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之恋 (一)

浙江日报大楼位於武林广场两站开外的体育场路上, 加上顶楼的小餐厅共二十八层. 体育场路由此向西, 更无高楼. 报社的门口站著穿制服的门卫, 远处看过去好像是警察. 前辈说以前真的是警察守门. 但是如今这些人都是淳安的山民, 因為有个淳安人在报社裡做领导, 而沾亲带故安排进来做临时工的.

我们的宿舍楼就在大楼后面, 人称科学馆, 因為文革以前, 这裡是杭州大学的地盘, 听说是生物系的存尸之地. 这个说法部份地可以从楼道昏黄的灯光中得到印证. 但我们都是小伙子, 阳刚之气足得很, 从来不去惧神怕鬼的. 三个人一间的狭长的宿舍, 还会挤进来作祟的真不能是一般的恶灵呢.

我们三个人住在一起, 我, 李小先, 和卢辉, 分别的绰号是 ‘白痴东’, ‘多屁先’,和 ‘臭脚辉’. 我叫白痴, 因為我每次上街, 都会说, ‘操, 那个女的很白啊’. 小李每天睡觉前要泡方便麵吃, 吃完后消化有点问题, 故名. 卢辉这个纯粹是凑数, 因為我们也不是勤洗脚的人. 但是他喜欢把多双臭袜子压在枕头底下, 稍微有点特别. 他们俩个一个是南京大学经管系毕业生, 在广告部拉广告, 另一个是本地一个财经学院出来的, 在财务科干杂活. 我是报社裡很典型的中文系出身. 按理说, 他们的专业都比中文好, 可是这是在报社, 所以他们倒彷彿落了旁门左道似的. 报社裡面有好几个报纸和刊物, 我就在其中一个小报裡面做法制版的编辑.

大学毕业我回到浙江, 从此就在杭州待了下来. 我们那届是最后一次包分配了, 事实上有门路的人都不会走这条路. 我是小县城出来的, 家里也不认识甚麼人, 就随波逐流给分到省物资局的一个公司下属的仓库裡. 他们為甚麼会要一个学中文的自封的才子呢?我觉得这是我生命中总不可解的一个谜. 在仓库裡我像一只困鼠,不停地寻找出路. 那年冬天, 离邓小平南巡已经有大半年过去了, 股市狂涨, 浙江日报下属的将自己定位成证券报的一个小报开始扩版, 从每周出三期到每日一期. 我看到他们招人的广告, 就去应徵, 考了几轮试, 终於挤了进去. 当时记者的名声在社会上还没有臭掉, 很多人都向往这个职业. 那次共有三百多人报考, 最后挑了七个人. 我记得最后的一轮是面试, 那个矮壮的社长问我说, ‘你觉得新闻是党性高, 还是人民性高’. 就像是脑筋急转弯. 我说, 一样高, 因為党代表人民, 党性就是人民性. 他点头, 转身向边上的人说, ‘这个同志对新闻理论有些研究.’

我刚刚进报社时, 打算非常努力地工作. 首先是被虚荣心蛊惑, 觉得自己可以做社会的良心了, 十分骄傲. 其次是想好好混出个名堂来. 报到那天, 人事处有个靠老丈人混上来的前退伍军人屈胖子就拐弯抹角地说, 新人三年不出头, 在报社就混不出来了. 我当时想, 这三年我一定要好好干.

可是我其实并不知道怎麼才是好好干. 认真写作, 努力跟踪社会上新鲜的事物, 良知, 思想, 这些因素跟一个人能否在浙江日报这样的地方得到肯定, 并没有甚麼关系. 因為没有后台, 进入报社后我就给分到缀景的文体旅游部裡. 和我一起去那裡的还有一个从杭州师范学院附中语文组跳槽过来的小杜, 和一个原来在煤气公司上班的小姑娘小高. 除了我们三个新人, 这个部的人员还有孟姓部主任和一个离休返聘的老唐. 当时浙江日报的大楼还没造好, 我们五个人, 加上分管该部的徐姓副总编, 都挤在一个大办公室裡.

很快我就得罪了这个副总编. 办公室裡有一架公用的电视机, 遥控器就放在他的桌子上. 我刚刚报到的第二天, 隔壁办公室有个小伙子过来聊天, 一起看了一会儿电视. 当中他换了换频道, 顺手就把遥控器放在我桌上. 我根本没注意到这事. 第二天有个部内的例会, 讨论下周报导计划. 末了, 老徐发言说,

‘新同志都已经各就各位, 希望大家努力工作, 有甚麼不懂的地方, 困难和要求, 儘管提出来, 我和小孟一定会予以考虑, 争取给大家创造一个良好的工作环境. 另外, 部裡的一些规章制度, 也希望大家能够遵守. 打个比方, 小张在仓库蹲过, 你知道即使在小小一个仓库裡, 东西也都是分门别类很整齐的, 是弗啦, 所以说家有家规, 没有规矩就不成方圆, 我们作為党报工作者, 这点一定要注意, 从小处抓起.’

我大致觉得我甚麼地方做错了, 一时没想明白. 散会后吃中饭. 吃好饭回到办公室,是午休时间, 我看见老徐正在看电视, 突然反应过来. 遥控器已经回到了他的桌子上. 老唐仰在藤椅上假寐. 我想最好跟他解释一下, 就走过去, 对他说: “徐总, 我可不可以跟你谈谈.

他从电视上收回眼光, 看了看我, 说: “当然可以. 你说.”

我说: “唉, 遥控器的事, 你别放在心上, 昨天是隔壁的小孙从你那裡拿的.”

他把头往后略退了一下, 说, “小张, 你这话我是有点莫名其妙了. 公家的遥控器, 谁都可以用嘛, 我是这麼斤斤计较的人吗? 还要扯上小孙.”

我急著说: “徐总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只是想…” 他摆摆手说: “好了, 你也别说了.你刚刚到报社来, 我看你也是个聪明人, 但是聪明劲头要用对地方, 太多心了就不好了, 你说是不是?”

我火气有点上来了. 操, 我又不是故意的, 这麼低眉顺眼跟你解释你还要怎麼样, 给脸不要脸了咋地. 我说 : “徐总, 我可没多心. 我想解释的我跟你说了, 随便你怎麼想好了.”

他一下子板了起脸, 说 : “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当场就想发作,但是毕竟忍了一下。老唐这时起身了, 我就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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