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一个普通的护理院(四十一)

B年五月十一日 晴

 

  护士玛丽娜告诉我,丹尼尔得的是前列腺癌,根本不是小腿断了两次。他也不是五十多岁,至少七十。其实我前两天就有所察觉。他说他当过兵,参加过越战。可我问他美国军队使用的步枪是什么型号,他竟答不出来。他是不是老胡涂了?我不这么认为。那为什么在我面前吹牛?或许他吹了牛,心里能好受些。玛丽娜说他活不了多久了,最多还有三个月。他心里肯定也明白。这时候他一定特别怕别人可怜他。这就是为什么他脸色这么不好。丹尼尔好像没有做手术,大概癌症晚期了吧?送到护理院就是等着那一天的到来。可为什么不在家里默默地等呢?在家里还自在点儿。是不是家里没人照顾呀?也许他孤身一人,老伴儿不是离婚就是去世了。子女也不可能在守在他身边照顾他。可他又自己照顾不了自己。当然也只有进护理院。

 

  和他同屋的比尔也不是二十七岁,而是三十七岁。他是出了事故,多半是交通事故瘫痪的,根本不是癌症。多奇怪呀!他也骗人。他比丹尼尔要倒霉!老人很快就会死去,结束他的痛苦。可他身体还好,恐怕还要这么痛苦地活很多年。我那时见他脖子上长长的刀口长得很平,怎么就没想到这是很多年前做的手术?估计这刀口有时会隐隐作痛,所以护士常给他吃些轻度的镇痛药。你看我被比尔蒙的。

 

  比尔虽然知道他的下半生是什么滋味,可他还算想得开。大概瘫痪了这么久,也不得不认定现实。总得活下去,对他来说,想死还没那么容易呢。现在他可以自己操纵电动轮椅,可以自己听半导体收音机。他还可以自己吸烟,没事就一根接一根地吸。不然他干什么?

 

  丹尼尔和比尔似乎还挺合得来。这在护理院里不多见。在我的印象里,护理院里只要两个没有痴呆症的人住在一起准保吵架。看起来都是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实际上是两个人心情都不好,又没有地方排解。

 

  比尔经常让丹尼尔用手拉着他的电动轮椅,然后他在前边开着带着丹尼尔走。他管这叫火车。

 

    回顾与情感(十四)

 

  对于丹尼尔和比尔说谎,我第一个反应是:我居然被他们给骗了。可他们为什么要骗人?难道他们不知道谎言很快就会被揭穿?而且他们骗人也得不到任何好处呀。现在想想,这里有个心理学的问题。说简单点,就是他们想引起大家的关注。

 

  根据我的体会,小孩子常爱吹牛。这就是想引起周围人注意的意识作怪。当然,孩子们的吹牛往往是漏洞百出的,很容易被识破的。成年人也会用吹牛的方式引起别人的注意。这时候,吹牛者的说谎就不易被识破,因为他们精心地编造谎言。可丹尼尔和比尔的谎言也太容易被识破了。从另一个角度讲,他俩的心理状态或者不是很正常。丹尼尔肯定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而比尔也清楚他一辈子也站不起来了。

 

  知道他们在说谎后,我不由自主地有些不快。后来渐渐感到,自认为真诚,也希望护理院的居民们同样以真诚回报的想法是一厢情愿。潜意识里是希望自我满足一下。既然你对护理院的居民们说了“你们需要我”,就请别在乎他们是什么态度。像丹尼尔和比尔,他们不就是希望别人更加关心他们嘛。

 

  我们往往对痴呆老人容易做到容忍,尽管有的老人脾气暴躁,常常大发雷霆,护理人员会想“他们已经没有清醒的思维和意识了”。但对思维基本健全的人呢?

 

  国内有个亲戚,来信抱怨自己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她说老人总是在夸大自己的病痛,或者说些无中生有的事情,而且是喋喋不休。“你刚一进门,她(朋友的母亲)立刻就上来,也不管你心情如何,一天工作下来有多疲劳,马上就说自己怎么也睡不着觉,肚子不好受,心脏也不好,走路要摔倒,等等。可其实并没有那么严重,她走路快着呢,可是……”可是什么呢?我劝这位亲戚还是静下心来听她母亲的倾诉,什么也不要说,不要解释,仅仅是听,用行动来表示,你非常关注她、尊重她。还有较正常思维的老人、病人,最恐惧的就是再也没有人关注他们。那在这个世界上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B年五月十六日 多云

 

  在一些房间的床头都贴有一些小小的卡通画。有的是一个大呼小叫飞跑着的顽童,有的是一架飞机,有的是一个顽皮的乌龟,等等。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肯定不是逗住户们高兴的,这是一些对护士助理们的提示,让他们明白这些卡通下的老人都需要什么样的照顾。

 

  飞机表示此人根本不会走路,挪动完全需要别人来抬,象瘫子查尔斯;挂钟表示此人需要按时上厕所;一口袋苞米花表示吞咽有问题;红红的瓢虫是说此人什么地方已经感染;玩具熊表示皮肤极易感染;热咖啡表示此人喝水容易呛着;一付眼镜是说此人很近视,或眼睛有问题;四个气球表示体重是常人的两倍;小白兔的脸表示此人经常焦虑;奔跑的顽皮孩子是此人得经常上厕所;乌龟当然是人走得很慢;两个气球是说此人是个胖子;一个刚出壳的小鸡是说此人极易骨折;雷鸣电闪是说此人脾气很暴躁;音乐符号是说此人耳聋;一个拿气球的小鸡是说此人需要安慰。

 

  为什么不直接用文字来表述?那还行呀!一个老年人在床头上的提示上发现,护理院说他很胖,脾气很坏,走得很慢,他会什么心情?唉,也不知住户们是否懂得这些卡通的意思。

 

  查尔斯的床头贴有四个气球、飞机、挂钟、苞米花和热咖啡。总是走动的利欧塔床头有瓢虫和雷电交加;她的背太弯了,坐在椅子、沙发上,或躺着的时候,后背的压力就很大,所以有个巨大的疮,每天都在往外渗出体液和血。很多能勉强走的老人床头都有刚出壳的小鸡和乌龟。伯莎呢?当然是白兔和举着气球的小鸡。艾琳的床头也是有个举着气球的小鸡。

 

  规定得有多么详细呀!真的能一丝不苟得执行吗?干嘛要用这种讥讽的口吻呢?这么规定没错,得不到很好的执行有着许多客观上的原因。如果护士助理们不是每小时七、八块钱,而是十几块钱,服务质量马上就不一样。但那每个住户所需要的费用大概就不是每个月三千美元,而是四、五千美元了。

 

  噢,顺便提一下,查尔斯从医院回来了,看来他没什么事。不过他对凯利更加仇视。我一提他的名字他就翻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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