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邻



一. 桑姬

谚云:“三月十五晴,桑树底下挂银瓶。”又云:“三月十五阴,桑叶一文钱一斤。”此话有理。对于我们养蚕人家而言,三月十五那天的天气是很重要的:倘若下雨,桑叶价贱,我们在忙碌一年,送走里正保长之后,也能稍微喘一口气,手上留几个余钱,娘可以添一对银耳环,姐姐也可以打一支梅花簪子;倘若三月十五是个晴天,那么一年辛苦到头,便到底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了。

今年的三月十五,在我们嫘村,便是一个好天气,春雨酥酥的,柔柔的,打在村头的桑树林中,她们便扭着自己细细的腰身在雨雾中招摇起来,慢慢绽出了一朵朵如青鸦嘴一般的桑芽。

这样好的天气却没有给爹娘的脸上带来笑容。不但他们,连同村里最老最老的婆婆与公公,他们的脸上也没有笑容。在三月十五这个春雨天中,大人们却聚集在村尾的马头娘庙里,一起唉声叹气,愁眉苦脸的望着门外的雨和淡淡的青天。

我们嫘村,原本和附近的珠乡,崇福,南浔,嘉善,桐乡,还有其他村落一样,以蚕桑为生。年景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老百姓嘛,辛苦一年,到了除夕之夜能够坐在家里那张八仙桌上,爹爹喝上一杯老酒,姆妈做上一碗梅干菜肉,孩子们再买上几挂鞭炮,欢天喜地,便把一年又这么过了。嫘村并不比别的村特别:别的村养桑蚕,我们也就养桑蚕,别的村养樟蚕樗蚕柳蚕,我们也养樟蚕樗蚕柳蚕,别的村弄到了天蚕琥珀蚕种子,我们也不见得弄不到,总之,嫘村铁了心要和别的村一模一样,就连我们的村子都是相似的:村头如马首,长着一片桑树林,村子拉得细细长长的,正如蚕身,两边可以看到歪歪倒倒的破房子和整整齐齐的蚕房,像蚕足一般——当然,你若说成是蜈蚣脚也未尝不可,到了村尾便是我们的祖坟,祖坟前筑着一座马头娘庙,里面塑着一个披着马皮,脸涂得像猴子屁股一样的年轻女子,庙旁边一棵巨大的桑神树肚皮空了,树皮裂了,枝干虬结,整日对我们做出古怪的鬼脸。

可是,现在,我们的村子到底和别的村子不一样了。

马头娘庙里一片沉默,叔叔伯伯们咬在嘴巴里的烟管喷出刺鼻的白烟,将我们都裹在里面,像一群愁眉苦脸的,听说孙猴子反出了南天门的神仙。里正赵三狗看大家不说话,便拿出一把竹签,将涂了红蓝色的一端在自己手里攥了,清了清嗓子,开口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们抽签吧……”

签被一支一支的抽走了,住在村尾的叶家拿到了那支红色签,叶家阿爹的脸便沉了下去,肩膀一抖一抖着,叶家姆妈开始绵长的哭了起来:“呜呜呜……我那苦命的囡囡啊……”

里正没说走,大家也不好挪窝子,只能神色又轻松又尴尬的听叶家姆妈从头说着:“……当初不如让你爹把你直接在尿盆里溺死啊……养活了这么大……呜呜呜……”村里的姑姑们和婶子们听着听着,眼里也渐渐渗出了泪水,她们像母鸡一样叫了起来:“酒娘,莫哭了,你家还有大毛和二毛,还有妙妙。你让大毛跟我男人学做木匠,二毛送去私塾,一些些功夫就赚钱了,做秀才了。糯糯嘛,就算嫁出去也跟你不亲了,再说她和桑神结婚,天大的喜事哩!将来你是桑神的丈母娘,你男人是老丈人,你们家的蚕还不年年大丰收嘛……”

但是酒娘没有理她们,继续呜呜的哭着,声音忽高忽低,以致你弄不懂她到底是在悲泣,还是被这个消息吓得只能无意识的哼哼了。大家于是尴尬的收住了嘴巴,盼望的看着里正。赵三狗便又清了清嗓子,威严的说道:“莫哭了,你们赶紧回去收拾收拾,天黑就把糯糯抬过来吧。”说罢抬起了屁股,看了看天色:“吃饭去,散了,散了。”于是大家就三三两两的走出了马头娘庙,只留下叶家阿爹,叶家姆妈,还有我。

我叫阿夔,是嫘村里打采桑钩和切桑刀的铁匠。糯糯是我没过门的媳妇。本来明年我就能和糯糯成亲了,现在突然跑出一个什么桑神老爷。我不服,真的不服。

叶十五站了起来,他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叹了一口气,说道:“阿夔,算了,糯糯那孩子……唉……她不去,一村的人都活不了啊。”

“可是凭什么是糯糯不是别人!凭什么不是他赵三狗的那个肥婆女儿!”

我的眼里情不自禁的闪出了泪花。马头娘庙里的一切都模糊了,相反的,糯糯的身影却清晰了起来。这个小妮子!圆圆的脸,圆圆的额头,圆圆的眼睛,圆圆的有小窝的手儿,圆圆的小腰身,像一个糯米团一样,仿佛你咬上一口,从里面就能透出糖渍桂花的甜香。她的笑容也是糯糯的,说话也是糯糯的,就连走路都是糯糯的,走不上几步就要赖皮:“阿夔哥,我累了!”于是我就将这个小糯米团儿背在背上,带着我给她特别打的采桑钩,一起去村头的桑林玩起来。

这是多么的荒谬!糯糯是我们嫘村最漂亮的姑娘了。可是,为什么是她而不是别人要送去给桑神做老婆?为什么从此以后,别的姑娘还可以继续在每个春天唱着《采桑度》,而我的糯糯,却不能再和我一起玩耍笑闹瞎淘气了?难道,就是为了那一匹月腴丝吗?

“都是云娘那个狐狸精!”叶家姆妈恨恨的骂了起来:“要不是她,我的囡囡怎么会去送死!”

云娘是我们村一个连吃饭睡觉都不会忘记扭屁股的女子。三年前,她不知道被谁弄大了肚子,她爹娘想了各种各样的方法要把孩子打掉,可是这个小孩子像一颗珍珠长在母蚌里一样的牢固。云娘的肚子越来越大,九个月后,生下了一个女娃子,到底叫她爹扔在尿盆里淹死了。

云娘便将孩子埋在了马头娘庙前的桑树旁。

不久以后,我们村的男女老少在去马头娘庙祭拜的时候,惊奇的发现那妖里妖气的马头娘娘的供桌上盖着小小一方丝绸。这丝绸真是美丽,柔滑得像月光,丰腴得也像月光,不像是人手织出来的,倒像是天上仙女的巧手。赵三狗看到了,便说要献给皇上。皇上见到以后自然大喜,赏给了自己最宠爱的杨妃。杨妃呢,又想了想,便在丝绸上绣了一架葡萄,一只狸猫,做成了一只香囊。到了晚上,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整个皇宫的人发现这香囊上透出了月华,紫巍巍的葡萄散发出成熟的甜香,而那只小狸猫儿,也会在无人的深夜跳下缎子,优雅而骄傲的在宽大的宫殿里走上一走,那只猫儿可真是小呢!只得小手指头盖儿那么大,倘若看见了人,便啪嗒一声倒在地上,重新变成一幅绣片。

皇上便把这幅神秘的绸缎命名为“月腴丝”,从此以后,月腴丝便作为我们嫘村的特供,固定了下来。

这可苦了我们嫘村的男女老少了。毕竟我们是不懂得织月腴丝的:那是天上的神仙赐给我们的,我们又怎么知道神仙在什么时候会大发善心,再赐我们另一块月腴丝呢?村里最老的公公婆婆忙着在马头娘庙里面洒着桃浆,敲锣打鼓,可是,马头娘娘香烟不知道吃了多少了,她那供桌上还是光光的,阖村的人便越发的愁眉苦脸起来。

过了一阵子,我们村赵大胡子八岁的女儿在河边洗衣服,一个大浪打过来,卷走了她。人们在下游十里的地方找到了她的尸体,那黄黄瘦瘦的小脸已经被水泡得鼓胀鼓胀了。悲痛欲绝的赵大娘子便也将这个小姑娘埋在了村尾那棵巨大的桑树旁。她说姑娘生前喜欢采桑,那么死后,便也让那浓荫的桑树覆盖她娇嫩的身躯吧。

一个月以后,马头娘娘的供桌上出现了另外一幅丝绸,这次比上次的要长一点,宽一点。皇上便用这新的月腴丝给自己的恭顺娘娘做了一双玉鞋儿。恭顺娘娘穿着它,好像洛神一般飘飘欲仙,脚上的凌波仿佛无限珠母在月明之夜缓缓的浮现出海面,张开自己的蚌壳,争先恐后的展现自己的珍珠内质一般。而每一脚踩下去,恭顺娘娘的身上都要腾起一股扑鼻的月桂之香。

于是人们渐渐明白了月腴丝和我们的关系。月腴丝要靠我们的女娃儿来织就,可是,不是此岸的女娃儿,而是那些度过了生与死的暗河,在彼岸做成了仙人的姑娘们。从此以后,那些早夭的女孩子们便不再入我们的祖坟了,她们被埋在桑树下,被称为桑姬。那里渐渐拱起了一个又一个重重叠叠的小丘。每当风来,桑叶摇晃着自己的脑袋,仿佛为她们长唱凄凉的挽歌。

马头娘娘供桌上的月腴丝,一尺一尺的长了起来。它是那么的轻柔,当你捧着它的时候,它简直要从你的手上滑落,在地上铺成一块闪亮的波光。一尺,两尺,三尺,它们被封上了鹅黄签子,装入檀香木盒里,一次,两次,三次,它们被送入皇宫大院,做成香囊,腰带,金莲鞋,肚兜,绣帕,赏赐给了皇帝最宠爱的女人。

皇宫对月腴丝的需要,越发的大了起来。今年,甚至要我们供上整整一匹。听到这个消息,阖村陷入了可怕的岑寂之中:往年我们最多也不过供上十尺缎子,一匹,就是一百尺。那些桑姬们大不过十岁,她们的手那么小啊!怎么织得成这整整一百尺缎子?然而这不是皇帝的问题,这是我们的问题。赵三狗的眼珠子转了一转,他那满肚子的坏水便开始往外冒了。

他宣布说,往年我们送去的姑娘们还小,就算起来,也不过是桑神的媵婢。今年我们给桑神送一个活生生的大姑娘去,姑娘去了,不是去织布的,是给桑神做正宫娘娘去的。桑神一高兴,可不就能赐给我们更多的月腴丝了吗!

大家都不说话。想来想去,这似乎是唯一的方法。何况,赵三狗接着说:送去的姑娘成了仙女,做了娘娘,穿金戴银,那是享福啊,好过在我们村里,采桑完了以后养蚕,养蚕完了以后纺纱,纺纱完了以后织绸,整日蓬头垢面,连梳头的时间都没有。辛苦终年,织出的绸缎卖给了富家公子小姐们,她们还是穿着兰褛破衣。这么一比,是做桑神的娘娘好呢,还是做一个养蚕女好呢?答案很明显嘛!

于是阖村的大人们便在三月十五桑枝打芽的这一天,齐齐聚集在马头娘庙里,决定送谁家的姑娘去。现在答案出来了:我的糯糯,便要在今天晚上成为新嫁娘,在马头娘庙里,与桑神成亲了。

全村的人都走光了,叶家阿爹和叶家姆妈又呆呆的坐了一会,叶十五便对自己的娘子说道:“走吧。”

他们要回家去了,给糯糯打扮打扮,穿上红色的嫁衣,涂上鲜红的胭脂,在入夜时分,将糯糯送到马头娘庙里。临出庙门之前,叶老爹在我面前踌躇了一下,随后长叹了一口气,说道:“阿夔,我总不会亏待你的。我的二女儿妙妙,将来便给了你做老婆吧。”

我哭了。

入夜时分,我躲在桑树后面静静的等待着,一点灯笼如萤火一般渐渐走近了马头娘庙。糯糯穿着喜庆的嫁衣,一块红绸覆盖着她小小的脑袋,浑身上下再看不出糯米团儿的样子,而是像一个大大的,红红的,傻里傻气的寿桃,她被村里几个年轻的后生架着,走进庙里,我听到了她幽幽的哭声。

马头娘庙里的灯火那么的昏暗啊!后生们放下了她,逃也似的窜出了庙门。糯糯便像调稀了的糯米粉一般,瘫在了地上。

我走了进去。“糯糯,糯糯”,我叫了她一声,伸手摸了摸她那光滑的红色绸衣。

但是糯糯已经没有知觉了,我将她冰凉的身体抱在怀里,她簌簌的颤抖着。

“阿夔哥……”糯糯梦呓似的喊了一声:“你来救我……”

一阵寒风吹了进来,烛火被吹得忽闪忽闪,我听到了从空中传来的一声哼笑。一个黑影从门外桑树空了的肚皮中扑了进来,糯糯只来得及喊了一声:“好冷风……”再一看,糯糯已经不见了。一具红衣在地上静悄悄的躺着,宛若人形。




二. 佘怀郎

盂兰盆会的那一天,各村都依往常一样,斋僧,拜忏,放焰口,随后孩子们便提着荷花灯,灯里插着一只小蜡烛,三三两两的去河边放了起来。

夜深了,孩子们放完了花灯,便拍拍手相约着回到村里,只有阿夔依然呆在河边,上游的荷花灯先如一道银河一般飘过,随后灯影渐渐变得稀疏了,偶尔的,一朵离群的莲花如一座孤岛一般,飘过阿夔眼前,又朝着下游远远的荡了开去。

荷花灯在这寂寥的夜空中,不仅带来了悲伤和回忆的气息,也带来了一个奇怪的蛇行少年。他人头蛇身,在河边的白茅里蜿蜒游动着,阿夔看得呆了,他傻愣愣的盯着少年,少年正自由的游动着,抬头一看,发现了阿夔,也吃了一惊,随后一跃而起,变成了一个身着葛衣的少年。他仰天一声长啸,月夜里便渐渐飞来一只白鹤,落在了少年的身边。白鹤的背上缚着一个檀香盒子,它倨傲的站在少年身侧,斜睨着阿夔。少年朝着阿夔嘻嘻一笑,随后整顿出一脸庄容,目不斜视的走过了阿夔的身边。

少年和仙鹤走出去好久以后,阿夔才如梦初醒。他朝着少年奔了过去,越来越近。少年回头看了看他,脸上出现了害怕的神色,他的脚步一顿,随后也跟着狂奔了起来。

于是阿夔和少年就在河边,一个追,一个逃,朝着村尾的桑树林越跑越近。

阿夔跑起来像风一样轻盈,可是少年就不行了,他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一边跑着,一边捶着自己的双腿大骂道:“腿啊腿啊!你竟如此不中用!”看看阿夔越追越近,少年猛然刹出了身子,色厉内荏的朝着阿夔喝道:“你……你追我作甚!”

“大仙……大仙……”阿夔也停住了身子,站在少年对面。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于是跪了下来,朝着少年磕起了头。

少年的大眼珠子转了一转,嘴角闪过了一丝微笑:“噫……原来你不是要抓我啊……”

“大仙风采翩翩,我们凡人一见,便是天大的福分,怎么可以说抓呢?我只求大仙……只求大仙教我法术,我好去救糯糯。”阿夔一边说着,一边在地上继续的磕着响头。

少年的神色愈加和缓了。“那可不一定,”他摇头摆脑的说道:“上次那个臭道士就抓住了我,把我塞进他那个臭鱼篓子里,每次都用根笛子将我诱出来,逗那些傻呵呵的村姑们笑……你的糯糯,也是一个村姑吧?”

“糯糯是我们嫘村最美丽的采桑女了。禀大仙,她不是村姑,她可漂亮着呢!”

少年颇为自恋的抚了抚自己的白面,“戚”了一声,不屑的说道:“你要怎样?”

“求大仙收我为徒吧!我跟大仙学些法术,把糯糯救回来。她……她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可是被桑神抢去了,我一定要把她救回来!”

少年的大眼珠子又转了一转,他咳嗽了一声,摸了摸下颌并不存在的长须,沉吟道:“收你为徒也不是不可,只是……”

“大仙要什么,只管吩咐下来,我……我爹娘还给我留下一个银锞子,埋在我们家墙根底下,大仙若要,只管拿去。”

少年笑了:“我岂是稀罕阿堵物之徒?你我相见,便是有缘,只是不知你的资质好不好……你等等,我得问问。”

于是少年打开了仙鹤背上的那柄檀香盒子,盒里一架古琴静静的躺在里面。少年鬼鬼祟祟的低声咕哝着,又把耳朵凑在琴边,仔细的谛听。阿夔仿佛听到少年说道“村野少年……怪可怜的……嗯……嗯……慈悲之心……”突然之间,古琴发出了一声苍老的怒吼:“蠢材一个!没的耽误了我们修行!还不速速离去!”

少年苦着脸,揉着自己的耳朵,朝阿夔转过了身子:“你看,不是我不肯,琴师父不答应呢,他是我师父,他不说是,我可收不了徒弟。”

阿夔便调转了身子,对着那具古琴,又拼命的磕起了头来。

古琴又发出了雷鸣之声:“只知道磕头的傻小子,你能学个屁!”

阿夔哭了,一道血流如蚯蚓一般爬过了他的额头:“琴师父,琴师父,我知道我笨我蠢,可是就连古人都说,精诚之至,金石为开。我不求法术得道升仙,也不求法术人间富贵,我只求打败桑神,救回我的糯糯,我……”

少年的脸上出现了不忍的神色,他又俯下了头,对着古琴嘀咕了起来“也是大功德一件……那个老怪也该有人收拾收拾了……我们……百年修行……只一晚上……天明……嗯……对,对……”

少年侧头仔细听着,阿夔也忐忑不安的跪在地上,不知琴师父会不会像刚才一样,发出金石一般的怒吼。然而这次琴师父却沉默了。他静静的躺在琴匣里,一声不吭。

少年满意的转过了脑袋,对着阿夔摇头晃脑的说道:“师祖同意了,你便拜我为师吧。记着,我叫佘怀郎,我师父你师祖叫秦亿弦,你给我磕三个响头吧,不要多了,不然我可受不起。”

于是阿夔便朝着少年郑重的磕了三个响头。随后,不待少年提起,又斜转了身子,对着那具缚在仙鹤背上的琴磕了九个响头。琴声一响,发出了一阵清越而倨傲的长吟:“百箔花蚕心尽痛,一时却难断丝肠……痴骨!痴骨啊!”

“师父,你莫要拽文了,你就便把琴弦扯破了,也是知音难寻。你那些酸诗腐词,我可听不懂,我看这傻小子也未必听得懂。”少年揶揄了起来。古琴一声闷哼,使阿夔想到,倘若他变成一位老者,定要紫涨了脸皮,拂袖而去。

少年解下古琴,坐在河边,随后将古琴放在自己的膝头。他朝我看了一眼,招手道:“傻小子,你过来啊!”于是我走了过去,坐在少年的身边。

少年将手在琴头一拂,一阵奇妙而深沉的乐音便在天地之间飘荡了起来。它似乎具有一种特殊的魔力,让河畔那些呱呱叫着的青蛙也沉默了,让那些哲哲叫着的螽斯也沉默了,让那些“轧织轧织”叫着的纺织娘也沉默了。萤火渐渐汇聚成一个个鸡卵大小的光晕,在我们四周飞舞着,河面上的轻雾越来越浓,弥漫在我们四周。月亮被这些凉丝丝的白雾隐没了,慢慢的,一道青白的日光,从天边漫射了下来。

正在此时,少年停住了抚琴的左手,将身边的仙鹤猛的一拍,喝道:“去吧!”于是巨大的仙鹤便伸展开宽阔的羽翼,朝着东边飞了过去。它在天空自由的翱翔着,大翅缓缓一扇,就是一个轮回。

少年的长歌伴着清越的琴声骤然响在阿夔的耳畔:“鹤归来兮东山之阴。其下有人兮,黄冠草履,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余以汝饱……归来归来兮,西山不可以久留……”

佘怀郎的漫歌一遍一遍的响在长天之中,那道青白的日光逐渐变得炽热起来。突然之间,太阳跳出了远方的山影,驱散了四周的浓雾,将万丈金光洒落在桑蚕诸村广袤而青碧的大地之上。

伴随着“归来归来”的清吟,仙鹤收拢了翅膀,朝着我们疾飞了回来,它的嘴里衔回了一团金丝。少年将金丝取下,递给了阿夔。

“用它打一把钩子吧。”少年笑嘻嘻的说道:“……嗯,便叫春阳采桑钩好了……师父,你可同意?”

琴师父不理他,让人觉得,他对于这个古怪而俚俗的名字,必定是不屑的。

“此钩定然锋利无比,你带着它,纵万年玄铁也能割破,砍田符那个老匹夫的脑袋还不是切豆腐一样!”

琴师父闷哼了一声,少年便又促狭的笑了。他挠了挠琴师父的琴腰,说道:“师父,莫要这么小气嘛!你将你那些炼好的丹药,就给他几颗又何妨?要不然这傻小子进了老田的洞府也没用,伸手瞎子,怎么救人呢!”

随后他的手在琴上一抚,七弦猛的一颤,惊飞了栖息在白茅里的两只野鸽,袅袅余音凝成七颗赤色莲子,滴滴答答的落在阿夔的脚畔。

“每天一颗,七天以后,人仙鬼怪,皆可见也。”

少年站起了身子,将古琴重新塞进琴匣,缚在鹤背之上,再拍了拍仙鹤,说道:“走也走也!”他低头看了看我,又笑道:“你也快去吧!莫耽误了时辰。薄伽梵大人八天之后便要路过这里,田符那老匹夫还妄想着跟着他成仙成佛呢!哼!我倒要看看薄伽梵收不收他!”

少年拥着仙鹤,朝着下游走了过去。走着走着,仙鹤停住了脚步,望着他,似有期盼之光。少年一笑,道:“好,鹤兄,我这新生的腿脚毕竟不如你的双翅,便依你!”于是他骑上了鹤背,仙鹤缓缓拍打着那双巨大的翅膀,朝着天边飞了过去,少年的双袖被风鼓荡,宛若谪仙,渐渐凝成一道黑点。天空之中,犹传来琴师父的不绝怒骂:“臭小子!又用我的宝贝作人情!”“哎哟师父,你莫用你那天魔音再折磨我的耳朵了!我头痛,要摔下去啦……”












三.丝桥

阿夔从河边跑回了家,他的心脏还在呯呯的跳动着,仿佛要跳出心腔一般。他仔细的关上门,上好杠,点燃炉火,拉起风箱,再将金线淬于水火之中,七天七夜,终于打出了一把春阳采桑钩。此钩只有手掌大小,又薄又利,纤细而冷冽,寒光一闪,刺人眼目,使人不敢逼视。阿七的手握着刀,低头呆呆的站着。

如今的阿夔和以前也不一样了。每天,他都服下一粒赤色莲子。第一天,他看见一团一团的白絮在眼前飘着。阿夔还以为是自己打铁伤了眼睛呢,他揉了揉眼,可是那些白絮仍然在身边静静的飘浮;第二天,这些白絮变成了白练,第三天,它们像一缕青烟一般,袅袅的荡在空中,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青烟变成了自己的阿爹和姆妈,他们缩在门口,呆呆的望着阿夔,阿夔若是走路急了一点,撞着了他们,他们便像烟花一般迸散了,要花好久好久的功夫才能重新聚集起来。到了第七天,阿七低头一看,前年死去的小狗巴儿已经蜷缩在了脚边,阿七出门一看,村里过了的三爹四婶五姑姑还有桃儿姐姐,她们细短的身躯趴在茅草之上,伸出发丝般手臂,紧紧抱着茅草,一个不小心,便被风吹上天空,翻滚着飘向远方。阿七进入蚕房一看,无数烟雾一般的透明蚕儿爬在蚕盘上,摇头摆尾,似乎在焦急的等待着切细的桑叶。于是阿夔明白自己现在可以看到洞穿阴阳了,他充满希望的来到村尾的老桑前,期望可以看到云娘和赵大胡子死去女儿的灵魂,可以看到所有那些早夭的桑姬的灵魂——当然,也可以看到糯糯的灵魂,可是这一次,他失望了。她们的坟包静静的,只有阳光漏下桑叶,在她们长满了芳草的坟前,光斑快活的追逐着。而当他抬头一看,在远处马头娘庙后的祖坟里,无数青烟般的鬼影矗立着,无言的望着阿夔。

第八天是三月十四,那天晚上,阿夔便穿上了皂衣,带上了火石,系紧了采桑钩,来到马头娘庙前。他看了看那棵奇形怪状的老桑树,桑树中空的腹皮像一个幽深无底的黑洞一般,吸进了世界上所有的光线。阿夔摸了摸自己的采桑钩,低头钻进了树洞,向里面走了进去。

树洞是那么的冰冷而黑暗,如一块陨石一般沉沉的压着阿夔。黑暗中,似乎有无数小兽在阿夔的身边跑来跑去,但是阿夔并不害怕。他用打火石在采桑钩上只轻轻的一碰,七粒春阳的碎金便在前头出现了,它融化了这树洞里万年玄冰一般的死寂与重量,飘浮在阿夔面前,像北斗七星一样引导着他,照耀着他脚底的枯枝,烂叶,细小的鸟骨,以及一层厚厚的蝙蝠粪便。在这明媚的光彩之下,一具小蛇渐渐松开了缠着阿夔脚踝的身子,溜回黑暗之中,而从鸟骨里升腾出许多许多透明的燕子。它们轻盈的飞在阿夔的身前身后,柔和的啁啾着,簇拥着他,向树洞深处走了下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阿七忽然看见在远远的黑色尽头出现了一丝灰色的光影。阿七兴奋的跑了起来,那灰色的光影越变越大,渐渐的,一个洞口出现了,阿七扑了出去,而在他的面前,出现了怎样的一道幻境啊!

这是一个巨大的山谷,如井一般上小腹阔,山谷上方倒悬着一枚银色的月亮,而谷底长满了巨大的花朵,每朵都比世上的寻常之花足足大了两三倍。各种各样不同的花朵在月光下争奇斗艳:一弯野荷在池里轻轻的荡漾;一朵朵银白的睡莲将娇小的面容掩藏在圆叶之下,仿佛这世界上最轻柔的睡梦;粉红的蔷薇攀在一棵高大的桂树之上,流泻出一片花瀑;鲜艳的山茶如碗口般大小,吐露着使人屏息的浓芳,紫色银边的芍药在风中轻盈的摆动,而远处,一株孤独的黑色牡丹,如高傲的女皇一般,不愿与寻常花朵为伍;罂粟的花瓣仿佛是透明的,月光洒下,将它们的影子映在地上,还有珠兰累累的沿茎而垂的花朵,腊梅清新冷冽的芳姿,栀子花如一块块乳色的琉璃,美人蕉的花瓣低垂,在谷角兀自烂漫,另有芙蓉,素馨,杜若,蜀葵,绿萼,杜鹃,丁香,玉兰……不同季节的花朵在这个如梦一般的世界上齐齐怒放着,四周寂静无声,只有一道月华如泉,溅在每一片花瓣上,铮铮作响。

一只灰色的蛾子飞了过来,上面骑着一个小脸浮肿的女孩。女孩的背上背着一个茅草做成的银色背篓,胸前挂着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用米粒一般大小的篆书刻着“荷娘”二字。阿夔定睛一看,不禁大吃一惊,他叫了起来:“赵绢儿,你可不是赵绢儿么?”

赵大胡子被淹死的小女孩那张无精打采的脸转了过来。她的脸被水泡肿了,细弱的,小指头大小的身子顶着一个巨大的头颅,她穿着灰色的兰褛破衣,手臂从袖口伸了出来,阿夔可以看见蓝色的血液在里面流动着。她的手里举着一支小小的,用桃花蕊做成的火把,“阿夔哥……”她讷讷的说道:“你也来了?”

随后她转过了脸孔,不再理睬阿夔。蛾子飞到了那一丛野荷边,赵绢儿便将桃花火把咬在嘴里,用双手在在那巨大的花瓣上使劲的拽了起来,不一会儿,荷香便如一卷一卷的柔丝被她抽了出来,采完一朵,她便将柔丝放在背篓里,这一朵野荷便啪的一声,突然凋谢了。但同时的,千万朵野荷又在绢儿身边绽放了开来。

阿夔张开了嘴巴,呆呆的看着。这时他才注意到,原来这如梦幻一般的世界里,有无数像绢儿一样的女孩们,御着只只蛾子,飞舞在花丛之中。她们的手上都拿着一只桃花蕊做成的火把,点点火光如流萤,当她们飞进不同花朵的花蕊之中时,整朵花便从内亮了起来,她们都穿着如绢儿一般的破衣,脖子下垂着不同的木牌,有的写着“薇娘”,便专司蔷薇,有的写着“芙娘”,便专管芙蓉。她们有的采下了茉莉那乳白色的芳香,有的采下了玉兰那浅粉色的芳香,有的采下了丁香那淡紫的芳香,有的采下了绿萼那清碧的芳香。还有的芳香是没有颜色的,比如杜若,比如珠兰,比如决明,这些透明的蛛丝一般的芳香也被她们抽了出来,放在自己身后的背篓里面。背篓放满了,她们便飞到谷后的缫房里,倒空背篓,又忙忙飞了回来。当桑姬们累了以后,她们便驾着蛾子飞到地面,吮吸碧草之上晶莹的露珠,随后又匆匆飞回花朵。有的桑姬碰到了黑蚰或者火蚁,他们便向这些小小的姑娘伸出自己的长舌,只一卷,桑姬便被他们吞进了肚里,有的桑姬不小心碰到了玫瑰的尖刺,尖刺就如利剑一般刺透了她们的心,还有的桑姬没有坐稳,不小心从灰蛾身上掉了下来,身子落在地上,便啪的一声,如烟一般的消逝了。

阿夔认出了云娘那才出生了几个时辰的小女儿。她是那么的小啊,像蜗牛角一样透明的小手在阿夔脚边的水仙花蕊中使劲的抽着,拉出一段又一段娇黄的丝。阿夔蹲下了身子,看着她,她便朝阿夔怯怯的笑了一下,飞向了下一朵花儿。

一阵低哑的歌声如蝇,在阿夔身边唱了起来。这是嫘村的女儿在春天采桑时最爱唱的曲子了。
“纤纤女儿手,抽丝疾如风。田家五六月,绿树阴相蒙。但闻缫车响,远接村西东,旬月可经绢,弗忧枢轴空……”

她们没有继续唱下去。只是反复的哼唱着这八句行歌。阿夔知道,她们曾经也嘻嘻的唱过最后几句:“沽酒田家饮,醉倒妪与翁……”但是这富足欢乐的景象显然与她们愁苦的脸庞大不相宜。她们顿住了,一声微弱的叹息袅袅不绝,升腾出山谷,化成月下的一缕青烟。

阿夔看着在野荷边忙着的绢儿,她也在低声的哼着这悲凉的歌曲。阿夔继续问道:“绢儿,赵绢儿,你们怎么这样采丝?你们为谁采呢?”

绢儿低着头,说道:“是田大人哪!田符大人。怎么,你来了这里,你不知道么?”

“你可见过你糯姐姐?”

绢儿的脸上便显出了惧怕的神色:“糯姐姐……她……她在谷后的络殿里织锦呢……你莫去,田符大人也在那里。他若看见你,便要祭出自己的一面镜子,只对你一照,你就变得和我们一样小了,要让你和我们一样采丝了。阿夔哥,你快回去吧,乘田符大人还没发现你,你快走吧……”

但是阿夔已经朝着谷后走了过去。他的脚步拂过碧草,惊起了草边饮露的桑姬,她们惊慌的四散而去,晶莹的露珠渐渐打湿了阿夔的双脚。随后他拨开那一道紫藤帘,看到了谷后一栋一栋整齐的,用桑枝搭建,贝壳做顶的缫房,在这些低矮的房间背后,一座青色宫殿在如银的月光之下,阴沉沉的浮在虚空之中。

缫房的窗子敞开着,于是阿夔看到了另一些桑姬,她们比采丝的桑姬长大一点,但也只有尺余大小,她们辛苦的整理着堆在青玉案上的冰丝,抽出丝头,绕在缫车上,左手握轴,右手持梭,咿咿呀呀的纺了起来,于是一绺一绺的丝线便被她们整齐的绕在木梭之上,绕成了一个又一个的丝轴。屋角的青瓷盆里堆满了扎绞好的线轴,在月光下如同透明的水母一般,缓缓的跳动着。

阿夔认出了这些桑姬,巧儿,织娘,小茧,纨素,纬儿……她们都是嫘村早夭的女孩子们,她们生前从来没有一天可以歇息,死了以后,还是在继续着辛苦的劳作。透明的汗珠从她们的青丝中涔涔的渗了出来,她们便赶忙一抹,不肯让一星半点的汗珠沾染五彩的丝线。

“喂……巧儿,纬儿”阿夔唤了一声:“你们看见糯糯了吗?她在哪里?”

桑姬们便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呆呆的看着阿夔。“糯糯,她在后面的络殿里呢。”连多一句话也不肯,她们马上垂下了头,继续的纺了起来。

“我……我来救你们,你们莫怕。”阿夔想了一想,对她们小声喊道。但是桑姬们恍若未闻,缫车的声音太大了,以至于盖过了阿夔的诺言。

于是阿夔穿过一座座缫房,继续的走了下去。但是,他很快顿住了脚步,闪到最后一座缫房的背后。他探出头,朝前望去。

在缫房尽头那座白玉搭建的络殿旁边,长着一棵巨大的桑树。底下摆着一副石案石椅,一个黑长的瞽目男人坐在石椅上,穿着一袭宽大的皂衣,刀刮脸上长满青黑色的茸毛。他的耳朵像兔子一样耸立着,鼻吻不停的翕合,手像尖钩一般攥住案头的酒杯,酒杯里的酒如琥珀,如金桂,散发着奇妙的芳香。案上还摆着另外几盏小碟,里面盛着芝兰,鹿脯,何首乌与蝉壳。男人的腰间系着一根鞭子,他时不时的伸出自己鸟爪一般的脚,抽出鞭子,在敞开的殿门口凌空一抽,厉声喊道:“贱婢!快点!误了时辰,我便把你们都吃了!吱吱吱,连骨头都不剩!”

于是阿夔便看到了糯糯小小的肩膀颤抖一下,她垂着眼睛,加紧的织了起来。

阿夔感到自己的喉头被硬块哽住了。那是他朝思暮想的糯糯,可是,那又不是糯糯。她坐在纺车边,像一只放干了的糯米团儿一样,眼角与唇边布满细细的皱纹。她那曾经乌鸦鸦的长发如今变得像雪一样莹白,打成一根辫子,垂在脚下。她的身侧,在整座空旷的大殿里,堆满了无数灿烂的锦缎。它们有的像晴空一样碧绿,有的像夜空一样幽蓝,其上织就的一朵朵鲜花将整座大殿都染香了。而在这么多美丽的丝绸之中,坐着苍老的糯糯,她褴褛的破衣垂了下来,使她显得更加枯瘦。阿夔的眼泪一滴一滴的落了下来,打在了地上。

田符大人的耳朵动了一动,他疑惑的朝着阿夔转过了脸,凸起的盲珠死死的瞪着他。他吸了吸鼻子,“不对,大大的不对。有生人!有生人!”

阿夔索性走出了缫房的阴影,朝着田符大人走了过去。“我叫阿夔,”他喊道:“你将糯糯还我,再放了那些桑姬,我便饶过你,要不然……”他晃了晃手上的采桑钩。

田符大人哈哈的笑了起来。“佘怀郎那个臭道士,居然让你炼成了春阳采桑钩,他以为这就可以镇住我么?”随后脸色一缓,又道:“后生,再有半个时辰,薄伽梵大人便要路过这里,他一来,我便去迎他,从此得道成仙。如今我不欲与你纠缠,就当做一件善事,放了你,你快走吧。”

“你先放她们走。”

田符大人嘴角露出一个狡猾的微笑:“我一升天就放她们回去,到时候糯糯与你成亲,还要谢我这个媒人呐!……怎么,你不信我?”

“谁相信你的鬼话!”阿夔气愤的喊道:“你现在是放是不放?”


“我偏不放。傻小子,你待怎样?”

阿夔不再多话,他的手里紧紧握着采桑钩,朝着田符大人冲了过去。田符大人咦了一声,不屑的从腰上解下长鞭,迎着阿夔轻轻一抽。辫梢卷过阿夔的喉管,他的头便飞向了高空,血雨洒落下来。阿夔无头的身子往前又冲了几步,摇摇晃晃的倒在地上,那怒目圆睁的头颅便跌回了身边。

“螳臂当车!螳臂当车!”田符大人啧啧叹息了一声,将鞭子系回自己的腰,随后又朝着殿内的糯糯喝了一声:“快点织!别偷懒!”

糯糯哆嗦了一下,一颗晶莹的泪珠从她低垂的眼中落了下来,打在了手上的丝绸之上。

天渐渐的明了。晦暗的日光代替了如银的月光,窈窈的飘荡在长天之下。从空中传来细乐之声,越来越近。田符大人坐不住了,他三脚两步的窜进殿里,抓住糯糯的肩膀问道:“织完未?织完未?”

最后一匹如碧玉一般的丝缎,在糯糯手上闪着粼粼的波光。“织完了。”糯糯怯怯的说道。

“哈哈哈!”田符大人仰天大笑着:“薄伽梵大人,你便等等我!”随后他抓起缎头,朝天空一抛,这一匹匹的缎子便朝着天空飞了过去,在空中荡涤着,越飘越远,架起一座丝桥。田符大人整了整衣冠,朝着丝桥得意洋洋的迈了上去,他宽大的长袖在风中飘荡着,像一头蝙蝠的薄翼一般,越来越远。整个山谷中仍然回荡着他的叫喊:“薄伽梵大人,你等等我……等等我……我来啦……”

但是此刻躺在地上的阿夔动了动身体,他缓缓的爬了起来,左手在地上摸索着,想要找到自己的头颅。阿夔的头便在旁边叫了起来:“阿夔阿夔,我在这里,在这里!”于是阿夔便用左手提起了自己的头,悬在腰间,右手仍然紧紧握着那把春阳采桑钩。阿夔那怒目圆睁的双眼四处搜寻着,他的头又叫了起来:“阿夔阿夔,丝桥便在你的前方,你走上去,朝上走!”

阿夔那无头的身体便摇摇晃晃的踏上了丝桥。他走啊走啊,渐渐的升上了半空。他的血仍然从脖腔里咕嘟咕嘟的涌了出来,将一匹匹丝绸染成一朵一朵碧血之花。

“阿夔!便是这里了!糯糯的眼泪便滴在这里。”阿夔的头喊道。于是阿夔停了下来。他摸索着蹲下了身子,摸到了那一块潮湿的泪点,牙关一咬,朝着丝桥举起了自己的采桑钩,只一挥,丝桥便发出了嗤嗤的断裂之声。随后整座丝桥断成了两半,缓缓的滑落下天空。慢慢的,这丝桥的经纬线也散落了,那些被纫进了丝缎的朵朵鲜花,便纷纷的坠落了下来。

这些带着荷香,兰香,芝香,梨花香,竹米香的花雨在落了半晌以后,一个黑影突然出现在空中,先是小小的一个黑点,随后越变越大,田符大人在空中徒劳的扇动着自己的广袖。“啊呀……薄伽梵大人……”随着那一道尖利的叫喊,他撞在了悬崖之上,慢慢的化成了一只丈余长的蝙蝠,黑丑的脸对着苍天,眼珠子鼓了一鼓,便再也不动弹了。这骄傲的田符大人,原来是一只蝙蝠精呢!

阿夔身子也如一头纸鹞一般掉了下来,落在了碧草之上。可是碧草轻柔的托举着他,害怕摔碎了他的身躯,仿佛他是一具最细薄的瓷器一般。他的头仍然悬在腰间,然而怒睁着的双眼已经闭起来了。雨渐渐的落了下来,夹杂着缤纷的落英缓缓的飘落。打在蚕蛾身上,它们便变成了玉色的蝴蝶,朝着天空飞舞了起来。桑姬们被这香雨点染,渐渐化成一只只透明的燕子。她们欢快的啁啾着,围绕着阿夔的身躯忽上忽下的扇动着自己的翅膀,仿佛在向他致礼一般,随后汇成一朵透明的清风,朝着远远的天际飞了过去。

在那个三月十五的清晨,春雨仍如去年一般潇潇飘落,打在嫘村人的青瓦之上,是如此轻柔,似乎不愿惊醒他们最后一个春梦。然后嫘村人还是被一阵若有若无的清芬唤醒了。他们茫然的走出了门,互相询问着:“你可闻到了……好香呢!是什么花!”他们四处搜寻着,发现这潮湿的清芬来自于村尾,于是他们朝着村尾的马头娘庙走了过去,当他们走过那棵巨大而丑陋的老桑树前的时候,一个孩子惊奇的发现那株老桑已经枯死了,于是他叫了起来:“看哪!看哪!桑神树枯死了!”大人们便敬畏的站住了脚步,围在了老桑前面。它那虬结而狰狞的枝干在一夜之间突然变得焦黑焦黑的,然而从那些桑姬的坟墓中长出了一枝枝柔嫩的桑条,她们向着天空舒展出自己青鸦嘴一般的芽叶,在春雨中婀娜多情的摇摆着。

这些幼小的桑树,逐渐长成了一片茂盛的桑林。倘若你在六七月桑葚结了的时候经过这里,或可看见一个白发如银的少女与一位韶秀的十六七岁少年在坟头坐着。他们亲密的依偎在一起,窃窃私语。人们会说:“嘘……那是糯糯和阿夔,我们走吧,莫要打扰了他们。”你还可以听到他们动人的情歌,在这片年轻的桑林里轻婉的低回:

隰桑有阿, 其叶有难。 既见君子, 其乐如何!
隰桑有阿, 其叶有沃。 既见君子, 方何不乐!
隰桑有阿, 其叶有幽。 既见君子, 德音孔胶。
心乎爱矣, 遐不谓矣! 中心藏之, 何日忘之?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