罢了,那张合同的有效期到当晚的十二点,而华夏在九点的时候就跳下了南瓜车,足见缘份之浅。所谓桃花案件在寝室热热闹闹的讨论了几天以后,渐渐淡却,一周不到就退出了八卦舞台。
  日子继续没有情绪少见新鲜的继续着,一如万年不变的马哲课。上课时老师又是一如既往的在讲台上啰里吧嗦,下面是永垂不朽的活死人坑,一个个以各种姿态睡到万劫不复。华夏也是听得昏昏沉沉频频看表,如果说上课是为了听出重点在书上划线的话,那么这一节课认真听下来一整章的内容连标点符号在内无一例外全部在线,这位老师的风格说得含蓄点叫做一个都不落下,说得直白点就是照书念。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是邵安发来短信:盲着么?
  她冷汗,回:不盲,还能看得见。
  他问:那干嘛呢?
  她回:趴在桌子上跟猪聊天呢。
  他笑:我在上马哲课,很无趣。
  华夏忽然来了精神:我也在上马哲啊,你们讲到哪章了。
  他过了好久才回了一句:讲到好多章了。
  华夏无语:果然无趣。你刚才睡着了吧。
  他们保持了一贯的有话就说,没话找话说的短信风格,直到下课。
  华夏说:不聊了,下课了。
  他没有回复,等华夏出了教学楼,手机又振,是邵安来电。接起来问:“怎么了?”
  邵安极度的愤慨:“华夏,我今天记错课表了。”
  她问:“你怎么那么糊涂呢,本来是什么课?重要么?”
  邵安说:“本来没有课的。”
  华夏说:“那还好啊,那么沮丧干嘛。”
  邵安狠狠的叹了口气:“我应该是明天上马哲的,今天忍辱负重的上完明天还要来上,我能不沮丧么。”
  忍辱负重,这四个字真是贴切啊。华夏嘿嘿着:“你这成语用得真到位。”
  他不甘心的说:“那间教室一定有鬼,怎么能够一年到头这个时间全部是马哲啊。”
  华夏笑得直咬下唇,这个人除了数理化其余皆是一团糟。又随便聊了些有的没得,她说:“挂了吧,长途电话好贵的。”
  邵安似真似假的哀叹:“真贤惠,这年头只有你知道替我省钱了。”
  华夏摇头,直接按了挂断。他又打了来,“别生气哈。”
  “没生气,我这不是贤惠么。”
  邵安哈哈大笑,隔着无线电波映着她的眉开目展。
  十二月的时候,天已经极冷了,寒冷的早晨一日赛过一日的考验着华夏的精神意志,她需要越来越多的爬出被窝的勇气。和南方潮湿的冬天相比,她更加喜欢北方的干冷,那种冷就冷得彻底的冬季是她心里最完美的季节,尽管树木会干枯河流会结冰,可是那样才是一年到头的休息,像是蓄势待发。况且能够遇见最美好不过的下雪天,可以打雪仗堆雪人。之后可以盼望燕归来,柳树回春。多么诗情画意,乱天真一把。
  大一刚来的时候,第一个冬天十分难熬,她趴在又潮又冷的被窝里委屈得想要哭泣,紧咬着牙关鼓励自己,大家都能忍我为什么不行,于是,生生挨过十八年来第一个没有暖气的冬天,从此对一切鲜事无所畏惧,大有拿破仑当年If can invade Poland, there is anything I cannot do之势。却永远都忘不了,最冷的日子里在水房洗牛仔裤,一边唱着洗刷刷一边掉眼泪,双手冻得赤红,之后生出了人生第一颗冻疮。她拍胡萝卜手和牛仔裤的合影给妈妈看,照片上的她冻得直咧嘴,却是在笑,附录说:我在唱《劳动最光荣》。妈妈回复:这张照片要留着,比你当年带上红领巾还要值得骄傲,因为你独立生活并且懂得苦中作乐。华夏背后跟爸爸讲,我妈怎么一点都不心疼我呢,留个言好像在鼓励革命战友似的。爸爸说,假的,她给你留言的时候满脸泪水,不然她干嘛不直接给你打电话要我中转啊,因为怕你听出来她在哭。华夏懂了,绝对亲妈。
  至于手洗衣服的问题,关欣不知道啰嗦过她多少遍,为什么不抱去洗衣房洗,她的理由永远都是,我是有原则的人。她的原则就是贴身的衣服必须手洗,牛仔裤和体恤衫都包括在内。关欣不懂,她那个原则有什么必要,大家都是一缸一缸的抱到楼下去洗也没见谁得过皮肤病。可是华夏坚持。
  关欣好心的激将她:“你不是有强迫症吧?”
  她点头:“是有啊。”
  换个别人大概已经可以归进不识抬举系列从此老死不相往来,可是搁华夏身上,关欣觉得那就是坚持。她坚持手洗衣服,坚持每周五刷鞋。如果临时有调课,她宁肯翘了点名也要在水房刷鞋。她对邵安说过,没有目标的时候,就保留一些坚持,否则等目标来了会措手不及。
  十二月中旬,奖学金终于千呼万唤的落到了实处,她去查校园卡,多出了5900块钱,兴奋得一路合不拢嘴,好像是中了笔意外之财,完全不记得那些个在图书馆看通宵的日子,好像那些天黑眼圈垂到下巴的是另有他人,全部忘得一干二净,只攥着钱包喜不自禁。美滋滋的寻思着我究竟去买些什么好。
  奖学金颁奖大会设在中心大礼堂,关欣是二等奖,于是同往。坐定了以后,关欣忽然想起来:“你还记得么,高三那年萧离为上台领奖,他一脸严肃的说,感谢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校长的脸当时就绿了。后来你上台领奖,忽然捂着肚子笑了出来,可怜校长的脸绿了又紫。”
  华夏说:“我当然记得啊,离为跟我说因为校长突然认出他就是初二时连续踢碎校长室玻璃搞得鸡犬不宁的那个人,发奖的时候跟他说,‘没想到你当年那么调皮今天却能在这里给你颁奖,我很高兴看到你的成长。’,离为坦白说,‘校长,其实当年把您的假发勾下来的人也是我。’于是校长的脸就绿了,差点把钱收回去充公。”
  华夏讲得很冷静,关欣却笑得前仰后合。她说:“你知道当初他给我讲完以后我的反应了吧,所以我当年在台上笑场,真的不是故意的。”萧离为是她的冤家,害得她在附中最后一次登台领奖不顾形象的笑了场。事后很多人问她笑什么,她都说,拿到钱太嗨皮了,她总不能说在想象校长秃头的模样吧。
  关欣捂着嘴笑着感叹:“那件事情不是无头案件么,后来都传出了各种各样的鬼故事,原来是他做的啊。”
  华夏点头:“应该错不了。你几时见他是主动往自己身上揽过错的。”
  两个人正笑着,有人走过来礼貌的问:“请问这里有人么?”
  她回头说:“没有。”又觉不对劲,哪里眼熟,抬头去看,竟然是樊覆舟。所以,不是他即便站在眼前也认不出来,是没给华夏机会碰上他在眼前。
  有负责的老师出来调试话筒,喂了几声,才开始广播:“获国家奖学金和一等奖学金的同学请坐到前三排来。”
  关欣拍了拍她的手:“一会散了在门口奠基石那儿等。”
  她点点头,起身考量着从樊覆舟这边绕出去近一些:“同学,麻烦让一下。”
  樊覆舟站起来,礼貌的给她让路。从他身前经过的时候,她忽然有点紧张,如果没有那次人口拍卖,如果没有瞬间的眼神交汇,如果没有后来室友的八卦,也许他会是陌生人,路人,认识的人,绝不会是令她心跳加速的人,但那些只是如果,她走过去的时候,呼吸有些紊乱,因为屏气的缘故。
  等她在第三排找到空座向人询问是否有人时,那个抬起头说“没有”的人竟然也是樊覆舟。华夏条件反射一般的回头去找刚才的位置,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人。
  疑似樊覆舟的人温声问:“同学,你要坐进来吗?”
  她冷静下来说了“谢谢”,又一次路过他,却是满心疑问。听说过对一个人思念过度会导致幻觉,可是在没有照面的日子里明显已经将他遗忘,难道说对一个人过度的不思念也会导致幻觉?她正谴责着自己的谬论,旁边的人伸出手友好的自我介绍:“你好,我叫樊载舟。”
  华夏觉得事发突然,怎么回事,难不成是双胞胎?也礼貌的伸手过去,蜻蜓点水:“你好,我叫华夏。”
  他笑得很温和:“你刚才看见我的时候为什么那么惊讶?”大约只是出于好奇。
  华夏说:“没什么,我认错人了。”
  他说:“也不是很熟悉的人吧,不然怎么会认错。”
  华夏觉得自己也没必要自作多情把那点破事到处宣扬,他不是李白,她也不是小白,照实说:“一点都不熟,就是一起观光了一圈校园,走累了一同喝过冰水。”
  他笑,笑得她眼前模糊,和那天路灯下樊覆舟的笑容一样,都是皎洁如月光。于是她问:“你是不是还有个弟弟叫樊覆舟?”
  他忽然诧异得眼睛发亮,沉默了一会问:“你怎么知道的?”
  华夏说:“猜的,你们长得挺像,名字也像。”
  他目光冷峻:“请你不要乱说,覆舟在八岁那年就夭折了。”
  华夏惊出一身冷汗,忙回头去匆忙的找,也许是一心一意的缘故,她的视力也配合着百步穿杨了,关欣的旁边坐了系里另外一个女生,而那女生的旁边是个空座。她回想那天,与他见面时的的确确是个大晚上。“活见鬼了。”低低咒出来后,更加让自己不安。她又看了看樊载舟,他的侧脸很好看,可是和樊覆舟的侧脸一重合,就浑身惊悚。她头皮发麻,“你不要骗我哦。”
  他偏头,眼神纯净而茫然:“骗你什么?”
  台上开始颁奖,他们都不说话了,华夏只盼着大会可以早点结束,好赶紧出去找间寺庙烧香拜佛。先是国家奖学金获奖的同学上台领奖,哗啦啦挤上去一大堆。再接着是各个赞助的一等奖上台领奖,发证书时都是要一一念过名字来的,她听得仔细,那个自称樊载舟的人就是樊覆舟,经院四年级的樊覆舟!华夏恨得牙痒痒,愤恨的望过去,那人却一脸的坦然笑容平和,她就愈加恨了,窃动肝火。所以,全部获一等奖的同学象征性的合影时,她正杀气腾腾的斜睨着旁边站的人,而不幸的是刚好被不长眼的镜头象征了进去,更加不幸的是那张合影被张贴在了学校的中央公告栏上。
  后来关欣问她:“你这眼神是要杀人啊。”
  她冷漠的说:“那人该遭千刀万剐,最好挫骨扬灰。”
  关欣只知道樊覆舟毁掉了华夏在A大第一次登台领奖时的形象,所以,华夏恨他。她却不知道里面纠结了一个多么恐怖的鬼故事,一个多么狡猾的温润男子。
  那天华夏瞪着他冷冷的问:“你为了吓唬我把自己说成夭折,不怕忌讳么。”
  他保持温和笑容:“我只说了覆舟,又没说是张覆舟还是李覆舟。忌讳什么。”
  华夏眯着眼撇嘴说:“你收好狐狸尾巴。”
  他笑,越发温柔:“尽量注意。”
  于是,华夏知道了,这世上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更何况A大这种规模不小的林子,导致鸟的种类也是千奇百怪。于是,华夏记住了,怪鸟樊覆舟即便笑得无毒无害也不能再信他半分半毫,遇见了需要绕道走。于是,华夏猜想着,至于品种么,他大概算是一只拖着狐狸尾巴的绿毛孔雀。
  关欣问她:“圣诞节有安排吗?”
  她说:“如果转天没有考试,应该就没有安排。”不给关欣继续说下去的机会,直接声明,“任何光协组织的活动一概不予考虑,任何有关变相相亲的活动一概不予陪同。”
  关欣故作大义的问:“你被蛇咬了么?去个单身大会怕成这幅模样。”
  华夏皱了皱眉头:“你见我怕过谁啦。我就是不想出去,我冬眠行不行啊。”
  关欣说:“我知道你怕什么,你怕见到樊覆舟吗,你不是扬言要把他千刀万剐,如果能见到不是正合你意。再说,要是没见到你也不吃亏,一群人一起过节日,好过一个人对着显示器顾影自怜吧。”
  华夏说:“我好端端干嘛怕见他,你那是单身大会,他凑什么热闹。”
  关欣问:“挺酸的嘿,莫非有奸情?”
  还让华夏能怎么说,再摆弄理由下去就是矫情,如果肆意搪塞就是承认有奸情,况且独守宿舍对着显示器的确不太好过,只得答应。
  12月24日是个晴朗的周日,一大早就被寝室里的老大拖去逛街,华夏也觉得是时候大手大脚了,拿了奖学金一直憋着不花不是她的风格。一路从城南逛到城北,败家的感觉好不惬意,再加上爱西西里许留山绿野仙踪这样一路冰饮,觉得生活美好无比。
  萧离为发短信问:A城冷么?
  她说:不冷,如春天般温暖。
  离为就知道她一定在逛街,她逛街的时候以为全世界都是春天,于是回复:搞不懂你怎么那么喜欢逛。不累么。
  她说:也不指望你能搞懂的。
  那时候她正在试靴子,在一双深灰色半靴和一双棕褐色工靴间犹豫不决。于是问:你说我是买深灰色的还是棕褐色的。
  离为也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究竟是衣服还是鞋子,或者是皮包没准是染发膏,随便说:深灰吧。
  她一边敲字说:我知道了,一边拿起了那双棕褐色的鞋交给专柜开票。
  回到寝室时已经日落西斜,整整逛了一天,不知道走了多少个八百米,如果是体育考核此刻两人应该已经虚脱,可是,这就是逛街的魅力,再苦再累,把战利品一一拿出来相互欣赏时,什么样的疲惫都灰飞烟灭,只剩下不自禁的喜悦。
  关欣破门时,她正踩着新买的小靴子留连在试衣镜前,臭美兮兮的问:“怎么样,怎么样?”
  关欣冲她伸大拇指:“让我想起了花仙子的脚丫子。”
  华夏被她逗得大笑:“什么脚丫子啊。”
  关欣说:“要不,算是脚瓜?”
  当晚她就踏着那双花仙子的脚瓜和关欣一同前往单身吃喝大会,酒足饭饱后,不知是谁提议要去教堂听钟声,于是一群人热热闹闹的奔赴闹市街区,只为了那一点一滴无头绪的热闹。而华夏就比较悲惨,穿新鞋子跟娶新媳妇差不了多少,都具备磨合期综合症的典型症状,动辄唧歪。等他们在市中心戒严路段下了车后,那一派人口的汪洋看得她内心一阵冰凉,这要是一点点的挤到目的地,脚底一定会被磨破,绝无悬念。却又不能将大部队跟丢,只得默默忍受越走越痛的惨状,实悔不当初,早知今日今时一定饱睡一天然后踩球鞋出场,光花仙子顶个屁用。她拉着关欣的胳膊叹声叹气:“慢点,姐姐你走慢点行么。”
  人又实在多,她脚又实在痛,全力以赴的跟着到底还是跟丢了,给关欣打了两个电话,都没有接。一般来说被妈妈丢在马路上都是要站在原地等的,她等了好半天,没见着有人回来找,再拿起手机时,也有了两个关欣打来的未接来电,再给她打回去又是没人接。这就是阴差阳错,好死不死偏要这个时候阴差阳错。她只得跟着第六感随着人流往前走,脚底快要痛得没了知觉,心头却在汩汩流血。
  落难的公主一般都会遇上勇敢的王子,他踏浪而来,救她于水深火热,故事收尾在从此他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可是救她的那个人,不是王子,至少不是她的,也没有踏浪,却是踏血。她正停在路中央歇脚,一个胖小伙从天而降毫不犹豫的踩上了她本来就极痛的脚,她觉得那个霎时自己满身满心都在飙血。华夏疼得大叫,那个人半弯着腰诚恳的跟她道歉,她嘟哝:“道歉有用的话还看流星花园干嘛。”不是小气的人,可是疼有什么办法。
  “真有那么疼么。”
  华夏愤慨:“要不我踩你一脚试试看。”抬头时,肇事的胖子不知去了何方,却是对着一副干净的笑容,一张温和的脸庞。樊覆舟。
  他摆出一副不愠不活的样子倒像是无奈:“你火气怎么那么大。”
  华夏看着他的表情,本来就气路不顺,忽觉心底燃着一股无名怒火:“我好端端被踩到了脚不发火难道还要笑着夸赞踩得真舒服吗?”
  他摸摸下巴,假装思索:“不过,你上次也是,因为那点小事就吹胡子瞪眼。”
  “那点小事?”如果说把她吓得两股战战几欲先走的鬼话只能算是小事的话,那么什么才是值得吹胡子瞪眼的大事?要她脑浆迸裂魂飞魄散?该死的始作俑者居然还挂着笑容一度讲得轻松。华夏懒得再理他,怎么走到哪哪都能碰上他呢,当真是个阴魂不散的主。沉着脸错开身咬牙往前走,她本意想走得大义凛然一些,可脚底却像是踩在了一地碎玻璃上,一下一下扎在心头,一坡一坡的颇为蹒跚。
  樊覆舟迈开步子跟上来:“怎么,真的那么严重么?”
  华夏面无表情:“不关你的事。”
  “你一个人?”
  “我一个人!”
  他不说话了,一语不发的在旁边帮她挡着偶尔挤过来的人。
  华夏偏头说:“你这样做我也不会感激你的。”
  他目视前方,云淡风清:“你误会了,不是因为你。”
  她几乎咽气,停下步子站在原地不动。他越走越远,很快混入人群失去踪影。而不幸的事情再度发生,掏口袋准备联络关欣时发现手机被偷了,华夏觉得她今天真的有点背运,回忆起来刚才那个胖子大概是故意来踩她的,检查了一下挎包所幸钱包还在。她无望的远眺了一下前途,真是绵绵无绝,再看向来路也是生死茫茫,滑了铁卢的人生就是这样蹉跎了,她想哭都找不到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也许是内心的期盼过于虔诚。樊覆舟的声音从天而降:“愣在这里等谁呢?”
  她抬起头,难得露出委屈:“不是等你。”
  他还是笑着:“是是,不是等我,是我刚巧撞见了你。”
  华夏很想把遭遇的所有不幸通通都发泄到他身上,可是心头竟然生出了些酸涩,长出了些安然,低声说:“其实我跟我朋友走丢了。”
  “那正好,我也跟我的朋友走丢了。”他说,“一起走吧。”
  华夏犹豫了一阵,决定不再坚持:“我脚底磨出水泡,疼得不能走了。”
  他笑得有些恼:“那怎么不早说呢。”
  她又倔脾气上来:“早说?你不是早就走到前面去了吗?”
  他刚要开口,她立即打断:“你不要说你是樊载舟这种鬼话来吓唬我,告诉你,我不怕。”
  他摇头笑起来:“骗过一次再骗就不好玩了。”停顿了一会,又正二八经的说,“你不知道地球是圆的么,我走着走着就走回来了。”
  华夏被他逗笑,“凌波微步哦。”
  他没接茬,低头问:“严重么?要我扶着你吗?”
  她伸出手,又缩回来,忽然搞得很尴尬,在心里掂量了半天才说:“要不我扶着你吧。”
  他笑着配合的把胳膊支到她面前,诚恳的点了点下颌:“来吧。”
  于是华夏就像是抓住了绝望人生里最后的救命草,巴不得把身体全部的重量都坠在上面,她好能腾空而起离地行走,好尽早脱离苦海,在不幸事件接二连三到来的夜晚,至少让自己好过那么一点点。
  樊覆舟终于有些忍不住开口:“华夏,你这样算是在报仇么。”
  她撇撇嘴:“小气了吧。”
  他说:“不是我小气,是你掐得太用力。”
  是的,她真的掐得很用力,但不是故意的,至少不是出于存心,一半是因为疼,一半是因为紧张,离得他太近了,不由生出些紧张来,手心冒了汗就会越攥越紧。她一边走一边想,他穿着这样单薄的外套会不会冷,转念又觉得他是活该,为了风度不顾温度。一会又想他的个头也挺天立地的,不知道和离为比起来究竟谁更挺拔一些,以前的她不会这样概念模糊,以前只要是站在哪个男生的旁边,一下子就能反应出来他是比离为高还是矮,如同条件反射,不知何时起仿佛是一夜之间失去了那样的特异功能。其实樊覆舟长得还不赖,额头那般宽窄有度眼睛那般深邃,侧面看过去鼻梁真是生得好看极了,高高的直通下来,下巴也长得有棱角,微微带了些弧度,所以人看上去很温润。不由叹息,哪里是还不赖,明明是很英俊,只是偏不肯说出来。
  华夏正在专心扫视他的眉眼,他低头过来与她对视,吓得她的脸忽然发烫,狼狈的低下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这个低头是出于意外,却低得极好,他忍不住随之加速了一下心跳。徐叔叔说,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象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极好。两个人都忽然怀了心事般,各自专注脚下的路。
  这一路走的甚是艰辛,停停走走,走走停停,好在不是一个人,不然华夏猜想自己如何都不能活着走到行车路段了。车很难打,空车几乎是没有,难得拦下来一辆,还没来得及反应就从四面八方迅速而生猛的冲过来很多的人,他俩只得退避三舍,吃惊的看着一窝一窝的人因为他们拦下来的车而挤破头。华夏的脚已经疼到极致,没有能力再走到偏僻处拦车了,只有可怜巴巴的望着他,再鼓励说:“樊翻船,上!”
  樊覆舟无奈,几时跟别人这样抢过东西,一点经验都没有,那些阿姨辣妹一哄过来,他就本能的谦让,每每自动败下阵来。华夏靠着树一边摇头一边偷笑。最后他灵机一动,走到华夏身边,靠近她低声说:“华夏,借你用一下。”
  她还没明白过来,就被他打横抱起来走到前线,车一停下来,他就大声说:“麻烦让一下,我要送我女朋友去医院。” 这一招十分奏效,其实谁也不是傻瓜,只是觉得这小伙子挺有心的何不成全。他们上车时,华夏听到有个女生娇声的抱怨:“你看看人家!”于是她也不打算计较什么了。况且坐下来的感觉真是太好了,受苦受难的双脚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解放。
  车上了路,他沉着的问:“没生气吧。”
  她摆摆手故作大方的说:“算了,你不是说借我用一下嘛,有借有还的,还生什么气。”
  他却乐了:“华夏,是该夸你聪明还是该说你傻,还有借有还?那么是不是再借不难啊。”
  她瞪起眼睛,横眉冷对:“你说什么呢!”
  樊覆舟一双眼微微弯着:“是你自己说的。”
  她面红耳赤的转头看窗外,嘟哝着:“我只说了前半句。谁准你往下生发的。”
  他还是笑,有些失了城府。
  车堵在路中央过好久,他们不再讲话也有好久。
  樊覆舟忽然想起来问:“你朋友找不到你会不会很着急,你跟他们打招呼了没?”
  华夏有些沮丧:“我手机丢了。”
  他忙问:“什么时候?”
  她说:“就是在你出现之前有个胖子踩我的脚,应该就是那时候了。”
  他说:“你怎么不早说。”
  华夏抿嘴:“你不是有超人病吧,早说有用么,换句台词吧,这句说过了。”
  他摇头,这时候她还记得逞强呢,掏出自己的手机递过去:“给你朋友打个电话。”
  华夏不接:“你以为我没想过么,我背不下来她的号。”
  樊覆舟也是觉得佩服了:“你说你丢了手机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呢,耗到现在才跟我说。”
  她说:“急了也没用,我大一时第一次丢手机急得跟死了儿子似的,可是小偷也不会因为我的着急而回心转意良心大发。况且刚才我脚那么疼,哪顾得上那么许多。”
  他居然笑得很爽朗,“你怎么那么想得开,上次我遇见一个女生丢了手机郁闷了好几天,走路都顶着乌云。”
  华夏说:“我也不是不郁闷,是我有牢靠的心理建设,大一丢手机那次一个学姐跟我说过,大学四年就是一个丢了手机再买手机的循环过程,没丢过手机就不叫上过大学。”
  樊覆舟哈哈笑着:“你那个学姐真是人才。”
  到学校的时候已经过了自由出入的时间车不能开进去了,可怜华夏还要从大门口再一路痛心疾首的走到宿舍楼,那段路程光想想也十分遥远而绝望。再加上坐在车里休息了那么一段时间,重新着地时完全不能适应那种痛感,呲牙咧嘴的站着不肯动。
  樊覆舟倒很绅士的伸了胳膊给她,她吊在上面跟着他走了两步,把嘴唇咬得发了白:“慢点,再走得慢一点。”
  他叹气,定住步子不动,“实在疼了就不要忍着,要不我背你吧。”语气里充满关心,略微带了一丝责备。
  华夏忙摇头,前面稀里糊涂的给他抱了,哪还能再随随便便的让他背啊,一个劲的摇着头:“不用,不用,歇一歇就好。”
  樊覆舟冷不丁的问:“你们宿舍楼几点关门啊?”
  她说:“十一点半。怎么了?”
  他伸手表给她看:“十一点二十五分,要是我背你还能赶得上。”说着就转了身。
  她讶异,竟然什么都没干还折腾到这么晚。左右衡量了一下决定爬上他的背,“你蹲下去行吗?你这样半蹲着我够不着。”
  他好脾气的蹲下去,“你倒不沉。”
  她切了一声:“我本来就不胖。”
  他背起她低声说:“你也不是诚心要去听敲钟的人,怎么那么糊涂跟着去了呢。”
  华夏问:“咦?你怎么知道。”
  樊覆舟磁声说:“难不成你是专门跑去迷路的啊,也不想想十二点敲钟,等你们回到学校少说也一两点了要去哪里住。”
  她轻轻拍打他的肩膀:“我能那么笨么,我们早商量好了,回来以后就在奶茶吧打通宵牌。”
  他点点头故意说:“是,你可真是不笨。”
  华夏趴在他背上小声埋怨:“你怎么说话呢。”
  樊覆舟莫名的停下步子。她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试探的问:“……你累啦?”
  他说:“华夏,那人是在等你吧。”
  她顺着看过去,路灯下有个颀长英俊的身影正盯着她的方向,那个人即便化成灰她也能认得出是萧离为,华夏赶忙要跳下去,樊覆舟却不肯配合。
  离为走过来有些抑制不住的恼火,眼里根本就看不见旁的人:“那么晚你去哪了?”
  樊覆舟才松开手,华夏跳下地,嘴里疼得直吸气:“我跟……”
  话说到一半,忽然看到毕静,她本来是靠着路灯蹲在那里的,这样一站出来,恍得华夏眼晕,惊呆了片刻接着说:“我跟樊覆舟去教堂听钟声了。”
  毕静拉着她的手,眨眨眼笑着说:“赶紧介绍一下啊。”
  华夏低着头讲得有些生硬:“这是萧离为,这是毕静,都是我的高中同学。这是樊覆舟。”然后不等他们相互打招呼,便问,“你们怎么来了。”
  萧离为不满:“不能来么?”
  毕静赶忙推了推他,笑着圆场:“我说想趁着期末停课了来A城和周边玩一圈,顺便一起过圣诞。他就说也要跟着来,就一起来了。”
  华夏问:“怎么提前也不说一声。”
  毕静看了一眼樊覆舟,转了眼神冲着华夏笑:“我给你msn留言了的,看来你最近忙得都顾不上上网了。”
  华夏知道她误会了,本来也没想解释,只是怕樊覆舟不肯,是自己一厢情愿决定要把他拉进来的,他那么聪明,想要脱清关系大可以自己出手,她等了一会,听见他说:“她哪里忙了,她就是习惯犯迷糊,上个网肯定也丢三落四的,挂了qq忘了开msn。”
  毕静嘴边挂着笑:“她以前就这样,总跟小孩儿似的。”
  华夏忽然问:“你怎么不发短信呢?”
  毕静知道她要犯小脾气,扯着她的手说:“这不是想给你个惊喜嘛。”
  樊覆舟轻轻拍了拍华夏,温和的冲着毕静笑:“她今天逛了一天街又陪我走了那么远的路,累了大概,所以又犯起迷糊。”
  毕静也找到台阶下:“教堂很远么?淮阳路的那座?我看旅游攻略上说那座教堂很漂亮很漂亮,是游客必去的。”
  樊覆舟接话说:“是很漂亮的,明天让华夏带你去。”
  华夏好像根本没听见他们俩说了什么,忽然想通了上午时离为为什么给她发短信问A城冷不冷。她盯着他看,离为的脸色很不好,华夏知道自己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刚才还在想离为和樊覆舟究竟哪个高,这下就有了答案了,几乎一样高。多好。
  说话间阿姨出来关门,看到他们四个人站在路灯下以为两对小情侣在抓紧最后的机会依依惜别,于是不耐烦的提醒说:“快点进来吧。”
  华夏琢磨了一下,对阿姨摆摆手,樊覆舟刚想拦住她,她却已经脱口:“我们不住这里的。”阿姨当机立断把门锁上了,动作之迅猛唯恐她后悔一般。
  樊覆舟无奈:“华夏,你不打算换鞋了?”
  她才反应过来:“完了!”懊悔的盯着他看,大睁着一双眼仿佛整张脸都飘着后悔的眼神,在忽明忽暗的路灯照耀下活脱脱一只怨妇。
  萧离为和毕静看着他们俩一个沉着一个激动,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毕静低头看了看,问:“鞋子怎么了?”
  华夏化繁为简:“新鞋子磨脚。”
  萧离为冷冷的看着她:“那你还穿着它走那么远?”
  华夏鼓着脸:“我穿出去的时候不知道。”
  萧离为仍旧一脸严肃:“你能知道什么。连打电话都不知道接,你知道我们多担心么?”
  你们?华夏不由大声:“我手机丢了,你让我拿什么接!”
  他其实语气缓和了:“你多大的人了,还这样一天到晚的丢东西。”
  她却不肯平息怒气:“萧离为,你凭什么总妄想冒充我家长,你不寒碜我就很难受是不是。”
  毕静赶忙拉了拉离为的胳膊:“好了好了,你们俩真是冤家。怎么能一见面就开始吵呢。”
  是啊,这个世界那么大,不是冤家又哪来轻易的聚首,如果可以选择她也不想如此。后来华夏不得不打电话把室友吵起来将球鞋从窗户给她扔下来,换了鞋她才终于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走得两侧生风,领着萧离为和毕静去学校周围找旅馆。
  路上给关欣打了电话,她很震惊:“你怎么用萧离为的手机?!别告诉我你又发疯跑去B市了!”
  华夏把耳朵稍稍远离了听筒:“兄弟你冷静点。那么短的时间我怎么可能去,是他们来了。”
  关欣问:“他们?还有谁?邵安?”
  华夏没有情绪的说:“他是和毕静一起来的。”
  “毕静?就是七班的那个毕静?”
  “对。”
  “你们现在在哪,我赶回去找你吧。”
  华夏摇头:“不用了,你好好玩吧。”
  关欣犹豫着,“樊覆舟……他还在旁边么?”
  华夏很奇怪:“你怎么知道的?”
  “其实是我们之前在路上碰见他了,那时你一直不接电话我正在着急,本来打算走回去的,他说怕到时候连我也走丢了,所以自告奋勇去找你,后来打电话给我们,说找到你了。过不久又发短信来说正在送你回学校。所以我猜……”
  华夏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的樊覆舟,他正在和毕静说着什么,边走边聊,看起来很投机。她点点头:“嗯,我知道了。”
  关欣沉默了一阵,像是郑重的下结论一般:“我觉得樊覆舟是挺有心的一个人,虽然我刚刚才认识他不多久。”
  华夏觉得今天的铁卢算是一滑到底了,不知怎么,听到她这句话忽然觉得心里有点暖,通俗一点说来就是冰冻的心肝莫名回春。有闺密诚恳的关心和诚实的八卦是值得喜悦的事情,证明你再倒霉还是有人记挂的,再落魄还是能够沾惹花边的,在这个危机时刻十分鼓舞人心。女人的友谊是多么的美好,多么的贴心。
  华夏一直都不知道学校周围旅馆业的生意竟然那么兴隆,今时教她碰见了居然有些措手不及,她猜黄历上一定写着今日诸事不宜,而她不幸犯了禁忌。每问到一家,还不及开口,前台便不礼貌的通知她全部客满,各处的表情几乎一致,好像扰了他家生意一般,再回想起阿姨关门时鄙夷的脸色,这个世界又奇妙了起来,也许这条宾馆路该改名为第六宿舍区。她走到最后几近绝望,虽然说换上了双纯良的鞋子,脚底的泡到底没有消失该疼的还在疼,磨肉磨心。又这样沿街挨家的吃钉子,问到了最后一家还是客满后,她干脆蹲在地上不肯走了。樊覆舟跟着蹲在她对面,距离很近,哄她一般轻声问:“脚还在疼?”
  她点头,学着他轻声说:“疼。”仿若撒娇。
  他摇着头笑起来:“这可不像你。要不我背你……的包?对,我帮你背包吧。”
  华夏盯着他手里的靴子看,噘嘴乐着:“我的包里就只有一个钱包了,它要是沉甸到需要你帮我背的地步那我疼死也瞑目了。”
  他似乎陷入沉思:“这样吧,我送你件圣诞礼物,你只要保持沉默就行了。”
  她将信将疑的表情:“什么意思?”两个人像是在打着暗语密谋造反,说得细细密密的。
  萧离为冲着他们蹲点的方向说:“要不然找间KTV凑合一宿等明天白天再回来找吧。”
  樊覆舟站起来,坦然的说:“我刚才跟华夏商量了一下,你们要是不嫌弃就去我家住吧。
  他所谓的家就在学校后门正对的盛世花园里,华夏黑着脸在心中腹诽了他一万遍又一万零一遍,走了那么远的路又回到起始处,每次遇上他都少不了压马路这项节目,上次是一同参观了夜校园,这次是携手路游了校周边。她想的时候就说出了口,樊覆舟笑得真心:“我很期待下一次。”
  她撇白眼:“不会有下一次的。”
  他还是笑:“谁知道呢。”
  樊覆舟的家不算大,新楼刚建好没几年,小户型两室一厅,严格符合标准的小资要求,卧室有深深探出的飘窗,阳台有透亮的落地窗,装修很简洁,秋水般的风格不染半点尘埃。
  毕静赞叹:“真是有品。”
  樊覆舟谦虚:“是房东有品。”
  等他们相互推让着分好了房间,放好了行李,已经是凌晨两点。毕静和萧离为一个一个洗完进房后,客厅就只剩下了樊覆舟和华夏,夜很静空调的声音很吵。
  她终于忍不住问:“你又不考研又不实习工作的,怎么还要搬出来住呢?”
  樊覆舟反问:“谁说保研的人就只能住宿舍了?”
  华夏扁着嘴不屑的望了他一眼,“我真的以为是要去你家,吓了我一跳,你以后说话能着点边么,我还怕打扰到你父母呢,担心了好半天。”
  樊覆舟笑了笑:“帮你排忧解难,你还嫌弃我不着边。不识好歹了吧。”
  华夏想了想,稍稍坐得端正了些说得正经八百:“我是不是还没有正式自我介绍过。我叫华夏,华佗的华,夏天的夏,A大生科大二,不是本地人。”
  樊覆舟一脸的寻味:“你才想起来啊,算了,咱俩都这么熟了。”
  “谁跟你熟了?”
  “你都陪我去教堂听钟声了还不够熟么?”
  “那是我……”
  不等她说什么,他笑着打断:“华夏,圣诞快乐。”又拍了拍她脑袋,“赶快去洗脸吧。”
  她把要说的话吞回肚子里,起身去浴室,关门的时候冲着沙发上的他说:“圣诞快乐,樊翻船。”
  浴室里已经遍布蒸汽,她站在镜子前什么都看不真切,觉得眼前的景象和今日所遇一样,像是蒙上了一层磨砂,隐约看到了些轮廓,却告诉自己那不是真的。她磨蹭了很久才从里面出来,电视还开着却没有声音,里面播放着24小时循环的新闻,樊覆舟已经歪在沙发里面睡着了,表情很温和,眼睛轻轻的闭着。她想把他推醒叫他去洗漱的,犹豫了一阵,还是没有伸出手,帮他盖好了毯子把电视关了,才蹑手蹑脚的走去卧室。
  两间房是相对开门,她走过去的时候仿佛听到了背后传来轻微的鼾声,想来离为已经睡着了。她在两扇门间站了许久才推门进了主卧,动作尽量的轻,小心翼翼的爬上了床。
  毕静叫她:“华夏。”
  她问:“你还没睡呢?”
  毕静说:“嗯,有点认床。”
  华夏翻身冲外,“坐了那么久的火车也累了,明天还要出去逛,赶紧睡吧。”
  沉默了一会,毕静说得极轻极缓:“我和离为,在一起了。”
  华夏的心忽然有点疼,是侧卧的缘故么,她觉得肋骨也在疼,大概今天真的走多了,全身无一处例外,连骨头带肉从里痛到外。却还要故作轻松:“你什么时候想通了答应他的?”
  “是光棍节那天我去找的他。”毕静似乎是微笑着,“你说我这人奇不奇怪,以前他追我的时候我不答应,怎么看怎么别扭,现在他不追我了,反倒觉得他好了。”
  华夏记得光棍节那天,她发了短信给离为,祝他节日快乐,他回她,同乐。原来是假的,是鬼话,是骗人的。果然离开了她这个狗头军师的出谋划策他才能心满意足的抱得美人归。“现在才告诉我,你们俩太不够意思了。难道怕我一顿饭把你们吃穷了吗?”
  毕静揽着她的肩膀:“我们本来就是专门来请你吃饭的。”
  华夏想说点什么出来,又怕自己会阴阳怪气吓着人,只说:“我困了,咱睡吧。”
  毕静轻轻的说了嗯,躺平了又说,“樊覆舟这人挺好。”
  难道说她看出破绽来了?华夏没有再接茬,今天关欣也说了类似的话,可是有什么用,他再好有什么用,他再好也不是她的,他再好终归不是他。所以,她不是真的困,只是倦,只是有些狼狈。她等了一会才敢翻身,强迫自己数山羊,不知道数到多少了,才又翻回去。心里面也在辗转,不停的告诫自己,什么都不要想,一切与自己无关。不晓得最后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一直都半梦半醒,记得听到外面的鸟叫,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听到他们的对话他们的笑声。她的头很疼,昏昏沉沉不愿起身,后来就真的睡熟了,醒来时已经接近正午。她赶忙开门出去,他们三个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聊着天,听到她出来都看了过来。
  樊覆舟也许是有些做戏的成分,专门起身走了过来,关心的问:“起来了?睡得还好么?”
  她点点头,才问:“你们怎么不叫我?”
  他说:“他们都讲不着急去,就让你多睡一会,反正你昨天也累了。”
  毕静说:“是啊,刚才听樊覆舟说市中心的夜景很好看,夜市也热闹,所以我们晚点出门没关系的,你慢慢来。”
  她最后还是忍不住去看一眼萧离为,他翘着二郎腿窝在沙发里,他以前就这样,见了沙发比见了妈还要亲,挺高大的一个人到了沙发里面就退化成了无脊椎动物,全然赖皮状。她一向看不顺眼,可是现在和她的顺眼没有半点关系,人家女朋友都还没嫌弃,如何也轮不上她嫌弃。他只专注看电视,华夏收了目光,踢踏着拖鞋去洗漱。
  樊覆舟靠在浴室门上,也是一副无骨的慵懒,乐呵呵着:“你这样子好像是偷穿了爸爸鞋子的小孩儿。”
  华夏鼓气:“你占我便宜!”
  一句话就把剩下两个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樊覆舟抿着嘴角摇头笑起来,“怎么突然那么激动。”
  毕静回头拍了拍离为的腿,又冲着樊覆舟说:“我们高一的时候一起查成绩,她忽然大声嚷嚷起来,全部的人都看着她。她也不尴尬,一脸倔强的瞪回去。我就觉得她可孩子气了。”
  樊覆舟一双眼星星闪闪:“原来是老毛病了啊。”
  华夏使劲把他推到一边,关上浴室门,关上的时候听到离为漫不经心的说:“她幼儿园的时候就这样了。”
  她使劲咬着下唇,幼儿园?你还能记得幼儿园的事儿?你真了不起啊,你不要总以为自己是我的家长,行么。一抬眼望见镜子里的自己一脸苦大仇深,黑眼圈浓墨重彩,她猜这要是一块魔镜,大约会说,你是这世上最倒霉的熊猫,遇上了最不应该的青梅竹马。愤恨的拿起牙刷,才注意到漱口杯旁边有一盒邦迪,她昨天观察了好久都没有找到,洗完的时候樊覆舟又睡了,就没有问,难道大眼真的无神了?把脚面脚底的水泡一一贴了个遍,一双脚看起来像幽怨的战场,横七斜八的倒着尸体,惨不忍睹。
  洗完脸出来人也精神了许多。毕静问:“想好去哪吃了么?你吃什么我都请。”
  说大话是很伤人的,有男朋友了不起么,泡到了萧离为了不起么?我非把你们吃破产了不可!她还在想是去长安饭店还是莫比亚西餐,或者还有哪的菜单更加耀眼。
  樊覆舟在一旁客气着:“你们来这里不是应该要华夏做东的吗?”
  她赶紧说:“一码归一码,以前就约好了,谁开花了谁就要请客的。”
  毕静忽然想起来说:“你们是不是也该请一顿的啊。”
  华夏伶牙俐齿了起来:“你们是内部结合,按说要请两顿,我就请一顿,这样抵消的话,是你们请一顿。”
  樊覆舟忽然爽朗的笑开来,华夏却觉得他不怀好意,他美滋滋的说:“我们那顿怎么能给抵了呢,晚饭咱请。”
  她直翻白眼,拉着他到阳台私了,“瞎凑什么热闹啊你。”
  他摸摸鼻子说:“还真是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她虚着眼睛问:“你不忙么,一点都不忙么?”
  他摊手说:“我很闲。”
  早就听人家打趣说过,大四不考研天天都过年,这回见了他的现状,她就彻彻底底的相信了。又问:“你不用陪女朋友么?被误会了怎么办。”
  他咧嘴笑起来,他笑的时候眼角会上扬,看着很明亮。“我可以理解成这才是你要问的重点么?”
  华夏做了“败给你”的表情,“当我没问吧。”
  他趴在阳台上,轻轻的说:“我们分手了。”
  也许他语气里有一点惆怅,激发了她一丁点的母性或者其他,转身和他并肩站了一会,安慰说:“没事的,跌倒了再重来呗。”
  他脸上一点伤心都看不到,反而面带狡黠:“你昨天也这么鼓励自己的?”
  这个人果然是不值得同情和关心,华夏一向最恨人精,“你说什么呢?”
  他拍拍她的脑袋,笑得清浅:“走吧,去吃东西。”拉开阳台门,又回头补充说,“你的脚很喜感。”
  她攥着拳头在他后背比划着,忽然愣住了,萧离为正盯着她看,一双眼里满是空洞。
  她心里忽然生出了窃喜,那种他在意我的感觉四溢,却是装作敌对的表情问:“你盯着我干嘛?”
  离为把手机抛给她:“傻妞,你手机丢了都不知道给你妈打个电话说一声啊,你知道她有多担心吗?”
  到底是自作多情了,华夏端着手机燃起莫名的怒火:“我妈着急和你有什么关系!”
  萧离为还是一脸的空洞,好像懒得搭理似的指了指她的手:“你自己和你妈说。”
  她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低头看了看,手机上的通话时间显示6分钟23秒,并且那个秒数还在不停的走。她一边往死里瞪着他,一边把电话拿到耳边,感情充沛的叫了声:“妈。”
  她妈的第一句话是:“你们俩怎么能又吵架。”
  华夏搪塞:“吵吵平安嘛。”
  妈妈在那边抱怨联系不上她有多着急,她有多不懂事,离为刚好在A市有多恰好不然让她上哪找,云云。她在一旁嗯嗯啊啊着,一边做口型给萧离为,问:你说我们在哪了吗?
  离为也回她口型:我说我住在你们学校招待所。
  她又问:你跟她说你是和谁一起来的了吗?
  他回:同学,三个。
  她又咧嘴问:都是男的?
  他点头。
  果然,妈妈的问话行进到了:“你们在哪呢?离为什么时候去的?几个人一起啊。”每次都来复查这一套,没意思。
  她照着对好的口供一一回答了,妈妈说:“带着离为好好转转,不要总吵架,多拍点照片。有时间去买个手机,换了号码告诉我。”
  她全部答应了,虽然心里十分不爽,我也不想跟他吵啊。挂上电话,她把手机用力丢过去:“我不能出声,你也跟着摆弄口型,小声说不可以啊,偏让我费劲的猜。”
  他还是翘着二郎腿,把手机稳稳接住:“你看不懂就怪了。”
  她忽然想起来,又走过去伸手找他要手机:“再借我用一下。”
  萧离为瞪了她一眼:“你不是扔了吗?”虽然放话气她,却还是不经心的递了过去。
  华夏拿着手机走到阳台。
  毕静好奇的小声问:“她这是打给谁,那么神秘兮兮的。”
  萧离为随意的说:“邵安呗。”
  毕静使劲拍他,“小声点,被樊覆舟听到了多不好。”
  他倒是了解,轻松的说:“那有什么不好的,华夏自己都不怕。”
  毕静撇嘴:“她不怕干嘛不用樊覆舟的手机打。”
  萧离为吐气:“她那么傻能记住电话号码就怪了。”
  樊覆舟在不远处忽然开了口,慢悠悠的说:“她是傻。”
  于是两个男人在一上午的冰点相处中终于首度有了共同语言。
  华夏打完电话出来,樊覆舟和萧离为讨论得正欢,全是一些她听不懂的东西。低头问毕静:“他们说什么呢?”
  毕静很无奈:“魔兽世界。”
  华夏跟她一起无奈:“萧离为从来就只知道游戏,游戏就是他的命根子,我纳闷等他七老八十了还能继续玩游戏?”
  毕静笑了笑表示没办法,她忍着没说他们是如何过渡来的话题。
  那时,萧离为接话说:“现在好多了,以前更傻。打仙剑的时候李逍遥比武招亲被林月如打死了,还问我,这可怎么办啊。”
  樊覆舟大笑:“倒是她能干得出来的。”又随口问,“你最近打什么呢?”像极了地下党接头。
  离为回答:“魔兽啊。”
  于是他们迅速的亲近了起来,一直到出门上了公车还在热烈的讨论着某某副本某某职业。忽然萧离为伸手过来扯华夏,弩着下巴命令一般:“赶快去坐。”
  她偏头看了看只有一个座位,摆摆手说:“毕静,你去坐吧。”
  毕静推她:“你快去吧,一会被人抢了。”
  萧离为表示出了十分的不屑:“这还有什么好让的,我怕你那两只粽子坚持不到回来。”
  两只粽子?华夏当然明白他是在关心她的脚,却忍不住心理抱怨,明明是很好的话,明明认真说出来可以让人感动的,他却偏要说得这般冷漠,不恨他还能去恨谁?其实萧离为以前就这样,一起坐校车的时候总是要用很莫名很无情的口吻把座位让给她,然后自己站在一旁居高临下对她恶语相加,你是猪投的胎吧,怎么能天天这么晚。她以前总是猜不透他那样别扭的原因,后来想通了,大约是种习惯,他面对她的时候一直都是这样不自然,从小到大,一直一直。最亲近不过的人,有着重叠的十六年记忆,分享共同的成长经历,能记住他每一段的变化,宝贝他每一年送的礼物,可是他面对她时却不肯流露自然。这些年,华夏的心里早砌满了那种叫做失落的砖块,堆起一座高高的围墙。而她却真的像离为说的那样,她是傻,真的傻,她堆了围墙本意是要和他划分界限各据一方,却阴差阳错的把他围在了里面,没有门,没有出路,没有人走得进来,如果有一天不得不把他从心里赶出去,如果有一天必须要将他彻底遗忘,唯一的方法就是自己拆墙,她很想知道所谓的那一天是否便是今天。她想要再看看他,只是看看,心思千回,视线模糊,偏又看到他们牵着的手。华夏机械的转了头,坐在那里端看两旁飞驰的景物,一片迷茫,心里死一般静寂,忘了疼,忘了痒,只一心希望拆西墙能够一针见效,疗程短不反弹,将来不会再发疯拆东墙来补。可分明是要把他轰出去,却像是放自己一条生路般。怎样都是一场痛,早痛晚不痛的。她是华夏,她何年何月怕过何事何人。她什么都不怕。
  最后是吃的混合西餐,三比一举手通过的。华夏从小就喜欢番茄酱乱拌通心粉,喜欢的角度参照小孩儿钟情搭积木,玩心掺杂在食欲里,少年时对这样的吃法颇为得意,现在对此仍旧没有任何办法,看到了就心性使然,不玩便心不能平。萧离为和毕静都知道她这个恶癖,提前知识普及给了樊覆舟,可是他看到华夏一脸幸福的将半瓶番茄酱倒在通心粉上拌来拌去时还是稍稍不能保持冷静,眼里不自主的闪耀了一瞬寒光。她捕捉到了,歪着头回给他灿烂温暖的微笑,他的眼角就更加寒得深沉了。
  萧离为难得开口,故作头疼:“你玩起来还没完了?不吃饭啦。”
  华夏顶嘴:“你把那些蜗牛放了我就不玩了。”
  离为干脆把焗蜗牛推到她面前,用刀子指指点点:“你看,这是触角,喏,眼睛好像也在上面。”
  华夏从来不知道什么灯能省油,使劲舔了舔叉子也伸过去扒拉,“哪呢?眼睛在哪呢?我怎么没看见。”
  “傻妞,找什么啊,你眼睛长蜗牛身上了么。”她那点小伎俩根本恶心不到萧离为,他还是那副德性,“怪不得看不见。”
  华夏抬腿就踢了他一脚,结果樊覆舟看了过来,面无表情:“你,踢错人了。”
  她的脸忽然有点红,低声的说了句:“对不起。”乖乖低下头吃粉,不再多动作,也不再多言语。
  后来樊覆舟和华夏间有几句对白是这样演绎的。
  他说:我要是哪天看你不顺眼了想让谁对你留下不好印象了,就带着你去吃通心粉,又便宜又能准时让你现原形,绝对不会让观众失望。我以人头发誓,以亲身经历做担保。
  她撇嘴:你记仇。
  他皱眉:你踢的那脚现在想起来还疼着呢。
  后来领着他们围着A城逛了一小圈,去了锦绣园,吃了地道的小吃,又奔上帝华大厦挤在拥挤的人群里俯瞰全市夜景,所望之处一片明晃晃的喜乐。然后又逛了夜市,虽然圣诞是洋人过的节日,街上却到处张灯结彩,圣诞树随处可见,周围环境喜气洋洋,她也不见得有多不开心。吃小笼包时笑得没心没肺,看夜景时真正投入一一辨识,遛马路时跟樊覆舟有一搭没一搭的闹着脚疼,走走停停嘻嘻哈哈,遇上感兴趣的地摊美滋滋的挑拣东西讨价还价。表象很好,很明朗很乐观,却像是故意不去难过,所以比平时更加快乐。无心的人会随之笑,有心的人会随之疼。
  晚上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又都有些累,大家洗洗就睡了。华夏睡得很浅,半夜时完全清醒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毕静睡得很沉,华夏又怕把她吵醒,轻手轻脚的爬下床开门出去,像是做贼,还是最没出息的那种。赤足走过客厅去拉阳台的门,沙发上的人坐起来轻声叫她:“华夏。”那声音分明是萧离为,她即便分不清自己的左右手也能听出他的声音来,这是坏毛病,需要改。
  她站在原地不动,像乌龟缩头进了壳里,背对着他问:“你怎么睡这儿了。”
  他走过来,“总让主人睡客厅不好。”
  华夏微微笑起来:“少来,充大义装好人,明明因为你喜欢睡沙发才是真。”
  离为也笑:“顺便一下而已。”
  她没有接话,仍旧站着不动,看也不看他。
  过了半晌,他问:“脚还疼么?”
  她忽然说得掷地有声:“疼。”好像在说,滚,又好像是用力挥了一刀出去,万分果决,说出来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拍了下她脑袋,用了批评的口吻:“那还逛什么夜市,不早点回来。”
  华夏一巴掌把他胳膊打掉:“是昨天陪樊覆舟去教堂听钟声走出来的水泡,和今天没丁点关系。”
  离为慢慢把双手插进口袋,等了会才开口:“你发短信问我的时候是不是在挑鞋。我就说让你买深灰的吧。”
  她以为那一巴掌把他打怒了他会说点什么带脾气的出来,那样她就干脆跟他吵,吵吵多好,至少心里不憋屈,吵着吵着还能趁势打几拳踢几脚,结果等来这句台词。于是咬牙:“因为你的眼光一向不好。”说完又重复了一下重点,“是、一、向、都、不、好。”
  他拉开阳台门,走过去又转身,还是插着口袋背稍稍有些弯,“华夏,你的倔脾气什么时候能改一改。就算是买了不好看的鞋子也比穿上不合适的鞋子磨得满脚都是水泡要好得多。”
  冷风丝丝吹来,华夏像是惊回眸,他背对着阳台,面孔看不真切,眼里是一片汪洋或是一个空洞,身后是无边沉寂的黑夜。她想起了许多年前,他斜挎着背包,微微弯着腰,背对着夕阳皱眉笑着,表情怪异却帅气无比,身后是漫漫血色的天际。心动大约就是始于那个时候,后来她细细想过当初,抽筋拔丝,仍是分不清是喜欢上了他还是喜欢那副画面,就好象太平公主爱上了薛绍,不知道究竟是爱了他的人还是爱上那个面具滑落的瞬间。总之那也是一个开始,开始的开始,只有他们两个人并肩,如今,多出了这么许些个角色。开始的开始,也许是喜欢了她却还不明了,如今,明了了,她却成了那双不合适的鞋子。
  她的拳头紧了又松,想不出该说什么,最后转身:“你这睡衣真难看,就为了能插口袋?你什么眼光。”
  他说:“其实你眼光也不好。今天你还了半天价的那副耳钉很难看,像妇女。”
  她进门前又做最后的顶嘴:“我喜欢,你管得着么。”
  那一晚她再也睡不着,眼睛都不肯闭上,闭上了就是那个日落的傍晚,他面色黝黑,咧嘴笑着牙齿洁白。那一晚,华夏想通了一件事儿,青梅竹马只是一种感情而不是一种爱情,两小无猜只是一种情谊而不是一种情缘。她想通了,她只不过自作多情了许多年而已,没什么大不了。所幸青梅竹马不是恋人,吵了再多的架有过再多的不合也不会分道扬镳,所幸两小无猜不是情人,没有分手,没有彻底的难过,他一直在,他走不远,不会像交恶的情人一般永不相见。挺好。这样还不赖。
  接下来的三天樊覆舟被导师抓去做功课,而华夏就只能一边埋怨阶级感情脆弱一边面染桃花的做敬业灯泡,心里时不时的开一朵紫色颠茄,巴不得瞬间毒死对面的两头人,用眼神,用诅咒,用发霉的背影,用一切不可表达但是能够自欺欺人的方式怨怼他们。之后是阴谋暗爽或是人生黯然都是无所谓的,她还能怎么办。萧离为一张口叫她傻妞,她就真的立地思考不能,失了主见,失了勇气,失了是非观。怪就怪她的咒语不够强大,毒不死他的人,他的咒符却很灵验,一声一声把她叫成了白痴。心里想的都是狠招,招招致命,却还要表现出一幅我自从容水自流的精神。她知道自己白痴,明明很在意明明很嫌弃却还要口是心非的装作一切无所畏惧。她也想用力的一巴掌打上去问他,究竟因为什么。华夏想不通,就算萧离为忍不住青春期情潮想找人一起开花,随便路上采一朵不行么,为什么偏偏要退回去选择毕静,他看着哪里像是一往情深的主。以前觉得他的心偶尔飘到毕静那里也算是个安全的角落,毕静的心如司马昭,当年他们整个儿实验班没有一个人不知道的,她一门心思的喜欢着邵安,死心塌地,几时改了志愿?
  华夏把这些话埋怨给关欣听,对方静默了很久,华夏以为她断了线连叫几声喂,关欣才开口,问话如连珠炮:“你还是在心疼他啊,你能心疼心疼你自己吗?萧离为当了别人的炮灰,和你有关系吗?你能有点出息吗?”
  她也不高兴:“我最没出息,遇上萧离为我就特别没出息,你说我能怎么办。”
  关欣突然有了点诡异的想法:“华夏,没准人家毕静是在给邵安报仇呢。”
  华夏打了磕巴:“啊……什,什,什么?”
  关欣笑了:“我随便说的,你激动什么啊。”然后又不怀好意的补笑了一句,“哈,傻妞。”
  华夏觉得自己是个如假包换的傻妞,眼见着马上就到二十岁了,读了十四年的书她计较过的东西很多,从成绩到排名,从学校到专业,能追求都往高处看,却独独没有计较感情这回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错过了最佳选择,从此失去了计较的根本。
  关欣问:“你怎么知道萧离为是最佳答案,分明高不成低不就嘛。”
  她应付了一句:“我傻呗。”
  关欣又问:“你那是真心么还是纯粹因为不甘心。”
  华夏反应了片刻才回答:“我没有安假心。”她一颗真心还用不完呢,再多出一颗假心根本没地儿安放。
  关欣不理她的敷衍,一针扎到底:“我是问,你是觉得恋人被人占了心里吃醋,还是私有物品被人抢了心里不服。”
  她装傻问:“有区别么?”
  关欣叹气:“你还是打起精神来,明天好好送他去火车站告个别,其他的回来慢慢想吧。”
  慢慢想,慢慢能想些什么呢。
  今天下去一起挑手机,华夏一眼就看中了松下的那款喵喵机,那么小小的一个,令她爱不释手,冲着那手机“喵喵”叫个不停。
  萧离为板着脸说:“傻妞,那就是个玩具。”拉她走的时候还冲着销售员摆无奈的表情,好像自家孩子在外丢人现眼他要出来圆场打哈哈。华夏对这种感觉一向反感,可是她除了抛白眼也没别的更恶毒的办法。
  左挑右旋,最后被他逼着买了个看起来就很有原则的诺基亚手机,方方正正,异常严肃。交完钱拿了发票,她又后悔,咬牙切齿:“你眼光一向都差劲。”
  他眉毛挑了一下,嘴角上扬仿佛十分得意:“这才像手机。”
  华夏挂上关欣的电话,盯着那手机看,一边回想一边生气,怎么就能听信了谗言,买了那么个木讷的东西回家,回头再睹物思人这不是凭空为生活制造麻烦嘛。抿着嘴使劲摇了摇头,如果这样一摇回忆就能摇掉,这世界该多美好,可惜了。低头看了看表,黄金剧场还有半小时开始,从阳台踱步出来去浴室洗澡。她多久没看过国产电视剧了啊,住校以后在网上一集一集追的都是韩剧的泡沫爱情,看多了也就腻歪了,那天忽然看到《乔家大院》即刻被内容吸引了去,对下文期待万分。华夏有个优点,甭管心里有多烦躁,甭管眼前的困难堆得有多高,及时行乐的本领很好,此时此刻的乐事无非看两集电视剧,眼熟两条广告。心里有着期待,便表现得急不可耐,洗完澡头发上的水还在滴答成串就跑出来蹲点。
  萧离为听到拖鞋踢踏的声音回过头扫了一眼,看也不看她的脸色,很不给面子的换了频道:“去吹头发,跟瀑布似的。”
  她知道遥控在他手里就等他拥有了不可抗拒的权利,等她悻悻然吹干头发出来,他正盯着《武林外传》笑个没完没了。华夏扑上去跟他抢遥控器,抢得不亦乐乎,萧离为从来就不知道让着她,遥控器抢了好多年了,他家的那把,她家的那把,当年宾馆的那把,现在多了樊覆舟家的这把。华夏偶尔也有赢的时候,多是正义的第三方实在看不下去了才站出来帮她摆平,他姥姥她妈或者邵安,现在谁都指不上,她猜毕静是帮里不帮外,樊覆舟又躲在屋里做报告。华夏只能靠自己,离为也不会手软,她肆无忌惮的扑到他脑袋上,他心狠手辣的回捏她下巴,总之都在尽力,面不改色心不跳。后来终于在毕静的眼神里意识到自己和离为打闹得出格了,才忽然罢休。多年前的问题又一股脑涌了出来,菟丝一般密密麻麻的纠缠她的思考,绕得她瞬间不敢喘气:萧离为在她眼里根本没有性别。这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非常严重并且严肃,没有性别又何来爱情,连基本的男女关系都不是。他们感情的成分霎时又诡异了起来,华夏端正的坐在那里,有些灰心丧气。关欣问得很正确,自己究竟是恋人被人占了心里吃醋,还是私有物品被人抢了心里不服。她没答案,模糊极了。
  于是起身,打算撇下他们回房间,想了想没准儿会被他当作抢不过所以耍了小性子,华夏才不会让他轻易得意,掉了方向去敲樊覆舟的门。她也没想好找他要做什么,樊覆舟也不问她进来要干什么,他继续趴在在电脑前敲敲打打,她俯身在他的书架前挑挑拣拣。随手拿了一本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对于那本书她脑海里最清晰的只那一段开头,绝没料到在十八年后,我可能将那一草一木记得这么清楚。翻开来扉页上有一行字优雅非常,“今生相逢,总觉得有些前缘未尽,却又很恍忽,无法仔细的去分辨”,这样看,那些字也浪漫非常。华夏觉得笔体很是面熟,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捧书过去问樊覆舟:“你写的?”
  他瞥了一眼,回:“席慕容写的。”又继续低头敲字,仿佛忙得没有空闲应付。
  她拍脑门想起来,是席慕容的《前缘》,后面好像还有一句,一门心思的去想那一句是什么了,忘记自己的初衷是想问,这行字是你写的?而不是诗。后来想起来后面那句是“无法一一向你说出”时,已经是半夜三更,和毕静背靠背躺在床上,一直被石英钟嘀哒的声音干扰睡也睡不着,于是把那首《前缘》费尽心思的在脑海里拼凑,念来念去最后一句的记忆总是缺失,颠来倒去的想着忽然灵光乍现,诗是背得完整了,可是她却兴奋得更加睡不着了。
  转天是被毕静叫醒的,吃过饭他们就要启程。
  萧离为十分不主张华夏去送行,他觉得凭她那点方向感在火车站走丢是必然的,一起去的时候还好,可她自己怎么回来呢。话却不能这么说,拿捏华夏的脾气,越是这么说她越是要跟去,所以他不屑一顾的问:“你不会哭吧。”言下之意,甭去了,添乱。
  华夏“切”了一声,“我给你送行又不是送终。”好几天来,她第一次成功的拿话噎到了他,只要老虎一打盹她就是接班霸主。其实每年寒暑假开学都是离为到火车站送她,送了三次,她就哭过一次,还是大一新生报到的那次。华夏皱着眉头,不就是一次品行记录不良好么,干嘛要记那么久。印象很深刻?
  A城火车站很大,人潮涌动,密密麻麻。所幸他们没有行李,穿梭起来也不很吃力。拜华夏贪睡所赐,他们到候车厅时正好在检票,一秒钟都没有等。下台阶的时候她走了神,被后面的人一撞就飞了出去,萧离为眼疾手快,长臂一横就把她拽了回来。忙问:“没事吧。”
  她摇头:“没事,挺好。”
  找到车厢时距离发车时间还剩不到五分钟,离为和毕静上了车,华夏没跟上去,在下面随着他们走,看他把她护在身后,看他们找到了位置,看他们放好了包裹,看她眼角眉梢的笑意。华夏跟他们挥手,隔了扇大大的玻璃窗,怎么看怎么都是部无声的电影。
  萧离为想起来了什么,又跑了下来,检票员嘱咐说:“别走远,就开车了。”他点头。
  华夏歪头看他:“怎么了?”
  离为的眉宇间三分精彩七分无奈:“傻妞,二十岁生日快乐。”
  她扬着下巴,一脸的不服气:“你才傻呢,明天,是明天好不好。”
  他的语气放温和:“明天就没机会当面说了。”
  华夏低着头,点了点,“那倒是。”
  他说:“好好照顾自己,别光顾着臭美了,总觉得你穿的不暖和,小心感冒。”
  她说:“你也是,照顾好自己,还有毕静。”
  他点头。
  他们总是这样,不到最后的时刻不能和平共处,每一次每一次,一开始总是吵得不可开交,到最后才肯彼此温顺。她是真的想哭了,摸着耳朵,不知道该说什么。
  列车服务员在催离为上车,他回头说了句:“谢谢,就来。”又低头问,“你怎么了?”
  她说:“没事,新买的耳钉过敏。哦,就是你嫌难看的这副。”
  他不放心:“严重么?”
  华夏使出最大的力气把他推上车,说得好像不耐烦的样子:“没事,没事,挺好,挺好。”
  火车鸣了笛,萧离为站在列车门那里跟她挥手,面无表情,车开动了伴随着很大的动静,咣当咣当的,有节奏却不甚鲜明,她脑海里浮现了四个字,此去经年。
  那四个字压得心里沉闷,眼里也有些生涩,楞了一阵,再回神视野空旷才转身往回走,站台清冷,心思清冷。萧离为,我不好,我一点都不好。华夏知道,自己说“挺好”说成了习惯,不经大脑,不必思考。人家问,你最近怎么样,她说,挺好。人家问,考得好不好,她说,还行,挺好。人家问,伤口疼不疼,她说,没事,挺好。她说“挺好”的时候根本不在意自己真正的感受,只是一味的蒙了笑脸面具。然而她现在一点都不好,华夏知道,她从来不曾这样清楚的知道自己不好,可是,即便她知道,她又能说给谁听。
  新手机买来还没来得及适应,不知道响了多久她才意识到铃声的源头在自己的口袋里,看了看是樊覆舟。
  他问:“怎么才接电话,他们走了么?”
  她说:“走了,刚走。”
  樊覆舟低沉着嗓音,犹豫着:“哭了?”
  她没有回答,反问:“你说,谎话说一千遍是不是真的能成真。”
  樊覆舟也没有回答,只问:“你怎么了?”
  华夏想了想说:“没事,挺好。”便挂了电话。没事,我挺好,说上一千遍,是否真能好起来?压抑的难过才苏醒一般不可抑制的爆发,伤心越演越烈,缓缓的淌了两行泪,心里面有些阴霾,有些委屈,有些无处发泄的悲哀。无助的站在人来人往的火车站,失了方向,胡乱的擦着眼角,一下一下,直到眼泪擦干的时候,樊覆舟又打了来,这次接听很顺利。
  他问:“你到哪了?”
  她说:“我哪都到不了了,我迷路了。”听着像赌气。
  他问:“你不会真的迷路了吧?”
  她说:“对,我就是迷路了,怎么办。”
  他说:“那好办,站在那里别动,我去找你。”
  “找?怎么找?还不如找警察叔叔来得踏实。”
  “告诉我大概的方向,你站着不要动就好了。”
  华夏见了他第一句话问得很傻:“你还真来了?”摆明了是废话,自己站在墙角等了半天,他要是假来了她怎么办。
  樊覆舟说:“早来了,我看时间赶得急就来送送他们,不知道是哪个站台,你又不接电话。”
  “那你应该喊大点声我就听到了。”
  他拍拍胳膊上不知道从哪里蹭来的白灰说:“好,下次我会尽量用喇叭。”
  出了火车站走了很远,华夏才又回头看了看,今天忘了说:萧离为,再见。
  回到宿舍蒙上头就开始睡觉,睡到半夜的时候难受的醒来,全身发烫四肢无力,感觉自己大概是发烧了,竟然被萧离为的那张乌鸦嘴说中。坐起来开机看时间,凌晨两点半,就着手机屏幕的那点亮光找出药箱吃了一粒退烧药,把羽绒服和所有的毛衣外套都翻出来压在被子上,药效作用下很快发了一身汗,迷迷糊糊的继续睡了过去。好像做了个梦,梦见了某一个夏天,又好像做了许多个梦,梦里面是一个接一个的夏天。
  第二天早晨起来已经不再烧了,手机里面攒了很多条短信都是祝她生日快乐的,还有离为发来的“已达”,她回“收到”。生活看似又恢复正常,好像这一次诡异的高烧,来去匆匆,抛开桌面上被翻得乱七八糟的药以外仿佛昨晚只是做了一场生病的梦,她没在状况里也没在状况外,猜是自己也许又小上帝了一把,站在灵异的第三视角看了看形势发展。事实教育她,头昏脑热都能镇压下去没有什么是自己做不到的。是的,没有什么,只是需要一粒药片,一场睡眠。
  邵安打电话来问:“你们那里冷么?我们这里下雪了。”
  聊了几句以后,华夏故作不满:“你没良心吧,赶快祝我生日快乐。”
  邵安夸张的说:“咦?你不是十七岁以后永远都十八吗?还过什么生日啊。”
  她笑,笑得异常真心。
  晚上的时候叫上自己寝室和关欣寝室的姐妹一起出去吃了顿饭,缺了生日蛋糕却没有少一丝热闹,她们玩起真心话大冒险来一向无敌所向披靡,玩得又冷又狠极没人情味,可是对玩完之后的那种淋漓痛快十分上瘾。在一起玩过太多次,每个人的隐私也就那么点,问来问去已经没了秘密,没有新鲜事就没有人愿意听,所以前几轮除了华夏,个个都在大冒险。关欣在饭店前跑了四个电线杆的距离,喊了五次“我在裸奔”。华夏寝室里的老大和隔壁寝室里的老大门牙顶了门牙,保持姿势一分钟不变。老二给自恋班长打了电话说是暗恋他很久了,明晚八点小树林不见不散。老三当众脱了鞋袜,赤足去洗手间周游了一圈。总之很疯狂。到了华夏这里却统统是在好奇这两天与樊某人进展如何如何,第三者帅哥何许人也,帅哥带来的妖精怎样个道行,各个聚精会神静候她爆料,然后七嘴八舌一番。再次轮到华夏的时候,八卦完了改冒险,女王指着镂空包厢里说:“跟福字下面的那个人握手,并且告诉他,我们一致认为他是那桌人里长得最难看的。”
  华夏听命很是震撼,掀开竹门帘走进去后更加震撼,在一桌子男人的迷茫眼神里她全身一激灵,昂首挺胸如赴疆场,伸胳膊到那个被福字照耀的脑袋前,壮士断腕:“能握个手么?”
  樊覆舟有些摸不着头脑,没有她那么震撼也相去不远,不解的问:“华夏,玩什么呢?”
  “没办法,太巧了。”她故作镇定,力求说服力的指了指镂空窗外的那桌疯女人,全力以赴,“我们一致认为你是这桌人里最丑的。”
  坐在樊覆舟旁边的人正在喝饮料,忽然没忍住,笑喷了华夏一身的可乐。那男人长这么大恐怕头一次遇见有人这样糟蹋帅哥的,一不小心用了恶心的方式替朋友打抱了下不平。
  樊覆舟的反应比较迟缓,盯着一脸不爽的华夏,爆出了一个字:“诶?”
  “诶你个头,赶快拿纸巾给我啦!”
  无论走到哪里都能遇见你,缘分这东西就是这样高调的盛开了。
  一月份的A城偶尔会有二九天的味道,小的时候背儿歌,一九二九难出手,就是那种伸不出手的冷感,在露天发短信都觉得很自虐,何况在八面透风的教室写写算算,所以人人都想去个暖和的地方温书,比如图书馆,那里有空调,因为知识比生灵脆弱。元旦过后的那天华夏正在图书馆前排队等待开门的瞬间冲进去占座,意外的收到新东方寒假课表的传单,她突然发现自己好像除了眼前的期末考已经很久没有箭在弦上的那种紧迫感了。尤其是眼下,她急需一场可以忘我的投入,不必每日斜阳时做我见犹怜这种浪费青春浪费生命的事情,她需要用充实来帮助遗忘生活中的种种不理想,她需要用忙碌把心里那个为萧离为挖的墙角填补上,不至于终日空荡。如同那晚的突发高烧,萧离为带着他的恋爱新闻忽然来了,又走了,效果不甚轰动,对华夏来说却也算是空前的悲剧了。可是,不管怎样难过,她的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不管怎样狼狈,跌倒了总要爬起来,生活需要从悲剧走向喜剧,停滞不前就永远都只能听到哭声而看不到笑脸。于是决定去上GRE培训,然后报名10月份的考试,听说考GRE会让生活变残腐,同时也会让理想变美丽。
  下了决心以后给妈妈打了电话,妈妈问:“你考它做什么?计划毕业出国么?”
  她当机立断:“没计划,就是考来放着。”
  她妈妈竟然也批准了,虽然那个理由不甚充分,好歹也是个上进的表现,于是拨了专项款并且很快到位。华夏去报了名,听课证拿到手里发现已经是三百五十名了,询问前台,人家说这个座位还是别人刚刚退掉的,正二八经的顺序已经五百开外,一排三十几个人,她也就是十几排的样子,分析来分析去,就是这个座位还不错,保证能够看到老师的脸。她也就欢喜的接受了,大略看了看课表,只年三十到初二放三天。她知道爸爸过年的时候要去新加坡有个学访,于是跟妈妈商量是她飞回去,还是她妈飞过来,最后达成一致——到时候再说。她就一边复习专业考试,一边开始找房子。
  以前路过中央海报的时候总是能看到各类租房信息,一眼瞄过去遍地都是,现在轮到她找了,那些广告竟然不约而同的藏起了猫猫。樊覆舟路过她的时候,华夏正在小心翼翼的撕海报,谁那么坏心眼偏偏要把自己的广告贴在别人的广告上面,还常常只是遮住重要信息,比如联系电话或者E-mail,撕的时候生怕撕掉某个号码。
  樊覆舟退了两步回来拍她肩膀:“做什么坏事呢?”
  她被吓了一跳,手里一哆嗦就撕坏了,于是抱怨:“干嘛突然冒出来。”
  他笑:“干什么呢,那么投入。”
  她指着分类信息说:“喏,找房子。”
  他问:“哦?要找什么样的?”
  华夏的一双大眼睛里闪闪烁烁都是无辜:“我要求一点都不高,离学校近点的有空调的单间就行。”
  这明明不算低吧,樊覆舟故意问:“既然要求这么不高应该很容易找吧。”
  她摇头抱怨:“一点都不容易,有合适的吧不肯只租一个月,肯租一个月的吧大多是一间屋还要合租的那种,简称租床铺,终于遇上肯租一个月又是有空调的单间,竟然远在岭南区,离学校像隔着天边。”
  他做了然状:“听着倒是很棘手。”
  华夏很沮丧:“马上就要放假了,怎么找个房子那么难,你当初怎么找的啊?我觉得你那个房子就好理想。”
  “随便碰上的。”他想了想,也不像是开玩笑,“要不,我分一间给你?”
  华夏又被吓了一跳,鬼扯,哪能那么不矜持的,异性合租哎,敏感话题好不好。忙摆摆手说:“不用了,不用麻烦了,我还是再找找吧。”
  他也没更多的表情:“好,我也帮你问问看。”
  “谢谢。”
  一个星期以后,到底还是麻烦他了。一方面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住处,一方面听到他的提议后多少有些心动的,华夏挺喜欢他家的小阳台和那个小飘窗,房子又新,距离学校和新东方上课的地方都很近,想来想去就是三个字,很理想。于是给樊覆舟打电话,支吾了半天也没表达清楚,他倒是领悟力颇高,回答的很干脆:“行啊,大房间让给你。你也不用给我钱,反正空着也是空着。”
  华夏超紧张:“那可不行,该付多少就多少嘛。”
  在电话里拉扯了半天,他拗不过她:“那就平摊水电费吧。”
  华夏想了想:“不行,还是太便宜我了。”
  他忍俊,说:“要不你做卫生好了,抵房租。”
  华夏很相信劳动致富的基本原则,并且欣喜,点头答应着:“好啊,好。”
  口头协议基本敲定以后就是搬家。她要搬的东西其实不多,可都是些零零碎碎的杂物,来来回回搬了好几趟。最后还是不得不动用樊覆舟来帮她搬被子。
  樊覆舟不解的问:“我有被子分给你,不必搬,前两天你同学来的时候还不是都够盖的。”
  华夏旁白:“暂住和居住能一样么?”把她那床鸭绒被推到他胸口,“你搬不动么?搬不动我找别人帮忙。”
  这个问题瞬间上升到了男性尊严的高度上,樊覆舟还能说什么呢,就那样很窘的抱着厚厚三床被子,脸埋在一只荞麦皮枕头里,居然还是能被路过的熟人认出来打招呼,“咦?这不是樊覆舟么?你干嘛呢?”
  他把下巴搭在枕头上,勉强看清楚了对方:“哦,搬点东西。”
  “哈哈,看着像从女生宿舍偷来的似的。”那人又加了一句感叹,“保研就是好啊。”这也能和保研扯上关系?这年头到处都是人精。
  半低调的把东西搬完了,就开始一一安置。华夏拿过来的家当大多都是书,专心的蹲在地上分类排放。樊覆舟敲门进来,以“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为由,展开了二十二岁男人的好奇。
  “喂,你那些书都搬来做什么?”
  “当然是看啦。”
  “你那床被子那么厚我看你也不是太需要空调吧。”
  “需要,很需要。”
  “你就住一个月怎么还带了一箱子的指甲油来?”
  “我高兴。”
  “你怎么有这么多的指甲油,你做贩卖的?”
  “嗯,恭喜你答对了。”
  “卖指甲油能挣多少钱?”
  “你把那一箱都买了我就告诉你。”
  “我买这东西干嘛。”
  “那你就别废话。”
  本来就在期末考试期间,搬出来住就不必天天泡图书馆了,只要关上门就是华夏的桃源,想坐着看就坐着看,想趴着看就趴着看,想躺着看也不会有人提意见,多好,看累了还能跑到阳台上去吹吹风,看饿了还能有外卖叫上门,不管多晚都不会熄灯,还有东西吃,这样的惬意生活一旦过了一日便会上瘾。由简入奢易就是这样简单易懂的道理啊。
  华夏从此不必六点半起床,不必天还蒙蒙亮就要去图书馆排队抢位置,改成七点钟起床拖地擦桌子。有一天她心血来潮,拿了报纸去擦飘窗玻璃,樊覆舟出来上厕所本来睡眼惺忪,忽然吓得两眼冒绿光,冲进去二话没说就把她抱了下来。
  脸上的表情居然是委屈的:“大小姐,七楼哎,摔下去会出人命的。”
  华夏看得直想笑,是不是人没睡醒的时候比较容易走火入魔,结结实实的敲了敲玻璃窗,“看清楚了,我是关着窗户只擦里面的。”
  他脑袋乱得像鸡窝,伸手耙了耙,改像鸟巢了。“算了,你以后再做这么高难度的动作麻烦把门关上。”
  华夏觉得他还是没睡醒,就随便哄了句:“对不起,我也不是故意把门打开的。
  后来真相大白,他恐高,他不仅自己恐高还很博爱的帮别人一起恐,他在没睡醒的时候觉得全世界的人都恐高,所以他那天早晨很激动的把她抱下去跟关没关窗没有半点关系,碍于面子问题,他没解释,她就进入理解误区。
  那天华夏考完了本学期最后一门专业课回到家后很兴奋,跑到阳台上晒太阳,刚好看到樊覆舟骑着车回来,很童心很爱心的冲他挥手打招呼:“樊翻船!”
  他没理睬,华夏以为他没听到,又叫了一声“樊翻船!”对面楼有人看过来,地上其余的人也都抬头看过来,唯独他还是没理,锁好车就进楼栋了,很酷很拽。
  华夏不高兴了,从他进门开始就絮絮叨叨,“你没听见我叫你吗?”
  他倒了杯水,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抹了下嘴角:“听见了。”
  华夏叉腰:“那为什么不理我!”
  樊覆舟拍拍她的头,错身走过去:“当面理你不是更好?”
  华夏不气馁的怨念他,在他背后张牙舞爪:“你拽个毛拽。”
  直到晚上他出来看电视,她仍记得这件事情,一心一意盯着电视屏幕对他不理不睬,怨恨樊覆舟中午的表现实在是很不近人情的措了她的兴致,还令她在一众陌生人面前失了颜面。他最后被逼得没办法了,觉得这件事情不说清楚没准还会有下一次,准备停当了语言才老实交代:“华夏。”他表情很严肃,“其实我恐高,而且从下往上看太高的东西也不行。”
  “嗯?”她虽然觉得荒唐,却也看出他眼里的认真,“不是那么不靠谱吧,你身高183哎,你居然恐高?!”问完了以后觉得这句台词貌似眼熟,却又想不出着落来。
  樊覆舟楞了一下,大概觉得这个问题更加荒唐:“为什么不能恐高?”
  华夏抱起大抱枕,把脸端在上面审视他:“那你低头看自己的脚不会觉得晕么?”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好像对这个问题很不待见:“不会。”
  华夏抿嘴,“可是我会,我低头看自己的脚尖会觉得怎么距离地面这么近啊,我怎么这么矮啊。”
  他仍旧很严肃:“我倒不觉得你矮,有超过165的吧?”
  华夏鼓起腮帮子,“拜托你今天怎么了,幽默感混饭吃了吗,我有170当然不矮啦,我就是那么一忽悠。”
  他似乎又难得较了一次真:“你怎么知道我是183的,体检量出来的数据是185。”
  华夏瞪着眼睛,“不会吧,你明明跟离为一样高啊。”
  樊覆舟问:“那又怎么了?那他也是185呗。”
  华夏斩钉截铁的说:“不可能,他183。”
  樊覆舟跟进:“那他就比我矮。”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眼角上扬:“难不成他又长了?”
  樊覆舟刚想问,我怎么就不能比他高了呢。她的问题就扑面而来:“你恐高的话,上次怎么和我们一起上帝华看夜景的?340米呢,你疯了。”
  他说:“所以我没看啊,我还没疯,我挤在人群中。”
  华夏又问:“那你能站在阳台看下面么?我记得见过你趴在阳台上啊。”
  他摸了摸鼻子:“所以是趴着的,我就能坚持一小会。而且那次是被你揪过去的,你又不征求我意见。”
  “那么严重?”
  “有点。”
  “小时候受过刺激?”
  “天生的,谢谢关心。”
  学期已经结束了,再过两天就要去上新东方,华夏提前领了教材,厚厚的一摞摆在客厅的茶几上。樊覆舟从外面回来看她正窝在沙发里面唉声叹气,好心的问:“怎么了?遇上什么事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眼神哀怨:“GRE好难啊。”
  他好像有点诧异:“没事看GRE干什么。”
  华夏就更加哀怨了:“你难道不知道我留在这里过寒假是因为要上新东方的GRE班么?”
  樊覆舟摇摇头:“刚听说。”
  华夏把嘴抿成倒U型:“你不关心室友!”
  樊覆舟拍了拍她的脑袋哄小孩似的问:“红宝背了么?”
  华夏摇头:“哪来得及啊,
  他面色端正:“要先背红宝再去上课才能见效果。”
  华夏撅着嘴不满的问:“你怎么知道的?”
  他走到厨房去倒水:“听同学说过。”
  华夏继续哀怨,一咏三叹:“红宝书那么厚重踏实,防身还可以,突击肯定是不行的啊。”
  他一边喝水一边似有心无心的安慰着:“没事的,慢慢来,什么事情都是循序渐进的。我猜先听课肯定也会有收获。”
  可是对华夏来说收获来得早了点,意外了点,也惊喜了点。
  开课那天,她到的比较早,下午的班三点上课,她两点半就到了。那个三百五十号的座位刚刚好在教室正中,她仔细揣摩了一下,要说能看到老师的脸也是刚刚好能看见,具体什么样的眉眼唇鼻估计到时候要尽力看才可以分辨仔细,至于笔记大概要靠挂起来的显示屏了。
  她旁边的女生也来得挺早,两个人没事做闲聊了两句发现都是A大的,那女生叫陆瑾念大三,华夏很开心的叫着学姐。
  陆瑾问:“你是哪个系的?”
  华夏说:“我是生科的,学姐呢?”
  陆瑾一脸的佩服:“生科好啊,大牛,每年都有状元来的。我念统计。”
  华夏受了恭维还有点脸红,笑嘻嘻的,忽然想起来问:“咦?那你认识樊覆舟么?”
  陆瑾立即点头:“当然认识啊,我们系的风云人物哪能不认识,我就是冲他才来报的寒假班,你也是?”
  华夏不解:“也是什么?”
  陆瑾问:“你不是问樊覆舟么?他给我们讲阅读啊。你不知道?”
  华夏心里一咯噔,这是外太空的玩笑么?冷笑话?他给我们讲阅读?
  陆瑾从书包里抽出课表指给她:“你没拿课表么?上面写着啊。”
  她狠狠的盯着“樊覆舟”看,像是不曾认识那三个字,生生要把那张纸望穿。从来没想过这样也能遇上他,从来没想过他竟然会是这里的老师,还偏偏是教她的老师。他明明知道她要来上GRE班居然一点口风也不漏,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说是听说同学说过,早知道他这个人会演戏,现在越加肯定了他的演技,俨然影帝级别的啊。
  因为这件事的曝光第一堂填空课华夏听得很不专心,一直在走神设想着樊覆舟站在讲台上会是什么样,他也会讲很多的笑话来活跃课堂气氛么,还是讲樊载舟的鬼故事出来让大家精神紧张。他会是什么样?
  很快便有了答案,樊覆舟进来时教室里的女生都齐刷刷的用目光迎接他的入场。说实话,那个入场十分不美妙,华夏把身子挺得很直,灼灼的望着他,希望能被他注意到,可是樊覆舟却没感到热度一般,环视了一下教室就开始自我介绍了,眼神没有交汇,也没有停留。华夏难免有些失落,三百五十号的位置果然没有地理优势。
  覆舟在黑板上写大字,转过身笑得挺好看,满脸的阳光却是一顿欠扁的个人介绍:“我叫樊覆舟,覆舟就是翻船的意思,当然,你们可以叫我樊翻船,但是,我肯定不会理你。”
  一刹那华夏忽然严重怀疑起来,他所谓的恐高症究竟是真实情况还是在演戏?难道说是因为自己当时大声叫了“樊翻船”引起了他内心的不爽所以他才不肯搭理?
  也许是华夏眼里的他十分生动,于是觉得他讲的内容亦是鲜活。樊覆舟交代的阅读技巧简单明了让人拍脑门顿悟,啊,原来如此,连带着他偶尔抖出的包袱都感觉像是水到渠成,一窝子的人都笑逐颜开,课堂气氛如春暖。华夏心里不禁有些佩服,小样,人不可貌相。
  她始终把脊背挺得很直,好像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学生使劲背着手专注着讲台安静的等待老师鼓励的目光,可是,樊某人却拒不参演,仿佛教室中间的位置是他视线的死角,左扫右扫就是扫不到那一双漆漆的眼眸。这样的效果除了故意而为不可能有其他更合理的解释了吧,华夏狠狠的咬牙撅嘴。
  下课的时候很多人呼啦啦的涌上去问问题,把樊覆舟团团围在中央,华夏本来也想冲过去的,可是远眺了一下那架势就打了退堂鼓,其实她也没什么问题好问的,唯一需要质疑的就是:你凭什么不看我。这个问题要多花痴就有花痴,她是绝问不出口的,只能是在心里龟毛一个过场而已。一边犯着嘀咕一边收了书包和陆瑾学姐告别。
  上课的地方离他们住的小区不远,顺着小路就更近了。华夏多懒啊,能少走一米绝对不会多走半尺,她在心里做了毫不犹豫的决定。小路唯一的坏处就是人烟稀少,只得低着头快速走过去,可以勇敢的把那些寂静当作无义。她用最快的速度匆匆飞奔,如果用来报奥运的话应该是可以填在最佳成绩那一栏。只是昏黄的灯泡发育不良一般的凄惶,闪闪烁烁如鬼影幢幢,她如何快也没有超光速的能力,自然影子随行与她是一样的快,她跑,影子跑,小惊吓和小恐慌也在心里不住的奔跑,惴惴不安。所幸路途短,出了巷子的那一刹那她听到心里喊着万岁的声音。却不小心撞上了人,她吓得一惊,忙抬头说:“对不起!”然后愣住。
  樊覆舟的笑声夹着几分无奈:“华夏,你可真是能耐,我一直以为向电线杆道歉这种事只有笑话里才会有。”
  简直丢人丢大了,华夏鼓着气歪头仇视着站在一旁说风凉话的他,新仇旧恨一股脑都涌了出来,心里愤恨的想着,干脆趁着这里没人把他掐死算了。捂着额头,抛白眼过去,没好气的问:“你怎么会在这?”
  樊覆舟耸耸肩依旧看戏一般:“不在这怎么能遇上跟电线杆说话的大活人。我守株待兔啊。”
  华夏气得大步蹦过去用拳头砸他,“不许说了,你怎么没完没了呢,真讨厌。”
  他也不躲,只是笑:“好,不说了,咱回家吧。”
  路灯下一对修长的身影,一句温暖的台词,咱回家吧,这句话任谁随便理解都会觉得十分暧昧,什么样的关系才能住在同一屋檐下,才会站在那么近的距离,说这样温暖的话。她能看到他牙齿上微微泛着的瓷白,他能闻到她身上清幽淡雅的香,她听到他沉敛的声音,咱回家吧。独独缺了一个娇羞的低头和一个浅浅的回答。
  然而,缺了就是缺了,华夏对那句话完全没有知觉,他们之间的关系在她心里就是那样的透明,樊覆舟是尴尬的自卖会上给她精彩的路人甲,是沉冗的发奖会上讲鬼故事给她惊吓的学长,是在萧离为面前没有把她扔在孤零难堪境地的朋友,是她找房无处时伸出友爱之手的室友,也是新上任的年轻帅气又内涵的阅读老师。她根本想不到暧昧的层次上去,只是觉得他说得很有磁性,下意识的就回答了:“好。”
  樊覆舟自主的接过她手里的大包,她也不矫情拒绝伸手递过去。然后,他讲了个煞风景的笑话:“华夏,去跟电线杆同学告个别,我们走了。”
  华夏仰天长叹,“你忘了它好不好。”
  他说:“好。”继续面无表情,“那就不告别了,明天再来打招呼吧。”
  于是她的拳头就横空出世,这次他居然敏捷起来一再再躲了几招,开始小跑,华夏哪能甘心,一边追一边威胁着:“樊翻船,你再跑,你再跑我就把你恐高的事情昭告天下,让人们都知道你是胆小鬼。”
  于是他回头说:“咦,樊翻船是谁,我怎么不认识。”
  尽管是走上了大路,人烟依旧稀少,路灯依然寥寥,一个人的时候低头奔走匆忙,惊慌到无法辨别是撞上人还是电线杆,两个人这样走全世界都是明亮的,脚步这样轻松,星星点灯。
  樊覆舟照旧是进门一杯水,华夏很了解他的习惯,赶在他前面走过厨房去,坏心眼的把水壶藏在身后,忍不住问:“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是那里的老师?”
  他端着杯子,面对她这样的举动一脸的好笑,反问:“早说会有什么别的影响么?“
  华夏想了想:“影响倒是没有,就是早说早知道啊。”
  他又问:“那早知道会有什么别的影响么?”
  华夏说:“没有影响,早知道就早了解呗。”
  他面不改色:“早了解会有什么别的影响么?”
  华夏宣布败阵,摆摆手让出位置:“好了,你喝水吧,复读机同学”
  他却笑了,作出老师的姿态认真的纠正说:“华夏同学你概念错误,这样的表征不是复读机,复读机是重复别人说的东西……”
  华夏不等他说完,插话说:“概念正确有什么别的影响么?”
  你看,孺子多可教啊。
  转天的课第二节仍旧是阅读,下课后华夏慢条斯理的收拾东西等着他从一堆好问学生群中脱身,这一等就等了半个多小时,等到她失了信心才走出去呼吸新鲜空气一边继续等待。忽然好奇起来按照这样缓慢的进程,他昨天是如何恰好出现在电线杆旁边的呢?她内心十分不甘的疑惑,难道说天意就是要樊覆舟看到那一出笑话?
  而他那边终于等到最后一个学生满意的离开,才发现华夏已经没有趴在桌子上了,把东西放到办公室,出了楼就看到华夏在路边上踢着石子,一脸的投入。走过去叫她:“走啦。”
  她抬起头问得无力:“真的可以走了?”
  他笑着,露了一排整齐的牙齿:“问问题的人多了点。”
  她点头:“我理解,你讲的那么烂,自然大家都有问题喽。”
  他还是笑:“那你怎么没来问问题呢?”
  华夏垫脚拍了拍他肩膀,假意豪爽:“我很讲义气的,即便他们都不给你面子,我也要给啊。”
  樊覆舟摸了摸鼻子:“那谢谢你啊。”
  她咧嘴笑起来:“咱俩谁跟谁啊,不用那么客气的。”
  第三天没有阅读课,华夏发现陆瑾上课的情绪明显没有前两天那么积极,其实她也差不了多少,因为看不到樊覆舟心里有些莫名其妙的空荡。即便一进屋就能和他照面,早晨会抢洗手间,晚上会一起叫外卖,偶尔相互调笑两句,也会向他问点问题,可是听不到他讲课她还是忍不住要失落。
  放学的时候懒惰的华夏同学仍旧不计危险的决意走上小路,又是一路疾走,在迈入大路前长了心眼的抬起头,一慌神就看到了靠着电线杆的樊覆舟。
  华夏斜睨着他问:“你等我呢?”
  在她古怪疑惑的眼神里樊覆舟慢条斯理的开口:“我是等你啊。”
  华夏觉得樊覆舟是个不太好对付的敌人,不如化敌为友,“那谢谢啊。”
  他笑:“客气什么,我其实是在等你撞电线杆。”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有阅读课时是华夏趴在桌子上等他,没有阅读课时是樊覆舟站在路灯下等她。有一次华夏问:“你干嘛偏要站在那里,做好人的话应该在楼下等我才对吧,一点诚意都没有。”
  樊覆舟一口水咽下去,问得不紧不慢:“在楼下等的话那是痴情汉吧,你看我像么?”
  华夏没办法:“你不像,你一点都不像,你长了一张守株待兔的农民脸。”
  他还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他其实很忙,课表安排的特别紧,上午下午都有课,早晨最早是八点半上课,晚上最晚是九点半放学,外加回答提问,每天要说很多的话。所以他很能喝水,继“樊翻船”宣告无效之后,华夏给他取了新的外号,叫“樊水牛”,教他不论是船还是牛如何都离不开水了。然后自称为“华小牛”,说是自己牛人来的,但不是大牛。樊覆舟听了之后哭不得笑不得,每每都要故意找别扭的叫她:“华小妞。”
  一次他早晨八点去上课,那时候华夏还在坐在飘窗上背单词,很嗨皮的冲他挥手:“水牛,拜拜。”他不理。九点多的时候他打电话来说是忘了点东西,让华夏帮忙用电脑发到E-mail里。华夏摆了谱,快叫:“小牛!”他只得认栽。
  其实华夏对樊覆舟的笔记本一直充满了好奇,他总是把他的本本当作亲生儿子看待,平时华夏连近身它的资格都没有,她擦桌子的时候他都自己把它抱在腿上,一点毁坏的机会都不给。越是这样她越是想摸一摸碰一碰,上天给了她这样一个绝妙的机会,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呢,哪里管他是在叫小牛还是小妞。
  樊覆舟一步一步指挥:“开机密码是radiohead。”
  华夏不屑:“大男人设什么密码,小肚鸡肠。”
  他当作听不见,继续指导:“H盘,G文件夹,R10文档。你帮我发到我hotmail邮箱里就好。”
  华夏照做了,敲了他一顿饭。没看出来他的电脑条理那么清晰,每个盘都有命名,系统,备份,学习,电影,音乐等等,不像邵安,他还是专门学计算机的呢,他那个电脑乱七八糟的,除了他自己谁也别想在里面找出有用的东西来。樊覆舟的O盘名字诡异,叫筝,和那些分类内容完全不搭调。她想打开来看一看,又觉得那是他的隐私不能这样侵犯的,计较了半天决定规规矩矩的关机。
  晚上做功课的时候华夏有问题要问他,推门进去时他正抱着他儿子在敲敲打打,她一走进去他就把它合上,十分友爱的问:“什么事?”
  可是华夏不爽极了:“不过就是普通的笔记本嘛,也没张三头六臂,又没有血缘关系,搞得那么珍爱干嘛。”
  他笑:“爱护东西难道触犯法律?”
  华夏切了一声,就把书递过去问问题,他讲得很详细,条理清晰,她一听就懂了。临出门的时候很有八卦精神的问:“我好奇,你那个O盘里放了什么?”
  他问:“那么好奇干嘛?”
  她说:“好奇难道触犯法律?”
  樊覆舟摇头,“你真是好学生。”
  华夏把五官挤到一起,表现失望的样子:“算了,我以为咱俩挺熟的了。”
  他忍俊不禁:“O盘都是旧的东西。”大方的点开来指给她看,“就这些,都是旧的东西。”还不忘苦口婆心,“你不要看到有奇怪的名字就乱生好奇。”
  其实她也不是真心想看,不服气的说:“是你取奇怪的名字在先。”瞥了一眼看到屏幕上有密密麻麻的flash文件,忽然兴奋的问:“你以前也做flash?MV类的还是小游戏啊?”
  他还是那样习惯性的微笑:“是配乐小动画。”
  正说着,门铃响起来。两个人都楞了一下,华夏问:“你叫外卖了?”
  他摇头,走出去探头在可视镜上看了看,华夏也跟了出来。樊覆舟回过头说:“好像是我朋友。”
  华夏搬到这里两周零两天以后第一次在没有叫外卖的情况下遇到上门访客,轻声问:“我需要回避么?”
  他笑着摆摆手,“那是干什么,衣冠不整了?”
  华夏想想倒也是,又不是见不得人,要是能一躲到底也没什么,万一被发现了就剪不断理还乱了,还不如表现得光明磊落得好。
  门开了,迈进来个男人,嘻嘻哈哈着:“你这里还真暖和。”那个人看到华夏,也是大大咧咧,“有客人啊。”忽然一拍门框,“你不就是那天说覆舟丑的那个小丫头么?!”
  华夏也不想见面这么尴尬的,游戏里面的东西玩过就算了,带到日常生活里面来实在不够厚道。眨着大眼睛装傻问他:“你说什么呢?”
  那个人说:“我就是当时没忍住笑得喷了你一身可乐的那个人。想起来了没?”
  华夏叹息:“拜托,我好不容易才把你忘了的。”
  樊覆舟插手介绍说:“这是华夏,这是简振。”
  华夏也一个没忍住哈哈笑出来:“减震?”
  简振倒是和气:“彼此彼此。”
  樊覆舟问:“跑过来做什么?”
  简振同学一脸受伤小媳妇的表情:“你不欢迎我啊。”
  华夏在一旁偷笑,这人挺会演戏,和樊翻船的演技有得一拼。
  樊覆舟给他倒了杯水放在茶几上力量稍重,玻璃相撞的声音十分清脆。简振受到恐吓,直接开口:“我这也是受人之托,来看看你孤寡的生活过得如何。”又偏头问华夏,“华夏妹妹,你多大了?”
  华夏没明白他这个话题是怎么转的,“二十。”
  简振摸摸理清胡子的秃下巴发感概:“不会吧,才小两岁?我还以为你就是一高中生。”
  华夏解释说:“跟你比我是离高中更进一点。”
  简振继续发感慨:“是啊,跟你比我就离坟墓更进了一点。”
  华夏笑得一脸的和气,这个人真扯,跟邵安的那种扯法有点接近。
  樊覆舟硬生生插播了一句问话:“你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简振唉声叹气的说:“还能怎么样,听从我妈指挥,力求指哪打哪,我选择勇敢的直面惨淡人生。”
  不多久简振的手机就响起来,跳下沙发披了外套就挥手告别,“华夏妹妹,再见。”
  他把门带上了,华夏才和樊覆舟面面相觑,这人干嘛来的。
  半夜的时候华夏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听到有人按门铃,响得凄厉而悠长,后来改成敲门,一下一下似有似无。华夏蒙上脑袋在床上打滚,忽然意识到:外面有人敲门?!看了看手机,凌晨两点,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她小心谨慎的披着外套出去探头,对面的樊覆舟刚好也拉开门,华夏就着月光觉得他看起来一脸的挣扎,暗自好笑。两个人都在困扰,外面的人一面敲一面叫“樊覆舟”,女子声,比门铃还要凄厉还要悠长,甚至有些不明所以的歇斯底里。
  他楞了片刻,伸手把华夏推进去,嘱咐说:“没事,你继续睡吧。”才走过去开门。
  他的手很暖,很干燥,他说话的声音很温柔。华夏躲在门背后听见他沉着低沉的嗓音:“我们出去说。”
  后来,她也没睡着,一直看表,快要五点了樊覆舟还没回来,华夏略微有点担心。她不傻,想起来简振说的那句受人之托,兴许他是来打探虚实的,误会他们之间的关系了。
  敲门的人是谁呢?樊覆舟的前女友?果然是首席古筝,敲起门来都那么缠绵。
  不过,这些和她又没半点关系,床那么大夜那么长,星光那么明亮,怎么就睡不着了呢?
  她忽然想到,惊坐起来:“樊翻船不会被情杀了吧?”又躺下去,“啊,那也和我没关系。”
  后来实在放心不下,给他打了电话,没接通之前一直在给自己找借口,我要说什么呢,我要说什么呢,就说早晨八点半上课别迟到了。后来电话通了,在隔壁屋响得人凉彻心扉。她不得不抱怨:大半夜跑出去居然还不带手机,这什么人呐。
  左右辗转,回忆了片刻,他该不会没穿外套就出去了吧?一个激灵,从床上跳起来赤足跑到客厅,还好沙发上的外套不见了。正觉松了一口气,楼道里传来走路的声音,她赶紧奔回到床上把头蒙起来。有人开门。
  在那个年轻的夜里,有些什么,曾袭入我们柔弱而敏感的心。

  第三卷 所有的故事都已启程
  吃过晚饭,华夏习惯性开机扫版榕树下,把别人的主页都瞄过一遍再回到自己的地盘写上一句:要堆最大的雪人,希望它能万古长存。
  然后把离为给的vcd拿来看,看王菲的眼泪装,看她美杜莎一般的头型,看她肆意的动动手脚有人说那是最精彩的舞姿。
  她问泡面头:你说那么多的人都被称作天后,为什么感觉王菲是后中之王,其余人都达不到她的境界呢?
  过了许久泡面头才回:你看过圣斗士吧,你知道天生拥有第七感和费劲浑身气力达到第七感的差别么,就是这样的。
  传道授业解惑也不过如此,华夏喜欢泡面头和他的思维方式,认识了那么许久,她才问:你都在忙些什么。
  泡面头回:忙着念书和早恋。
  华夏大笑,他还真是直接:原来你也是学生。
  泡面头说:不仅是学生,还是高三的学生。
  华夏问:高三真那么辛苦?需要游离在学生之外?
  泡面头回:高三很纯粹。没有游离,只是白马非马的道理。
  华夏点点头:你也是个天生拥有第七感的人呐。
  泡面头笑。
  转天早晨又是急促的电话铃,她躲在被窝里要死不活的最终还是无奈的裹着被子跑去接听。愤怒如火山爆发:“萧离为!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没成想是她妈妈,叹气问:“又和离为吵架了?你怎么动不动就发脾气呢,一点女孩样子都没有。”
  她唉声:“我错了。”
  妈妈说:“姥爷犯心脏病住院了,你下午去看看,去之前给舅舅打个电话。”
  华夏答应着:“嗯,我去。”
  妈妈补充说:“到时候别再跟姥爷顶嘴了,他说什么你都点头,知道么。”
  她敷衍说:“点头,我一定点头,他要是叫我立地消失,让我磕头都行。”
  妈妈很无奈:“你这么大了怎么一点都不懂事呢。”
  华夏最受不了这句话:“那姥爷都那么老了不也不懂事么?懂事和年龄没有直接的关系。”
  妈妈问:“你一个人在家出事了?跟离为吵架没地撒气了?怎么一大早的可劲跟我顶嘴呢。”
  华夏想了想说:“是我没睡醒。”
  下午到了中心医院,在住院大楼下给自己做了半天的思想工作,她实在是有点怵头见姥爷,又不是青面獠牙的怪物,是血缘紧密的长辈,老人家无非做人硬朗了点,说话习惯性严厉了点,她也知道他是出于关心,可就是一直不能亲近。
  根据舅舅的指示找到了病房,进去的时候姥爷正在看报纸,看到她来,难得露出了慈祥的微笑让她找地方坐。华夏忽然很没孝心的感觉穿着病号服的姥爷比较让人满意。结果两人照样话不投机,没说几句她就失去应付的耐心,坐在沙发里除了点头什么话都不再说了,心里闷得难受,一脸苦楚的期待着随便进来个谁都行。大表哥田云彬同志仿佛天兵,腾着祥云而来,推门的瞬间凝滞的空气终于通畅,他要是再不来,华夏估计自己都要被憋出心脏病了。
  其实田云彬跟他爷爷也不甚亲密,因为是长孙,老人家对他的要求比对华夏还要严格许多,好在是男孩子,脸皮比华夏要厚实。他进来后的改观就是,两个人一起坐在沙发里受训,等待随便进来个谁解救一双兄妹。
  有人敲门,他们赶紧应声,是个华夏不认识的叔叔来探病,跟着走进来了邵安。
  表哥站起来叫了一声:“邵叔叔。”又激动的叫了一句,“小虎。”
  被唤作小虎的残疾邵安也十分激动:“小号哥。”
  华夏跟着激动:“怎么是你?” 调侃一般的问,“你们哪个村的?”
  邵安嘿嘿笑着:“王二小那个村的。”
  三个人循环交换了会眼神。
  她有好久种没见到邵安的感觉,瘦了点白了点,关键胳膊上还打着石膏,像铁臂阿童木一般。她问:“你胳膊怎么了?”
  邵安保持憨厚笑容:“打篮球撞的。”
  “撞哪了?”
  他挠头:“撞墙了。”
  华夏那时候并不是多么的了解邵安,后来慢慢的相处中渐渐发觉,他就是那么扯的一个人,在聪明的掩饰下是个地道的脱线鬼,胡扯中的精英。
  姥爷和邵叔叔连带着邵安在病房里聊天,打发华夏他们俩去灌两壶开水。
  出了病房她拉拉表哥的衣襟小声问:“你怎么认识邵安的?”
  田云彬瞪大了眼睛:“你不会吧,以前住平房的时候他奶奶家就住在咱家隔壁啊,就是有葡萄架的那个院子,他家后院还有一棵樱桃树,你不是最喜欢那棵树了么?忘了?”
  华夏摇头:“不记得了。”
  她小时候倒是住过一阵姥姥家,不知为何小小年纪跟黛玉似的,天天以泪洗面不得不被遣送回妈妈身边,关于住在那里的记忆是缺失的。原来早就可以认识邵安,也许早就认识过邵安,原来他一直在那么近的位置,竟然还是一个青梅竹马的位置,你看,人生多玄妙。也许华夏当初不哭不闹,没有被她妈妈接回去送到幼儿园,跟她一起长大的便是邵安,她也会叫他小虎共享很多的成长经历,而不是在同桌许久之后才有第一句对白。
  她妈妈是年三十那天回到家的,匆忙的带着她去姥姥家过年。
  过完年没几天就开学了,高一下学期对于高中生来说大约是最快乐的半年。
  华夏回忆起她的高中生活,在面目清淡的过往中能够称得上是色彩斑斓的,能够劳师动众大兴波澜的,无非是那时的一场篮球赛。记得高一那年的篮球赛来得特别的晚,天都已经要热起来了才终于有了动静,见了些眉目。却一发而动千钧,校园里的潮热好像在和夏天比着加速度,一阵一阵吹着热闹和热火,均是迅猛得超过了四季轮转,所以华夏说,那根本就是热火超天。后来她认真又偏见的分析了一下,认定,那完全就是一场天造地设让萧离为出风头的比赛,完全就是一个让萧离为不错时机成为焦点的机会,这样说多少有点半吊子的酸味。
  好像,每一所高中,大多数少女心里都住过一个篮球高手,他伸手矫捷,动作灵敏,在场上是灵魂人物,在心里是英雄式少年,他站在场中央自成焦点,他有好看的肤色,英俊的侧脸。那个人的原型是樱木花道,流川枫,仙道彰,或者是一张大叔脸的牧申一也说不定,总之,是个带着动画色彩被神化的人物。萧离为是哪个呢?不确定。邵安又是哪个呢?其实,邵安很不幸,尽管他长了一张小白脸,也有不错的球技,只是可惜是悲剧人物,那么,算作藤真健司吧,那男人有长长的睫毛和让人感伤的结局。
  在比赛的那些日子里,萧离为每日放学会后都在篮球馆里跑着跳着,竭尽全力思考着,全力以赴的拼搏着,尽情挥洒热血和精力,尽情接受场外的喝彩和崇拜,尽情的把自己想象成小飞侠,尽管多少有些自恋和无耻的成份,他依然自我感觉良好。他每天都会在学校里待到很晚才回家,那个时候的华夏早就吃饱了晚饭伏案写作业了。早晨时,贪睡的华夏又总也赶不上第一班校车从来和他错过。所以前后算去,他们有许久失去交集。华夏琢磨着,要不也凑热闹去看一场球?可是看那玩意有什么意思呢,她又看不懂,平白浪费时间嘛。
  一天放学的时候邵安突然问她:“你怎么从来不去看比赛?”
  他身边站的男生也问:“还真的,华夏你怎么从来不去给我们加油。”
  华夏说得很冠冕堂皇,掰着手指头说:“要写作业,要上竞赛辅导,要看那么多的书做那么多的题……”
  邵安嘻嘻哈哈的插了一句:“还要嗜睡。”
  华夏脸皮薄:“切,嗜睡怎么了,又不影响大局。你们要是早晨打比赛我就早早跑去看。”
  邵安轻轻笑着,露出隐隐的酒窝线:“真可惜,那你是没机会见着了。”
  华夏说得有口无心:“怎么了?你们就要输了?还是你胳膊又断了?”说完了看到邵安旁边的男生表情一愣,才觉得自己有点过分,怎么能在参赛队员面前说这样不吉利的话,迅速准备语言致歉,还没发声。邵安就开了口:“啧啧,童言无忌。”
  华夏正张着嘴,听到他这样不伦不类的为她解围,笑容来不及收回面上笑得讪讪。
  为将功补过,收好了书包就跟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去了体育馆。在那里遇见了萧离为称作毕静的那个女生,之前在校园里遇见过很多次,她跟离为一起出现的概率很大,华夏觉得她分明张了一张狐狸脸,下巴忒尖,能戳破空气似的那种尖利,总之印象十分不好。
  她问邵安:“咱们打七班?”
  邵安一脸你真是活宝的表情,说得极慎重:“不是,是打一班。咱跟七班压根就不在一个半区,等四强的时候也许能碰上。”
  华夏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心里疑惑着,那毕静小姐跑来干嘛的?提前查看敌情?
  她到的时候比较晚,视角好的地方都挤了几层的人,最后挑了对方篮球架下的位置坐,因为那里人少,视线也还不错,除了自己班如何得分看不到以外其余都一清二楚。包括毕静的眼神随邵安的游走而波动也被观察到了。并且,当不幸的邵安被别人犯规直挺挺倒地时她也看得清清楚楚,一时间热血上涌,不管不顾的跑到场上,尖声问:“你没事吧。”邵安给了她一个诡异的眼神,她也不理解自己的声音是如何变得那般细的,只知道自己很紧张,很紧张,周围瞬间挤过来很多的人,一言一语的问着如何如何,邵安嬉皮笑脸的回答,没关系。裁判让她先送邵安到校医那里看看,临危受命,她就更加紧张了。可是华夏是谁啊,那么混沌的一个场面下,扶着邵安走出场地的时候还不忘恶狠狠的瞪了两眼推倒他的人。
  有男生自告奋勇来搀扶邵安,华夏挺直腰杆,说得热血沸腾:“不用了,我能行,你们留下来加油,一定要赢他们。”群众的士气就这样被鼓舞了。
  为不打击她的积极性,直到出了球馆,邵安才说:“别逞能了,我自己跳还快一点。”
  华夏噘嘴:“别逞能了,你胳膊刚好没两天,现在脚又受伤,做你的零件怎么那么可怜。”
  邵安问得仿佛毫无心机:“干嘛那么关心我的零件,你又不是我的肋骨。”
  华夏巴不得当即给他一个过肩摔,愤愤的说:“你这人怎么那么讨厌。”
  邵安一脸无辜,好像在揣摩,我哪句话惹到你大小姐了?
  那时候萧离为正在露天场地练球,一瞥眼就看到华夏搀着个男生走出来,有说有笑,有蹦有跳。华夏一直都是个不太合群的人,从小学到初中他对她的理解就是能独来不群往,她竟然会来看比赛,不仅来看比赛了还跟男生不清不白。丢下球走过去叫她。
  华夏循声回头,看到萧离为瞬间很开心,不负责的把邵安放在一边就走过去和离为做相向运动。
  她问:“你怎么在这?”他问:“出什么事了?”
  他答:在练球。” 她答:“邵安扭到脚,我送他去校医。”
  他问:“需要帮忙么?”
  华夏摇头:“不用不用,你加油吧。”转身去照顾伤残。离为目送他们远走,目光闪闪。
  邵安问:“你刚才怎么那么高兴?”
  华夏想了想说:“那个人是我朋友,我有好几天没见到他了。”
  邵安哦了一声,接着说:“你看,谁叫你不来看球的,我就天天都能见到他。”
  华夏心想,我天天见到他的时候还没有你呢。
  一路聊着天到了医务室,校医大略看了一眼,扒拉了两下,最后说得意味深长:“你们还是去医院吧。”
  华夏觉得这事情肯定严重了,忙问:“伤到骨头了?”
  校医的眼神极为深奥:“不好说。”
  华夏心想,完了完了,这下完了,肯定是出了大毛病。
  邵安倒反过来安慰她,刚出了医务室就伏在她耳边说:“别怕,校医是著名的庸伯,上次刘博肚子疼,他说人家是阑尾炎得去医院切肠子,吓得大家六神无主,结果到了医院一检查就是吃了脏东西不良肠胃反应罢了。所以,校医的话我都不当真,他说我骨折了没准就是扭伤红肿,他说我扭伤红肿没准就是被蚊子咬了。”
  华夏终于浅浅的释怀,问:“你觉得呢?折了么?”
  邵安故作思索:“应该没有,上次胳膊骨折我听到了喀嚓的声音,这次……没有。”
  权威证明,邵安只是扭伤,可是短时间内还是不能运动。华夏很沮丧,觉得是她的乌鸦嘴害了邵安,皱眉头问:“那就是说,就算我们班进了决赛你都不能上场了?”
  他看着却很嗨皮:“是啊是啊。”
  华夏问:“你怎么不难过呢?”
  邵安摸着下巴说:“其实这样也挺好的。”
  华夏不解:“为什么?”
  邵安认真的举例说明:“胳膊骨折的时候我就有不必写寒假作业的特权,现在我脚伤了,接下来的一个月也不用写作业了,多好。”
  华夏瞠目:“你当时不用写作业是因为断了右手啊。”
  邵安半真半假的表现了义愤填膺:“右手了不起么?众生平等啊,左脚要求同等特权。”说完抬起裹成粽子的伤脚嘿嘿的笑起来。
  华夏看着他一脸的没心没肺,觉得心里不是那么难受了,跟着笑起来。
  邵安那种与生俱来不靠谱的本质在这一次养伤过程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午休时他偶尔双手托腮一脸纯情的哼哼李宗盛大叔的凡人歌,并且只反复唱那一句,“问你何时曾看见,这世界为了人们改变 ”。华夏每每嘲讽他:“装作一副林青霞大美人儿在窗外里的样子是想勾搭谁。”
  邵安就摆出失落的表情:“我哪里有青霞美,所以至尊宝他无情的弃我而去。”眼神凄婉,逗得周围的人都哈哈大笑,他仍旧满脸哀怨,沉浸在弃妇的角色里无法自拔的模样。华夏笑过以后,多少也能了解邵安的低落,他的脚伤了,可是比赛不会因为他而停下来。就好比自己准备了许久的竞赛可是到了考试前一天忽然发起高烧不能去考场了,这样一想就很深刻,完全能够理解。对于十七岁好胜心颇重的少年来说,如此的打击好像还是蛮惨重的,虽然他平日里一贯的吊儿郎当,对什么都不太上心似的,仔细观察就知道他对战况关心非常。
  天越来越热,比赛越来越激烈,华夏他们班并没有进四强,高二的学长们打起球来那是相当的不要命,他们要命所以他们输了。一年级中只有七班挤了进去。萧离为同学的人气就这么呼啦啦的涨了起来,带着惊天动地的声响,比灭火器的泡沫还要膨胀的厉害,完全势不可挡。和他同一时期在校园走红的是一群叫做F4的男人,是的,流星花园里的F4,那个时候花样男子从天而降,席卷整个校园,走红了大江南北,虽然多年以后很多人再回忆起来那部剧都觉得十分恶俗。可是当年,当年啊,男色还处在朦胧状态,忽然有了芬芳,崭露了大大的一个金光灿灿的头角。
  萧离为的出名,沾了偶像剧的光,平白占了天时地利人和。在开水处打水的时候常常能听到女生闷着声交头接耳:“这不是一年七班的萧离为么,长得像道明寺的那个。”
  而华夏根本不觉得离为像道明寺,一点都不像,他没有凤梨头,没有肌肉块,没有拽得二五八万的气势,更加没有铁血柔情,像个屁咧,人家道明寺放个屁都是香的,他萧离为能么。她边想边把那句话狠狠的写在记作业本上,所谓力透纸背。后来被邵安看见了,笑话她好久,夸奖说:“那真是一句现代版闺怨,妙得很。”华夏甩给他一对白眼。
  这期间还有一件事情让华夏上心,就是毕静每天都会来实验楼里兜兜转转,有时会在他们的教室后门探个头,偷偷看一眼邵安。久而久之,整个实验班都知道有个女孩暗恋他们班的数学天才,有时会有人闲心情打趣他,神秘兮兮的说着:“喂,七班的毕静又来打探病情了。”
  邵安总是一笑了之。
  华夏有一次忍不住问:“你认识毕静?”
  他毫不避讳:“初中同学,她以前就喜欢我。”
  华夏抄起橡皮使劲砸他:“你就自恋吧你。”
  邵安的眼神认真而诚恳:“是真的。”
  华夏还能说什么,说:我不信?那接下来就没完没了了。抿抿嘴:“好吧,我相信。”
  于是邵安就缓缓笑起来,特别安静的那种笑法。
  上述那么多不痛不痒的事情还未理清的时候,竞赛成绩也跑来掺热闹。
  说是热闹,偏也是华夏最喜欢的凑的类型,她喜欢这个时候,紧张的等待自己被肯定的瞬间。不出意料,她是化学竞赛一等奖,高一的时候就能拿一等奖,这是一件顶了不起的事情。她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赔上了那么多的自由,花费了那么多的精力,只在领到获奖证书的一刻变得十分值得,她也不会去计较,那种值得到底是不是真的值得。
  当然,邵安也拿了个一等奖,只不过不是数学,却是物理。挺让人意外的,华夏甚至觉得,邵安一定是流年不利,先断了胳膊,又扭伤了脚脖,现在绝对优势的数学也给了他白眼。
  邵安却不那么认为,开心的说:“好歹物理不像至尊宝一样弃我而去。”
  华夏笑不出来,她恨物理,恨屋及乌。她讨厌物理像邵安讨厌英文一样,甚至还要更严重一些,邵安恨英文于是破罐子破摔放任自流,华夏恨物理是不能降伏之后的恨之入骨。
  有一次她被不理想的物理成绩呕得要掉眼泪。
  邵安安慰说:“不要哭啊,物理是狗屁。”
  华夏抬起头,眼泪摇摇欲坠:“可是我狗屁不通。”
  邵安就一点同情心也没有的,不顾江湖道义的放声笑了出来,弄得华夏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还有一次她跟邵安抱怨:“究竟是谁创造了物理这么一个恶心的学科。”
  邵安认真的摆摆手推脱:“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华夏就不继续抱怨了,她只看着他笑:“你还可以再扯一点。”
  他发誓一般的拍胸脯:“我会努力的。”
  她咯咯笑出来。
  华夏本来不是个多么外向的女孩子,跟邵安在一起一天一天开朗了起来,她自己都没发现。算是潜移默化吧。
  篮球赛决赛那天,邵安收拾书包的时候顺便问:“你要一起去看比赛么?”
  华夏偏过头审视他:“你脚还没好呢,瞎凑什么热闹。”
  邵安弯了弯嘴角,皱了皱眉头:“你歧视我们残疾人哦。”
  华夏弩着嘴挑衅:“就歧视你,你想怎么样?”
  邵安想了想,张张嘴,又低头认真想了想:“不能怎么样。”
  华夏觉得他表情好蝎了,呵呵的笑着:“邵安,你不要那么扯行么?”
  邵安继续思考,好像还挺委屈:“恐怕不行唉。”
  正笑闹着班里有人喊:“华夏,门口有人找你。”
  她起身走出去,楼道里竟然站着萧离为,那时候的离为是个瘦高的少年,乍一看仿佛白杨树一般铮铮,骨头端露在T恤外,棱角分明,只是背微微有些驼着,看起来略显单薄。插着口袋背对着教室门,心不在焉。
  有他这样找人的么,好像和他没关系了一样。华夏走过去用力打他的肩膀,小地主婆的口气:“找我干嘛。”
  离为转过身弹她脑门,动静挺大,“怎么那么久才出来。”
  华夏揉着额头:“你哪学来的坏毛病,我这么聪明的脑袋要是被你弹傻了你赔得起么。”
  萧离为装模作样的帮她揉了两下:“这倒是,本来就是个傻妞,可不能再傻下去了。”
  华夏鼓着嘴“切”他,不高兴的问:“找我干嘛。”
  萧离为的眼神轻微闪耀:“我们一会打决赛,你要来看么?”
  华夏把眼睛睁得老大:“啊?你都打进决赛了?”
  他无奈的点点头,满眼都写着:你个傻妞。
  她明明内心替他高兴,激动得很,却表现得施恩一般:“好吧,我去。”
  萧离为面无表情的嘱咐:“主看台对面第三排有人占座,你去就行了。”
  她傻了吧唧的问了一句:“你来找我就这事?”
  离为不爽的问:“你以为呢?”
  她灵光一现,更加傻的补问道:“那有两个座么?我想跟邵安一起去。”
  萧离为明显不太高兴了,他来的时候透过教室的后门玻璃就看见华夏跟那个叫邵安的人一言一语笑得满心欢喜,莫名的心理不爽快。“如果没有呢?”
  华夏是只白孔雀不知道察言观色:“哦,没有啊,那挤一挤不行么。”
  离为突然很想问,要是不能挤呢,你就不打算来了么?这句话他脑子里一闪而过,问不出口。最后看了看表快来不及了,“来吧,应该能挤出来。”就匆匆而去。
  华夏和邵安晃荡到球馆的时候,别说看台了,连门口都挤满了人,三四名的比赛正在进行,馆里的欢呼加油声此起彼伏。他们俩一路磕磕绊绊的挤到前排,一眼就看见离为在一旁专心的热身,心有灵犀一般抬头望过来,不是寻找,是定睛,眼里只有她的那种注视法。那么大的场地,那么多的人,她看他的瞬间,他准确的抬眸,这算是默契吧。华夏想,相识了那么多年总该能有一点灵犀。离为抬手往一边指了指,她知道,他的意思是座位就在那边。拉着邵安,他们俩又厚着脸皮一路遭人抱怨的挤到看台去。
  那里几乎是七班的根据地,标语和大牌子都挂在那边。毕静也在,就在坐她的右边,邵安在她左边,华夏心理犯着嘀咕,坐在这么个位置是不是不算太厚道,没准毕静正在怨念她的不懂事。可是她有什么办法,邵安一屁股坐在现在的位置,她还有别的选择么?
  前排有女生回头问:“你们是实验班的吧?”华夏点头。
  那女生有点不好意思的看着邵安继续问:“你就是那个数学总考满分的邵安吧?”他点头。
  毕静插了一句:“咱班快要上场了。”所有好奇的人都移转走了目光。
  那场比赛怎么说呢,也许将来再回想起的时候华夏会觉得精彩,可是现场的她只觉得紧张和心疼。在密集的耀眼灯光下,她觉得自己能清楚的看到离为脸上滑着的一颗一颗的汗水,像金子一般闪闪发着亮,胸口起伏的厉害,她觉得离为是疲惫的。他前额的短发被汗浸了贴着额头,眼神很凶,气势很足,却无可奈何。他们一直在被压着打,直到结束。离为打得很拼命,可是没办法。华夏心疼,想起来许久以前,读小学的时候,离为和隔壁班的班长比赛跑步,他的脸上就是那种倔强的斗志。能看到他小腿上有摔出的瘀青,他小拇指被挫伤戴着指套,他在场上一直拼命的跑来跑去,鞋底和地板划出一声一声尖叫,可是结果却是令人难过的。哨声一响,七班的人失望了,在场的一年级同学也都有点失望。而华夏就只有满满的心疼,不知道从哪里涌出来,堆满了胸腔,不错眼神的盯着坐在地板上的萧离为,她觉得他有点孤胆英雄颓然落败的味道,她太专注了,以至于邵安说什么都没有听见。她只是有种跑去扶他起来的冲动,攥了几次拳头最后也没能付诸行动。
  听从老师的指挥跟着观众按顺序退场,在馆外等了许久才等到离为他们出来。毕静第一时间冲上去安慰说:“没关系,不要在意,咱们虽败犹荣。”
  离为弯了嘴角,内容有点凉,但是显然是笑了的。
  华夏被那个笑容牵扯得心里一惊,虽败犹荣,这四个字是她说不出来的,她只知道胜者为王的道理,忽然心里有点空,不知道该和离为说些什么好,她一向不擅长安慰人,她也想说点什么,让他笑一笑。站在那里低着头,琢磨着如何开口。
  离为越过众人走到她面前,语气放的轻松:“傻妞,想什么呢?”
  她抬头,表情异常严肃:“你,还好吧。”
  他楞了一下,歪了歪脖子左右敲打着肩膀,“有点累。”
  华夏不再问了,她觉出他是难过的。
  他们人很多,却都很安静。一路走到七班教室,大家拿书包一一告别,渐渐分组撤退。
  离为一直都没怎么说话,人家跟他说,一起走吧,他说,不用。人家跟他说再见,他回一个点头。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他们两个,关灯锁门,萧离为一语不发。华夏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想安慰他,又怕说错话惹他更难过,第一次觉得自己竟是这般的笨,默默的站在楼道里等着。然后并肩往外走,还是没有话。
  走着走着沉默着,意外的在校门口碰上了邵安。华夏忽然想起来,他那时候好像是说了什么在校门口等之类,而她也无意识的点了头。
  萧离为望着邵安,眼神有些复杂,问华夏:“你们约好了?”
  华夏抬头看他,突然来了精神:“要不咱们一起回家吧。”
  天有些闷热,离为板着脸说得刻意清淡:“你也不问问人家是和咱们一个方向么?”
  华夏抿着嘴,微微的歪头看着邵安,意思是问,是么?
  邵安呵呵笑着:“当然不是,我在这里等我爸来接,坡脚是走不到公车站的。”
  华夏纳闷,坡脚走不到公车站?那刚才跟着我在球馆里窜来窜去的又是谁?
  萧离为发话:“那我们走吧。”话未落,先迈开了脚步。
  华夏忙跟邵安摆摆手:“我走了哦。”一步三蹦的跟上离为。
  萧离为心里顶不是滋味的,看着前方问她:“高兴个什么劲。”刚才不是一直不说话么。
  华夏摸不着头脑:“你问我啊?”
  离为懒得跟她计较,傻妞。
  公车有的时候很恼人,你不等它的时候总是能到看它一辆接一辆的来,你专心等它的时候一个世纪也盼不来一班。华夏站在那里,一会垫脚看看车来的方向,一会偏头看看沉默的离为,一会唉声叹气,一会看着马路对面放空。
  许久,离为觉得闷,问:“那就是邵安?”
  华夏跟遇上什么宝贝似的,等来萧离为的台词比等到车更让她踏实。忙点头:“就是他。呀,我刚才都没给你们介绍么?”
  离为显然不计较这些,他也就是为打破静默随口一问,“嗯。”
  华夏却滔滔不绝:“邵安也挺惨,他数学本来超好的,每次都能拿满分,我还以为他这次能拿一等奖的,可是他只有二等奖。”想了想又说,“不过他物理拿了一等奖,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嘛。”这就是她的安慰方式,想了好久,自己觉得挺妥贴,事实上萧离为心里已然插满了小刀。他早就知道,她是一等奖,同时也知道,他是一等奖,毕静把红榜指给他们看的时候,有人八婆的说,看他们多般配。
  萧离为问:“你总那么在意这些成绩干嘛。”
  华夏说:“付出了总该有所得吧。”意识过来自己可能说错了话,补过说,“有时候,越是有能力的人越容易失手。”
  离为拍拍她脑袋:“华夏,我没那么小心眼。”
  她突然很狗腿的紧着说:“对,对,没有。”
  离为露了笑容:“傻妞。”
  他终于笑了,她觉得气氛好转,轻声问:“手还疼么?”
  离为故意把手伸到她面前:“疼啊,疼死了。”
  她想起来毕静跑下去给他送指套的情景,噘嘴说:“疼就疼呗,去找毕静给你揉揉。”
  萧离为问:“我找她干嘛。”
  华夏眯眯着眼睛像说着多大的秘密似的:“那个毕静,喜欢邵安。”又补了一句,“我们班都知道。”
  离为啧啧着:“华夏,你现在怎么变得那么闲话了。”
  一句话就噎死她了。“我闲话?我不是在这里跟你没话找话么,你以为我愿意说啊。那我不讲话了行了吧。”
  离为低着头,有些艰涩的问:“那你呢?”
  “我什么?”华夏大叫起来,“快,车来了!”
  夏天夜晚的风有些暖有些潮,夏日夜晚的天空有些淡有些高,夏日里的青春,有些清澈有些无所适从。
  随着篮球赛的落幕校园里也少了许些躁动,主题活动瞬间变得严肃起来,会考,期末考外加高考。日子渐渐炎热,气氛渐渐紧张。泡面头上线的次数越来越少,难得碰上了,也只剩下彼此互换的两句问候,诸如你好我也好之类那般贫乏得可怜的交流。
  比如华夏问:最近怎么样。
  泡面头说:就那样。你呢。
  华夏回:也一样。
  后来大大小小的考试都结束了,再遇泡面头,两人都应该轻松的,可惜,谁也没能轻松起来。华夏想泡面头的不轻松大约是由于高考成绩不理想,可是那是人家的伤疤,她自觉的不去追问就只能靠猜测。
  泡面头对华夏说:一直都在追一个人的脚步,却永远都追不上的感觉真的很难受。
  华夏挖空心思也搜索不出适当的话来评价什么,只静静的看泡面头刷屏。
  泡面头说:他迈大步往前走的时候从来不会回头看看我的辛苦。
  泡面头说:最难过的是,无论我怎么的努力到最后都是无可奈何,有些人太耀眼了会让人无所适从。Summer,他和你一样不论做什么总想让自己做到最好,我如何拼命总是落他很远,那样的差距让我难受。
  然后不等华夏的回复,就下了线。从那时起就很少再碰到她了。是的,她,华夏有强烈的感觉,泡面头是个女生。或许之前遇到的泡面头对华夏来说有些故意摆出的凡事不在乎的样子,那时遇到的泡面头也许才是真实的,有悲伤无奈的,内心柔弱的。
  华夏一直没有来得及去理解泡面头的难过,因为她也不轻松。她的不轻松在于,竞赛一二三等奖的人都被拉去集训,然后再挑选最优秀的同学代表省队去参加冬令营,华夏在候选里。集训的地方在师范大学的大阶梯教室,每天要做的事情就只有听讲,做题,考试,听名单,日子就是单调以及重复这样的单调。有很多人走了,也有很多人留下来继续下一轮的淘汰,一开始有七个班,每个班一天只上一个半小时的课。华夏是个不太有组织性纪律性的人,她早晨起床总是困难,又天不遂人愿的被分到一班,每次等她坐公车赶到师大时,她们班的课已经结束了。她就只好偷偷的跟着下一班的人听,反正那么多的人,谁也不知道谁。后来她把心一横,干脆名正言顺的跟着下午的班上课。
  这样造就了在公车上偶遇萧离为的机会。跟他解释完了遭遇。离为□裸的表达自己的疑惑:“像你这么不自律的人怎么得的第一名呢。”
  华夏不喜欢这样的疑惑,插着腰反驳:“有些人适合早起,有些人适合晚睡,我对自己很了解,我是晚上看书有效率的人,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我得第一哪里奇怪了?”
  萧离为不安好心的笑起来:“傻妞,你真应该在脑袋上画个王字,然后宣布天下归我。”
  华夏抄起手里的书就丢他:“你说什么呢,你污蔑我。”
  离为把她的书稳稳握在手里,咧着嘴:“不是跟你开玩笑么。”
  华夏气势汹汹的伸手过去:“把书还给我。”
  离为故意逗她:“你冲我丢过来的,我凭什么还给你。”
  华夏一偏头,“那书,我不要了。”到站下车,头也不回,看起来挺洒脱,可是书怎么能不要呢。老师一天讲一两百页的东西,照书看还能勉强跟上节奏,没有书她能怎么办。正愁眉不展,旁边的同学好心的把书伸过来给她,她赶忙道谢,还在想着,他把书给我了,那他用什么呢。
  旁边的同学面无表情的说:“最后一排的男生让我给你的。”
  华夏回头去看,萧离为果然坐在那里,趴在桌子上冲她眯着眼睛笑。原来这叫物归原主,还是走了一条曲线救国的路。
  下课的时候他已经歪在那儿睡着了,华夏蹑手蹑脚的走到他背后使劲拍了一下,出乎意料的是离为居然没有醒过来,仍旧睡得很熟的样子。华夏猜,他大概也是累了,打游戏一定让人很不轻松。
  她前脚刚离开教室,就听到萧离为埋怨的声音:“我说傻妞,你怎么能把我丢在这里自己走了呢。”
  华夏回过头看他,眼里尽是得意:“又不是我让你趴在那睡觉的,我凭什么要叫你啊。”
  萧离为伸手指指她额头:“你还真是有仇必报,我不是把书还给你了么,斤斤计较干嘛。”
  华夏像模像样的想了想:“那好吧,本王原谅你了。”
  离为难得配合:“呃,需要感激皇恩浩荡么。”
  华夏摇头晃脑着,把手一甩:“那么,你跪安吧。”
  离为一瞪眼:“给你阳光了吧。”
  “请问我脑袋上还有王字么?”华夏也瞪眼:“喂,你不是出来买限量版游戏卡的么?”
  他转身就走,心里怨念着,这会估计早被抢没了。
  七月到八月,小暑连着大暑,天气热得仿佛太上老君的炼丹炉。萧离为说:“等你集训回来的时候,没准也火眼金睛了。”多气人,天天待在空调房里打游戏的人还可劲的说风凉话。
  华夏恼火:“我没火眼金睛也看出来你是个妖精!”说完把电话一摔,觉得解气极了。
  她妈妈在一旁叹气:“你怎么跟离为就是犯冲呢。”
  华夏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天赋异丙”四个字能不能用在这。与别人都能和睦相处,无论是谁说了什么话也很难刺激到自己,独独他不行,他无论说什么都能成功的把她激怒,是萧离为的本事,天赋异丙,也是她的坎,所谓成仙道路上的天劫。她想有朝一日自己要是真的成了王,估计第一件事情就是宣布把萧离为拖到午门去斩首,还一定要用狗头扎,杀死他之前先恶心死他。
  整个暑假华夏伴着师大校园里无数知了的叫声,闯了一关又一关。那些知了,每日都在树上自我良好的扰着民,集训班从七个,缩到五个,到三个,到一个。从一个班两百人,到一百人,到五十人,到三十人,到十人。最后从十个人里选出六个来,五个是代表,一个是替补。华夏没能继续前进,她是第九名。名单宣布的时候,她丧气极了。老师安慰她说,高一能有这样的成绩已经是太优秀了,而且又是女生,等明年再加油,一定能行的。
  她下了公车没有直接回家,坐在小区活动中心的木椅上不断问自己,我的差距究竟在哪里呢。正想着,被篮球砸到脑袋,其实被篮球足球砸到是常有的事,可是,现在不一样,因为球是从萧离为手里投出来的,那么就说明不是意外而是故意。
  离为跑过来捡球,假惺惺的问:“咦,怎么是你。”
  华夏才不相信他认不出她来,他一天到晚的拿各种东西砸她,辨识她后脑勺的能力比辨识她面孔的能力还要强,从来不见砸错人。生气的伸手过去,赶在他前面把球捞到怀里。劈头就发脾气:“萧离为,你有聊没聊。你干嘛老招惹我。”嚷嚷着就红了眼圈。
  萧离为傻了,他不明白,不就是被球砸了一下么,至于哭么?和声和气的伸手要去哄她:“特别疼?”
  华夏“啪”的把他打开,吼着:“疼死了,我疼死了。”
  离为不明白她哪来那么大的气,语气也不友好:“你矫情什么呢,我扔的是篮球又不是铅球。”
  华夏站起来,把球使劲塞到他怀里,离为险些被推到,也是愤怒了,正要发作,一低头,看见她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
  “你想扔铅球砸死我是吧,你怎么那么狠心呢。”华夏说完扭头就走,越想越委屈,考试没考好,回头还要受萧离为的气,亏她之前还只想用狗头扎斩首他,实在对他太好了,此刻改了主意,她要凌迟了他,一定,一刀一刀折磨他。
  萧离为从始至终也没能明白是怎么惹到她了,就算被球砸疼了,这反应也过激了吧。赶忙把球扔给其余的人就去跑去追华夏。
  轻轻拉她T恤:“傻妞。”
  她不理。
  再拉拉她胳膊:“大小姐?”
  她不理。
  帮她揉揉脑袋:“姑奶奶?”
  她还是不理。
  萧离为抓耳挠腮:“华夏大王。”
  她终于理了:“你跟着我干嘛。”
  离为本意是想说点轻松的东西出来:“我怕你被砸傻了,跟上来看看。”没想到她更加不高兴了:“我本来就傻,不是你砸的,不用你负责。”
  萧离为双手插着口袋,玩世不恭的样子:“诶,你搞错了,我可没说要负责啊。”
  华夏停下步子,昂首挺胸死死的瞪着他,委屈极了,难受极了,瞪着瞪着眼泪就流了出来,把萧离为吓坏了。后来华夏想,萧离为的胆子也没多大,那么轻易就六神无主了。
  他扎扎着手,想安慰的,又不知道从何安慰起,连原因都没弄明白怎么安慰呢。在她的哭声里乱七八糟掺杂着萧离为的无奈。
  “不要哭啊。”
  “哎呀,为什么哭啊。”
  “我负责,我负责还不行么,别哭了。”
  “华夏大王,你别哭了,有事好商量。”
  “我错了,我真错了,别哭了行么。”
  最后实在没办法了,揪着她的领子拉到树荫下,华夏哭着问:“你要干嘛。”
  萧离为的脸有点红:“怕人误会。”
  她一边抽噎,还不忘记埋怨:“误会你个头。”
  萧离为的脾气百年不遇的柔顺:“那你告诉我究竟为什么哭啊。”
  华夏吸着气,断断续续的把原委一五一十的说了。
  离为半张着嘴不可思议的看着她,好像在说,闹半天就这事儿啊。
  华夏眼泪流完了,吸吸鼻子:“你那是什么眼神,你不想听就别问。”
  萧离为虽然不想听,还是问了:“你去之前不是说,就是去试试的么,看你每天都晚去早退的也没觉得你有多上心。”
  华夏撅嘴:“说是那么说,可是都到最后一轮了被刷下来心里还是难过啊。”
  离为特别哥儿们的拍拍她肩膀:“难过什么呢,你都快要水漫金山了,让第七名还怎么活。”
  一句话,华夏就豁然了,是啊,幸好不是第七名。多幸好啊。
  等她不哭不抽不吸了。萧离为小心的问:“傻妞,被球砸的还疼么?”
  华夏复活了,吹着额发:“你以后别总是故意砸我行么,手里有个什么都往我脑袋上砸,就是被你砸傻的。”
  离为笑起来:“我那是好心的向迷路的羔羊伸出爱心之手啊,华夏大王。”
  华夏白眼他,再次扬手:“那成,你跪安吧。”
  他的温顺用完了,抬手使劲的弹她额头。真的很使劲,华夏感觉脑袋像是被子弹穿透了,于是眼泪又掉下来,纯粹是因为疼的。
  就这样,一个暑假要过没过的就开了学。新学期,有了那么点新变化,第一,七班的教室从一楼搬到二楼,第二,学校给每个教室配了饮水机。直接导致华夏从此失去了路过的萧离为的借口,一个再怎么迷路的人都不会专门走错到二楼吧,一个教室里就有水喝的人不会别扭到跑去开水处吧。第三点的变化体现在华夏身上,她坚持天天赶第一班校车上学。一开始她妈以为她那是开学症三把火,没想到一个月以后她仍旧每天早晨跑去赶最早的车。邵安也奇怪她怎么能坚持那么久不迟到。当然,萧离为也不是不纳闷的,然而更多的是怨念吧。华夏每天早晨踩点来赶车,他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看见华夏奔跑的影子从胡同里出来就赶紧跟司机师傅打招呼:“您再等等,还有人。”等华夏大呼着幸好跑上来后,他还得让座给她。他有时候会想,华夏将来一定要好好孝顺我,要是没有我,她就只能天天站在校车牌下抹眼泪吧。
  华夏却不怎么领情,每天坐在他让出的位置上觉得理所应当似的,还老大不高兴的:“你干嘛这么看着我,居高临下了不起啊。”
  萧离为的双目噼里啪啦的冒着火,哪来的傻丫头,谁要谁领走。
  有一天邵安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改了风格了,天天到得那么早。”
  华夏笑嘻嘻着:“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嘛。”又第一时间补充说,“不要问我早起的虫子怎么办。”
  邵安也笑嘻嘻的,好像心思被看穿。
  可是华夏的心思有谁看穿了呢,她这样辛苦只是因为萧离为说她是不自律的人,说者也许无心,早忘得一干二净,可是听者却十分在意。华夏怎么能让萧离为给自己否定呢,绝不容许。
  所以泡面头问她,“最近怎么样”的时候,她想都没想就回了一句,“早睡早起,良家妇女”。
  那是华夏最后一次在qq上遇见泡面头,之后再和她有关的消息都来自她的博客,很遗憾再也没见到她的头像上线,没有和她好好告个别。
  那时候博客刚刚兴起,人人都觉得新鲜,趴在上面看别人的日志,仿佛在偷窥隐私,内心里天生的一部分小阴暗得到满足。华夏也一样,一边觉得,这样不好吧,一边按住自我谴责想要再看下一篇。
  泡面头说:我有个骑竹马的郎,那个郎很优秀很耀眼,而我看着他的光圈就悲伤。曾经他住在对面的屋子里,可是却好像隔着很远。
  泡面头说:我是个高考复读生,本来不该的。我只是想去他的大学,可是考不上,然后我又想去他现在的城市,可是我又失败了。是不是很没用。
  泡面头说:我的竹马恐高,并且从下往上看太高的东西也会头晕。他身高183,如果有一天他低头看自己脚尖也会头晕,那才叫滑稽。其实,不该笑话他,我也恐高,我抬头看他就会头晕。
  泡面头说:我是不是你的那棵树?席慕容说: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佛於是把我化做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我每天都在问自己,我究竟只是你的那棵树,是这样么?长在你必经的路旁,你却注意不到。
  华夏很想给泡面头留个只言片语,可是一直涩着大脑,不知道如何才好。她觉得泡面头真苦。许久以后,她才真正理解擦肩而过的苦,不是撕心裂肺那种痛,而是茫然无措的那种无助。和你一起长大,和你一起识字看书,而我,只能是你生命里的那棵树?是么?
  颁发学年奖学金的那天作为唯一的陈嘉庚奖学金获得者,华夏代表获奖学生在主席台上发言,稿子背到一半时忽然瞳孔紧缩片刻失语,走了一个不是很明显的神,没有人发现,然后泰然继续。不为别的,仅是讶异自己竟然在这样一个郑重的时刻还能够清晰的辨出坐在角落里打瞌睡的那个人是萧离为。这是一件挺神奇的事儿,说不上来该鄙视他,还是更需要鄙视自己。大礼堂里坐满了人,乌压压的一片,灯光又昏暗,人头一个连着一个,六七千人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摆着各式各样的姿势,那么远的距离能把错位的脑袋和身子拼出正确的组合都算困难,何况萧离为窝在最偏僻的旮旯里。她居然也能认出来,还把他正在睡觉的样子看得清清楚楚,歪着脖子摇摇欲坠,就快要靠到旁边人的肩膀上了。想自己在上面发着慷慨的言辞,而他在下面很不给面子的睡了觉,这个刺激很生动,生动得她忽然忘记了事先背了三天的稿子。临背到最后一句应该是用校训做结,华夏猛的一恍惚,错口说出了“醒醒吧”这三个字,说完了以后自己都不敢相信,内心惊呼“糟糕”。幸而急中生智补了下去,“忘记过去,用梦想的实现填满新学期的日子。”底下一片掌声。华夏鞠躬退场,掌声还在,却没人知道,她脸上的红晕不是激动的而是被自己给吓出来的,一瞬间掌心都是汗,潮湿的,凉凉的,渗透到了心里。她愤愤的想着,萧离为就是上天派来给她做劫的。但是,她没能力预料到,那天的劫难竟然不只是一件。
  领了钱的华夏放学的时候忽然很想去逛逛街,那种逛街的冲动被邵安形容为,烧包。华夏完全没脾气,烧包就烧包呗,今天心情好得很,有钱就得花。所以她给妈妈打了报告之后,坐了反方向的公车去了闹市街区,逛遍了几栋商场也找不出想要买的东西。说是买衣服吧,可是买衣服哪能花自己的钱呢,花自己的钱就应该买点秘密的,不能让妈妈知道的东西,那才叫有意义。只是她逛来逛去也没把钱花出去,五百块大洋结结实实的揣在口袋里,确实觉得挺烧包。临末了也没买到理想的东西,决定去趟星巴克,也不枉费出了这一趟远门。
  那是她第一次进咖啡店,家门口也有一家,上学放学时从店门前来来回回的路过很多次都没有走进去,对里面充满了某种向往,常常看小资文章里会写星巴克的卡布其诺和提拉米苏。她就点了这两样,坐在沙发里等待的时候冒出来点小紧张,莫名其妙的右眼皮开始跳,于是心不在焉的翻着杂志,感觉不甚良好,又在舒适的气氛里渐渐好起来。东西上来后,细细的抿着咖啡上的泡沫,小口小口的吃着蛋糕,觉得挺有情调,可是眼皮还是一个劲的跳啊跳。后来华夏想,如果那天她没在咖啡店里为了情调而情调耽误了那么多的时间,或许后来的日子会不一样。或许吧,都是没谱的事情。后来她再也没忘记,右眼皮跳是坏事来的征兆。那都是后来了。
  她从星巴克出来去赶回家的公车,十月里的北方夜晚有点冷,坐在靠车窗的位置有凉风透过缝隙,感觉胳膊上的汗毛连着汗毛孔都竖了起来,把带的长袖衣服从书包里拿出来穿上,忽然就温暖了,忽然就满足了,也忽然看见萧离为了。他低着头双手插着口袋,倚在学校门口的公车站牌上斜斜的站着,明显没注意到车来了。华夏把窗户拉开,着急叫他:“萧离为,赶紧上车啊。”
  他脑袋动了一下,没搭理,把头偏过去一直没有抬起来,装酷装得很到位的那种姿势。
  华夏觉得气愤,你这闹的是什么别扭啊,我什么时候惹到你了。要说生气,我还没生你的气呢,下午就是因为你,害得我差点前功尽弃,爱上来不上来,随便你。她瞪着眼睛想着,车就开了。看他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低着头怕被她认出来似的。华夏扭过头把窗户一把关上,切,懒得理你。
  过了会,却越想越不对劲,现在是什么时间,他怎么会还在学校里面?到了站一路往家走,一路纠结,进门后还是觉得不放心,给离为家打了电话,他姥姥说他还没到家。华夏撒了谎,说离为让她转告家里,放学后去同学家一起学习,而她忘记说了,刚刚才想起来。挂上电话就跑了出去,冲动大于理智。往公车站走到一半的路就看见了他,斜挎着背包,坐在等车的椅子上。
  走过去质问他:“坐在这里干嘛,还不赶快回家。”
  萧离为的肩膀轻微动了动,不肯回头的讲:“你怎么还不回家。”语气很消沉。
  华夏走过去坐在他旁边:“我回过了啊,现在出来走走。”他有一张英俊的侧脸,线条明朗,十分坚毅。
  萧离为把话讲得极慢极认真:“华夏,别被吓到了啊。”缓缓把另外一半脸侧过来冲着路灯的光亮,眼神有些做贼般的游离,不敢看她。
  她心上的一根弦猛的断了,脑子里轰隆隆作响,声音变成了尖细的腔调:“你这是怎么了?你跟人打架了?!”
  他才肯定睛看她,用商量的口吻:“别那么大惊小怪行么?”
  怎么可能不惊怪,他嘴角还带着血,明显被随意抹了一把,看起来惊心动魄,脸颊处挂着丝丝血迹已经干成暗红色,像是要脱落的墙皮。华夏觉得自己的那口气就在喉咙处悬着,整个人的重心都集中在脑子里。莫名其妙的去考虑,自己该伸哪只手出去呢,该伸哪只手,紧张得透不过气。眼里有些氤氲,轻声问:“疼么?牙齿还都在么?”
  他居然笑出来,又低低的“哎呦”了一声:“别逗我行么,不笑不疼的。”
  华夏咬着下嘴唇的唇角,皱着眼眉像是心疼又像是生气的看了看他:“那你就别笑,干脆哭吧。”
  他又笑:“以为我是你啊,动不动就流眼泪。”笑的时候抬手去护着伤口。
  华夏看到他手上胳膊上也受了伤,下意识的把他的右手从口袋里掏出来,还好,这只手没事。
  离为好像很惊慌的把手攥成拳头收到胸前,低声叫:“非礼啊。”
  华夏觉得不对劲,又使劲把他的手拽回来,命令着:“摊开。”
  他把另外一只手伸出来:“男左女右,我给你看左手还不行么。”
  当然不行!华夏开始执着的扳他的手指,却拧不过他的力气,抬头瞪着:“萧离为,我要生气了。”
  他终于乖乖把手摊平,好端端的,没有伤疤,没有血迹。华夏又不放心的把他的手翻来覆去的看。
  萧离为轻轻反捏住她的手问:“你那么希望我受伤啊。”
  华夏抽出手重重的打了他的手背:“你就逗我吧,都什么时候了!”
  他指着自己的手说得居然有点委屈:“这下真受伤了,你看红了一大片。”
  华夏狠狠的讲着:“你活该!”又往他手背打了一下,“到底为什么打架?”
  萧离为顾左右而言他:“你穿太少了吧,冷不冷?”
  她下楼的时候太匆忙,没来得及穿外套,一条单薄的裙子自然是冷的。抿抿嘴站起来伸手揪他胳膊:“跟我回家。”
  他抬头,少见的祈求眼神:“再等等。”
  华夏用蛮力拉他:“再等伤口也消失不了,你等着你姥姥拿鸡毛掸子打你吧。”
  最后领着他回了自己家。华夏的爸妈正要出门,碰到他们俩上来。她妈看见萧离为脸上的伤,给他搭了个台阶下,问:“离为在哪摔的?”
  华夏抢在他前面说得很冲:“我打的。”
  她爸不理她,对离为说:“快进屋吧。”
  华夏板着脸往外轰他们:“不是要出门吗,快走吧,快走。”
  她妈扭头嘱咐:“医药箱在大衣柜底下。”
  华夏还在往外推着她妈,不耐烦的说:“哎呀,我知道。”
  “这孩子。涂酒精的时候记得一边擦一边吹啊。”
  “行了,行了,我关门啦。”
  门关上了,萧离为站在她背后不痛不痒的说了一句:“你在家挺厉害啊。”
  华夏转过身,指着他的脸:“没你在外面厉害。”
  他理亏,选择沉默,乖乖跟在她背后走进房间。
  华夏都快忘记上一次看萧离为挂彩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好像需要追溯到初二的时候,他最近的几次受伤都是打篮球被挫到骨头或者扭到关节,许久不见他流热血了。一面帮他消毒,一面吹气,一面忍不住埋怨:“你究竟为什么打架啊。”
  他说得轻松极了:“我练练手脚。”
  华夏使劲把创可贴拍在他胳膊上:“你可以去死了。”
  萧离为假装很疼的样子,呲牙咧嘴:“我说你轻点行么。”
  华夏又用棉花签沾了酒精帮他擦嘴角:“我也练练手脚不行啊。”
  行倒是行,可是,萧离为紧张。他们有着那么近的距离,她专注的用棉签帮他擦脸,目不转睛的盯在伤口处,轻轻的吹气,一下一下。她吹出来的气扫在他脸上有点凉,可他的毛孔是张开的,好像跟他的心跳一样,固定在一个open的位置上,一动不动。
  她把声音压得很轻:“疼么?”
  他喉咙火烧火燎,勉强敷衍着:“不疼。”说的时候想要配合着摆头,视线却一直离不开她。华夏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长,瞳孔是墨色的深不见底的那种,眼睛里永远盈着水,笑的时候哭的时候水汽都会加重,所以看起来总是亮晶晶的仿佛会发光。她的鼻梁有点塌,笔尖却很翘,鼻翼上有颗小小的痣,脸颊肉嘟嘟的,说谎的时候会脸红。
  华夏抬头看了他一眼,不客气的问:“你想什么呢。”
  他慌乱的错开眼神,故作不经意的回头看了看,大声说:“你早晨都不叠被子啊。”
  华夏撅嘴,把他脑袋扳回来:“不许看了!”
  他问得挺严肃:“那我看什么?”
  “看我!”
  让他看,他却不敢看了,渐渐扬起头往后躲,华夏用力的端正他的下巴:“你把脑袋低点行么?给你消毒你还要制造障碍,烦不烦啊。”
  她发小脾气,温暖的气息拂着他的面,微微嗔怒的眼神和微微撅起的嘴唇近在眼前。萧离为忽然脑子一热,抬起手把她拉进怀里,恍然间又不敢用力,动作僵硬在那里。他坐在床的边沿,她跪在对面的皮椅上,他一只手揽着她要抱不抱,她弓着身子要倒不倒,他另一只手无所适从,她两只手无处安放。
  华夏慢性条件反射,一把推开他,问得气势汹汹:“你脑子被驴踢了?你能老实点么?”
  他哽着喉咙,喉结微微上下动了动,华夏睁着大眼睛静静的望着他。萧离为最终也没能说出话来,尴尬的站起来,伸手拿书包,黑着脸说:“我回家了。”不等她反应就头也不回的走了,把门关上的时候动静老么大的。
  华夏冲着门大叫:“南郭先生养的狼都比你强!”
  他隔着门还顶了一句:“傻妞,那是东郭先生!”
  华夏晚上躺在案发地点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想起来那个捉迷藏的夏天,他吻过自己的侧脸,轻轻的一下,却留了重重的痕迹,这么多年想忘都忘不掉。那算是什么呢?捉弄?今天又算是什么呢?心血来潮?
  其实他也没睡好,早晨在校车上相遇的时候两个人黑眼圈对着黑眼圈,互看了一眼,各怀鬼胎。
  她到学校后,就听到了有关他的消息。八卦事件一传千里,有人声情并茂的讲着,昨天晚上七班的萧离为为了他们班的毕静和外校的男生在校门口打架,一对三,而且还赢了。华夏的胸口很闷,他为了别的女生打架,打到嘴角出血,而忽然抱她,是把自己当成谁了。
  那件听闻搞的她一整天的课都上得不顺畅,脑子被堵塞了一样,什么题都做不出来。放学收东西时,邵安莫名其妙的问:“选项A,让男生为你打架,别人替他擦伤口。选项B,他为别人打架,找你为他擦伤口。”
  华夏歪着头看他:“婆妈。”
  邵安扬着嘴角笑起来:“我猜你想选C。”
  华夏拍他后背:“你真是好姐妹。”
  邵安还是笑:“那我就好人做到底吧,陪你去烧包。”
  华夏弯弯着双眼,目光闪闪,像是吃到糖的孩子:“那赶快走吧。”
  他们站在路边等去商业区的公车,萧离为在马路对面等回家的校车。华夏故意装作看不到他一样,余光都不屑于去瞄一眼,她讨厌他,讨厌他那张淤痕未消的脸,讨厌他那副冒充浪子的站姿。一心一意的听邵安开着大大小小的玩笑。
  “什么动物最容易被贴到墙上?”
  “不知道。”
  “海豹呗。”
  “哈哈,接着来。”
  “那什么动物最容易摔跤?”
  “嗯,想不出来。”
  “狐狸呗。”
  “为什么?”
  “因为狐狸最狡猾啊。”
  “哈哈。”
  “什么植物和动物最像鸡?”
  “数码相机!”
  “笨蛋华夏,你居然猜出来了。”
  “笨蛋邵安,你讲过了嘛。”
  邵安最擅长讲这样的笑话,很冷,可是在一个人的时候回忆起来仍旧很好笑,会心的那种。
  上了车后,邵安平静的说:“你不用笑得那么夸张,他看不到了。”
  华夏很局促的问:“你又知道了。”
  他嘿嘿着拍拍她的肩膀,讲的漫不经心:“没事的,初中的时候就有小流氓追毕静,那些人很难缠,我想萧离为是路见不平吧。”
  华夏红着脸嘴硬:“你跟我说这些干嘛,他爱怎样怎样。”
  他继续嘿嘿:“好,我不讲了,你爱怎样怎样,行了吧。”
  和邵安在一起,从来都是轻松的,他那么聪明,会读心一般,在他面前什么都逃不过,所以也不必伪装。
  那天的逛街,华夏终于有了收获,买了很多瓶指甲油,各种颜色。
  邵安问:“买这么多这种东西有什么用?”
  她指着美宝莲的海报说:“你看,这一捧多漂亮,跟水果糖似的,单看一瓶就不那么好看了。”
  邵安不解的望着她,女人啊。
  华夏扬着拳头,眯着眼睛威胁他:“不许这么看我!”
  邵安认真的问:“那除了你我还能看谁?”
  她气馁,永远都不指望能够扯得过他:“你厉害,我认输。”
  回到家后华夏把那些五颜六色的指甲油拿出来,摆成一排,再一个一个推倒,扶起来排好,再推倒。昨天萧离为不肯让她看右手,不是因为那里受伤了,是因为他的小拇指上有红色指甲油,她可以装作没看见,可是她知道,是别人给他涂上去的,定是女生。小的时候因为给他脑袋上戴发夹他都和自己打过架,什么样的女生可以肆无忌惮的在他手指甲上画画呢。是他心里很重要的人吧,才会纵容。是那个下巴尖尖的,笑起来很好看的毕静么?身边那么多的同学早恋了,萧离为也要开花儿了吗?
  那天以后,华夏放弃了赶第一班校车,用心的错过一切能够遇上萧离为的可能,校园里遇到了就把他当作透明人,权当看不见。如果邵安刚好在旁边,就很高兴的和邵安讲笑话。等擦身走过后,邵安再嫌弃她鼓噪。一次又一次。
  其实,萧离为何尝不是在躲,他以为那个出乎自己预料的冲动惹她讨厌了,当时不该鬼使神差的伸那个手,不该抱住她。在他所有的认知里,华夏都是美好的,高高在上的,她得年级第一,她在国旗下讲话,她的名字永远都在优秀生榜单上。那年她穿着白色连衣裙,披散着长发,因为迟到走了后门和他照面,就那样近在眼前,却伸手不及。那天,她穿白色连衣裙,在耀眼的灯光下发言,好像那些光芒都是她的,声音激昂,神采飞扬。而他坐在角落里,离得远远的,只能用遥望的姿势看着她。那个叫邵安的男生就站在她身后,他也是年级前十名吧,大概。她望过来的时候离为选择装睡,然后听到她蹩脚的磕巴,她居然说,醒醒吧。这个傻妞啊。
  那种“你看我,我偏看别处”的别扭一直持续了将近两个月,连华夏的妈妈都看出不对头来了,常常旁敲侧击的问她是不是又和离为吵架了。华夏多是不耐烦的回答:“我才懒得和他吵呢。”是啊,现在连见个面都觉得拧着股劲,怎么看怎么觉得不自在干脆就避而不见,虽然他脸上的淤青早就好了,却仍是不想看他,偶尔碰到他和毕静并肩在学校里面走又会生闷气,生完了就越加坚定了不搭理他的决心。这一场场因着他而来的喜怒一日日独自消化,渐渐成了习惯,习惯的见到他就躲得远远的。直到阳历年年底搬了新家。
  搬家前和离为的老窝是隔了门栋的,连着上上下下曲折的楼梯怎么说也有一两百米的距离了,可是搬家后,华夏的房间和萧离为的房间就只隔了堵墙,她家搬到新楼里的701,他家住在702。他们俩的床从位置上来思量,应该是属于并肩作战的关系,如果哪一天墙壁被凿穿,他们就等于睡在同一张床上。挑选楼层的时候华家本来可以选择7楼到11楼的,而萧离为他们家也可以选择3楼到7楼的,他们本来有二十五分之二十四的可能住不到一起,结果却偏偏不遂人愿的成了那个二十五分之一。房子本来就是精装修,办好手续就能入住,搬家的那天早晨华夏拎着一袋子东西一出电梯就呆住了,她看见萧离为正拿着抹布跪在敞开的屋子里面擦地板。忽然想起小学的时候两个人常常因为了芝麻大点的破事吵得不可开交,她妈和离为的姥姥就惩罚他们俩相互配合擦地板,萧离为用湿抹布擦一遍,她再用干抹布擦一遍,久而久之配合成了默契,他刚擦完她就抹干,一点时间都不耽误,擦完她家擦他家,每次擦过地板都累得背疼,可是下次还是不长记性的要吵架,谁也不让谁。他就是那么的讨厌,一直都是,华夏愤愤的一甩头开锁进门。
  萧离为正一边听CD一边擦得起劲,猛的听到大动静关门的声音,赶紧抬头起来却什么都没看见,猜是华夏也搬进来了。他知道她不想看到自己,她躲了快一个学期,他要是再没知觉就太迟钝了,可是,他也不是故意开着门给她看的啊,只不过是开着门地容易干罢了。萧离为也想起来以前跟华夏一起擦地,他在右面擦得刷刷快,她在左面一边抹干一边捡头发,动作比自己慢多了,那时候总觉得她是傻妞,擦个地又不是绣花,现在想想,才肯承认她做什么都比自己认真,从来都是。
  傍晚的时候华夏爸爸帮她把电脑装好,连上网线后她就顺手把QQ挂上了,看着萧离为已经改名成了萧大虾的头像跟长明灯似的亮在那里,从他改名后好像就没断过线似的一直挂着,每次上线都能看见。她也不跟他说话,但总会想,死萧离为到底是跟谁有着说不完的话,有这时间搞学习不好么,他就是那么不上进,12小时学习他绝对做不来,24小时候游戏他肯定没问题。期中考试他那个破成绩,连她都替着丢人。半期考试排简易榜,一千六百人的名字和总成绩密密麻麻的挤在几张A4纸上,萧离为的名字从前面找起需要五分钟,从后面找只要花五秒钟。华夏看到他名字的时候暗暗咬舌头,仔细确认了很多遍,跳楼大退步也不过如此吧,这样的成绩摔下去一定会粉身碎骨,保持下滑速度到期末考保不准会上白榜的。他最近都在干什么?打游戏走火入魔了还是谈恋爱鬼迷心窍了?她知道自己这么想有点刻薄,很想抓住他问问看究竟怎么了,可是考虑到那时候处在冷战期,尽管一肚子的火,忍来忍去就硬是忍了下来,每次看到他QQ头像亮着都想质问两句,后来都选择了无视。也不是只有她无视他,萧离为也在无视华夏。有时候她为了引起他注意把QQ上线下线的来回折腾好几次,结果他都没个反应,让她憋一顿内伤,这种越积越恨的琐碎事情太多了根本列举不完。总之,她现在看见他亮着的头像还是有气。于是离开电脑桌抓起抱枕走去飘窗,若不是为了这个梦幻般的大飘窗她一定会在听说和离为成为隔壁的那天和爸爸力争宁死也不肯搬进来的。可是飘窗是她的软肋硬伤,梦想拥有梦了太久,终于投怀送抱了哪能错过,咬咬牙,就放弃了顽抗,安慰自己:革命的路上忍一忍就到天亮。
  那天是十二月三十一号,算是临近深冬,外面天寒地冻的,屋里因为暖气烧得太好仿佛夏天一般,地采暖热到华夏不敢光着脚在上面走。因为生离为的气起身的时候忘记穿拖鞋,烫得她如同那只倒了好久霉都没能下热锅的蚂蚁,踮着脚用最快的步频跳到飘窗前,感觉幸福终于来临。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回头一看,隔着雾蒙蒙的窗户透着萧离为的那张脸,正是他探头在那边窗外面。华夏傻了,忘记现在的他们之间只有一米不到的距离。萧离为把侧面的窗户拉起来正对着她的侧窗,弓下腰伸手出来敲了敲她的玻璃,华夏也觉得新鲜,爬过去也把窗拉起来,于是两个人终于面对面。有好久没有像这样近距离的互看了,开场白来得极生疏,萧离为咳嗽了一声认真的说:“今天,真冷。”
  华夏也躬身撅在那里,硬着声音呛他:“谁叫你开窗户的,吃饱了撑的。”
  萧离为倒没生气,仍旧好脾气的说:“因为屋里太热啦。”
  华夏还继续不给好脸色:“一会嫌热一会嫌冷,你毛病真多。”
  他还是和颜悦色,没错,和颜悦色,就是《女训》里说正身洁行的顺妇应该保持的那种脸色,华夏都觉得他居然变温和变绅士了,虽然看着不是太习惯,感觉倒还算满意。
  他问:“你不觉得地板特别烫么?我白天擦地板的时候膝盖烫得要起水泡了。”
  华夏再想板着脸,再不想搭理他,看到他一直陪着的笑容,又是这个切身体验过的问题,终于软了坚持,点点头说:“嗯。”
  萧离为笑着说:“幸好咱家不养狗。”
  华夏撅嘴:“你不知道现在这个小区是禁止养狗的啊。”
  萧离为一脸豁然开朗的表情:“怪不得,这个打狗方式真独到,真残忍啊,居然连人都不放过。”
  华夏一个没忍住,噗哧笑起来。
  他们俩都撑着胳膊趴在窗台上,模仿小朋友看天的那种纯情方式,外面凉风习习极度深寒,他说话喷着一团白烟,她说话吐着一团热气,他们就在暖的气息里雾里看笑,你笑我也笑,这场源头模糊的冷战好歹算是宣布结束了。开始得莫名其妙,结束时竟然也这般没头没脑。只是在华夏心里面留下的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转天是元旦,华夏宅在家里做题,中午的时候被离为的姥姥叫去吃饭。
  姥姥说:“华夏好久没来家里吃饭了。”
  她帮着摆碗筷,低头说:“最近学习有点忙。”
  姥姥说:“现在住得近,多忙都没关系,你爸妈不在家你就过来吃饭。”
  华夏正要去厨房端菜,离为也走过去端菜,门不甚宽两个人都卡住了,互相看了一眼,她先进去,冲着姥姥答应着:“哎。”再低头,那盘菜被他端走了。又伸手去端鱼,出去的时候碰上他要进来盛饭,她向左让他也向左,她向右让他也向右,她站着不动他居然也站着没动,那么普通的一扇厨房门搞得好像通关要塞。离为干脆把她手里的盘子接过来,努着下巴说:“你把米饭端出来。”于是两个人都转身。
  吃饭的时候,她想夹鱼脸上的那一小块肉,结果碰上他的筷子,飞快的扫了他一眼,他没知觉似的夹走吃了,华夏只得等着鱼翻身。想夹茄子也一样,她想夹的那块必定能被他看上,然后就看谁的动作快了,有时他得逞有时她获胜,看得姥姥直笑。华夏不得不在心里问苍天,难道这样吃口饭都要争的日子又要开始了?
  吃完饭他俩一起洗碗,沉默了一阵,同时开口。
  ——他说:“有件事……”
  ——她说:“你最近……”
  华夏抢在他前面说那一句:“你先说吧。”
  他接过她递过来的盘子擦干,“有件事想拜托你。”
  她继续洗碗:“嗯。”
  他把盘子放到碗柜,“能帮我家教一下么?”
  她诧异的偏头,像是不可思议:“啊?”
  他故作镇定,“就是教教功课。”
  她看了他两秒,赶在他也看过来之前低头:“哦。”
  离为看着她微红的侧脸问:“哦什么啊?”
  华夏瞪眼睛:“你说我哦什么啊。”
  他又把碗接过来擦干:“你刚才想说什么?”
  她随口说:“忘了。”
  他淡笑:“傻妞。”
  她才没忘呢,她本来想说,你最近怎么不好好学习啊,有什么问题需要我帮你么。
  于是他们一整个儿下午都在搞学习,华夏顶顶认真的,讲完了还勾题目出来让他趁热打铁,离为在写字台前做题,她就趴在电脑桌前面找游戏。从他一堆堆的游戏光碟里翻出新仙剑奇侠传来,这个游戏她之前有听邵安说过。其实她和萧离为第一次玩的电脑游戏就是仙剑奇侠,记得当时还是dos版的,一起打了好几天才通关。
  萧离为抬起头说:“那里面有仙剑你找找看。”
  她说:“我找到了,你快好好做题吧。”
  离为兴致高昂:“我这个是挚爱月如版,最后林月如能复活。”
  他不是一直都挺喜欢赵灵儿么?华夏挑眉毛问:“不对啊,明明写着深情灵儿版。”
  离为把笔一放:“不会吧,赵灵儿那张盘我借人了啊。”
  就知道他不会只买一张,就算只买一张他也不会买月如版。华夏随口一问:“借谁啦?”
  “毕静。”
  又是毕静,有完没完了。华夏没好气的说:“放心,你没借错,是我看错了。”
  萧离为没说话,低着头像模像样的做题。
  过了会华夏从显示器后面移出脑袋问:“你怎么跟毕静这么熟。”
  离为的语气理所当然般:“我们同桌啊。”
  同桌啊。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趴在他房间的飘窗前看不远处中央公园放的烟火,那些盛放的大朵大朵烟花斑斓了整个夜空。华夏总觉得离为有话要说却一直没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她整整给他补了三周的课,放榜的时候比自己的排名更紧张萧离为的成绩,挤在人群里找来找去,意外又惊喜的发现他居然越过绿榜进了红榜,只不过在红榜最后的位置上。她很高兴的跑去校车站等他,按早晨的约定和他一起回家,可是看到的却是他和一群人一起晃过来,毕静作为唯一的女生在那群人里面特别显眼。
  那些人过来还不等萧离为介绍,就一个个跟她打招呼:“华夏你好,我是范大米。”
  “你好,我是范小麦。”
  “你好,我是……”
  “……”
  “我是毕静。”
  华夏望向萧离为,不知道这是哪出戏。
  离为态度端正:“华夏,他们过两天要补考,你能不能帮忙补一下课。”
  华夏还没纳过闷来,那些人就抱拳的抱拳,作揖的作揖,一个个祈求的眼神。
  ——“拜托,拜托了。”
  ——“大侠救命。”
  ——“好人会有好报的。”
  华夏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谨慎的问:“不能找老师么?我怕我教不好。”
  范大米说:“离为本来跟我们一个水平的,你一教他就上红榜了,我们都热切的信任你。”
  华夏的反应是:热切的信任?你不会挂的是语文吧。
  萧离为的反应是:“谁跟你一个水平的?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华夏的小灶就这么单方面不情愿多方面热情的开了张,地点是萧离为家。因为他们挂的科目五花八门,数理化挂什么样组合的都有,华夏就只得分批开讲。男生自来熟的厉害,华夏也不是多么矫情,一会就打成一片,唯独对着毕静总觉得隔得遥远,仿佛彼此都不想亲近。各科重点讲完了再划题目,折腾到很晚,华夏和萧离为一起送他们下楼。
  范小麦握着离为的手一个劲的激动:“你太幸福了。”
  离为嫌他恶心,抽出手故意在衣服上面擦了擦:“快滚蛋。”
  寒假刚开始,华夏却更忙了,又帮他们恶补了几天。等补考完了那些人还专门跑来答谢,请离为和华夏吃必胜客,那时候只有市中心开了一家,门口排了很长的队。餐桌上人人又活泼了几分,开各种各样的玩笑。
  忽然有人指着远处的一桌说:“离为,那不是你情敌么?”一桌人听声安静了,萧离为投给他一个凶神恶煞的眼神。
  华夏顺着他目光看过去,那人是邵安。原来是他的情敌啊,毕静喜欢邵安,她一直都知道。想来萧离为喜欢毕静,她也一直在猜。原来是这样,猜中了那结局,却不能令人欢喜。
  邵安也看到他们,走过来打招呼。华夏站起来面对他问:“你来逛街啊?”
  他笑着说:“不是,初中同学聚会。”
  毕静很热情,挪出地方来问:“要不坐下来说。”
  邵安表情自然:“不用了。”
  萧离为插话说:“哪天一起打球吧。”语气明显算作是生硬的。华夏心里堵得慌,他凭什么不高兴,因为毕静给邵安献殷勤了?那是你自己没本事。
  邵安答应着:“好啊,等球馆开放了就去。”
  华夏一挺身,目光炯炯:“我周末去我姥姥家,到时候再去找你啊。”说完了,自己都觉得口气甜得发腻,完全不像是平时能说出来的语气。邵安多聪明啊,不解的眼神一晃而过,转眼笑得露了酒窝线:“好啊。”
  之后的气氛一直怪怪的,萧离为黑着脸不说话,华夏不说话,其余人也不敢说话,都是眼神飞来递去。吃完饭就各回各家。
  他们快要走到楼下的时候萧离为突然打破沉默:“要去逛街吗?”
  华夏疑惑:“都到这了,难道再折腾回去啊。你要买什么?”
  萧离为态度不太好:“不买什么。”
  “那你逛什么?”
  他一不做二不休的样子:“买礼物。”
  华夏心里一咯噔:“买礼物哄女孩子?”
  他面无表情的和她对视:“对,哄女孩子。”
  华夏腾地就怒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大声说:“她不喜欢你,她喜欢的是邵安!”
  离为眼里冷冷的也像是要发怒的表情:“他哪里比我强?”
  她肆意愤怒的叫着,像一只怒目防御的猫:“他哪里都比你强,比你学习好,比你用工,比你努力,比你优秀得多得多得多!”
  离为也猛的大声:“那你去找他吧!”吼完了愣了片刻,又看了看像是受了惊吓而瞪着眼睛的华夏,他抿着唇角下颌显得严肃而倔强,只停了那么一下,好像时间也停了那么一下,接着华夏扭头就跑了,拼命的按着电梯,把按钮摁得咔咔响。
  他急促的吐气,像跑了很多圈的步,插起口袋往来时的路走,有点颓然。电梯门合上时华夏只看到他走远的背影,门慢慢合上,他消失不见。
  华夏走出电梯时她妈妈刚好从萧离为家里出来。门被关到一半又打开,姥姥站在门口和蔼的问:“回来啦,外面冷,快进屋去吧。”又往她身后看了看,语气中满是无奈,“离为呢?是不是又去哪里玩了?”
  华夏一慌神,脸红着说谎:“不知道,我吃到一半就先回来了。”
  跟离为姥姥告了别,看着门合上,伸手去接妈妈手里的柳条篮子,偏着头装作高兴:“姥姥又做年糕啦。”指尖碰到妈妈的胳膊紧着一缩,她妈妈赶忙伸手过来握她,心疼的问:“你手怎么这么凉?”
  她抱着篮子躲到自家门前,勉强敷衍着:“外面太冷了啊。”回头叫,“妈,快开门,冻死人了。”
  她妈妈才拿了钥匙疾步走过来,假装生气的拍拍她屁股:“现在的孩子啊简直关心不得。”
  华夏进了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自己关进厕所,用清水拍拍脸,照着镜子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哭。等情绪稳定了,就当什么都没发生,洗洗手走去吃年糕。她小的时候告诉过所有能告诉的人——萧离为姥姥做的年糕堪称天下第一,是她这辈子最喜欢吃的东西。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辈子”是个什么样子,只是觉得是个比永远还远的概念,当然,现在她也不知道“这辈子”是个什么样子,只不过比小时候多明白了一点——人的一辈子在永远里面只能算作沧海一粟。
  吃过晚饭,回到屋里看见放在桌子上的篮子,又不由想起萧离为。她无力的趴在电脑前心绪复杂而纷乱,努力的想着,努力的找着,我们究竟为了什么发生这样的冷冲突,动机是什么,源头在哪里。QQ列表一片昏暗,对面始终没有传来开门关门的声音,天色黑得如同不见底的深洞,而他还没有回家,会去哪里?她开始担心。
  剪不断,理还乱。于是跑到博客上自问,我们不断的吵架,不断的横眉冷目,是因为已经不会和平相处了吗?既然不能和平相处,为什么觉得不肯甘心呢?
  敲完短短一行字,身心俱疲。这世上最无奈最无聊也最无辜的事情就是自问之后得不到答案。
  再低头时,萧大虾的QQ已经在线,她像是猛然看到了他的真身,冰凉的心有点回暖,久久的望着那个头像发呆,犹豫了很久决定低头。
  她问:你在哪?
  等了一会,他没回话。
  华夏又问了一遍:怎么不说话,你在哪?!
  那一方仍旧安静,看在她眼里如同是鞭人的死寂。脑子里的怒气一下子又点燃,我混账才肯摆低姿态!愤怒的把他拖入黑名单,从此眼不见心不烦,一了百了。
  如若QQ里的黑名单真能作用到现实生活,该多好,不想见的人因为一个简单的鼠标动作就可以摆脱得干干净净,除了下个决心,其余不必费神,那该多好。可是,现实永远都那么现实。她犹自停留在愤怒中,飘窗已经被人敲响。笃笃笃,一下一下,节奏鲜明,鲜明的如同她尚未消失的满腔怒意。她任性不搭理,他也任性不气馁,持续不断的敲。华夏跑到床上把脑袋埋在枕头里,恶狠狠的想,你敲啊,有本事把玻璃敲碎了爬过来啊。
  隔了一会,忽然觉得安静了,抬头把耳朵竖起来仔细的听,果然,他没有在敲了。她又开始跟自己闹别扭,赌气的想,你要是再多敲一下我就肯理你。可是萧离为对自己就只有这么点耐心,多一下都不肯敲,这样没有诚意,他好去死一死了。
  她的牙齿还在咬在一起,就听见外面门铃响,有人走过去开门。妈妈对外面招呼着:“快进来。”
  然后是萧离为十分礼貌的声音:“田姨,我姥姥做了年糕,让我给华夏送过来。”
  华夏扑腾着从床上坐起来,盯着门愤愤的想,你就装吧,你最会装小绵羊了。
  她妈的语气里满是笑意:“华夏,快出来,离为给你送好吃的来啦。”
  她摆出无关痛痒的调调:“哦,让他放那吧。”
  她妈走过来把她屋门打开探了身子进来,轻轻教训着:“干嘛呢,离为都给你送过来了,摆什么谱呢?”
  华夏很生气,觉得她妈特不给她面子,小声嘟哝:“我没谱,又不是唱京剧的。”
  她妈妈瞥了她一眼:“快点出来,跟离为说谢谢。”
  她不动身子,只冲着门口乱嚷嚷着:“我睡觉啦!谢谢你啊。”
  萧离为规规矩矩的站在客厅,老实巴交的告别:“阿姨,那我回家了。”
  门关上了,华夏又咬着嘴唇想,你要是再多站一会,我就原谅你。真的,就那么一会你都坚持不了。
  她妈妈走进来犀利的问:“你们俩今天是不是又吵架了?”
  “我们俩哪天不吵。”华夏走到门口做逐客的手势,“我要看书了。”
  她妈妈一边往外走,一边教训她:“别老端着臭架子摆臭脸,我这么好脾气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刺头来。”走出去,又折身回来,“去,把篮子还回去,两只一起。”
  华夏头疼:“明天不行吗?”这不是没事找事嘛。
  她妈妈不紧不慢的坐回到写字台前修改教案,心不在焉的抓起电话听筒:“那我打电话叫离为过来拿吧。”
  华夏气得没办法,被逼无奈的站在离为家门口,心里仍旧不舒服,有这样生窝囊气的吗,活像被人轰出家门似的。
  萧离为给她开的门,乍一看到她,面上也有点不自在。
  华夏把篮子给他递过去,语气里面一点温度都没有:“喏。”
  他接过来,额上有条不算明显的抬头纹,不解的问:“怎么有两个?”
  华夏抿嘴看着他没有说话,眼神是敌对中又带着浅笑的。
  他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忽然有点尴尬,挠挠后脑勺问:“好吃吧。”
  她眼睛眨了眨,不领情:“又不是你做的。”扭头回家。
  他在她把门关上前不服气似的补了一句:“豆沙是我搅的。”
  华夏送完篮子一进屋,就有清脆的敲玻璃的声音等着她,那感觉很妙,一个刚才还在思想里把他活埋了千百遍发誓再也不和他说话的人,刚才怎么听他敲怎么觉得烦乱,现在一下子敲进自己心里了,见鬼的是,自己的心居然是柔软的。
  华夏叹气跑去飘窗台上,趴下去把侧面的窗户拉起来,嘴硬的装不在意:“你要干嘛。”
  萧离为把手长长的伸进来,不客气的说:“给我两个年糕。”
  华夏靠到窗台远离他的那一端,小人得志一般,故意把年糕捧起来吃得喷香,摇头晃脑着:“就不给你。哪有把东西送过来再要回去的。”
  隔着玻璃看别人吃东西的悲哀,和隔岸观火的乐趣差了十万八千里。他十分不高兴:“你别不讲理。我姥姥没给我留晚饭,我还好心的把我的那一份年糕送你了,你忍心看我饿死啊。”
  华夏不为所动:“我又没让你送。”然后又探身子过来气他,“干嘛那么好心送给我啊。”
  “是啊,干嘛那么好心啊。”他回家的时候姥姥姥爷已经要睡了,姥姥躺在床上的随便数落了他两句。他安心听完,就去厨房找吃的,一眼就看见摆在桌上的那篮子年糕,他知道华夏喜欢吃这个,以为是姥姥留给华夏的,敲她玻璃也不给开,想也没想就送过去了。回家再找,没发现有存留,正纳闷姥姥把吃的藏哪了,不会赶尽杀绝吧,早知道先吃两个再送过去,她就来敲门了。恍然大悟,原来姥姥根本就没藏,也不是没给留饭,是被自己送去给白眼狼了,简直追悔莫及。
  华夏觉得气出得差不离了,抓了三块递过去:“喏,接好啦。”
  他难得投来感激的目光。
  华夏谨慎的问:“你刚才去哪了?”
  他忙里偷闲回话说:“打球去了啊。”
  她的心绷的紧紧的,脸也绷得紧紧的,一着急不顾逻辑的什么话都往外说:“我在这替你担心了半天,还费事的自己我反省干什么老跟你吵架,你倒好,你跑去玩啦。”她抬手就要关窗户,萧离为赶紧把胳膊伸出来挡着,叫她:“华夏,唉我说你……别那么大火气行吗,咱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她动作停到一半。他赶紧插了一句:“你不是反省了么,你反省出什么来了?”
  越听越气。“凭什么我一个人反省啊,我有什么好反省的。”华夏撅嘴,“你把手拿开,万一把你压残废了我可不负责。”
  萧离为干脆把两只胳膊都伸过来,像无赖一样:“你说点有道理的出来,行吗?”
  “有道理?什么是道理。”华夏板着脸问,“你干吗不回我QQ。”
  萧离为绝对是丈二和尚:“我什么时候不回你了?”
  她理直气壮:“就刚才!”
  “傻妞,刚才我在找吃的啊。”他把胳膊收回去,“你就这个生气啊?”
  华夏忽然鼻子有点发酸,什么叫就为这个?下午吵架的事情他都忘了?他冲自己大吼大叫完了又都忘了?今天的事情她也说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了,就是心里难受,脑子里面养了奇怪的虫子,一想起他来就会蠕动,就会痛,就会什么都想不清楚,想不到来路,也想不到出路。一想到在电梯门关上时看到他消失的背影,一颗心仿佛是舌尖是被开水撩拨烫得失去味觉一般,麻木的失去了痛觉。她这么难受,可是他却轻松的问,就为这个?她冷冷的问:“你觉得还有别的吗?”
  萧离为低头,也什么都说不出来,忽然扔了个小盒子过来,低声说:“送你的。”
  眼前的剧情转换得太快,华夏有点不能适应,小心的拿起盒子问:“是什么?”
  “打开看看啊。”他装作不紧不慢的表情和语气,其实早就紧张得厉害。那个小盒子都快在口袋里孵出小小盒子来了,才终于有勇气拿出来。他胸骨被自己的心跳撞击出强劲的声响。
  听说每一个表白不能的少年都有一颗剧烈跳动的心脏,也许后来那些个黄毛少年长成为稳重的男人,在对着第n个女人第n次表白成功后,当发现自己永远不会再出现那般变奏的心跳后,才会去怀念曾经的懵懂和青涩。说不准他永生只那么一次的怪异的心跳,像是心窝里面养着一颗属于别人的东西随时都想要飞出去。
  华夏把盒子打开,里面放着一个小巧的软陶天使,捧着书盘腿坐着,望天做思考的样子。拿起来,底盘上写着很丑的字,祝华夏生日快乐。很丑很丑,却是被细细描了很多遍才清清楚楚写上去的,他终归还没忘记补给自己生日礼物,虽然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月了。
  华夏把关到一半的窗户又拉上去,低着下颌好像被谁欺负了似的:“你才想起来我生日啊。”
  “我那天……”话说一半,再喜欢装酷的大男孩该紧张的时候还是羞涩,萧离为感觉手心像是在冒汗:“不算晚吧。”
  她眼皮一耷拉:“晚了。”
  他眯眼睛:“没多晚吧。”
  华夏抬杠:“晚了就是晚了。”
  萧离为又伸手,和刚才要年糕一模一样的动作和表情:“那你还给我吧。”
  她把小东西抱在怀里:“有你这样的吗,哪能都送给我了还要回去啊。”
  他冷不丁的问:“那你喜欢么?”
  “啊?”
  “我问你喜欢吗?”
  “一般喜欢吧。”
  “你是还给我吧。”
  “你把手拿开。”
  “你把东西还给我,我就拿开。”
  “不给。”
  “傻妞。”
  “你说谁呢。”
  “谁傻我说谁。”
  开开心心互动完万年不变的“傻妞和你才傻”的游戏,把窗户关上后,华夏捧着那个小娃娃幸福的倒在床上,高高举起来照着光,看得满心欢喜。翻过身,轻轻把它的摆在床头柜上,耐心的换了很多个角度,始终觉得不对劲,又站起来摆到电脑桌上。好不容易调整了个心满意足的位置,看到电脑忽然想起把他拉到黑名单的事情,赶紧又申请把他加为好友。不放心的跑去飘窗敲暗号,出乎意料的,萧离为好像一直背靠在那里并没有离开,他背后的窗户上有一片氤氲的雾气。
  华夏轻轻敲了敲自己的玻璃,他先回头看了看,拉开窗问:“什么?”
  她也拉开来,因为怕心虚外泄而表现出十足蛮横来:“我刚才加你QQ了,你赶紧给我通过。”
  他反应了片刻,诧异的问:“你不会狠心把我拖黑了吧?”
  华夏没有正面回答,只嘤嘤着:“快点通过啊。”
  “华夏……”他低低叫了一声。
  她问:“什么?”
  “……晚安。”
  华夏看着他,觉得他还有话要说,不知道是暖气太足还是他的眼神太烫人,她觉得脸上有些发热,不自然的暖着。低头,轻声讲:“那,我睡觉去了。”窗户缓缓合上,像是有点依依不舍。
  他忽然又挡了胳膊过来:“你做我女朋友吧。”
  隔着透了缝隙的玻璃,她不是没听清楚,而是不敢听清楚:“你说什么?”
  “我说……”他吐字忽然变得困难起来,仿佛全身的热量都集中到了脑部,灼得喉咙十分干涩,无意识的吞了口水,表面上很细微的动作,脑子里却是轰隆的一声。离为极不自然的把手攥成拳头,一根根血管清晰可辨。
  也许这一生在她面前只需这一次勇气,也许那些冲动也只够这一次的勇气,错过机会便不再了。
  “华夏,我……”
  华夏的妈妈敲门叫她:“到你洗澡了。”
  她微怔了片刻,慌乱的把窗帘放下,捧起书装作正在学习的样子,偏过头应了一声:“哎,就来。”
  她妈妈推门进来叮嘱:“动作快点,一会早点睡觉,明天还要去姥姥家呢。”
  华夏点头敷衍着:“哦。”
  她妈盯着她问:“你脸怎么那么红?”
  “啊?”她起身几步冲过去,“暖气烧得太好了。”轻轻推了推妈妈,半掩着门,“哎呀,你出去一下,我要换睡衣。”确定妈妈走远了,再急匆匆跑回去,掀开帘子抿着嘴,问得小心翼翼:“刚才,你说什么?”
  萧离为脑子里一片空白,像是赌气的孩子:“没什么,我要睡觉了。”起身,放下窗户。
  只剩下华夏一个人有点发蒙,对面的玻璃上映得是自己半失落的表情,他刚才说什么,他这是怎么了?
  他怎么了?萧离为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不知道在跟谁赌气,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临阵退缩了。白天她跟邵安说话时巧笑的眉眼浮在眼前,她说,我周末去我姥姥家,倒时候去找你玩。原来就是明天。她对着邵安说话的时候语气和眼神都是带着甜腻的,而对着自己的时候却总是隔山隔水隔了万千公里,不是挑眉就是怒目从不见一丝温顺。
  他躺在床上辗转,万一说出去被拒绝了,不如永不再提。可是,不说自己又不能死心。挺身笔直的坐起来,匆匆走到窗前伸手要敲,想了想,最终作罢,好端端的还是不去惹她讨厌了。鸵鸟一般埋头在被窝里,不晓得过了多久,死活也睡不着。觉得床出奇的硬,被子出奇的厚重,压得自己喘不过气,翻来覆去的想着和她之间的点点滴滴,脑子里面混乱极了,理不出个头绪来,从哪里开始才算是个头呢。
  而和他一墙之隔的华夏也没有睡着,她听到他说:“你做我女朋友吧。”每个字都听清楚了,刻在脑海里,印在心尖上。只是来得太快不敢相信,也许所谓的心弦大抵是个真实的东西,听到他突兀的言辞,胸腔里有个什么东西被拉得紧紧的,条件反射般的张口去问,不过是想要再听一遍,确认一遍。然后,绷断了,成了现在这样的局面。早知道就点头告诉他,好。
  她翻翻身,还是睡不着。为什么要好,他不是喜欢毕静么?他不是为毕静去打架吗?他不是因为毕静还把邵安当情敌了吗?越是想越是烦燥,越是想越是睡不着。于是扭开台灯坐起来想看看书,心静了或许困意就来了。可是屋子那么大,他送的那个娃娃那么小,怎么一偏头就在视线里呢。
  她只得找了衣服穿上,想去飘窗那里坐一会,看看外面,顺便,看看他睡了吗。
  灵犀是这样一种特定的存在。窗帘一掀开,看到的是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背影,隔了两层窗户一臂的距离,隔了朦胧的雾气,隔了心底深深浅浅的喜悦,看到了萧离为挺直的后背。她轻轻敲了敲窗框,他闻声转过身,愣了好久,一直没有把窗户拉起来,她也没有,只那样看着他。
  萧离为轻轻叹了气,用手指在玻璃上描划,每一下都很用力。华夏仿佛能听到他的指甲滑过玻璃的声音。尽管她看到的是反过来的样子,可是她能看清楚那一行笔记,他一笔一划的写下“做我女朋友吧”。那一刻,毕静,打架,情敌,还有成长中积累得乱七八糟的敌对,一切的一切统统没了重量。在他的严肃里,她认真的点了点头,伸手出去,也在玻璃上写了字,“好”。
  也许这一生再也不会有人这样郑重又郑重的用如此的方式对她讲这样一句话,严冬深夜,十七岁的萧离为在玻璃上用尽全身的勇气为她写了五个字,也许这样的夜晚,这一生只这一次,错过了便不再。他们终于把窗户拉开,谁都没讲话。
  大约隔了几个世纪那样久,离为忽然开口:“这天真冷。”
  华夏抬头看着他,忍不住笑了:“你别那么别扭好不好。”
  萧离为也跟着笑:“傻妞,你最别扭。”
  华夏难得的没有顶回去,心里略微有些紧张。上一秒开始,他从朋友忽然变成了男朋友,仿佛整个世界都跟着转换了角色一样,有点不能适应,反应上略带着迟钝。
  他问:“怎么又不说话了。”
  她嗯了声,又看着他:“是有点冷。”
  “谁让你不多穿点的。”
  “我怎么知道啊。”
  想来萧离为同学也是第一次当人家男朋友,也觉得挺别扭的:“那就,那就去睡觉吧。”
  华夏挺听话:“行。”
  再次躺上床后,更加没了睡意,她心里面仿佛开着一朵一朵的小花,姹紫嫣红,耀眼而夺目。正在想,离为睡着了吗?就又听到敲玻璃的暗号。
  她兴奋的蹦过去,拉开窗户问:“怎么了?”
  他伸手过来,可怜兮兮的:“再给我两块年糕行么?我还饿着呢。”
  “哦。”
  “傻妞,你笑什么啊。”
  “我哪笑了。”
  就这样,各就各位的站在早恋男女的位置上,偷偷的两情相悦,以前吵架时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这样再看,他就拥有了世界上最好看的鼻子,最温和的双眸,最让人心动的侧脸。每每只看着就脸红心跳,一起看书做作业,打游戏。
  快过年的时候,按照半年前的计划,萧离为被他的父母接去美国,他走的时候不够潇洒,眼圈红红的。
  华夏每天都很想他。她时不时的问自己,以前不是他女朋友的时候有这样抓心挠肝的想他过么?答案是:绝对没有。以前和他一见面就吵架,不见面才是最好的事情,诅咒还来不及,哪里谈得上思念呢。又如何能知道,思念是这样的深切,这样的疼,这样的痛,这样的陌生,又这样的美好。
  深切如偶尔望着对面的窗放空,不止大脑,连心也随着空洞。疼痛如思念的时候书页划破手指犹不知觉,见到刺目血迹才觉十指连心。陌生如自己不断的矛盾,又不断的坚定。美好如等待中的那些喜悦。在QQ上和他聊天是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刻,他们隔了十二个小时的时差,几乎是日月的作息,却平息不掉心里无底的挂念。刚刚敲下了再见,一下刻就开始想念。那感觉实在奇妙,明明心里面是空空的,却又被什么填满了,满满的都是他的霸道,他的不讲理,和他偶尔的温柔。
  萧离为回国的那天,B市下了大雪。密集的雪花纷纷扬扬的把整座城市的天空映衬得仙境般的明亮。华夏抱膝坐在飘窗上,看着他那一边的沉寂,自己的心暖了又凉。雪这么大,他的飞机能安全降落吗?担心着,盼望着,她从清晨一直等到日落,等到深夜,又等到凌晨,终于听到对面开门的动静,终于等到他回来了。一颗心落下带着咕咚的声音。
  又过了好久,他屋子里的灯才亮了起来,华夏赶紧坐到飘窗旁边的地板上,静静而狡猾的等着他来敲。然而她失望了,隔壁一直一直都安静的没有星点声响没有任何动作。她生气的咬牙:死离为,回来了都不看看我。气呼呼的探头过去想看看他究竟在做什么,就看到了他嬉笑的表情。
  萧离为得意的问:“躲在那干嘛呢?”
  华夏嘴硬:“什么叫躲在那儿啊,我坐着看书呢。”
  萧离为还是笑,好像嘴天然合不拢似的:“哦,那你都看了些什么?”
  她扳着手指,假模假样的数着:“贝克曼重排啊,克莱森重排啊,霍夫曼重排啊……”
  他忽然镇定的打断:“你想我了吗?”不像是开玩笑,也不像是随口的一问,他清澈的眼睛里面装着认真和在意。
  华夏脸一下子就红了,抿着嘴反问:“你想我了吗?”
  他又不严肃了,继续笑:“你想我就想。”
  “我不想。”
  “那就不给你礼物了。”
  “别废话,快点拿来。”
  萧离为带回来的礼物很特别,是一对小型的对讲机,调好了频道递过来给她,她冲着里面连“喂”了好几声。
  萧离为指示:“你站远一点。”
  她退到墙角,继续好奇的“喂喂”。
  他又下命令:“傻妞,把窗户关上,这样听不出效果来。”
  然后她舒服的平躺在床上,听他在那边喂来喂去的,就是不回话。萧离为着急了,跑去敲玻璃,她也不理,谁叫他开口闭口就是傻妞的。他越敲越急,越敲声音越大,她担心妈妈会被吵醒,对着对讲机大叫:“萧离为!”
  敲玻璃的声音忽然就没了,对讲机里没完没了的试音声也没了,她也不知道时间是静止了,还是被按下了快进。心跳得厉害,不知道哪来的厚脸皮,告诉他:“我想你了。”
  他问:“你刚才说什么?”
  她把脑袋蒙在被子里,大声着:“我说,你傻。”
  那晚华夏睡得特别香,很多个晚上都没有睡得这样踏实了,她以为自己会做个香甜的梦,可是一个梦都没有就到了天亮,醒来的时候看到床头柜上的对讲机,心里面暖洋洋的。她把开关打开,冲里面“离为”“萧离为”交错的叫了很多声,他缓慢的回应,“我在。”
  对讲机的音质不十分的好,并不能听出他的情绪来,她只是猜测:“你还在睡觉啊?”
  他回话说:“我在做很重要的工作。”
  华夏不解:“你干吗呢?”
  萧离为说得正经八百:“倒时差啊。”
  过了一会,华夏又冲对讲机叫:“快起来,跟我到楼下去堆雪人。”
  他说:“你别闹,晚上去雪也跑不了。”
  华夏模仿闹钟的声音故意吵他:“萧离为起床,萧离为起床。”
  他绕头,无奈的回话:“我真的困啊。”
  华夏问:“咱俩究竟是谁傻,你把它关了不就好了嘛。”
  “你傻。”他舍不得关,她没看出来?
  一直耐着性子等到傍晚,她亲自跑到对面去叫他起床,认识那么多年了,叫他起床根本不是什么新鲜事,可是身份一变,最平常的事情也忽然变得古怪起来。看到萧离为躺在被窝里的样子,开天辟地的觉得他又帅又可爱。
  俯身叫他:“快起床。再不起就看不到今天的太阳了。”
  他在梦里一激灵,睁开眼睛瞪着她,不可思议一般,“你怎么来了?”
  华夏背着手:“我不能来啊?”
  他脸上的睡相还在,眼里却生了光亮,咧嘴笑着:“嗯,能来,太能来了。”
  华夏也笑:“你赶紧起来吃饭,我在楼下等你啊。”
  萧离为一直带着笑意,随便扒拉了两口饭,穿了羽绒服就往外面跑。到楼下的时候,路灯已经亮起来了,华夏正在尽心尽力的滚雪球,她穿白色的外套,围着红色的围巾,翩若惊鸿,皎若朝霞。他招呼了一声,她快乐的直起腰冲他笑,弯着两道清眉,明眸善睐。
  一起努力了许久,她发誓要让自己的雪人是最大的那一个,许愿它可以一直站到春天来临。
  萧离为帮她找树枝,和每年一样由她来做最神圣的仪式。插好了胳膊,她仰着头问:“对称不?”
  他煞有介事的摸摸下巴:“还不错。”
  她着抿嘴角,眼睛里流光溢彩。萧离为慢慢开始笑,未曾见过的温和,做了无数次心理建设,终于伸了手出来。全世界的小鹿都跑到华夏的怀里来了,撞得她不知如何是好,羞涩的低了头,犹豫着,犹豫着,摘下手套缓缓递过去。他手指冰凉,却瞬间让她心里生出阵阵暖烟。
  你指尖的那一点温存,就能让我的心头绽放无数美丽娇艳的花朵。
  他因为兴奋和满足而掩不住的笑意,她静静与他对视。
  后来的后来,她终于知道,所谓的幸福不过是这一刻我在你的轻笑里安静的样子。当时并不知道,那竟然是幸福的最远端。未来谁都不能够预料。

  第四卷 时间原来是这么危险
  华夏屏息躺在床上仔细的听外面的动静,有人走进来,换鞋,然后是倒水的声音。确认外面不是两个人后,她才下床披着外套出去探头,看到他正端着杯子站在厨房发呆。慢慢的走过去,装成还没睡醒的声音问:“你回来啦。”
  樊覆舟抬起头貌似心事重重,轻轻扯动唇角笑了笑:“把你吵醒了?”
  她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听到动静出来看看,我回去继续睡了。”
  他连表情都没有,点点头:“嗯。”
  嘿,他这是什么态度,华夏敲脑袋自问,我吃饱了撑的跑出来问候他。回到屋里躺进温度犹存的被窝,因为实在太困,几乎倒下就睡着了。一直睡到中午才爬起来,在洗手间刷牙时瞄到他的漱口杯,愣了片刻,边刷牙边想,不知道他后来睡没睡,不知道他上课迟到没,也不知道昨天敲门的那个女生究竟是谁。
  下午的第一节课就是阅读,樊覆舟微笑走进来的时候她不知道是哪里感觉别扭,无论抬头听讲还是低头看书一律专心不进去。虽然他把课上得一贯的精彩,她却觉得哪里不对劲,也许就是因为他表现得太好了才让人觉得不对劲。他清晨六点才回的家,从早晨八点半到现在又一直都有课,竟然还能精神充沛得看不出一丝疲倦来。早晨看到他时是一副满怀心事的表情,可是此刻站在讲台上却和平日一样的幽默轻松,没有半点揣着心思的样子。以前室友通过各种途径打听有关他的八卦,据小道消息称,他有过大把女友,听起来像是惹过不少情债,可这一日一日的接触下来认定他绝对不是花心的人,昨天的夜半叫门声却又令她模糊了认知。华夏忽然很想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虽然跟他住在同一屋檐下,却对他一点都不了解。
  课间时,陆瑾碰碰她问:“刚才你一直走神想什么呢?樊覆舟看了你好几次。”
  华夏偏头问:“你觉得樊覆舟的课讲得好么?”
  陆瑾理所当然的说:“岂止是好,简直就是太好了,你怎么问这样的问题?”
  华夏若有所思:“那你觉得他人怎么样?”
  陆瑾眼神闪烁:“什么怎么样,你该不会想倒追他吧。”
  华夏忙摇头:“怎么可能,我就是忽然挺好奇,他各方面都那么出色,应该有很多女朋友吧。”
  “我听说他有过两个女朋友,都是校花级别的。”陆瑾神秘兮兮的说,“不过他现在好像正在单身哦。”
  “诶?”显然华夏注意的重点偏了题,“你也是听说的啊。”
  陆瑾点头:“我又不是他的铁杆粉丝,只是单纯的崇拜学院偶像而已。”
  华夏张大眼睛:“学院偶像啊?这形容太夸张了吧。”
  陆瑾笑着拿笔敲桌子:“真的。不信你去问,我们经院可以有人不知道院长是谁,但是没有人不知道02级的樊覆舟啊。教数理统计的教授对每一届学生讲,樊覆舟是个奇人,玩能玩到最好,学也能学到最好,关键还能一直保持着最好。”又花痴的补了一句自己的评价,“长得又帅成这样。”
  帅成哪样?华夏眨眨眼睛,配合着夸赞了一句:“那么神的。”
  陆瑾还挺得意:“就是那么神。对了,你知道他GRE考了多少分么?”
  华夏睁着眼睛等答案。
  “有1520呢,而且他托福几乎是满分。”
  华夏求知好问:“他考了又不出国,难道就是为了来教课的?”
  陆瑾打趣她:“那我就不知道了,如果你追上他了,就帮我问一问。”
  华夏微恼的轻轻打她。这时樊覆舟走进来,先往她这边扫了一眼。沉着嗓子说:“咱们继续。”
  陆瑾一脸三八的看了看她,低声说:“你有希望。”
  等到下课时他照例被一群人围着问问题,华夏托腮看过去的时候,他刚巧也在看她,眼神大约只停了零点零几秒,又若无其事的低头去给别人讲解。华夏纳闷,难道被目标人物看出来自己在观察他了?
  第二节是作文,她听得还满认真的。下课后也赶潮流的跑过去问了几个问题再回到座位上收拾书包,走出教室的时候,有男生大胆的叫住她:“你也是A大的吧。”
  华夏看着他规规矩矩回答:“嗯,A大的。”
  男生自我介绍说:“我叫路明,03计算机的,我就坐在你后面。”
  华夏哦了一声,尴尬的笑笑说:“我没注意。”低头继续走路。
  男生跟着她下了楼,华夏很紧张,倒不是那人长得怎样,而且论面相也是个中上的水平,她只是纯粹的不喜欢被搭讪。
  路明大概不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主,客气的问:“能留个手机号么?”
  华夏防备的看过去,那人也紧张了:“你别误会,我就是想申请学校的时候可以相互帮助一下。”
  她不好意思的说:“我是04级的,要比你晚一年申请。”
  路明挺执着:“复习考试的时候也可以相互交流彼此切磋啊,多个人一起学习总归更有动力。”
  华夏挖空心思也找不出来拒绝的理由,直接说我就是不想给你,会不会太伤人了。只得报了号码。
  路明看着手机暗暗的欢喜,越加大胆:“你要回学校么?我们一起走吧。”
  华夏脊背挺得僵直,死也不往前迈步了:“我等人。”
  直肠子的路明也站住了陪她等,说是反正顺路。华夏背后直冒汗,她都不知道自己在等谁,估计这会樊覆舟还在电线杆旁边等她呢,心里苦闷的想着:人果然不能说谎,这下要怎么收场啊。
  樊覆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飘着暧昧的眼神来到她的眼前:“等久了吧。”
  华夏看向他,心里霎时放松了下来,却因为来得太突然,大脑死机了一般站着没回话。
  他伸食指敲敲她脑袋,笑容和煦:“冻傻啦?”
  华夏醒过神来,跟着他演戏:“你怎么那么久才下来。”
  他满意的点头:“嗯,有几个人问问题,耽误了会。”仿佛才顾上问候路明,“你是班里的同学吧。”
  男生带着诧异的眼神回答:“对。”
  樊覆舟装老成的叮嘱:“放学了赶紧回去吧,天那么冷。”华夏听得在心里狂笑,他还真把自己当人民教师了。
  并肩走出路明的视线,樊覆舟冷静的问:“挺聪明啊,把我手机号告诉他了。”
  天,究竟这人在旁边看戏看了多久了,自己还傻了吧唧的以为他救场救得刚刚好呢。华夏冲他瞪眼睛:“你什么人。”
  樊覆舟严肃的看过来:“你都知道报虚假信息了,怎么不随便编个号码糊弄呢。”
  其实华夏本意是想随便编的,可是前六位一说出口,顺便就把他的手机号给背出来了,新手机还没买的那阵空窗期就只努燎住了他这么一个号,记忆异常深刻。扁扁嘴说:“本来我就是随便编的,碰巧是你的号呗。”
  他表情还是严肃着:“上课为什么走神,对我讲课有意见啊。”
  “哪敢啊,你跟狐狸似的,没意见还总被你欺负呢,要是有意见了,你找我寻仇我还不死惨了。”她嬉笑完踌躇再三,认真的问,“哎,听说你GRE和托福都考了很高的分,那怎么不申请出国呢?”
  樊覆舟慢条斯理:“什么时候关心起我来了?我总欺负你,还对我这么有心,我不得不怀疑你的动机啊。”
  华夏切了声,“当我没问。”
  他笑着:“问都问了,掩耳盗铃可不好。”
  她不笑了:“那你给个痛快吧。”
  樊覆舟正儿八经的说:“我这儿可没有痛快,我口袋里有部手机,包里有两本书,别的没了。”
  华夏撅嘴,心里愤愤的想着,那些把他当偶像的人一定是瞎了眼了,谁要是跟他近距离接触过一定不会觉得他是个神人,只会觉得他是个欠扁的人。
  到家后,她翻笔记认真的消化课上内容,然后做练习。因为学得特别投入没注意时间,抬头时已经接近两点了。出于时间的直观效果,才觉得腰酸背疼脖抽筋,揉着眼睛走出去打算洗澡睡觉。看到樊覆舟歪头在沙发上已经睡着了。华夏蹑手蹑脚的走过去,觉得他这样的姿势一定不舒服,愁眉不展的。想起来第一次在月光下看到他的笑容,觉得他还是笑起来好看,有些男人不适合走深沉路线,就像猴子不适合抚额思考一样。把外套拿起来盖在他身上,又俯身过去关灯,周围暗下来。
  他不动声色的伸手出来抓住她胳膊,华夏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的惊叫出声。
  “是我,”就着房间里的光能看见他坐起来,拍拍旁边的位置说,“有空么?跟我聊聊天。”
  华夏站着没动,开玩笑讲:“收费啊,一小时一百。”
  他抬头轻笑:“一小时以内免费么?”
  她最受不了男人苦情的微笑,以前受不了,以后还是受不了,心立即就软了,母性的光环瞬间被通电发热。轻轻坐过去,认真的问:“聊什么?”
  “不聊了。”樊覆舟语气里有些无力:“陪我在这儿坐一会就行。”
  从来不知道他也有这样的一面,在华夏眼里,他是个随时随地发着耀眼光芒的人,不论什么时候在他身边都自然而然的有种安全感,牢靠的坚固的,只要他出现在视线里,心里就是踏实安稳的。从来也没想过他也会不安,也会有迷茫的眼神,也会像现在这样周身散发着无助。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华夏大概是困极了,一会会的沉默加上昏暗的光线催出强大的睡意,又不敢随意起身,他帮过自己那么多,无论如何在他有求的时候不可以将他抛弃,何况什么都不需要做。就歪着身子靠在沙发上,眼皮渐渐撑不开,沉沉睡去。他把自己抱到床上的时候勉强恢复了一点意识,微微睁开了眼睛,嗯了声。听到他站在门口低声说:“睡吧。”
  然后朦胧中满脑子都是他手臂上的温度,好像是枕着一片温柔睡着的,梦里面十分踏实。睡得再安稳也敌不住铃声一遍遍的惊扰,她昨晚没关机,悔不当初。
  萧离为开门见山:“怎么过年不回家。”
  太久没有和他通电话了,听到他的声音忽然透着陌生,心里面涌出一点点想念和一点点埋怨。她还没有睡醒:“我要上课。”
  萧离为问:“只有你那里才有新东方吗?回来就不能上了?”
  他语气不友好,她也懒得摆慈善面孔,生硬的说:“我喜欢在这边上,你管的着么?”她能想见此刻萧离为生动的表情,一定是铁青着一张脸,蓄势待发。
  “你任性有个头么?你姥爷又住院了,田阿姨每天都往医院跑,你忍心再看着她折腾过去陪你么。你跟谁赌气呢。”
  “我没跟谁赌气,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可以么。”最烦他把自己当家长。
  “你就好好的上进,好好的自私啊。”
  华夏冲着手机大吼,“你打电话就是为了和我吵架是吧!”
  他冷静的说:“本来不想吵的,提前不知道你现在这么不讲理。”
  她气得把电话按断,不等他再打来就关机,还是觉得生气,又把电池拿出来,狠狠的抛到床边上。再趴回去又睡不着了,蒙进被子里,觉得憋闷,又钻出来,还是睡不着,再把脑袋埋在枕头底下,来来回回的折腾了半天。怒气冲冲的坐起来,一把拉开门,蹬蹬走去厨房找水喝。
  樊覆舟早已经起来了,正在客厅看电视。笑容灿烂:“一大早的就这么有精神气啊,还是年轻好啊。”
  华夏瞥了他一眼:“少倚老卖老。”
  樊覆舟从茶几上拿起来厚厚一沓纸,递过去:“给你的。”
  华夏边喝水边问:“是什么?”
  他说:“几套题,早晨翻出来的,你要是精力旺盛,可以做一做摸摸底。”耙了耙头发,“你看我好心吧。”
  华夏没看出好心来,听出讽刺来倒是真的。“我精力不旺盛,我萎靡。”
  他笑:“不能萎靡,你是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人。”
  她把杯子放下,声音提高八度:“你偷听我讲电话!”
  他不以为意:“讲得那么大声,我以为你故意说给我听的呢。”
  华夏撅嘴:“小人。”
  “哦,说到小人,我郑重的通知你一下,咱家要来大人物了。我妈妈说她到A市出差,一会路过要来视察一下我,你做好迎接的准备。”
  萎靡的华夏小姐,仿佛被打了鸡血:“你说什么?!”
  樊覆舟坐在那里不慌不忙:“你先把卷子拿上。”
  卷子是重点么?华夏红着眼睛颤抖的扑过去:“你妈妈要来看你,我需不需要避嫌啊。”
  他扬起头看着她,一脸的莫名其妙:“避嫌?又不是我老婆要来,也不是金屋藏娇,避哪门子的嫌?”
  华夏被他表现出的无所谓弄得要抓狂,这真是一个倒霉的早晨,从起床被吵醒开始就气脉不顺。想起那通电话余怒未敢消,全部全部都是萧离为带来的厄运。现在又需要面对与自己完全不相干的“大人物”,她心里忽然做贼一般忐忑:“我还是出去吧。”
  “把卷子拿上。”樊覆舟执意的伸着手,冷静的讲,“不想见就不见,你现在出去要去哪,外面那么冷。”
  华夏一脸疑惑的把那一叠纸接过来抱在胸前,他补充说明:“关上门去屋里做题,掐着时间做啊,一个section做三十分钟,连续做两个verbal。”
  她不放心的问:“你确定关上门就可以了吗?”
  他“嗯”了长长的一声。
  华夏脸也顾不上洗了,匆匆走回屋里,把门锁郑重的锁上,又确认了好几遍。仍是觉得不妥,复开门出来。
  樊覆舟用余光瞄了她一眼,看着电视说得三心二意:“嗯,赶紧上厕所,一会就没机会了。”
  华夏抛给他一对大大的白眼球,不会说正经话不如闭嘴当哑巴。她冲进洗手间打仗一样把自己的洗漱用品和毛巾都收进袋子里藏好了,又迅速的跑去阳台收衣服,再回到客厅收鞋子。樊覆舟倒真是一点都不着急,她来来回回的跑了好几趟,他什么都没说,压根就没顾上看她,只有她从屏幕前走过时略微皱了皱眉头,动动脖子视线绕过她继续看电视。
  平时那台电视放在那里跟摆设似的,通常是她擦地的时候打开来放放声音,他也就偶尔看个新闻。今天是怎么了?频道换来换去的,她每瞄一眼看到的都是不同的广告,自己都替他嫌烦。
  华夏最后叉着腰把客厅周围巡视了几圈,确定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稍稍安了心。站在屋门口跟他打招呼:“那我就进去啦。”关门前忍不住又问了一遍,“真的躲在屋子里就没事了么?”想这个时候跑出去应该还来得及。
  他起身走过来定睛看着她,然后半真半假的皱了皱眉:“我猜只要她不是提着斧头来,你就是安全的。”
  华夏也皱了眉头,这人什么时候添新毛病了,从那个喷可乐男来过以后,他就被影响得喜欢动辄胡个扯,说话不着边。可她仍旧紧张:“万一你妈妈要参观卧室怎么办?”
  樊覆舟肯定的说:“你把门锁好,她进不去就不会参观了。”
  废话嘛,你不用说我也知道。她眼睛里面迷茫极了:“如果你妈妈一定要进来,我开还是不开门?”
  他转身回房间,拿了一副新耳塞递给她,“把耳朵堵上,听不见敲门就等于没人敲门。”
  华夏盯着他看,不知道他眼睛里的不悦是从哪来的。为缓和气氛,硬着头皮打趣:“我发现你最近电压老么不稳定的啊,一开始不还兴致高昂的忽悠我么。”
  他冷面:“因为你今天罗嗦得很。”
  这人居然还不耐烦了,真是坏毛病越来越多了。华夏一撅嘴:“你凭什么嫌我罗嗦?我不是怕你为难么!别不识好歹。”一不小心就大声起来,从睁开眼她心里一直没舒畅过,语气总归的好不到哪里去。但是竟没有将他激怒,反而觉得他的眼睛里像是有一片宁静的海洋,风平浪静,波澜不惊,使得自己也暴躁不下去了。
  “原来是怕我为难。”樊覆舟耸肩笑了笑说,“你只管做题就行了,外面有什么动静都不要理。”
  话音刚落,伴随着一串由远及近的高跟鞋声门铃就优雅的响起来。他眼神还停在她脸上流连。
  华夏赶紧把门关上,锁好。僵直的站在门背后,紧张兮兮的听着开门关门的声音,隐约传来他们的对话,感觉自己长这么大竟然彻底的做了一把贼。
  樊覆舟说:“不用换鞋了,我这里没多余的拖鞋。”
  卫淑华走进来,高跟鞋踩得地板嘎嘣脆,坐到沙发上左右看了看:“房间倒挺干净的,你请阿姨了?”
  他说得不紧不慢:“我女朋友天天来帮我做卫生。”
  华夏正在一步一步谨而慎之的轻轻抬脚,轻轻落地,像是在屋顶走路的老猫,适时候的暂停片刻,缓缓回头。你女朋友?大言不惭!是我昨天出门前打扫的好不好,半夜惹人清梦的那才是你女朋友做出来的事呢。
  卫淑华微微点了点头:“我想也是。”
  樊覆舟的语气不算太客气:“要喝水么?”
  卫淑华摆摆手:“不用了,坐一会就走。”
  樊覆舟也坐下来,离他妈妈远远的,顺手把遥控器拿在手里把玩。
  卫淑华的目光渐放柔和,再犟也是自己生出来的,玩小东西的样子怎么看还都是个孩子:“不管你怎么跟我闹脾气今年过年的时候一定要回家,外公外婆都很想你。”
  他抬起头,清淡的表情:“再说吧。”
  再说吧,跟拒绝没两样。对自己的儿子没有不了解的道理,从小就被长辈们说成性子沉稳,做事勇沈,也不知道是好事也是坏事。他一旦较起真来从来不留转圜的余地,对她也一样,他认为是当父母的做错了,于是这近四年来都跟他们较着劲。卫淑华软了脾气:“外公外婆年纪都大了。”覆舟是聪明孩子,话点到为止就够了。也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呢,嘴闭得紧紧的,下巴一直板着,跟他爸爸年轻的时候一个样。
  可是他一直不说话,她也没办法,站起来习惯性的理了理衣服,忽然想起来了什么:“哦,外婆给你带的粽子我忘车上了,等我给你拿上来。”
  他也站起来:“不用了。”
  卫淑华没看他,径直往门口走:“那可不行,外婆忙活了一天统共就包了十二只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给你带来。”
  樊覆舟低着头走过去穿鞋:“我跟你下去拿吧。”
  临出门的时候,她妈妈又往里面瞄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对上他防盗的眼神,才彻底转身。
  到楼下,他拿了东西就走,卫淑华叫住他,像全天下的母亲一样叮嘱:“不要因为冲动做出格的事儿来,你现在还年轻,什么事情都没定性,啊。”
  他没有回头:“我肯,人家还不肯呢。”
  她妈一愣,他这是碰钉子了?
  华夏最大的优点就是学习的时候能够集中精力,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外面的世界渐渐微弱,眼前的蝌蚪文渐渐清晰,题目成为精神世界的主宰。可是那个卷子还真不是一般的变态,每道选择题都天杀的有五个选项令人困惑不说,还被刺激出原来自己是个英文盲的不安来,整篇卷子做下来心里凉了大半截。即便早就知道是打了一场无准备的仗,可也不能这么衰颓吧。那些不认识的以及似曾相识的英文单词趴在纸上凶神恶煞,仗势欺人。她一边做一边觉得大势已去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上门外面的热闹,等抬头看时间,五十分钟过去了才做了一个section,还多半靠蒙混。这日子彻底没法过了。
  放下笔深深吸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摘下耳塞,听着客厅里好像没动静了,她仔细又仔细的听,确认复确认。蹑手蹑脚的走到床头把零散的手机零件组装好,开机。给樊覆舟发短信,你在哪?
  他回:你门口。
  她问:你妈妈走了?
  他直接过来敲门:“出来吧。”
  华夏把门打开,只探了脑袋出去和他对视。又郑重其事的问了一遍:“你妈妈走了?”
  樊覆舟看了看她,眼神里面有点残留倔强的成分,转身往客厅走,背对着她说:“走了有几分钟了。”
  华夏纳闷:“都不请你吃顿饭啊。”
  他点头,没有情绪:“嗯,她忙。”
  眼看着走到他跟前了,却变得没话说了,华夏有种进退两难的感觉,早知道就一直躲在屋子里不出来了。他这两天架子见长,脸色阴晴不定的。坐到他旁边问:“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他偏头,严肃着一张脸:“遇上大事了,你能帮忙解决么?”
  想起他昨晚的失意样子,母性犹存:“你说说看,就算帮不上什么大忙,也可以帮你分析分析的。”
  他正经的说:“我外婆给我带了好多粽子,我吃不完,你帮帮忙吧。”
  又被他忽悠了!华夏不爽:“樊覆舟,狼来了的故事你知道吗?”
  他模仿她的语气:“里面那个小孩叫什么你知道么?”
  华夏瞪眼睛:“叫樊覆舟!”
  他笑起来:“那你还问什么呢,你自己做的事情你会不知道么。”
  明明是自己先下的套,结果掉到他的陷阱里了,江湖险恶啊。一生气就往屋里跑,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他叫:“华夏。”
  她哼哼,“干嘛。”
  他半真半假的:“如果有第三次,你一定要相信我。”
  “不信。”华夏无情的关上门,心里还想着,再也不会信你了,傻子才信你。
  坐回到书桌,重新静下心来把做的那套题对了对答案,剩下未凉的那一半心也凉透了。上网查了评分方式,估计能有三百多分就不错了,就算数学得到八百分,加在一起撑死才一千一,昨天陆瑾说樊覆舟有1520,天,自己找面墙撞死算了。差距就是这么让人意志消沉的,所以古人云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
  想起萧离为早晨发狠话,说她好好的上进,好好的自私。难过再度成巨澜状滔天,我没上进,我光受刺激了。瘫在椅子上给妈妈打电话问问家里的情况。姥爷果然生病了,她妈要她不用太担心,是旧病复发,情况已经稳定了。只是过年的时候也许不能过去陪她,还没跟舅舅商量好,等定下来再给她打电话。
  她最后像是随口一问:“妈,你最近看到萧离为了吗?”
  田丽说:“离为可是帮大忙了,我昨天去医院守夜结果咱家跑水了,今天早晨回来的时候,离为正在咱家擦地呢。多亏了放了把备用钥匙在萧姥姥那里。”
  华夏闷闷的回了一声,“嗯。”
  放下电话就后悔早晨不应该跟他发那么大的脾气,本来这些应该是她做的事情,他在帮她守家尽义务,然后她还不识好人心的往外轰人。敲短信说:对不起,我错了。想了想,没有发出去。
  连着几天她每天都要做一套题,没想到自己发挥得那么稳定,一点进步都没有,睡觉前都苦苦想着和他之间四百分的差距何时才能缩短,想着想着就失眠。受了刺激后比以前更加用工的背单词,做练习,除了去上课几乎不出房门,几乎二十四小时在备战状态,精神紧张。却始终不知道光明的出路在哪里。
  一天放学的时候,路明一脸感激的对她说谢谢。华夏茫然至极,问:“什么?”
  他坦诚的说:“谢谢你昨天跟我聊做填空题的心得,我觉得收获挺大的。”
  华夏心底很虚,应付说:“啊,不客气。”不过倒是一语点醒梦中人。
  回到家,讨好似的给樊覆舟倒水递过去。
  无事献殷勤。他不动声色的接过来喝了,转身往自己屋里走。
  华夏跟过去:“那个……”
  “嗯?”
  “能问你几个问题么。”
  “私人问题可不行。”
  你一个宅男,我有什么好问的。华夏挑眉毛:“关于GRE的问题。”
  他一摊手,公事公办的样子:“有问题在学校的时候问,出了学校发mail问。”
  华夏嘴巴一噘,胳膊一扬:“你摆什么臭架子啊!”
  樊覆舟笑了,伸手敲她脑袋:“对嘛,做人要有活力。”
  “怪谁啊,还不是你硬塞给我的那堆卷子闹的我寝食难安的。”
  听他讲题目的时候,华夏总觉得他眼神里有种贼骄傲贼嗨皮的颜色,难道说他的快乐就是建立在自己痛苦之上的?难道说他故意给了她那么难的题目就等着她低眉顺目的向他指教的?
  樊覆舟按照惯例最后问:“都听懂了吗?”
  她点头:“嗯,我再消化消化。”开玩笑的把胳膊搭到他肩上,“樊老师,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他眼角眉梢缓缓舒展:“你要是早点来问我,就不必苦恼这么多天了,华夏同学。”
  啊?果然,这人没安好心。
  很多时候很多人在进步的圈地外徘徊,缺的不是能力或恒心,缺的只是一个合适的领路人。华夏无疑是幸运的,两年前为升大学迷茫时虚拟世界里有泡面头,现在为GRE考试苦恼了身边又恰好有樊覆舟。被他指点过的学习,忽然变得方向清晰,努起力来也觉得动力十足。遇到问题,大不了就先低头说一句:“翻船,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叫你翻船了。你就帮我再讲一道题吧。”
  他从来都是笑:“是不是‘以后再也不’这种东西在你的概念里几本等同于‘每次都’。”
  华夏嘻嘻陪笑:“你真是了解我啊。所以,翻船大神帮帮忙吧。”
  他就皱着眉头耐心给她讲题,好像那些面目狰狞的高级英文单词在他心里都是有灵犀的,熟悉的程度仿佛瞄一眼就能知道这是谁家的二大爷。她不佩服都不行。拍他马屁的时候都会摇头晃脑的说:“我长这么大,最佩服的人除了我老爹就是你了。”她其实说的是真心话。却因为太真心了,以至于他理解不到,只会眼色浓浓的说:“行了,看题吧。”
  华夏以前没仔细注意过,他握笔的姿势很好看,随意的拿捏却显得手指弧度坚韧有力,写字时翰动若飞,纸落如云。她喜欢看他写字,笔体飘逸,看他写字的时候会偷偷的想,几百年前他若是投宿破庙的白衣书生,一定会让很多女鬼为了红袖添香的美差而相互打破头。这样说出来会不会被理解成又小言又矫情。可他的手很大,骨节处尤其突出,可惜了没有纤长葱白,不然为他打架的女鬼或许会更多。她有的时候会笑话说,“明明什么活都不干的人怎么会有这么一双灵掌。”
  樊覆舟就笑着用灵掌拍她脑袋:“当然,这是男人的手。”
  她就想起第一次和他在奶茶店里的蹩脚约会,他一只手就能拿下两个大号杯,实乃奇才。
  华夏把这些话讲给关欣听,关小姐说:“不只是握笔吧,恐怕他连走路的姿势在你眼里都格外风情万种啊。”
  华夏嫌她不着调。
  关欣就适时候的着调一下:“过年真不回来么?同学聚了好几次了,都在问你的去向呢,你也不想大家吗?”
  想,怎么不想。尤其她那种惆怅的语调就是惹得自己很想家,很想。可是,只有三天的假,来回坐火车就要耽误去一天半的时间。自己又有飞机恐惧症。想妈妈,想姥姥,想舅舅舅妈表哥,不晓得姥爷的病情转轻没,不晓得爸爸的学访顺利吗。还有,想离为,想萧姥姥做的年糕。
  整装待发的樊覆舟看着她坐在飘窗上发呆,敲敲门问:“等皮特潘来接你呢?”
  她转过头来,眼角带着点要落未落要干未干的泪。
  他心里有个东西被悬了起来,她这是怎么了,带着眼泪装的女孩子,甭管是不是站在心尖上的那个,都是让人不敢大动作惊动的。摸了摸鼻子轻声问:“磕到哪了?”
  她明白自己的心事外露了,顺着台阶下:“磕到脑袋了。”
  他作恍然大悟状:“哦,原来是磕头啊。”
  华夏站起来拎包往外走:“不跟你扯,上课去。”把他远远的甩在后面,觉得自己很拉风。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樊覆舟上课的时候常常会看着她讲,直到她觉得压力过大故意地下头去,再抬头时他就肯定在看向别处了。你看,再狡猾也是个懂事的人。
  可是再三再四之后总会被人发现。陆瑾八卦兮兮的用胳膊肘抵她问:“喂,好像偶像最近一直在关注你啊。”
  华夏偏过头装傻:“怎么可能,他就是看向这个方向而已啦,咱们坐得这么远他根本看不清楚谁是谁的。”
  陆瑾想了想:“这倒也是。”
  恰巧路明手指轻轻点了点华夏的后背,惊得她吓了一身冷汗出来,怎么能忘记后面坐着个知道半个内幕的人了呢。讪讪的回头去看,路明正端着一脸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的表情看着她。
  华夏心底又冒汗,不知道樊狐狸怎么忽悠人家的,都快被他忽悠成死士了。
  到了下半节课的时候,邵安发短信来问:为什么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没有回家。
  华夏偷偷的把手机放在腿上,敲字骗他说:我回了啊,只是不想告诉你。
  他发了个哭泣的表情:啊,你对我始乱终弃。
  华夏忍笑忍得很难受:好啦,我还没回呢,也没想好究竟要不要回去。
  邵安问:为什么?你结仇家了?亡命天涯了?
  华夏偷偷往讲台看了一眼,樊覆舟正看过来。她没办法解释得太仔细,回复说:等会电话你。
  下了课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他打过去。“我在这边上课,可能过年不回去了。”
  邵安很沮丧:“为什么?”
  华夏说:“是你逼我说的哦。我在这边上GRE的补习班。”
  邵安低声嚎叫:“天,是英语啊。”
  华夏歪歪嘴:“喏,我本来不想刺激你的啊。”
  他大人不计小人过的口气:“算了,你有一颗上进的心,我很知足。”
  华夏觉得所有人都长大了,独独他永远长不大,始终停在十六七岁少年的状态。他自己把这个现象解释成,自己五岁的时候就拥有十八岁的考量,但从那以后没有再长过。华夏知道,天才永远都长不大,他有他自己的精神世界,并且是完善的体系。有的时候会无端的羡慕他。
  等问问题的同学和门口等人的同学都散去了,再和樊覆舟一起并肩回家,她低头笑。
  樊覆舟问:“笑什么?”
  她说:“地下交往的大明星也比不上我们这样谨慎吧。”
  他说:“哦,那可不一样,我们比他们厉害多了,比交往还上档次呢。”
  呃,同居。华夏最近也很能鬼扯:“比交往还上档次的叫神往!”
  他就肆无忌惮的笑起来,还是那两个字的形容,皎洁。他的笑容,如月色般皎洁,令人神往。
  他们到小区的时候远远的就看见在楼下蹦达来蹦达去的简振。
  樊覆舟把他当空气,一马当先的走进楼洞。华夏不解的看着他紧绷的脸,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出来救场,这人装酷是一把好手,刚才还笑得跟朵花似的,怎么转脸漠然成这样了。再偏头看看简振,人家压根没知觉,颠颠的跟在他后面进了电梯,碰上华夏同情的眼神还自我感觉特别良好的扯了个灿烂笑容出来。
  樊覆舟直视电梯门,严肃的问:“你蹦成那样来干吗的。”
  简振咧咧嘴,一副投其所好抱其大腿的表情:“我可是玉兔。”
  华夏忍不住掩嘴笑起来,他要是玉兔,那么樊覆舟无疑就是嫦娥了,怪不得能笑得明亮而皎洁呢,恍然大悟也不过是这么一个瞬间。
  电梯到达楼层后,樊覆舟目无斜视的走过去开门。简振却很绅士的掩住电梯门弯腰做请,知道他喜欢演戏,华夏就配合的拉拉牛仔裤点头屈膝模仿芭蕾舞者优雅的谢幕。樊覆舟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看着他们,好像拿着圣旨的冷面杀手,满脸写着,吉时已到拖至午门斩首。
  为缓和气氛,华夏煞有介事的问:“你惹到他了?”
  然而简振同学却不领情,底气十足,声音洪亮:“他就是坏嘛。”
  有生之年华夏第一次见识到居然有人说话也可以说得如此荒腔走板,果然没有最扯只有更扯,吓得她三两步跳进屋里,头也不回。而定力强大的樊覆舟保持了一副天塌了也无所谓的表情。只清声叫她:“华夏,你进屋去背单词吧。”长臂一伸把铁门关上,顺便说:“再见。”
  简振被挡在门外哀嚎:“咱兄弟二十年,你不能这么无情啊。”
  樊覆舟不理睬,低头换鞋,仿佛心不在焉的对华夏说:“你去屋里把门关上。”
  她是真的想不清楚他为什么翻脸翻得这么彻底,也猜到那天晚上的女子敲门事件和这位简振有关,但他当晚不是好好的解决了么?难不成记仇记得这么严重?这男人果然是惹不起的类型。应了一声就往屋里走。
  简振还在门外低叫,却换了个攻击对象:“华夏,华夏妹妹,外面真的很冷的,我都冻了一个多小时了,你不会这么狠心让我继续冻下去吧。”
  想起他刚才被冻得蹦来蹦去的样子,估计这句话是真的。她踱步过去,趴在门框上用试探的眼神看着樊覆舟,问:“开不?”
  他在厨房正倒水喝,抬起头:“你想开就开吧。”
  这算借刀救人?华夏拉开门,简振像迷途儿童见到了母亲,差点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扑上来了,看到樊覆舟端着杯子一脸肃杀站在厨房门口,立即偃旗息鼓,手脚规矩了起来。还很礼貌的问:“华夏妹妹,需要换鞋吗?”
  冷面金刚发话说:“我们家没多余拖鞋。”
  有人不长眼的问:“你们家?”
  “我看你还是别进来了。”
  “呃。”
  他进来以后樊覆舟继续把他当空气,像往常一样进屋开机做事情。华夏没办法,只得尴尬的问:“你要喝水么?”
  简振是个心态很好的人,樊覆舟的敌视与无视对他的心里没造成任何影响,仍旧一脸的微笑。只是语音语调恢复了正常,反问她:“就快过年了,你计划什么时候回家?机票火车票买了吗?”
  华夏一愣,今天怎么所有人围着这个问题转个没完没了了,估计过年不回家在谁眼里都是挺严重的事情吧,着调的关欣,不着调的邵安,和眼前这位更加不着调的简振。她轻轻的像是叹气:“不知道呢。”
  他又大声起来:“为什么会不知道?你现在买票都不一定能买得到,怎么还不做决定呢?你不知道春运有多离谱吗。”然后又补了一句,“唉,你还是太年轻了啊。”
  最后的台词搞得华夏哭笑不得,倚老卖老用在这里也不算合适吧。
  樊覆舟端着杯子走出来接水,表情木讷,像是不经意听到,又随口说了一句:“只放三十初一初二这三天,路上一来一回的耽误时间,太折腾了。”
  “折腾?”简振忽然斗志昂扬:“樊覆舟,你还有没有人性啊,你以为人家小姑娘跟你一样铁石心肠啊,华夏妹妹肯定想家。哪有过年还不让人回家的,她妈妈得多难过啊。”转头问华夏,“还有外公外婆爷爷奶奶吧,一定都很想你吧。”
  虽然知道他是在故意煽情,只是华夏看着他,心里的确又有点纠结了。简振二话没说走过来轻轻拍她,像是劝说:“华夏妹妹别难过,千万不要太委屈自己,想家的话就回去吧,等将来工作了想回都不一定有时间。而况且现在家里的老人年纪都大了,不怕折腾,就怕折腾也没用。老人们就盼着过年能团圆,你不知道我外婆见了我高兴得几天合不拢嘴。”
  还不等华夏说点什么。樊覆舟就走过来把搭载她背上的胳膊拉起来,不解人情事故一般:“那你还又回来干嘛。”
  简振站定了,难得的不嬉笑于色,也是冷面男子气概:“我是替外婆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的。”
  两个高大的人各自黑着脸,山雨欲来风满楼。华夏伸手拉拉樊覆舟。其实,连华夏都看出对面的人是在装腔作势的假煽情,樊覆舟又怎么会看不出来他不过是为了旁敲侧击射影含沙,只是被某些话刺到心底,用愤怒意欲修饰罢了。看到他的时候就明白他来的目的,一个说客游说不成功,组织上总还会派来第二个。算了。语气温温和和的讲:“华夏,去做你的事情吧。”转过头冲向简振,“你跟我进来,有话直说。”
  简同学羞涩的一笑:“不要,我怕你关起门来对我做不好的事情。”
  樊覆舟的忍耐就这样被逼到了极限,反而越加镇定了:“演够了没有。”
  “够了,够了。”简振临进门前一脸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表情问华夏,“你跟他住一块脑细胞的存活率特别低吧。”
  “啊。”一晃神,华夏想起来多久以前,萧离为和他的朋友也这样开玩笑的,几个男生在一起做一些类似调情那般匪夷所思的事情出来,惹怒了就打一架,再爬起来一起挂着伤去吃饭。这样一想好像隔了许多的时空,隔了许多个光年和许多个夏天,被埋在厚重的记忆灰尘之下,轻易不敢拿出来翻阅,怕一翻就会惹得尘埃遍地,惹得自己狼狈不堪,怕一翻就会不可收拾的伤心下去。
  给离为发短信问:在忙什么。
  他回:没忙什么。
  她犹豫了很久鼓了相当的勇气才拿捏出来的四个字,却被他这样漫不经心的打发。华夏端看着屏幕,有些沮丧愤恨和小肚鸡肠,干脆把手机抛到床上眼不见心不烦,塞上耳塞专心做阅读。当初学GRE的初衷就是因为想要彻底忘了他。十七岁的时候,天真的以为这世上只有两件比天还大的事情,一是恋爱,二是学习,那时候有人鄙夷她对恋爱不够投入。而眼下只剩了学习这一件事情,还要想七想八。她问自己,何时才能真正的为了什么而投入一次呢。会是为了什么呢。
  不知睡到半夜几点,朦胧中听到短信铃声,音量不高,却在寂静夜里成了一抹惊动,华夏爬起来在床上摸索。最近经常倒下的时候太疲倦,忘记关机,她再一次的怨念自己。眯着眼睛拿起来看,便越加的怨念。萧离为,02:22。
  他问:过年真的不回来吗。
  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为什么所有人都问同一个问题?她把手机埋在枕头底下,像压着恶魔,其实,是心魔罢。
  隔了一阵,又有短信来。离为问:睡了?
  她当机立断回复说:对,我睡着了。
  却清楚的知道自己是睡不着了,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飘窗,那里的对面不是最熟悉的人。起身披了外套,想去喝杯水。
  隐约看得到沙发上睡了人的,想来应该是简振。她不敢出声,慢慢的移动过去,又慢慢的走去阳台。风很冷,夹着些湿气,却不凛冽,只是一阵一阵愚钝迟缓的刺进骨肉,缓缓的煎熬。她觉得自己快要在这样的冬夜发霉,从心里开始腐坏。萧离为是驻扎在心里的恶魔,他插着口袋不动声色,不必兴风作浪,只用两个字就可以让她辗转难眠。他问:睡了?只是简单的两个字,只是常见的疑问,却因为有了少年时稚嫩的心思而变得沉重,却因为有了十八岁不堪的记忆而赋予恨意,而变得面目狰狞,不得亲近。分手的那个晚上正值严冬,印象里和今天一般寒冷,那时她僵直的躺在床上泪已经流干,他过了许久发短信问,睡了?
  ——对,我睡着了。
  ——那好好睡吧,把什么都忘了。
  她靠在半人高的围台上,眼前是安静的深沉的夜,远眺却是都市的繁华,那里灯火通明。周围几乎所有的人家都封上了阳台,成为密闭的自留地,仿佛只有他们这里还有流通的空气。她想起来一首叫做我们这里还有鱼的歌,有个男人的声音在耳边轻轻的,轻轻的绕,我以为冬天是最美丽的季节,冷冷的溪边有你还有鱼在水里。
  第二十七章
  华夏觉得自己实在是矫情了,过去的事情总也忘不了,努过那么多次的力,费尽心思,却仍旧不知道何时才能爬出那个叫自怨自艾的坑。她想,是在自己的世界里待了太久,需要走出去看更多的人,更广阔的世界,更新鲜的时间。走回客厅,小心翼翼的关拢阳台门。
  樊覆舟一把从容的声音从厨房传来:“睡不着?”
  华夏抱歉的问:“吵醒你了?”
  算是吵醒么?她在阳台站了多久,他就在一旁看了多久。她推开房门的时候,他就已经醒了。他晃了晃手里的杯子:“不是,我起来喝水。”
  华夏走过去问:“怎么是你睡在外面?”
  他没给解释,却是问她:“想家?”简振来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是疏忽,大意,还是麻痹。总以为自己不回家,别人也可以不回家。简振说得没错,他铁石心肠。他就只想过,她如果回家路上要耽误那么多的时间不划算,却没想过她会想家。
  她点点头:“嗯,有点。”
  他说:“那就回去吧,坐飞机很快。”
  华夏忽然复活般灵动起来,鼓着脸用最低的声音说:“我有飞机恐惧症。”
  果然他笑了,“我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连蟑螂都可以自己踩死,原来还是有怕的。”
  “你不是还恐高。”华夏撅着嘴,咬文嚼字,“那是恐惧,恐惧不是怕,好不好。”
  他拍拍她脑顶,哄小孩一样:“好。去睡吧。”
  回到屋里她就真的睡着了,也许是心事被放下了,梦得甜蜜而安稳。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樊覆舟坐在敞开的对面屋里翻字典,看见她出来,说了句“早”。
  她迷迷糊糊的点头:“早。”又问,“简振呢?”
  樊覆舟说:“他说他有事就先走了。”
  她继续迷迷糊糊的理解,他和上次一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可是晚上放学的时候,等在路灯下的人居然是简振,华夏吃惊。“怎么是你?”
  简振颔首:“我的荣幸。”
  华夏忍不住笑问:“樊覆舟呢?”
  简振义正辞严:“他在家里闭关思过。”
  她好奇的问:“为什么思过?”
  他摸摸下巴想了想说:“因为他要在那里等岳灵珊去给他送饭。”
  扯。华夏无言以对,他说什么都不能相信。两个人并肩默默的走。她觉得别扭,之前和樊覆舟一起回家时从来没觉得这条路有这么长,走起来会这么冷,路灯会把人影照得这么凄凉。就在她处心积虑找话题的时候。简振伸了胳膊过来,开口:“给。”
  “什么?”
  “自己看。”
  “火车票?”
  “你以为我起大早干什么去了,在瑟瑟风中拍九曲十八弯的队,还要出卖色相换取二十天前就卖完了的票。”
  她端着票,无言:“啊。”
  他甩头:“别感动,是樊覆舟使用武力把我踢出去的,你只要内疚就好。”
  “哦。”
  “真冷。”他双手插口袋,“我让你不感动,可你也至少得有点感激吧。”
  “谢谢。”华夏拿着票,借路灯仔细的看,T字头的快车,A市到B市。“两张?”
  “还有一张是回程的。”简振抽手拍了下她的肩膀,“对不起,实在买不到初二当天的了,你就凑合着初三回来吧。”
  她心里面冒出了抑制不住的温暖,好像拿着票就等于看到了家。不断犹豫着要不要回就犹豫到了年根底下,上课的时候就听见外面有人放鞭炮,她还不知道是怎么了。陆瑾说,今天是腊月二十八,有些小孩子已经耐不住了吧。她才知道已经是腊八,每年这个时候离为的姥姥都会熬八宝粥给他们喝。当时就想,如果能有票,不管是不是要在路上往返耽误十四个小时,也一定要回家。她那么深刻的想家,想得心底空洞洞的,也许是那个愿望太强烈了,所以上天派人帮她实现了。从内心的轰隆中反应过来后,忍不住一谢再谢。
  倒把简振弄得不上不下,一个劲的摆手:“不用了,真的不用了,你还是不要感激的好,我的动机也不纯的。”
  华夏问:“什么动机?”
  他神秘的一笑:“嘿嘿,总之我胜利完成任务。”抓住一个人的软肋是解决问题最简单有效的途径,并且很是值得骄傲。
  腊月二十九那天,华夏在课上听得心不在焉,后来想了想这种感觉不过就是归心似箭罢。归家的心从来没有过这般的难挨,想家的感觉在离家最近的时候千金万金的重了起来,缀满了心头,心无旁骛般的期待。无论做什么都略微带着些恍惚。
  终于耐到了下课,和陆瑾相互告别,提前向她拜了年。
  陆瑾若有所思的指着课表讲:“初三初四都没有阅读课,天呐,要一连五天都看不到樊覆舟了。”
  “是啊。”华夏违心的笑了笑,“不过,我多希望能和他一样放五天而不是三天。”
  陆瑾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如果天天都有阅读,天天不放假都行。”家住本市的人就是可以大言不惭。
  华夏的心情很愉悦不跟她计较那些不着边的东西,愉悦到了连平日那一条幽静的小路上闪烁不定的路灯仿佛也非同寻常的明亮。远远就看见樊覆舟提着她的行李等在路灯下,闲适而安然,在此刻的她的眼里分明是君子玉面,宛若天星。一蹦一跳的到他面前:“辛苦,辛苦。”
  樊覆舟把手一抬:“命苦,命苦。”
  华夏拱手,摇头晃脑:“哪里,哪里。”
  樊覆舟伸手敲她额头:“我不是说你,是说我自己命苦。”
  她抬起头直视,嘿嘿的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樊覆舟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无奈的成分居多,沉声嘱咐:“再检查一遍火车票带好了没。”
  华夏二话没说把口袋里的票拿在手里扬了一扬:“你看。”
  如同小孩子在炫耀一百分的试卷。他隐隐笑起来:“做人要低调。”
  华夏也笑,目光闪闪:“简振呢?他说要送我的。”
  “他没来。”樊覆舟提起小箱子往路边走,伸手拦车,“你有那么多行李需要两个人送么?”
  这话怎么听着带刺呢?华夏颠颠跟在他身后拍马屁:“哦,你真能干。”
  上了出租车,热心的司机与他们寒暄:“怎么这么晚才回家?”
  她含糊的回答说:“嗯,有点事耽误了。”
  司机又问:“两个人一起回去啊?”
  华夏摇头:“我自己,他是送我的。”
  “是到哪里啊?听你口音是北方人吧。”
  她眯眼笑:“B市。”
  司机感叹:“哦呦,票很难买吧,前两天也是送几个学生去火车站,也是到B市,说没赶上学校订票,他们都是打站票的。小姑娘家会吃不消。”
  真有那么难搞?简振声称自己出卖色相换来的,那时她还不肯信,只当是胡扯来着。华夏歪歪头敷衍:“我是在学校定的。”
  交通电台里播的是陈奕迅的爱情转移,“把一个人的温暖转移到另一个的胸膛,让上次犯的错反省出梦想……”坐在车里听哀而不伤的情歌,看路两旁的人和物一寸一寸后退,高楼和大厦一栋一栋隐去,天已黑透,玻璃车窗上是闪烁而过的都市霓虹,华夏感觉他们俩像是港片里年轻的主人公,因为爱情不被接受而冲动的要私奔到某处。出租车上的你低眉,我顺目,只是逃亡的开始。后来钱被花光,然后,你横眉,我冷目。
  她这样想,就笑出来。
  樊覆舟不回头的问:“心情这么好。”
  她咂咂嘴:“也不是。”
  司机透过后视镜一脸敦厚的笑:“一会和男朋友告别肯定要哭的哦。”
  华夏听得傻掉,他不是我男朋友,我一会也不会哭。想这样解释的,可是却没说出口,悄悄转头看了看他。樊覆舟正定定的看着窗外,路上是那样热闹,车来车往,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不动声色。
  火车是晚上十一点十分发车,他们赶到车站的时候是十点整。樊覆舟去买站台票,广场上面散乱的挤着好多的人,他不放心的指着一块地方下命令一般:“哪里都不许去。”
  华夏装乖的低下颌:“嗯,我等着你来认领。”
  他还是不太放心的样子,又补充:“把钱包手机行李都看好了。”
  她故意皱着眉头问:“如果有人抢我的包,你说我要不要跑去追?”
  樊覆舟彻底没脾气,提起箱子就走,顺便罗嗦最后一句:“你只要站在这里。”
  他那样高,气质又稍稍比旁人显得干净,混在人群里很容易被发现。过了许久,当他买好了票走回来时,华夏远远的就认出他来。童心一时大发,跑到旁边的报刊亭躲起来,樊覆舟找不到她,四周看了看也没发现就打电话。敌明我暗,她把手机揣在口袋里,小心的按下静听。他连打了几个未见回音渐渐生出担心和烦躁,收线,拉起箱子往来时的路走。华夏不知道他要去哪里,等他拐过街角走出她的视线就麻烦了,于是赶紧跟了过去。时间在那个时候打了个闪电,他定身回头,严肃的问:“心情那么好?好到开这样的玩笑?”
  赫然止步,她自己也奇怪,心情怎么就这么好呢?怎么就好到忘记他是只狐狸了呢。其实,华夏很少看到他严肃,即便是课堂上,樊覆舟也总是从容不迫,幽默诙谐的。人都是这样,骨子里面藏着欺善怕恶的性质,他的脸一拉,她的心就发慌。手在口袋里捏出了冷汗:“我错了,我认错还不行吗。”
  他扬了扬下巴质问:“真心认错?”
  华夏噘嘴,长长的吁了口气:“喂,得饶人处且饶人。”
  火车站外的人特别的多,看起来都是要赶火车回乡的人。他们万分艰难的绕过很多的路很多的人才走到候车大厅门口,期间华夏被许多迎面来的人撞来撞去,樊覆舟一次又一次的把她拉到身边。最后,实在忍不住问:“你就不能老实的跟在我后面走。”
  华夏比他委屈:“我怕跟丢了。”是的,她跟丢过,是以心有戚戚焉。那时候在B市的火车站,明明每一步都好好的跟着,再抬头时却找不见萧离为了。因此宁肯被撞飞也一定要并肩前进。
  车是A市始发,他们进入候车厅时那里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在检票上车了,等过了检票口很多人开始奔跑,秩序有些混乱。走过下月台的楼梯时,华夏再度被撞飞,樊覆舟丢下箱子伸手来拉,忙问:“没事吧。”一瞬间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眼前的场景如此烂熟,个把月前送萧离为也是这个月台,也是这座楼梯,他横臂过来扶着她问:“没事吧。”
  华夏摇了摇头:“没事,挺好。”
  后面的人仍在奔跑,她下意识的拉住他的衣襟。樊覆舟低头,看到她攥起的拳头露了透过皮肤白色的凹凸骨节紧紧揪着自己,心里有微微的触动。想伸了胳膊过去拦住她到怀里,细碎的顾虑中又不得不放弃。
  找到卧铺车厢上去的时候列车员叮嘱樊覆舟放好行李就下车,华夏懂事的去抢箱子:“我自己上去就好了。”他却固执的往里走,帮她安置妥当。
  华夏灿烂的笑着:“谢谢。”
  隔了一会他才说:“不用。”华夏觉得他的话好像还没讲完,就背手沉着的等着下文。然而他只过不侧目看了看,便摆手:“我走了。”
  华夏没什么反应,只点了个头:“哦。”看着他转身走下去,突然觉得他的背影很好看,有一种果决和英朗。也许是此刻分离的缘故,也许是车站有特定的元素,也许是周围人的依依惜别的缘故,她忽然心里酸酸的。喂,好歹是一场告别唉,可不可以不要装的这么酷?
  她也下了车,大声叫:“翻船。”
  樊覆舟回头,眼里带着稍许的惊异:“什么?”
  “嗯。”什么?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有什么,只得没话找话说,“帮我谢谢简振。”
  “好。还有么?”
  还有,“祝你新春愉快。”
  “好。同祝。”
  呃,“你能多说两个字么?”
  他眯眯眼睛浅笑:“好。”
  好什么呀。华夏终于词穷:“那么再见。”
  “再见。”
  十一点十分,列车长鸣发动。卧铺车厢灯光渐暗,华夏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看见几个挥手的人,渐行渐远。樊覆舟独自站在那里,站台空旷而黯淡,衬得站台上的人明亮又显眼,也逃不过,渐行渐远。她的手机响起来,樊覆舟用了清朗的声音说:“华夏,等你回来就做我女朋友吧。”
  她以为是错觉,楞住问:“你说什么?”
  他说:“你没有听错,考虑一下,我这个人还是不错的。”
  华夏趴在窗前努力的往回看,车已经驶出很远,其实什么都看不到了,但执意的认为那个人是他,是个举着手机模糊的影子。
  她心跳不止。
  他说,等你回来就做我女朋友吧。
  她曾经想过,也狠狠的发过誓,以后一定一定要找个无敌好的男朋友,找个比萧离为强一百倍一千倍的男人。要比萧离为帅,要比萧离为成熟,要比萧离为优秀。
  而那个人,是樊覆舟么?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在嘈杂的气氛里混乱的场面下,越过很多的人很多的视线寻到他一双温和的眼眸,就知道,那个叫价的人必是他无疑。当时他穿白衬衫咖啡色圆领毛衣,整个人清俊非常。
  第二次见到他是在奖学金颁奖大会上,不幸的她和鬼话连篇的他被框进了同一张相片被贴在公告栏很久的时间让人参观。她在左而他在右,他笑得和煦亲厚像青年才俊的模样,而她则怒目圆瞪仿佛是怨灵还魂。
  第三次见到他是圣诞夜的闹事街区,她被人踩到脚却迁怒于他。如果不是他如同骑士一样踏血而来,她凭着一双被新鞋子磨破的脚料定是要艰难返校的,虽然,有了他一样艰难。
  最惊悚的那次见面,她正跟朋友在玩真心话大冒险,而他不幸成为靶心,接受那一句“我们一致认为你是这桌里最丑的。”然后她更加不幸的遭到可乐的洗礼。他还记得帮她找了台阶下,“我送你出去。”
  又一次见到他,她正在中央海报的租房信息栏前愁眉不展。他像是随意拍大腿说出来的主意,却成了同居的开始。
  再然后,是在她诧异的感知里遇见走进教室的他。他是那个一手插着口袋,一手指点江山的年轻有为的阅读老师。当日他貌似自我介绍听起来却像是特指,“可以叫我樊翻船,但是我肯定不会理你。”
  他常常等在路灯下,有一回他莫名其妙的说:“你看我被路灯拉长了。”她看着那影子发感叹:“原来你就是长腿叔叔啊。”
  他常常给她解答问题,某次他臭屁的问:“如果没有我给你解惑你要怎么办。”她无情的甩头回话说:“去问别的老师呗。”
  他常常叫很多的外卖,他常常会提醒她早睡,他常常讲冷笑话出来。
  他用了清朗的声音说:“华夏,等你回来就做我女朋友吧。”
  “考虑一下,我这个人还不错的。”
  她给妈妈发短信:“准点出发。”然后在狭窄的火车卧铺上整夜无眠。
  到达B市应该是凌晨六点四十分,她早早就收拾好了自己。玻璃上蒙着厚重的雾气,她用手擦开一块,外面的天黑漆漆一片,火车咣当咣当的路过郊区和乡村,偶尔看到有路灯敬业的直立。车渐渐驶进市区,感觉慢慢减了速度,而声音似乎更大了,咣当咣当。
  萧离为发短信问:“快到了吗?”
  她盯着屏幕努力还魂:“你怎么知道?”
  “傻妞,我在七号站台等你。”
  看得华夏触目惊心。又是他来接站,每一年,每一个学期,每一次回家,都是他在七号站台等她。但是这次不一样,她忽然害怕进站,虔诚的希望车能在随意的地方停下来让她逃难。继而转头给自己打气,我回家,我光明正大,我怕个毛怕。
  保持“毛都不怕”的个人气势在老地方见到了萧离为,立即又软弱了下去。他又瘦了,还是她的幻觉?他不是应该抱着美人吃香的喝辣的,努力发福长胖来向世人宣布人生已经圆满才对么。
  华夏咬着嘴唇问:“怎么是你?”二月份的北方冷得人不敢湿润眼眶,一湿润恐怕就会结成了冰。
  萧离为伸手去接行李:“嗯,是我。”他说话的时候吐着一团白汽。
  华夏不给,双手死死的提着把手提防着谁一般:“我是问,为什么是你来接我?”
  可到底还是被他拉过去:“嗯,是我。”
  她故意睁大眼睛问:“你是谁?”
  “嗯,是我。”
  “嗯,是我。”
  对,是他。除了他还有谁能够只用三个字就足够让自己心浮气躁,除了他还有谁只重复的讲三个字就能让自己从心浮气躁没有过渡的转到心平气和。人们从车上涌下来,一拨一拨的路过他们,脚步声凌乱,对话声嘈杂。返乡的人们脸上都带着疲惫的笑意,接车的人们脸上都写满了喜气,在寒冷的干净的空气里一个个由远及近,再走过去。除了他们相对站着,相互望着,多么苦大仇深一般。然而她还是高兴的,隐隐的在心底高兴着,看见了他就表示真的回到了家,却不肯说出来。
  萧离为弹她额头:“板着脸给谁看啊。”说完转身迈开大步,“咱们走吧。”
  华夏切了一声跟上去,咕哝着:“板着脸专门给你看的。”
  他扭头,眉眼挂了十足喜笑:“对,你板着脸的时候我才能认出你来,这样才不会接错人。”
  华夏挥拳头作势要打他:“你见面就气我有意思吗。”
  萧离为轻松把她胳膊挡回去:“那是相当的有意思啊。”
  她没办法只有笑,忍也忍不住。
  到了出租车上她手机响起来,“樊覆舟来电”,一闪一闪令她心慌意乱,犹豫着如何接听,琢磨着说些什么,可是无论说什么都会别扭吧。
  萧离为偏头过来问:“手机是拿来看的?”
  她条件反射一般把手机藏到胸前不让他看:“你什么意思!”这个人怎么对所有人都好好的偏偏只对自己这么刻薄呢?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一个大男人怎么总说这么尖酸的话!”
  “我实话实说。”萧离为咂嘴,还是扯着脖子好奇,“你到底接不接,不接就挂断。”
  华夏伸手把他的脑袋推开,一半委屈一半愤怒的用眼神警告他。再把手机拿起来,偏过头看窗外,清了清喉咙,装作轻松的先开口:“喂。”
  他问:“到了吗?”
  “嗯,已经到站了。”
  樊覆舟说:“那就好。回家好好睡一觉。”
  华夏死死的抿着嘴唇,半晌蹦出个“嗯”字,脸先被憋得通红。
  而他好像看到了一样,在电话那一端轻笑:“用不着这么紧张吧,我给你时间可以慢慢的考虑,考虑好了再告诉我。”
  她想了半天措辞,终究还是一个字“嗯”。很多话都填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不会说,不敢说。
  他温和的告别:“在家好好玩。再见。”
  “你也是。”她把手机拿到腿上按了结束键大脑仍是无法还魂,盯着已经回到原始界面的屏幕死死的看,时间一秒一秒的走,七个半小时前,他跟自己表了白。表白?那句话算是表白?华夏恍惚,细细想来,她好像从来没被谁表白过,没有人对她说过我爱你,我喜欢你之类。每次都是一句,你做我女朋友吧。没有前因后果的关联,没有循序渐进的过程,总是这么一句不软不硬的话。难道都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
  看她一个劲的走神,萧离为本来不想管的,可是她那傻了吧唧的样子又觉得不管不行。轻轻敲了敲她脑袋:“赶紧给你妈妈打个电话吧,就说我接到你了,好让她放心。”
  “啊?”华夏钝钝的回眸,“马上不就到家了吗。”
  他一脸鄙夷:“你不知道田阿姨在医院啊?”
  还真的不知道,谁也没通知她,究竟谁是亲生的啊,怎么觉得自己才是邻居家无关紧要的小孩呢。车到地方停下来,华夏下了车,仰头仇视着站起来人高马大的萧离为,没事干长那么高干嘛。“我妈什么都没说,连是你来接我她都没说。”
  离为避开她怨念的眼神,走去后备箱拿行李,似乎是抱怨:“这有什么好说的。”
  华夏一边掏钱包,一边意欲蛮横的瞪他:“什么?”
  萧离为提着箱子站过来:“每次不都是我接你。”
  她随口抱怨:“可是这次不一样。”
  他一脸谦虚的扮演不耻下问:“怎么个不一样法?是太阳从西边出来,还是你是非不分颠倒黑白。”
  怎么不一样,你问我?你有女朋友当然不一样了,你不怕人家误会,我还怕呢。“你最是非不分,你最颠倒黑白。”啪的合上钱包,潇洒的一抬手,“我没零钱,你来交。”转过身往小区里走,把他丢在身后买单,也不顾他那一句“等等我。”完全充耳不闻。
  还没进大门就碰上妈妈的老同事,一眼认出她来,上下打量着:“呦,华夏呀?这姑娘真是越长越漂亮。你妈妈可是想你想疯了。”
  “王阿姨。”她礼貌的打了个招呼。
  慈祥的阿姨眯着眼睛笑:“哪天来阿姨家吃饭啊。”
  华夏突然想起来问:“牛牛是不是今年高考啊?”
  “对,你还记得呐。等你有空来我家给他讲讲考试经验。”
  “嗳,行。”
  又随便聊了两句,等走进楼栋时,萧离为已经站在电梯里等她了。布着一脸清爽的笑意:“还是回家好吧。”
  当然好,天时地利人和。华夏假装想了想,嘴巴张得圆圆的:“哦,有那么一点点。”
  他啧了一声,仿佛是一副看不惯的表情,其实还是在笑:“没良心。”
  她摇着细瘦的马尾辫大笑:“我只有一颗红亮的心。”是啊,一颗红透了的心。到达B市时天光还未大亮,空气冷得犀利。进了小区,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业已凋零,连松树都是深重墨绿的颜色,阴沉得压抑。可是华夏的心情是那般晴朗,晴朗得不见一丝云,不被任何事物干扰,好像身边是春是夏,绕着芳草的香气。连此刻在那么一个封闭的空间,四周除了铜墙铁壁就是冤家你,仍旧高兴得无以伦比。待电梯门一开,几乎想要振臂,“啊,我终于到家了。”
  他畅怀:“傻妞,那么高兴。”
  她大义凛然:“嗯,高兴,高兴到看你都不觉得碍眼了。”
  萧离为立即变了脸色,伸手抓她辫子:“你可真是……”
  华夏把头发拯救回来,叉腰站定了,一歪脖子:“喏,开门。”
  他走过来瞪眼睛:“是你家唉,让我开门。”这是什么道理。
  她随手一指大门:“别废话,我没有钥匙。”
  “嘿。”萧离为又弹她脑门,“咱俩究竟谁碍眼。”
  等他把门打开来,华夏蹦蹦跳跳的走进去,才转身扬起下巴挑衅:“你!就是你。”
  萧离为的心情大约也好到没边儿了,不然不会看着她这么不讲理,还好脾气摆无所谓的表情,太阳果然打西边出来的,要是搁在以前估计早就揭竿而起,争他个天翻地覆慨而慷了。但是今天他就不仅默默的承受了,还老实巴交的帮她把箱子拎进来放好。出门时不忘嘱咐:“一会来我家吃早饭。”双手差进口袋,做回帅小伙而不是小跟班的模样,又补充,“我姥姥叫你过来的。”
  她存心找碴:“哦,那就是说你不想让我过去,是这个意思吧。”
  萧离为表情严肃,下巴一撅:“你没完没了了是吧,随便你。”
  华夏趴在门口冲对门大叫:“姥姥,萧离为欺负我……”他一着急就伸手捂她嘴巴:“长本事了你。”
  “唔,唔。”华夏用力把他推开,眉头皱着,眼里写着男女授受不亲,“你进门都没洗手。”
  萧离为忍俊:“不闹了,赶紧给你妈妈打电话,一会我过来叫你。”他临出门前又顺手揪了揪她的辫子,“钥匙给你放桌子上了。”
  什么叫不闹了,真相是你在闹吧。白长那么大个子,还总做不入流的小动作,又不是小学生,揪人家辫子算什么好汉啊。自己对着门牢骚完了,转头乖乖的去打电话,她妈妈交代,让她在家休息,等下午的时候帮姥爷办好出院手续再回来接她一起去姥姥家过年。她都答应了。
  隔了会萧离为过来敲门。
  饭桌上摆着极家常的早点,豆腐脑加油条,华夏低头问:“你出去买的?”
  他嘴里一边嚼一边说:“你以为我有你那么好命,大冷天起早贪黑的,我容易嘛。”
  “小气样。”华夏一瞥眼:“说得好像你摆摊卖早点似的。”
  萧离为佯装满脸凶相,眼角闪着凶光:“嘿,你怎么不识好歹呐?”
  姥姥从厨房出来使劲拍了他后背:“怎么说话呢。”
  他立即改口:“哦,华夏,你吃,多吃点,吃胖点,别客气啊。”要多假,就有多假。华夏忍不住掩嘴笑起来,等姥姥走进屋里了,做口型嘲笑他——没出息。
  萧离为二话没说,忽然放下筷子,没有任何来由的大声教训:“要什么年糕啊,你不知道我姥姥岁数大了不做那么复杂的东西了吗。”
  啥?
  姥姥闻声从屋里走出来,慈祥的问:“华夏想吃年糕啊,下午我去买豆沙,让离为来磨就行。”
  华夏的脸一瞬间变得通红,开始磕巴:“不……不是,我……没……”
  萧离为抢话:“你看,又不识好歹了。”
  她憋屈,百口莫辩,萧离为算你狠。这下果然是找到回家的感觉了,连这样的委屈都真情实意的蹦达出来跑堂了。
  吃过早饭,她计划回家睡觉,却怎么都睡不着。明明在火车上一宿未眠,可是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情兴奋得一点困意都没有。脑子里面还在反复想着樊覆舟的话,以及那样一个被定格的画面——火车带着她远离时站台上映着他最后的模样,夹杂在离别中的干净男子,冷风里的一副颀长的骨骼。他挑了一个奇怪的时间和方式讲了一句让她不得不心动的话,她承认自己心动了,对着那样的优秀的人,对着那么一种直白坦荡的方式,对着那么多美好的遇见,谁会不心动呢。其实樊覆舟谦虚了,他哪里是还不错,分明是很不错,没见过谁比他更不错了。
  唯有感觉中差了点什么,就只是差了一点点,却又想不出差的是什么。他长得帅,他气质儒雅,他能力出众,他总是让着自己,处处迁就,他哪里都好,连是他主动追求这一点都是理想的,独独差了点她找不出的莫名因素。好像吃了一盘可口的菜,虽然尝起来味美看起来色鲜,然则缺了一种灵犀的感觉。让人由衷的夸赞好吃,却不是拍案叫绝。
  是什么呢?
  华夏倒在床上转侧难安,爬起来去厨房喝水,走过了客厅才发现选错了方向,迷迷糊糊的还以为是在A市的小窝。在自己的家里迷了路说出去不知道会被萧离为怎样笑话。
  外面天已经亮得彻底了,天虽然冷,却冷得干干净净。站在厨房推开窗,能够看到对面楼里有几户人家在擦玻璃,有几户人家已经贴了红色窗花,阳台挂了大灯笼,楼下有小孩子在奔跑,也许是穿了新衣服在彼此炫耀。这就是年的味道啊。还在感叹,就发现楼下也有人在抬头看她,萧离为,他正挥着手里面的纸筒,向她示意。
  华夏撑在窗台上向他招手,又猛然觉得自己挺傻的,招手做什么呢?
  他走进楼栋,不一会就过来敲门,还怪罪得理直气壮:“早说你没睡觉啊,让我一个人干那么傻的事情。”
  有他这样的人么,不关心就算了,好歹应该说句人话吧。华夏气路不顺:“你有我傻么?我比你傻多了,我不该让你看见我,我不该给你开门的。”
  萧离为不客气的用纸筒打她:“我发现你现在脾气特别大,句句带刺。”
  敲打的声音听着梆梆梆的,实在一点都不疼。华夏顺势接过来要展开来看,挑眉问:“福字?”
  “是福字就好了,红纸。”
  “哦,我忘了,姥爷每年都自己写的。”
  “你还打算睡觉么?”
  “干嘛?”
  “过来帮忙。”
  “你就偷懒吧。”
  “大小姐,我早晨五点钟就起床了,马不停蹄的出去了跑好几趟,下午还要去给你买豆沙,你怎么那么难伺候。”
  “傻啊,就不能一趟跑完?”
  “傻妞,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从菜市场下车的么?如果是,我就能顺路把你捎带回来。”
  “萧离为,咱俩究竟谁说话带刺?”
  他学着她蛮横的模样:“你,就是你。”
  华夏发现一个严峻的问题,萧离为明显比以前话变多了,而且比以前更加难对付了。
  她撅着嘴,踢踏着拖鞋又进了他们家。见到姥姥姥爷重新焕发了乖乖女的灵巧模样,惹得萧离为要笑不笑:“华夏你是实力派。”
  “是啊没实力的人只能走偶像路线,比如你。”
  萧离为也发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她比前更加伶牙俐齿了,眸色也更深了,深不见底。
  等到他们一起把福字和对联贴好,华夏突然感觉这才真的是过年了。
  下午三点左右才见到妈妈,因为她一连半个多月都没有好好休息了,人瘦得厉害。华夏看得直心酸,一个劲的问:“妈,你累了吗?”“妈,你吃饭了吗?”“妈,我姥爷没事了吧。”“妈,你看这福字漂亮吧。”
  田丽有点内疚:“华夏对不起,过个寒假也不能好好照顾你。”
  她倒了杯水递过去,坐在沙发扶手上冲妈妈撒娇:“我都二十岁了,自己能照顾自己。”
  她妈妈就抿着嘴笑啊笑,是长大了,眉眼都是大姑娘的模样了,说话办事都比以前懂事,让人放心。
  晚上去姥姥家过年,大表哥已经去中科院读研了是聚餐的焦点。不知道谁提了一句华夏准备考GRE的事情,舅妈认定她会是更加有出息的孩子,应该漂洋过海去看看的。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姥姥当时就表现得有点舍不得,华夏一个劲的解释开导。姥爷却意外的表示了开心,心情愉悦的又把他以前的那些学生都在哪个哪个国家有了什么什么样的出息说了一遍。华夏闷闷的想,他就是不疼自己,多希望她走得越远越好。因为姥爷刚刚出院不适合太热闹,所以吃了顿饺子就散伙了。
  回到家的时候接到爸爸打来的电话,撒了会儿娇,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再和妈妈一起看了段春晚,田丽瞄了几眼就犯困,准备洗澡去睡了,嘱咐她也不要睡得太晚。华夏拖住不放手:“妈,我想你。要不我晚点回去好了,反正我们下学期开学晚。”
  田丽坐下来,拿了苹果在手里削,平静的问:“甘心半途而废么?”
  华夏想了想:“不甘心。”
  田丽把苹果递过来:“那就赶回去上完,到时候好好考。四月份的时候我可能会去A市,顺路去看看你。而且,你要是想家就五一的时候回来,或者我和你爸爸去找你。”
  华夏想了想,轻声试探的问:“妈,我晚上能和你睡么?”
  “行啊,我帮你把被子铺上,枕头要枕哪个?”
  “我爸的就行。”
  熬到十二点时,华夏跑去自己屋的飘窗前拉开窗帘看烟火,萧离为的样子像是背靠在那里等候多时。
  他问:“你不困啊,精神头那么大。”
  鞭炮的动静特别清脆响亮,噼里啪啦震耳欲聋,纵使是七楼仍是听的惊心动魄。华夏指了指楼下:“因为热闹嘛。”
  萧离为却指了指天上:“快看。”
  看到了,真漂亮,连环盛开的烟火照亮整个苍穹,仿佛是两年前高三那年的除夕,当时整个夜空遍布盛世,而她的心里却满目疮痍。也是趴在同样的位置问他:“我怎么不高兴。”萧离为的回答是:“因为你想不高兴。”于是,心凉得透彻后再被一榔头砸得粉碎。她忘不了,那夜寒风吹得白色纱帘在眼前飘忽,是以白色在心里成了凋落,像一道疤。
  她嫌萧离为小气,恐怕自己比他更加小心眼,他都已经坦荡荡的面对自己了,为什么她要牵肠挂肚。明明没道理,却不受自己控制。明明知道这样小肚鸡肠会让两个都卸不下防备。
  萧离为问:“哪天回去?”
  她抿嘴说:“初三下午的车票。”
  他若有所思后开口:“我送你。”
  华夏点头,还勉强扯了个灿烂笑容:“好。”
  他也笑:“初二有事么?”
  华夏探头问:“什么?”
  他眨眨眼:“带你出去玩,怕你离开太久忘本了。”
  华夏伸手去捅他:“大过年的,你能说点好听的吗?谁忘本了。”
  萧离为被她点到了痒痒肉,边躲边笑:“收手,快收手,我说好听的还不行么。祝你新年快乐。”
  “笨,是新春。”
  “行行,你最聪明。”
  多好,两个人没心没肺的,你笑我也笑。与其两个人小心翼翼的寻找和平共处的平衡点,不如自己大度的选择遗忘,选择路过不回头。
  泡面头以前说过,每个人都会长大,长大后就会发现以前看到的美丽山水,其实不过是个小小的盆栽,外面的世界广阔得很。
  看完了烟火,互道晚安。路过电脑桌的时候,看到他送的陶瓷娃娃安静的坐着那里望天思考。伸手过去捏起来捧在掌心,轻声问:“你想了那么久都想到了什么?”
  洗过澡,吹干头发,轻轻的走去主卧,在妈妈的身边躺下来。蜷缩在妈妈身旁,听她均匀的呼吸,是妈妈的味道,温暖的味道。
  田丽睡得很轻,低声问:“几点了?”
  华夏无措,悄悄的反问:“我把你吵醒啦?”
  “没,我起来喝口水。”
  “我去给你倒吧。”她翻身下床,不一会就端了杯子过来。
  妈妈帮她掖好了被角:“快睡吧。”
  久违的被母亲疼爱的感觉,心里面柔软到快要融化掉。窝在妈妈的旁边,窝在全世界最安稳,最安全的地方,哪怕外面兵荒马乱,哪怕心里烦躁不安,也能睡得香香甜甜。
  一梦一夏天。
  初一在妈妈身边腻了整整一天,接了几个电话,串了几个近门,最远没走出小区大门。晚上舅舅请客到外面吃饭,顺便发放压岁钱。回到家,早早安睡。
  初二起了个大早,妈妈带姥爷去医院复查,她跟着一起回娘家,感觉像是专门去向姥爷请安的。送他们走后,陪着姥姥看电视聊天,午休过,就跑去市中心跟萧离为汇合。
  约在黄金广场见面,因为是春节,往来的人很多,穿过那些密密麻麻的人脸和密密麻麻的后脑勺左右找寻,就看见萧离为站在一群人中间说笑,插着口袋,以前关欣说她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现在不是情人了,还是觉得他长得最挺拔最英俊。可惜自己罩不住。
  她走过去,萧离为的几个高中同学她是认识的,很熟,以前给他们补过课,并且那些人一直把她当女神崇拜。还有几个陌生脸孔,不是带来的女友,就是带来的大学同学,挨个打了招呼。只是纳闷,他怎么不带上毕静呢,害自己还为了轻易答应邀请而必须做灯泡这件事情苦恼了一个早晨外加一个上午。
  他们聚会的老习惯是先去打某种球,再去K歌,然后杀人。全套活动她都知道流程。
  萧离为从小就是游戏天才,甭管是动手的动腿的还是动脑动鼠标的,他都能玩得转,有的还能玩出花样来,比如别人刚学划冰刀的时候,他已经能倒着穿梭人群了。比如别人还在一级雪道学刹车的时候,他已经能四十五度倾角飞跃人迹罕至的陡坡了。再比如别人还在血腥大地挣扎的时候,他已经自己编了程序玩得不亦乐乎了。当然,那个别人都是华夏。更多的例子举不胜举,说起玩,没人比得过他。所以,一起游戏的时候跟他在一个阵营里从来都踏实又体面,他在这方面从不教人失望,每每能够让少女心里的虚荣最大化的得到满足。
  可问题都是相对的,在萧离为加华夏和范大米加其女友二对二打桌球开盘三局离为和华夏完胜了三局后,范大米故意把女友支去买饮料。然后很愤愤然的拜托:“你让我在女朋友面前有点面子行么?”
  萧离为气定神闲的擦磨壳粉:“你自己要跟我单挑黑八的。”
  范大米瞪大眼:“我哪知道你这么铁面无私。”然后抱拳,“给点面子好不好。”
  萧离为转身问华夏:“咱要给么?”
  “啊?”她一愣,“问我?”刚才的战局基本上和她没关系,就是轮到她的时候,上去比划比划,不管她造成什么样的结局都不影响大局。所以,基本在放空。
  他咧嘴笑:“傻妞,还能问谁。”
  她说:“我无所谓,那就给吧。”
  萧离为认真的问:“你可想好了?”
  范大米在一旁感激不尽:“还是华夏心地善良啊。”
  萧离为一偏头,满眼的严肃:“你还是个人努力吧,你要面子,我就不用耍帅啦。”
  “你耍帅给谁看。”
  “谁爱看谁看。”
  范大米把眼睛瞪出了鬼片的效果,那意思是说,你也太不够兄弟了吧。华夏边笑边摇头,伸手拍拍他肩膀:“你放心好了。”
  “傻妞。”萧离为先是转头看了她一眼,又直起腰轻笑,“放啥心,你打算上演叛变还是无间。”
  华夏把嘴一抿,明亮的眼神闪烁出笑意:“切,还不知道你。”
  这般生动的笑容带着些久违的味道,看她一张纯净的脸上流光溢彩,他心里无端的紧张。萧离为又低头专心擦壳粉,煞有介事:“你又知道我什么了?”
  华夏懒得搭理他,抬着下巴跟旁边满脸不爽的人打包票:“大米同志,你尽管放心大胆的表现。”
  “这感情好。”范大米嘿嘿直乐,一拳打向离为的后背,“你看,还是咱华夏是亲的吧!”
  看上去那一拳也没多重,明显是闹着玩的,一点力道都没有,可是萧离为的脸刷的就拉了下来:“少废话,赶紧摆球。”
  听得华夏一怔,这人哪来那么大的脾气,以前不这样儿啊。正要插嘴数落他,范大米举着三角架笑了笑,冲她耸耸肩,示意:没事。
  她暗自猜测,也许他们之间有秘密,还是重量级的。
  等四个人都到齐了,战幕再度拉开,萧离为不露声色的大放水,一连输掉了四局,整个儿演技派的惊天大逆转。对面一对人像中了头彩似的热烈拥抱,为了表演的完整性,华夏还很负责任的安慰了两句同伴:“没事,下次咱再赢回来。”萧离为瞥了她一眼,出于无奈的低声问:“我是不是太善良了?”一脸的无辜。
  华夏掩嘴笑,真心实意。她了解他,离为最大的优点就是不把输赢当真,最大的缺点就是喜欢嘴硬心软。范大米开口拜托的时候,她就知道他一定会作输,并且输得自然而然,如同当年一起完游戏的时候一样。那年月有些久远了,可她还清清楚楚的记得他总是喜欢故意败给自己。记得邵安说过,只有顶级高手才能输得天衣无缝。所以她明了凭实力总是赢不过他的,好胜心受到严重的打击。可是,如果他甘心作输,又如何能够表现出不屑一顾,所以,为了他高兴而去奋力的高兴。
  现在想想,为了他怎样怎样而去怎样怎样,如此的句式许久没有使用了,仿佛生活里面少了一种角色扮演,可是没有得到应该的轻松。世界真奇妙。
  照例输的人去交钱,范大米和他的女朋友牵着手去别的桌上看热闹。萧离为离开了好久,华夏百无聊赖的坐在墙边的沙发上看手机。范大米又走回来坐到她对面。
  华夏往两旁看了看:“你女朋友呢?”
  他指了指远处:“正在跟人聊天。”
  她想起来问:“你们是同学?”
  “不能算是吧,她是我学妹。”范大米笑得挺阳光,“你呢,找男朋友了么。”
  原来是拐骗小姑娘。华夏笑着撇了撇嘴:“干嘛那么八卦。”
  “看来是没有。”他的笑容忽然有点清冷,“当初怪我们多嘴……”
  华夏一摆手打断他:“早八百年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了,我都忘了你还记得干嘛。”
  “主要是,他……”
  萧离为的声音忽然冒出来,爽朗的问:“聊什么呢?”
  范大米一激灵:“没什么。”犹豫着站起来,“我去那边溜达溜达。”
  他是要说什么呢?华夏有那么点想知道,是萧离为的秘密也说不定。可是后来一直都没找到机会问。他们聚会的人太多,呼啦啦的一波又一波的热闹,大米同学的身边又有女朋友盯梢想单独聊聊基本等于没可能。最后竟然被萧离为看出心思来了,那时候正在KTV的包厢,不知道谁的女伴正在唱着凄厉的情歌。他凑到她耳边讲:“你想问他什么事。”
  华夏没听清楚,手搭顺风耳:“什么。”
  “你想问他什么事?”
  “听不到!”
  萧离为正要开口,旁边不知道谁恶作剧推了他一把,身子一歪就往华夏身上倒,他运动神经多发达啊,条件反射的伸手出去,所幸没扑下去,可是意外还是发生了。华夏那会儿还处在状况外,就觉得忽然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擦过眉梢,带着一股热气。等醒过神来,看见他那张脸隔自己不到五指的距离。心立即噗通起来。他的胳膊撑在她的脖侧,一副泡妞达人禁锢女友的姿势,只是借着昏暗的灯光怎么觉得他满脸的决绝呢。华夏在狭小的空间里喘息急促,伸肘抵他,装作毫不在意:“喂!”
  “啊。”他还愣着。
  有人起哄,“那谁谁一起唱首歌吧。”
  华夏推开他,爽利的站起来。萧离为吓了一跳,以为怎么了呢,正不知道下一步要怎么哄,就听见她说:“点吧,我要唱《听不到》。”
  他又愣了,人家一点事没有,自己穷紧张个什么劲,傻小子吧。《听不到》?有这歌儿么?
  华夏到底还是没从范大米那里打听到什么消息。半夜里躺在床上还存有一点好奇,并不是对当年的事情多么耿耿于怀,如果没有他们起哄,她和离为也不一定就能走到今天。
  恋人之间实在不必过度熟悉,别人先是恋爱然后结婚了又过了许多年才会有的熟悉感,他们从一开始就拥有。在彼此面前□裸的亲人状态,多少让恋爱中的人疲惫。他们没有举着儿时相册让对方猜“哪个是我”的快乐,他闭着眼睛就可以说,站在我旁边的那个傻妞不就是你么。也不会有分享时光故事的愉逸,只要她说,我当年如何如何,他就会平静的答,我知道你当年如何如何。然而以上还算不是什么严重的事,严重的是失去了世上最适合自己的树洞,和他吵架了或者受委屈了之后,无处申诉。绝无可能听到他义愤填膺的说:“我敢欺负你!你等着,我找我自己算帐。”
  她想,所以才分手的吧。和别人毫无瓜葛,甚至和A大还是B大都没有绝对关联,那不过是条导火索。那是个硬伤,不是说“我改”就能消失不见的伤。
  叹气,翻身,侧头。
  透过窗帘的缝隙能看见萧离为的屋里还亮着灯,甚至隐约能看见他走动的影子。她起身下床,坐到飘窗的垫子上,轻轻拉开帘子,看到的是对面的人正一屁股坐下来忽然看见她这边的动静露出的呆滞表情。华夏咧嘴笑起来,离为也咧嘴。
  他打开窗户问:“怎么还没睡。”
  “嗯,睡不着。”华夏歪头,“你在干嘛呢,没精打采的。”
  萧离为摆了一副夸张的欢喜表情,五官都拧在一起:“这样行么?”
  “不行不行。”她严肃的摇头,“你得把嘴角咧到耳根才行。”
  他虚心讨教:“哦,要不你来做个示范。”
  “啊?”
  “傻妞。”
  华夏微怒,作势起身,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嘛。
  他忽然轻声问:“你是准备毕业出国么?”
  轻得有点恍惚。这个时候再装傻问,你说什么,就真的太傻妞了。她报名GRE原本不是为了出国,可是让她实话实说又有点困难。难道要说“出什么国啊,就纯粹是为了忘记你。”绝说不出口的,面对眼前的情况,她的心里像墨迹浸了水渍,看不清楚原来的样子,也不在乎,只想知道模糊以后他摆什么态度。
  “准备。”说完了以后挺心虚。
  他没看出来,点点头:“哦。”她准备,他却没准备。他没准备好听这样肯定的答案,一直自信的以为她会说,不是,我随便考考的,或者,她会问,你说,我出国好不好。他心存侥幸,从来没听她说过有出国的想法,怎么能说准备就准备了呢,都不带商量一下的。心里面有个声音鄙视自己,你算她的谁。
  华夏偷偷盯着萧离为的表情,等他冒台词,哪怕他打击一句“像你这样的还出国呢”,都能接受。可他大少爷哦完了以后啥也不说了,低着头在那里充知性少年。不得已,诱使深一步的讨论:“你有打算毕业做什么吗?”
  “没想好。”本来想的挺好的,现在什么想法都没了。
  她又问:“你为什么不出国呢,你爸妈不是一直想你出去念书吗。”
  他还是那句话:“我姥姥姥爷都这么大岁数了,我们一家子都出去了,谁照顾他们啊。”
  “嗯。”她懂。他们有过类似的对话。那时候她尚且天真,以为真正的感情体现在追随,现在逐渐明白,也许真正的感情应该体现于距离。他的真感情呢,给了谁。华夏忍不住问:“毕静还好么。”
  啥?问得他有点措手不及,仰起头习惯性的回答:“还好。”
  天晓得,她多么希望他说不好。“离为。”
  “嗯?”
  她低了下颌,眼睫毛一闪一闪,仿若紧张:“樊覆舟向我表白了。”很低的声音,低得自己都险些听不见。快刀斩乱麻竟然是这么低声下气的姿态,如果还能重来一次,她希望自己能够底气十足。
  可是在他眼里和底气十足没甚分别,大声小声都是陈述事实。一早就看出来华夏和樊覆舟不是真的在一起,可是他一早也没能看清楚自己。始终倔强的以为,当初既然分手就是因为彼此不合适,那么无论怎么勉强还是不合适,挽回多少次,在一次多少次,最后还是要分手。不如平和的保持这样的关系,不撕破脸皮,就这样维持青梅竹马的感情,未尝不是好事情。他以为自己很理智,可他错了,一意孤行在了错误的方向上。那天毕静一杯冷水浇得他通体清醒。
  到底是清醒得晚了?
  ……
  转天下午一点,妈妈和萧离为一起送她到火车站,直到送她找到车厢和床位,离为帮她把箱子举上去放好。他那么高,那么瘦,穿了厚重的长大衣裹出来的形状还是细长的少年样子,甚至隔了厚重的大衣好像还能看到他端挺着的肩胛骨。
  在月台上进行最后的告别时,妈妈嘱咐她在那边好好照顾自己,一日三餐不可马虎。华夏一不小心掉了眼泪,萧离为把脑袋偏过去装作没看见。然后在列车员的催促下又独子上了车,忽然听到萧离为叫自己的名字,回头看,他跟着上了来。
  她眼眶还红着,哽咽的问:“什么事?”
  他也不见得有多好受,愁眉不展:“傻妞,还真哭了。”
  华夏一抹眼睛,撅嘴:“又不是为你哭的。”
  他微微弓了背,摒开了全部的世界一般,此刻其他所有都是不重要的。只深深望着她,深深的看进心底,从未有过的祈求语气:“你先不要答应好么。”
  “什么?”
  他把拳头攥在口袋里,“先不要答应樊覆舟。”
  华夏还没明白过来,他就已经转身下车。什么意思?
  我是傻妞,我没明白你什么意思。凭什么你能找女朋友我却不能答应别人。
  列车鸣笛,缓缓开动。
  一场销黯,纵使无言。
  车子到达A市是晚上九点,下车的时候被站在那里的樊覆舟吓了一跳。其实他什么都没做,不过静静站在那里,和每一次在路灯下等她一样的表情和姿势,她却觉得惊慌。
  有些严肃的东西需要面对。
  他伸手过来接行李,带着淡笑,一如往常那般干净的笑容。
  可是,他确实说了点什么,而她确实考虑了点什么。并非真的一如往常。
  樊覆舟像哄孩子一样的问:“回来的时候哭了?”
  她点点头,很小心。“你不是初五才有课,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他随口说:“因为休息腻了。”
  到家的时候,电梯门一开他先走出去,她跟着。樊覆舟忽然转身,笑得眉清目展:“华夏,你不要这么紧张。没想好,就继续想,直到想好了再告诉我。”
  事实上,她本来想好了的,她本来想好要答应的。可是,却被萧离为在最后一刻干扰了。嘴唇很干,舔了舔:“我……”
  樊覆舟转身去开门,怕她为难似的:“没关系,就算是否定答案我也不会把你轰走到大街上睡觉的。”
  她才笑了,到达以来第一次真心的笑了。
  “翻船。”
  “什么?”
  “没什么。”
  他进屋前说:“我会等得很耐心的。”
  可是他知道,也许不会等来她的肯定答案了。
  他能够知道。
  他能够知道心里装着一个人的感受,他知道她的心里牢固的锁着一段感情。他在华夏回家之前讲了那样的话,是藏了心机的,要赶在变数之前让她明白自己的心思。让她心里多少能装着自己,哪怕让她为难也好,也不想让她把自己当作无关紧要。或许,这一点他成功了。
  那天简振吵嚷着说嫌他太沉稳了,要替他说那□裸的三个字。他的回答是,如果要说,一定亲自让她知道。
  可是他想,也许不会有机会说了。因为她的眉眼里深刻着别人的影子。
  不是所有的梦都来得及实现,不是所有的话都来得及告诉你。
  尽管他们说,世间种种,最后终必成空。

  第五卷 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转眼寒假过去又到了开学的时候,他们俩怀揣着最甜蜜的心事并肩迈入校门。华夏悄悄抬头观看他的眉眼,看那一张俊秀的略带着倔强的侧脸。本来目视前方的萧离为忽悠低下头像捉到贼一般定定与她对视,眼神里的神色异常清晰异常温和。华夏立即把脑袋低下去,仿佛心事被看穿,脸红心跳扑通不止。
  恋爱了真好,飘满校园都是糖果的味道。其实以前下了校车也经常一起走进大门齐齐向守在那里的教务主任鞠躬问早,再走到中心花坛处背对背分道扬镳,他去C教学楼,她去逸夫楼,连再见都不会说一句。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离为把她送到地方再折返去自己的地盘,临走时还会带着温厚的微笑说:“中午见。”目送他走的时候,望着他瘦高的背影华夏的心里一阵满溢的幸福又一阵空荡的落寞。校园里少男少女的秘密情事总是铺满了骤然的悲喜。
  他们就这样牵着手的迎来了高二的下学期,也许是高中生涯里最后一段活泼的日子。
  开学的第一天班里换座位,华夏被安排和关欣同桌,放好书包后左右环顾的熟悉了四周环境。顺带着看到了邵安在距离她遥远的位置上冲自己眯着眼笑。
  上午第四节课一下课她就立即揣着饭卡往外冲,好像植物见到了春天那样迫不及待的向外疯长。奔出大厅时特意放慢了脚步,抓紧时间用余光瞄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感觉还不错。甩了甩长发推门出去。
  楼里面有暖气不觉得,一站出来冷风扑面,她在楼下等了没一会感觉快要被冻透。邵安下楼的时候就看见她正站在那里一边蹦跳一边盯着路口张望。轻轻走到她左后方,故意伸手拍了下她右边的肩膀。果然,她扭头向右边看,没见到人,再转到左边,眼里还有点惊喜残留在里面,转而是失落。失落?邵安问:“等谁呢?”
  她答:“萧离为。”
  他纳闷:“怎么不去食堂等,这里多冷啊。”
  华夏有点支吾:“约好了……所以……”
  好端端怎么吞吞吐吐的。邵安恍然明白了点什么,洋洋一笑:“村妇一般都会站在村口等人。”
  死邵安。华夏冲他瞪眼睛:“你说什么呢。”
  他嬉皮笑脸:“哦,我在说一个如饥似渴的故事。你没听懂也没关系。”
  华夏被他取笑得不知如何应对,只会推着他后背不耐烦的说:“你快走,快走。”
  邵安还没来得及有反应,萧离为已经走到跟前,板着脸的问:“怎么了?”
  “啊?”闻声华夏的目色一下子就柔和了,“没怎么,咱吃饭去吧。我饿了。”
  萧离为点点头,又下意识的转过去和邵安对视了一秒,只有短短的一秒钟,交流了很多的东西,包括宣布领土的归属。邵安的领悟力从来都是时好时坏,此一刻好像什么都没看明白,像平时一样随意的跟着同学一起去食堂打饭,没把他们俩当成外人看,也不觉得自己是盏碍眼的灯泡。步行到中央花坛的时候萧离为径直往校门口走,华夏有点状况外,颠颠跟过去,略微不高兴的问:“去哪,不吃饭啊?”
  萧离为挠挠头皮:“去麦当劳。”
  她很意外:“为什么?”
  “因为是开学第一天。”
  分明是个随意的理由,说成是突发的借口也会有人相信,比如听到他们谈话的邵安。可是华夏却立即欢喜起来,十七岁的女孩子多是喜欢麦当劳的,不会在意身材和皮肤的问题,就是单纯的喜欢汉堡,单纯的喜欢薯条和奶昔。
  离学校最近的麦当劳需要走上一刻钟,在他端正的表情里,对于华夏来说一刻钟显然很漫长。路上的树还光秃秃着,那天的天气也实在不够晴朗,更凸显了他的一脸严肃。他腿长,按照自己的节奏走,她好不容易才能跟得上。
  隔了许久的沉默,华夏清清嗓子开口问:“你今天怎么了?”
  萧离为插着口袋答得不以为意:“哪怎么了,不挺好的嘛。”
  华夏撇嘴:“少来,当我第一天认识你吗。快点交代。”
  干什么非要知道呢,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烦躁的情绪怎么冒出来以后会那么难控制。这是萧离为除了站在楼道罚站之外最难挨的一个上午,好不容易把拖堂的语文老师盼走了,把所有的兄弟都甩开,一路掩不住兴奋的跑去找她,却看见她和邵安在那里说笑。记得谁曾经当着他的面指着他们俩说:“看人家多般配,整个一对神雕侠侣,要成绩有成绩,要长相有长相。”
  他们是神雕侠侣,那他算什么,大雕?
  萧离为没说话,低下头把手伸过去攥住华夏,她的手冰凉冰凉的,凉得他怕握的太紧就会融化掉。“你在外面站了多久了?”
  他的手很大,很温暖,很干燥,每次牵手的时候她脑子里都会蹦出这样简单的三个形容。“还说呢,下课铃一打我就跑出来了。你怎么那么慢啊。”
  他心里愧疚,可是没办法:“我们老师拖堂。”
  华夏问:“翟老师?”
  萧离为把他们握着的手一起插进自己的大口袋里:“是啊。”
  “你们也是语文课啊!”她好久没有因为芝麻大点的巧合兴奋了,“对了,我们换语文老师了,张老师安心回家生孩子去了,换成三班的班主任教我们。”
  他点头应和:“这样啊。”
  华夏又想起来说:“哦,我们还换座位了,关欣你还记得吗,以前坐你前面的那个女生,现在和我同桌。”
  换座位了?那就是说不再和邵安同桌了?他终于不动声色的满意了起来:“当然记得。”以为所有人都是她啊。华夏初中那会特别内向,如果不是成绩好得让人望尘莫及,被老师当成星星捧在手里几乎就是角落里的人物。经常迟到,我行我素,不怎么跟人交流,当然除了偶尔的冤家路窄和萧离为斗智斗勇见招拆招。
  可是他没注意,像华夏这种我行我素的人怎么可能准确的记住班里的座位分布,到今天还能记得关欣曾经坐在他前面这样微不足道的细节。因为很用心的观察过吧。
  日子按部就班的说慢不慢说快又不快的一点点往下过,没有什么大型的喜怒,也没有什么剧烈的起伏。恋爱始终是蜂蜜里面参杂着些姜片,尝起来是甜的,嚼下去是辣的。早晨一起出门,一起赶校车,中午一起在食堂吃饭,晚上一起放学。如果说有什么变化的话就是姥姥说的,萧离为开始准时归家了,也经常像模像样的看书学习了。
  天气一点一点的转暖,学校里面的桃花都展出翠绿的叶子偶尔急脾气的几颗已经结了粉嫩的花骨朵。春天悄没声的来了,无法预料的事情也悄没声的来了。
  那天是华夏和关欣当值日生,做完了卫生跟关欣告别后就一个人在教室里开着窗户坐在窗台上等着萧离为路过窗台。刚坐上去,班主任秦老师就过来推门,她忙站起来打招呼,秦老师走过来和蔼的问:“最近学习上遇到什么困难没?”
  这几天有好多次她都觉得秦老师好像找她有话说,不明白学习上是出什么样的问题,难道是哪位老师说了什么?她装模作样的想了想,犹豫的回答:“没啊。”
  秦老师点点头:“我对你一直都很放心。有的时候我就想啊,要是咱班的同学都和华夏一样让我省心就好了。”
  华夏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样华丽的铺垫接下来的主要矛盾会是什么。
  老师又问:“马上就要期中考试了,有信心继续拿年级第一吗?”
  她不敢不点头,轻描淡写的说:“有啊。”
  老师称心如意的笑了:“有就好。你现在主要的任务就是一心一意的学习,千万不要让别的事情分散了精力。当然可能不是真的,我听有的同学说华夏和几个男生走的特别近,你理解老师的意思吧。”
  这才是关键问题,所谓最后的老boss。华夏到底是小女孩,哪里知道这是试探,被说中以后立即局促起来,她知道,老师和家长最讨厌的就是早恋的学生,他们的眼里根本容不下半粒沙子,能彻底拆散的绝对不会留下隐患。她表情有些不自然的想要解释:“我没有……”
  秦老师打断她,不疾不徐的说:“邵安也是个懂事好孩子,你们俩都是教务组里重点培养的学生,经常讨论问题是好的,老师相信你们会好好的把握住自己,把握好尺度。”
  从邵安两个字登场的那一刻,华夏绷紧的心就松弛了,原来不是说她和萧离为啊。至于邵安,本来他们之间就什么都没有,心里也没有鬼。
  老师拍拍她说:“卫生做完了就快回家吧。”
  “嗳。”华夏又觉得头皮发麻,背过身一步一步走得心事重重,感觉老师目送的眼光如芒在背,祈求萧离为千万不要等在门口才是,万一被老师看见了就彻底完蛋了。
  真幸好,他没在,华夏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心底窃喜,好像打游戏没碰上最后的大怪就直接通关一样的嗨皮。
  本来还想着在校车站等萧离为的,估计他在窗户外面看不见她就会直接到这里来,谁知道,一走过去就看见邻着站牌站着的他,和那根铁棍一样,笔直的挺立着。
  华夏的小情绪忽然上来:“喂,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说好你来找我的吗?”
  萧离为回头,对她微微竖起的怒意视若无睹:“你记错了,我说是在车站等。”
  华夏生气的打了他胳膊一下:“你这招骗别人可能有用,从小到大我被你骗过那么多次你以为我还会相信吗?”
  他的心里也不甚痛快:那我能说什么,难道让说我实话搞得两个人都难堪吗。
  他走过那扇开着的窗户的时候听见里面有谈话的声音,还以为是关欣,正要跳过去吓唬她们,就看见关欣背着书包从正门走出来。他犹豫了一下踱步过去,做贼一样听了个大概。听见他们班主任问她,还有信心拿第一吗。后来的谈话让他和华夏一样的紧张,他倒是不怕老师,他只是怕华夏会被老师说动摇。只是他们最后的结局不同,华夏最后是窃喜的,可是他最后是沉重的。竟然连老师都看出来她和邵安有问题了,他感觉自己胸腔里有一块地方在燃烧。按照他冲动的想法,巴不得走进去揽住她向老师交代,跟华夏走得近的男生是我,当老师的要明察秋毫。可是萧离为知道华夏这时候肯定是希望他能立地消失的。她不是他,她是乖乖女,好学生,她在老师的眼里应该纯洁无瑕。不能因为自己而毁了形象。
  所以,他在车站等她。
  “我骗你什么了?”
  “萧离为,你什么态度啊。”华夏刚从老师那里受了不大不小的刺激,他又这样摆脸色,有点让她难以忍受。
  难道又要吵架吗。幸好车来了,他轻轻拉起她胳膊:“上车吧。”
  一路无话。
  下了车往家里走,萧离为终于忍不住了:“华夏,你以后能离邵安远一点吗。”
  话是没错的,他也确切的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只是,挑了一个不算正确的时机。
  华夏吸气,无力应付,刚刚被老师误会就算了也没什么大影响,偶尔听说有一些同学也误会了从来都是当玩笑,可是他是什么意思呢?认识了萧离为十三年,又是她的男朋友,怎么可以像别人一样有这样的误会呢。她不受控的大声质问:“你什么意思!”
  萧离为听得心里堵得慌,反问:“为什么这么大反应,被抓住把柄了?”
  什么?“简直不可理喻嘛。”
  两个人都气路不顺的回到家,吃过饭,都在各自的房间里点台灯看书,隔了一堵墙背对背的捧着书心不在焉。
  女孩子比男孩子心思细腻得多,常常会因为一点小事联想起许多的事情,往往这么一联想就会制造许多庸人自扰的麻烦,可是不能避免,女人生下来就是联想公主。比如说华夏,她猛的想起来有人说过邵安是萧离为的情敌。心里纠结的猜测,难不成他对毕静还……又想到他为毕静打的那一场架,接着回忆起比赛时毕静为他加油助威。
  他为别人流血流汗,为自己做过什么呢?
  她拿过对讲机,想要把之前忽略掉的问题拿出来讲明白。她哪知道他究竟开没开机,就是举在手里当树洞罢了:“萧离为,你喜欢过毕静没?”
  “没。”
  他竟然在,他说,没。
  她低声像是认错:“我以后会注意离邵安远一点的。”
  “好。”
  恋爱总是容易让人患得患失。
  在他们高二那年刚刚热起来的五月,校园迎来了一年一度的三大球赛。当然在华夏眼里,唯一热闹的便是篮球赛,其余赛事俱是悄无声息的进行。同时她也有属于自己的赛场,激烈而紧张。那阵子华夏几乎算是把市面上可以见到的参考书以及竞赛辅导书都翻过一遍。偶尔挑一个晴朗的周末坐在图书大厦的地毯上一翻就是一天,对各类题目的熟悉程度是看完文字就可以立即列出解题思路的。
  关欣说:“独孤求败有个境界叫手中无剑,心中有剑,咱们华夏的境界是手中有题,心中生答案。”
  她在自己的每一本书的第一页都写着爸爸说过的话:这世上没有不靠努力白得来的骄傲。
  邵安对此每看每笑:“我发现你特有当革ming烈shi的潜质。”
  华夏就会偏头不理:“去,去,回到你自己的座位上去,老在我面前翘什么二郎腿,晃得我眼晕。”
  “不行,我就要你面前晃。五百年前我被压在五指山下,要不是你晃出来就没有今天的我。”
  她ren不住一口水喷出去,旁边是笑得前仰后合的关欣,对面是一脸无辜的邵安。
  而那时的萧离为则无时无刻不惦记着他的篮球,哪怕是课间十分钟都要跑过去打一会,更不要提午休和放学后。
  华夏有时会抱怨变得少得不能再少的相处时间。萧离为会反过来问:“那你为什么不来看我打球?”
  “你这样天天玩,到期末的时候要怎么办?考不好,你对得起谁。”华夏身上平时并不显露的优等生嘴脸就会在这一刻让他难以忍受。
  “华夏,考试是人生的全部吗?”
  “不是全部也是最重要的部分。”
  “那是你的人生。”
  于是,不欢而散。
  然后会是——
  五月的天气实在有些要热不热要凉不凉,家家户户的窗户都是大开着,方便萧离为同学主动承认错误。“傻妞,还在生气啊?”
  伏案看书的华夏头也不抬,两耳不闻窗外事。
  离为往往不死心的用委婉的语气挠着玻璃问:“真的还在生气啊?”身高183的少年低声下气起来也是能够惊动党zhong央的!
  华夏回头,还是端着面色:“我犯得着跟你生气么,我又不认识你。”
  他开始嬉皮笑脸,伸手过去:“来认识一下,我叫萧离为,住在你家隔壁。你忘了今年我在A教学楼的走廊里用球砸中过你的后脑勺,去年的时候,我在小区楼下用球砸中你的后脑勺,前年的时候,我在操场边用球砸中过你的后脑勺,大前年……”
  华夏狠狠的把橡皮丢过去:“萧离为,你真是冤魂不散。”
  他接的异常顺手:“嘿,我不缺橡皮,尺子有么?”
  “有圆规!”
  又或者QQ上——
  “冤魂,你给我上线。”
  “傻妞,我就不上线。”
  “┬_┬ ,费伍德森林里的入口在哪里,我怎么找不到?”
  “ǘ_ǜ,哦,我也不知道。”
  “ˋ_ˊ骗我!系统说你在费伍德森林!”
  “ˇ_ˇ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在系统里跟我讲话。”
  “死离为……你到底说不说!”
  “不说……人民英雄永垂不朽!”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哦,从幽灵谷飞过去。你还生气么?”
  “生。”
  “哦。”
  “为什么还是去不了!”
  “还生气吗?“
  “……不生了。”
  “从冬泉谷飞过去。”
  华夏ren无可ren的放开电脑扑到窗户前:“萧离为,你找死啊。”
  他回眸含蓄而狡猾一笑:“华夏,你快被人砍死了。”
  那个年岁里的少男少女总是喜欢看天,离为和华夏会在难得的平和日子里背对背坐在飘窗上看深夜里的星空。
  说是背对背还是隔了半米的距离,还是有两面玻璃的阻隔。萧离为会把手伸过去揪住华夏散落在身后的黑发,她的头发在不知不觉间已长过了肩,柔和温顺的样子。他莫名心动,小心谨慎的握住一把,想放开,又放不开。
  而她却不察觉,还在那里举手问着:“那边那个是飞机还是星星啊?”
  离为瞥了一眼:“傻妞,你真相信有会眨眼的星星啊?”手里还不轻不重的握着她的发梢,感觉自己带着轻微的脸红和快速的心跳。月光之下她髮委藉地,乌黑的头发衬得微露的脖颈肤色如玉曜。
  华夏忽然回头大声:“喂,你走神想什么啦?”
  他一惊:“什么?”心底还自我疑惑,莫非我是流氓?
  “我问你,明天一起去市图书馆复习好不好。”
  他想也来不及想便点头:“好。”
  那个年岁里的少女听刘若英唱《后来》单只喜欢那一句,栀子花白花瓣落在我蓝色百褶裙上。浪漫的纯真的画面。
  多年以后,大四的华夏在茶餐厅再度听到《后来》的旋律时眼角会涌出无声的泪,她想,那不是过度的悲伤,只是有些喘不过气。
  我知道你轻轻握着我的发,握在手里像看着珍宝,我知道你偷偷吻过我的发梢,我都知道。在玻璃的倒影里我看得真真切切,但我红着脸也不敢回头,像你不敢抬眸。你手心的灼热从发梢传递到我的心底,离为啊,好像从那时起,你的样子我就再也不能忘记。
  ——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在……那个永恒的夜晚,十七岁仲夏你吻我的那个夜晚,让我往后的时光每当有感叹总想起当天的星光……
  然而那个年岁里的少男喜欢总是把集体荣誉看得很重,重得在后来的日子里也许自己都无法理解那些懵懂的豪情。他们常常喜欢说,你可以侮辱我但是不可以侮辱我的班级,我可以每日细数我们班的缺点但是外班的人说一句都不可以。就是那样的年岁,那些方刚的血气,那些沸腾的热血,那如烈火的青春。
  当篮球赛快要进行到白热化的时候,某天华夏特别心血来潮的想要给离为一个惊喜,这个念头一经冒出来,便一个人暗暗的开心了很久。放学后先假模假样的和萧离为打了招呼说要一起回家,不出意料离为的答案是:“你先回吧,我再打会球。”
  “到几点啊?”
  “到闭馆吧。”
  华夏随意表现了那么点不高兴的情绪,然后就乐呵呵的走了,打球心切的萧离为也没发现任何异常。然而不多久她就和万千倒霉的女主一样,总是在想要给他一个惊喜的时候,甜蜜的安排成为了自取其辱。
  她一个人趴在教室里做完了整套的数学试卷,算算时间差不多了,背起书包快乐的往外走。因为太快乐生出身轻如燕的感觉,心里面像是揣着整个世界的美好,仿佛偷来的快乐,满满溢出。一路疾步到篮球馆时刚好赶上熄灯,外面就看见半个球馆霎时昏暗下去。她还在抚 胸默念着幸好,听到一群人走出来的脚步声。
  能够清晰的辨别出萧离为讲:“今天我收拾,你们先走吧。”夹杂着有女生说着要帮忙的声音。
  她微微有些不高兴,又不是流川枫,要什么亲卫队!
  忽然有人问:“老大,你们家华夏怎么从来不来看你打球。”
  隔了会,离为低声说:“她要学习。”虽然里面嘈嘈杂杂,她却听得清清楚楚,只是听不出他是平静的还是失落的。华夏屏息想了想,最终决定跳进去跟大家打个招呼。
  正巧有人多嘴:“女超人除了学习还知道什么。”
  而她已经迈步,几乎是踩着尾音落的地,不尴不尬的愣住了,巴不得趁着没人发现赶紧找个地洞躲起来。萧离为正低头捡球,刚弯下身子,如通了灵犀,侧过脸定睛看向门口。她就那么一脸窘相的被捉到,周围的嘈杂万状像是被按下了暂停,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他是舞台中央唯一的影像。一侧明亮的灯光打在他脸上,半面落下阴影,鼻梁高 挺,眼窝深陷。
  离为直起身捞过球习惯性揽在腰间,大步的向她走来。瘦高的身影,长腿宽肩。一瞬间华夏突然觉得这个严肃的萧离为她并不认识,不是那个从四岁起就一起吃饭一起打闹的男孩,而是气息陌生的,有着英俊脸庞和颀 长骨骼的发光的少年。
  后来华夏在日记写,那少年,驾着白马而来。
  萧离为走到她面前时,像是还没纳过闷来,问得特别生硬:“你怎么来了?”
  恨得华夏直想撞墙,如果不是一开始设想的太美好,此一刻也不会太失落。他脸上连一丝高兴都找不到。原来惊喜,惊喜,只惊不喜。于是黑着脸反问:“我不能来么?”
  他们身后有人走过来打圆场:“呦,华夏来接老大啦。”识相的同学开始陆陆续续退场。当然也有人想留下来看热闹,离为转身发话:“你们都走,我自己收拾。”
  人走光了以后,华夏还在生气,又问了一遍:“我怎么就不能来了!”
  萧离为才一脸要笑又不敢笑得太猖狂的表情,揉着脑袋:“傻妞,太能来了!”
  华夏也觉雨过天晴,转着眼珠问得抑扬顿挫:“要帮你收拾吗?”
  傻小子萧离为乐呵呵的:“不用,你去那边坐着等一会就好。”
  她还真听话的坐过去,跟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他忽然坏心眼的把球丢过来砸她,盘腿坐在那里的华夏来不及起身。只得被砸到以后,奋起反抗,你砸我,我砸你,刚捡进去的球一眨眼就落了满地都是。
  后来他心血来潮的问:“嗳,傻妞,要不我教你打球吧。”
  华夏想都没想:“行!”
  他又装模作样的摇头:“还是算了,你那么笨。”
  她一叉腰:“别废话,我好歹比你聪明。”
  他耍帅成分比较多,二话没说就上篮投球。
  华夏感叹,他身体协调性真好,可是却张嘴打击他的嚣张气焰:“不就三步上篮么!”
  离为一脸不爽的把球抛过去:“你来,你试试。”
  她一叉腰:“试试就试试,我们体育课都学过。”勉强跑到篮框底下,脚下乱了分寸,怎么不对劲啊?
  离为却难得没嘲笑:“笨,其实是三步半。过来,像我这样。”
  他一招一式的教,她一招一式的学,可是怎么都学不会,对于体育白痴的华夏来说,节奏实在太难掌握了。
  “喂,傻妞,你踩我干嘛。”
  “你不是让我踩着你的脚跟你学吗!”
  “我是说踩着步点。”
  “你步子迈得那么大我踩不上啊!”
  “你可是笨死我了。”
  “说谁呢!”
  “说我,说我自己。我笨,聪明的华夏咱再来一次啊。”
  “嗯。”
  球馆那么大,只站着两个人显得特别空旷,然而像蜡烛能够照亮整个房间,甜蜜也能填满所有的空间,哪怕这天大地大,哪怕未来遥不可知。
  周六那天华夏等人照例去师大的实验楼进行竞赛培训,临出门的时候和离为约好了她放学以后去看他打球。
  他一脸得意的去了学校。她心满意足的去了培训。
  两个有机合成做下来,老师都快把她夸得没边了。整套仪器搭建的十分标准,动作干净利落,时间安排合理,两个实验交叉进行有条不紊,外加实验报告记录详细清晰。毫无疑问是个满分。
  她完成的最快,成绩都打下来了大部分同学还在等着收馏分。于是,闲着也是闲着就没事点着煤气灯拉玻璃沸石玩,她用来存沸石的小烧杯底都被填满了,每次合成实验前二十来个人纷纷伸手找华夏要沸石都快成为培训一景了,跟雏鸟待哺似的。
  那天关欣的实验安排有了点问题,按说一个操作台上有两台煤气灯可用,她因为顺序安排不得当迫不得已需要用第三盏,不得不点起酒精灯。碰巧那天特别霉运,她那盏酒精灯莫名其妙的炸开了,瞬间她的操作台上轰的燃起一片火。周围的同学都吓坏了,平时测验时实验室安全一个个都背的滚瓜烂熟,可到底都还是十七八岁的小孩谁也没碰上过,以为出什么大事了,尖叫着什么都不顾就往外跑。
  华夏临着门,看别人都往外跑,她也有点蒙,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抄起墩布就往里面跑,边跑还边抓个人指挥着:“你去把煤气闸关了。”爆了一个酒精灯不算大事,可是一个个都把正进行着的合成丢下都跑出去绝对是大危险。
  关欣还愣在那里尖叫,华夏使劲拉了她一把,大声喊:“再去拿把墩布来。”才把她叫回神。
  等华夏、关欣和指导老师三把墩布迅速扑灭了灾难后,才有男同学拿着灭火器跑进来。
  后来关欣绿着脸从实验楼里走出来跟华夏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将来打死我也不找学化学的做男朋友,一个个都是孬 种。”第二句话讲得热泪盈眶,“华夏你可真可靠。”
  她面上还微笑着:“下次咱俩一起做预习吧,你玩的这也太悬了。”表现的挺英雄,其实心里也害怕,悄悄在口袋里的用大拇指把指尖都略了一遍,十个手指头被烫伤了八个,关键不是因为那一桌子火,而是事发的时候她吓了一跳,被自己烧得发红的玻璃棒给烫的。她的右眼皮又开始跳,跳得心烦意燥。
  关欣是和她一起回学校的,理由是大难不死,必须及时行乐,先去学校娱乐娱乐再说。
  附中有个颠黑倒白的校纪要求,平时可以不穿校服,只要着装整洁即可,但是周六日进校必须统一校服,否则禁止入内。间歇性迷糊如华夏关欣者到了校门口才恍然想起来,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唉,怎么办?”
  能怎么办,就知道眼皮一跳准没好事,铁面的门卫又不是教导主任,只认衣服不认人。华夏小声嘀咕:“早晨是和离为一起出的门,他怎么也不提醒我一下。”
  关欣听得真切,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华夏,这可不行,哪有男朋友比你还细心的道理。”
  他细心个屁!华夏叹气:“他要是细心咱俩就不用在这站着了。”
  那时手机还不像现在这么普遍,不是打个电话叫同学送两件校服出来就能混进去那么简单。邵安等人在校门口撞见她们的时候,关欣正在提议翻墙走绝路,而华夏一脸愁眉不展。
  本来两个傻姑娘看见他都挺欢喜的,再一瞅他也没穿校服,跟他一起的男同学也都一水的运动服。
  邵安从自行车上跳下来问:“你们怎么站在这里不进去啊?”
  真新鲜,能进去谁杵在这儿啊。关欣侧身对华夏讲悄悄话:“看见没,这就属于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那号人。”
  华夏听得直笑,乐呵呵的回:“没穿校服进不去。”
  “哦。”邵安做恍然大悟的模样,摸摸鼻尖,咧咧嘴:“怕啥,我带你进去。”拍了拍自行车后座,“上来。”
  华夏质疑:“行么?”
  邵安同学胸有成竹:“没问题,只要骑得快。”又煽动了背后的群众都在那里点头,“没问题”,“没问题”。行事作风十分飒爽的关欣走过去随便挑了个顺眼的车座爬了上去。
  而华夏则忐忑不安的坐到邵安背后,歪着头补问了句:“你车技好么?”
  他思考了片刻十分肯定回答说:“比你强。”
  那基本上是一定的,萧离为指导说过:“看你骑车我真替旁边的人担心,大马路上是个人就比你强。”
  她撅着嘴把思绪收回来,人还没有坐稳,正扎扎着手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邵安就喝令出发了。一行人风风火火的踩着脚踏往校园里面冲,气势汹得吓人。果然引得保安站出来猛挥手,哇啦哇啦的吼了几句什么,华夏压根没听清,就觉得耳朵两旁刮着呼呼的风,一路刮到目的地。
  她心里恍惚着,啊,原来这样就叫做拉风。
  附中的露天篮球场在中学校园里算是颇具规模的,是由四块标准场地组成,他们一队人马热热闹闹的停下来时,半个球场的人都看了过来。华夏犹自没心没肺的寻思着,怎么这么多的人头啊,离为究竟是在这里呢,还是在球馆里呢。就看见一众人向她走过来,为首的就是萧离为,黑着一张脸。大步流星走过来的时候也不听她讲了些什么,拉起她胳膊就走,拽得像全世界都欠他二五八万似的。
  华夏以为他是打球受气了,一边被他拉着走得飞快,一边傻头傻脑的问:“怎么了?”
  他心里不爽,看你坐在别人车座后面挺高兴啊。萧离为脚步放慢下来,偏头看了看她,赌气说:“饿了,去吃饭。”
  “别。”华夏赶忙挣脱,大眼睛一瞪,“不行,不能出去,我好不容易才混进来的。”
  “说什么呢?”萧离为皱皱着眉头,脑门上还有一层细汗,几颗挂在额前的碎发上,阳光下晶莹剔透。他问为什么,一脸天真的不解,却装得特别深沉。
  “哪来的什么啊,还都是你。”要是他不提华夏都要被风吹忘了,现在他一问,她就老大不高兴的,“都是你早晨出门的时候也不提醒我要穿校服。”萧离为像是看白痴似的盯着她,看得她浑身的不自在,撅着嘴问,“你这是什么眼神?”
  他伸手拍她后脑勺:“我什么眼神?华夏,你什么脑子!”
  人脑子啊!她一脸小模小样的蛮横:“我怎么了?”
  “傻妞。”萧离为的脸色更加深沉了,“学校现在是运动会期间,周六周日可以不穿校服进来,在门口登记班级和姓名就可以了。你难道不知道?”
  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可是——为什么忽然觉得邵安应该是知道的呢?不晓得是从哪里冒出的心虚使得华夏干脆的摇头:“不知道,没听说啊。”
  离为不满意的问:“除了学习你还知道什么?”
  她猛的想起来昨天在球馆听到他的朋友议论她——“女超人除了学习还知道什么。”他竟然也会这样想?
  华夏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认真表情:“离为,如果没有漂亮的学习成绩,老师根本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对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好了。”他有些急于打断,瞳孔有了轻微的收缩,十分勉强的笑了笑:“我知道。”事实上,萧离为根本想不通,他觉得自己其实并不知道,或者说,并不想知道。他纳闷,即便是被老师棒打了,只要两个人都信念坚定又有何惧。他不能接受“之所以有资格在校园里谈恋爱是因为有华夏的成绩在做保护伞”。这样的事实,让他心底铺满了莫名的自卑感,日积月累,厚厚的自卑感。内心深处认为像现在这样畏畏缩缩的在一起还不如当初她不答应自己,还不如讲成等我们上了大学再说,也许那样才是更好的选择。
  走过大门的时候,华夏忽然小声的问:“可是,我们刚才进来的时候保安好像跑出来呵斥了啊?”
  离为说得极为不屑极为愤慨:“那是因为学校里不准骑车带人。”
  华夏这会变聪明了,抿着嘴笑:“喂,你不是吃醋了吧。”
  萧离为一扭头:“怎么可能。”
  华夏瞪眼睛:“怎么不可能。”
  离为当作没听见,继续往前走。手插在口袋里,手心透了汗。你问我怎么不可能,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华夏,我怕我表达不清楚。我的朋友都说,你和邵安看起来很般配。我告诉他们,怎么可能。
  吃饭的时候华夏把双手摊开来在他眼前摇晃,扬着下巴说:“看,军功章!”
  说实话,指腹上的烫伤并不是多么的明显,萧离为也没能理解她所谓的军功章指代的是什么,看了看并没在意:“你别晃了,晃得我眼晕,到底怎么了?”
  女孩子家总有那么一点点难以琢磨的小心思埋伏在偶尔的情绪里。让你猜你就认真的猜,让你看你就好好的看,哪怕你猜的得天花乱坠毫无道理,心里也会是隐着喜悦的,官方管这叫互动,俗话说打情骂俏。萧离为一句到底怎么了,让华夏小小有些失落。心里面那一句句撒娇无地释放,我被烫伤啦,疼死我啦,我在外面受委屈啦,这会我正在后怕呢。都憋在心里了。公正严明的一张脸:“被烫了。”
  他大条的神经才慢了一拍的反应过来:“哪?我看看。”
  华夏双手一背,小嘴一抿:“得了,免得晃瞎了您的眼。”
  知道她说气话,他伸手来要:“给不给看?”
  “你能好好说话么,懂什么叫关心么?”
  “关欣?那不是你同桌么。”
  华夏一个没绷住:“哎,还不就是她。”之后,全盘托出。
  “傻妞。”萧离为听得一愣神,“就你那小细胳膊小细腿的,这幸好是没事,万一出了事,你跑都跑不及。再给我看看你的手。”
  华夏笑眯眯的伸胳膊过去,“小细胳膊小细腿的怎么了,关键时刻靠的是冷静的大脑,不是发达的四肢。大家都慌成那样了,总得有一个人站出来吧。”
  他点头附和:“是,总得有一个人站出来……”话音未落,若有所思。
  但我不希望那个人是你。我只希望你能安安全全的,我甚至希望你是平平凡凡的,站在人群里不需要多么的出众,只要能被我认出来就好。在大家都慌乱的时候你可以放心大胆的跟着一起慌乱,不必逼着自己冲锋陷阵,不必要求自己任何时候都压抑本能而急于思考,不必勉强自己随时随地都要拿出足够的勇气。
  但是,我不能这么要求,一来你做不到,二来万一做到了那么你就不是你了。傻妞。总得有一个人站出来,我多么希望那个人是我,你可以站在我的背后,和别的女孩子一样拥有本能的尖叫,而不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让烧化的玻璃给自己烫出干净的伤口。
  也或许,不是你需要平凡,而是我需要更多的光芒。
  华夏撑臂托腮问:“离为,如果你是我,也一定会冲过去吧。”
  他想了想,笑起来:“要看情况。”
  她撇嘴:“看什么情况啊,关欣站在离火源那么近的地方发呆,大家又都丢下正在进行着的实验,这情况多紧急啊。”
  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又捏了捏她的鼻尖:“是,如果我是你一定也会不顾一切的冲过去。”
  华夏咧嘴笑起来。离为你看,我们俩都是这样的人,在危险面前我们选择的是直面,要解救朋友和顾全大局。
  周日早晨华夏没能及时爬起床,萧离为出门的时候重重敲了两下她的窗户,笑骂她懒虫。又嘱咐说跟别的班约好了打一场练习赛是十一点开始,让她不要迟到。
  华夏在床上翻了个身,眯着眼睛晕晕乎乎的往熟悉的方向瞟了一眼,只看得到微微拂动的窗帘。小声嘀咕说:“同学,你整个周末都没有看书,你当自己是体育特长生啊。”对面没有回应,或者他回应了她也没听到,一蒙头就完全睡死过去了。
  再爬起来看表已经是十点四十,即刻就清醒了,脑子里面反复滚动着字幕“大势已去,大势已去”。我就是头猪,她一边埋怨自己一边紧张的洗漱换衣,用了最快的速度搞定了个人战役,冲到学校门口的时候还是迟了一刻钟。
  先去小超市拿了两瓶冰冻的可乐,走到结账的地方又折身去货架提了一桶两加仑的纯净水,默念着,将功补过的第一步是搞定周边。
  可是华夏没想到,周边是如此的难搞。上天要惩罚她迟到,一次管够。
  她还没走进球馆就看见毕静一脸紧张的站在路边叫她。
  华夏觉得莫名其妙,她很少在校园里跟自己打招呼,今天热情个什么劲。
  毕静转身拉着她就往馆里走:“出事了。”
  “出什么事儿了?”华夏纳闷,你出事和我有关系么?
  “我们班要和你们班打起来了。”
  “说什么呢?”
  “自己看。”
  她一进门就看见两拨人在对峙,为首的一是他们班的班长,一是七班的范大米,摆那种敌对的架势,仿佛要争球。
  有人在大声说话:“道歉。”
  有人在大声回应:“凭什么。”
  这是什么情况?
  她该怎么办,难道要跑过去用优等生的嘴脸说,别闹了,再闹,我去叫老师?想了想先把离为拉过来再说。
  正要迈步,被人扯住了胳膊,是邵安。冲她摇头,示意不要过去,我去。
  华夏还想问,你行么?之后的情况她就懵了,不知道谁先动的手,也不知道谁和谁厮打起来,有许多人去劝架,一群人乱糟糟的滚作了一团。她跑过去声嘶力竭:“都住手!”
  没人住手,甚至没人听到。一群十七岁的少年。
  萧离为不知道是从哪里走过来的,总之是走到她面前,正要说话。
  华夏劈头就问:“你是要做什么!”
  他恍神:“做什么,我来打球,我还能做什么!”
  华夏觉得他不可理喻,来打球怎么会变成了打架?多么棘手的事情需要用如此野蛮的方式来解决?
  因为是周日,老师都在家休息,等值班老师赶过来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的脸上挂了彩。这件事情闹大了。
  周一的时候,华夏作为现场的证人被教导主任叫去问话。
  她觉得多余。所谓优等生,就是老师说什么都听话的孩子,所以他说什么老师也都信。更别提,他们班是优等生集合的群体了。任何一个人站出来说,是七班挑起的,是七班先动手的,是七班无理取闹的。无疑,老师也都肯相信。
  谈话过程中李主任一直把她往正确的道路上指引,只要她说一句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错误全在七班,就万事大吉。可是她没说,她只说了看到的部分。一句都不敢多说,想起昨天离为的眼神她就难受。
  华夏从教导室走出来的时候,看到站在门口排成一队等待问话的七班同学,萧离为靠墙站在那里,看见她走出来,有些诧异。
  萧离为是最后一个走进去的,李主任似乎是对他笑了笑,他转身轻轻把门关上,恭敬的点了个头。
  李主任是个很直接的人:“我也不想听你们讲已经串通好了的口供,我就想听听你们想选择哪种方法解决这件事情。就快要到期末考试了,老师们都不想影响其他同学的情绪,避免节外生枝。要么,取消比赛资格,都去实验班道歉,再通报批评。要么……”李主任顿了顿,显然是有些为难的,“现在的你们已经是高二下学期的期末了,一旦深究责任被记了大过处分估计到毕业的时候也撤不去,背着处分毕业我不想看到,你们应该也不想。”
  这等于没有选择。有人低着头不服气的问:“那实验班的人呢?他们也跟我们一样的选择么?”
  李主任严肃的说:“我们收集到的资料都是说你们先动的手,错误在你们。”
  萧离为想问,谁说的?这句话已经到了嘴边,又握了握拳头,脑海里有一个极不情愿相信的名字,华夏。
  她昨天想都没想劈头就问,你想干什么。和许多年前一样,那时候他跟别人比赛跑步,那人摔倒了,她跑来问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想干什么。好像是料定他做过什么需要被质疑的事情一样。那感觉很坏,像是被人当成贼般对待。我能干什么?
  可就在她一脸无法理解时,不知道是谁撞到了记分牌,本来是立在他们中间的,忽然倒下来,一时无从选择他只有用力的伸手去推,不出意料的她摔倒了,他歉意的伸手去扶,固执的华夏却拉着别人的手站起来,那人是邵安。
  回过神,李主任正站起来开门:“回去跟班主任商量吧,至于请家长和写检查也都看班主任的意见。”最后又点名道姓的补了一句,“萧离为,你留下来。”
  范大米回头冲他皱了皱眉。离为规规矩矩的站住了,又关了一次门。
  李主任开门见山:“觉得委屈么。”也不等他回话,继续说,“刚华夏跟我反复强调,你当时没跟着打架,而且在老师去之前是你帮着劝开的。是这样吧。”
  萧离为不说话。傻妞,没见过比你更傻的妞。
  李主任看看他:“你可是好久没来教导室了,初三的时候我最后一次抓住你翻围墙,还记得咱俩怎么商量的么?我说,如果你考上本校高中,就全部不计较,如果你没考上,我让你带着处分离校。是这么说的吧。”
  他面无表情的点头。
  李主任又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期末考得好,还是不计较。”
  他吐了口气,眸子深邃而明亮:“不必了,该道歉我会道歉,该批评您也别手软。”
  李主任看着他,似笑非笑。
  他又问:“我能走了么?”
  主任挥手示意,“走吧。”
  临出门,他背对着主任办公桌,说得很诚恳:“谢谢您。该学习我心里也有数。”
  李主任最后说:“华夏那孩子,很有前途。”没着落的一句话,他却理解了,后面应该还有半句,你别耽误了她。
  挺给面子。萧离为把门从外面带上,傻妞,没见过比你更傻的妞。
  前期处理是两个班都被取消了比赛资格,篮球赛后来的结果华夏没去关心,她知道萧离为很失落,每天都仿佛是在冷战,却又不像,话还是照说,一同上学一同放学,可就是觉得哪里别扭。期末考试很快就迎面而来,教人无力分心,她也没心思追问更多,只当是他还没放下比赛的事儿。
  放榜那天,天气闷热得令人烦躁不安。华夏考得极不理想,从年级第一退步到了年纪第十二名。萧离为却考得很好,从两百名开外考到了一百二十二名。两个人的名字第一次在红榜上胜利会师,她看榜的时候觉得讽刺,两个人真是二,一人分一个还有富裕。
  也是放榜那天,华夏正在帮老师往黑板上誊写暑假作业的类目。七班的十来个男生被班主任领着到门口,说是来道歉的,却一个个倔强的表情。华夏扫了一眼萧离为,他站在队尾正心不在焉的看着窗外。她知道,他只是不想看自己。于是放下粉笔,理所当然的找到借口走出去洗手。
  一直到隐约看到他们出去了,才悠悠的往教室走。
  暑假来了,她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甚至连和离为好好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挑去集中封闭培训了。主要就是把省里的竞赛一等奖都集中起来辅导,然后挑出六名最优秀的学生于次年一月参加化学冬令营,也就是奥林匹克化学竞赛挑选进入国家队的机会。
  华夏搬行李去住校的那天,萧离为不在家,她冲着对讲机说了好多的话,没有人理会。最后,在QQ上给他留言说,离为,我走了。觉得实在太矫情,难道要说,“没有我的日子里,你要保重你自己”?于是删了重新敲,离为,我去参加培训了。还是觉得不妥,最后说,离为,你要给我打电话。
  然后就走了,一走就是半个月。每天除了上课,做题,考试,还有等电话。
  萧离为打过去的时候,她刚好一个人在寝室里做题,接起来问:“您找谁。”
  他没说话,静静的呼吸。
  她犹豫的问:“离为?”
  他语气很轻松,嘲笑说:“听说,你想家想得直哭啊。”
  华夏笑起来,又觉得鼻子酸涩:“听谁说的,我才没呢。”
  “我猜的,你动不动就喜欢哭鼻子。”
  “才没有呢。我好吃好喝的,干嘛要哭。”
  他半天没讲话,隔了会说:“你没遇到危险吧,哪又着火了什么的。”
  华夏想了想说:“危险倒是没有,就是遇上特恶心的事儿了。”
  他安静的听她抱怨种种不理想。
  她说:“刚来的时候,南阳二中的人特别拽,好多知识他们以前都学过,比如微积分啊导数啊,结构化学啊,一开始做题他们都八十分往上奔,我们一律趴在及格线下。那些人,天天趾高气昂的,完全看不起我们,连市十三中的人他们都不放在眼里。
  “后来,我就攒着怒气拼命的学,早晨六点就起来做题,晚上熄了灯再跑去厕所接着看。到昨天,我考了个九十六,他们还八十分晃荡呢,真解气。”
  离为心想,和学习有关的你总那么聪明,总那么有干劲,抛开学习就是一傻妞。张口说:“你这不是解气,你是给自己找麻烦。”
  华夏倔气上来:“我不怕,比呗。”
  “看来,你过得是不错。”
  不错么?挂上电话她就哭了,一点都不好,哪里都不好,吃的不好,睡的不好,天天除了做题没有娱乐活动,这里的同学都拒人千里的模样,这里没有你,这里没有你陪我说话打游戏。
  而她又忽然有点害怕,现在短暂的离开,便如此难过,若是将来有一天彻底的离开他,是否就该找个地方死一死了。
  一定要和离为谈一谈,关于未来。
  那日关欣问她:“华夏,你将来想去哪所大学?X大,还是A大?”
  说心里一点计较都没有是假的,要说理想,有谁不想去X大A大吗,全国最好的两所大学,南X北A。可她有顾虑,说:“X大最好咯,离家近,A大也好,就是太南方了。当然了,前提是人家要我。”
  关欣直接忽略后半句,八卦兮兮的说:“咦,潜台词是不是要看你家离为去哪啊?”
  算是么?她还从没有和离为讨论过这个问题,如今变得现实起来。华夏含含糊糊的措辞:“也许是吧。”
  关欣嘿嘿的搂着她:“X大就X大,咱这到X市才两个小时车程,萧离为要是不想妇唱夫随留在B市,你们也能经常见面,是吧。”
  华夏反问:“那你呢?”
  关欣想也没想:“A大!”
  “为什么?”
  关欣精神抖擞:“百年校庆啊。”
  “啊。”华夏紧着眨眼睛,“这样啊。X大是不是已经校庆过了。”
  “对,去年校的。”关欣推了她一掌,“你想都别想,被我拐走了你家萧离为到时候怕是要打死我哦。”
  然后她回了句什么,现在忘记了。华夏擦干眼泪吸了吸鼻子,A市也有许许多的好大学,T大,S大,C大。回家要跟离为聊一聊,关于未来。
  另一端的萧离为握着电话听着一声一声嘟嘟的声音,短短的时间里脑海里想到了许多的事情。他们的交集竟然已经少得如此可怜了。那时的他尚不知什么是微积分,不知什么是结构化学,不知什么是薛定谔方程,她说话的时候,他只有静默的听,她抱怨的时候,他也只有静默的听。恍然意识到,以前迟钝觉得她一直站在那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被她落下了那么远的距离。
  那天去实验班道歉回来的路上范大米问他:“找了个这么超人的女朋友,你压力大不大。”
  萧离为同学仰着头看天,没有说话。
  陈升有一首歌叫《平凡人的告白书》
  ——不优越的心情呢,是属於凡人和悲剧英雄,当一切都远走,易老的青春,多折的爱情,从不曾改变对我试炼的漫无止境。
  少年的心里空空的想着,当一切都远走。记不得回头的时候,理所当然的以为她始终和自己背对背看日升日落,而现实却是留在原地的只有自己。那个住在他隔壁的女孩,是个从来不认路,平衡感奇差,运动神经衰弱,遇到事情总是爱充大装镇定其实是个关上门就偷偷落泪的傻妞。他如此了解她,可是,她看到的世界对于他来说已经陌生,这样的事实令萧离为沮丧。
  他甚至产生了丁点的怀疑,自己了解的那个华夏,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她。
  内心纠结的期间,天气配合着表现了阴霾,华夏被号召去集训的一周后,B城日日都是阴天,球也打不成,闷得萧离为的情绪总也晴朗不起来。
  华夏放假回家的那天,正赶上那一年夏季最大的一场暴风雨。她的雨伞刚出校门不久便被大风吹折,浑身湿透了的挤上公交车,一眼看去车上的人个个俱是狼狈的模样,她倒是显不出特殊来了。
  到站后,雨势依然暴烈,风势依然强劲,可是因为从里到外早就湿透了,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心里就十分坦然。背着因盛了水而异常沉重的书包低着头往家里走,偶尔抬手抹一把脸,眼睛看不太清楚前面的路,也什么都不畏惧,街道上行人了了,也不怕撞上了谁,顶多撞上电线杆而已。
  邵安说:“做人需要洒脱。”
  这次是不是洒脱过头了?她正着猜这副样子若是被萧离为看见了一定会被嘲笑的,那人就出现在视线里了。第一时间她不太能确定,仔细抹了抹眼睛,认真的看了看。小区篮球架下抱着球身手矫捷的那个瘦高的身影她再熟悉不过,尽管半个月没见面了,熟悉到他咳嗽一声都能认出来的程度,离得再远,哪怕隔了天地水帘也能拍着胸脯肯定。
  那个人是他,那个人不是他还能是谁。这么恶劣的天气,大风吹得她连站都站不稳,雨借风势打在脸上都生生的疼,他大少爷那么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居然还能潇洒的带球上篮。可是为毛他一脸那么决绝的表情啊,风萧萧兮易水寒?小学时背过的语文课文忽然闪现,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的飞翔。
  球落了地,她也刚好走到跟前,萧离为怔愣的望着她,雨那般大,雨中人那般楚楚。他眼里有着难以捉摸的心事,没说话只捡起球,拉着她就往楼道里面跑。华夏被他扯在身后,雨是冷的,他的手掌是温暖的,那么久不见,心底满满都是思念。
  萧离为,萧离为。
  终于到了遮风避雨处。
  他问:“什么?”
  她也问:“啊?什么?”
  “傻妞。”他低头看着她,开始咧嘴笑,华夏也笑。瘦高的少年和纤细的少女,拉着手站在干净的地方,身体各处像是被扎了无数的窟窿,嗒嗒的滴水。下巴,发梢,指尖,两个人都水灵灵得很。
  尤其是华夏,一张脸小小的,眼睛忽闪忽闪,水雾迷蒙。绑头发的发带不知道被风吹到哪去了,披散着一头长发,因为潮湿更显得乌黑,一缕一缕的贴在脸上,脖子上,肩膀上,领口微微敞着,凝着细小的水流……他忽然不敢看了,心脏砰砰直跳。用力甩了甩头发,用华夏的话说,活脱脱刚出水的北极熊。
  为避免被二手雨水溅到身上,她后退了几步,才扬着下巴问:“大下雨天的,你怎么还在外面打球呢。”
  居然被嫌弃了,他坏心眼的一边甩头发一边往她身边蹭:“这几天在家憋死我了,本来想着就打一会。谁知道刚出楼门就下雨了,反正都湿透了,好歹得把筋骨都活动开了再回家吧。”伸手把她的包接过来,“傻妞,这么大雨,你都不知道打车啊。”
  “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么大的雨,打车比中五百万还难。”
  他诧异的问:“你书包里装的别是砖头吧,怎么这么沉。”
  换了她开始甩头发:“都是书啊。”
  他又掂了掂手里的包:“书都能用来防身了,辛苦你这小身板还背了这么久。”
  华夏瞥了他一眼,镇定的说:“当然,知识就是力量嘛。叫你平时多读点书,你不干,提不动了吧。”
  萧离为从来不是小心眼的人,可架不住这些天总想着他们之前的差距问题,不由就沉默了。
  为什么想好了要和你谈谈,谈过去,谈未来,可到了眼前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呢?他扯不出个因为所以。
  总是把“太了解”当作借口和理由,总是以为她说“我懂”就是真的懂了,总是抱着“不需要说什么吧”的念头,总是把“你怎么可以不明白我呢”当作天经地义的抱怨。蓦然回首时才觉得悲哀与无力,从未想过太亲近原是一条难以跨过的障碍。
  华夏张着嘴不知他为什么情绪忽然低落了。而他只是重复的想着,你呢,是否也有些什么要对我说。
  转天,作为高三的学生,萧离为的假期到头了,对于拥有特权的华夏,暑假还在继续。于是日子变成了,早晨他出门的时候她还没有起床,晚上他下了自习回家她已经准备睡觉了。她过的是猪一样的生活,他过的是比狗不如的日子。
  因为住的太近,因为认识了太多个年头,华夏也渐渐意识到,他们好像比别的人少了那些如胶似漆,少了那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抓心挠肝。原来太亲近是一条让人难以启口的理由。
  为促进双边关系,两个人就“每个周末一起打两个小时的线上游戏”基本达成一致。总控权几乎都在华夏,要么霸占他的电脑桌加台式机,要么霸占他的床铺加笔记本,要么哪天闹小别扭了就隔着一堵墙各打各的。游戏里装作不认识,两个小时一到依然会用凶恶的表情提醒——“喂,时间到了,快去学习。”
  可怜萧离为怏怏回一句:“悍妇。”再乖乖下线。
  然有一次他腹诽完了悍妇还不肯下线。华夏当即就火了:“你有点意志力好不好。”
  他央求:“再一会,五分钟。”
  她生气:“你将来不如学计算机得了,天天对着电脑亲,不必五分钟五分钟的磨。”
  他一拍大腿:“还真的!”
  当时她想:真的什么啊?赶紧去学习才是真的。
  没想到一年后他就真的去学了计算机,天天对着电脑亲了。那时,她脑子里想的是朱先生问过的,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十月的时候,华夏已经不需天天去学校报到了,她的任务就是在家自学,搞好竞赛。因为出门和回家的时间都不规律了,她妈妈给她买了部手机。爱立信的,十分方正,她每次郑重把它放进书包的时候都想,这么烂的卖相怎么还能卖得出去。萧离为的手机就很好看,索尼的,银色的,小小的。她常常抢来他的手机玩里面的钓鱼游戏。以至于爱立信倒闭被索尼收购时,华夏都觉得是自己过于强大的诅咒害了人家,实在对他不起。
  十一月的时候,高三开始第一次月考。萧离为的成绩一般般,五百多分的样子。在他自己眼里是有些不理想,在华夏眼里是他不够努力。从那时候开始,谈到学习必先小吵一番。
  他有一次脾气差极:“我不是你,不需要用成绩来证明价值。”
  她红着脸:“萧离为,我只是想你好……”
  他打断:“不必。”
  关起门来,少女的骄傲使得她反复的觉得委屈。关起门来,少男的骄傲使得他低下头更加努力。
  十二月的时候,第二次月考成绩公布,萧离为略微有一小点的进步,总成绩没有起伏,总排名倒是靠前了。华夏那时在为一月份的冬令营全力以赴。他们的关系,依旧有些不软不硬。
  他憋着一口气,总想着,等我给你展示最好的成绩。
  她依然觉得委屈,为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不肯服个软?
  十二月三十日学校元旦大联欢,华夏到礼堂的时候已经过了入场时间,想了想没进去,折身到学校门口买乌冬面。听到不远处有男男女女低声七嘴八舌。
  “这不是萧离为的超人女朋友么?好学生也兴翘集体活动啊?”
  “参加全国比赛的人能和你一样么?你是翘,人家可以光明正大的不去。”
  “全国比赛啊?怪不得她说什么老师都信。切,了不起么,走路都不看人的。”
  “瞎说什么呢。”这声音是毕静,她听得出来。
  “本来就是,上次咱班跟实验班打架,不就是因为她多嘴害得咱们倒大霉。没觉得那以后老大都不怎么跟我们打球了么?估计也是生气。”
  华夏真想站起来就走,努力忍着不回头,专心的吃面,一根,一根。
  突然有人大声说:“咱老大怎么看上她的,眼睛瞎了不成。切,除了学习好什么都没有。”
  分明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如果这都还能忍下去,就是不是华夏,那是怕事懦夫斯基。她噌的站起来,在他们的嘲笑里,勇敢的走过去狠狠的说:“除了学习好说得到轻巧,有本事你也学习好一把给我看看啊?”
  那天的心情特别阴郁,从面馆出来直接坐上公交车去闹市逛街。萧离为给她打了好多个电话,发了好多条短信,手机放在包里,她放任不理。
  原本就处于竞赛前紧张期的华夏,奢侈的花了一个整个儿下午加晚上的时间,漫无目的的把商业街上大大小小的店都横扫了个遍,终于又买了一大堆的指甲油回来。
  进门后,任飘窗的玻璃被敲出鲜亮的节奏,她始终不紧不慢的点着台灯认真的在指甲上画花儿。脑海里充斥着各种问题,和离为有关,和学习有关。
  萧离为发来的短信早挤满了收件箱,她坐在公车上看得一片心凉。
  他说:有事找你谈谈,回我电话。
  他质问:你为什么要泼我同学一头冰水?
  他质问:华夏,你为什么要说只有成绩好的人才有资格跟你说话?
  ……
  最后他问:你跑去哪了,赶紧回我电话好吗。
  华夏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执着于买那一瓶瓶的彩色有机溶剂,抽屉里放着一大堆存货,保守估计平摊到一枚指甲涂上三四个颜色也许还会有剩余。附中的校风校纪规定是,不许染发,不许化妆,可没人说不许涂指甲油。几乎全校的人都知道华夏是好学生,却没人知道她的左手经常像雨后彩虹一样斑斓,若是指给教导主任看必定认为是太妹的手,要被叫去罚站的。也许,那是华夏唯一表现出的叛逆吧,她的十七八岁过得太乖,太隐忍。
  对面敲玻璃的声音,渐渐消失了。而她的脑海里似乎幻听。
  他们骂她说,学习好了不起么?除了学习你还有什么。
  萧离为说:我不是你,不用成绩来证明价值。
  尽管她也会怒气上涌的站出去犀利的辩白,不甘示弱的反驳,以至刻薄。然而一个人的时候便失落的想:其实你们说的都对。可是萧离为,只有你没资格这么说我。
  她在很小的时候就被教育:做任何事情都要把握好个度。玩了一个小时后,无论是否尽兴都要收心去看书,那是个度。只要动画片播完就要关上电视,那也是个度。自己吃多少盛多少不许剩饭,仍旧是个度。做学生的时候就要抓紧时间学习,学习了就要得到最应该的成绩,依然被框在一个度里。
  不曾在周末与同学成群结队的出游过,不曾将电视看得淋漓尽致过,不曾因为心情不愉悦而酣畅的破口大骂过,她不知道校园外面的世界是否精彩,甚至不曾因为青春期情绪而自在的叛逆过。
  也不是不计较的。只是邵安说过:“得到一些,总是要失去一些。”
  没错,她连谈个恋爱都偷偷又摸摸。可就是因为谈了个恋爱,对她来说太美好,太脆弱,太害怕失去了。为了慎重的藏住这个秘密,她更加全心全意的学习。因为她按常规猜测,只要成绩足够的好老师和家长就不会将他们拆散。她牺牲了那么多只为了小心的保全一个美好的假设。
  萧离为,他们谁都可以欺负我,唯有你不行。他们谁都可以质问我,唯有你不行。他们谁都可以误会我,唯有你不行。
  可偏偏你欺负了我,你质问了我,你误会了我。我不想听你的电话,也不想回你的短信,更不想面对你。
  我也有委屈无处发泄,我的心情承受不起再跟你吵一场架了。
  离为啊,如果你仅仅是住在隔壁的好朋友,仅仅是从四岁起就陪在我身边的朋友,那么,现在的我可以向你诉说这些苦闷么?可以向你诉说我临战前想要脱逃的想法么?
  那一瞬,眼睁睁的看着他房间的灯熄灭了。
  是答案么?
  尚不知表达的年纪,略显苍白的岁月,无助总是悄无声息的将我们淹没。他将无奈掺杂于每一次喘息,她把悲伤倒影在每一颗泪滴,然后扑簌簌的落到她的手背,却灼得他的心撕裂的疼痛。
  那一周的时间里,少女的心事纷杂绕来绕去,加上强烈的赛前焦虑作祟,她做很多事情都是恍惚的,精神游离。做了一千遍一万遍的题目终于再也做不下去,忽然一阵一阵的自我怀疑,我为什么要去参加全国竞赛?为什么?
  一月六日,在领队老师的带领下华夏和省里另外的四名同学坐上了前往W大学的车。
  一月七日上午,理论考试。华夏感觉很好,发挥正常。
  一月八日上午,她被分到第二批参加实验考试,起先药品上出了点小意外,突如其来的状况令她异常紧张,导致莫名的操作失误。出了考场,整颗心像被人砍走了一半。
  一月八日下午,报理论成绩,华夏为全国第一。无数的人都在打听华夏是谁的时候,她因为担心上午的实验,心里忐忑不安。
  一月九日上午,报实验成绩,她不敢看。领队老师通知了她以后,忽然鼻子泛酸。果然,太糟糕,没能被幸免。同时,各队争分,她勉强争回了0.6,仍旧惘然。
  一月九日下午,报名次,发奖。最终,华夏为全国第27名。前48名为金牌,前20名进国家集训队。同时,各名牌大学开始招人,签保送合同书。
  华夏在A大和X大之间徘徊。因为排山倒海的沮丧和失落,令她的情绪一直提不起来。给妈妈打了电话询问,爸妈意见统一,签X大,理由是:离家近。她想了想,拨通了离为的电话,没人接听,再拨,还是没人听,再拨,如故。
  老师提醒她说:“赶紧去签,耽误了时间人家收摊走人,就签不成了。”
  她陡然生出了一个轻度毁灭的想法:如果签不成会怎样呢?
  从W市回家,她绷着全身的力气,掩饰着惶恐和不安,纠结了一点点的兴奋和隐隐的理直气壮,心绪微妙而复杂。尽量保持平静的说:“我开学去上课,六月参加高考。”她进门前就打好了腹稿,若是妈妈问她为什么,她就说,反正报名费都交了,不考白不考。
  可是她爸妈并没在意,只是高兴的把她新拿回来的金牌和奖状放到专门的书架上。再一一拨通了姥姥和舅舅家的电话,报喜报平安。她才发现,妈妈透着欣慰的眼角堆了细小的皱纹。才觉得这一次自己做的有点过分,他们藏着失望了么?
  吃晚饭的时候,华夏忍不住低声问:“妈妈,你不怪我没有签X大么?”
  田丽说:“你要是想高考,我们一样支持你。”
  华夏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继续吃饭。
  不多久听到邵安进入国家数学集训队的好消息。
  邵安问:“我签了X大。你呢?”
  她鼓着气,吹了吹听筒:“我啊,我哪都没签,我要高考!”
  邵安嘿嘿的笑:“可想好了,甭后悔。”
  关欣也是说:“你可想好了,甭后悔。”
  华夏问:“我要后悔什么?”
  邵安的答案是句玩笑话:“少玩五个月啊,能不后悔么。”
  关欣的答案是句问话:“你们家萧离为怎么说?”
  我们家萧离为……
  她问关欣:“你说,他会怎么想?”
  “他怎么想我不知道。”关欣说,“可是在我看来是绝对够神经的,保送都不去非要自己考,简直太招摇了,你还让不让别人活了啊。”
  “不要这么说吧。”
  “不要什么啊。华夏,我真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不签,现在大家个个都使劲浑身解数抢着学校里仅有的十个推荐保送的名额,简直争到头破血流。我平时最见不得我那个当官的老爸跟谁都吆五喝六,你不知道,看见他为了我给人送礼还点头哈腰的样子心里有多难受。那时候我就说,不要这样子,让我高考算了又不是考不上。可他不这么想,他说:‘能保送最好,一来既有面子又省事,二来提前有个着落心里踏实,你再有把握能考好也保不准出个万一啥的。’”
  你再有把握能考好也保不准出个万一啥的。是的,就好像一月八日那天,明明是她最有把握的有机实验,却不知道犯了什么魔障偏偏会搭错装置,又打碎了平底烧瓶。
  二月初,年前的最后一次返校华夏被通知去参加。中央海报亭上的榜单还没撤去,她仔细的找到萧离为的名字——他进步可真快,在红榜上健步如飞。华夏明白,萧离为是个越受刺激越能超水平发挥的选手,他们每闹一次别扭,她都多少会受点负影响,可他不,他像逆流而上的鱼。成绩是最好的证明。
  犹记暴雨倾盆的那日,他在滂沱之中飞身上篮,顶着风雨毫不畏惧。
  她在心底细细回想,从竞赛回来后,他们总共没有认真说过三次话,每次都是说着说着就没话说了,然后他借口复习考试,就没再正经交谈过。
  散会后班主任把她留下来谈心,安慰她说拿到金牌已经是了不起的事情了,别的不要想太多,人生的路还很长,机会有的是。如果她现在想通要保送的话,学校可以再帮她争取一下。
  虽然知道老师是好心,可华夏想也没想,她要高考。从来没有如此坚定的想要做一件事情,从来没有如此渴望的想要成功一件事情。
  之后又聊了些别的,快要过午饭时间了,她才从教师办公室里出来。一推门就看见插着口袋信步而过的萧离为,他其实已经走过去了,却站定了又回头,眼底是淡淡的惊喜。而对于华夏来说,如同是意外的相遇。
  两个人相对而立。最终离为率先打破沉默:“一起回家吧。”
  华夏点点头。他又瘦了,面容清俊。
  太久没有并肩行走,局促的感觉着空气很薄,路上很静。萧离为仍会像以前一样把她护在人行道的里面,自然而然的带给她一股温暖和安全感。可是有些感觉不一样了。
  仿佛是一夜之间生了分。
  华夏低着头走路,舔了舔嘴唇问:“你怎么也这么晚。”
  她话音未落,他即刻回答:“班主任找我谈话。”
  华夏一愣:“出什么事了么?”
  “你怎么总不念我好。”他偏头,像是讲个笑话:“他说我这次考试成绩很好。”
  “嗯,我看了,真的很好。”
  萧离为没讲完。班主任还说,如果想跟华夏去同一所学校,这点成绩是远远不够的,戒骄戒躁。
  他又正经起来,沉声问:“为什么不肯保送?”
  这明明是条旧新闻,被太多的人问过为什么,她可以轻车熟路的开玩笑说,因为不考白不考。可是此刻,华夏揪着围巾的流苏在手指上缠绕把玩:“我不知道当时在想什么,就觉得实验失败得太不可思议了。”
  “华夏,为什么要把自己搞得那么紧张呢?”离为平静的说,“你就是想用一个漂亮的高考成绩来证明你能成功。”
  他把她的心思读得太简单,简单得让她心烦意乱。怒意突然就窜了上来,在他眼里,她始终都是用成绩来证明自己的人。又回到了那个矛盾的问题上去,你为什么要这样看我!
  “你就那么了解我吗?我没考好需要安慰的时候,你在哪里,我拿不定主意需要意见的时候,你在哪里,我没自信需要鼓励的时候,你在哪里。”她终于哭了出来,从一月九日起攒下的眼泪在他面前流得肆无忌惮,那一日失败的颓然和这些天来自我疑问的惶惶不安在他面前通通释放出来。
  萧离为看得心疼,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没考好需要安慰的时候,他在哪里,她拿不定主意需要意见的时候,他在哪里,她没自信需要鼓励的时候,他在哪里。他觉得自己很失败,什么都帮不了她,还要平白惹她流泪。
  你无助,我亦然。
  因为一个学期没去上课,华夏错过了第一轮和第二轮复习,只有借关欣的笔记把自己关在家里闷头赶进度。物理像是她今生注定越不过去的坎,无论怎样努力的做题都找不到驾驭的方法,越是急进越是没有效果。那一阵的心情是见底的抑郁和烦闷。
  偶尔停下笔,看看窗外,熟悉的窗许久不见故人推开。这样和离为隔了一堵墙,又像是隔了遥远的距离,仿佛有一个冬季那么长。
  腊月二十九和三十两天,她按照考试的模式把附中一月份的月考题做了一遍,特别的不理想。偷偷算了一下排名,令她生出绝望。不断的问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了?
  妈妈见她总是闷闷不乐,吩咐她下楼去买对联来贴,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活动活动胳膊腿。
  买回来后华夏踮着脚比划了半天总也够不到门楣的高度,离为刚好从电梯里出来,大步迈到她身后,伸臂越过她的肩膀,提起对联问:“这么高行吗?”
  那一刻,她被圈在他的臂弯间,朦胧的想着,真想投在他的怀里大哭一场,真想。
  除夕之夜的子时,小区四周鞭炮声震耳欲聋。她坐在飘窗台上看着外面的热闹,想着杂七杂八的事情,心里面有太多的东西需要整理,觉得那些热闹离自己甚远,面目模糊。
  萧离为隔着两层玻璃发短信问:傻妞,看烟火怎么还一脸的忧国忧民?
  见了他,华夏心底有些隐隐的喜悦,回复说:怎么办,我对高考没信心,物理好烂,数学也有困难。
  他笑:大过年的,你别总想着考试行不,想点高兴的事情。
  她说:我不知道为什么高兴不起来。
  萧离为歪头,他认识的华夏从不服输,万人瞩目下背错了获奖感言还能伶俐的将错就错,是个遇到困难天不怕地不怕的说着“我不怕,比呗。”的傻妞。几时见过她这么憔悴的神情,连眼神都没有光彩,几时想过她会说,我对高考没信心。他想,她的压力一定太大了。
  回复说:因为你想不高兴,不要像个怨妇。
  我像怨妇么?那时候的华夏带着特殊时期的敏感,他随随便便的一句玩笑话,却刺得她心里生痛,觉得他怎么可以这样残忍。也许半年之后他再讲这样的话,她会反驳,你才怨妇,你全家都怨妇。
  可那个时候,她狠狠的说:“是的,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仓惶的跑到床上蒙上头,好像听到他敲玻璃,又好像没有。许久许久,头昏昏的睡了过去。半夜时妈妈悄悄推门看她睡了没,她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觉得屋里空气闷得胸口难受,于是下床去开窗。
  一阵阵的冷气灌了进来,她打了哆嗦,天气冷得骇人。
  手机还在窗台上,有一条未读信息。她拿起来看,短短五个字,像是五把尖刀,让她本来就压抑的心汩汩血流。他说:我们分手吧。
  天怎么可以这么冷,冷得手指不听使唤。
  她麻木的退回到操作界面又打来开看了一遍,脑子里嗡嗡作响。我是不是在做梦?慌张的拨了他的电话,听到他说“喂”的声音,却哽着喉咙说不出话,叫不出声。
  他轻轻的唤:“华夏……”
  她不说话。
  他叹气:“华夏,我们这样子太别扭了。你说你需要我的时候我都不在,可我找你的时候你又不搭理,很多次了,我也觉得累。我想了想,我们都需要冷静冷静,还是分手吧,像以前一样做好朋友。”
  她仍是没说话。当初他说,做我女朋友吧,她答应了,今天他说,我们分手吧,也应该答应么?
  可她舍不得,强压着想要哭泣的冲动:“我知道我最近心情不好……”
  他说:“也许分手了,你会快乐一点。”他还想说,是我不好,跟我在一起以后让你遇到好多不开心的事情,给你带来了许多麻烦和压力,又总是惹你哭,帮不了你什么,也安慰不了你。太多太多的话想说,可他是那样的不善言辞。
  为什么我会快乐?你不要自以为是。她一语不发的把电话挂断,躺到床上,想着也许就是一场梦,一梦醒来一切成空。
  许久,他在床上辗转。忍不住拿起手机,短信问:睡了?
  睡了,和你送的软陶娃娃一起,她捂着嘴默默流泪:对,我睡着了。
  他说:那好好睡吧,把什么都忘了。
  如何能够都忘了?微微敞开的窗,冷风袭来白色的纱帘鼓鼓像投降的旗子。那般飘忽,那般凄凉。
  也许,也许只是一场梦。
  奈何生活不是任性的幻境,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要继续下去。事情糟糕到了最严重的地步,就不会再生出难过的心情,因为总不会有更坏的情况发生。接下来的日子,华夏只全心全意的学习,强迫自己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恨。
  唯一的娱乐便是每个周日打打线上游戏,拼杀,发泄一般的拼杀。若是刚巧遇上了萧大虾,他就会一语不发的默默陪着她打,歉疚一般,如果她死了,离为总是极卖命卖力的帮她复活,有时候华夏都觉得自己是专门死来折腾他的,纯粹是不想让他安生。偶尔也会上泡面头的博客看看她的生活,留言给她说:也许我患了高考综合症,看什么都不顺眼。
  泡面头找华夏要了邮寄地址,不多久,就收到她寄来的贺卡。字体优雅大气,不似平常女子。
  上面写:summer不要彷徨,先给自己确立一个终极目标再去奋斗,不要用“什么样才是应该得的成绩”来苛责自己,而是去想为了理想而努力,生活多美好。
  你若是还不确定目标的话,我说就去A大吧,我思念的人在那里,可我是去不成了,你替我去也好。
  落款是:友宁远筝。
  这倒是提醒了她。
  日子像是流水行云,日日的做题分析,一次又一次的月考,接连而来的市一模二模三模,成绩和排名日渐稳定。很快就到了五月份填报志愿。这是挺大的一件事儿,两家人探讨着做了决定,华夏的父母给她的意见是X大经济,给离为的意见是,B大计算机,都是既稳妥又有前途的选择。当时华夏装作不经意的看了萧离为一眼,他正低着头想心事:如果再多给他半年时间或许就可以跟她一起报X大,不,三个月就够,哪怕一个月也行,可现实是时间不等人。感觉她在看自己,抬头迎了过去,交换的眼神因为不明朗而显得冷冷的。
  交表的当天早晨彻夜不眠的她推开窗,顿然冒出背离一切重新开始的欲望,那欲望强烈如同渴求新生。她要去A大,目标不是掠影,是心中的信念,是一把斩乱麻的快刀。如何说服父母呢,虽然替别人去那里看看不是一个切实的理由,可是能参加百年校庆是个很好的借口。心底有一种复仇的快感,像是这样一来就能彻彻底底的还萧离为以颜色,我的态度是——既然你说分手,就一切与你不相干。
  高考终于临近了。
  考前那天晚上,心底的紧张和兴奋令她睡不着觉。
  意外的萧离为发短信来说:加油!
  起初她不想回复,可胸腔里养了许多磨人耐性的虫,翻来覆去之后,还是回话说:你也是。
  他问:也是什么?
  华夏笑了:就不告诉你!
  一场高考结束,如一场轰轰烈烈的燃烧终于殆尽,又如明火灭了却燃起了炮竹。早就被保送了的关欣闲着没事的时候,让她爸爸帮忙联系了最近的一个海边度假村,准备天热起来后去那里度假。于是,作为准闺密的华夏和初中同桌的萧离为就都被友情度进了计划里,还有许多一拍即合的同班同学。
  出发的那天天气极好,大太阳高高的悬着,离为在楼下等着给华夏拎包。碰面时两个人都是清爽的打扮,难得越看越顺眼。华夏心里有着万语千言却不知该先说哪一句才好。气氛有些尴尬,俩人站在那里你看我,我看你,直看得发腻。
  虽然一夜之间有些感觉变得陌生,而陌生的感觉却带着记忆般。萧离为看着她明亮着的双眸,一脸的孩子气,于是痞痞的笑了笑,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也不知道带个帽子,就你这样秃着毛到时候晒黑了又要哭鼻子。”边笑边脱下自己的帽子给她罩上,又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指着她肩上落下的一根头发煞有介事,“嘿,你怎么晒太阳还掉毛。”
  这厮纯粹坏心坏肺,华夏伸手打他:“你才掉毛,你浑身都掉毛!”
  他笑,她也笑。这样就算是放下了吧,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夹杂着生涩的留恋的味道。或许做朋友也没什么不好。只是那一点执念令她无法从容接受——你尚欠我一个具有说服力的分手的理由。
  火车三个小时以后抵达淮洇,是一座朝海的北方小城。六月的海水尚凉,明明到了海边,却只能在度假村的游泳池里闹腾,所幸不是旺季,除开他们只零散几个人。玩心无处不在的萧离为很快找到了新的乐趣,带动了一群人的热情。每天早晨他都和人比赛,或仰泳或蛙泳,大多数时间都是他在赢。
  关欣有一次指着刚爬上岸还在滴水的他轻声赞叹:“以前太小看萧离为同学了,简直是体育全才啊全才!”
  华夏听得心里微微得意,又实在有些看不顺眼的嘲讽:“是啊,我们家萧离为只要和玩沾上边儿的绝对是一顶一的高手。”
  关欣还自顾自的发花痴:“啧啧,看他套上衣服瘦了吧唧的,没想到这么有身材。”一回头,抓住她小辫子似的,颇意味深长的问,“哦?你们家的谁?”说着就开玩笑的把她往外推了推。华夏是旱鸭子,这么大的姑娘只能跟三岁的小孩一起泡浅水池。关欣一掌来得太突然了,她毫无防备,谁都没想到她会那么干脆利索的掉进水里。掉进去那一刹那,失声尖叫着:“离为!”
  关欣也吓死了,大呼救命。2.5米深的池子,就她一个人在里面扑腾,救得迟了怕不淹死才怪。
  最后把华夏捞上来的是随时待命的急救员,当时两个急救员先后跳下去,一个拦住了急红眼的萧离为,一个去捞华夏。为此离为还差点跟人家打了一架。华夏一边咳嗽一边伸手去拉他:“你干吗呢?”
  他回头,眼睛里都是血红色的。沉着一张脸:“明天我教你游泳。”
  晚上睡觉的时候关欣认真的问:“你和萧离为真的没可能了?看他今天急得那个样子,还要为了你跟人家打架呢。”
  “才不是为了我,他就是那个脾气,我小时候天天替他拉架。”
  “华夏,你可真是。我发现你做事情特决绝。”
  “邵安说,做题时要果断的放弃错误的思路,没有彻底的结束就没有正确的开始。”
  “你信他?他压根不是正常人啊。”
  “我信。”
  不久,不正常的人从雅典得了金牌回来,几日后前来投奔他们。找到组织的时候华夏正在和萧离为在大厅里抢遥控器,她要看西雅图夜未眠,他要看直播球赛,争得无比幼稚又喜感。
  邵安把行李一丢,拿了硬币出来:“猜,字还是花?”
  “花!”华夏抿着嘴笑,邵天才有个特异功能,他想丢字就是字,他想丢花就是花。果然,他右手掀起,左手背上落着她猜的答案,偏心极了。可萧离为也没什么脾气,愿赌服输。
  其余人听到邵安来了,纷纷前来膜拜。面对一切夸奖和崇拜他一概骚包的回复说:“作为中国人不拿数学金牌是不对滴。”
  华夏从大屏幕前移开目光,揶揄他:“臭屁什么呢。”
  他就特腼腆的笑笑:“喂,你报了哪我还不知道呢,是不是终于肯陪我去X大了啊?”
  关欣从沙发背后飞身一把搂住她说:“你美的牌的吧,她陪我去A大!”
  华夏先是愣了两秒,再偏头去注视坐在不远处的萧离为,他脸上的表情带着隐藏不去的震惊。那一刻她心里终于狠狠的畅快着,又狠狠的难受了。
  借口庆祝高考结束以及邵安的载誉归来,那晚他们买了好多啤酒和零食蹲在海边夜幕里,一边放肆的欢歌一边大笑大闹。十八岁的少年人,有着奔腾的活力宛如过了今朝不要明日般洒脱。一开始都兴奋无比,不知道谁先说了一句,也许将来会各奔东西。十八岁的少年人,最承受不起的伤便是别离。
  于是一遍一遍的唱着,在你我相遇的地方依然人来人往,依然有爱情在游荡,在你我相爱的地方依然有人在唱,依然还是年少无知的感伤。
  华夏是个从来没有沾过酒的乖宝宝,不知深浅,几口下肚就头昏脑胀。那时她的心情是有些自作自受的压抑,第一次真正意识到明日隔天涯不是一句负气的玩笑话而是即将面对的现实,于是抵着全身的力气揪心的挣扎,却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痛快。酒入愁肠,哀从中来,解脱亦从中来。
  萧离为,一切顺利的话,我会去遥远的南方,明明是我一心想要的干脆的结局,可为什么,可为什么这么难受呢?
  耳侧的歌声逐渐支离,他们此刻唱的是离歌么?
  ——想留不能留才最寂寞,没说完温柔只剩离歌。
  大家伙结队扯着嗓子摇摇晃晃的走回宾馆时才发现华夏不见了。
  手机拨通后,关欣又傻了眼:“她手机怎么在我这。”
  一整个晚上都心事重重始终不在状态的萧离为转身就往外跑。
  关欣一脸煞白的也要跟出去找,邵安一把把她拉住:“放心,丢不了。”
  真的是丢不了,华夏哪都没去就躺在原地睡觉,萧离为找到她的时候,她的脸上似乎挂着未被吹干的泪滴。
  她哭过。
  离为的心像被掏空了一样的难受,伸手去拉她:“傻妞,怎么能在这儿睡觉呢。”
  华夏迷迷糊糊的坐起来,摆摆手:“等会,再等一下,我脑袋晕。”
  他就耐心的坐在旁边陪着,像是随口问出想了整整一个晚上的问题:“真的报的A大吗?为什么瞒了我这么久?”
  所以说什么是阴谋呢。她反问:“离为,你知道我为什么去A大吗?”
  他言语艰涩:“为什么?”
  她说:“因为我要找一个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的男朋友。”
  萧离为皱着眉头,声音沙哑:“那也不用去那么远的地方找吧。”
  华夏摇摇头,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了心底最深的伤口:“用,萧离为,我要离你远远的,我要让你没地方去后悔。”
  他无话可说。夜色里的海深沉得可怕,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远望过去唯一明亮的是海上的灯塔,光芒四射的,信仰坚定的,勇而无畏的。就像是我心中的你。他们都问,跟你在一起压力是不是很大。我总避而不答,可就算我避而不答,压力总迫得我不得不努力,这一年来,我打很少的球玩很少的游戏,可我……挺没用的,看着你报了X大,本来也想放手一搏先报了再说,他们都觉得不靠谱,要我实际一些。华夏,这样的我离你还不够远么?难道X大和B大离的还不够远么?
  海风带着低沉的呼啸和咸腥的味道,像吹过几个世纪,从四面八方而来,饱含深意。
  离为的手机响起来。关欣打来的,她说:“差不多可以回来了吧,大伙都担心着呢。”挂上电话,他扶华夏起来:“咱回去吧。”
  她站直了,脑袋仍旧有点晕,说不上来是酒劲儿没过去还是被冷风吹的。正找不准东南西北的时候,萧离为终于忍不住猛地从背后抱住了她,华夏立地思考不能了,只觉得背后是一片起伏的温暖。可这温暖来的太迟,太残忍。
  天大地大,顷刻只剩下她和他。
  离为的胳膊收得很紧,仿佛怕怀抱的一切不真实,会轻易的被风吹散去。
  那一瞬,时间被谁按下了暂停,好像周围的一切都不复存在,潮水拍打岸边的声音退却,只有急促的呼吸和猛烈的心跳。
  那一瞬,时间又被谁按下了快进,潮涨潮落,陈年旧事一页一页翻滚。
  离为,我忽然想起来幼儿园时和你一起被登上报纸的那张合影,大人们都说我们平日像前世的冤家一般不能和睦相处,可在最后的演出上我们默契十足。
  小学的时候和你犯冲,动辄吵架。可听说你要去美国时,我难过得睡不着觉,唯恐一睁眼就会听到你要飞走的消息。幸好,你留了下来。幸好。
  初中的时候你和别人打架,我看不惯就和你吵,你不耐烦的嫌我多事。可是校门口的小流氓掀我的裙子时你愤怒的跳出去和他们拼命,我觉得你打架打得特别帅气。
  你天天说我是傻妞,可是你聪明么?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们总是要到最后的时刻,一定要闹得筋疲力尽了才能够彼此温顺呢?
  她还在想这些心里话是说出来了,还是没有。恍然感觉脖颈有了潮湿的温度,一颗两颗,灼热的,无声的。
  离为,是你哭了么,还是我真的喝醉了?
  转天华夏醒得很早,一直都没怎么睡踏实。满脑子都是萧离为跑上来微微弓着腰的样子,他说你先不要答应樊覆舟。因为他这么简短的一句话而寝寐不安,可她心里并是不多么好受,他在说完那句话之后没有打来电话,没有发来短信,更没有半句解释说明,仿佛是一场他兴起的恶作剧。可她越是满腹的抱怨和疑问越是没有勇气拨电话过去质问。萧离为是她命里的劫难,任何事情只要和他有着关联都必定会令华夏乱了阵脚,再也找不到计划里的步调。她发誓让自己不要太在意,却不能不在意,忍不住隐隐的期待。忍不住一边叹息,一边暗喜。
  精神上的无限消磨令她不得不坦白的告诉樊覆舟:“对不起。”
  他讲:“别一脸苦大仇深的,我没那么脆弱。”
  她小心的说:“其实我这人一点都不好,我有好多缺点……”
  他干脆打断:“我知道。”
  华夏还在咬着嘴唇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他就镇定的转身出门了。她看着关上的门咧咧嘴没有话讲。可等到他晚上回来的时候,竟然一切都照旧了。从容的和她打招呼,偶尔和她开个玩笑,耐心的给她讲题,或者抽查某些变态的单词释义。
  他会突然问:“有袋动物怎么说?”
  “kangaroo?”
  “kangaroo是袋鼠,marsupial才是统称。袋鼠对有袋动物,鲸鱼对哺乳动物。”
  “啊,可是真变态。”
  “GRE本来就是God read english。”
  他又问:“雕刻成兽状的滴水嘴怎么说?”
  “翻船,樊覆舟,樊老师你饶了我吧,行不?”
  日子仿佛跳过一切不如意回归平坦了,除了萧离为不甚明朗的表现。
  他只是问:“A城还冷么?”或者说:“B市很冷。”
  她宁肯相信一切平静。宁肯。
  初十在新东方上的最后那节课华夏听得出奇的认真,从樊覆舟拿着书走进来的时候就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看。课依然讲得极其精彩,必须承认他的表达总是简练而全面,语言幽默却不过火。他站在那里滔滔不绝,大家笑着,点头着,恍然大悟着两个半小时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陆瑾却情绪消沉的说:“我从来没有上过这样意犹未尽的课,以前都是盼着到点放学,头一次觉得舍不得,特别舍不得,唉。”
  “花痴吧。”华夏用胳膊肘抵了抵她,“你是舍不得这课,还是舍不得什么人啊。”
  陆瑾侧过头微微嗔怒的眼神,继而用书轻轻拍着她笑起来:“你敢开学姐玩笑啊,真是胆大包天啦。”华夏想如果是舍不得课就不应该叫开玩笑吧。
  教室里有人起哄让樊老师唱歌,跳支舞也凑合,载歌载舞当然更好了。他在讲台前装傻,自顾自开始讲申请学校的事宜,一副万水千山只等闲的模样。“同学们,申请学校一定要摆正心态踏踏实实做人,无中生有和死皮赖脸是必须具备的基础素质,你要说我这人没别的缺点就是实事求是,天生脸皮薄,那我劝你还是像我一样选择在社 会 主 义温暖的阳光下混混日子算了啊……”
  许多人都在或隐忍或奔放的笑闹。华夏摇了摇头,虚着眼睛说:“我觉得他太贫气了,做人不靠谱。”
  樊覆舟正说:“申请的时候千万别把自己当正常人看。要坚持每天都给你相中的教授发一封热情洋溢的mail,教授比较大牌的话可能一开始是小蜜代他回信敷衍敷衍,但是你坚持每天发每天发,发到小蜜对你产生负疚感的时候,恭喜你,第一个家庭梦想实现了,你终于可以和教授亲密接触了……”
  陆瑾笑得一脸灿烂:“我觉得挺靠谱啊。”
  “花痴。”
  于是她又拿书轻轻打华夏。旁边的方脸男生看着她俩直皱眉咳嗽。华夏吐了吐舌头,立即严肃下来坐正了身子抬头去看黑板,假装投入。同一时刻樊覆舟也冲她看过来,远远的并不能看清楚他的表情,可是四目相接令她紧张。是的,她存心要说他不靠谱。
  樊覆舟戏谑的说:“有同学讲把几所学校的教授的照片都浏览了一遍压根找不到感兴趣的。我只能说很遗憾,挑教授不是挑终身伴侣,不能抱着一见钟情的幻想非要找一个长得像布拉德皮特或者珍妮弗安妮斯顿的教授出来,然后飞到大洋彼岸与其日夜相伴。想想看,如果美女把你拒了,你会觉得自己与命运失之交臂了,内心沉重呼吸困难。可是,如果教授把你拒了,你就要立即振作起来,拍拍屁股去找下一个教授继续忽悠啦,你管他长得好看不好看呢……”
  华夏的心跳像被加了重低音,咚咚作响——她把他拒了。不得已故意错开眼神小声的跟陆瑾耳语:“讲得跟真的似的,他又没申请过学校,糊弄人。”一紧张就讲坏话这一招很恶劣甚至低俗,可她不能自已。从家里回来后,从说了对不起以后,与他相处就变得不尴不尬,每次对视都不知该摆什么样的微笑去面对他高深莫测的笑意。
  然而陆瑾的回答却令她更加无知:“谁说他没申请学校,你都不上校内BBS么,他拿了好多名校的offer,在go-aboard版的卧佛榜上被一众人口水好久了啊。”
  “他?”华夏无法理解,“他刚才不是还说要在社 会 主 义阳光下混日子么。况且他不是保研了么?”
  “谁说保研就不能申请啦?有offer也不一定要答应啊。”
  倒是没人说过保研就不能申请,收到offer就一定要答应,可这是多么没人品的事儿啊。别人求之不得,他却暴殄天物。
  关欣曾经在海边潮水涨得汹涌时借着咸腥的海风批评她说:“有些人在佛前求了五百年只为一面之缘,你们俩好好的竟然闹成这样子。别人求之不得,你们却暴殄天物。”
  放了学一起并肩回家,一路都很安静,相对无言的样子。华夏在樊覆舟面前似乎永远不能像在离为面前那般自在,她随时随地都能给萧离为抛不屑的白眼和他面红耳赤的吵两句架,打个两三拳,转过身还能继续一起笑一起闹不计前嫌。可是和樊覆舟在一起再亲密都会带着点潜意识里的疏离。或许就是不深不浅的疏离才让他们能够和平相处。
  樊覆舟侧目问:“你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她想了想歪歪脑袋:“你真的申请学校啦?”
  他笑得有点故意暴露的得意:“挺关心我啊。”
  华夏撇撇嘴:“毛病。”又问,“打算出国么?”
  他真心笑起来说:“随便申请看看,其余还没想好。”
  “出国念书真那么好么?”
  “谁知道呢。”
  GRE培训班结束的时候离开学尚有一周的时间。华夏每天都趴在屋子里背背单词,做做练习。樊覆舟通常不在家,或者去学校,或者去别的什么地方。她敏感的认为,他是在躲自己。虽然这么想有点过分自恋,可是她知道自己用来掩饰失落的心情的方法就是避而不见。其实樊覆舟和她很像,他们有相同的成长轨迹,有相似的过去,有相近的气场。
  开学前四天,华夏决定搬回宿舍去住,拖泥带水对谁都不好。
  樊覆舟正在没开灯的厨房里倒水喝。她低着头走进去,酝酿了很久却不知该说什么样的开场白。
  他问:“有事?”
  华夏深深吸了口气,听着像猫叫:“我打算明天搬回去。”
  “嗯,行啊。”樊覆舟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他也觉得挺理所当然,甚至有些无动于衷。当一切都回到原点,他不过是个路人。“我明天有事情,可能不能帮你搬东西了,我叫简振来帮你吧。”
  华夏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打辆车一趟就够了。”
  樊覆舟皱着眉:“还没到报到的时间,学校里应该不准进车吧。”
  她紧着眨了眨眼:“啊,这样……”
  他笑起来,把玩着手里的杯子。说得很慢很用心:“华夏,有些人禁不起错过的。你要想明白了。”
  她觉得局促不安四周的氧气稀薄,感觉呼吸高高的飘着,舔了舔嘴唇。轻声说:“对不起,我还是不能答应你。”
  樊覆舟笑了笑,把水杯放下,拍拍华夏的头:“我知道,心里面装个人的感觉很不好。”
  不好,是我不好。华夏担心自己会哭出来,这场面不矫情也不煽情,可她就是想哭:“翻船,你一定要保重。”翻船,你是好人,很好很好的人。
  他竟然大笑起来:“傻丫头,又不是以后见不到了。你不想见我,我可得要见你,我得眼睁睁看着你后悔才行。”
  华夏撅撅嘴:“你是不是记恨我呢,所以明天才不肯不帮我搬家啊。”
  他端着一张脸:“别把我想得那么幼稚好不好,尽管是事实也不能往那方面想呀。”
  华夏看着他笑起来,肆无忌惮的,又突兀的觉得笑得有点累,不是嘴角是心底,累得踏实和眷恋。低了低头:“那我回屋睡觉了。”
  “嗯。”
  她走到屋门口,扶着把手又回头:“翻船,在学校里见到了不许装作不认识我。”
  他点头:“哪怎么可能。”
  柳生对龙女说过:他日归洞庭,幸勿相避。
  关欣是开学前一天才跑来报到的,到学校的时候给华夏打了电话:“亲爱的,我想死你了。”
  “想死我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呢?”
  “因为复活是需要时间的。”
  “我怎么觉得这是邵安的台词啊。”
  “哦,被你知道了。他刚挂上电话,他说他想死你了,可是他不能跟我一起过来,因为复活是需要指定地点的。”
  “那他干嘛不直接给我打呢。”
  “因为你回家都没看望他老人家,生气了呗。”
  “别掩饰,我觉得你们俩有奸情。”
  每次开学,校内BBS的picture版都会很热闹。一整个版面的帖子都是谁谁谁的假期见闻,任意打开来一篇就贴满了花里胡哨的照片附简短文字说明,更无聊的是版主还会做成投票评比最优。
  华夏从食堂打了两份饭跑回宿舍去找关欣的时候,她正在对着电脑屏幕把不久前在滑雪场拍的照片一张张修改到规定的尺寸,再不辞劳苦的一一上传。
  华夏见她的行李还摊在地上乱糟糟的铺了一团没开始收拾,所幸将饭盒重重的放在她面前:“你可真是有瘾。”
  关欣嬉笑着:“哎,你一会登陆了给我投个票哈。”
  华夏晃了晃她肩膀:“你图个什么啊?”
  关欣反过身对着她张牙舞爪:“你这人没意思啊,跟谁学的那么俗气,我什么都不图,就图个喜兴呗。”
  “小姐姐咱先把饭吃了行不?”
  “等会,再等会,刚才有篇‘B大掠影’的帖子人气忒旺了,我要赶紧发完。”
  “什么帖子?”
  “B大掠影啊。”
  “什么内容?”
  “我还没来得及看呢。”关欣意味深长的挑了挑眉毛,“你怎么还那么把萧离为当回事啊,一说B大就跟说你婆家似的。”
  华夏眯了眯眼:“别贫了,赶紧交代吧,我越发肯定你说话像邵安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贴好了,你去给我投票啊。”关欣顺手就把热点帖打开来,“B大开学比我们早啊?”
  华夏也凑过去看了一眼:“嗯,早了一周。”
  “别说,这帖子真不赖。”关欣一边划鼠标,一边感慨,“我的天,他们学校真有那么多帅哥啊,还成群结队的,啧啧,理工类学校就是资源丰富。”激动得猛地拍了华夏后背一掌,“我后悔了,亲爱的我后悔了,我该去B大的!”
  华夏正啃椒盐排骨,差点被她那巴掌给拍出去,无奈的说:“同学,亏你在B大附中读了六年,今天才知道啊。”才又抬头看了看屏幕,“你等等,刚才那张让我看一眼。”
  “挺意境的是吧?”
  那副照片的确很意境,二月的北国霜雪漫天,只看着路两旁秃的枝桠就能感到真实的寒冷。可是,那些冷得凌厉的布景衬于日出时,种种寒意都变得温和起来,甚至有些温存。微弱的日出的光芒,照在不远处男女的脸上,却刺进华夏的眼睛里。左边那个人是萧离为,他正伸手帮旁边的女生扶自行车。
  她指指屏幕,自嘲的说:“关欣,这个人在一周前对我说让我等他。”
  “谁?”
  “萧离为。”
  “不可能吧,你认错了。”
  “他死成了枯骨我都能认出来。”
  关欣鼓起腮帮子吐了口气:“就算是你没认错,可他说让你等,你就真等啊,那樊覆舟怎么办?我以为你们俩过了寒假铁定会在一起的。”
  她咧嘴:“怎么可能。”
  “华夏啊,你真是又暴殄了一次天物。”关欣摇了摇头,从包里掏出手机,“给萧离为打个电话,好好问问他。”
  华夏捏着手机咬了咬嘴唇深深吸气,吐气,吸气,吐气。仿佛握住的是个多么了不起的希望,又或者是个多么不愿面对的绝望。
  关欣看着直摇头,把手机抢过来作势要拨出:“你不敢打是吧,我帮你。”
  华夏赶忙伸手阻拦:“不,不要。一定要问的话,也让我亲自去问。”
  关欣大大方方的把手机又伸到她面前,饱含深意的望着她。
  华夏没办法,接过来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又歪歪脑袋,眼睛里镀着一层厚厚的水汽,眼神茫然无措:“我就是……就是有点害怕。”
  人往往越是在意越是会害怕越是不敢接近事实,也许就从此错过了真相,守着误会永远等不到云开见不着明月了。十六岁的华夏曾经胆怯,十八岁的华夏亦是无比胆怯,二十岁的华夏仍旧在胆怯。
  关欣轻轻拍她的脸颊:“你怎么遇到他就变白痴了呢。不就是他活该被拍到了么,你认得出那男的是萧离为,可是认得出那女的是谁么。万一那人是毕静呢,万一他们俩还好好的呢,萧离为凭什么让你等他,他脑子坏了还是心地坏了啊。问他,赶紧问,没什么好怕的,还有比现在更糟糕的情况么?”
  现在是挺糟糕的,她自觉认识的萧离为并不是一个没担待的人,与其自寻苦恼不如大家一起烦恼。华夏笑笑:“有,怕我会一刀劈死多情郎。”
  其实关于毕静,她翻来覆去的想了好久,想得深了就头疼。趁着冲动还在,终于咬牙决定问个明白,是死是活都必须彼此有个交代。她对自己说:我武功高强,内力高深,能飞檐走壁,驾雾腾云,我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怕。
  关欣大笑:“放心,我会尽量拦着你。”
  华夏抿嘴笑了笑,拿着手机走到窗边,推开,一阵冷风袭来,吹得她瞬间清醒得很,风萧萧兮易水寒。
  电话只响了两声萧离为便接起来,十分意外:“关欣?找我有事?”
  “我。”
  “华夏?”
  她敷衍:“嗯,恭喜你听出来了。”
  “傻妞,你手机又丢了?”
  “你能念点我好吗?”
  萧离为清爽的笑着:“那是怎么了?”
  怎么了?她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在混乱的搅着,搅得呼吸不畅,于是又开始吸气吐气。
  见她半天不讲话,他担心真的是出事了,忙沉了声音试探的问:“华夏,怎么了?”
  她攥了攥拳头给自己打气,大声的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和毕静分手了?”话音刚落关欣就一脸苦笑,这动静也太大了吧,靠声势给自己壮胆?
  萧离为倒没被唬住,相反还有点隐隐的高兴和隐隐的难堪:“嗯,分了。”
  华夏心里说,分得好!却不知道接下来要继续问什么,关欣点点她,咧着嘴问得轻轻的:“分了?”华夏点点头。关欣附在她耳边着急的小声说:“那就赶紧问他照片是怎么回事啊。”
  华夏想了两秒钟以后自作主张的说:“这样啊,你要是因为失恋难过就跟我说啊,要是没事我挂了。”却不等他是否真的难过是否真的需要倾诉就直接切断了电话。扔炸弹一样把手机丢给关欣,神经兮兮的说:“关机,快关机。”
  关同学笑得要喷饭:“你脑子进水啦,都胡乱说了些什么啊,没那个大肚量就不要冒充是宰相。不问照片啦。”
  华夏走到桌子前拿起饭盒,像对关欣是说又像是对自己说:“不问了,问了他也不一定知道。没准就是巧合,也许那个女生骑的车要倒了,他不过好心帮忙扶一下。”
  关欣瞪着眼睛问:“是你自己故意往好处想吧?”
  “不往好处想,难道还往坏处想啊?”华夏继续一门心思的啃排骨,“我知道,萧离为不是拈花惹草的人,主要是他没那个情商。”
  关欣问:“哦?你又知道了。那你是什么?你不是花,你不是草?”
  她若无其事的说:“我是青梅啊。”她知道,就是知道,并且愿意相信照片是场意外。其实她更在意的是他们是否已经分手了,看到照片的时候头昏脑热气血上涌,和所有众多被蒙在鼓里的女人一样,在有模有样的捉奸现场面前都会有种被欺骗的感觉,完全失去理智。
  华夏总说自己是个小心眼的人,小心眼的人受不了前男友找新女友,小心眼的人受不了前男友牵着新女友,小心眼的人更受不了前男友说了让人激动的话又将自己置之脑后。可那人是萧离为,她就不得不先阿Q再玛丽亚。当萧离为毫不犹豫也并没有支吾的就说,嗯,分了,的时候,就说明他心里挺干净。她也就懒得计较,免得自寻烦恼。
  他们认识了太多的年头,怎么还能不清楚萧离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从来一心不能二用,玩的时候就一心一意的玩,学的时候也能专心致志的学。他是那样的人,他对自己说不要答应樊覆舟,像是带着微薄自信的祈求。他一定有自己的考量,此刻的她仿佛面前开了一扇半透亮的窗。
  关欣牢骚似的说了一句:“又不是全天下的男人都死光光啦,你怎么就非得吊死在他那棵歪脖树上呢?你看邵安啊,樊覆舟啊都好得不得了,你为什么就只傻了吧唧的惦着萧离为呢。”
  “再好也不是我的那杯茶。”华夏说得认真又执着。他们很好,我知道他们很好。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不是我还傻傻的爱着他,是我傻傻的不知道该怎么爱上别人了。别人再好,却匹配困难,我的心里装不下。从始至终只有他进进出出,仿佛行走自如。我可以控制情绪却无法控制心绪。并不是我没尝试过,却是失败了。一塌糊涂。
  她微微皱着眉,似笑非笑:“我能怎么办。”
  作为旁观者,关欣冷静的说:“华夏你要想清楚了,这一步迈出去后面要面对的东西很多。不是新的人新的局面,而是旧的人混乱的场面。你们当年为什么分的手,知道原因了么?不然你们将来在一起问题还是会继续存在。”
  掏心的话从来都是利剑。华夏抬起头,眸光漆漆点点,渐渐深邃。忽而冷忽而寂。
  熟悉感可以让她任性的坚定,但是不安定感又令她如此轻易的彷徨。萧离为仍欠自己一个合理的分手的理由,欠了太久。华夏心中有一处无限的怅恨,深埋在不愿思考的过往,从那个不曾飘雪的冬天开始,再不愿做忖量,一经提及便回忆起那些绝地的痛那些不可名状的伤。可是不敢面对的,常常是必须面对的,现实总是太实际太苛刻,动辄鲜血淋漓。感情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回到自己寝室,她的手机在床上正唱着歌儿,樊覆舟来电。
  他问:“周五有空么?”
  华夏开玩笑说:“去问我的秘书吧。”
  樊覆舟大笑:“周五是我们的第一场毕业舞会,西餐厅三楼,我诚心邀请。”
  “对不起。”她谎话说得轻松,却十分狠心,“我要和关欣去逛街。”
  樊覆舟也不是没有风度的人:“那好,玩得愉快。”
  “你也是。”
  天黑得很利落,仿佛是一瞬间的事儿。不晓得被谁一把拉下了幕布,再回首窗外已经是沉沉夜色,倒是成了很好的背景,照的玻璃上的自己面孔清晰。带着点悲哀,带着点无奈,告诉玻璃上的影子,笑一笑。——可笑得真难看。
  于是把自己摔在床上,举着手机发短信问邵安:如果有个疑问存在了好久,你说是去该找答案呢还是继续不闻不问。
  邵安反问:咱是学理科的,做题要么对要么错,有什么理由对正确答案不闻不问。
  华夏说:想了那么久都想不出,怕是没有正确答案,或者答案太低劣。
  邵安说:别想了,去问出题人吧。你第一次做二十五宫格费了半天劲没得出答案,是因为我把题目出错了。
  出题人把题目出错了?出题的思路和答题的思路在两条相悖的路上,于是,没有答案。萧离为你当初究竟是为了什么说分手,说得那么轻松,那么随便。
  这是华夏心中的死结。无论过多久始终耿耿于怀。
  聪明的人往往在最简单的地方犯傻,武功高强的大侠往往在最安全的地方丧命,英勇的将军往往在最稳固的边城失守,爱情往往在最温柔的地方患病。
  她忽然想起了初二那天范大米的欲言又止。翻身而起,开机上网。要探问到一个旧同学的联系方式从不是多难的事儿,只怕无心打听,辗转一两次就能得到最新的消息。她在QQ上给范大米留言,很快收到回复。
  他说:我就是想告诉你,老大和毕静分手了,他们俩纯粹瞎折腾。我这人不会说话,怕说多了反而帮了倒忙,反正老大还是喜欢你。
  华夏对着个见不得面的,也不算太熟的朋友终究问出了口:你知道他当时为什么要跟我分手么?按了发送按钮,惴惴的不安的死死盯着屏幕一瞬不瞬,那架势赶得上全心全意的玩连连看了。
  少顷,范大米回复说:我也就知道个大概,说错了你也别误会。可能是因为你太优秀了,他压力太大了吧。
  华夏懵了。就这样?仿佛是卫子夫质问汉武帝,你为什么不爱我,因为陈阿娇?汉武帝说,不,因为你是女人。
  就这样?这答案对华夏来说太意外,太离奇,是她从来不曾想过的。太优秀?
  范大米说:我知道的就是这样,我觉得你应该直接问他。
  所有人都说,去问那个始作俑者吧,去问那个出题人吧,去问那个必须要面对的人吧。
  于是,她再也无法鸵鸟下去,尽量保持理智的问:“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我那个时候情绪控制的不好,或者是我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或者是因为我太自以为是,或者是因为我不尊重你的朋友,或者是你觉得我们在一起不合适,或者是你担心我们大吵小吵没有未来。萧离为,我想过很多种理由,我以为是我的错。现在你告诉我,究竟是不是因为……因为我给你压力了?你觉得我比你优秀?”
  萧离为沉默了半晌,犹豫的讲:“你听我说……”
  就算再不知道真相也能明白了,他的犹豫代表无言以对。华夏有片刻的激动,打断他说:“你只要告诉我,是,还是不是。”
  他轻轻叹气:“是。可我那时候……”
  她的眼眶突然就红了,眼泪放任自流:“萧离为,所以你就自作主张的分手了?你知道我当时有多难受吗,你知道我那时候有多绝望吗。我实验做砸了,我没有签保送,所有人都安慰,可我知道他们有多失望。背着希望去,带着失望回,你知道我那时候的压力有多大吗,你知道我有多需要安慰和鼓励吗,你知道我有多需要你……多需要你陪在身边吗。可是你说分、手!那个时候你对我说分手,然后,现在你对说分手是因为我太优秀了,这是讽刺吗。你为什么都不考虑一下我的感受?”
  萧离为在电话的另一头不知该如何是好:“华夏,华夏,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好不好?”
  她用胳膊抹了一把眼泪,两年前的最难熬的日子昏天黑地滚滚而来,麻木的做题,麻木的考试,麻木的一心一意。
  “哭了?”
  她吸吸鼻子:“你不是有话说么?”
  “你那个时候每天都不高兴,经常有心事,经常哭,所以我总会以为是因为和我在一起让你变得不轻松了。我的朋友让你不高兴,我的成绩也让你操心,老师们也总是担心你跟我在一起会影响成绩。你竞赛回来向我抱怨,你需要安慰需要鼓励的时候我都不在你身边。可是华夏,你一直都不知道你的竞赛成绩出来的那天,我在去招飞行员的体检。”
  她张张嘴,只发出一个音节。
  他讲:“你听说我完。”
  “元旦联欢的那天李主任给了我一份招飞简章,让我去试试看,我本来想找你商量的。可是那时候你跟我的同学在面馆吵架,大冬天的泼了一个女生满身的冰水,呼啦啦一的窝人围住我抱怨。对不起华夏,我当时很生气,觉得你太……你太……”他想了好一会说,“你太不讲理了。”又觉得还是不对,“也不是不讲理,就是,有点太……太过分了。”
  华夏握着听筒不讲话,那天的事情她以为只有自己还记得,是的,大冬天的她泼了那个女生一身冰水,可是大冬天的那些故意伤人的话比冰水要冷得多。到今天她依然不觉得是自己哪里有做错。于是不做声。
  “你成绩下来的日子,应该是一月九号,那天我刚好去参加体检,手机必须要关机,所以你给我打的电话我一个都没有接到。本来想好要跟你解释的,可你从W市回来后总是拒人以千里的冷漠样子,我又怕说错了话会惹你更不高兴。返校那天班主任通知我体检没通过,还安慰我说,成绩进步很快,高考应该能进一流重点的,然后从办公室出来就遇到了你。我那阵子的心情也不太好,怎么说呢,虽然从来没想过要当飞行员的,可是一旦面前摆着这样一个能开飞机的机会还是觉得很兴奋,所以听说体检没通过我也很沮丧。”
  萧离为从来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的话,彼此安静了片刻,她点点头:“嗯。”
  他继续说:“直到三十那天我们闹别扭之前,范治浩才告诉我,他听说我其实是通过了的,老师们之前觉得我的成绩不上不下才建议我去招飞,后来又觉得我进步不小不如让我努力高考,所以没有把我的报名表交上去。我才想明白,他们起初是看不起我的,然后又为了那点微不足道的重点本科率戏弄了我。
  “你可能永远都体会不了那种失落和愤怒交杂的感觉,你是老师最得意的学生,他们对你的任性放任不理,你说什么他们信什么,你说我没参与打斗,教务主任就肯对我网开一面。你做什么他们也都支持什么,你要保送他们也可以帮你争取,你放弃保送参加高考他们更是欢迎不及。
  “可是我呢,虽然我现在也还不错,浦大算得上是名牌学校,学计算机就像打游戏也是我的理想,可是一想到如果那时候自己去了飞行学院也许现在已经能在天上飞了也说不定。我常常觉得很遗憾。
  “所以华夏我不是觉得你太优秀,而是我自己不够优秀。我配不上你。”萧离为是个不善言辞的男孩,一直都是。他尽量保持平静的坦白自己,□裸的坦白是许多人没有勇气做到的。可是仍有些复杂的感情如何也表达不出,表达不清。
  华夏很想说,萧离为,你是个懦夫。萧离为,你自以为是。她忽然觉得知道了答案却感觉更加没有出路了,“那么现在呢?”
  他低声又诚恳的说:“我在努力,华夏。”
  她不得不放下固守的矜持:“所以呢,所以需要等到你有足够的自信才有我们的重新开始么?”
  旁边有人急促的催他:“萧离为,你怎么还不进来,宋老师找你找了半天了。”
  他轻轻叹气:“华夏……我下个月要去K大比赛,我现在必须去开小组会。晚上回寝室再给你打,要是太晚了你就别等了。”
  ……
  她问关欣:“为什么是这样的?他怎么会那样想啊?”
  关欣想了想反问:“你想要个什么样子的男朋友?”
  华夏扁扁嘴:“我只想要那个站在我身边就让我感觉轻松又自在的萧离为。”
  关欣犀利的说:“可他在你旁边不轻松,不自在。华夏,不要说他,就连我在你旁边都会觉得自卑,你聪明能干,独立自主,你让一个大男生怎么好活。我看,还是樊覆舟适合你,你们才是棋逢对手,势均力敌。”
  华夏倒在床上埋头在被子里嚷嚷:“别烦我了,我睡了,睡了。”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他说的,你可能永远都体会不了那种失落和愤怒交杂的感觉。以及关欣分析的,他在你旁边不轻松不自在。
  也许自以为是的那个人始终都是自己。
  三月底,萧离为一行五人代表浦大去参加全国大学生程序设计比赛。K大离南陵市不远,校园网上有帖子召集观众队伍,华夏拉着关欣一起报了名。在烟花三月的春光里和其他热心的同学一同坐了两个半小时的大巴到了目的地。
  跳下车的时候她自嘲的笑了笑,又满足于能和他在同一片蓝天下,呼吸同样的空气。
  最终,萧离为设计的程序获得了一等奖,他站在台上,众人簇拥之中,周围是鲜花和灯光,其余获奖的人都成了陪衬,他是那般耀眼发光的生物体。英俊的,出众的,吸引一切眼光的。临结束的时候,他作为获奖代表发表的感言很客套很台面很公式化,也很从容大气。
  关欣耳语:“男大十八变,他这是心智长开了,高中时他上去领奖出尽笑话呢。什么感谢国泰民安,感谢风调雨顺。”又偷偷指指旁边,“看,一群花痴。”
  花痴华夏见得多了,萧离为在篮球场上卖弄时,各种程度的花痴她都是见识过的。可一刹那她恍然觉得,领奖台上的萧离为其实与她是不相识的。
  这感觉带了点新鲜和苦涩。难道真的被邵安那张乌鸦嘴说中——越走越远了?
  人都散尽后华夏还站在礼堂外等萧离为出来,又怕他不走正门,又怕现在绕到后门去反而会走岔。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他就走了出来,见到她时显然喜出望外,冒昧又自然的张了双臂站在对面等待。
  而华夏没有投怀送抱,只歪着头笑笑说:“恭喜。”
  他从容的收了手说:“给,这个奖杯送给你。”
  她还是笑笑,挤眉问:“舍得么?”
  离为规规矩矩的站着笑:“给你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华夏想,他今天是真的很开心,开心得不靠谱了。
  之后浦大的同学上来招呼他去吃饭。他问华夏:“一起去吧?”
  她有些顾虑的说:“可是校车快开了,关欣还在给我占着座呢。”
  萧离为十分诚恳:“明天我送你坐火车回去吧。”
  饭桌上人人都以为华夏是离为的女朋友,争先恐后的给她讲了许多他大学里的故事。她才知道,原来他是如此拼命的人,怪不得毕静说,看到他在实验室投入的样子忽然就心动了。而自己只看过他投入游戏的样子,并且还是许多年前的旧闻。
  错过了这些年的时光,大约是永久的错过了。
  有人起哄讲:“萧离为,你女朋友漂亮啊,从哪骗来的?”
  他把眼睛笑得弯弯的:“说错了吧,其实是她追得我。”
  华夏老大不高兴的嘀咕:“瞎说什么呢。”
  他偏头冲她讨好的笑,贴着耳朵说:“开个玩笑嘛。”
  华夏的脸即刻就红透了,低下头扒拉碗里的米饭粒。却不服气的想,本来也不是我追你。切,就是要追,也是举着狼牙棒追你!
  吃到最后带队的老师举杯说:“今天真高兴,咱们学校好多年没拿过一等奖了。等回去把你们的奖杯放在系里的橱窗里展览展览,让别人都看看。”
  大家都举起杯子,萧离为也举杯,他那时候已经喝过几轮了,面色红润。爽快的承诺:“成,我把奖杯就送给系里了。”
  老师一拍他肩膀:“好啊。”
  华夏侧头看了看他,他眼角眉梢带着些许春风得意的味道,在老师面前又笑得有些谦卑。她默默的苦笑,原来他刚才对自己说的不过是兴起的一句玩笑。说实话对那个奖杯她也不是多么想要,就是觉得别扭,小小尖锐的刺扎在心里疼得酸而隐晦。
  这是一个跟她不算熟识的萧离为,事故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男人。站在他的旁边华夏蓦然有了新的心结。自问,或许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跟自己耍小聪明抢游戏的男孩了,已经不是当日那个给自己冲一碗红糖水先面红耳赤的男孩了,已经不是曾经那个连拥抱都小心翼翼的青涩的男孩了,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站在逸夫楼下气质干净得像清水一样的少年了,已经不是那个用球砸自己的脑袋再转过身去装作若无其事的萧离为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不知不觉间他长成男人了,成熟了,稳重了,可也一下子变得陌生了。尽管一个半月前他还在送行的火车上流露少年的神色,然而此时此刻的他分明是另一个樊覆舟。仿佛是那个站在讲台上从容不迫把所有人都吸引住了的樊覆舟。她的离为去哪里了?
  萧离为说他在努力。是的,他在努力。她不用仔细寻找就看出效果来了,却从没想过陪在身边的那个和自己嬉笑打闹的男孩有一天在外人面前会是这样一幅青年才俊天下大同的样子。虽然,他变得优秀了,可是不再是熟悉的那个他了。
  鱼和熊掌终于无法兼得。
  华夏咬着筷子固执的钻着牛角尖,她喜欢的萧离为好像不是现在的样子,她喜欢的萧离为身上是见棱见角的是与众不同的,他在夕阳下笑容中带着点邪气。她宁肯看他痞痞的样子,帮他处理脸上带着血气方刚的伤口。他在瓢泼大雨中奋不顾身的飞身上篮不染一丝一毫的狼狈,那个少年是她心中的永恒。而此刻的萧离为带着程序化的笑容,说着无可挑剔的台词。
  这就是他所谓努力的结果,难道说学了计算机于是人就像机器一样变得一板一眼了?
  等他们吃完饭南大的校车早就开走了,关欣给她发短信十分八婆的说:萧离为风头挺盛,你好好把握哦。
  华夏问自己,要把握什么呢?
  浦大的同学都很礼貌,一起走到招待所的时候专门腾出了一间房间留给他们俩。
  进了门,华夏觉得无比尴尬。萧离为却带着满嘴的酒气问:“傻妞,干嘛像看流氓一样看着我?”
  她的心终于咯噔了一下,胸腔里面果真的有一块石头,当听见他叫“傻妞”才稳稳的落了下来,才猛然觉得这个人算是摘下面具正常回来了。于是背着手走到他面前,低着头想了想说:“那,恭喜。”
  他咧嘴笑:“说点别的,你怎么跟他们一样。”
  她仰头问:“说什么?”
  他挠头想了想说:“说点没说过的,比如,夸我帅啊,夸我了不起啊,或者说你崇拜我啊。”
  华夏拍了拍他,大笑:“兄弟,你喝过了。”
  他插着口袋靠墙站着说:“真有点,有点得意忘形了。”
  华夏错身走进去给自己倒了杯水,又转身问:“你喝么?”
  他摇摇头:“说吧,我知道你有话说。”
  华夏坐在床边上,房间不大,标准间,他在进门的地方靠着墙,他们之间大约有五步的距离。她把水喝干了,说得很慢很诚挚:“离为,我忽然觉得,挺奇怪的。”
  “什么地方奇怪了?我房间也就这么大,你以前不是还老趴在我床上打游戏么,奇怪什么?”他仍插着口袋,问得不着头脑。
  华夏严肃的说:“萧离为,你明明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他不说话,走来坐在另一张床边上,定定与她相望:“是什么?是我在台上领奖你在台下看着所以奇怪了?觉得这事儿实在太新鲜了?”
  “你这是什么口气!”华夏不知道他哪来的坏脾气,“算了,我就当你喝多了……”
  良久,他才认真的问:“真的要出国么?”
  “啊?”她没想到他会冒这么一句,舔了舔嘴唇说,“还没想好。”
  “是吗。”萧离为张口,仿佛有点迷茫,“我小的时候我爸妈就都去美国了,我一直很恨出国,我觉得出国就是一件丢下孩子不闻不问的坏事儿。小学毕业的时候我妈妈要接我去美国念书,我一开始也答应了,后来偶然听到奶奶说我妈妈在那边给我生了个弟弟,我就不想去了。我想着,既然他们有新来的孩子陪他们玩,那么我就留下来陪爷爷奶奶。后来他们听说我在学校里经常打架学习成绩也一般就公开对我表示了失望。
  “高中的时候我飞过去陪他们过年,见了面觉得特别生疏,好像他们不是我的爸爸妈妈只不过是关心我的叔叔阿姨,虽然他们的房子很大可是一点也不像家。所以,我真的挺恨出国的,你说我小心眼也好,说我幼稚也罢,这么多年我就是这么想的……”
  这些话华夏从来没有听他讲过,她一直以为他是乐观的,神经大条的,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从不知道他还有这样的心事,被他用无所谓的口气讲出来竟然觉得异常心酸。她轻轻的叫:“离为。”
  他低下头,叹了口气:“那天你对我说要出国我心里一下子就变得很难受,为什么偏要出国呢?你为什么总是要一个人拼命的往前冲呢。”
  萧离为的语气透着淡淡悲伤,惹得华夏心里柔软又凄凉,不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落地灯照着他的侧面,高挺的鼻梁,坚毅的下巴。弓着腰坐在床边上,因为高而清瘦,后背两块顿挫的蝴蝶骨支着宽大的T恤露出鲜明的棱角,他又回到了那副属于他的干净的倔强的模样。
  “你整个儿一拼命三娘,我怎么就这么不招你待见呢,你怎么就这么讨厌我呢,我拼命的追拼命的追,可你却拼命的跑拼命的跑,唯恐我不知道你华夏有多能耐一样……”他想了想没说下去,低着声跟自己纳闷,“我那么讨厌出国你怎么就偏要出去呢?”
  华夏给他倒了杯水,递过去:“离为,你真的有点醉了吧。”
  他看了看,没接:“可能是喝多了点,难得大家都高兴,努力了这么久终于得到回报了。可是华夏,你为什么不高兴呢。你不替我高兴么?”
  她无辜:“我高兴啊。”
  萧离为摇摇头,说得无力且无奈:“我在奖台上讲话,你在下面坐着,满脸都是失落的表情。你以为我没看到你吗,我看的清清楚楚……可是,我一出了大厅望见你站在台阶上等着我,我还是很快乐,特别快乐……”
  她问:“快乐什么?”
  “嗯。”他想,见到你就快乐,见到你等着我就更快乐。停顿了片刻,咧嘴说,“因为终于有一次是我捧着奖杯给你看了。”
  “萧离为。”她把手里给他倒的那杯水仰起脖子喝尽了,“难不成你的目标就是为了比过我吗?”
  离为想了想,是,可也不是。我干吗要比过你啊,你那么好,我永远也比不上。酒劲上来头一阵发晕,躺在床上又问:“你真的要出国吗?”
  看着他一头倒下了,想起吃饭的时候劝他不要喝那么多却不听话的一意孤行。华夏发狠的咬牙说:“对,出。”
  他想都没想就说:“那你走吧。”
  华夏不轻不重的踢了他一脚:“犯什么浑蛋呢,你凭什么撵我,我大老远的跑来看你,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他说得慢条斯理:“你离我太远了,追不上了,你走吧。”
  她撅嘴说:“我就不走。”
  “华夏,你从小就这样。好胜,任性,脾气还臭犟。我说是,你非要说不是。一块玩游戏输了就不高兴,不放人走,一定要玩到你赢为止。我让得太明显了,你也会不高兴,蛮不讲理。还特小气,你的东西我不能碰,我的东西你随便拿,不给你,就闹情绪。有的时候又迷糊,不认路,经常走错了方向还死活不承认。书呆子,偶尔还傲慢清高,交个朋友挑挑拣拣。总以为自己特别了不起,遇到什么事儿了都喜欢自己扛着,实在扛不住了也死撑着,然后还要埋怨我为什么不帮你,可你也不想想给没给我机会,我想帮,却帮不了。
  “你说,你怎么有这么多的坏毛病呢。尤其做事情决绝,不肯留余地。要去南陵大学说走就走,要考什么GRE过年都不打算回趟家。你一个小丫头,怎么都不知道消停消停呢,你不累,我都快没力气了。”于是萧离为摇摇晃晃的坐起来,“成,你不走,那我走。”
  到了后半夜酒劲过去了,他猛地睁开眼睛华夏早不见了。恍恍惚惚的记得华夏对自己说:“要不咱就这样吧,大家继续做好朋友,彼此都自由一点,也轻松一点。就这样吧,离为。”
  他搓着额头跟自己较劲,是做梦还是真实的?由不得多想拿起外套就往外走,已是深夜,路上静极了,一眼望去满街萧条的样子,偶尔有车来车往,却不见行人。哪里能找得到华夏呢。幸好手机是拨通了的,华夏接起来说:“我在火车上了,顶多还有一个小时就到了。”
  萧离为生气也不是,放心也不是:“你不知道一个女孩子半夜出门有多危险么?而且还去火车站,那里有多乱你知道吗!”
  她说:“得了,你也别总冒充我家长了,适可而止。”
  “适可而止?”他却真的动怒了:“是我该适可而止还是你,你怎么总是要逞强呢?有什么理由你非要今天就走啊,偶尔服个软撒个娇不行么?”
  华夏的大眼睛死死的盯着车厢的天花板为了不让眼泪掉下来:“萧离为,是你让我走的。我现在就是在服软。”
  他一阵头疼,也不知道自己喝醉了以后究竟说了些什么,皱着眉头没有办法:“咱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萧离为,做好朋友吧。”
  他就真的醒了,彻底的。原来不是梦。昏黄的路灯把他拉成了长长的寂寞的影子,过了好久仍是迈不开步,慢慢的斜靠过去,许久不曾有过的想要落泪的冲动,胸腔剧烈的起伏却还强忍着。他把什么都搞砸了。
  华夏回到南陵市的时候是凌晨四点半,无处可去,却又觉得浑身疲惫只想找个地方歇一歇,于是想到了樊覆舟。她知道不该去打扰他的,可是,真的太累了,累得不能继续坚持原则。
  而樊覆舟好像习惯了天不亮就被人砸门,开门看到是华夏的时候一点也没惊讶,侧过身让她进来,自己去厨房帮她烧水。好像一切都平平常常,仿佛他们约好了时间一起喝下午茶。
  华夏鼓着脸说:“借你的沙发睡个觉。”
  他笑:“要不你去床上睡吧,反正我该起来了。”
  华夏组织了很久的语言,想说,不了,太麻烦你了。又想说,不好吧,睡床还是太不礼貌了。
  樊覆舟先她开口:“你去屋里能锁门,睡沙发的话一会来个人看见你了多不好。”
  她用运转不灵的大脑想了想倒也是,就干脆不客气到底了。手机刚好响起来,萧离为着急的问:“到了么?”
  她尽量轻松的说:“到了,已经到学校了。”
  他又问:“那宿舍开门了吗?你在哪呢?”
  华夏看了看樊覆舟,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实话实说:“我在樊覆舟家里。”
  萧离为很久没说话,不知道过了多久吐了吐气:“你好好休息吧。代我问他好。”
  她突然就想起来他不久前说的,咱这是怎么了。“刚逃出一个陷阱又陷入另一场战局”是不是说的就是他们俩啊,怎么无论多么努力的想要在一起却偏偏这么费劲呢,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是什么在不断作祟呢。
  华夏进房间之前,樊覆舟在她背后定定的说:“我决定出国了。”
  她脑子不听使唤,转身问:“想好了?”
  他笑:“啊,想好了。”
  她应了声也没多说话就进屋了。睡梦中萧离为晃着自己的肩膀说:“你们都出国了,你们都丢下我就走了,你走,你走吧……”
  醒来的时候,仍旧为此头疼不已。樊覆舟不在家里,她就仔细的帮他把房间打扫干净了,又烧了一壶水才走。骨子里面觉得不该欠他什么的。
  回到学校见着关欣,她三两步跳上来搂住华夏笑嘻嘻的问:“你搞定萧离为没有。”
  华夏失魂落魄的摇了摇头:“搞不定了,太复杂了。”
  关欣诧异:“昨天不是都……”
  “嗯,昨天都讲清楚了,做好朋友。”
  “他是这么想的?”
  “他轰我走呢!”
  “真的?我才不信。”
  华夏斩钉截铁:“真的。”
  “那咱不要他了,真是烧的他。”
  “嗯,烧的。”
  “你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还能怎么办呢。
  华夏觉得自己又快要回到高考之前的状态了,每天除了上课就是看GRE,做作业,背单词,做题。没有周末,没有节假日,拼命的,疯狂的投入考试。
  六月来得很快,她考完GRE笔试从考场蹦出来,从大呼“终于解放了”的人群中突然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干什么了。想了想,哦,快期末了。不如回去继续看书。
  终于全部都结束的那天简振来宿舍楼下叫她,华夏受宠若惊:“怎么,出什么事了?”
  他微微颔首说:“本人此次前来是为了礼貌的当面的邀请你来参加我们最后一场毕业舞会,诚心诚意,真心实意。”
  华夏转了转眼珠子:“那,我要是不答应呢?”
  简振说:“不是为了我,就当是为了咱们,大家不能白认识一场吧。咱是在那么娱乐的场合下相识的,你说覆舟长得丑,而我吐了你一身的可乐。所以,也该在一个娱乐的场合下告别,或许你踩他的脚,我再帮他踩回来,哦,不,你轮着踩我们俩的脚都行。”
  华夏大笑,点了点头:“成。”
  从二月到七月一场场的毕业舞会开下来,就真的到了毕业的时节,谁都没料到做了许久的准备工作可当别离真正迎面而来的时候还是会歇斯底里的难过。前面的预演都是白瞎。
  华夏赶到西餐厅三楼的时候舞会已经开始了,灯光昏暗人潮涌动,可她还没开始寻找就望到了一双温和的冷静的眼睛,他站在人群之后与她隔了攒动的人影对视。她只觉得这感觉似曾相识,如初识时犹站在拍卖台上的光棍节的夜晚。
  灯光昏暗,人潮涌动。
  衣冠楚楚的樊覆舟穿过大半个舞厅向她走来,他是那样出色的男子,温润的,修长的,智慧的,在人群中像隐隐发着光亮又令人望而却步的生物体。华夏想,终有一天萧离为也会成为这样子么?其实,并不坏。
  后来和樊覆舟一起跳了两首,又和简振跳了一首,她就大呼脚腕子疼,死活不上阵了。两位帅哥倒是行情走俏,何况在这样一场号称“人生最后的舞会”上有女生前来邀舞是断然不能拒绝的。所以她熟识的人都在舞池中央,华夏一个人坐在一旁看热闹。
  中间有个美丽的卷发学姐走过来跟她打招呼,华夏很诧异,却还是礼貌的招呼回去。
  学姐微笑着问:“你是华夏吧。”
  她点头笑笑:“是我。”也不好奇是怎么认识的,好奇了也没用。
  学姐伸手说:“我是林蓁蓁。”俏皮的挤了下眼睛,指了指舞池中央,“樊覆舟的前女友。”
  华夏心里还在唯恐天下不乱的想着到底是前的哪一个呢。
  林蓁蓁就说:“你和覆舟第一次约会就是我给搅了局,不过,相信我,当时真的不知道情况。”
  华夏眨着眼睛问:“光棍节那天?”
  林蓁蓁大方的笑起来,点点头:“就是那次。”
  华夏咧嘴:“没事,我还得感谢你呢,当时情况尴尬得很。”
  “这话可得让樊覆舟知道,还有不待见他的人,可真好。”说完把手里捧着的抹茶蛋糕递给华夏,转身说,“我去那边了。”旋即又走回来,笑得十分不好意思,“其实,那天早晨去砸门的也是我。”
  “啊。”华夏想,怪不得长得这么漂亮,原来是首席古筝同志啊!“久仰久仰。”
  “你这孩子性格可真好,眼光是得高点,看不上樊覆舟刚刚好。”
  华夏被说得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脸微微的红着:“我们就是朋友。”
  林蓁蓁侧目看着远处,眼睛里映着色彩斑斓:“朋友好,让他惦着你。省得他心里就只想着宁远筝,提起来还是不服气。”
  华夏一怔:“你说谁?”
  “宁远筝啊,他没跟你说起过?”林蓁蓁吃惊不小,“我还以为……那你是真看不上他啊。”
  华夏哪里管他是真看不上还是假看不上啊,脑海里反反复复都是恍然大悟——宁远筝,宁远筝。她虽然不认识宁远筝,可是她的名字早就熟烂。原来他就是泡面头的竹马啊!竟然就是他!
  舞会到了后半程就成了酒会,酒会到了最后就成了飙泪。声嘶力竭的,歇斯底里的。
  过了午夜渐渐众人都醉眼迷离,嗓子哑了,眼泪也流干了,终于散会。樊覆舟醒了好一会酒,觉得差不多了,才叫上华夏一起往家里走。
  她忍不住问:“翻船,你认识宁远筝吧?”
  樊覆舟撇头,些些防备的问:“怎么?”
  “翻船,我发现这个世界真是小。我花了一个晚上才想明白,你183,你恐高,你的那本《挪威的森林》扉页上是她的笔迹。你知道么,说起来我是因为你才来南大的。”
  他忽然笑起来,笑得有点孩子气:“这样?我才知道。”
  华夏抿着嘴点点头:“真的,翻船,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那个人就是你。”所以,认识他是必然的,在一起不到一年的时间发生了这多大大小小的事情。因为他才来到的这里,缘分是多么奇妙的东西。
  樊覆舟还是笑:“怎么说?”
  “宁远筝是我最早的网友。我高三的时候患了疑似考试综合症,她给我打气,帮我找了目标,她建议我考南大。她说,让我替她来这里看看。”
  樊覆舟默不做声,想了想说:“你还挺听话。”
  那晚的天空很晴朗,没有一片阴云,漫天的星光。到家后,华夏帮他烧水泡茶,和他一起坐在沙发上等水开。好奇的问:“我能看看宁远筝长什么样子么?你这里有她的照片不?”
  隔了好久,他才说:“有,在书架上,我帮你去拿。”
  “哎,我自己去吧,看你走路都遛墙边。”
  “书架,第二排,靠右。”
  华夏欢欢喜喜的把相册拿出来,走回客厅打开大灯,递给他问,“哪一个?”
  他翻开来,随意找了一张,指着说:“这个。”
  华夏凑过去看,一头短发波浪卷的女孩子,白白的皮肤,瘦瘦高高的,像花仙子的样子。“真漂亮。自来卷?”
  樊覆舟笑笑:“她网名叫什么啊?”
  “泡面头啊。”华夏一扭头,“原来是这么个泡面头哇。”
  他还是笑,像哄她玩似的:“啊,就是这么泡,留长了更泡。”
  华夏暗暗的想,翻船你可真不厚道,怪不得那个古筝美女那么失落那么伤感,你是不是冲着人家头发去的啊。“你们俩怎么回事啊?为啥分开。我好奇了好长时间,一直不敢问她。”
  樊覆舟笑了笑,问:“那你和你的183为啥分开?”
  华夏认真的说:“因为适合做朋友。”
  樊覆舟把脑袋靠到沙发后背上,闲适的动作,闲适的表情:“我们俩的故事挺恶俗的,听过的人都说俗。”
  华夏笑着摇头:“我肯定不说……”
  他也笑:“当初远筝的父亲投资失败,然后向我父母请求资助。”
  “我猜他们一定拒绝了,然后你们就成了罗密欧和茱丽叶。”水开了,华夏走去厨房插了一句。
  他说:“不,帮是帮了,可他们家还是破产了。”
  “那也没办法吧,都尽力了。”
  樊覆舟闭上眼睛:“问题就在于没有尽力,就是随便打发掉了。宁远筝同学从小脾气就倔,从那以后就不再好好学习了,天天就想着怎么把自己往令人嫌恶的境界发展,逃学,和小混混在一起打架,欺负低年级的同学。我那时候每天都要负责把她找回家,后来我腻歪了,我嫌她烦。所以全怪我,是我不好。先是我父母害了她父母,又是我害了她,她应该恨我。”
  他说他腻歪了,他嫌烦。是不是每一个温柔的男人都曾经有过神经大条的过去,都曾经青涩懵懂,做过令自己后悔的事情?或许没有人是生下来就成熟,少年的时候就有能力处理好每一件事情。华夏摇头:“不是的,翻船,不是的。她一点都不恨你,她复读了,她努力过,她想来找你的。然后,她说她是来不了南大了,所以让我替她到这里来看看。”
  樊覆舟睁开眼看了看她,又闭上眼,又睁开看了看,语气从未有过的沧桑:“华夏,我总觉得自己欠她的。”
  她咬着嘴唇琢磨了一会说:“也许吧,可是这种事情太难说了,你去找她谈谈。”
  “我小的时候想过将来有一天要是能漂洋过海就带上她一起,现在不行了,真的能漂洋过海了,她却不见了。”
  “她去哪了?”
  “嫁人了,今年过年的时候。”
  “她大学没毕业吧?”
  樊覆舟正经的说:“伟大的宁远筝同学什么事情是她干不出来的。”
  华夏小心翼翼的不敢讲话。
  过了会,他坐起来喝茶:“没事,别担心,我把她放下了。以前我总觉得欠她的,这下好了,她又欠我了,所以我们刚好扯平。”
  华夏想,我和萧离为什么时候扯平呢?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放下呢?
  他们这个扯平,硬生生被扯走了一生一世,那个说着“一直都在追一个人的脚步却永远都追不上的感觉真的很难受。”的泡面头,一狠心就跑到了他的前头,让他再也没机会追上了,可真是个狠心的女人。她想,萧离为说她做事情决绝不留余地,那是因为他不认识宁远筝。
  “华夏,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真是鬼使神差,我以前从不去岛屿的,那天也不知道怎么走着走着就走到那里去了。我还记得你被一群人起哄叫着名字,走上台的时候很别扭甚至表情有些嫌恶,可眼神特别倔强,我以为你会扭头就走的,没想到你清清嗓子就开始唱了。别人都是有备而来只有你张嘴清唱。很骨气也很硬气,有点像远筝……可你不是她,宁远筝才不会温温和和的看着我,才不会好声好气的跟我说话,也不会像你一样傻里傻气的去撞电线杆,更不会像你一样给自己建立个目标而后全心投入,那么认真的做事,那么认真的生活。华夏,能认识你可真好,说起来,我该感谢宁远筝。”
  她吸吸鼻子:“哎,翻船……别这么煽情好不好。”
  “好,今天跟太多人回忆了太多的事情,怎么搞得好像永别呢。”他自嘲般爽朗的笑起来,“将来在马路上遇见了可不能装作不认识我。”
  华夏笑了笑:“知道,他日归洞庭,幸勿相避。”笑得带了眼泪出来,止也止不住。
  八月底樊覆舟飞往美国加州,奔赴一个拥有世上最温暖的冬天的城市。
  那个暑假华夏没有回家,待在学校里复习考托福。偶尔给萧离为打电话抱怨种种困难,有时做题做得郁闷了,即便是半夜十二点也毫不客气的把他吵起来陪自己或聊天或打线上游戏。
  转年的寒假,萧离为去外地实习,没有在家过年。给她发email说,幸好当初她没去平大,平溪市的气候可真是干得人难受,女孩子的皮肤啊,惨不忍睹。
  同年暑假他们都升上了大四。关欣搞黄昏恋,交了男朋友,数学系的系草,方穹。邵安又拿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奖杯考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证书,去了很多乱七八糟的地方,拍了很多乱七八糟的照片。
  大四的华夏仿佛重复了樊覆舟的人生轨迹,在校外租了房子,去新东方教托福和GRE阅读,因为平时做人不是很能扯,所以课堂上多是腼腆的靠冷笑话支撑,效果倒也不错。
  偶尔给萧离为发发短信讨论讨论天气,这里如何冷,那里如何热。或者牢骚排课的不理想和疲劳的程度。他常常都在开导她,有时也会说,那么难受就别硬撑了。
  仿佛真的做回到老朋友。彼此都小心谨慎的不敢再前进,像悉心的维护双边友好的合作关系。
  临近寒假的时候,一年一度的保研活动紧锣密鼓的开始报名。看到通知发下来的时候,她对着十七寸的电脑屏觉得自己并不是多么的想出国,就像萧离为说的,走得太远,怕他追不上。才明白樊覆舟当年不只是觉得欠泡面头的吧,没有付出过真爱哪里有舍不得远走的道理,没有深深牵挂和惦念怎会义无反顾的选择留下。
  她问邵安,我是该保研还是该出国。
  邵安说:华夏,我们这一生只能在每一个岔路口单选一条路,选择的时候并不知道这条路是否适合我们,只能尽量的根据梦想的匹配程度去挑,但也不能知道这条路究竟能不能带给我们实现梦想的法宝。或者选对了,梦想成真,或者选错了,一切皆空。你说我们像不像赌徒。
  像,太像了。
  华夏去填报保研表的时候,不断有同学和老师产生或大或小的疑问:“你真的不出国啊,基点和外语成绩都那么无可挑剔。”
  包括关欣都问:“你是不是还没放下萧离为啊?为什么不出国呢?”
  她甩了甩马尾问:“出国有什么好的。”
  关欣说:“出去溜达一圈总是长世面的啊。”
  华夏睁着大眼睛问:“那你怎么不出去呢?跟你家帅哥一起出去溜达溜达多好。”
  关欣一撇嘴:“我家方穹说了,立志用他那瘸了腿的英语成绩证明一颗爱国的心。盼着他那英语成绩混出去不如有朝一日我把他F2出去得了。”
  华夏煞有介事的皱着眉头说:“是不是数学好的外语都差劲啊。”
  关欣点头:“还真是。”
  一月份保研名单发下来,华夏自然是第一名,保研保研,天天过年。乐得轻松。
  那个寒假,她仍在新东方教GRE阅读。在樊覆舟站过的地方闪闪发着只属于她的光芒。她的爸爸妈妈跑到南陵市来陪她过年,带来消息说萧离为最近更忙了。
  她想,应该的。他已经是那么出色的人了,出色的人是闲不下来的,就像发条橙。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免不了彼此奚落一番,再彼此祝愿来年心想事成。
  终于六月份的时候他们成为了毕业主旋律上的音符,一场场毕业舞会,一顿顿毕业大餐,流不尽的眼泪,拥抱不够的朋友,说不尽的伤怀。
  偶尔喝醉了会想起萧离为,很多次拨了他的电话,往往拨通的瞬间就清醒了,然后把手机关上,或者故作冷静的说一句:“哦,我不小心打错了。”
  萧离为有一次也是真的喝高了,比她喝得多得多。华夏说:“我打错了。”
  他叫:“别挂,我有话说。”一听就是醉醺醺的,电话里声音都变了。
  华夏很着急,相比之下清醒得很:“你先找个地方坐下来,千万别走路,别过马路,听到没?”
  他低低的说:“华夏,你有那么多的坏毛病都是我给惯出来的。你还心狠,说走就走,说不理我就不理我,也是我惯的。所以,我能忍受,华夏你的臭脾气,也只有我能忍受……怎么每次都是我对你服软呢?”然后就笑了。
  最后的七月,前后送走了几拨朋友,她独自去岛屿咖啡店坐着回忆这四年的时光,可真是快,快得没了知觉。刚来的南陵的那一年不习惯南方潮湿的天气,热么闷得死人,冷么潮得死,躲在被子里不止一次偷偷的哭泣。现在也习惯了,反倒觉得浦城的冬天太冷,夏天太短。
  刚来南大的时候,觉得岛屿是个顶小资的地方,第一次来就喜欢上了这里的杯子,记得那杯口处有精致的金线五月花。一转眼,装咖啡的杯子都被换过好几轮了。更别提他们逝去的年华。
  手机里有陌生号码的来电,她知道那是樊覆舟,每次一长串的电话号码就是他错不了。故意装作礼貌的问:“你好,我是华夏,请问你找谁?”
  樊覆舟一如既往的说:“猜猜看,三次机会。”
  华夏懒得敷衍:“翻船啦。”
  他是真敷衍:“变聪明了啊。”
  华夏笑呵呵的问:“最近怎么样?”
  他说:“还成,就是总有传闻说加州要地震,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天。你呢,毕业了心里是不是不太好受?”
  华夏噘噘嘴:“是啊,是真舍不得。”
  樊覆舟大笑:“舍不得个什么劲儿啊,你不是留校读研吗?难不成和我一样不厚道的改主意了?”
  “我可没你那么没品。我就是舍不得这些年和那些人。”
  樊覆舟说:“我当初也舍不得,不过现在都忘得差不多了。”间隔了片刻又说,“别跟自己较劲了,如果还能挽回就要趁早,如果不能挽回就要往前走。”
  这样的道理她听得耳朵起了茧,笑着附和:“你说得对,加州的阳光没有白照耀。”
  “要不你过来找我吧,我带你骗吃骗喝去。”他最后挂电话之前认真的说,“我要是哪天看你不顺眼了想让谁对你留下不好印象了,就带着你去吃通心粉,又便宜又能准时让你现原形,绝对不会让观众失望。我以人头发誓,以亲身经历做担保。华夏,萧离为当年可是很有心啊。”
  刚巧咖啡馆里放着刘若英唱得慢条斯理却让无数的人流着眼泪感情溃不成军的歌儿。
  ——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在……那个永恒的夜晚,十七岁仲夏你吻我的那个夜晚,让我往后的时光每当有感叹总想起当天的星光……
  七月底,把所有离校的同学一个个送走华夏才回到家。回家的时候听到萧离为要去哥伦比大大学念书的消息,如晴天霹雳,像被欺骗,又像遭遇了场现世报。
  所有人都以为华夏早就应该知道的,包括她的爸爸妈妈。没有人想过,她会是最后得到消息的一个。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全世界都知道的事情,萧离为的事情,她竟然会是最后一个被告知。因为处心积虑的人具有良苦的用心,他是想报四年前的仇?
  华夏觉得整件事情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所以,赌气隔着一堵墙硬是不去和萧离为说一句话。每天宅在家里看书上网,穷极无聊就收拾旧东西。这么多年来从他那得来的东西堆了满满一个大箱子,小时候他送的贺卡,上面写得根正苗红:“祝华夏同学新年快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或者“祝华夏同学生日快乐,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之类。和他送的各种游戏光盘,几本不记得是他送的还是自己硬抢来的武侠小说,还有他隔了两三年送的同一款相框,以及连续几年送的同样款式不同颜色的杯子,软陶娃娃,和对讲机。
  她还翻出来幼儿园毕业那年一同登上的那张报纸。她穿着背带裙红皮鞋,他穿着背带裤打着领结,他们各自举着话筒对视,神气活现默契十足,仿若天降金童玉女。
  从那么早的时候就在一起了,一眨眼认识了十八个年头。小学够读三次,高中够念六遍,而大学都足以毕业四回还有富余。活了二十二岁,有他陪伴的岁月几乎占据了人生的全程。从还没有记忆开始,就在一起玩闹。
  掀开窗帘打算敲玻璃叫他过来,仔细想了想,心里浮躁得很,还是决定去隔壁面对面跟他说再见,顺便发个脾气。巧的是刚走到门口,门铃响了起来,她拉开门,萧离为瞪着眼睛问:“这么快。”搞得好像她一直守在那里专门等着给他开门似的。
  华夏一撇嘴,横眉冷目:“你来干嘛的。”
  萧离为顺手把门带上,走进来揉了揉她额头:“拽什么呢。”
  她故意用手擦了擦他揉过的地方,撅嘴:“男女授受不亲啊。”
  “你多大人了,也玩不腻。”萧离为笑笑,“别费劲了,咱俩的历史是撇不干净的。”
  华夏觉得胸闷:“撇不干净也得撇。”
  他自在的坐到她的老板椅上,不怀好意的问:“傻妞,闹什么别扭呢。是不是听说我要出国不舍得啊。”
  华夏嘴硬说:“自恋吧你。”心里想,这人的脸皮真是越来越厚了。
  萧离为眼尖,指了指写字台的桌面皱眉问:“你都闲得开始剪报了?”
  她想要抢在前面把报纸藏起来,可是怎么可能会比他的伸手更快呢。他看了那照片显然非常得意:“华夏,你小时候明明是个大脑门,现在怎么都看不出来了?”
  她把报纸从他手里抽出来:“被你用球给砸没了。”
  他笑,又把报纸抢回来:“哎,这照片剪下来送我吧,正好钱包里空着呢。”
  “钱包空着当然要放钱啊,放报纸又不能花。”
  “故意的是吧。”
  华夏忽然不想笑了,鼓鼓气问:“你什么时候计划出国的,你不是最不喜欢出国吗。”
  他说:“是啊,我不喜欢,可不代表不能出去啊。”
  华夏趴在写字台上背对他不说话。萧离为,是不是四年前的你和现在的我一样感觉被抛弃了呢?
  他也干脆背过去说:“你还记得小时候你给我讲过的礼物的故事吗?一对恋人,他们很穷可是很相爱,女的头发很长很漂亮,男的有一只精致的怀表。过节的时候彼此都想送给对方一件礼物,于是一个把长发卖给了理发店买了个怀表链子,另一个把怀表卖给了当铺买了一把好看的梳子。当他们见面的时候才知道这样可笑,白白买了礼物,她没了头发,他没了怀表。”
  华夏抬起头问得很认真:“难道你是为了我才出国的?”
  萧离为模仿她的语气,玩笑说:“自恋吧你。”
  她就单腿站起来俯身过去作势要打他:“你胆子肥了啊!”
  离为看着她张牙舞爪的,逆着光,长发如瀑,是这么多年来他始终放在心上的女孩,这女孩一刻都不曾停歇的折腾着自己。抿了抿嘴,像是怕麻烦又像是怕失去,伸手顺势就把她揽到怀里了。华夏的另一条小腿还搭在凳子上,恍惚间失去全部的重量一下子扑到他身上,紧紧的靠着,没有一丝的间隙。隐约听到他生机勃勃的心跳,扑通扑通,却也分不清究竟是自己的还是他的。
  夏天的衣服那么单薄,依稀闻到浅浅的汗味,属于他的味道。华夏红着脸,头埋在他肩膀尽量的低,没有推开他,也没有说话。依旧是对他心动,依旧是对他着迷,只做朋友如何心甘命抵?
  阳光倾泄了一地,感觉时光匆匆略去,而他们却始终站在原地。
  萧离为把头搁在她脑顶,郑重得像是许诺:“傻妞,我先过去等你。”
  过了好久,她终于想起来应该给他回个话,可是没有,就那么沉默了下去。直到他站起身不肯回头的说:“我回去了。”
  华夏急忙叫:“那……”
  他回眸,眸子里分明写满了期待。
  一瞬间,阳光太灿烂,照的她愣住了,阳光下是高高瘦瘦的萧离为。两年来的思念肆无忌惮的泛滥。
  原来郑重又仔细的藏在心底的人,是这样真切的模样。无论叠了多少影子上去,无论被生活怎样打磨,无论被凡尘俗事怎样抛光,他还是那么干净清爽,一副少年时白衣飘飘的模样。郎骑竹马来,有或深或浅隔阂,闹过许多别扭,吵过无数大大小小的架。可睁开眼,闭上眼,看得见,看不见,他都在那里。在心底,在刚刚好的阳光下,在刚刚好的位置上。
  她咬了咬嘴唇,说:“再见。”
  他说:“那我走了。”
  他说走了,就是真的走了。不几日送他去机场入关前,他伸出手,摆了潇洒的姿势问:“能再抱一抱吗。”
  华夏勉强笑了笑,慢慢靠过去,眼圈红红的:“你要保重,好好照顾自己。”
  萧离为用力的把她圈住,也是鼻子发酸:“我等你来。”
  你等我去。
  自他走后华夏就开始积极准备申请学校的事宜,找教授签推荐信,寄材料,寄英语成绩。三个月后,收到纽约大学的春季offer,纽约大学与萧离为就读的哥伦比大学隔了一条街。她打定主意要和他做邻居而不做校友,就算是倒贴过去,也要倒贴的有点骨气。
  年底,坐上了飞往美国纽约的飞机。有强烈恐飞症的华夏,登机后找空姐要了一杯芝华士,很快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经抵达肯尼迪机场,一切虚幻得仿佛是一场梦。
  萧离为挤在一堆接机人里面,异端醒目,一眼就望见了他。
  华夏丢下行李冲过去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他却破坏气氛的说:“傻妞,你怎么剪了个道姑的傻头。”
  华夏的心底笑得裂开了一条缝,终于肯相信原不是一场梦,挥着拳手说:“这是著名的BOBO头,BOBO头!”
  他忍不住揉了揉问:“剪得那么短干嘛。”
  她没好气的说:“把头发卖了给你买表链了。”又伸手,“有梳子送给我吗?”
  那天纽约正下着大雪,漫天漫地纷纷扬扬,像是上帝撕破了鸭绒被。萧离为开车的样子华夏头一次见,很帅。
  他把暖气开到最大,说:“你再睡一会吧,到了我叫你。”
  她就踏踏实实的又睡着了。当他把她叫醒的时候举目荒凉,不知道到了个什么偏僻的地方,诧异的瞪着眼睛望着他。
  萧离为敲了敲车窗说:“下来吧,这是长岛最南边的海滩。”
  华夏裹紧了羽绒服,她也是第一次来到下雪的海边,小脸埋在围巾里,只露了一双眼睛左右顾盼,头发短短的,怎么看怎么像个迷路的孩子。
  离为笑话她天真的表情:“要不,咱堆个雪人?”
  她点头:“好啊,堆一个最大,到明年开春也融化不了的。”
  “傻妞。”离为笑着伸手把她抱在怀里问,“做了这么久的飞机累不累,怕不怕?”
  华夏仰着头问:“知道我怕你还成心跑到这么远,还非得等我来追你。”
  他用下巴磨蹭她的额头,满足的笑:“我想了,不能总被你牵着鼻子走吧,我如果不狠心一次跑到你前面去,就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每次要和你靠近,你都拒不配合,咱俩还不知道要别扭到什么时候。可我也怕弄巧成拙了,你万一不跟过来可怎么办。这破地方我人生地不熟,又荒凉,生活枯燥,你要是不上当该怎么办?”
  华夏笑得没心没肺的:“头一次听到有人说纽约荒凉又枯燥。”
  他紧紧的抱着她说:“华夏,谢谢你为我飞了这一万里。”
  她抵在他胸前摇摇头:“是我该谢谢你。”明明是你为我远渡重洋飞了这一万里,明明是你为了我跨过千山万水的距离,明明是你为我磨尽了棱角跋涉千里,明明是我该谢谢你。
  萧离为端开她的肩膀,凝望着她双眸。情不知来处,好似爱了太多个年头于是忘了怎样的开始,深邃又宁静的眼里一往而情深。情深终有归处,他慢慢的贴近了面颊,期待已久终未落空。
  华夏仰起头闭上了眼睛,感觉双唇触到的凉凉的,仿佛是一片雪。凉凉的是他,曾经如流水般纯净的少年,如今清透出众的男人。
  她微微睁开眼睛,雪仿佛停了,天空已放晴。与离为牵了手于海边慢慢地走,平和,隽永。像一生一世。
  仿佛会生生世世的并肩下去。
  华夏侧目望着他,在他藏着千言万语却无声的对视里,静静的笑。
  ——我们四岁相识,十七岁相爱,二十三岁终于走到一起。来时的路磕磕绊绊,未来的路还漫漫长长,但是只要能与你携手相渡一切便都知足。再没有什么能将我们分开了,那么,就陪同时光去白发苍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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