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涌动
曾宁
三十年前,硅谷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中国的《世界之窗》上。下雪天,一家子围着炭炉话旧时,南大任教授的爷爷说,他曾到过硅谷,一个春天的清晨:"它那时不叫硅谷,连名字也没有,是旧金山湾区南部一处狭长山野,有无边的草地和山坡,野花盛开,枝头星星点点刚结的小果。------" 1928年,爷爷靠庚款来美国留学,在耶鲁大学数学系攻读博士学位,归国任教前,顺便来西海岸参观斯坦福大学。
爷爷离开这里80载之后,春天又到了,桃花烂漫,开在硅谷的街旁和花园。
(一)
Palo Alto学前教育中心,校长办公室里,静静的,窗外有蜜蜂的嗡营。校长米肖和人事部经理凯西,春风满面地望着我。
凯西将大号信封递到我面前:"祝贺你加入我们团队,这是聘书。"
我本该也春风满面,可我和她们对视时,并没有她们期待的表情,我反常地期期艾艾,终于鼓足勇气说:"凯西,能给我一天时间吗?" 凯西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宁,我以为你做好了上班的准备呢!" 、米肖向我投来体谅的目光,再向凯西轻轻一点头,凯西低声说:"好吧。"
我的初次面试是校长米肖主持的。这位德高望重的幼儿教育家,一副说一不二的女强人形象。这次招聘从一开始就是门庭若市,供挑选的人材触目皆是,她先后对我作了三次面试,可见是何等慎重。
我离开校长室,在门口的接待处,看到五六个年轻女孩正在填写求职表格。陪我一起走出门的凯西看在眼里,感慨地说:"嘿,现在经济真糟糕,你看我们的招聘早在一个多星期前结束了,居然每天还有那么多人来。"我在想心事,没搭话。凯西继续说:"宁,今年应聘者的素质比以往的任何一年都高。可米肖最后还是选你。"
我低声说,谢谢你们的爱护。说罢马上走向停车场,发动车子,急急离开。
我的心早已飞到一个人家,那里有我可爱的学生。
二
中文课程开始了,每天下午都这样,授课地点是孩子们的家。
今天我特别紧张,孩子们稍不守规矩,我便拍桌子,厉声一喝:"都跟我安静!" 我的三个"得意门生"居然撅起嘴,和我对峙:"曾老师,你凶!"要放在平时,我一定忍不住,噗哧笑起来。唉,面对这些小皮猴,哪会动真呢!可是此刻我确实是怒不可遏,一转身,拿起黑板后的戒尺:"你们—非要我动手不可吗?"三个孩子果然被镇住了,不敢造次,不情愿地打开课本,读起"三只小猪"来。
三个孩子中,有一对双胞胎,当哥哥的叫杰考博,他被我训得眼睛红红的,眼泪在眶里打转,低声说:"中文很枯燥,我不喜欢。"我最喜爱的是这个孩子,管得最严的也是他。我假装没听见,继续嚷嚷:"你们要不把书背完,我就在这里等,今晚,你们就别指望吃饭睡觉了!" 训完孩子,回头,发现孩子们的妈妈站在不远处。她惊愕地直视我。我走近,低声对她说:"对不起,慧琴,今天-----他们录取我了。那是全职工作,我不能再在这里教下去,可是,我不想离开-----"善体人意的慧琴按着我的肩膀,问:"舍不得孩子们吧?"
我没回答,也不想让她看到我的表情,一溜小跑到后院,站在玉兰树下。旁边是一池碧水,倒映着硅谷春天特有的明净天宇。
慧琴走过来,递上一杯绿茶:"不要紧,改在周末上课,两不耽误。"我摇摇头:"我想过了,行不通,每个周末我去大学进修早期幼儿教育课程。慧琴,你知道-----比起英文课,我更喜欢教中文;比起大课室里的孩子,我更喜欢这三个。他们让我当英文主科老师。这可是不小的挑战,我必须充实自己。"我有些语无伦次,是啊,我的心境真矛盾。自从去年蒙特梭利幼稚园的中文沉浸式课程取消后,这三个孩子不离不弃,跟我学习到今天。我一旦开始新工作,就要和孩子们分手了。
慧琴推了推眼镜,带着些许伤感与遗憾:"我的爸爸在中国时是国画家,然而,我们姐妹九个都出生在国外。爸爸说我们是中国人,必须学习中国文化。这中文,小时候我学得非常好,爸爸对我的希望也最大,说等我长大了,送我去中国留学,以中国历史为主修科。"我望向她,她继续叙述:"我上了中学,学习才艺、体育、科学、社会学、英文文学,都是主流社会迫切需要的知识,我忙于功课,再也顾不上读中文。进了大学,主修电脑软件,毕业后当工程师,嫁给白人,生下四个孩子,我几乎彻底忘记中文。爸爸看到中国文化在我家的血脉断了,带着极度失望客死他乡。我也很悲伤,可是----我在这个社会,有别的选择吗?"
三个孩子并不理会大人,欢笑着在花园追逐。慧琴感慨地说:"他们都是混血儿,我真希望他们将自己的身份定位在'中国人'方面。然而,我又害怕,他们将和我一样,上了中学以后,和中文渐渐疏远,最后不得不放弃了。"
我默默递上一份中文学校的资料,上面写满对各所学校教学状况的分析,解释说:"慧琴,我一直在苦苦追寻一种全新的中文教学理念,这个理念必须和美国主流文化接轨,必须适应在美国出生的中国孩子的需要。" 慧琴接过:"曾老师,这三个孩子,从蒙特梭利幼儿园跟你学中文到现在------你是他们第一个老师,你这么一走,他们会整天想你。"
我的脸埋进双手里,挡住刺眼的阳光,风来,刚刚绽放的桃花簌簌落下绛红的瓣,粘在我的头发上。不远处,是孩子们的窃窃私语,我循声望过去,漆黑的、蔚蓝的眼睛在栅栏后闪着光。
三
Palo Alto学前教育中心。 雨后的清晨,我如约出现在这里。
米肖的笑容如同春天的阳光,她的身后五颜六色的儿童游戏场。孩子们的笑声如同摇响上百口银铃。
米肖动情地说:"宁,你来面试的第一天,我就发觉,你和我三十年前一模一样。那时我是意大利语教师。"
三十年前,就在爷爷向我描述1928年硅谷的时候,年轻的米肖放弃在米兰歌剧院主唱的职位,提着一只皮箱,从意大利来到硅谷。
八十年代,硅谷正在起飞,田野果树正逐渐被飞速发展的高科技企业所取代,人们兴致勃勃地渴求新知识。米肖美丽的大眼睛在硅谷耀眼的阳光下分外明亮,她毫不犹豫地选择留在这片土地上。
我们脚下的校园,是一个农场。
米肖的眼睛闪烁着激情:"我的母语多么优美啊,像诗歌一样,若它能在美国发扬光大,让所有的人热爱这种产生过达芬奇的语言多好。我带着激情投入外语教学,专门教授意大利文和意大利文化,但是,很快,我知道我错了。"
原来,米肖埋头教学,对外界的变化不闻不问,她自以为具有厚实的意大利文学基础,根本没必要去补充些什么,不曾思考怎样在融入本土文化上下功夫。结果,跟米肖学意大利语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到几乎无法开班教课的田地。一些意大利移民慕名而来,希望孩子们跟米肖学,可是,孩子们非常不情愿,说学了没有用!
"在异域,如果眼光仅仅局限在自己的母语和传统文化的范围,你的路子会越走越窄!我终于发现,只有把母国文化和美国主流文化结合起来,才有发展的空间。具体到教学,一定要纳入英语的环境,对土生土长的孩子因材施教,这样,才能真正发扬光大你的理想,你最爱的中文才能顺利地被人们接受。"
我望着她:"米肖,我正在探索这条路。但愿三十年后,我还是中文老师,当然,是一个对美国幼教胸有成竹的中文老师。" 米肖微笑着,站在一扇门前:"你会成为一名优秀的教育家,就像你当教授的爷爷和爸爸一样。看,这是天马教室,里面有十六个孩子,他们渴望学习更多的东西。这个班交给你了,进了这扇门,你就像天马一样纵横驰骋吧!"
----------我又记起童年那次围炉夜话来,爷爷说:"那一回我去了号称全世界最大的旧金山唐人街,看到中国小孩在巷子里玩玻璃珠,拍玩具纸。我真想留下来,教他们读书,哪怕只上一天课也好!"我问:"为什么不?""我听不懂他们的广东话,他们也听不懂我的国语和英文-----也许,他们长大以后会听懂,但那时,他们不需要我。"
我紧紧握一下米肖的手,推门进去,教室里响起孩子们稚嫩的嗓音:"早上好,曾老师!"
春光,从内到外,涌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