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之恋 (四)

我的文章终于印出来了,但像是用缩骨水浸过一样,三千字变成了一千字。小杜大刀阔斧地砍削之后,老徐又亲自操笔,增增删删了一通。最后他将这篇消息不像消息,通讯不像通讯,评论不像评论的定稿命名为“让我们冬游去!”我建议文章署小杜或他的名字,因为我觉得这篇成稿会让我蒙羞。我是个认真的写手。但是老徐认为我是生气说反话。他脸上有不豫之色,并不采纳我的建议。皱着眉,他在小样上刷刷地签上“校正付印,徐。”

大约一个月后,我的另外一篇文章更被腰斩。浙江中部一个私营企业生产猕猴桃罐头,其老板从有关部门批下县城郊区数百亩地搞“旅游文化村”,取名“蜜桃谷”。这个投资巨大的项目实质上是借发展旅游业之名,圈地造房子卖钱,其中颇有龌龊之处。我对此所作的调查采访,一开始老徐十分支持,说要用整版报道此事。在我四千字的初稿完成的次日,老徐的态度突然大变,决定将稿子压下,理由是不宜批评旅游经济发展中出现的新的经营模式。这次我跟他争吵起来,但这样的争吵岂能奏效?一边老徐却将我的草稿传真给猕猴桃公司。几经往返,对方出资订阅了八百份下年度的我们这张报纸。事后老徐找我,提议将其中一百份归结到我的名下,让我领取劳务费。我淡然拒绝。

此后我在工作上便不是十分用心了。必须写的文章我尽快写好,老徐怎么改我都无所谓。平时我就借口采访离开办公室。每月老徐主持的评报会上,我的甲级稿很少,因此我的奖金常常只有小杜的一半。我这人在钱财上,却也不大在意。几个月过去,我自由散漫的形象渐渐地树立起来了,有时跑到照排车间,那里的大妈会笑嘻嘻地说我,“小伙子,潇洒的。”照排是报社里的弱势部门,设若我是小杜那样有前途的样子,这些大妈是不会这样说话的。我却不管,跟她们有说有笑。

我跟老徐彻底翻脸,是一年半以后的事。有次我,老徐,小高,和司机小瞿到遂昌的妙高镇出差。当晚跟当地县委报道组的人一起吃饭时,老徐喝高了,酒桌上不清不楚地拿话撩拨小高。小高其实跟我关系一般,但是我看她窘得不行,出头替她说了几句。老徐当时就摆下脸,叫我不要“神邪巫道。”这个词属杭州话,具体意思随语境而有微妙的变化,但大致上用于责备犯上的言行。我说,小高是我女朋友,保护她是我的职责。小高显然很感激我。报道组的人赶紧出来和事,争执暂时平息。

回到酒店,我跟小瞿聊了下天,洗洗就睡了。躺下不久,突然有人彭彭打门。我起身开门,小高衣衫不整地站在外面,哭着。她说,“小张你帮帮我,老徐在我房间里不肯出去。”

我问:“怎么回事?”小高只是哭。

这时老徐喷着酒气从后面走来,搭住小高的肩膀往回拉,说:“小姑娘不要调皮。”小高挣扎说:“哎呀徐老师你干什么!”

我忍不住了,上前说:“徐总你先放手。”老徐一把推开我,说,“做你的事去!”

我怒气上脑,伸手抓住他衣领,使劲把他甩到墙上。他站不稳,又跌坐地上。我喝道,“揍你屄养的!”

他爬起来冲向我。小瞿在边上,赶紧一把抱住他,死命把他拖拉回房。老徐一边还挣扎着,骂骂咧咧地诅咒加上“你看牢”之类地威胁。

第二天一早我和小高就自己买票回到杭州。

接下来我和老徐基本是互相视若无物的状态。

打架的事很快传开,我想老徐可能要整死我了,但除了变本加厉地克扣我的奖金,他也没有其它大动作。原因可能一是他也没辙,二是舆论在我这边。照排的大妈们看到我会说,“小伙子厉害的。”在食堂吃饭时,有人会阴阳怪气的来一句,“张大侠今天吃什么呢?”老徐平时在报社口碑不佳,大多数人都觉得他该打。但是我知道大家也都觉得我是个“刺头”了。这个吊儿郎当的刺头肯定被人事处的曲胖子之流划入了“混不出来”的那一类人。我,sadly,早早地发现我在报社已经没有前途了。



命运之掌上的我的爱情线和事业线大致平行下滑,是幻灭的另一个表现。大学期间我曾经暗恋别人,又曾和一个外地的女学生精神恋爱,然后拖着保管得好好的处男之身跑到了杭州。在仓库里还有一个刚分配进来的女大学生,杭州人,住在宝善桥。她处处想压住我,包括男女关系上的老练。有个秋日午后,我们坐在仓库主任的藤椅上聊天,说着说着她就走过来俯身吻我。那是我的初吻。实习无聊得很,我们经常到仓库深处,在一堆堆塑料包之间互相拥抱抚摸。但是我对她从未动情。

到报社后,我认识了隔壁的小孙。我们两个都喜欢看当时流行的爱情小说,并且从书本到生活地实践起来。有次我们这两个地道的南方人一口一个“丫”地在杭州大学闲逛时,搭识了两个学生。这不就是小说中的情节吗?其中一个女生来自嘉兴桐乡,笑语盈盈,迷住了我。其实她虽然比我小,已经有好几次恋爱经验,并且正在和别人恋爱中。她跟我若即若离,暑假即将开始,她要回家了,我忍不住向她表白。她拒绝了我。

一直到深秋,我都很难过。那段时间我很不顺,仓库也不让我继续住下去了,我在通讯市场边上的城郊结合部租了一间农民房。我开始放浪,跑到舞厅去跳通宵舞。在一个叫做“小园厅”的社区舞厅里,我认识了一个浙江省妇女干部学校的女生。不久我们就上床了。我跟她说我是处男,她笑,不信。我们交往了几个星期,她还带了一个女同学到我住处,三个人睡一张床上。我和那个女同学也睡了。但是,我对她们两个也未动情。

之后不久,我又认识了一个在杭州商学院读书的慈溪女孩子。她的气质让我沉迷,我把她美化成了偶像。我给她写了不少情书,也送过花,她不为所动,我也就不得不放弃了。

另外我追过一个浙江丝绸工学院的自费女生,一个很精明的湖北人。她也跟我搞暧昧,一如那个桐乡女孩子。她到我那里过夜,当我抚摸她时,她轻轻挡开,说“你不要乘人之危。”我其实颇为骄傲,这样的言语即足以消解我进一步侵犯的企图。她后来找到郊区一个国营厂的财务工作,算是留杭了,回头又来找我。我请她吃了个饭。她变胖了,看着她,我再也没有了以前心动的感觉。

此外还有一群形形色色的姑娘们喜欢我,其中有我高中同学,大学老乡,搭识的另外几个女生,父母朋友的女儿,报社的同事,同学的同事,同事的同学,和一个打网球时认识的高中生。她们在我的周围出现又消失,有的或再出现一次。我感激这些女孩子,我青春岁月中的流星,她们留下的光亮在我年迈时我还能看见。我愧对她们,因为我不能给她们我的爱情。它我还留着,即将发霉,腐烂。如果这是我的命运,那我又能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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