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章终于印出来了,但像是用缩骨水浸过一样,三千字变成了一千字。小杜大刀阔斧地砍削之后,老徐又亲自操笔,增增删删了一通。最后他将这篇消息不像消息,通讯不像通讯,评论不像评论的定稿命名为“让我们冬游去!”我建议文章署小杜或他的名字,因为我觉得这篇成稿会让我蒙羞。我是个认真的写手。但是老徐认为我是生气说反话。他脸上有不豫之色,并不采纳我的建议。皱着眉,他在小样上刷刷地签上“校正付印,徐。”
大约一个月后,我的另外一篇文章更被腰斩。浙江中部一个私营企业生产猕猴桃罐头,其老板从有关部门批下县城郊区数百亩地搞“旅游文化村”,取名“蜜桃谷”。这个投资巨大的项目实质上是借发展旅游业之名,圈地造房子卖钱,其中颇有龌龊之处。我对此所作的调查采访,一开始老徐十分支持,说要用整版报道此事。在我四千字的初稿完成的次日,老徐的态度突然大变,决定将稿子压下,理由是不宜批评旅游经济发展中出现的新的经营模式。这次我跟他争吵起来,但这样的争吵岂能奏效?一边老徐却将我的草稿传真给猕猴桃公司。几经往返,对方出资订阅了八百份下年度的我们这张报纸。事后老徐找我,提议将其中一百份归结到我的名下,让我领取劳务费。我淡然拒绝。
此后我在工作上便不是十分用心了。必须写的文章我尽快写好,老徐怎么改我都无所谓。平时我就借口采访离开办公室。每月老徐主持的评报会上,我的甲级稿很少,因此我的奖金常常只有小杜的一半。我这人在钱财上,却也不大在意。几个月过去,我自由散漫的形象渐渐地树立起来了,有时跑到照排车间,那里的大妈会笑嘻嘻地说我,“小伙子,潇洒的。”照排是报社里的弱势部门,设若我是小杜那样有前途的样子,这些大妈是不会这样说话的。我却不管,跟她们有说有笑。
我跟老徐彻底翻脸,是
一年半以后的事。有次
我,老徐,小高,和司
机小瞿到遂昌的妙高镇
出差。当晚跟当地县委
报道组的人一起吃饭时
,老徐喝高了,酒桌上
不清不楚地拿话撩拨小
高。小高其实跟我关系
一般,但是我看她窘得
不行,出头替她说了几
句。老徐当时就摆下脸
,叫我不要“神邪巫道
。”这个词属杭州话,
具体意思随语境而有微
妙的变化,但大致上用
于责备犯上的言行。我
说,小高是我女朋友,
保护她是我的职责。小
高显然很感激我。报道
组的人赶紧出来和事,
争执暂时平息。
回到酒店,我跟小瞿聊
了下天,洗洗就睡了。
躺下不久,突然有人彭
彭打门。我起身开门,
小高衣衫不整地站在外
面,哭着。她说,“小
张你帮帮我,老徐在我
房间里不肯出去。”
我问:“怎么回事?”
小高只是哭。
这时老徐喷着酒气从后
面走来,搭住小高的肩
膀往回拉,说:“小姑
娘不要调皮。”小高挣
扎说:“哎呀徐老师你
干什么!”
我忍不住了,上前说:
“徐总你先放手。”老
徐一把推开我,说,“
做你的事去!”
我怒气上脑,伸手抓住
他衣领,使劲把他甩到
墙上。他站不稳,又跌
坐地上。我喝道,“揍
你屄养的!”
他爬起来冲向我。小瞿
在边上,赶紧一把抱住
他,死命把他拖拉回房
。老徐一边还挣扎着,
骂骂咧咧地诅咒加上“
你看牢”之类地威胁。
第二天一早我和小高就
自己买票回到杭州。
接下来我和老徐基本是
互相视若无物的状态。
打架的事很快传开,我
想老徐可能要整死我了
,但除了变本加厉地克
扣我的奖金,他也没有
其它大动作。原因可能
一是他也没辙,二是舆
论在我这边。照排的大
妈们看到我会说,“小
伙子厉害的。”在食堂
吃饭时,有人会阴阳怪
气的来一句,“张大侠
今天吃什么呢?”老徐
平时在报社口碑不佳,
大多数人都觉得他该打
。但是我知道大家也都
觉得我是个“刺头”了
。这个吊儿郎当的刺头
肯定被人事处的曲胖子
之流划入了“混不出来
”的那一类人。我,s
adly,早早地发现
我在报社已经没有前途
了。
命运之掌上的我的爱情
线和事业线大致平行下
滑,是幻灭的另一个表
现。大学期间我曾经暗
恋别人,又曾和一个外
地的女学生精神恋爱,
然后拖着保管得好好的
处男之身跑到了杭州。
在仓库里还有一个刚分
配进来的女大学生,杭
州人,住在宝善桥。她
处处想压住我,包括男
女关系上的老练。有个
秋日午后,我们坐在仓
库主任的藤椅上聊天,
说着说着她就走过来俯
身吻我。那是我的初吻
。实习无聊得很,我们
经常到仓库深处,在一
堆堆塑料包之间互相拥
抱抚摸。但是我对她从
未动情。
到报社后,我认识了隔
壁的小孙。我们两个都
喜欢看当时流行的爱情
小说,并且从书本到生
活地实践起来。有次我
们这两个地道的南方人
一口一个“丫”地在杭
州大学闲逛时,搭识了
两个学生。这不就是小
说中的情节吗?其中一
个女生来自嘉兴桐乡,
笑语盈盈,迷住了我。
其实她虽然比我小,已
经有好几次恋爱经验,
并且正在和别人恋爱中
。她跟我若即若离,暑
假即将开始,她要回家
了,我忍不住向她表白
。她拒绝了我。
一直到深秋,我都很难
过。那段时间我很不顺
,仓库也不让我继续住
下去了,我在通讯市场
边上的城郊结合部租了
一间农民房。我开始放
浪,跑到舞厅去跳通宵
舞。在一个叫做“小园
厅”的社区舞厅里,我
认识了一个浙江省妇女
干部学校的女生。不久
我们就上床了。我跟她
说我是处男,她笑,不
信。我们交往了几个星
期,她还带了一个女同
学到我住处,三个人睡
一张床上。我和那个女
同学也睡了。但是,我
对她们两个也未动情。
之后不久,我又认识了
一个在杭州商学院读书
的慈溪女孩子。她的气
质让我沉迷,我把她美
化成了偶像。我给她写
了不少情书,也送过花
,她不为所动,我也就
不得不放弃了。
另外我追过一个浙江丝
绸工学院的自费女生,
一个很精明的湖北人。
她也跟我搞暧昧,一如
那个桐乡女孩子。她到
我那里过夜,当我抚摸
她时,她轻轻挡开,说
“你不要乘人之危。”
我其实颇为骄傲,这样
的言语即足以消解我进
一步侵犯的企图。她后
来找到郊区一个国营厂
的财务工作,算是留杭
了,回头又来找我。我
请她吃了个饭。她变胖
了,看着她,我再也没
有了以前心动的感觉。
此外还有一群形形色色
的姑娘们喜欢我,其中
有我高中同学,大学老
乡,搭识的另外几个女
生,父母朋友的女儿,
报社的同事,同学的同
事,同事的同学,和一
个打网球时认识的高中
生。她们在我的周围出
现又消失,有的或再出
现一次。我感激这些女
孩子,我青春岁月中的
流星,她们留下的光亮
在我年迈时我还能看见
。我愧对她们,因为我
不能给她们我的爱情。
它我还留着,即将发霉
,腐烂。如果这是我的
命运,那我又能做什么
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