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十年等待的尽头是什么?
有些人,是拥抱真爱;有些人,是云淡风轻,尽付笑谈中。
而他——
守着一段早已死去、埋入黄土的情感,过不去,也醒不来,直到——那道深镂脑海的倩影,再次出现眼前。
她身边那个人,早已不是他,午夜梦回,他却还记得她说爱他时的姿态、音韵、神情。
蓦然回首,一身寂寥。
第一章
清晨,门铃没有意外地响起,然后,徐靖轩怀中再度被塞来乳香味十足的小肉球。
他叹气。「高以翔,你真的愈来愈不客气了。」
「干么要客气?他喊你爹又不是喊我。」高以翔口气酸得很。
想到上回来接儿子,小鬼居然甜甜蜜蜜偎在徐靖轩怀抱,口齿不清喊「把拔」,听得他当场晴天霹雳。
当老子的做牛做马养他,结果小鬼头人生中的第一句爸爸居然是献给徐靖轩,这一笔绝对记恨到死。
徐靖轩失笑出声。「你活该。」再逍遥啊,再把孩子往他这里丢啊,再过一阵子,昱昱搞不好连抱都不让他抱!
高以翔瞄了瞄隔壁,压低音量说:「你隔壁住了一个正妹,你知道吗?」刚刚坐电梯上来遇到的。
徐靖轩轻咳一声,转身开冰箱。「红茶还是果汁?」
「我跟你说正经的,你有没有听到?」
「你跟湘君结婚还不到两年吧?这么快就耐不住寂寞?」
要死了!「我是建议你去把她,不是我有兴趣!」
徐靖轩动作一顿,斜瞥他一眼。「这么关心我的感情问题?」
「早早让你定下来,免得一天到晚想拐走我老婆!」高以翔哼道。「我是说真的,我家这只小鬼愈大愈吃里扒外,需要好好调教一番,以后你连小孩都没得玩,谈个恋爱打发时间有什么不好?」
所以这对夫妻偶尔把小孩往他这里塞,让他当小孩的干爹,是担心他一个人的假期太寂寞,想让昱昱与他作伴?
好吧,他承认,他喜欢昱昱的陪伴。
送走高以翔后,他稍作梳洗,昱昱已经等不及,跟前跟后地绕着他打转,这表示小家伙在屋里待不住,想出门了。
他拿了钥匙,关好门,牵着昱昱的小手出去吃早餐。
楼下有间素食早餐店,昱昱颇爱那里的清粥小菜。
点了一碗清粥、三碟小菜,喂昱昱吃没两口,就不安分地动来动去,他想应该是在家里吃过了,也就不勉强他,径自接收没吃完的食物。
昱昱看见熟人,跳下椅子,咚咚咚地跑去,扯扯对方衣袖,讨好地猛喊:「姨姨……」
女子低下头,讶然轻笑。「嗨,小昱昱,又见面了。」
「姨……」小家伙咿咿呀呀地扯着她,张宛心推测,那应该是热情邀她同桌的意思。
「好好好,你不要拉……」餐盘快被他扯翻了。
她被拉着过来,对埋头看报的男人轻声问了句:「介意我坐下来吗?」
「不介意。」徐靖轩头也没抬,将报纸翻到下一页,继续看。
「你什么时候也看影剧版了?」她瞄了一眼,笑问。
「不然苹果日报妳要我看什么?」他视线没离开过报纸,一心二用,答得流利顺畅,完全拜她当年训练有素……
「吃东西要专心。」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他动作一顿。
「吃饭看什么书,小心消化不良!」许多年前,她总是这么叨念。
「别吵,明天要考经济学。」
她才不管,挟了口食物喂进他嘴里。「这什么?」
「不想我们两个明天同时吃鸭蛋,妳最好乖一点。」他严正警告。
但她照闹不误。「到底是什么啦!」
他无奈。「腌黄瓜。」
「那这个呢?」
「白菜。」
「还有这个?」
「排骨。」
「这个?」软软唇瓣凑上,舌尖挑弄缠嬉。
是张氏特产的香软豆腐,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那时候,总是被她缠闹得无法专心看书,心房却暖暖甜甜,怎么也无法对她生气……
他回神,瞥了她一眼,将她的话听进去,缓慢折好报纸放置一旁。
打从她踏进店门开始,上头的文字就一行也进不了他脑海,视线放在报纸上,心思却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很虚伪,他知道这样的自己超级虚伪,但是若不这样……他不晓得该如何面对她。
只能假装忙碌,假装无视,假装……无谓。
他安静进食,昱昱完全以自己人的大爷姿态,腻在她身边。失去被她喂食的甜蜜纠缠,现在这个特权由一岁大的小娃娃接收。
「好不好吃?」她喂了一口面筋,忒爱在美女面前卖乖的臭小鬼十足温驯,喂什么吃什么。
他真的觉得,这小鬼是把妹高手,才一岁大,功力如此之深厚,在附近年满十八、不超过三十的美女级邻居当中,非常吃得开。
昱昱对她并不陌生,自从第一次吃早餐在这里巧遇,他每个周末固定前来,也固定在同样的时间遇上她。
如果他能对自己诚实一点,就该承认根本就不是昱昱喜欢吃这里的食物,而是……
他想见她。
就算只是见一面,同桌而食,匆匆聊上两句,也好。
他可以暂时忘记,她已是别人的……
「你要看好昱昱,别让他乱跑,很危险的。」吃完早餐,她替昱昱擦嘴,一面说道。
初见时,这娃儿就一路撞进她怀里,每次遇到也都横冲直撞的,他不晓得这年纪的孩子最容易发生意外,要谨慎看牢吗?
他瞥她一眼。「让妳顾一天,妳就知道了。」
根本就是过动儿,没一刻静得下来,他看得住才有鬼。
她偏头打量他。
「为什么这样看我?」他不解。
「没。只是疑惑,你们真的不是父子吗?」感觉很像啊!
有时路过,看他在社区的游乐设施里陪孩子玩耍,与孩子互动明明就耐心十足,见他如此疼爱昱昱,说是父子也不奇怪。
「那我第三次回答妳,真的不是。」
「喔。」她看了一下表。「我上班来不及了,改天再聊。」
「宛心——」他脱口喊道。「我送妳去。」
她似乎愣了一下,很快便回答:「不用了,谢谢。」
「昱昱,跟姨再见。」
昱昱人小鬼大,嘟高小嘴碰了下掌心,抛飞吻——徐靖轩敢打赌,这十足十是他老子教的。
张宛心笑了,也回他一记飞吻。「Bye!」
一直到她身影走远,再也看不见了,他无声叹息,收回目光。
这一回,她只停留了十二分钟。
与她的交集,似乎只剩这些。
回家的路上相遇,共同走上一段路,聊两句。
附近超巿遇到,再聊两句,然后各自购物,甚至没一同离去。
进出家门遇到,也聊两句——
「假日妳还要上班?」
「服务业哪分什么节日。」
「辛苦吗?」
「还好,生活嘛!」
……
交谈言不及义,交集浅得只比陌生人好上一些,最多,也就加上周末十来分钟同桌而食的早餐时间。
是她刻意疏离,还是他情绪隐藏太过?他分不清,对如今的她而言,他似乎——只是一个曾经认识过的人而已。
他早已不再奢想其它,只要能看见她,确知她过得幸福,有人疼她,也就够了。
周末夜晚,他数不清第几次倚靠在阳台边。五楼不算高,至少看得见街灯下夜归人的身影。
留意了下时间,快十二点了,她今天似乎比较晚——
熟悉的身影走进大门,随后,一辆高级房车也停在门口,另一道纤细身影下了车,依例吻了吻男人道别,再进入大楼。
他拿捏了下时间,在门铃声响起前,打开大门。
电梯门同时打开,两人一前一后走出。
「在等我啊?」徐曼儒受宠若惊,扑上前热情拥抱。
他皱了皱眉,拍开缠抱上来的双手。「去洗澡,满身烟味,臭死了。」
徐曼儒吐吐舌,乖乖进屋。
他看向后头的人,对方嘴角挂着浅浅笑意。
「你一点都没有变。」行事中规中矩,连对女朋友都这样,还真是十数年如一日。
「什么?」
「我说,这年头肯乖乖听话让你管的女孩子很难得。」张宛心浅笑道。
「她不敢不让我管。」不看紧一点,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南部的父母第一个不放过他。
「你呀,要对她温柔一点,多说一点好听的话,不然会把女朋友吓跑。」
女朋友?!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领悟过来。「妳不认得她了?」
「咦?我见过她吗?」
有,十年前。
「忘记就算了,那不重要,晚安。」他反手关上门,抵着门框,沉沉吐出一口气。
是不重要了,他身边的人、事、物,都与她无关了,不怪她忘得一乾二净,她确实——再也没有熟悉的必要。
徐曼儒洗完澡,看他一个人坐在客厅发呆,顺口说了句:「哥,你那个邻居啊,我觉得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耶。」
连曼曼也认不出来?
是他太执着了吗?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记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微小细节都不曾遗漏……
「妳研究我的邻居?我还想调查妳的交友状况。」他双手盘胸,摆起兄长架子。「徐曼儒,妳怎么回事?这阵子身上老是烟味、酒味,看看现在几点了,一个女孩子混到这么晚……」
完了……要开始念经了。
徐曼儒放软姿态,挨向他撒娇。「烟又不是我抽的,男生抽烟难免会沾到一点味道嘛!」
「妳交男朋友了?」
不会连交男朋友都不行吧?「哥,我二十二岁,大学都要毕业了耶,你连谈恋爱都要管?」
察觉自己脸部表情太严厉,他揉揉眉心。「谈恋爱不是不行,只是——妳年纪还很轻,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分寸自己要拿捏好,男生如果真的爱妳,就会珍惜妳。」
又是这句陈年老调。「都什么年代了,你很老土耶!」总不能叫他们牵牵小手,亲亲小嘴,再多的话就得告诉对方:「哥哥说结婚以前不能做」吧?!会笑掉人家大牙的。
「徐曼儒,妳是女孩子,要懂得保护自己,这个道理还要我教吗?真出了事,妳以为妳有能力承担吗?」
「你自己还不是——」惊觉失言,她赶紧收住话尾,可惜已经来不及,徐靖轩变了脸色。
你自己还不是一样!
你自己也没有好好爱惜人家女孩子。
你自己……对人家造成的伤害有多大,凭什么教训别人?!
他心脏一痛,疼得发不出声音。
这些话,没有人当着他的面指责过,可是他比谁都清楚,不敢忘。
「就因为我犯过错,所以才不能再让妳步我的后尘。」好一会儿,他哑声吐出话来。
他知道,那有多痛,划下的伤口,一辈子都愈合不了。
「哥……」徐曼儒自知失言,语带歉意地拉拉他的手。「对不起啦。」
他摇头,深吸一口气。「哥只是要告诉妳,不管妳想做什么,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无论那个男人有多好、多值得妳付出,都不值得妳伤痕累累地去爱。」
「嗯。」她小心翼翼审视他的神情,犹豫了许久,还是问了出来。
「你……还是没办法忘记那个女孩子?」
他神情微僵,抽回手,别开脸。「很晚了,去睡觉。」
她就知道!
每次提到这个他就转移话题,逃避的另一层涵义,不正表示至今仍无法释怀吗?
「她到底有什么好?功课不好、名声又差,还害你被爸妈——」
「曼曼!不知道的事情不要乱说。」他沈下脸,低斥。
「本来就是!」她不服气地顶回去。「我不懂啊,一个那么差的女孩子,为什么可以让你念念不忘到现在?」
「我没有念念不忘,只是刚好没遇到合意的——」
说谎!
徐曼儒气不过,反手一抓,迅速抽出他身后的皮夹。
「曼曼,妳做什——」
「那这是什么?」她摊开皮夹,抽出夹层内的相片,凑到他眼前。「如果没有念念不忘,还留着照片做什么?」
「徐曼儒!」他沈下脸,动怒了。「还给我。」
「你舍不得,我来丢!如果真的无所谓了,一张照片有什么好在意的?」徐曼儒闪身避过他的动作,作势要将相片往阳台外丢。
「曼曼,不要——」
一进一退间,她一个闪神,相片自指间松落,她愣了下,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徐靖轩扬手便是一巴掌挥来。
打得毫不犹豫,热辣辣的疼楚自颊边泛开,气氛完全凝滞。
徐靖轩没有打过她,从她懂事以后,最多只会口头训斥,不曾打过。
一张照片,破了例。
还说什么不在乎了,连一张照片都舍不掉,遑论是人。
「……徐靖轩,你这个大笨蛋!」徐曼儒眼眶含泪,委屈兮兮地吼完,冲进房里,锁门。
他盯着肇祸的手掌,叹气。
无暇多想,他倾身探向阳台外搜寻,发现照片被风吹落到隔壁阳台去了。
掉到任何地方都好解决,顶多半夜按门铃扰人清梦,多挨几个白眼,多道几次歉,可是隔壁……
他挣扎了好半晌,仍是妥协,到隔壁按下门铃。
她来应门时,发梢还滴着水。
「抱歉,打扰妳了吗?」
「没,才刚洗完澡,有事?」
「我……那个……有东西掉在妳的阳台,可不可以……」他表情超不自在。
「什么东西?要不要我帮你找?」
他连忙回拒。「不、不用,妳让我自己找,可以吗?」
张宛心耸耸肩,侧身让他进屋。
他很快便在盆栽夹缝中发现相片的踪影。
「找到了吗?」她探头问。
他下意识里,将相片往身后藏。「找到了。很谢谢妳,我先回去——」
「啊,对了,我刚刚想了很久,终于想起来了,那个人是曼曼吗?」她突然冒出这一句。
「……对。」
她浅笑。「我就想说很眼熟,那个时候她还在读国小呢!有点人小鬼大,很早熟,爱教训我——啊,对不起,我是不是太多话了?」他一直沉默地看着她,听她说,不知道是不是觉得她很吵。
他摇摇头。「不是,只是很意外妳还记得。」
「你刚刚是不是在跟她吵架?」隐约听到好像有人被骂笨蛋。
「妳听到了?」
还真的啊?
「这倒稀奇了,我记得她很崇拜你,老是觉得哥哥是天底下最优秀的人,没有女人配得上你。原来你们也会吵架?吵什么?」真的很好奇。
「吵婚前性行为,我要她学会保护自己。我告诉她,男人如果真的爱她,就会珍惜她,避免让她受到伤害。」
「珍惜啊……」她垂首低喃,不知在想些什么,低低轻笑。「是这样没错,但她一定听不进去吧?谈起恋爱的女孩子,哪个不是昏了头勇往直前,一定要撞得头破血流知道痛了,才会清醒。」
空气中一阵窒人的沈凝。「宛心……」
「啊,很晚了,我明天还得上班——」
她在下逐客令,很明显。
他转身开门,握住门把,沉默了一阵,低低吐出——
「对不起。」
再多的解释,都挽不回对她的身心所造成的伤害,这句道歉,他迟了好多年才能对她说出口。
关上门,隔开彼此,没再回头,没去探究,她的反应。
对不起,宛心。
徐靖轩隔日清晨醒来,已经不见妹妹身影。
她并不住这里,从大一开始就申请学校宿舍,假日与同学出去游玩,赶不上门禁时间才会来这里住一晚。她不一定每个礼拜都来,但来的时候大多数是周末居多。
除此之外,他也规定她每个月起码得来一趟,父母将她交托给他,他就有责任看顾好妹妹,出了差错,他担待不起。
或许他昨晚的话是说得重了点,要走了连声再见都没说,很明显是在与他赌气。
小妹自尊心极强,那一巴掌可能会让她记恨到下辈子去。
一整个礼拜,他都在思考该怎么向她道歉。
一日下班,经过精品店门口,他想了想,或许可以买个小礼物之类的送她,再哄个两句,应该就会气消了吧?
他脚跟一转,明亮的玻璃门在眼前滑开,耳边传来女店员亲切的招呼声,目光越过迎上前来的店员,在柜台前意外发现熟悉的身影。
「宛心。」他毫不犹豫地略过身边的店员,笔直朝张宛心走去。「妳在这里上班?」
「咦?」张宛心停下对帐的手,仰首望去。「你来逛街?」
「买礼物向曼曼陪罪。」他叹了口气。「这妮子个性很拗,有时候连我都拿她没办法。妳可以帮我这个忙吗?」
张宛心愉快轻笑。「原来你也有对女人没辙的时候。」
她并没有嘲笑他太久,很快便领着他来到一个玻璃橱窗前,挑出几款手炼、耳饰。
「这几款在我们店里的销路不错,还满受她这个年纪的年轻女孩青睐,你觉得呢?」
徐靖轩没有考虑太久,很快便决定买下她挑的那款手炼,而后,目光落在另一方,一条幸运草造型的项链,及胸针。
「你真的很疼曼曼耶!她收到礼物时,想气也气不起来了。女孩子嘛,都是喜欢收礼物的,贵不贵重是其次,重点在于心意,享受的是那种被放在心上宠爱的感觉。」
「是……这样吗?」他想起,他似乎从没正式送过她什么礼物……
那时,两人都是学生,经济状况并不宽裕,他务实地只想到如何让她的成绩单漂亮一点,偶尔自己动手学做些小点心给她,这已经是他最极致的宠爱。
「妳喜欢哪一个?」他问。
她想了想,选择幸运草项链,压低音量告诉他:「不要陷入价格迷思,这款项链比较有质感。」
是吗?她喜欢?
「好,就它了。」
张宛心结完帐,问他:「包在一起吗?」
「不,分开。」他回答,在信用卡签单上利落签下名字。
「这次真的是要送喜欢的人了吧?」
他沉默,不答。
她径自接续。「不要老是板着脸啦,送的时候说几句好听的话,嘴巴甜一点,身段软一点,这对女孩子很受用的。」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
这是她第二次说类似的话,那晚误会曼曼是他女朋友时,她也这么说。
他……是不是一个很差劲的男友?不说甜言蜜语,不够温柔宠她?
「那么,我该怎么说?」她,想听什么?喜欢听什么?
「嗯……」她沈吟了会儿。「最基本的一句我爱妳虽然老套,但绝对不能少,还有﹃虽然我不说,但是妳一直被放在心里最珍惜的那个位置。该怎么宠一个人,我做得或许不是很好,但我很努力在这么做,除了妳,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值得我如此用心对待……﹄。」
她思考得专注,唇畔泛起似有若无的浅笑,那是真心的微笑。
这世上,如果真有个人,真心对她说这些话……那该有多好?
他凝视她,一字一句,记在心中。
「对喜欢的人,不要老是一板一眼的,有时候,陪她做一些无厘头的事,回答她一些很没营养的对白,玩几支仙女棒,排几个小时的队,就为了买个麦当劳儿童餐换娃娃给她,可能你觉得幼稚、缺乏经济效益,但是她会很开心,这样不值得吗?」
「值得。」原来,她想要的,他都没做到。
他的回应,永远是叫她乖一点,别胡闹……
她专注于包装,一双巧手将礼物包饰得美美的,他趁这空档四处逛逛,看看她工作的环境。
「妳有没有看到她刚才的样子?恶心死了,跟每个男客人都这样装熟勾搭,真不知廉耻。」
「对呀!难怪每个月业绩都没人赢得过她,靠脸蛋、耍做作,那些手段我们差她差远了。」
「……」
靠近转角处,轻细的对话声浪传入他耳中。
他太清楚话题中的主角是谁。
那个女孩,从他认识时,就不曾有过好名声。
她很美,但是绝美的外貌为她带来的,不是特权,而是四面八方涌来的曲解。
她的表现若好,必是靠美色。
她交了男朋友,准是耍手段勾搭而来。
她的对象若正好有点身家,就成了拜金女。
即使什么也没做,加诸在她身上的屈辱从来不曾少过。
没有人想过,她真诚不浮夸、设身处地考量顾客需求的贴心,才是她业绩永居榜首的原因。
她总在承受不属于她的污名,却还能笑笑地面对每一个人,他真的不晓得,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至少,他此刻就非常难容忍。
「咳!」他清了清喉咙,适时发出一点声音。「请问——有镜子吗?」
「啊,有有有,您是要镜台还是——」
「我想,妳们非常需要。与其在别人的身上努力找寻缺点,不如在自己身上努力开发优点,微笑、自省,会远比道人是非美丽很多。」
没多研究那两张僵愣住的脸庞,他转身回到柜台,与张宛心打声招呼后,接过包装妥当的纸袋,转身走出店门。
他吐出长长的一口气。
满肚子郁闷发泄出来了,沉重的心情却没有好转。
人真的很奇怪,明明是不熟悉的事物,却极容易被人群影响,随流言起舞,这世上,千千万万张嘴,如何杜悠悠众口?
他仰头看向灰灰暗暗的天空,雨丝细细飘落。
「靖轩。」身后,递来一把伞。「撑着,别淋雨。」
是她温柔的嗓音。
她,就跟她的名字一样,悠婉清柔的,那么美好,为什么,总是没人看见?
「刚刚,谢谢你。」她听见了。
徐靖轩垂眸。「真讽刺,懂得说别人,自己和那些人又有什么两样?」
与其说不爽,他其实气的是自己。他曾经也是那群自以为是的人之一。
「不,你不是。」她知道他不同,否则,当初她不会爱上他。
他仰眸,叹了口气,低低吐实——
「其实,一开始我也很不欣赏妳,妳知道吗?」
第二章
最初,徐靖轩对这个女孩子的印象相当的差。他们相识于大一,她一入学便吸引多数男性的目光,竞相追求,并且稳坐校花宝座。
她很美,所有见过她的人都不会反驳这一点,他甚至可以说,她是他十九年岁月中见过最漂亮的女孩子,但即使如此,他还是对她没有一丁点好感。
新生训练时她就缺席,他被公推出来当班代,刚开学有许多新生资料要填,她常常找不到人,缴交时永远缺「张宛心」这个名字,让他非常头大。
她上课很随兴,似乎心情好便上两堂,心情不好,下一堂课立刻不见人影也是常有的事。他并不欣赏她漫不经心的生活哲学,如果对课业那么无所谓,何必花这冤枉钱?公立学校的学费也是钱啊。有同学怀疑她的学籍是靠关系弄来的,私底下议论的小道八卦也不少,他多少听了一点,没参与讨论过。对于不熟悉的事情,他不予置评。
原本,与她也不会有太多的交集,只是有时候缴交数据什么的,免不了会有所接触。
「张宛心,妳数据没填完整。」他指了指亲属栏。
那么基本的字段都会漏填,果然有够散漫。
她盯着他指的字段,安静了数秒,才拿起原子笔慢吞吞地写下「杜明渊」三个字。
她父亲是杜明渊?
那个在商场名号响当当的铁腕硬汉,多数人都不陌生。如果她父亲是杜明渊,那他一点都不意外她上课看心情的态度了。一纸文凭对出身豪门的千金大小姐确实没太大作用。
除此之外,她很爱坐在他旁边,问东问西借笔记,这些他都可以忍受,连大考小考都骚扰他才令人受不了,对她明显的反感,就是由此而来。
她要真那么不在乎,那就继续混,何必一边摆烂一边借笔记?问什么重要讯息?
不爽归不爽,她开了口,他还是会借,小考讯息、该交的报告日期还是会主动告知,他没那么坏心眼。
「你很讨厌我吧?」归还上一堂课的笔记,她突然问出这一句。
既然她自己主动提起,他也就不客气了。「请问― 妳为什么老是找我,不去问别人?」这句话他早就想问了,不止一次自我反省,自己到底是做了什么,让她缠上他?
「你是班代呀,不就是要服务人群吗?」她笑嘻嘻地回他。
「 ……」所以算他倒霉就是了?
见她收拾物品准备离去,他连忙张口喊住她。
「喂,下一堂史地通论小考,要不要考完再走?」她听见了,又一屁股坐回原位,捞出课本,很轻地低喃了一句:「因为你是好人啊……」他侧眸瞥了她一眼,某人正埋头死命苦背重点。
现在才来临时抱佛脚,会不会太晚了一点?
上课钟响,讲师一踏进教室门,二话不说直接发考卷,一点挣扎空间都不留,简直和斩立决没两样。
考卷一发下来,很好,无选择,无是非,无填充,十题问答定生死。
这种靠实力的考法,有人恐怕要死得很难看了。
一只橡皮擦抛到他桌面上,企图引起他的注意,他偏头,看见她可怜兮兮的表情。
活该!谁理她。
不理会她的骚扰,他径自作答。
今天小考的讯息是上周五上课时公布的,她有一节没一节地上,有时修的课不同,一直遇不到她,没能提早通知的问题并不是出在他身上,况且他又不是她的谁,没义务要提醒她,他真的没必要为此感到良心不安,可是……这讲师一开学就说了,期中不考试,以小考成绩论,期末交报告,平时成绩靠出席率。她出席率不行,小考一塌糊涂,期末报告再强也过不了关。
他瞄了眼她惨不忍睹的作答情况,脑中一直迥绕她那句:你是好人……
啧,他一点都不想当什么好人!
懊恼地瞪她一眼,将橡皮擦丢回去,她小小吓了一跳,朝他望过来。
趁老师没留意,他将试卷往她的方向挪。
快、一、点!
她读出他的唇语,立刻埋头拚命抄。
「刚刚……谢啦!」
「不必。」他板着脸响应不代表对她改观,帮她,他依然对她没好感。
她低低轻笑,不以为意,撑着下巴眺看窗外白云悠悠,神态悠闲。她刚刚不是急着要走吗?不走了?怪人。他摇摇头,无法理解她大小姐的行事作风。
刚刚考完试,教授提前公布期末报告主题,要同学以二至三人为一小组,分组交上报告,此刻教室内像小型菜市场,热烈讨论分组人选,唯她,不动如山。
几个同学过来邀他,他语带保留。「再看看。」
瞟了眼窗边纤影,她孤孤单单,不理人,也没人理她。
成绩这种事情很现实,做报告时,都会找有实力的,如果连带点交情的朋友都没有就会很惨。而她,连课都上成那副德行了,找她摆明了只会占组员字段,起不了实质贡献。
他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但看着她清寂的背影,一股侧隐之心冒出头,指尖敲了敲她桌面。「张宛心,要不要跟我一组?」
她回眸,似乎有些许讶异,清澈明亮的眼眸直视他,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菱唇缓缓勾起。「你这个班代会不会当得太称职了一点?」有够救苦救难。
无法与她了然于心的眼瞳对视,他不甚自在地别开眼。「到底要不要?」
她偏头凝视他,轻轻笑开。「好啊。」
「报告要从哪里着手?」她当时这么问他。
「先各自到图书馆查数据,我们分配到汉代刑法及官吏制度。」
虽然是这么说,不过也没指望过连上课都有搭没一搭的人会乖乖去泡图书馆,趁着没课的空堂,他自己先去找点资料。
翻完一本书,他记下待会儿要去影印室影印的页数,正准备将用不着的书归回书架,刻意压低音量的谈话声传入耳膜―
你有没有看到,班代一个人在这里查资料、忙报告?
「对呀,张宛心不晓得又到哪逍遥去了,真不晓得班代干么要和她一组,自找苦吃。」
「你不懂啦,人家班代善良,收留孤儿啊,要我,才不理会张宛心那个散仙咧!靠着一张脸蛋漂亮,四处勾搭男生,哪有一点来读书的样子?」「我看她那么不负责任,这报告八成班代得一个人完成了。」
自己心里做了这样的打算是一回事,听见别人议论又是另一回事,不知为何,他心里莫名不悦。她名声是不好,可是劣迹恶名因他而起,绝不是他的本意,那会让他觉得……
很对不起她。
当时,他并未深思,霍地站起身,拿着手机,音量不轻不重地说:「啊,张宛心,妳资料都找好了?真是辛苦妳了,我还在图书馆伤脑筋呢……妳要拿过来给我吗?好,我马上过去。」
没理会书桌后头的人是何表情,他收拾书本,转身离去。
身后!一片寂静。
更后头,趴在桌上小睡的人儿缓慢坐起。她看了看搁置在左手边的手机看看迭在右手边的影印数据,唇瓣抿得死紧,最后仍是抑止不住,缓缓上扬,再低低地、低低地笑出声来。
只不过是找完数据小睡一下而已,没想到会让她遇到如此有趣的一幕。
这个班代,真严肃。
这个班代,连作戏都好认真。
这个班代、这个班代……真的好可爱。
他是第一个,帮她说话、出面为她辟谣、维护她名声的人。
徐靖轩―
舌尖缓慢绕过,无声吟念,唇畔扬起浅浅笑花。
晚上十点半,徐靖轩洗完澡正欲就寝,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我在楼下,快点下来。」没头没脑丢出这一句,不待他响应便挂了电话。张宛心?楼下?谁的楼下?他吗?那她又怎么会知道他住哪?他一头雾水,拿了钥匙下楼,她果然站在楼下,鼻头被冷风冻得红通通。
「咯,给你。」
他看了看被塞到手中的数据夹,以眼神询问。
「史地通论的期末报告,我先做一点了,原始资料都附在里面,你看看有什么问题再跟我说。」
她做了?!
徐靖轩不能说不意外,他原本以为得自己独立完成了。
「干么那么急?时间还有一个多月。」大致翻了一下,数据完整,而且进度几乎已经完成八成了,连排版都精致得没得挑。
她耸耸肩。「我不早点动手,你大概会连我的工作分量都担了,我脸皮还没厚到坐在家里等分数。」
一语说得他心虚。原先他确实是这么想的,事实证明,他们都错了,她其实很清楚为与不为的界线,该她担的责任,她不会推诿,他为自己的误解感到羞惭。「还有这个,给你当宵夜,就当是答谢。」
他没有伸手去接。
「我并没有帮妳什么。」就连报告,她也都先做了。
「有,很多。」拉起他的手,她强行将餐盒放到他手中。「这是打工的餐厅剩下来的,没花到我什么钱。」
他抬眸,语带疑惑。「打工?」
「干么一脸意外?学习人生经验呀!」
是这样吗?
她将餐盒给他时,指掌滑过他的掌心,算不上细致,那不像是一个千金小姐该有的。
她家世不是不错吗?从她讲究的衣着打扮,都看得出来,他从来没有想过,她的缺课频频会是其它原因。以为她任性妄为,她却能领受别人的好意,再细微都记在心里,不曾视为理所当然。他心底浮上一个又一个的问号,原本以为的,全在今晚被推翻。
「呼,冷毙了,你快上去,我也要回家了。」她挥手赶他,看着他转身走进大楼,忽然张口喊道:「徐靖轩,谢谢!」
他不解。自己做了什么,值得她用那么感动又慎重的口吻道谢?
她似乎并不打算明说,只是笑笑地摇头。
「其实……」他沈吟了下。「如果真的抽不出时间,报告我来做没关系。」她不必那么在意。
「谢啦!不过这么无耻的行为,只有自己人我才做得出来。」她偏头想了下,似真似假地笑谵道:「要不要当我的男朋友?这样我就可以理所当然地赖着你了。」而且一点技术上的困难都没有喔!
「啊?」男朋友?就为了几个学分?几份报告?是她说错还是他听错?
他愣得说不出话来,那表情害她好想拿餐盒里的烧卖来塞他的嘴。
她失笑出声,没等他回神便先行离去,摆摆手充当道别。
直到人走远了,他还反应不过来。
所以,刚刚是开玩笑的?
「张宛心,学生体检表,六张两吋照片。」过了第二节课,见她姗姗来迟,徐靖轩立刻提醒她。全班都交齐了,就剩她。
张宛心一如既往,直接坐到他左手边的空位,由包包里抽出填好的资料和照片递给他。
徐靖轩将照片贴到体检表的相片栏,检查了下资料填写无误后,告诉她:「下个礼拜五第七节课体检,在学生活动中心,还有微积分老师调课,明天早上不用来。」
「喔。」她懒懒趴到桌上补眠。
她看起来很累的样子……他有股冲动想问她,她上课看心情,老拿教室当补眠地点,是因为打工的关系吗?还是……有其它原因?至少,不会是他原先以为的我行我素……想归想,他依然克制住自己,没唐突问出口。
「还有一件事,下下礼拜天,我们系上和财金系联谊,妳要去吗?」
她撑开眼皮。「那你去不去?」
「我是主办人,当然会去。」班上一直吵着要联谊,他不办也不行。
「喔,好啊,你去的话我就去。」
这样的对话逻辑好像怪怪的。
「妳……」她那晚脱口而出的,应该是玩笑话吧?看她态度坦然自在,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
算了,当没这回事。
他翻开联谊名单,补上她的名字。
「你考虑好了没?要不要当我的男朋友?」
冷不防窜进耳边的问句,害他笔尖一滑,岔了笔划。
「不要乱开玩笑。」嫌自己名声还不够糟?
他拿修正液涂改,同时瞪她一眼。
「你看我像在开玩笑吗?」
是很像啊,不经大脑就说出来的话,还想要他怎么看待?「睡妳的觉。」他决定当没听到,起身将收齐的数据送交。
又跑到哪里去了……视线绕一圈,没看见张宛心的人,徐靖轩眉心蹙了蹙。他不认为他们交情有特别好,只是她时常没来,遇到老师点名,会帮她掩饰一下;班上发讲义、填表格,会顺便也帮她弄好。下了课,离校门口有一段距离,他骑脚踏车会顺道载她去等公交车,就这样而已。
这只是很基本的同窗情谊,要说自己特别关切她,这他绝不承认。
而现在,也只是刚好体检顺序按座号排,她的座号刚好在他前面而已……
他绕到活动中心外,远远瞧见她在树荫底下与人谈话,隔了段距离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两人互动亲密。他认出,那是她无数八卦流言中的其中一位徘闻男主角,企管系第一才子,俊帅、聪颖、家世好,她名声会这么糟,这些人得负一半责任。
人类的嫉妒心使然吧,同时拥有这么多条件出众的男孩子青睐,不是滋味的人,少不了。
可是,她自己的言行也为人垢病,别人东西送了她便收,一点女孩子的矜持都不懂,自己制造话题给别人,别人能不说她虚荣拜金吗?
张宛心与对方谈完话,朝这里走来,见了他意外道:「咦?你怎么在这里?」
见他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纸袋,连忙解释:「我生日快到了,所以― 」
「快点进去,要轮到妳了。」他口气冷淡,没什么表情地先行进入。
「……喔。」
联谊当天,两系人马约在校门口集合。张宛心挨近他,悄声问:「你钥匙哪一支?」她想让他载。徐靖轩拨开她搭在肩上的手,语调平平。「我是主办人,钥匙不在其中。」而且他们系上的女生得抽财金系男生的钥匙。
她垮下肩,失望低哝。「徐靖轩,我是为你来的。」
他装作没听到,转身去找对方系上的召集人确认活动细节。
不到半个小时,出发前她已经和对方系上的人马混熟了,他一点也不意外地看见她站在财金系的风云人物杜非云身边,谈笑风生。
这是早先便听闻过的众多排闻男主角之一,看到名单上有杜非云大名,他便心知肚明这个大学三年多不曾参与这类活动的学长是为谁而来。和她沾上边的,还真个个都是出身豪门的翩翩贵公子。
其它人已经陆续往目的地前进,徐靖轩殿后,前头那一对还在蘑菇。
「你行不行啊你!」张宛心质疑了下。出门开惯了名车的人,到底有没有骑过机车?
「应该可以吧,这向朋友借来的……」杜非云边研究,一面低哝。
她跳开。「我不要给你载,我后悔了,我上有高堂― 」
杜非云笑着抓回她。「小没良心的,也不想想我为什么会来。」
「我又没有叫你来!」
徐靖轩按了下喇叭。「麻烦快一点!」
虽然口气仍是一贯的不愠不火,但张宛心听得出来,他有些不高兴了。
她乖乖爬上机车后座,两手抓紧杜非云腰间的衣服。「你、你给我骑小心一点,听见没!」
为他而来?徐靖轩望住前头偎在别人身上的身影,略带讽刺地笑哼。要是把她的话当真,就真的是蠢到有剩了。
因为耽搁了一些时间,加上他前面的杜非云不晓得忙着打情骂俏还是怎样,骑得超蠡速,与殿后的他是最后才到达,大伙已经生火烤肉玩起来了。
美女在这个时候能够享有的特权绝对包含美食,其它烤焦、难以入口的绝不会出现在她们面前。
张宛心端了盘烤好的食物,漾着笑走向他。「咯,我看你都没什么吃。」
徐靖轩瞟了眼餐盘。「我不饿,谢谢。」
被泼上不冷不热的一盆水,她有些无措地愣在原地。「你……是不是在生气?」
「没有。」
「那为什么!」
「心心!」前头的杜非云扬声喊她,徐靖轩回瞄一眼,接下餐盘。
「好,我收下,妳可以回去了。」
张宛心一肚子困惑地走回去。
「张小姐,敝人能否谦卑请教您一个问题?」杜非云递去一支烤得金黄诱人的奶油玉米,问道:「想吃窝边草,为什么要搬到兔窝外头来吃?声东击西,掩人耳目吗?」
「你想太多了。」她才没那么深的城府心计。
「我看妳对那个主办人挺有意思的,他知道妳的事吗?」
玉米啃没两口,她胃口尽失,塞回他手里。「我没说。」
杜非云不以为意,接手嗑光玉米,优雅地擦擦手。「如果他是冲着妳的家世而来,请妳劝他死心;如果他是受外界风评而退却,那么我劝妳死心,你们不适合。」
「杜非云,你非得这么诚实吗?」她泄气地瞪人。
他摊摊手。「我只是不想看妳受伤。」这两个人,稳定性不够,爱情观也不成熟,现在的她,不适宜谈恋爱。
「他叫你来监视我吗?请他放心,我不会败坏他家的门风。」
杜非云探手,抓住起身欲走的她。「为什么要这样想?妳就不能想成他很关心妳吗?」
她手腕一旋,挣脱他。「那我就更承担不起了。」
第三章
联谊回来后,徐靖轩对她的态度更淡了,除了必要讯息的告知,不会特别与她纠缠不清,每当她问起交往的事,他就立刻当作没听见,不响应,不理会。只是,她表现得实在太明显,例如!
「张宛心,系上聚餐要不要去?」
男同学示好约她,她一概摇头,但只要加上一句:「徐靖轩也会去唷!」
她马上点头。「那我去。」
班上已经流言四起,私底下传张宛心在倒追他。
她笑笑不以为意的态度,看得他更是恼火,好似多一桩排闻也只是餐后点心罢了,无需大惊小怪。
问题是!他、一、点、都、不、想、成、为、她、的、众、多、绯、闻、男、主、角、之、一!
「笔记?」纤纤玉手朝他伸来,他叹气,再不悦还是会抽出夹在课本中的笔记递去。
她下午才来,早上的课没上到。
她一面翻看,一面自言自语:「字迹真漂亮,要是这一手好字用来写情书给我,我一定会很珍惜,拿它当传家宝……」
徐靖轩充耳不闻,将背包往肩上甩,走出教室。
「等我啦!」她赶紧拎起包包追上去。
顺路载她到公车站牌下,她抽出一张五百元纸钞递给他。「曙。总务说系费是你先帮我垫的。」
那是因为老遇不到她的人,总务快抓狂了。
他沉默地将纸钞收进口袋,转身欲走。
「徐靖轩!」她扯扯他袖口。「你真的不考虑跟我交往吗?我虽然不是什么完美女友,但是我会很乖巧、很听你的话,你要不要!」
「妳公交车来了。」拨开她的手,他淡淡地打断。这些话,都快变成她的口头禅了,一时兴起便嚷个两句,他很难再有什么感觉。
隔天,他将新学期的选课单收齐,送交课务组,回来的路上经过空教室,听到里头传来争执声。
「徐靖轩、杜非云、张维勋、采承均……有差多我一个吗?」
「你觉得我斓,我就一定得斓给你看吗?」
「我都不在乎了,妳矜持什么?我条件哪里比他们差― 」
「我说我不要!你做什么,走开!」
他隐约认出熟悉的音韵,心下一惊,迅速推开教室门。
当下,他完全没多想,拉开纠扯中的两人,将她往身后抓,扬手便朝对方挥出一拳。「人家女孩子说了不要,你听不懂吗?」
「这是我跟她的事,你让开!」对方吃痛,愤怒回吼。徐靖轩感觉身后的张宛心紧紧抱住他腰际。
「我不以为,她会愿意跟你谈。」
男人讽刺低笑。「真把自己当护花使者了吗?告诉你,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这么急着强出头,未免太抬举自己。」
他还来不及回话,将脸埋在他背后的张宛心闷声低哝:「你这个人更奇怪,既然觉得我很烂,那我为什么要跟一个觉得我烂的人交往?」
徐靖轩回瞄她一眼,缓慢接口。「听清楚了?还是你会比较希望我报上教官室?」
对方闷闷地吞回话,悻悻然离开。
而后,教室只剩两人,短暂陷入寂静。
贴在身后的娇躯仍牢牢缠抱着,他感觉到轻微的颤抖,有一瞬间,徐靖轩以为她是惊吓、害怕的,但回过头,迎接他的是一张灿笑容颜。
「你刚刚― 很紧张厚?所以你其实是关心我的对吧?」她笑意甜甜,扯着他的手摇晃。「再给你一次机会喔,那要不要!」过于灿烂的笑颜,令他一把无名火瞬间燃起。
「不要再说什么交不交往的事了!」简直死性不改!
她愣住,笑意僵在唇边。
「今天的事究竟是怎么招惹来的,妳难道不曾检讨过自己吗?」
「那是因为!」她急欲解释。
「杜非云、张维勋、宋承均,人家有说错吗?还是妳要说他们全都是妳的哥哥?」
「……不是。」她低低吐出声音。
「有任何血缘关系?」
「……没有,完全没有。」
他恼火。「所以呢?妳要我怎么想?要那些人怎么想?对每一个男生,妳老是用这种暧昧态度去挑惹人家,谁不觉得妳随便?连我都― 」惊觉后面的话太伤人,他赶紧打住。
「都怎样?」反应过来,她轻笑出声。「你说啊,没关系,反正我大概也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她还笑得出来!一副完全无所谓,你怎么想我根本不痛不痒的模样。
「妳知道我怎么想?那妳知道我很讨厌妳随随便便就说要跟我交往的态度吗?妳知道我看不惯妳课爱上不上,不是逃课就是迟到吗?妳知道我多厌烦一天到晚借妳笔记,叮咛东叮咛西的,我又不是妳的谁!妳知道我多不喜欢被妳这样缠着,缠到谣言满天飞,我!」
「原来……是这样啊。」她恍悟地点点头。
他愕然,没料到她会是这种反应,没跳起来和他对骂,也没太多情绪反应,就只是很平静地理解、并接受。
「你应该早点说的,做人太好也不用好成这样。」太勉强自己了。
「妳!」他反应不过来,一时呆愣地望着她。
张宛心盯着鞋尖,很安静、很安静地沉默片刻。「造成你的困扰,真是抱歉,我原本以为……」以为他没那么讨厌她,所以才会借她笔记,帮她做那些事情,没想到,他是在忍耐她。她扯唇,又笑了笑,抬起头,很郑重地弯身致意。「总之,对不起。」
表达完歉意,她转身轻巧地离开。
他是不是― 说得太过分了?
望着她纤细的背影,他莫名地感到一阵后悔。
最后留在他眼底的那抹笑,不知为何,教他心房抽紧,隐隐地疼。
复杂的情绪整整纠缠了他一夜,隔天来上课,发现她居然破天荒赶得及早上第一节的课。
以为经过昨天的事,她多少会介意,可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坐到他左手边那个位子。
所以……她并没有放在心上吧?他其实不是有意要说那些话,也不是真的觉得她有多烦人,他甚至不觉得自己有任何的勉强,刚开始或许有一点,但后来,他真的是很自然地在做那些事情,有些贪懒的老师不点名,直接个人签到,他甚至做过在签到名单里偷偷帮她签名的事。
他真的,不讨厌她。
连他都无法理解,当时为什么会那么生气,那么……口不择言。
事后,他一直想向她道歉。
接连一个礼拜,她每节准时上课,也不再把教室当补眠场所,少了报告、笔记、考试等讯息传达,他竟不晓得自己还能跟她说什么。
下了课,她不会再跟着他、要他载她去等公交车,她另外有人载。
看杜非云在教室外等候,两人相偕离去,他胸口― 说不出来的闷。
不似从前,偶尔口气甜甜地赖住他,她没再开口要他帮任何一个忙,再小都没有。
很明显了,要说她没生气、没把那些话放在心上,那就是自欺欺人了。挣扎了片刻,他轻喊埋头整理上课重点的她。「张宛心,妳― 需要笔记吗?」
她刚刚上课,好像有闪了一下神。她抬眼,似乎颇讶异,愣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不麻烦你,谢谢。」
……看来记恨记很深。
他在心底偷偷叹气,很认命地道歉。「那天的事……很抱歉,我不是故意要说那种伤人的话,可不可以原谅我?」
「啊?」她眨眨眼,而后轻笑。「你不用道歉啊,我又没生气。」
是这样吗?
在她熟悉的浅浅笑意下,他以为事过境迁。
上完今天的最后一堂课,他刻意放慢了速度,等着她一如既往,拉着他衣袖,甜甜说声:「载我一程好不好?」
然而,她没有。
收拾完,她越过他,安安静静走开。
「张宛心!」他忍不住脱口喊她。「需不需要载妳去等公交车?」
她愣了愣。「啊,不用,我和人约好了。」
看来,是他过度乐观了,她并没有释怀。隔天,她一整天都没有来上课。
再隔天,他上完两节课,旁边那个位子仍是空的,一直到第三节上课十分钟后,她才匆匆赶到,由后门溜进来。
「一八七页,银行往来调节表。」他小小声告诉她。
「刚刚迟到偷溜进来的那个,在途存款是多少?」讲台上,凌厉的目光直接扫向她。
基本上我没有在途存款,连银行存款都不超过五位数……
她当然不敢这么找死,垂眸正欲思索应变对策,瞧见徐靖轩桌底下伸向她的掌心字迹。
「9870元。」她立即回答。
坐下来后,她撑住额头,调整呼吸,忍住晕眩感。
眼皮好重,她努力撑住不向周公投降……
徐靖轩偏头,留意到她脸色不太对劲。她一直不住地轻咳。「怎么了?」他指指她额头,那里一片瘀青。
她伸手摸了摸,有点肿,不过应该没关系。于是她仍然笑着回答:「没事,不小心撞到。」好不容易撑到下课,她站起身。
「妳去哪?」徐靖轩拧眉。她今天真的怪怪的。
「买早餐。」
都第三节下课了还买早餐?
张口正想叫她坐好,他去帮她买,她突然无预警地双脚一软,就在他面前倒下来。
徐靖轩出于反射动作,张臂接住她,整个人彻底傻眼。
「妳到底在逞什么强?」听到风声后赶来医务室的杜非云,双手环胸站在床尾瞪她。
「回去……不要说。」她轻喃,又垂下眸子。
「我不说,承均也会说。」
「那我自己跟表哥说。」
「杜宛心― 」
「张。」她由内到外,甚至骨子里,都担不起那个姓。
「OK,张。」杜非云立即修正。「怕伯父知道,为什么还要逞强?妳要自己负担生活费用,我们也不勉强妳,但真的不舒服就在家休息啊,前天才陪妳去看医生,休息一天又急着抱病跑来上课,真如此好学不倦,怎么不去看小鱼逆流而上当伟人?为了几堂课把自己搞成这德行,到底是为什么啊妳!」
「徐靖轩……不喜欢我这样。」求学态度散漫,有一节没一节地上,老是仗着别人帮忙,别人也会厌烦的……
她记在心上,他说的每一个字,虽然听得很难过,但是回家之后,一整晚想了又想,他并没有说错什么,她的求学态度是不对,她不可以……再麻烦他了。
「他说的每一个缺点,我都想改,努力做到他喜欢的样子……至少,不要让他讨厌……也许一直问、一直问,说不定有一天,他真的会答应让我当他的女朋友……堂哥,我真的很喜欢他。」
傻瓜!杜非云听得又气又心疼。
「值得吗?单凭表象就批判妳的人,值得妳这么喜欢?」他无法理解。
「不是的,他……他不是,他很好……」真的!她知道他不像表面上说的那么厌恶她,否则她才没那么厚的脸皮去缠他。
他一直不着痕迹地在帮她辟谣,维护她的名声,因为关心她,别人道她长短才会让他心情那么不好。
他私底下帮她做了很多事情,系上的权益会替她争取,琐琐碎碎的杂事替她处理,他身边那个位子不是没人坐过,是他刻意替她保留下来,这一路以来,他无声地护着她,她其实都知道。
她不是一厢情愿,是因为感受到他隐晦的温柔,所以她想,他至少有一点点喜欢自己,才能带着笑容,一遍遍问:「可不可以让我当你的女朋友?」
杜非云深深凝视她,而后,低低叹出一口气。「不觉得!很委屈吗?」她一出生,命运就待她不公平,要顾杜家的面子,又要扛母亲的过失,而她两者都不能拒绝。
知道她身家的人,说她千金大小姐,任性得不将上课当一回事。
不知道她身家的人,说她锦衣华服,爱慕虚荣。
他在旁边看,都替她心酸叫屈了。
原是千金小姐的命,本该被捧在掌心、众人呵宠的小公主,怎么会把自己搞成这样?就因为连她自己都无法作主的血缘―
现在,就连喜欢一个人,都无法被了解,爱得那么委屈。
他放柔了声调,怜惜道:「妳要是真的喜欢他,堂哥去跟他说好不好?」
「不要!」那会把他吓跑,他还没那么喜欢她,她想慢慢来,一点、一点地争取他的感情。
杜非云轻叹,坐到床畔,轻抚细致脸容。
这张遗传自母亲的美丽容颜,真不知是福是祸。她从小就很坚强,因为知道没有人可以依靠,早就习惯独立面对所有的事情,他一路看着她成长,有时想替她做点什么,都力不从心。这个女孩子,真的很让人心疼。
长指拨开她刘海,杜非云发现半掩在底下的瘀伤,看起来像是硬物砸出来的。
「这怎么来的?」
「妈妈……」她犹豫了一下。「今天早上,情况有点控制不了。」
他眉心轻拧。「这样不行,我看还是送疗养院好了,再这样下去,妳不见得应付得了。」
「可是!」
「心心,妳尽力了。这种事,还是要交给专业的医护人员。」他顿了顿,征询她的同意。「好吗?交给堂哥来处理。」他不想再看她这么累。
她沉默着,始终不吭声。
「为什么……」声音微哑,她困惑地逸出声。「我明明不是,你为什么……」
杜非云轻轻笑了,俯身亲了亲她额心。「妳是。不管有没有血缘,都是。」直起身,瞥见门口伫立的身影,杜非云勾唇浅笑,抚了抚她脸蛋。「我下午没课,顺道送妳回去?」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就望见徐靖轩缓步走来,下意识摸了摸额心,吓得语无伦次。「那个,徐、呃,我……」
他会不会更生气?觉得她又不够端庄矜持了?可那是因为―
徐靖轩将面包拆封,放到她手上,再将鲜奶插上吸管,动作沈稳,不疾不徐。
他还记得她说要去买早餐,所以去帮她买吗?
她望向后头的堂兄,以眼神告诉他:你看、你看!他真的对我不错啊。
杜非云挑挑眉。这样妳说满足了?
她绝对是他见过最不贪心的女人。
对,这样她就很开心了。
咬了一口面包,他会适时将手中的鲜奶凑到她嘴边,不让她噎到,光是这样体贴的小举动,就让她心房好暖好暖。
她要的,真的没有很多,这样就很够了,她不贪心的。
「我也可以送妳回去。」过了一会儿,他才缓慢地说出这一句。
「好啊、好啊!」她立刻点头热切响应,完全不理会堂兄的白眼。女大不中留啊!
「那么,就交给你了。」杜非云沈声道。
徐靖轩对上他沉沉的目光,恍然明白― 杜非云什么时候发现他站在那里?那些话,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还是有一点烧。」上完课,一只手掌伸来,贴上她额际,然后下了这个结论。「我陪妳去看医生?」
张宛心摇头,笑了笑。「药还有。」
先后走出教室,她跨了两个大步追上他,指头轻轻扯住他衣袖。「载我?」
徐靖轩没回答,把她手中的课本接过来。
今天上经济学,课本有点重。牵出脚踏车,她快手快脚地爬上去坐好。他家在南部,独自北上读书,租屋处离学校很近,平时便以脚踏车代步,她常常赖到后座要他载,省了偌大校园走到脚酸。
「懒鬼。」他笑斥,口气里没有一丝厌烦。
于是她也就嘻皮笑脸回他:「对呀。」
「真的不舒服的话,不要勉强。授课老师那里我会帮妳请病假。」骑了一小段路,他才开口。
这里路面不太平坦,怕她坐得不舒服,刻意放慢了速度。
她双手轻轻拉住他腰间的衣服保持平衡。「你那天真的被我吓到了吧?」
「知道就好。」第一次有女孩子在他面前昏倒,他当时整个人都傻掉了。
「所以你明明就很担心我嘛,这样还说不要当我男朋友,再给你一次机会,要不要?要不要?要不要!」她半嘻笑地缠闹,从一开始问得认真,到最后根本没有要他回答,以不造成对方任何压力的笑闹口气在问。
他低低轻笑,任她去嚷嚷。经过颠簸路面,她身体晃了一下,他腾出右手抓住她,顺势往腰间摆放,她小小愣了一下。这是第一次,指间轻触他腰际,感受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衬衫衣料传到她掌心,她迟疑地、缓慢地收拢双臂圈抱住,发现他并没有拒绝。
「待会儿没事的话,要不要去我那里?」
「啊?」她差点一头栽下去。
他、他……这句话,好猛!
徐靖轩完全不需要回头就知道她想歪了。
「经济学分组报告要做产业分析,妳那天没来,我就先把分组名单交上去了,妳跟我一组,我资料搜集得差不多了。」经济学老头超狠的,当天公布,当天搞定,逾时不受理,分组名单上没有的直接以零分计,看谁还敢乱逃课!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她轻按住胸口,舒缓娇弱心脏受到的刺激。
他住的地方,是很学生式的单人套房,不若一般男孩子的猪窝,他打理得相当干净清爽。张宛心第一次踏进他的住处,好奇地四处打量。桌上有台计算机,教科书整排摆放在书架上,床铺、衣柜,每一道摆设实用简洁,没有多余的累赘,很符合他沈稳理智的行事风格。
他开了计算机,点开活页夹,要她先研究数据,他则动作利落地泡好两杯速溶咖啡。
「你不怕我在里面发现一堆A 片?」听说男生计算机里好像都少不了这些。
「要真有妳就危险了。」
他才不会。张宛心有侍无恐地轻笑。
徐靖轩将冲好的咖啡摆放一旁,抽出书架上的资料夹,弯身与她讨论查到的资料,以及报告的初步架构。
她回身想说点什么,冷不防与后头近在咫尺的他撞个正着,不偏不倚凑上他微启的唇。
她愣住,他也愣了一下,但是他没有跳开,她也没有。他定定凝视她,眸色柔沈,于是她放胆,仰首微倾上前,再一次密密贴合他的唇瓣。他很快便有了回应,搭在桌缘与椅背的双手移到她身上,轻轻拥抱,掌心贴抚肩背。他们的第一记亲吻,不算太火热,是唇贴着唇,温柔轻吮的那种,连舌尖都害羞得不敢碰触、舔舐。
这是他的初吻,他想,应该也是她的,因为她看起来好生涩、好紧张。
结束了这个吻,他微微退开,没有多说什么,却悄悄握住了她微微颤抖的手,无声地十指交握。
「那个!」开了口,发现声音有点哑,她清清喉咙,试图解释。「杜非云、宋承均、还有……我不知道你想的还有谁,可是他们……我不是……」
努力想说清楚,却发现那好难。
要说亲人,其实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要说不是,可维系他们的真的就是亲人的那种关系……
她从不对谁解释这些,可是她不希望他觉得她很轻浮随便,她不是对谁都这样的。
「我知道,妳不用说。」她此刻忧虑、无措的模样其实比较让他心疼。至于她难以启齿的身世问题、与那些男孩子的关系,他不必懂,真的没有关系,他只要明白她是什么样的人,就够了。
她吻他、还有凝视他的神情,一直以来都很专注,他清楚地知道,她不是在游戏。
而他,也不是。
第四章
她是他的初恋,也是目前为止,唯一谈过的一段恋情。
从反感到了解、忍不住产生怜借,再到深深爱恋,一点一滴,他所倾注的每一分感情,都货真价实。
可是,他却忘了问,她― 是否了解?是否感受得到,他真的很爱她。
一直到后来,分开之后,他常常产生这样的疑问。徐靖轩将思绪由悠远的记忆中拉回,望向玄关处摆放的雨伞。
赔罪求和的礼物送出去了,很容易讨好的小妹露出笑容,既往不咎。另一项迟了许多年,该给女友的宠爱礼物,仍搁在口袋中,再也送不出去了。
他犹豫了一个晚上,在心中模拟过无数说词,鼓足了勇气,才拿起那把充当借口用的折迭伞,预备到隔壁按门铃。但是,他并没有预期会撞见这样的场面―
一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女方悲愤,男方恼怒,顶着脸上清晰的五指印拂袖而去。
他尴尬地僵在原地,不知该上前安慰好,还是退回屋内,假装没看见。
张宛心回身瞧见他,狼狈地拂拭颊畔泪水。
「呃……妳的伞。」脑袋一片空白,想了一个晚上的台词,没有一句说得出口。
她接过,没多说什么,匆匆开门进屋。
他盯着紧闭的门,良久无法动作。
她跟情人闹意见了吗?那,又是为了什么事?
记忆中,她脸上总是带着笑,他说的话,她只会说好,交往期间几乎不曾起过争执,更别提使用暴力。
她是那种难过会用笑来掩饰,然后自己躲起来哭的个性,对方究竟说了什么,让她如此伤心,连泪都藏不住?目光再度飘向她所在的方向,神情难掩忧虑。
她― 还好吗?
又过了几天,他晚上出门采买日常用品,电梯迟迟等不来,他想起下班的时候好像看见三楼住户要搬进来,大概占用到电梯了。五楼不算高,他也不以为意,打开安全门走楼梯。
踩下第一阶时,轻不可闻的吸气声飘进耳膜。
他顿住脚步,认出蹲靠在转角的身影,纤弱的肩微微颤动,只有泪水无声自圈起的双臂间流淌。
那种连哭都哭不出声的模样,瞬间揪握住他疼痛的心。
他收住步伐,无声退回安全门的另一端,听着她一声声浅促不稳的呼吸声在空旷的楼梯问迥响,也在他心底回荡,一声声,揪扯心扉。
良久、良久。回到屋内,他脑海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想,双手却自有意识地行动,等他回过神来,正站在厨房中央,看着烤箱里刚出炉的饼干发呆。
巧克力可以抗忧郁,你不知道吗?我要吃、我要吃!做给人家吃啦……
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想吃几片巧克力饼干。成效如何?他不晓得,但是她说能抚慰悲伤,吃完后总能见她再度露出清灿笑颜。
他找出密封罐,将所有烤好的饼干放入,带着它按下隔壁的门铃。
来开门的她,双眼仍看得出明显的红肿,他递出饼干罐,再安静返回自己屋内……
张宛心在门口站了十分钟,回到房内,又抱着饼干罐呆怔了十分钟。
最后,她安静地坐在床上,缓慢地打开瓶罐品尝。这是他做的,隔了十多年,她仍能一口便尝出来。她咬了一口,又一口。这饼干,是苦的。
她骗了他,吃巧克力饼干一点也没有办法让心情变好……
流着眼泪,她吃光了所有苦苦的饼干。
在那之后,遇见她时,她脸上又挂回那记他熟悉的浅浅笑容。
「巧克力饼干很好吃,谢谢。」她将空罐子还他时,这么对他说。
「你们……」他迟疑了下。「没事了吧?」
「已经没事了,谢谢你的关心。」她微笑回答他。
和好了吗?那就好。
他可以安心,品尝自身的惆怅,在爱情里,继续孤独。
再隔一天,他下班回来时,半掩的安全门内传出争执声,他停下找钥匙的动作。
她不是说没事了吗?来不及迥避,失控的音量已传进他耳里。
「我是有其它人,那又怎么样?妳自己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不要拿我跟你比,我没有你那么脏!」
「是吗?」男人哼笑。「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妳二十岁就堕过胎,谁晓得这几年下来妳为多少男人拿过小孩!」
心房一阵重击,徐靖轩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他按住心脏的地方,无法发声。至今才知道,有一种痛,是说不出来、也无法形容的。
他步伐僵硬地走上前,推开安全门―
「我本来不想说的,是妳要自取其辱!早就斓到不行了,有什么资格要求我!」男人推开她,她没能站稳脚步,额心撞上楼梯扶手,重重跌坐地面,他不曾回头、不曾关切,与徐靖轩擦身而过,独留下她。她一直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像尊石雕,动也不动。
徐靖轩上前,扶起她。
「是不是……错过一次,这辈子就永无翻身之日了?」她好茫然,抬起干涩的眼眸。
这些年下来,类似的话她已经听得够多、承受够多相同的伤害,已经没有眼泪,也哭不出来了。
一瞬间的痛楚,穿透心扉。他收紧臂膀,牢牢地、心痛地抱紧她。她流不出的泪,自他眼眸流淌。
她待在他房里,木然地坐着。徐靖轩找出医药箱。楼梯扶手突出的部分刮伤了她,幸好伤口不深,他先拭去额上的血迹,再仔细替她消毒、上药、包扎。
「我要回去。」她面无表情地说。
「在这里,妳同样可以做任何妳想做的事。」他不要在这个时候,放她一个人在角落,孤独地流泪。
「我想砸光所有看得见的东西。」
「那妳就砸。」他不会阻止。
「我想揍人。」
「妳可以揍我。」
两行清泪静静滑落。「徐靖轩,你是浑蛋。」
「我是。」他不否认。她是这世上最有资格这么骂他的人,他对她做的,何止是浑蛋而已。
他温柔嗓音的包容,换来她急涌的泪水,她抡拳朝他揍了一记。「都是你!都是你害的― 」
「对不起。」他低低道歉。
第一拳挥出去,就再也停不了,她一拳又一拳,落在他肩膀、胸口。「现在说对不起有什么用,你知不知道我多努力想谈好一场恋爱?每一段恋情,都好用心、全心全意对待对方,但是结果呢?从你到最后这一个,谁又真的珍惜过?我只是想要有个男人真心爱我而已,有这么难吗?我自认自律自爱,但是因为我犯过错,所以我活该被背叛、被当成玩玩就好不必认真的女人?!人是不是永远不能犯错?一次年少无知,一辈子就被否定到底……」说到最后,她趴在他肩膀痛哭失声。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好抱歉,宛心……」他抱牢她,一遍遍吻去她脸上的泪水,一声声歉语。
「有的时候,我真的好恨你……」她哽咽泣喃。
他是她付出得最深最重的一个,到头来,也伤得最深最重,那道伤口,直至今日仍疼痛着,午夜梦回,还会哭着喊他的名字醒来,然后抱着另一边没有他的被子无声哭泣。
年少时,她不懂,为什么那么深地爱一个人,那个人却没有办法同等回报?
三十岁后的她,还是不懂。
她永远只能得到伤害。
伤到最后,连她都自我怀疑,她是不是真的那么差劲?那么不值得爱?否则为什么,男人总是不珍借她……她哭了很久,在他怀中一股脑儿地宣泄出积压多年的伤痛与泪水,他始终没放开手,牢牢将她圈抱住,陪着她无声落泪。
那一夜,她在他怀中入睡,而他,一直没有松开环抱着她的双手。
隔日醒来,已看不见她的人。
后来遇上,她笑着对他说:「那天很抱歉,我有些失态。还有,谢谢你。」
「妳!我是说,你们……」
「分手了。」在他无言的凝视下,她笑笑地说:「你放心,又不是第一次失恋,我没事。」
所有失控的情绪,收拾得干干净净,脸上笑容完美得挑不出一丝异样,彷佛真的云淡风轻。但是他不相信。她哪一次不是笑着跟他说没事?可是结果呢?她的笑跟面具一样,随时都可以挂上去,他已经被骗过很多次,再也无法被她的笑容安抚。
而后,他每晚都来按她住处的门铃。「去我那里还是妳要让我进去?」
她不只一次告诉他:「我不会想不开,你不用这样守着我。」
「我知道。」他只是不想在她难过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我只是想陪着妳。」
「你以为你能陪到什么时候?」
「到妳不再需要。」真的,只要她身边还有位置容纳他,他就不愿走,除非!她不要。
果然……是在赎罪吗?张宛心苦笑。
「我那天说的是气话,你不用放在心上,你没欠我什么。」是她挑男人的眼光出问题,与任何人都无关,他不需要背负什么道义责任。
「那就当是一个普通朋友的陪伴。我租了DVD,还烤了妳喜欢的小饼干,一起过来看?」他的提议太诱人,于是她向心里的渴望屈服了。她真的怕了一个人挨过看不到尽头的漫漫长夜。
他们一连看了两部片子,徐靖轩起身要换片时,察觉她枕在他肩上睡着了。
她睡得好熟。
他放柔了眸光,放任压抑在眸心的深沈情感流泄,指尖轻抚过她细致的眉型、脸蛋,还有他曾吻过无数次的柔唇……
有多久没这样看着她睡着的模样了?
她像个孩子似的,睡着时特别缺乏安全感,眉心总是不安地轻蹙,怀里、手中一定得攀握住什么,才能安心。
他探手取来遥控器关闭屏幕电源,动作轻柔地将她移入怀里,如过去那般挪出一手让她握着,她这才舒开眉头,唇畔逸出一缕带了点孩子气的笑意,嫩颊朝他胸膛蹭了蹭,依偎着安心陷入更深沈的睡眠中。
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响起,徐曼儒进门时看见客厅这一幕,呆了呆。对了,今天是周末,徐靖轩想起。怀中人儿蹙了蹙眉心,被钥匙的声响惊扰,他嘘了妹妹一声,要她动作轻一点。
徐曼儒足足发了一分钟的呆,才回过神来。
「她、哥,你!」他交女朋友了?什么时候的事?
那张半掩在他怀里的容颜并不陌生,那么美的女人看过一次就会记得― 啊!
隔壁那个刚搬来的美丽芳邻!
她后来遇到,对方跟她打招呼,喊了一声「曼曼」,她还在想说!搞什么,我跟妳有那么熟吗?
然后她说:「想不起来了?我是张宛心。」
她后来想了很久,终于想起那是哥哥初恋女友的名字……
徐靖轩看出妹妹有满肚子疑惑要问,示意她稍安勿躁,轻轻抽出被握住的手,将怀中沈睡的人儿抱进房,拉好被子,这才退出房门。
几乎是他一抽身,张宛心就醒了。冰冷空泛的床被,她总是无法睡太久。赤脚踩在地板上,那凉意令她打了个冷颤,她静悄悄地扭开门把,听见曼曼的声音。「你们复合了?」
「没有。」他说。「她刚失恋,心情不太好,妳跟她讲话温和一点,不要像以前那样凶巴巴的。」
「她失恋关你什么事啊?又不是你害的。」她回呛。还要她迁就,现在是失恋最大是吧?
「真的不是我吗?」徐靖轩温温地回了这一句。「曼曼,妳自己摸着良心说,妳真的不认为,我把她害得多惨?」
「……」她哑口无言。
「我有多对不起她,妳不会不晓得,就算是为了我,请妳对她好一点,难道不行吗?」
「……你这样说,好像因为你亏欠她很多,不管她想怎样,你都会任她予取予求就是了?」她闷声低哝。
「我会。」他坚定回答,毫不迟疑。在他回房前,张宛心轻巧地躺回床上,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开门声响起,她可以感觉他来到床边,正凝视着她。
她侧过身,面向外头蜷睡,过了一会儿,后方的床位微微下陷,温暖的热源由身后贴近,他张臂搂住她,密密将她圈在怀抱之中。
他没有忘记,找到她的手,掌心贴着掌心,十指缠握,不教她连在梦里都慌张找寻、孤单哭泣。
厨房里,张宛心正在烹煮晚餐,而外头的徐靖轩埋头聚精会神地审稿。
最近稿量暴增,加上有个同事离职了,多出来的工作量得带回家来处理才消化得完。
他明明很忙,还是每天来找她,带着处理不完的工作来按她的门铃,看得出来他真的很不放心她。其实,他真的不必这样,她不是没受过伤,早就习惯一个人舔舐伤口,可是迎上他温暖的眼神,她总是没有办法把话说出口,寂静空间里,有他陪伴的感觉真的很好,即使各做各的事,没有任何交谈,一回过头能看见他沈稳的身影,便能令她感到踏实。
这样的自己好糟糕,她并不想如此过度依恋他的存在。
「靖轩,先吃饭。」她将最后一道菜端上桌,喊着客厅的他。
他暂时搁下工作,「妳明天上什么班?」
「早班。」他现在每天都去接她下班,同事酸言酸语地说她换男人的速度多快,她早已听到麻痹。
「那妳可能要等我一下,还是妳要先回来?」她如果上早班,会比他早一个小时下班,如果是晚班,他会开车去接她。
她告诉过他不用那么麻烦,但他总是说,他待的杂志社离她只隔两条街,顺路接她回家并不麻烦。
但是,夜里专程出门来接她,这样还算顺路吗?「最近事情比较多,下班时间可能会拖晚一点,妳要先回来吗?」他又问了次。
「附近有间咖啡店,我在那里等你。」挣扎半天,还是向自己投降,她不要一个人回来,她……想和他在一起。
他轻轻笑了。「好。」
她一直等到将近六点,徐靖轩才赶来。
「抱歉,让妳等那么久。」结完帐,他牵着她走出咖啡厅。「时间有点晚了,我们先吃完晚餐再回去好了。」
他带她到一家新开幕的法式餐厅用餐,他说同事来过,料理不错吃,而且给他新开幕的优惠券。
用完餐,他说喝了点酒别马上开车,先四处走走,吹吹风醒酒。
他们沿着河堤边散步,看到有情侣在玩仙女棒,于是他又说:「反正闲着,买几支来玩玩看好了。」前头的小情侣,手握同一支仙女棒,在空中比画,轮流玩猜字游戏。「我赌他写了『大笨蛋』。」他悄悄在她耳边说。
她笑捶他一记。「人家明明很浪漫地写了『I LOVE YOU』 !」
「这么聪明?那要不要猜猜我写什么?」
他写得很快,仙女棒余光在空中划过又迅速消失。
她没说话,盯着手中燃烧到尽头的仙女棒。灿烂火花减弱,终至消失,陷入黑暗,探寻不着余温。
「没有了……」她失望低喃。
一如,燃烧到尽头的爱情,璀璨过后,只剩一片残骸余烬,面目全非,一点也不美丽。
徐靖轩重新点燃,将全新的、美丽的光芒火花放到她手中。「我的给妳。」
只要她想要,他会一直替她点燃这片美丽。
她仰眸凝视他。「你记得,对不对?」
「什么?」态度沉着自然。
「我的生日。你其实记得。」他刚刚― 写了「Happy Birthday」。所以今晚,他才会用那么迂回的方式帮她庆生,陪着她一整晚。
「对。」他记得。
记得今天是她三十二岁生日。
记得她说,她喜欢的小浪漫,就算只是玩几根仙女棒。
只要用心,小小的浪漫就能拥有大大的感动。
后来,他在回家的路上,顺道买了巧克力口味的小蛋糕,赶在十二点以前让她吹蜡烛许愿。
他们也小酌了几杯红酒,背靠着背,她面色红晕,微醺。
「你是不是― 很想补偿我?」他这段时间努力地对她好,感觉得出他真的很愧疚。
「是。」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为她做些什么?
「那是不是我要什么你都会答应?」
「妳要什么?」
「这个。」她回身,探向他外套口袋,取出那只小小的、精美的包装纸盒。她知道里头是什么,更知道他挑选的时候,神情有多温柔、多慎重。
她想要。
徐靖轩低低轻叹。「好。」
她根本不用要求,这本来就是要给她的啊!日日带在身上,却苦思不出好藉口,怕她拒绝不肯收。
那声叹息,扎痛了她的心。
这是他为另一个女人选购的,她知道。这是他对另一个女人珍视怜惜的心意,她知道。但是,他从来没有送过她什么,用那么在乎怜惜的心情……
她很霸道、很无理、很厚颜,但……她真的想要!想夺占他用那样的心情选购的物品。
不想看见他勉强为难的神情,她仰首,冲动地吻住他。
他讶然,愕瞪着她。她假装没看见,闭上眼,将唇压得更深,不理会心头纠结的疼痛由何而来,任性纠缠。「你不是说,我想要怎样都可以?」她还想要― 他今晚留下来。
过重的吻,咬破了他的唇,她蜿蜓的吻落在他喉结、颈际,处处点火。
「妳醉了吗?」徐靖轩稍稍拉开她,直视她迷蒙的眼。
「没有。」只是遇上他,好像总清醒不起来。
他一阵静默。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是一秒,她没心思注意,只知道,他再度收拢臂膀,给她一记更浓烈、更窒息的吻,用几欲吞噬的深沈与她纠缠。
多年前的第一个吻,由她主动,开启了两人情感的序章,多年后的第一个吻,仍是由她主动,开启的……或许只是一场无意义的肉欲纠缠。
她睡着了。一场热烈燃烧的性爱激缠过后,她倦累地蜷卧在他臂弯沉沉睡去,他却睁着眼,整夜无法入眠。他想起,十多年前的她,温柔纯情,吻他时含蓄又可爱的神情,会让他情不自禁,一吻再吻。
他想起,他们之间第一场性爱,当时好像也喝了点水果酒,但她辩称她没有醉,是他太帅了,害她心里小鹿乱撞。她不晓得,她微醺娇惑的模样,才真的令他意乱情迷。
他想起……他还想起好多,那段纯净无瑕的感情、单单纯纯去爱的年少青春、她对他说过的每一句情话,往后的岁月里,怎么也忘不了……
第五章
那一记亲吻,开启两人隐晦含蓄的感情。第一学期结束,他回南部放寒假,见不到面的日子里,总记得偶尔与她通通电话,每晚MSN聊不完。
小妹觉得奇怪,问他为什么老对着计算机微笑?他悄悄告诉她:「哥哥有喜欢的人了,妳是第一个知道的。」
寒假结束,回到台北准备开学,当天晚上便接到她的电话,告诉他,她在他住处楼下。
她带着宵夜,笑意甜甜地跑来,等不及明日,只想看他一眼,一倾思念。
爱情,在隐晦迷离时最美,那时的她,依然动不动就问他:要不要交往、要不要交往?拿它当口头禅笑着闹他。他总是面带微笑任她去嚷,有时牵住她的手,有时替她拨开被微风吹乱的长发。
他身边的位置永远只留给她,在所有人眼中,他们早就是心照不宣的一对,直到系上筹划六系联办的毕业班送旧晚会的那一天,他们都喝了一点,只是水果酒,不至于醉。
他送她回去,一面打量她。「醉了?妳脸好红。」她好像才喝一杯半,酒量有这么差吗?
「才不是……」她心跳得好快,他温热的掌心熨贴着她,害她瞧着那张清俊容颜就莫名地脸红紧张,都不能理智思考了。
他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会那么大胆,没多想便脱口而出,问她:「要不要去我那里?」
「最近……好像没有报告要做。」她微赧道。
「不是报告。」他眼神火热,她再不解人事都不会错认那样的涵义。也许是酒精催化了激情,也或许气氛、感觉都对了,总之,那一晚他没送她回去,而是在他住处一起过夜。他们都是第一次,陌生、无措之中,探索对方的身体,找寻能让彼此快乐的方式,共舞出两性欢愉的节奏。
过后,她趴在他赤裸的胸前,啃咬他唇瓣,几乎是习惯性缠闹。「看吧,当我的男朋友福利真的很多,快说要不要跟我交往,我很乖,又漂亮、还会帮你送宵夜、晚上可以让你抱着取暖、而且― 」
「好。」这一次,他认真地回应了她,吻住她错愕微张的唇。
那一夜过后,他们的恋情正式浮上台面,成为班上最早成形的第一对班对。
所有人都不看好他们,直言他们要不了多久便会分手。
风风雨雨、流言听得不少,说她爱玩、心思不定、和多少人搞暧昧,说两人个性差太多,必难长久……这些他都一笑置之。
说她爱玩― 谁知道她每晚结束打工工作,就会带着宵夜来找他?
说她不定性!谁知道她眼睛里多专心看着他一个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认真看待。说她和别的男生搞暧昧― 谁知道她和这些男生是什么关系,不知内情又如何下定论?
说他们性情迥异!他们一直都在调整步伐配合彼此呀,谁又看见了他们的认真?
对于不懂她的人,他不打算多费唇舌解释,他们的爱情,也无须向谁背书说明。
他永远记得,医务室里她酸楚却又执着坚定的那一句!
「我真的很喜欢他。」
是这一句强烈震动了他的心房,要说不感动是骗人的,早在那之前,他便已不知不觉悄悄动了心,一天又一天,随着她一颦一笑间,情意点滴加深,无论旁人说了什么,他坚定地牵着她的手,走这条共同的感情路。
基本上,张宛心算是相当乖巧的女朋友,只除了有时候,真的挺散仙的。「徐靖轩、徐靖轩,我跟你说,我的经济学课本不见了!」那本超厚的经济学课本很贵耶,上完前半学期的个体经济学,还有后半学期的总体经济学要撑啊,六学分超贵的,它不能现在给她搞失踪啦!
「在我那里,它没有不见。」
「咦咦咦?」哪时流浪到那里去?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上个礼拜三晚上,妳拿它来垫便当了,记得吗?」还沾到腌黄瓜的酱汁,超历尽沧桑的一本书。
「呃、呵呵!」她干笑。
「妳可以忘记课本在我那里,但是请不要忘记这礼拜要小考。」有人不准他边吃边读书,被她一闹,害他也没看到书。
她比较及时行乐,很多事情总是无所谓,所以他通常是他们之中较为理智的那一个。常常,他会觉得自己像她的老妈子。她对爱情很专注,谈起恋爱便全心全意、整个人栽进去,因此他会比较清醒,考虑比较多。当她被爱情冲昏头时,他会戳破她满脑子浪漫的粉色梦幻泡泡,适时提醒她:「我叫妳看书,不是看我。」
当时只能实际地想到她的成绩单,他一点都不想明年当她的「学长」。
那一阵子,麦当劳推出套餐加价购Hello Kitty娃娃的活动,也不晓得为什么,造成极大轰动,苦了一堆有女朋友的人,排长长的队伍耗掉两个小时,只为了讨女朋友欢心。
他没做那种缺乏经济效益的事,她抗议说:「你都没有送过我什么礼物耶,哪有人像你这样当男朋友的,会不会太轻松了一点?」
当时,他直接抽出顺道替她完成、明天得交出去的个人报告,塞到她手上。
「这个就是我送妳最好的礼物,收到成绩单妳就会感谢我了。」
做人凭良心,他都不晓得帮她挽救了多少岌岌可危的学分,这个男朋友当得一点都不轻松好吗?但是有的时候,他也会用自己的方式宠她。她喜欢吃巧克力饼干,嚷着要他做爱心甜点给她,这个他就会依她。他慎重其事地去问了擅厨艺的学姊,抄来食谱及烘培饼干的步骤、细节、注意事项,他可不想虐待她的胃。
她吃进第一口时,吃惊地张大眼,重复确认。「你真的是第一次做点心,没错吧?」
「是的,妳已经问三遍了。」
她嚷着要他做,其实没在美味上抱任何的期待,只是想看他花心思为她张罗、宠爱她的举动罢了,那能让她尝到爱情的滋味。
可是,他却用心地研究了每一个步骤,那么认真地做这件事!
当下,她感动地上前拥抱,主动献吻。
他人生的第一道点心,换来了女友甜蜜的亲吻,以及!一个旖旎美丽的夜晚。
更多时候,他的自制力其实并没有自以为的好。期末考前,抓她过来K书抱佛脚,他得摸着良心说,她这回真的没有存心闹他,洗完澡就乖乖听话趴在他床上看书,她很安分,只除了偶尔双手托腮,依恋的眼神绕着他转。
任谁被那样柔情款款、无尽痴迷的眼神凝望,都很难再专心下去。他又不是死人,自她沐浴过后、隐隐约约的体香便一直在诱惑他、挑战他的自制力。
自从初尝情欲后,欲望成了他脆弱的一环,处于血气方刚、容易冲动的时期,又是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往往很容易失控。
最后,他向热烫的身体欲望投降,上床来拥抱她。
「咦?」被他出其不意地吻得晕头转向,她一时醉眼迷蒙,反应不过来。
「我想抱妳。」身体亲密相贴,让她感受到因她而起的炽热。
「啊?可是― 」
他已经解开上衣的钮扣,埋入酥胸吮住那柔嫩的红点。
一记呻吟忍不住溜出她唇畔。「你……色狼!」
他贪欲,他承认。他无法思考太多,亢奋的身体埋入女性特有的柔润。最后,佛脚没抱到,他倒是抱了一晚的软玉温香。
隔天,因为选修的课程略有差异,他早上有考试,出门时,他的宝贝女友还缩在被子里赖床。
他吻了吻她,叮咛道:「第四节考经济学,我十点会再打电话回来叫妳,妳要是醒了就先来学校,听见了吗?」
「唔。」她含糊点了下头,将脸埋入犹有他气息的枕被蹭了蹭。
他在考完试后,拨了电话给她,她没接。他想她应该已经在路上了,也就不以为意。
直到接近考试时间,还没看到她的人,他又拨了她手机,依然没接。
搞什么?
上课钟声已经响了,同学陆续就坐,他又连拨了几次,眼看考卷发下来了,他只好先进教室,想办法替她留后路。「教授,张宛心同学身体不舒服,要我代她请假。」
「班代,不要再替女朋友找借口了啦!」台下传来这一句。
他现场窘得半死!
教授瞄了他一眼。「交上医生开的诊断证明,明天中午来找我补考。」
「是。」他埋头回座应考。
一直到考完试,依然不见她的人。
他后来又拨了一次电话,这回她接了。
「宛、心,怎么没来考试?妳还好吧?」
「……还好。」
他等着,迟迟等不到下一句解释。「然后呢?」关于她缺考的原因。
「我没事。」还是只有这一句。
「一点事都没有?」他再次确认。
「……嗯。」
「张宛心小姐,今天期末考,不是一般逃课而已。」
「……我睡过头,忘了。」很好!她大小姐连期末考也可以忘,他算是服了她了!
「那妳现在是打算怎么办?」
「应该还可以补考吧?」口气不是很确定。
「……随便妳。」
张宛心听出他声音沈了下来,不安地问:「你!生气了?」
「我不应该吗?」
「……」
「明天中午自己去找彭教授,看他愿不愿意通融让妳补考。」说完,他切断通话。
他现在相当不爽!而且自认绝对有立场生气!以为她发生什么意外,结果她居然给他丢来几个字― 睡过头、忘了!
平日爱怎么逃课他都随她去了,连期末考都不给它当一回事吗?明明就千叮咛万交代,还是给他当马耳东风!她究竟是想怎样?这么洒脱帅气,那他一天到晚替她急个半死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很生气,却又担心她岌岌可危的三学分。
张宛心,妳实在是够了!
憋着一腔不满,晚上回到住处,远远便看见她蹲靠在大门旁,模样看起来可怜兮兮。
「妳干么?」他面无表情地瞥她。
知道做错事了,才来装无辜博取同情?
「你!气还没消吗?」知道他不高兴,她整个人坐立难安,非得来这一趟,否则怎么样都无法安心。
「妳也知道我会生气?」所以她存心的就是了?
「……算了,我还是明天再来好了。」他看起来很不想理她的样子,还是别惹他心烦好了。她低着头,识相地站起来。看她垂头丧气的样子,徐靖轩被打败,没好气地叫住她。「都来了干么不上去?」
「你要让我上去吗?」她问得好可怜。
徐靖轩白她一眼,低头找钥匙。
她很乖巧、很安静地跟在后面。
「脚怎么了?」他留意到她走路姿态微跛。
「不小心扭到。」
「妳不是说没事?」手伸了过来搀扶她,她乘机赖过去,双手顺势圈抱住他腰际。
「妳耍无赖啊?」这样就想混过去?
上楼后,徐靖轩找出软膏替她推揉,她像个等待判刑的犯人,不敢吭声。
瞄了她正襟危坐的神态一眼,他轻轻叹气。
「张宛心,我能不能拜托妳认真一点?我真的很不想明年升大二时,妳却被二一,同班我还有办法帮妳撑过去,要是妳一个人,我根本照应不到。」说到底,他的生气,是源于担心。他起身,没再看她一眼,进浴室洗手。
洗完手出来,她仍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他犹有余愠,径自坐到书桌前,抽出课本不再搭理她。
「我妈妈……精神状况不太稳定,今天疗养院打电话来,我……很担心,没想太多就赶过去了,对不起。」
他停住翻书的动作,回眸。
「以前在家里时,我有替她请看护,可是― 有时候情况还是很难预料,她情绪不稳的时候会想轻生,看护不见得有办法。」
所以她之前常常课上到一半就突然离开,是因为这样?
她仍是低着头,径自说:「后来杜非云!我堂哥,他替我找了间疗养院,让她接受稳定的治疗,情况本来好很多了,但今天也不晓得为什么,突然哭闹起来,一直嚷着要找我,所以我!」
母亲都在闹自杀了,谁还管得了期末考!
「那妳怎么不早说?」他明明问了,她一直说没事。
「难道你要我说我母亲偷人,给丈夫戴绿帽,所以才会离婚,搞到自己精神失常,而我是杜家巴不得抹去的羞耻纪录?」这又不是多光荣的事,可以四处嚷嚷!
她自己丢脸无所谓,可是杜明渊的面子总要顾一下,她总是他名义上的女儿,虽然自己人其实都心知肚明,她不是杜家的种……
一双臂膀伸来,她不假思索地缠抱住他,将脸庞埋入。
杜明渊的第一段婚姻,结束于杜夫人难产辞世,留下独生女儿。她母亲是杜明渊的第二任妻子。
这桩老夫少妻的婚姻,杜明渊始终倾尽全力地疼宠妻子,只是,女人有时候被爱情迷惑了眼,会做出一些很错误的事情。她为了年轻俊俏的男人,背叛了丈夫,但全心以为的深挚爱情,只是包裹糖衣的毒,她离婚后才明白,男人要的是财富,而不是怀了三个月身孕、一无所有的她。
夫家、娘家,再无容身之处。一天又一天,母亲的神智从此开始恍惚。年幼时的她,并不清楚真相,知道的只是外界说法― 夫妻年纪相差太大,因观念不合、难以相处而离异,而杜明渊也是有情有义,仍关照前妻及女儿。
但是,当事人不说,不代表她永远不会知晓,事实就是事实,当她十四岁时从其它亲人口中得知真相后,便再也没喊过杜明渊一声「爸爸」
她喊不出口,也没那个脸喊。
她想,杜明渊一定很恨她,时时看着那个妻子背叛的铁证就在自己面前,他却什么也不能说,心里会有多呕?
难怪,他们父女从小就不亲,他也甚少理会她,连看都不愿多看她一眼,他多怨恨这张几乎遗传了母亲的美艳容貌啊……
于是,若无必要,她也几乎不再踏入杜家大宅,与母亲待在那楝他为她们备置的华屋里,寂寞地生活着。
「所以,那些东西是他要杜非云他们转交的吧?」衣饰、名车,拜金之名不经而走。
「我不能不收,总要替他撑住面子啊。」在身分上,她还是杜明渊的女儿,衣着打扮不能让他丢脸,被熟人笑话。她唯一的坚持是不收生活费。她可以自己打工,若别人问起,说学习经验还交代得过去。
「妳替他撑住面子,自己生活圈里的名声却烂成一团了!」顾父亲的颜面,顾母亲的声誉,她自己呢?外在光鲜亮丽,骨子里有多苦?
「没关系啊。」她笑笑地回道。别让杜家丢脸就好,她们母女已经够对不起人家了。
徐靖轩垂眸凝视她。
她是不是觉得,自己的存在是错误,辱了杜家的颜面,同时也毁了母亲的人生?
以为她拥有人人称羡的家境,原来,她竟是如此孤单,处于夹缝之中,僵窘难堪的存在,没有归属感,即便有人真心关怀,都觉得名不正言不顺,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
后来,他送她回去,她倚在他臂弯,指着那座华丽屋宇告诉他:「大家都以为我是里头的小公主,其实,只是偷穿了公主衣服的婢女,这一切,都是要还回去的。你想不想娶富家千金少奋斗三十年?想的话要快点换女朋友,我恐怕无法满足你这个愿望。」她半自嘲半玩笑地说。
徐靖轩报复地勒紧她的纤腰,重重吻她一记。「张小姐,妳还可以再更瞧不起我一点!」
「我是说真的,杜家的财产我一毛钱都分不到。」就算分得到她也没脸拿,就连这栋登记在她名下的房子,早晚她也会还回去。
「所以妳明天一定要给我准时去补考,没家产至少要有学历。」她姓张还是姓杜,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反正小孩是姓徐。他现在只要求她学期末给他All pass,他就相当感恩了。
「你还没忘记这件事啊……」
「这三学分妳没拿到,我会记一辈子。」
「一辈子啊……呵!」能让他记一辈子,似乎也不错。
「还敢给我嘻皮笑脸……」念归念,落在她唇际的吻,却轻轻柔柔、谴谴卷蜷。他永远忘不掉的,其实不是她险些被当掉的三学分,而是这一晚,她的身世对他造成的冲击。
脸上永远漾着甜甜笑意的女孩,其实不若他以为的幸福快乐,在她坚强的笑脸之下,是一颗脆弱孤单的心。
没对她说出口有多么不舍,但他在心底暗暗打定主意,要一辈子疼惜她,守护那颗心。
后来,教授还是同意让她补考,有惊无险地All pass。
升上大二后,很多事情都没变,也有某些地方悄悄转变!
他变得对她更多包容、更多理解,她的笑容变得更真实,不再只是挂在脸上的习惯性表情。他依然扮演那个替她看头顾尾的角色,也适时为她的逃课作掩护,必要时还得在考试时暗渡陈仓。自从认识她之后,他的道德指数完全直线下降。有些同学调侃他:「班代,你这样不公平啦,张宛心那么混,你还这样帮她。」
「没办法,谁叫妳不是人家的女朋友!」
虽然班上同学你一言我一语地争相抗议,但他平日人缘算不错,倒也没人会不上地道去拆穿他就是了。
大二上学期即将结束之前,发生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其实也挺严重的事件插曲。
那段时间,她的母亲情绪相当不稳定,醒来看不见女儿便嚷着要找她,她不忍心母亲成天注射镇定剂,几乎是走不开身。
那时,正逢期末考,她根本没心思上课,更别提考试。
于是,在她期末考缺考的那天,他做了件连自己都意外的事情!在应答考卷上写了她的名字。那时,他并没有想很多。他成绩很好,被当这一科了不起只是领不到奖学金,明年再重修学分而已,她在及格边缘挣扎的成绩比较值得忧心。可是!干宵小勾当一定会有报应的,下场是创下他模范求学生涯中,唯一的一支大过,为了她。
惩戒通知单寄回南部老家,他放寒假回家时,跪了一晚上的祠堂。由父母皱着眉头的神情看来,还没见到面,他们对宛心的印象就很差了……
而大二下学期即将结束前,也发生了一件突发状况,在他看来,这件绝对比代考记过严重一百倍。
两人间的亲密行为,一直有做避孕措施,只是激情冲破理智界线,往往很难百分之百把持住。于是,就在某一天,她措手不及告诉他!
「我怀孕了。」
第六章
张宛心三十二岁生日那晚一同过夜之后,两人的生活紧密相连,几乎与同居无异。
有时他会去她那里,但多半是她在他住处过夜居多。
如果她排早班,他们会一同起床、一同吃早餐、再一同出门,如果她排晚班,他会去接她,有时陪她吃个宵夜,再同回他的住处。
偶尔,她会语出挑逗。「我同事给了我一张新开幕的优待券耶!」
他不小心瞄到,那是家汽车旅馆……
「妳敢收?不怕闲言闲语?」
「不收还是会有闲言闲语。」明明就用得到,她何必装清纯?「要不要换个地方试试看,体验不同的情趣?」
「……好。」他脸颊微微发热,接下这诱人的邀约。那一晚,他们没有回家,在她说的那家汽车旅馆,度过销魂而绮丽的一夜。
有时候他们回到住处,她洗完澡,他会替她按摩,因为工作必须长期久站的因素,她夜里有时会小腿抽筋而醒来,他知道之后,有了这个体贴的小举动。
她还发现,他住处的浴室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瓶有舒筋活血功效的精油和泡澡用品,因为她有泡澡的习惯。
从学生时代还在交往时,她就知道他家教极好,也或许是个性因素,他的作息一向正常且规律,但她的工作是排班制,在某种程度上而言必然连带影响了他平日的作息,常常上床就寝时已是凌晨,但是他从来没有对她表示什么。
他行事稳重有条理,在生活习惯上亦然,以前他就常觉得她很散漫,到现在,偶尔还是会听见他叨念妹妹―
「徐曼儒,要我讲几遍,贴身衣物麻烦自己洗好晾到后阳台去,都大到要嫁人了,被看见妳好不好意思啊妳!」但是看见她浸泡在洗脸盆里的贴身衣物,他却会挽起袖子替她洗好晾干,不曾念过她一句,非常之差别待遇。他对她包容到了极致,再没神经的人都感觉得出来。
清晨,一场欢畅性爱揭开一天的序幕,她在浴缸里泡澡,他在洗手台前打理仪容,动作忽然静止了一下,拉开浴帘。「张宛心小姐,妳不会拿我的刮胡刀去刮脚毛吧?」
被揭发罪行,她眨眨水汪汪的美丽大眼,状极无辜。「我临时找不到……」
他一阵诡异的寂静。「没事,只是要问妳刮得够不够干净,刀片不够利的话可以提醒我换刀片。」
他回头继续刷牙,并以眼角余光瞄到她将脸埋进掌心,肩膀一耸一耸地偷笑。
「其实……不是脚毛。」她小小声补上这一句。
「噗!」一口漱口水喷了出来。
曼曼要是敢这么做,毫无疑问会被他杀了埋尸后山。
梳洗完后,他先出来煮好了皮蛋瘦肉粥,再进去叫她。「早餐好了,妳别泡太久,水凉了会感冒。」他会念她的,大概只剩这些关怀式的叮咛。她穿好衣服出来,他已经添好两碗粥。
「好饿。」一大清早醒来就被他缠着「消耗体力」,闻到食物香气才发现自己真的饿了,一坐下便埋头吃了起来。
徐靖轩仰头。她微湿的长发披散在肩后,将薄薄的T恤沾湿了一片,他放下碗筷,进浴室拿了干毛巾,一点一点、很有耐心地拭干长发上的水分。
她回过头,挟了一口葱花炒蛋凑近他嘴边,他配合地张口吃掉。
以前她也喜欢这么做,明明就是差不多的便当菜色,她就是想吃他的某些菜,再把自己吃不完的挟给他,他都会念她:「吃饭不要这样玩。」
可能他的家庭教育较为严谨吧!用餐时中规中矩,不像她,从小餐桌上经常只有她一个人,完全放牛吃草,没人管她,有时吃到好吃的食物,兴冲冲地想与人分享都找不到人,缺乏食欲时,还是得自己撑光所有的菜。
她不是在玩,只是喜欢那种分享的感觉。也许他懂了,也或许只是在纵容,她不晓得。「难得我们都休假,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晚点再去看个舞台剧,有个朋友!」
「给的票?」她已经习惯他的说词,都会接了。
他低笑。「不是。我买的,听朋友提到,觉得妳应该会喜欢。」这一次,他毫不迂迥,坦然道出想宠她的心意。
「好啊。」显然这个答案很受用,她脸上的笑容真实了几分。
张宛心很多年没有这么快乐了,他们去看早场电影,然后逛街、看完舞台剧又到山上赏夜景。
逛街时,她想吃冰淇淋,但是好多口味都想吃,陷入难以抉择的困境中,于是他拱手让出自己的那份选择权,让她想吃的口味都能如愿尝到,然后他再解决剩下的部分。看夜景时,他会从身后环抱住她,以身体替她挡风,颊贴着颊依偎。她顺口说的一句话,他都无比认真地看待,满足所有她想要的。他们度过了相当愉快的一天,回到住处时,已将近晚上十一点。
手牵着手上楼来,赫然看见徐曼儒蹲靠在门边,表情好可怜。
对了,今天是周末。
「曼曼,怎么不进去?」
「你跑到哪里去了?」徐曼儒一开口便是质问。
「跟宛心出去走走。」他掏出钥匙开门。
「我没带钥匙耶!结果你跟别人在外面逍遥一晚,让我在外面喂一晚的蚊子!」眼神扫了他身畔一眼,好委屈地抱怨。
「呃?」那个接收到不满眼神的「别人」好尴尬。
「我是妳徐大小姐家的玛利亚啊!还得随时为妳等门?」自己不带钥匙还有脸怪别人,得寸进尺了她!
「我想说你都在家啊!」谁晓得他会出去。徐靖轩完全不理会她的碎碎念。
「我买了卤味,吃不吃?」
「要!」等他一个晚上,快饿扁了。不知道她会过来,只买了两人份,徐靖轩将他的那份给她,自己则与张宛心共食。
他体贴地留下她喜欢的几项食物,挑出她不特别偏爱的食材自行解决。
「快吃,吃不完再说一声。」他温声催促。
她似乎很拘束,不敢与他表现得太亲密,这让徐曼儒觉得自己的存在简直像外人一样,打扰了他们。
有没有搞错?张宛心才是外人吧?为什么觉得她好像才是多出来的那个,有一种― 很别扭的存在感。
她埋头闷闷地吃,刻意不看他们。
吃完宵夜,张宛心洗净碗盘,低声说:「我看……我先回去好了。」
「我去妳那里。」徐靖轩毫不犹豫接口。
她推了推他。「不要放曼曼一个人在家啦!」
「我也不想放妳一个人在家。」他眼神坚定,与她交握的手不肯放。
她投降。「好啦、好啦,我去洗澡行了吧?」徐靖轩这才松手让她离开厨房。
她进到浴室,想起忘了拿换洗衣物,曼曼在这里,可不能再随便围条浴巾就出去,打开浴室门,刻意压低的对话声从客房里传出来,她无法控制脚步,悄悄移近。
「十年前爸妈不喜欢她,你以为十年后就会喜欢了吗?」
「徐曼儒,妳最好小心说话,不要以为我不会跟妳翻脸。」
「好啊,那你也去跟爸妈翻翻看,我也很好奇你能为十年前老掉牙的旧事续罪续到什么程度?」
「我懒得跟妳扯。」
她赶紧闪身退回隔壁房间。
徐靖轩进房看见她,愣了一下。「妳不是去洗澡?」
「拿睡衣。」她有些心虚地低头翻找,不敢看他。
「后阳台呀!」他拉长尾音笑叹,弹了弹她鼻尖。「迷迷糊糊,妳先进去吧,我收好衣服再帮妳拿进去。」
「喔。」
她洗完澡出来,徐曼儒正坐在客厅看电视,完全无视她的样子,摆明了不想跟她共处,她也没去自讨没趣,识相地回房就寝。
没多久,徐靖轩也进房,轻巧地上床将她搂了过来,她自动自发在他怀中调整姿势,找寻最契合的依偎方式。他轻抚她的发、颈背,温声问「曼曼在这里,会让妳不自在吗?」
「我想,应该是我这个外来者,让她比较不自在吧。」
「曼曼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子,从小就被我们宠坏了,长不大,她要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妳别放在心上。」
现在才来打预防针,徐先生可能不晓得,有点太晚了,该听的早在十年前就听过了。
柔柔孪抚肩颈的指掌往下滑,探入睡衣之中,感受柔腻肌肤的触感。
察觉他的意图,她有些结巴,小小声提醒:「曼曼……在这里。」
「妳放心,我没有要做什么。」只想感受她的温度,索讨一点亲密而已。
黑暗中,她凝视他温柔的眸,主动贴近身躯,亲吻他微凉的唇。
他微喘。「宛心,妳这样……我会忍不住。」
她的唇、她的手,那样碰触他,圣人都会失控。
「那就不要忍了。」她啄吮唇际、下颚,双手解他衣扣。
徐靖轩翻身,将她压进床褥,接手她未完的任务,让彼此迅速裸里。
「靖轩……」趁着尚未全然陷入情欲漩涡前,她试探地低嚅。「我其实……没有像以前那么喜欢你了。」
他动作顿了顿,将脸埋在她颈际亲吻。「嗯,我知道。」
「那你……」
「没关系。」就算不爱了,也没关系,他还爱着就好。
「没关系?」
徐靖轩闭上眼,不让眸底情绪泄出一丝一毫,深吻住她,将她带入原始的感官欢愉之中。
一场心灵不曾交会,只有肉体贪欢的情欲纠缠。
过后,他们紧紧拥抱许久,平息欢爱余韵。由她体内退出时,他停下后续的清理动作发愣。
「怎么了?」她问。
徐靖轩苦笑。「保险套有的时候一点都不保险。」
她很快领悟了他的意思。「这几天是安全期,应该没关系。」
「算安全期更不安全。」他下床,穿回衣物。
「靖轩,很晚了,西药房也关门了,你明天再!」
「总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店。」他已经错过一次,一次的突发意外,造成的伤害至今尚未止疼,他不能再让她遭受第二次。他俯身吻了吻她。「累的话先睡、我很快回来。」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房门另一端,她逸出轻不可闻的浅浅叹息。果然,是赎罪啊……
他其实一直耿耿于怀,不曾忘却过吧?那些伤痕,不只她痛,也刻划在他心上。
于是,当他知晓,她因为他而毁了一段又一段的恋情,他责无旁贷扛起罪咎,陪在失恋的她身边。
即使,她说不爱他,他还是愿意对她好,那些疼宠、怜惜,无关爱情,只是……赎罪。
一缕微光透进房里,她直觉回身。
「怎么这么快就!」声音打住,是曼曼。
她不甚自在,拉高被子遮掩裸肩。「妳还没睡?」
「妳不觉得妳这样很卑劣?」徐曼儒毫不拐弯抹角,直言指谪。
「妳指哪一方面?」
「我哥哥根本不爱妳,他现在已经不爱妳了!」徐曼儒完全口不择言,昧着良心说:「他对妳只是愧疚、想弥补而已,利用他的歉意予取予求,妳不觉得很无耻吗?」
张宛心偏头打量她,似乎领悟了什么,了然的目光透视她。「曼曼,妳很怕我告诉妳哥,妳当年跟我说过那些话吧?」
徐曼儒脸色一变。「妳威胁我?」
事实上,也真的威胁得了,这些年,看着他陷在最初的这一段感情中,始终走不出来的痛苦,愈看,愈明白;愈明白,就愈害怕……
哥哥非常爱那个缺点很多、条件很差劲的女生,他要是知道,她是害张宛心跟他提分手的元凶,他这一辈子绝对不会原谅她。
弄懂她的心思后,张宛心反而轻松了。「我不是在威胁妳,而且可以跟妳保证,我绝对不会告诉靖轩,妳用不着那么敌视我。」
「我不相信妳一点都不讨厌我。」徐曼儒摆明了不信,要换作是她,也会怨死对方。
「妳当时也只是个十多岁的小孩而已,我怎么会跟妳计较?虽然,我不否认那些话真的对我造成了些许影响,但那并不是我们分手最主要的原因,所以妳真的不用那么自责。」
「谁、谁自责了!」
「没有吗?」张宛心轻笑,觉得她嘴硬的模样颇可爱。
「仔细看的话,妳跟妳哥长得有几分神似呢。」这是与他血缘如此亲近的人啊,她怎么讨厌得起来呢?
徐曼儒凝视她的神情,陷入迷惑。
「妳为什么……要再跟我哥在一起?」她真的不懂她。
「为什么啊……」她扯唇,笑容虚无,带点自嘲。「能为什么,就还是很爱他啊……」女人不就是悲哀在这里?再摔几次,还是不怕痛。
最初这一段,感情放得太深,以至于后来,不管和谁交往,心里一直有他的影子。
他的眼神、他说话的音调、他指尖的温度、他的每一记亲吻,在在勾起曾经有过的酸楚心情,她从来就不曾真正忘记过他。是吗?因为很爱?徐曼儒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她本以为,张宛心是想报复哥哥当年让她这么伤心,存心拿过去的事情折磨他,不让他好过……
哥太在乎她,一个劲儿地栽下去,什么都看不清,若是对方有一丁点伤害他的念头,他完全无力招架。
可是她说,还是很爱……
她真的这么喜欢哥哥,喜欢到……连怨恨都没有办法?
这一次,徐曼儒意识到自己好像错了……
「其实……」她别别扭扭,嗫嚅道:「我哥这几年,一直没有忘记妳。」
曼曼这个小女孩,真的没有心机,直来直往的,虽然嘴上不留情,本质上仍是纯真善良。
张宛心了然地笑了。「谢谢妳,曼曼。」
至少,这应该表示她们化敌为友了吧?
第七章
她在发呆。进浴室之前,她就坐在那里,他洗完澡出来,她手上还是拿着行事历,表情呆呆的不知在想什么。
徐靖轩坐到她身旁,先探探她额温,确认并无异样。「宛心,怎么了?」
她回神,又低头翻了一下行事历。「没有,在想月底那个礼拜天我有排到假,要怎么打发时间。」
他固定周休,她每个月能排到假日的休假却只有一天,基本上要一同出游的机会并不多。
徐靖轩拿开行事历,亲密地将她圈在怀中。「妳想去哪里,可以直接告诉我。」
「就还在想咩。真的去哪里都可以吗?」
「嗯,去哪里都可以,我会陪着妳。」他温柔亲吻她发心。
一开始,他不以为意,但是到后来,她恍神的次数愈来愈多,他开始感到不对劲。
她总是若有所思,日常生活像突然少了根筋,洗碗发呆、看电视发呆、坐车发呆,有时夜里还会失眠。
他想,一定有什么事困扰她,她看起来很为难的样子。
到最后,他感觉自己像是― 突然透明化了一样,她眼中似乎看不见他的身影,没有存在感,就连在他怀中、被他吻着时,她都可以心不在焉,想事情想到出神。
他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却不知道该怎么问她。
结果,她却自己主动开口了!
「靖轩,他回来找我了。」
「谁?」一问出口,便在她抱歉的眼神中得到答案。
「他说,想复合。」那个男人想复合,那她呢?
惊觉她的意图,徐靖轩讶喊:「宛心,不要!」
如果那个男人值得托付终身,他再痛都会放手成全,可是明明那个人就对她不够好啊!会拿这么残忍的话伤害她、计较她的过去,真复合了,怎么可能没有疙瘩?她不会幸福的。
「他不是个好对象,宛心,不要。」
「可是,我爱的人是他。」
徐靖轩沉默了,满肚子话吞了回去。
她爱那个男人,他还能说什么?
从前的他,不够了解她、不够体贴她、总是让她受委屈,可是她爱他,流着泪还是甘心牢牢牵着他的手,而现在,无论他多努力付出、珍借她,不爱了就是不爱了,就算为她做尽一切也没有用。爱情很盲目,好与不好,从来就不是爱与不爱的绝对因素。一整晚,他没再说一句话。从那之后,背身而去的身影,不再互拥而眠。
他总是等到夜深人静,她睡沈了之后,才悄悄坐起,有时一整夜凝视她的睡容,无法合眼。
还是太勉强了吗?
爱情一旦过去,就是过去了,无论他再怎么做,都回不去那一段从前,是不是?
这十年当中,他一遍又一遍地想着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在她重新回到身边时,把那些亏欠她的、她想要的,都努力补足,他知道她很快乐,他感受得到,她一直想要有个人,用这样的方式宠爱她。
可是,光是这样,留不住她。
他的珍惜,与她的爱情,她的心还是倾向爱情,即使会受伤。
她就是那样的女人,为了她的爱情可以义无反顾、飞蛾扑火,不在乎换来一身的伤。一天,又一天,他们之问,好像回到大四那年,相顾无言的窘境。她说,不用再去接她下班,那个人会做,所以他没再去。
她说,不用常常来找她,她不一定会在家,所以他也没再勉强,她想见他时,自然会来,他只能被动等待。
她说,不用为她准备宵夜,她会吃过才回来,所以他也没再做。
翻开日历,想起她提过,这个月底的最后一个礼拜天有排假,那时,他还在计划要怎么与她度过这一天……
拿起预先买好的两张票,他到隔壁按门铃。也许他该问问,她想与谁去看这场美术展?
「快点,HBO现在在播一部好古老的电影喔,要不要一起看?」她开门时这么说。
于是他坐了下来,与她一同观赏一部他早就看过的电影,而且是他们第一次约会时所看的电影,不过他想,她早就不记得了吧?她习惯性地缩到他怀中,寻找最舒适的观赏角度。最近天气转冷,她微凉的双手钻进他衣服底下,平贴胸膛取暖。电影演了什么,他其实没有很留意,她应该也没有。坐下后不到十分钟,他们已经找到彼此的唇,缠吻得难分难舍,在第二十分钟时,衣服离开他们身上,他在沙发上进入她。
或许是他太急切,她微痛地哼吟了声。
他缓下步调,抱她回到床上,接续未完的情韵。
她攀附着他,激情难抑时失控地咬了他肩膀。
他欢迎这样的疼痛,甚至希望她能在他身上留下更多痕迹,证明她也曾经为他疯狂过。
手机铃声响起。是她的。
「停一下。」她微喘,理智及时回笼,伸长手捞来床头的手机。
他浅浅律动,亲吻她优美的颈部线条。
「宗瀚!」他听见,她喊出这个名字。那是她的― 前男友。他关上心门,不让自己思考,强悍地挺进柔润深处。
「嗯……」一丝呻吟不小心溜出口。「没事、没事,我刚睡醒,不小心撞到头了。」
她伸手推了推他,瞪他一眼,警告他别乱来。
说谎真的可以不用打草稿。他安静地由她体内退出,安静地进浴室冲澡,安静地穿回衣物,安静地坐在一旁看她温声细语对别的男人说话!
「星期天吗?嗯,应该可以吧,我那天休假……你过来接我下班,然后我们可以……」
不必问了。
他想,他有答案了。
最后,他安静地开了门,安静地关上门,再安静地离开。
她从头至尾,没看他一眼,甚至没留意到他的离去。回到家中,他揉掉口袋里的门票丢进垃圾桶,躺回床上。冷却的,不仅仅是热情,还有胸腔之内的这颗心。原来,不被珍惜的感觉,这么痛。
这是她的报复吗?如果是,他得承认,她成功了。
他此刻― 非常痛。
他闭上眼睛,强忍着不让眸底酸热的湿意涌出。
他想起,好多年以前,他似乎也这么对待过她,就在她告诉他,她怀孕了的时候!
他不晓得,他当时表现出来的,究竟是什么神情、什么态度,只记得那时整个人完全傻住了,脑袋一片空白。
「我怀孕了。」她仍是一贯的浅笑表情,但是若细心留意,其实不难察觉微颤的唇角、略略急促的呼吸,她其实很紧张,很在意他的反应。可是,他什么反应也没有给她,只是持续发愣。她等了很久、很久!
「那不然,你慢慢想,我先回去好了。」她小小声说,语气里透出一丝丝难掩的失望。
他没有送她回去、没有道再见、甚至没有看她一眼,连她什么时候走的都没有印象,像是被雷劈过的脑子完全一团混乱。
她说,她怀孕了……
他思考了一整晚,对未来的不确定感很深、对目前情况的考虑有很多很多,他们现在都还在求学阶段,除了对彼此的感情,其它一切都不稳定。
他两方面都衡量过,孩子若要生下来,首先要面对的就是结婚的问题。
他们才二十岁,要说结婚,真的太突然,为了孩子而仓促走入婚姻,以及身心成熟、准备就绪而走入婚姻,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结婚毕竟不同于交往,她真的做好这样的准备了吗?
再来,她势必得休学。然后,是柴米油盐、尿布奶瓶的经济问题。没得选择地托付终身、放弃学业、面对生活压力……这个孩子对她的影响,会一辈子。
他不确定,未来她是否会为此而后悔,为了一个意外而来的孩子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届时,他们又该如何面对彼此?
愈想,心情愈沉重。
他在那个假日回南部,告知父母亲这件事情。
自有记忆以来,不曾挨过家训的他,第一次跪祠堂,为了她;第二次,挨父亲板子,还是为了她。
事后,父亲冷冷地对他说:「自己想清楚,后果你或她,承担得起吗?」
他为此事甚感困扰,未曾想过,表现出来的态度有多冷漠,她敏感地察觉到了。
「靖轩,你是不是……很烦恼?」
「难道妳一点都不担心吗?」这关系着他与她的未来,一个决定,也许就是幸福与否的关键。
「担心啊……」她低喃。「可是我知道,有你在身边,不怕。」她信任的笑容,让他心情更沉重。
一日,与毕业班学长谈起,学长告诉他!
「你还记得振尧学长吗?他跟学姊也是人人称羡的班对,后来也是不小心怀孕,两个人休学结婚,小孩还没满月,他们已经离婚了。」
「啊?」他超惊讶。大一入学时,这两个人让他印象极深刻,恋情谈得缠缠绵绵,怎么……结局会是如此?
学长耸耸肩。「他们的事情,我们外人也不懂,可能压力真的很大,也可能婚姻生活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吧,而且两个人都还那么年轻。
「也许有没有这个小孩,你们未来的伴侣都还是彼此,可是十年后结婚,和为了小孩提前十年结婚,又是另一回事。你自己考虑一下,你跟她能够承担的范围在哪里,然后再做决定。」
他赌得了那么大的风险吗?他承不承担得起?徐靖轩自问。最后,他做下了决定!「宛心,我们放弃这个小孩好不好?」要说出这句话,很困难,他几乎是挣扎了一个礼拜,才有办法硬着头皮对她说出口。
她当时,很安静、很安静地凝视他,不发一语。
「对不起,要让妳承受这一切。可是,很多现实层面的因素,我们不得不考虑进去,妳真的准备好要嫁给我了吗?然后我们可能要放弃学业、放弃更多现阶段拥有的事物,跳过恋爱直接走入婚姻。宛心,我承认我很彷徨,妳呢?妳真的愿意这样吗?」
她低下头,不知在思考什么,一颗水珠滴落下来,极迅速,他明明看见了,却自私地故作无知,当她再度抬起头时,脸上仍是熟悉的笑。
「好,我听你的……」
他明明也知道,那笑是强撑出来的,她真正的心情,是那颗快得看不见又迅速被她掩饰的泪水。
她只是太爱他,学不会与他争吵,不忍心为难他。
当时,他并不确定自己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但是她进手术室前的神情深深印在他脑海!张大了眼睛,忍住不哭,却藏不住满满的惶恐。
他怎么也忘不掉那样的表情,还有之后那张毫无血色的苍白脸容,已经不是恐惧,而是接近空洞的茫然。那一刻,他看见自己的卑劣,突然之间好厌恶自己。
也许是这一份愧疚感,让他往后在面对她时,少了最初那种恋情的纯净甜蜜,对她多了几分小心翼翼、几分补偿似的讨好。
而她―
最初,只是夜里在睡梦中无意识流泪,人前依然撑起笑颜。
有一次,她问他:「靖轩,我梦见那个小孩,他问我为什么不要他,我、我该怎么告诉他?我不知道― 」
他张手,紧搂住她惶然无助的身躯。「对不起。」
她心里也划下了一道伤,而且比他预期的严重。就像一个重重摔伤的人,即使还能走,心灵某一处也会有所保留,不敢再放肆地跑、勇敢地跳。渐渐地,他找不到她眼底对他纯然的信任与依恋,再然后,连惯性的笑容都失去了。
她变得沉默,一日比一日,更不快乐。
到最后,彼此之间陷入相顾无言的沉默。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他们之间竟再也没有话题,他想不起来,她上次向他撒娇、两人说说笑笑、打情骂俏究竟是多久以前的事。
那场手术,同时也扼杀了他们的爱情。
她还爱他吗?他不敢问,更不敢迎视她眼底逐渐冷却,再也寻不着火花余温的眼眸。
大学毕业那一天,他领到毕业证书,同时,也领到他们爱情的结业证书。
「我们分手吧,靖轩。」
他竟然一点也不意外,也许心里早就预知会有今天,她会对他说这句话,他只是不懂、她为什么会选这一天?他们人生中那么值得纪念的日子里,对他说这一句话,是存心要他一辈子都不忘了这天吗?她说:「从我们交往的第一天,全世界都在唱衰我们,我不会让任何人看笑话,说那种『看吧!早知道他们撑不久』的风凉话。」而她,撑到了毕业。
他们是第一对班对,后来的班对、校园情侣,来来去去,全都分得差不多,只剩最不被看好的他们一路走到毕业,让一群人跌破眼镜。
「只剩这条路吗?」他不是不懂她心里的伤,一开始,真的没有预期到会伤她这么重,但是这两年,她的转变他看在眼底,她对他,不是没有怨怼。
如果可以重来一次,如果早知道这个选择会让他们走上感情末路,他、他会……
徐靖轩打住思绪,脑海一团乱,无法回答自己后不后悔,只问她!
「妳心里的伤,要多久才会复原?一年够不够?两年?三年?」
他想知道,存在他们之间的疙瘩,多久才能消除?他可以等。
「谁知道呢?」她自嘲地扯扯唇角。「你不是说,未来是最难预估的吗?」
「好,我们分手。」因为他知道,目前对她而言,这样会比较好过。但是,他会等。未来也许难以预估,但他只能拿他们的感情去赌。当爱情走进了死胡同,不赌就是死路一条,赌了,或许还有希望。
他只是没有预料到,这个等待,耗去了十年光阴。
时至今日,他终于能够回答自己― 是,他后悔,他相当懊悔莫及!
如果可以重来、如果可以选择,他愿意拿自己的一切去换,让他回到那一天,他会跟她说:「把小孩生下来,我不能给妳最好的生活,但是我会尽全力爱妳、爱孩子,所以!我们结婚吧,宛心。」
十年间,他不只一次这么想,但是错就是错了,伤害已经造成,而她― 无法原谅。
等了整整十年有余,依然没有办法。他一直不曾让她知晓,他曾经试图挽回过,在他们分手满一年的那一天。她搬回杜家大宅,他去找她,遇上她姊姊杜宛仪。杜宛仪说:「你为什么不早一点来?她一直在等你,等到心灰意冷,一天一天把你忘掉,重新开始第二段感情了,你现在来,有什么用?」
是吗?
他用三百六十五天等她淡化伤口,她却是用那三百六十五天来忘记他?
第二年,他还是去找她。
杜宛仪说:「她的第三任男友,才刚交往十天。」
第三年,他去找她。
杜宛仪说:「她和第四任男友出国旅游了。」
她一年,谈一段恋爱,他一年,寻她一回。
第四年,他去找她。
这一次,杜宛仪告诉他:「我不知道,她跟我爸爸一向不亲,搬出去自己单独生活了。你也不用再来,我想,她已经走得太远,不会再回头,你在原地等是没有用的。」
后来,他再也没去,那支早已换掉的手机号码拨不通,杜家人坚决不肯透露,他从此失去她的消息。
直到―
她成为隔壁的美丽芳邻。
撕掉墙上一张日历,今天假日,他完全没有任何计划,原本的计划已经在垃圾桶里。不知所云地度过一整天,入夜后,他站在阳台,最初等待的那个位置,能够目送她归来,在心里悄悄对她说声晚安。
今天比较晚,凌晨过了还没看见她的身影,不过那也正常,之前她跟男朋友约会,都会很晚回来。
所以,再等等。
凌晨三点过了,他想,今天真的特别晚。五点过了,天空逐渐亮起,他麻木的思绪已经无法再思考任何事情。七点过后,他移动僵直的脚步离开阳台,梳洗完该准备上班了。打开家中大门,她正好踏出电梯,见了他一愣,下意识拉整微绉的衣裙。
他假装没留意到她的小动作,道了声早,匆匆擦身而过。
「靖轩。」她喊住他。「他向我求婚了。」
猛然煞住步伐,他愣然回身。「妳还是决定要回到他身边?」
「嗯。大概这两天,我就会搬走。」
「他到底哪里好?我不懂。」走时的姿态如此无情,他真的看不出来,那个人有多爱她,为何她如此留恋?
「女人的爱情有逻辑吗?」
「可是,他介意妳的过去,会跟妳翻旧帐,未来!」
「会计较我堕过胎的男人,或许不算好,但是会叫我堕胎的男人,我又能寄望什么?」
这一击,直接痛到骨子里。他说不出话来,也― 无法再说。他恍然明白,她从来就没有释怀过。只要提起这件事,他永远亏欠,一辈子都无法心安理得地站在她面前。
「妳其实!一直没有放下过对我的怨恨吧?」
她恨他,却与他在一起,也许是因为寂寞,也许是为了看这一刻他的表情,那段曾经相依相偎、温馨甜蜜的居家生活,戳破后,竟只剩面目全非的残骸,就像那支燃烧过后的仙女棒。
而他,再无力去点燃,那过于虚幻的美丽,任由难堪的真相,持续蔓延―
她别开脸,没有回答,径自找钥匙开门。
「宛心!」
她顿了顿。
「反正我们之间,早就只剩债权人与债务人的关系而已了,不是吗?何必自欺欺人,勉强撑住美丽的爱情假象?不要告诉我你很愉快。」
探手,她解下颈间那条强要来的幸运草项链,递还他。这份专宠,从来都不属于她,她戴得一厢情愿,他给得为难牵强。她始终都在为难彼此。「这段时间,你做得够多了,再多我已经不需要,所以现在债还完了,你自由了。」
她关上门,独留下他。
再多,她已经不需要。她说。
他的宠爱、他的珍惜,甚至他的爱情,都不要……
这样,他怎么还能说,有她陪伴、能够尽情宠爱她的这段日子,他确实是很快乐啊……
徐靖轩苦苦一笑。
等了十年,终于明白,一旦受过伤,即使伤口愈合,疤痕仍在,永远不可能船过无痕。
「杜宛心!妳给我说清楚,妳到底搞什么鬼!」
某人将脸埋在枕头里装死。「唉哟,我找到房子就会搬出去了,不会打扰妳跟姊夫太久啦!」
「谁跟妳说这个!没事对着我喊『宗瀚』,妳是卡到阴了吗?连妳老姊的声音都不认得?问妳哪时要回家来看爸,给我回什么『要去哪里吃饭、礼拜天休假、你来接我』的鬼话,又发出那种暧昧到死的呻吟,鬼才相信妳真的撞到头,谁不知道妳正在败坏门风!那现在又是怎样?没两天就包袱款款跑到我这里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有在这个时候,她会非常不喜欢长姊如母这句话。杜宛仪一开念,没给她一个合理的交代,中场休息过后还会继续念……
「我怀孕了,要跟他分手。还有,张。」用最简单的字句说明完,仍不忘纠正错误。
「怀!」杜宛仪张大眼,扑上床揪起她。「杜宛心,妳给我!」
「啊啊啊。」双手立刻护住肚子,表情可怜兮兮。「妳不要那么粗鲁,宝宝会吓到!」
杜宛仪不买帐,皱眉质问。「说清楚!妳到底要不要小孩?」
「就是要小孩,才必须快点闪人啊……」她低哝。
所以这出好戏是要演给孩子的爹看的,目的是离开他,留住小孩。
杜宛仪立刻进入状况,完全跟上剧本,并且脸色难看。「徐靖轩那混球又叫妳拿小孩?」
「没有。事实上,他不晓得。」
知妹莫若姊,杜宛仪很快理解了她的意思。「妳不告诉他,怎么知道他不要?」
「我不要说!」避孕措施做得那么彻底,他摆明了就是不想让她有一丁点怀孕的可能,难道她还能期待他像偶像剧里的男主角,开心地抱起她转圈圈,傻笑到忘了自己叫什么名字的反应吗?
她不想再面对一次相同的窘境,看着他为难皱眉,两人相顾无言。
如果这一次,他再说出和多年前一样的话,她恐怕不是杀了他就是自杀,她真的没有办法再承受第二次了。
「杜宛心,妳这只绝世大鸵鸟!」
「也许。」因为真的太在乎,所以禁不起一丝一毫幻灭的痛。
她不想恨他,他给的一切,都是记忆中最美好的片段,宁可到这里就好,她还可以爱他,还可以保留住他对她的好。
姊这种初恋就遇到对的人,甜蜜恋爱谈十年,美满婚姻过十二年的幸福小女人,不会懂的。
「妳!」
中场休息完毕,预备开始第二波,张宛心抢先道:「姊夫,快把你老婆带走啦,四十岁的女人真爱碎碎念……」
又提她年纪。「杜宛心,妳找死!」
「老婆,宛心很累了,妳让她先休息,有事以后慢慢说。」救苦救难大姊夫出现,在他将妻子拐离房间时,她双手合十、几近感恩地膜拜。这世上也只有她神人级的姊夫治得了杜家大小姐了。
看大姊夫对姊姊温存细语,她满眼欣羡。
这就是夫妻,这才叫家啊……
虽然姊姊和姊夫婚后仍是住在杜家大宅,这里只是离公司近的临时住所,但是相爱的两个人只要相守在一起,哪里都是家。
姊夫真的很疼姊姊,体谅妻子想陪伴老父的心意,长期陪同住在妻子娘家不畏人言。
她叹了口气,摸摸平坦的肚腹。像她,就是没那种命哪……
找了家简餐店,张宛心点了杯咖啡和松饼充当午餐,想起孕妇喝含有咖啡因的饮品似乎不太好,又推开,只啃了几口松饼,接着便专注研究报纸,以及几张搜集而来的租屋信息。
「妳是― 张宛心?」头顶上传来不甚肯定的声音。
「妳!啊,许嘉贞?!」她认出大学同窗。「坐啊,过得怎么样?」
大学时代,虽然大家对她的行止颇不以为然,但拜徐靖轩所赐,大家还是会给他的女朋友几分薄面,相处上不会太难看,有几个庞大的多人小组报告,还跟这个人同组过呢。
「哪能怎样?庸庸碌碌过日子,年纪到了就结婚,现在都两个孩子的妈,黄脸婆一个了。」
「那也是一种平凡的幸福啊。」张宛心浅笑,她是想求都求不来。
「要说幸福,妳应该比我更幸福吧!早早就遇到徐靖轩那么好的男人,想当年,几个班对恋爱谈得轰轰烈烈,最后还不是散了?我一直觉得,如果有谁能走到最后,那一定是妳和班代。」
「是吗?」她颇意外听到这结论。「我以为,我们是最不被看好的。」
「那是大家不了解好不好!班代对妳很认真耶,代考记过那件事,让全班都傻眼了,他把妳的成绩看得比自己的还重要。大家虽然说妳爱玩,可是他说的每一句话,妳都很认真在看待,其实仔细观察就知道,你们才是真正动了真感情在爱对方的。」
许嘉贞思考了一下,压低嗓音。「大二下学期那段时间,校园里盛传妳去堕胎那件事,还记得吗?当时传得风风雨雨,把妳讲得很难听……同样是女人,我也知道这对妳不公平,可是妳知道的,这世界就是这样,同样的一件事,大家不会太苛责男人,甚至觉得那是一种男人魅力的证明,拿它当情场上的功勋战绩在看,可是女人就会被说得不堪入耳,声名狼藉……
「徐靖轩应该也听到一些了吧,有一次那些男生聚在一起讲得太过火了,被他撞见,当场跟那些男生打得不可开交,妳知道吗?我从来没看过他那么抓狂,整个人都傻掉了!班代这个人的行事风格妳知道,要说他会冲动打群架,真的相当不可思议。打完那场架,他一个人坐在地上,脸埋在掌心里,我不晓得别人留意到没有,但是我看见了,他眼眶湿湿的,我都不晓得该不该上前去安慰他。其实那些伤害妳的流言,他听到比妳更难受,不过我想,他应该不会告诉妳吧!
「后来他们被叫去教官室训诫,私底下有没有什么惩戒我不晓得,学校可能是怕影响校风,低调处理,他一定没跟妳说?」
「没有,从来没有……」
许嘉贞笑笑。「我觉得,班代就是那种温柔硬汉吧!他会对妳很好、很好,可是永远不会告诉妳,他到底有多喜欢妳、说那些很露骨的情话,什么心事都自己扛,感情内敛的那一种。对了,你们现在结婚了吧?有没有小孩?」
「……还在我肚子里。」
「那班代手脚真慢耶!看他处理班务都挺有效率的呀……」许嘉贞半开玩笑地说。「啊,前阵子听那个康乐股长说要办同学会,你们也一起来嘛!」
「我给妳他的手机,妳可以去问他。」
那她为什么不回家问呢?许嘉贞隐约觉得她语法怪怪的,好像他们没在一起一样……拿到班代的手机号码,先行告辞的她,走到店门口,又回头看,那张面向窗外的容颜像掩了层纱,迷离得看不清楚……
她想了想,拿出手机拨打那个刚收到的手机号码―
他确实,从来不说他有多喜欢她。
因此,每次撒娇、拐骗、从他口中挖到一句「爱妳」,她就会开心上一个礼拜。
从一开始,就是她在追逐他,他的感情像涓涓细流,温温浅浅,不若她那般热烈,她心里也一直明白,她是爱得比较多的那一个。
自从失去那个孩子之后,她开始力不从心,无法再拚命讨好他,当个全世界最乖巧的女友,慢慢地倦了、累了一直在身后追逐的日子。
感情似乎就是从那时开始疏远……而他,从来不曾为他们的感情做任何的努力,好像一直以来,都只有她一个人拚命执着,一旦她放弃苦撑,筑在沙堆里的爱情城堡便一点一滴崩坍,直到成为一地散沙。
她迷离的目光望向窗外,思绪陷入二十岁、人生最混乱的那一年!
爱情,一直是她生命中的信仰,她一直笃信,只要她坚定地去爱、真诚地付出,终究能够换来幸福,但似乎,并不是这么一回事。她曾经偷偷期待过,他会说:「小孩生下来,我娶妳。」
但是,终究没有等到。
他说了很多,理智又条理分明,她只听出一个再明确不过的结论!
他不要娶她。
他对未来不确定,他不确定要娶她。
她无法否认他说的那些现实层面的考虑,但是,她其实愿意休学、愿意为他付出任何她付得出的代价,他却裹足不前,感情不够坚定,他无法如她那般,为她义无反顾。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啊,他却不若她那般在意,几句话便否决了……她无法否认,内心确实藏着极深的失落。
家里得知消息,父亲气得把她叫了回去。
「这种事,为什么不回家商量一声就莽撞行事?」
「我已经成年了,可以自己决定。」她说。
「是妳决定,还是他决定的?」
灼灼厉眸直视她,张宛心抿紧唇,安静地低下头。
从小,她就对这双威严的眼眸又敬又畏,总觉得一说谎就会被看穿,无法在这样的凝视之下说出任何一句违心之论。
杜明渊沈下脸。「立刻跟他分手!」
她一惊,直觉便脱口反抗。「我不要!」
杜明渊瞇眼,似乎对她的回答感到一丝诧异,旋即掩饰。
「妳以为会这样做的男人,对妳会有多真心?妳最好记得,妳是杜家的女儿,在败光妳的名声之前,立刻跟他分手。或者― 妳宁愿留在一个糟蹋妳的男人身边,都不愿意当我的女儿?」
「我是吗?」她冲动地脱口而出。「你曾经把我当女儿看待过吗?」
此话一出,空气中陷入窒人的死寂。
好半晌,他沉沉敔口。「妳这么认为?」
「对。女儿的身分,我不曾被肯定,可是!他是真真确确把我当女朋友,也承认我是他的女朋友,就算他不够真心,但在身分上我被认同。如果你一定要我选!那我要他。」
这些话一说出口,多年以来期望被认同的努力,应该全毁了吧?
她闭上眼,不敢瞧他必然怒不可遏的面容……
「什么不好学,净学妳妈!」杜明渊没发怒、没叫她滚出去,只是冷冷地说完,转身上楼。
他连瞧她一眼,都没有了……
她倚着墙,缓缓蹲下身去,觉得好冷好冷,身心持续失温……在他眼里,她们母女一样放荡轻贱,不知羞耻吧?她并不想让他失望的,小时候成绩很好,努力考第一名、拿奖状,毕业时上台领市长奖,代表毕业生致词,就是希望爸爸能摸摸她的头,说句:「心心好棒。」
虽然他只是表情平淡地「嗯」了一声,没多瞄那一张张的奖状一眼,但是他要她做的事!包括考上这所大学,她都不曾让他失望过。她总是想,就算做不到让他骄傲,至少别让他更瞧不起。
可是如今看来,她还是败坏了杜家的门风,丢了他的脸。
这是第一次,她拒绝了他的要求,为的是一个他无法认同的男人。
从那之后,将近有两年的时间,她没再踏进杜家大宅一步,也搬出杜家安置她们母女的那楝房子,自己在外租屋,谢绝所有来自于杜家的资助。
这是她自己做的选择,如果真的只能择其一,她还是想留在徐靖轩身边,就算他不够珍惜她……
姊姊骂她傻,这个毫无担当的男人,哪里值得她如此牺牲,为了爱他几乎赔上了自己的一切?除了杜家,其实徐家也反对他们往来,她是后来才知道。有一回,曼曼上台北来看他,那时她好像还在读国小吧,却显得人小鬼大,说话老气。
她说:「妳配不上我哥哥。」
对曼曼而言,疼她、宠她、同时也会教导她的徐靖轩,是她行为上的楷模,在她眼里,没有人比她品学兼优的哥哥更棒。言谈之间,她完全能感觉到这女孩有多仰慕崇拜他,也因此,对她有极深的不满,觉得她配不上她完美的哥哥。
「爸妈对他从来都只有夸奖,可是认识妳以后,妳就害他被记过、害他被爸爸责骂、还害他跪好几次的祠堂,妳连自己的事情都弄得一团糟,连累哥哥,我爸妈一点都不喜欢妳!」
张宛心拿对方当自己的妹妹,亲爱地揉了揉她的头。「曼曼,妳几岁?十一、十二?感情的事情,大一点妳就会理解,现在,不急。」
徐曼儒拍掉她的手,不爽被当小孩安抚。「我不认为哥有多喜欢妳。还有,请别叫我曼曼,我跟妳没那么熟。」
「不行喔,曼曼,我是妳大嫂,以后会是很熟的自己人。」
「我哥说要娶妳了吗?」徐曼儒笑哼。「妳才想太多吧!他如果想娶妳,还会叫妳把小孩拿掉吗?」
她愕然,没想到一个十一、十二岁的小孩,会杀出狠狠一记回马枪。
「我告诉妳,像妳这样功课一团糟、随随便便就跟男生有小孩的媳妇,我爸妈不会喜欢,我哥更没有喜欢妳到为了妳惹父母不开心的地步。我敢打赌,一定是妳先去缠着我哥的,妳根本不是他会欣赏的那一型,男生要是真的珍惜一个女生的话,怎么可能会叫她去堕胎?妳少在那里一厢情愿了,他跟妳分手是早晚的事。」
张宛心发现,她一句话也反驳不了……
曼曼歪打正着。确实,是她主动去纠缠他,一开始,他真的没那么喜欢她。
交往过程中,他态度一直都温温的,理性多过于热情……
他要是真的珍惜妳,怎么可能会叫妳去堕胎……
这一句话,深镂在脑袋,她不想介意,却怎么也忘不掉,时时浮现。
大四那一年,母亲的精神状态愈来愈不稳定,时而混乱,时而无比清醒。混乱的时候,哭闹不休、伤害自己,谁也不认得。清醒的时候,认出她来,会像小时候那样,让她趴在自己腿上,轻轻抚摸她的发,哄着她,说一些很宠爱的话,像是:「等心心大了,长得漂漂亮亮,然后嫁一个很疼妳的好老公,妳一定会幸福一辈子。」
那是一个母亲对女儿最深的祝福。
她常去看母亲,只有趴在母亲腿上时,她才会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童年,那个什么都还不明白,无知得很幸福的日子。
「心心真的长成大美女了,真漂亮。」彷佛看见年轻时的自己,张慧容轻抚女儿脸蛋,慈爱微笑。「有没有好多男生追妳?」
「有,很多很多。」她撒娇地贴着母亲掌心。
「那妳喜欢他们吗?」
「喜欢。有一个男生,我好喜欢,他说要我当他女朋友的时候,我高兴得晚上都睡不着,妈妈,我好喜欢他。」她像个青春期的孩子,枕在母亲腿上,赖着说小女儿心事。
「那他对妳好不好?」
他对她好不好?她想了一下。「很好,他对我很好。虽然,大家都说他心意不够坚定,但是我够坚定就好了啊,他只喜欢一点点也没关系,我会把不够的补上,我会用双倍的力气维持这段感情……所以妈妈,我很幸福喔,他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男生……」怕母亲不相信,她加强语气,一再地强调。
「那妳为什么哭?」
她哭了吗?由母亲伸来的手,看到一片湿意,她才留意到脸颊泛凉。
「那是因为、因为……妈妈,我其实有一点点难过他不要我们的小孩,虽然我很年轻、什么都不懂,可是我会努力去学习怎么当一个好妈妈、好妻子,他为什么不要娶我?我以为……他是打算要娶我的,才会对我那样……可是、可是……他说他很彷徨……他真的不是不爱我,只是时机不对,他还不确定要走入婚姻而已……我相信他……」
母亲没有说话,只是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抚摸她的头。
听不懂吗?她也没期望过母亲能理解,只是像全天下的孩子一样,无助难过、没有地方可去时,就会想躲进妈妈怀抱里而已。以为母亲又陷入恍惚,但是许久过后,轻轻柔柔的嗓音开口道:「妳要是真的相信他的说法,为什么会那么伤心?」
她答不上话来。
其实,潜意识里,她根本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张慧容眼底有无尽的了解,跟她要了齿梳、镜子,好细心、好温柔地一遍遍梳理女儿的头发,绑了她以前最爱的公主头,再细细描绘唇型,妆点胭脂色。
「宝贝,妳长得很标致喔!妈妈常常在想,这样对妳到底好还是不好……」张慧容轻轻哼道。
张宛心难过得鼻头发酸。
母亲已经很久没有替她梳发,认真瞧瞧她长什么样子了。
「看看,妳长得多像我,可是妈妈自己的感情路,也是走得一团糟,这辈子都毁了……女人啊,真的一点错都不能犯,片刻失足,代价就是一辈子了,妳知道吗?」
「妈妈,妳恨我吗?」她也是母亲人生中的错误、拖累她一辈子的凶手之一。
张慧容没有回答,眼眸微微恍惚,似乎又陷入自身的世界中,呢喃声轻得几乎听不见。「孩子,我不求妳有什么了不起的成就,找一个真正爱妳的男人,贫富不重要,让他珍惜妳,给妳一个稳定的依靠,这样就够了。连你们的孩子都不爱的人,又怎么会爱妳?」
只有这个时候,她会觉得,母亲根本没有疯,她比谁都清醒。
几乎全世界都在告诉她,这个男人没有多爱她、她有多一厢情愿,现在,连母亲都这样说。
那一天晚上,她接到疗养院打来的电话― 母亲割腕轻生,用的是当天下午从她这里拿到,预先藏起的小梳妆镜。
后来的许多年,她常常怀疑,母亲其实早有预谋要结束生命,那一日难得神智清醒与她说了那么多的话,是在与她诀别,表达一个母亲最后对女儿的关怀与叮咛。
至于母亲恨不恨她?是不是与父亲一样,也希望她与徐靖轩分手?太多太多的疑问,她再也没有机会问。
那是她人生中,最晦暗的时期。
那一段时间,发生太多事,早已超出她所能负荷的,母亲的死、意外拥有又失去的小孩、全世界的否定、看不见前景的感情……她已经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再去坚持什么。
几乎失去所有的她,很累很累,放任感情转淡,放任两人渐行渐远,最终连交集的话题都没有。
毕业典礼过后,她向他提出分手,那样的痛苦,她已经没有办法再熬下去。
而他,不做任何的努力,轻易地放弃了她。
她承认,她其实也在赌,用全部的感情下注,赌他还有没有一点点在乎她。
姊姊得知她分手、母亲又过世,放心不下她,强迫她搬回杜家大宅。
她怕徐靖轩找不到她,于是回去。事实证明,她输得很惨,刚分手的那一年,她一直在等,却等不到他。他连一丁点挽回的念头都没有。于是她逼自己彻底死心,放掉这一段,重新开始,用新的感情来努力忘掉这个男人。
十年下来,她以为自己做得很成功,却在重逢时,依然能够被他轻易地影响情绪。其实,感情不曾放掉,只是藏得太深。
泪水一滴又一滴,滴在深浓的墨色咖啡里。
一块手帕递来,她愕然仰首,记忆中一直盼不到的那个人,就站在她面前。
「许嘉贞打电话给我,说妳心情似乎不太好,怎么了?」徐靖轩坐到她身边,温温地说。
他的态度,像是她不曾做过那些伤人的言行,她有些迷惑。「你……不生气吗?」
「有一点。」长指将她的发勾向耳后,他仔细拭干她眼角残泪。「但是我更在意妳过得好不好。」他看了一眼桌上的食物。「吃那么少?难怪没几天就瘦一圈。」
那是因为最近孕吐情形严重,看见什么都没胃口……
他将松饼切成一块块,轻声诱哄。「再吃一点好不好?」
「你……不要这样……」别那么温柔,那会让她依赖沈迷,离不开他。
徐靖轩看穿她的挣扎,轻声叹息。「就算他无法善待妳,妳还是不愿意回来吗?」
「你……」他这样说,好像……
她微慌,不敢妄加揣测,自作多情。
「宛心,我还在等妳。」
他真的是那个意思!
十年前分手,她留有余地,他没来。
十年后分手,她不留余地,他却来了。
「为什么……」他这样说,好像用情极深,怎么也走不开的样子,这种心情一直以来都是她在尝的,她一直以为,他没有那么非她不可。可是,他却说只要她想回头,他永远在。她不懂,她已经不懂他了……
「宛心?」他还在等她的回答。
「我不知道……你让我想一想……」他完全偏离她预设剧本的脱轨演出,乱了她原先的计划,她心乱如麻,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告诉他。
可以吗?她可以再怀抱一次期望吗?他这次真的确定要跟她走一辈子吗?她已经没有任何赌本,输不起了……
「好,妳可以想,想清楚了,随时可以来找我。」他如是说。
第九章
一个礼拜过去,她拿不定主意,犹豫着,始终拨不出那通电话。第一次做产检,看见别人的丈夫亦步亦趋陪伴在侧,她心房酸酸的,好希望他在她身边。
清晨孕吐,难受到站不起来,好想耍赖不去上班,那时也好希望他能在她身边。
看见任何食物都没胃口,整个人憔悴了,好想念那道轻声慰哄着:「快吃,吃不完再跟我说一声」的语气,希望他在身边。
第一次照超音波,看见肚子里未成形的小胚胎时,她好想和他分享孕育生命的喜悦。无时无刻,她都想着他,希望他能够在她身边。一天清晨醒来,发现下体轻微出血,她吓到了,赶紧去医院。医生说,可能是生活忙碌,加上压力太大造成的子宫收缩,替她打了一剂安胎针。
躺在医院里,她好无助,那时,忽然有些懂了他当年的迟疑。
无论做好再足够的心理准备,要一个人承担,孕育一个新生命毕竟不是容易的事,有许多想象不到、超出能力范围的困难要面对,就像当时才二十岁、年轻的他与她一样,不见得应付得了。
他只是想太深、考虑得太远、顾虑的是现实层面,不见得是不在乎她,不愿负责。
她想了一个晚上,拿着手机反复犹豫该不该拨号,它先了一步响起。
「宛心,快来医院,爸出事了!」杜宛仪急促的声律敲进耳膜,震得她脑袋一片空白。
足足有四年的时间,他们几乎没有任何的交谈,因为一开口,总是争执,他无法认同她的言行,她无法认同他的价值观,最后,几乎不往来了。没有想到,再一次见面,会是在这种情况之下。
心肌梗塞引发心脏衰竭,事发突然,没人预料得到。
他说,他想见她……
匆匆赶到加护病房,她胆怯地不敢上前。
自从十多年前,为了徐靖轩而违背父亲、令他彻底失望后,她就不曾再指望他会原谅她,那为什么在这一刻,他唯一想见的人,会是她?
「心、、心……」
他好久没这么叫她了。豆大的泪珠跌出眼眶,她不再迟疑,上前握住父亲颤抖的手。
他从未有过如此软弱的一面。小时候,她好崇拜他,觉得爸爸无所不能,天大的事情都扛得起来,不像现在,连举个手都做不到……
「你想说什么?」她忍住哽咽,倾身聆听。
「妳……和十年前……那个浑蛋……」
「你想叫我离开他,是不是?」她记得,他好反对她与徐靖轩在一起。
「是不是……妳……怀孕……」
「对。」她想,是姊姊告诉他的吧。「还是,你希望我别生下来?」
「我……希望……希望……」他喘息,脸色白得发紫。
「什么?」她屏住呼吸,全神贯注。
当那轻不可闻的呢喃飘进耳畔,她眼泪溃堤,汹涌地淹没了丽容。
希望……我的女儿快乐……我要她幸福……
他交代的,不是命令她能不能与谁在一起、可不可以生下小孩,是只要她快乐就可以了,会不会成为上流社会的笑柄,会不会使杜家蒙羞,一点都不重要。
「爸!」她脱口喊了出来。
许多年了,她不曾再喊过这声称呼,她不晓得他听见了没有,唇畔带着一抹好安详的笑容。医护人员在她眼前来来去去,她什么也感受不到,麻麻木木地坐在急诊室外,杜宛仪伸手紧紧抱住妹妹,心疼她脸上彷佛找不到路回家、迷茫空洞的神情。直到凌晨,杜明渊与世长辞。
生命,竟是如此脆弱。
她怎么也无法接受,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二十四小时不到,便成了毫无生命迹象的遗体,如此突然?
杜明渊辞世,她留下来打点丧礼事宜。名分上,她终究还是杜家的女儿。
父亲头七那日,她在灵堂前守灵,杜宛仪来到她身边,轻声说:「有些事情,我觉得应该让妳知道。」她递出手中厚厚的牛皮纸袋。「这些是从爸书房的保险箱里找到的,保险箱密码是妳的生日。」
正欲往旁边搁置的手一顿,她收回手,抽出里头的物品。
很厚一迭,是她小时候得过的奖状,成绩优异、演讲比赛、运动会冠军、甚至连全勤奖状都在。那时,他总是只瞄一眼便往旁边搁,她以为这些奖状早扔了,没想到保存得这么好,厚厚一迭,像是对这个女儿极引以为傲……一张不属于奖状的纸张飘落地面,她伸手拾起,怔住,无法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意外吗?我也是。原来爸爸早在妳出生的那一天,就悄悄做过亲子鉴定,妳是杜家的女儿,货真价实。容姨是个胡涂妈妈,连女儿是谁的都弄错了,连带地我们一群人也跟着错了三十二年,只有爸爸,从一开始就知道事实。心心,妳是爸的女儿,我的妹妹。」
「那为什么……」他不说,还对她这么冷淡?他就这么恨妈妈,连带恨起她,不愿承认有这个女儿吗?
「我想,应该是又爱又恨的矛盾心情吧!妳长得太像容姨,爸也是骄傲的男人,他全心珍爱却背叛他的妻子,以及口口声声说孩子不是他的那种羞辱,他也很难释怀。妳说,在人前,他还能拿什么态度面对妳?」
抱着她亲亲爱爱地啾两口,喊着「宝贝小公主」吗?怎么可能!泪水一滴又一滴掉落在鉴定证明上,一直以来面对杜家人的自卑与羞惭,在泪水中蒸发。是释然,也是骄傲,她是杜家的女儿,她有一个好了不起的父亲,她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就算被父亲怨恨,那也没关系了。
杜宛仪张手拥抱,收容妹妹的泪水。
父亲中年得女,一定会把她宠到骨子里去,本该是个幸福的小公主,却被命运摆了一道,让她承受这么多不公平待遇,她当姊姊的怎么会不心疼?
「心心,爸其实很爱妳,只是说不出口。以前,他常常一个人在书房里独处,不让任何人打扰,有一次,我看见他带着微笑,翻看妳小时候的照片。
「这里头有一本手记,我翻了前面几页,我想,那是他要留给妳的,不方便再看下去,里面都是爸爸来不及对妳说的真心话,妳可以慢慢看完它。我不希望妳心里埋怨爸爸,他也有他不为人知的无奈和苦处。」
杜宛仪摸摸她的发,到一旁燃烧纸钱。
她安静地蜷坐一旁,一字字看得仔细,想知道父亲那些来不及对她说的话究竟是什么?也许,一直都不是恨……他说,我只要我的女儿幸福……泪水不听话地涌出,她用手背抹掉,坚持看清每一字、每一句。
她谈的人生第一场恋爱,原以为他早就不记得那个被他反对过的人,没想到他还记得女儿的初恋叫徐靖轩。
就连后来的每一段,他都知之甚详。
他不准她与徐靖轩往来,不是否决她的人和眼光,而是心疼她,愤怒那个男人如此对待她。
他不要他的女儿受委屈,和一个无法全心全意对待她的人在一起。
以为不被在乎的同时,她的父亲其实一直默默关注她生活中的每一件事,请征信社调查那些她交往中的对象,就怕对方人品不佳,女儿会吃亏。
男友出轨被她发现,是父亲煞费苦心的安排。
那些历任男友的劣根性与缺点,早在她还看不清真相时,阅人无数的父亲就已先一步看透,总是用尽办法,让她了解她与这些男人的问题在哪里。自从第一次,用错了方法逼她和徐靖轩分手后,他开始懂得换个方式来关心女儿,即使不被她了解。
宝贝啊,妳看男人的眼光有点糟糕呢,不是脚踏两条船,就是别有心机想攀附妳身后的杜家小姐身家,再不然就是脾气暴躁、大男人、玩爱情游戏……最夸张的是那个有未婚妻了妳还不知道的混帐男人!妳怎么跟妳妈妈一样呢?一遇到爱情就昏了头,什么都看不清楚,真是伤脑
筋。
噢……我明明替妳算过命,命理师说这个名字的笔划配合妳的命格是大吉大利,余生必有后福,怎么替妳取了这个名字,妳的命还是这么苦呢?
一路看下来,妳第一次的眼光还比较差强人意,虽然我到现在还是很气他当年的事,可是这十年看下来,只有他心意坚定,始终在原处等妳,也算是世上少有的专情了。
心心,相信爸爸的眼光,我观察了他十年,他是真心爱妳的,既然都回到他身,我相信妳心里还是在意他的,如果还是只有他才能给妳幸福,
那就放手再试一次,这一回,爸爸认同妳的选择。
宛仪说,妳很害怕,但是心心,爸爸要告诉妳,最糟不过就是这样了,杜家的女儿要勇敢一点,去告诉他,妳有了他的小孩,我相信这一次他不会再让妳伤心。
要是他敢再说不要小孩的混帐话,那妳就直接赏他一巴掌,然后回家来,爸爸让妳靠,一个小孩而已,我们杜家养得起,没什么好怕的,知道吗?
一字一句,都是最深切的叮咛与牵挂,她看见了一名为人父亲者,对女儿的用心良苦。原来,她的父亲很爱她,只不过太多的外在因素,造成他们父女之间的距离,她不愿靠近、他也不知如何表达。
她合上手记,紧抱住父亲遗物,无声落泪。
徐靖轩看到新闻了。杜明渊意外骤逝是大新闻,这几日各家报章杂志都大幅报导此事。「商场上的铁腕硬汉,回归家庭后的慈祥父亲」― 这是某本商业周刊的大标题。
内容除了描述他在事业上的成就,同时也报导了前后两段婚姻,并且大篇幅地描写他如何扮演为人父的角色,一篇由他生前手记节录下来,写给小女儿的温馨家书,连他看了都心酸动容。
一直以来被放逐在三不管地带的异姓女儿,竟是在杜明渊死后才被正名,承认她举足轻重的地位。
甚至有媒体猜测她能继承多少遗产,评估她一夕暴涨的身价。
他关心的却不是这种八卦议题,而是宛心看到这些,会有多难过?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不被杜家重视的耻辱,却在父亲死后才知道,自己其实是被深爱的,那种错失的遗憾与伤痛,她可以承受吗?她嘴里虽然不说,但心里比谁都在乎父亲。今天杜明渊举行公祭,许多政商名人前去吊唁,他由转播的新闻中,看见她苍白空茫的脸容,静静伫立角落、纤细憔悴的身形紧紧揪着他的心。她真的瘦了好多……
当晚,他失眠了。
前一波寒流刚走,又一波冷气团压境,躺在怎么也睡不暖的被窝里,他整晚翻来覆去无法安睡,几次想拨个电话问候,又自觉毫无立场。她看起来一副急着和他断得干干净净,再无牵扯的样子,他没有麻木到察觉不出来,如果他的存在让她如此困扰,是应该尊重她的选择。
他说过会在这里等她,如果她需要他,会知道怎么找他的。
他坐起身,看了看时间,已经十二点整了。
走出房门,倒了杯热茶,习惯性又推开落地窗,站在那个固定的方位向下看,明知道等的那个人不会来,但是心绪浮躁时,总是会这么做!
他倏地一愣,又将视线拉回原处。挂心了一晚的容颜出现在眼前,街灯下的她正仰首,目光与他交集。他不晓得她看见他没有,那一刻完全无法多想,转身抓了钥匙便迅速飞奔下楼。
「宛心!」入了夜温度更低,她的脸颊、双手冻得几乎没有温度,他急着来到她身边,以掌心掌揉,传递温暖。
「人都到这里了,怎么不上楼来?」她傻傻站在那里冻露水的模样,让他有股说不出来的心酸,脸上的神情……他不会形容,像是迷了路,不知道该怎么回家的孤单。
「对不起……」她轻不可闻地吐出声音。
「对不起什么?妳不是来找我的吗?」
「不知道……」她只是好茫然,胸口闷得快透不过气,不知不觉,又走到这里来。
她真的不想反反复覆扰乱他的生活,可是没有办法,她绝望无助时,就是只想找到他,她已经依赖他太深。「可不可以……借我哭一下?」徐靖轩张臂,温柔地将她揽进怀里。「哭吧,我在这里。」她攀住他,将脸埋入他胸壑,孩子似地哭泣,拚命宣泄泪水。
她到现在才明白,父亲为她做了多少。
既然那么关心她,为什么不早点让她知道?这样她就不会僵持在无谓的自尊上,浪费了好多年。
人前,她没有掉一滴眼泪,她记得爸爸的话,杜家的女儿要勇敢,不可以软弱得丢了爸爸的脸。她一直在忍,忍到这个男人身边,才敢放肆哭泣。
她恍然明白,心从来就不曾真正离开过,倚靠在这个男人臂膀中,她的喜怒哀乐才有意义。
「爸爸……要我来找你。」
「嗯。然后呢?」哭泣声渐弱,他怜惜地擦拭泪水,等待下文。
「他说……你会对我好。」
「那妳自己呢?妳想要我的好吗?」想啊……就是太想了,才会怎么也割舍不掉。她张口,细细地蹙了下眉,下身一阵不明显的抽痛,她按住肚腹,微慌地喊:「靖轩……」
「怎么了?」
「……医院!快点……」感觉!不太对劲。
徐靖轩慌了手脚,大半夜将她送往医院挂急诊。
忙碌了一夜,天将亮时,她沉沉睡去。
他坐在病床边,凝视她沈静的睡容。
她这段时间一定没有睡好,眼下的暗影好重,瘦削的瓜子脸都不及他的巴掌大了。
她的手机曾经响过一次,他怕惊扰她,替她接了。是杜宛仪打来的,知道妹妹在他身边,安下心来。「请你好好对待她。我妹妹很在乎你,为了你,她可以跟父亲决裂,做了很多傻事,不管对的还是不对的,都是因为爱你的缘故,她宁可离开你,也不要破坏你在她心中的美好地位,怕你说出她不能承受的话,她不想要恨你。你懂她这样的心情吗?虽然我并不认同她的做法,可是我知道,跟你一起经历过的一切,她都很重视。」
他想,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打电话向公司请了一天假,回到病床边时她正好醒来。
「我睡着了?」
「大概五个小时吧!」他温声道,稍微拉高被子,再调整一下点滴瓶,预估还得半个小时才会滴完。
「你怎么不叫我?」都八点半了,他上班会来不及。「你先走没关系,我点滴打完会自己回去。」
「恐怕不行。医生说妳得在这张床上待满四十八小时才能走。」他摸摸她瘦削的脸蛋。「妳这阵子吃不好、睡不好,忙妳父亲的丧礼忙到体力都不堪负荷,肚子里的宝宝在向妳这个坏妈妈抗议了。」
他知道了!她心一跳,悄悄抬眼观察,他神情一如往常,温和平静得探不出涟漪。
「那个……孩子是你的。」她多此一举地说明。
徐靖轩白她一眼。「说这什么话!」他会怀疑这个吗?
「可是……我们有避孕,你……」
「就连结扎都有可能怀孕了,除非我们不做爱,否则没有任何一种避孕方法可以完全避孕。」以前他就了解这一点了。
「喔……」那所以呢?他有什么打算?
徐靖轩捕捉到她一再飘来的打探眼神,不敢问,一脸期待又怕受伤害。他索性坐到她身边,扳过她的脸正视他。「来,妳精神要是还可以,我们谈谈。」
「要……谈什么?」她怯声问。
「谈宝宝,谈我们的未来。」他凝思了下。「对不起,妳没说,我不晓得情况会是这样,没有任何的准备,而且时机完全不对!」
「不要说了!」听起来有很不好的迹象,她现在怕死了听到「没准备好」「时机不对」之类的字眼,胆怯得不敢让他继续。「拜托你,不要说了,这样就好。」
「小心,妳还在打点滴。」徐靖轩按住她的手,不让她乱动。「让我说完。这些话,十年前就该对妳说了,我不但晚了十年,而且情况一整个糟糕,妳父亲刚过世,而我也什么都没有准备,没有鲜花,没有烛光,没有浪漫的情人大餐,妳人还在医院,连气氛都不对,我甚至连戒指都还没买,任何女孩子应该都会被惹毛,但是!」
他停顿了下,注视她的眼神温柔真挚,语气坚定地说:「宛心,把小孩生下来,我不能给妳最好的生活,但是我会尽全力爱妳、爱孩子,所以― 嫁给我好吗?」
「你!」一张口,泪水淹没了声音。她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她等他这些话,等了好久……
「你是觉得对我亏欠,才会这么说吧?」徐靖轩奇怪地看她一眼。
「一定要区分吗?那妳跟我上床,是因为生理需求还是想跟我在一起?」
「呃……」她愣住。
「宛心,有些事情是同时存在,没有办法分得很清楚的。我不否认我心里是觉得欠妳很多,因为有过去那一段,才知道如何修正错误,补偿过去亏欠的一切,但是根本的立足点是我们有深厚的感情。妳以为我对一个已经不爱了的女人做得来那些事情吗?」
他顿了顿,双掌捧住她泪颜,柔声轻问:「告诉我,喜欢我对待妳的方式、喜欢那三个月的生活吗?」这一次,他是不是做对了?
「喜欢,很喜欢。」
「那就搬回来,好不好?我们会一直拥有这些幸福,就算妳暂时还不想结婚也没关系。」
「可是……房子卖人了。」
她回来过?否则怎么知道她原先住的地方让屋主卖掉了?她比他以为的还要留恋。徐靖轩微笑,俯身轻吮柔唇。「不是隔壁,是搬到我那里,妳的每一项物品都还在原位,我没有动它们。」
「可是,你不喜欢我的生活习惯。」只是在忍耐而已。
他挑眉。「请举例说明。」
「我贴身衣物会在浴室、房间乱扔,你念过曼曼,却不念我。」
「我念曼曼是因为看到女孩子太私密的物品会尴尬,妳不一样,不管收拾还是清洗妳的贴身衣物,都是最亲密的行为。」而且有时候是他亲手脱下来,欲火焚身时乱扔的,有什么脸指责她?
「我吃东西喜欢聊天、乱塞一堆食物给你。」
「这是男朋友的功用之一,学生时代妳不是这样说过吗?这样妳就可以多尝几样想吃的东西,不用担心吃不完。这是对自己的女人,最基本的宠爱。」一个人吃饭太孤单,他也喜欢跟她一起分享每一口食物的味道。
「我作息不够规律,每次都害你太晚睡,还会在床上看书、听音乐、吃饼干,弄脏床单……」对于生活有条不紊的他而言,一定觉得她糜烂腐败到了极点。
「我也有很多次害妳晚睡,而且『弄脏床单』的次数并没有比妳少,妳清洗床单还比我更勤劳,我有什么好抱怨的?」事实上,她说的那些事,他都喜欢,每一件事都透出无比亲密的氛围,与对方不分彼此。
「你……在说情话?」自己毫无自觉,她却听得心房暖甜。
「是真心话。」他真的这么觉得。「还有吗?」
「我会用你的刮胡刀刮脚毛。」声音透出一丝笑意。
他偷偷叹一口气。「妳要刮什么都没关系,小心不要弄伤自己就好。」
「你真的没有不喜欢的地方吗?你坦白说没关系。」她会改。
他犹豫了下。「有。」
「什么?」
「我不喜欢妳在我们亲密的时候推开我,跟别人讲电话,不管对方男是女都不喜欢。」
「啊!」她想起自己干过的缺德事,忏悔地低下头。
「我不喜欢妳外宿,时间太晚可以叫我去接妳,真的不行的话,打个电话告诉我,不然我会担心,傻傻等妳一夜。」
「对不起……」
「我不喜欢妳开心的时候哭、不开心的时候却笑得灿烂。想哭就哭,我没有那么聪明,无时无刻都能看穿妳真正的心情,妳要表达出来,我才会知道妳难过,晓得该去抱抱妳、安慰妳。」
她不哭,是因为哭了也没有用,从小就没有人在乎她哭不哭。
眼泪,是要提醒怜借她的人,她受了伤,可是没有人怜惜她,她的眼泪没有用,久而久之,再也不哭了。她只能笑,即使心痛得想嚎啕大哭,脸上还是笑着。
可是这个男人告诉她― 妳可以哭,妳的眼泪有我心疼,我会在乎。
他从口袋取出那条被她解下、亲手还给他的项链,缓慢而慎重地戴回她身上,眸光温如醇酒,一字字彷佛站在教堂起誓般,神圣而专注地轻喃!
「宛心,妳不只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段恋情,也是唯一的一段。虽然我一直不懂得说太动人的情话,但是妳一直被放在心里最珍借的那个位置,该怎么宠一个人,我做得或许不是很好,但我很努力在这么做,除了妳,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值得我如此用心对待……」
这些话……是买项链那天,她对他说过的话!
他― 一字不漏地记住了?
「妳想听的是这些吗?」他记着,一个字、一个字谨慎记在脑海,不敢忘。只要是她喜欢的,他都想给她。
「靖轩!」她渴望地朝他伸出手,读出她的肢体语言,他弯身将她扶起,安置在怀中,一下又一下、无比温柔地轻抚。
她不着痕迹地眨去眼角的泪光,哑声坦承:「其实……你买的事后药,我没吃……」
「嗯。」他知道还有下文。
「我跟宗瀚早就断了,真的!那天晚上没回来是在姊姊那里过夜,那些话是骗你的,你!」
「我没说不相信妳呀。」温温的笑容,安抚了她急于解释的慌乱。
「我只是……想留下孩子。」声音转弱,她垂下头,闷声低喃。想要小孩,又想留在他身边,内心矛盾,于是在心里偷偷打定主意,如果一直都没有怀孕,她可以自私地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利用他的赎罪心理霸占他;要是有了小孩,她就放他自由,不再为难他。
「妳想要孩子,我们就生。宛心,以后别再瞒着我,我会一直陪在妳身边,无论任何事,我们一起承担。」
「你……那句话,再说一遍。」
「哪句?」他说了很多,一时没理解她指的是什么。
「我们谈谈之后的那一句。」
脑海很快倒带方才的对话顺序,而后领悟。「张宛心,我爱妳。除非妳不爱我,否则没有任何理由能再叫我放弃妳。如果妳也同意― 我们结婚吧!」
「好。」
她同意,并且,唯一的拒绝条件不成立。
第十章
「也好。」听完他们的决定,杜宛仪点头。爸爸生前就已经认许他了,她没有理由反对。「要结婚的话,最好在百日内,你父母那边不会有意见吗?」
「不会。」他已经先电话联络过,也说明目前的状况,他们可以体谅。「我想,过程一切从简、先公证结婚,再简单宴请几名亲朋好友就好。」
杜家不是一般小家庭,对女方是比较失礼,只是非常时期不宜铺张、,如果要再往后延,他们能等,肚子里的宝宝却不能等。
「心心,这是爸送给妳的结婚礼物。」
由姊姊那里接来,抽出里头的文件后,张宛心讶然。
「怎么了?」徐靖轩偏头,看清她手中的房屋权状,是她原先住的地方。「原来是妳爸买下来的?」他早就知道,女儿放不下徐靖轩,这辈子她如果能够幸福,那一定是在这个男人身边。
「不能哭。」他轻声道。「妳爸那么懂妳,妳应该笑给他看,不要辜负他疼爱妳的心意。」
「嗯。」她逼回泪。现在,她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她叫杜宛心了,爸爸一直都是承认她的。
「律师后天公开遗嘱,你们一起来。」杜宛仪不忘提醒他们。
「姊,够了,我得到的已经比我想象的还要超出太多了。」这辈子,所有渴望、却不敢奢求的都意外拥有了,她已经什么都不缺。
「就知道妳会这样说。」她这个妹妹,真的非常容易知足,一点都不贪心。
「爸生前有跟我提过,他用妳的名义存了一笔信托基金,这个妳一定得收。往后,有什么事就回家来告诉姊姊一声,妳还有娘家,知道吗?」她相信徐靖轩会善待她妹妹,但是该交代的还是要交代,别让人家以为妹妹娘家没人作主了。
谈妥结婚事宜,他们在傍晚时离开杜家大宅,徐靖轩专注开车,顺口问:「去夜市走走,好吗?」因为怀孕的关系,她胃口变得很差,人家是清晨孕吐,她是照三餐加宵夜地吐,难得出门前她顺口说了一句:「想喝酸辣汤。」
刚刚杜宛仪留他们下来用餐,他婉拒了,就是在心里盘算要带她去夜市走一走,也许能拐她多吃一点,再瘦下去他看了都心疼。
眼角余光瞥见她一直在打量他,眼神颇怪异,他索性靠边停车,面对面好好问清楚。「说吧,什么事?」
「姊姊现在不在这里,你可以坦白告诉我了,你父母真的同意你娶我?」
这问话方式不寻常。「妳从哪里觉得他们会不同意?」
「还装!他们明明就不喜欢我。」如果不是早知道,她真的会被他若无其事的态度瞒过去。
「我从来没有说过他们不喜欢妳。」那她又是从哪认定的?
徐靖轩很快地自己有了答案,一脸无奈。「是曼曼,对不对?她跟妳胡说什么了?」这丫头真的是被他宠坏了,欠打!
「不是啦!她没说什么,是你们的态度让我觉得不对劲,你不要骂她,害你们兄妹不愉快,我会很难做人耶!」老是为了她凶妹妹,大嫂还没进门就先得罪小姑了,他这呆子只顾维护她,都不晓得要替她做人情。
「靖轩,我是说真的,如果你的父母还不是很认同我,你不要跟他们硬碰硬,家人毕竟是一辈子的事,我们结不结婚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我可以等。」
「妳可以等,也要问问我儿子能不能等。」
「这年头未婚妈妈一堆,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反正你在我身边就好了,结不结婚干么那么拘泥?思想古板。」
「胡说八道。」他食指宠爱地轻弹她鼻尖。「说好要结婚就是会结婚,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下次见到曼曼,我会跟她沟通,请她修正对妳的态度。」
他不是古板,而是明白她有多在乎,不能让她委屈。
她嘴里说得潇洒,他其实晓得她比谁都想要一个家,一个名正言顺的家。一纸婚书,不仅仅是遵循社会规范,更是他给的承诺与依靠。
「可是― 」
徐靖轩打断她。「我现在正式跟妳澄清,我们家没有发生『你要娶她,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的八点档狗血剧情,他们最初确实没有表现得很热络,因为以前的一些事情,我自己蠢,把妳在他们面前的形象都搞砸了,难免使他们对妳有些先入为主的成见,这点我对妳很抱歉。这次我回去告诉他们这件事,也坐下来谈了很久,他们充分明白,我们的感情是真的,要相守一辈子的决心很坚定,经过这么多年,思虑更成熟,无论未来还要面对什么,都有足够的能力承担、包容对方的一切,不再是年少轻狂的恋情,所以他们祝福我们。」他们家演技不好,无法有太煽情的演出,真是抱歉让她失望了。
「真的?」她斜睨他,研究他是不是在安慰她。
「我有没有骗妳,下礼拜天回南部见公婆,妳就会知道。现在,请先告诉我,锅贴酸辣汤、米粉鸭血汤、蚵仔煎、大肠面线……妳想吃哪一个?」
「我想吃鸡排和珍珠奶茶……」结果最后出口的,完全不在先前开的菜单里,
孕妇绝对是全世界最善变的生物。他眉心打了个结。「妳是说那种炸得油腻腻、看起来很大块其实外头裹了厚厚一层面粉、会害妳长痘痘、吃一块可能要减肥三天的高热量食物?妳确定?」她以前根本讨厌死油炸类食物了,尤其是出自于夜市的回锅油产物,碰都不碰。
她可怜兮兮地点头。就突然很想吃啊,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妳小心肥死!」
「没关系,我已经有人要了。」不用再担心身材。
「哪个倒霉鬼呀!」听起来真像货物既出、概不退还的奸商。
她甜蜜蜜地回应。「据说就是阁下。」
他失笑,倾身啄了口柔唇。「系上安全带,保护好我儿子,我想我会愿意接受因怀孕嗜吃鸡排而身材走样的老婆。」
重新上路后,一路难得维持超过十分钟的沉默,徐靖轩分神瞥她一眼。「想什么?」
「呃……我突然又有点想吃锅贴和酸辣汤了……」她小小声地说。
「……」孕妇,我想我永远也不懂妳。
这个孩子,让她!不,应该说,让他们吃尽了苦头。姑且不提其它,光是孕吐,就让她在怀孕初期体重掉了三公斤。
高以翔有照顾孕妇的经验,他去请教,问来了几种养生的食补,才让她气色稍稍红润了些。
再然后,因为体质的关系,她几次差点流产,无数个夜里把他惊吓得半死,紧急将她送医,在惊险中挽回腹中脆弱的小生命。
接着,她疑似患了产前忧郁症,总是陷入莫名的情绪低落中,缺乏自信,老是觉得自己很糟糕,他会受不了她,跟她离婚。
她哪来的荒谬念头?他们才刚结婚,离什么婚啊?
她常常半夜一个人缩在角落哭泣,他不厌其烦地安慰,搂着她,一遍又一遍说她爱听的情话,保证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她。她夜里睡不好,他也是,胆战心惊,时时都要留意她会不会有什么状况,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上的。
当同事说:「怀孕的是你老婆,怎么你好像也跟着消瘦了?」时,他只能苦笑。
怀孕以后,她就已经辞掉工作,演变到最后,连他都得留职停薪,在家寸步不离地照顾她,她的身体状况随时都会有意外。
在数不清第几次进医院的某一回,夜里,她突然醒来,看着趴睡在病床旁边的丈夫。
徐靖轩敏感地察觉到,坐起身。「哪里不舒服吗?」一等她点头,随时准备按铃通知医护人员。
他现在都睡得不沈,随时保持在最敏感的状态,为了她,他承受的心理压力也不小。
「我没事。」她伸手握住他的。「只是想起,二十岁那年我告诉你我怀孕了,你对我说的话。」
「都过去那么久的事了,想它做什么?」
「因为我现在常常想,如果当初我们结婚,把孩子留下来,结果会是怎么样?」即使是三十二岁的她,都觉得好辛苦,二十岁的他们,有办法承受这些煎熬吗?一定没有办法的,或许最后有一人会先崩溃,更或者,撑过了,在尿布奶瓶里焦头斓额、狼狈挫折。
到最后,可能会相互埋怨,终至离婚也不一定。
她现在真的能够理解他的话,懂得他当时的考虑了。
或许,真的没有谁对谁错,只是一个时机上的错误,所造成的遗憾。
「我不知道会怎样,但是我可以回答妳,无论十年前十年后,我对妳的心情都是一样的。」纵使当初没有留下小孩,也不代表对她的爱少了一分,而现在,既然决定留下小孩,他就会尽他的全力保住宝宝,坚持到最后一刻。
「靖轩,上来好吗?」她想让他抱着睡。
「明天早上我一定会被护士骂……」说归说,他还是轻巧地躺上病床左侧,张臂揽住她。怀孕以来,她总是躺病床,那种动弹不得的滋味有多难受,他无法全然体会,却心疼她为他吃了这么多苦。「辛苦妳了,老婆。我爱妳。」
吻吻她额心,怜惜温嗓飘进她半入眠的梦中。
来年夏天,她在产房里剖腹生下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早产的小男婴不若一般新生儿健康,一出生便住保温箱,交由医护人员看顾。
他去看宝宝时,轻声对儿子说:「小混蛋,害爸妈吃了这么多苦头,知道我会打你的小屁股,先装可怜躲到这里来吗?快点好起来,健健康康地长大,我可以考虑不跟你计较。」
想计较也没办法,父母专程由南部上来看徐家的长孙,疼爱得跟什么宝贝一样,知道宛心双亲都不在了,母亲特地来帮她坐月子,怕他一个大男人不知轻重,没好好调理老婆的身体。
出院之后,宝宝体质虚弱,仍然三天两头得跑医院,本想抱着孩子回南部祭拜祖先都没办法。端着母亲交代的补品进房,看见她抱着宝宝掉眼泪,他一惊,急忙上前。「怎么了?宛心,为什么哭?」
这一幕相当眼熟,他直觉推测。「产后忧郁症?」
她摇头。
「月子餐太难吃?」他自己看了都不太想吃。
她继续摇头。
「那是妈妈说了什么,心情不好?」母亲遵循传统坐月子法,年轻人不懂,老是犯些小禁忌让她叨念。
前两天,因为小两口的世界一下子多了双亲,少了许多独处时光,难得逮到机会腻在一起,分享甜蜜亲吻,被母亲撞个正着,当场惊呼:「么寿喔!宛心还在坐月子,你这孩子没分没寸的是想干么……」
现行犯的手溜进妻子衣服里头,还停在胸脯上来不及收回,实在很难说服别人,他们只是想亲亲小嘴而已……她怀孕的过程中,身体状况一直不是很好,他完全是从新婚第一天就开始禁欲,天底下大概找不到比他更悲惨的新郎了,才会一碰触她就无法控制躁热欲火,他其实真的没有想要怎样……
而母亲也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就将他轰出来,连带她也窘得直想往地洞里钻,怕婆婆以为她真有那么贪欲,事后一直问他,妈有没有不高兴……
「没事,妈没说什么,你不要紧张。」她自己擦干眼泪,偎向丈夫伸来的臂弯。「我只是觉得自己很幸福,有那么多人的爱和关心包围。」
「所以这是幸福的眼泪?」他不是很肯定。幸福也能哭?
「嗯。」公公虽然不苟言笑,但总是告诫儿子,老婆娶了要好好珍惜,婆婆用心在帮她坐月子,警告儿子别乱来,要如何体贴产妇,丈夫不离不弃陪着她面对所有难关……虽然宝宝要花很多心神看顾,未来还有很多困难,可能会很累很辛苦,但她还是觉得幸福。
「我真的好庆幸你在我身边。」她完全无法相心像,她一个人要怎么熬过这些挫折?
「傻话!不在妳身边,妳要我去哪里?」
她浅浅微笑。「找一天,陪我去祭拜妈妈。」她要告诉妈妈,这一次,她是真的将幸福握在手中了,她有听她的话,不求大富大贵,嫁了徐家这样的平凡人家,拥有的温暖与关爱,却很充实。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