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如火如荼的革命年代里,辛深真用手中一根小小的银针,支撑了一个朴素的家。
朴素的家屏蔽着外面世界的喧嚣浮躁,庇护了一家人质朴的感情。
太阳快落山时,晚饭开始了。老伴李瑞芳来到院中,把折叠饭桌打开,支在了牵牛花盛开的篱笆墙旁。
她在桌上摆好了碗筷和事先备好的几个小炒,又把刚从园中摘下洗好的一大篮蘸酱菜搁放在中间。等她从屋里端出一碗香气扑鼻的小鱼酱时,从卫生所下班回来的辛深真已站在院中。他正乐呵呵地望着桌上的小菜,从身上往下脱着白大褂。她于是端着碗过去凑到他的耳边说:“今天有你最爱吃的小鱼酱,这可是用儿子刚刚从江边打捞回来的柳根鱼蒸闷的,一会ㄦ谈正事儿之前,别忘了跟儿子说好吃。”
然后她接过他的白大褂,一边往院中的晒衣竿上搭着,一边对屋里喊:松江啊,吃完饭再用功吧。你爸回来了。——今天天气好,晚饭在院子里吃了。一会儿出来时,别忘了把你爸那二两老白干也捎出来。
咂了两口酒,辛深真望着远处葱郁的山岭,不禁感慨道:这里的七月真是好啊!草翠莺飞,水木清华,当初的城里哪能比得上?!
他见松江不搭腔,只是望着对面的篱笆墙发呆,就想起了刚才老伴提醒他的话。他用汤匙从酱碗里舀出一点儿酱,放在自己的小碟中,然后从篮子里夹起一片鲜嫩的生菜叶,蘸满了酱汁后放在嘴里,一边嚼着一边点着头说:“不错,不错!这小柳根做的酱真是好吃啊!难为我儿子总是记得我爱吃这口,每年到此时都让他老爹有鲜鱼酱吃——要不儿子让你妈再拿个酒盅来,咱爷俩干一杯?”
松江说我吃了饭还要去看书,爸你自己喝吧。——好好吧嗒吧嗒这鱼酱的鲜味ㄦ,赶明儿万一我跟那个女的结了婚,回了城,就没人给你捞鱼吃了。
“谁说要你回城了?——女方是我们镇旁边701建设兵团的文艺兵。镇长说,结了婚就不让他侄女到处唱了,会找人把她调到县文化馆当老师。——一看你这样ㄦ,就知道你妈没有跟你说清楚。”
在一旁一直望着儿子什么也没吃的李瑞芳听了这话,不乐意了:“江他爸,怎么是我没说清楚?几天前你跟我提这件事儿时,不是明明告诉我说,镇长说他的侄女是市文工团的演员吗?”
辛深真一听这话,连忙用筷子敲了敲自己的头,说你看我这记性!——这两天光惦记这鱼酱生菜老白干了,忘了告诉你——昨ㄦ个镇长又来卫生所扎针了。这针吧,还没有被捻进虎口,他就说他的牙不痛了。他说他不过是想趁着扎针的工夫,跟我唠唠,看咱家到底是啥想法ㄦ。
“后来呢?你倒是快说啊!”李瑞芳一边往爷俩的碟子里轮流地夹着黄澄澄的炒鸡蛋,一边着急地问。
“我当然是照着我老伴的最高指示说了。我告诉他说我家松江内向老实,在这小镇住惯了,不愿意回到城里。——我本来以为就此会委婉地谢绝了这门亲事,可没成想镇长听了后,马上伸出带针的手,热情地握着我的说:‘老辛啊,你可帮了我个大忙,解开了我的难言之隐啊!——我那两天太忙,急匆匆地跟你提了这事儿,话也没说清楚——我现在要当真人不讲假话,实话实说了。——我那侄女是因为长的好,像江水英,被松江市文工团从建设兵团里挑走,临时借调到市里去演革命现代京剧『龙江颂』去了。原来我还担心,怕你们听说她演完剧人留不了市里的话还得回来,会失望,所以只把话跟你说了一半,后半句硬是让我给咽下去了,没想到你们家是倒着来,爱乡不爱城,我怎能不感动啊——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这样热爱农村,谢谢你们愿意和我们贫下中农打成一片,活在一起……”——辛深真学到这里,忽然停住,然后用眼睛四处寻摸着说:“江他妈,说到这我还真想起来了——我那白大褂呢?镇长那天给了我他侄女的照片,现在还应该搁在它的兜里。”
李瑞芳说我这就去拿。人刚站起来,就听到松江当啷的一句:“妈,快吃吧,别去找了,拿来我也不看。我不喜欢江水英。”
李瑞芳一愣,随后本能地朝院外小心地望了望,压着嗓子说:“别乱说。江水英咋了?江水英领导全村人帮人抗旱救灾,有啥不好?”
松江一边给母亲往碗里夹着小葱拌豆腐,一边瓮声瓮气地说:江水英整天呆在生产队不回家,也不过个正经日子,没家似的,我不要。
辛深真听到这儿,不禁哈哈大笑。过了一会儿,他看到李瑞芳正瞪着眼睛嗔怪自己,就吁了口气,然后从兜里掏出手绢擦了擦眼睛说:“有意思,我儿子有意思——不过松江啊,你这戏看得走马观花,不细致。——江支书她不但有家,而且家门口上还贴着‘光荣军属 ’几个字,你漏掉了这个很重要的细节。”
松江也笑了,却紧跟着用鼻子哼了一声:跟这种女人过日子,整不好就会“光荣”,算了吧。
辛深真见状,就朝老伴摆摆手笑着说:“别站在那儿,去拿了,去拿了,——不过这会儿说的可不是相片,是酒盅——给儿子和你自己都拿一个,我们今天就听儿子的,说算了就算了,为了这‘算了’,全家干上一杯!”
一听这话,李瑞芳也给气乐了。她一屁股坐回了椅子,半真半假地说:“哎,老头子,你不讲信誉,可就别怪我不听你使唤了!——两天前不是你要我今天多弄几个菜,趁着晚饭时间,咱俩跟儿子好好谈谈这桩亲事吗?现在怎么变成你们爷俩一个鼻孔出气,我倒反成了‘江水英’那伙的呢?”
辛深真听了,就往李瑞芳这边挪了挪凳子,然后凑到她耳边嘀咕着说:“江他妈,瞧你这话说的!——我倒没什么,可你委屈儿子了!其实儿子刚才说的那段,明里是说不喜欢江水英,但实际上的意思是只喜欢他老妈这个类型的——就是辛夫人,整天在家给丈夫儿子沏茶做饭、相夫教子的辛夫人——他在用剧中的江书记,反衬着现实中你的伟大呢!”
李瑞芳说了句“老没正经的”,用胳膊肘杵了辛深真一下。一抬头,她见江松虽然把小葱豆腐夹到了嘴边,却忘了吃,又若有所思地望着篱笆墙出神,就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叹着气叫了声松江啊。
——今天谈到此,就说个透亮话吧。妈爸早就商量好,娶妻成家是你自己的大事ㄦ,你不愿意,妈爸也不逼你。——不过话说回来了,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有个成熟的想法才是。眼下这时代吧,跟我们年轻的时候不一样,不时兴考试升学,所以有个特长有门手艺什么的,就特别重要。没看你那些去参军的高中同学吗?当兵也要当卫生兵、汽车兵什么的,免得像普通兵那样,日后转业回来没人爱要。——镇长的侄女能被选去演江水英,别的先不说,她肯定是有副好嗓子。即使将来老了,长相身段不行了,凭着这副好嗓子,当老师教教戏也能——
“妈!别再提那个江水英好不好?“——没等母亲说完,松江就打断了她:“就算她是金嗓子银嗓子,就算她只演江水英而不是江水英,我也不愿意。——整天听人勒着嗓子,针扎火燎地搞阶级斗争,我就难受。”
“那你告诉妈妈爸爸,啥样的才不难受?”辛深真和蔼地对着儿子,微笑地等着答案。
“我喜欢那些无声的歌。”松江说着,朝着篱笆墙指了指。
这虽然是个简单的动作,却让辛深真夫妻两人同时大吃一惊。李瑞芳沉不住气,盯着松江急切地问:“儿子你怎么了?你这都是说些啥呀?墙上哪儿有无声的歌?”
松江听了可不着急,他一边嚼着小葱豆腐,一边认认真真地说:“妈,爸,你们别急,我没事ㄦ。我说的不是墙,是从篱笆缝里开出的那些花,那些盛开的牵牛花——潭ㄦ对我说,每一朵花,都是一个小喇叭,默默她唱着她给我的歌。那些歌虽然无字无音,无声无息,但她却相信我能听到,听到那是她独特的歌声,是她埋在心底的真诚和爱……妈,爸,自从知道那些花是潭ㄦ唱给我的歌之后,我就再也不喜欢听别的了……”
——
咚、咚、咚,有人轻拍了门,我从篱笆院和牵牛花中惊醒。
房门随即被打开,戴着口罩的女护士进来,闷声闷气地问我是不是辛松江的家属,我说是。她说楼下办公室的人打来电话,通知你去补办入院手续。
我给爸爸掖了掖被角,对护士交待了几句爸爸的情况,然后穿上风衣,来到了楼下登记处窗口外。
对着里面的护士,我报了爸爸的姓名和房间,说我是他女儿。我说早晨把住院单、身份证和医保卡都已交给了你们,不知还要补交什么证明。
里面的工作人员听了后,翻了翻桌面上的档案。之后,他一边将爸爸的医保卡推出来一边对我说:我们刚刚才发现,你这个卡没用——你一定不常看病吧,外地的医保卡在北京不好使,这是规矩。
我哦了一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他说不知道不行啊,这意味着病人现有的押金不够。你爸要做的是大手术,得再交两万才行。
我说两万?他说是。我说能不能给我两天时间,我去拿钱。
她说你是病人家属,你不急我们急什么?钱不到,你爸的手术就不能进行。
离开了窗口,我没有回病房,而是走到了楼前的庭园中。
下了一上午的秋雨刚刚停下,天还没有晴。乌云一团团地挤在天空,没有章法和韵律,是疯子泼在天上的水墨画。
我站在屋檐下,手插着兜想了一会儿,然后摸出手机,开始拨周姐的电话。
电话过去了,是彩玲歌声。——那是她与我在一起时,常常听的《茶花女》。薇奥列塔正在那里唱着咏叹调,天籁之音加上尘世的创伤,痛苦得彻骨而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