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拾遗
——五月的情怀
紫云
蒙特利尔的冬天是漫长的，故而蒙特利尔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
在朔风紧吹，卧雪如峥的日子里，人们耐着性子从日历牌上屈指细数，从天气预报中仔细聆听，街头巷尾更是一个永远不老的话题，日复一日。
感觉到了春天的信息，是那个在日历牌上写着“ St. Patrick's Day ”的 每年 3月17日那 一天。这个五 世纪末期起源于爱尔兰的节日缘自于圣帕特里克以三叶草的三片叶子形象地阐明了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的教义，从而征服了爱尔兰。此后，每年的这一天，人们佩带着三叶苜蓿的绿色图案举行各种活动。在料峭的寒风细雨中绿裙飘飘，绿衫款款，就连脸蛋上，手背上也不放过贴上或涂上几处绿色的三叶草图案。在灰蒙蒙的天地之中，给我的感觉便是大街上最早出现的春的信息了。
将一个古老的传说演绎的如此精彩、如此充满活力，它已远远超出了宗教、民族的界限，我想，人们对于春的企盼不能不成为其中的一个因素。
在几次阳光的抚摸下，在几次细雨的亲吻后，冰雪退场了，露出了那些伸着臂膀尽情呼吸着的、坚持着自己生命本色的小草。枯叶丛中青绿点点，却是那样真实地传达着春的气息。
冷不丁的是那一天，在我潸然遥望远处的时候，马路对面褐色的灌木枝条丛中，一抹鲜黄映入了我的眸子里，迎春花清纯灿烂的微笑点缀在寂寞的枯枝中，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春的娇媚。
五月的阳光变得明媚了，大街小巷和各家的院落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亭亭玉立的郁金香已经张开了它们的芳唇，尽情地吻着春风和丽日，显示着它们的妩媚；姹紫嫣红的大大小小的花朵争奇斗艳地展现着它们的魅力——一个妩媚的蒙特利尔的春天是突然之间降临的。
在这让人眼花缭乱的春天里，故国北方之春十五年前的剪影，深深印在我的脑海之中的是柳枝柳絮和槐树槐花。
北京的春天，也同样有着 繁花似锦的绚烂，但最让我不能忘怀的是柳条的轻柔婀娜，柳絮的飘飘洒洒，还有老槐树的苍健身影和香溢京城的槐花。
当春雷给萧瑟中的枯枝带来惊喜时，是柳枝首先解除了冰冻的约束，它变得柔软了，很快又抽青发芽了。 “ 春风杨柳万千条 ” 的景致就会在春日下荡了起来。犹记那雨后初晴之际，鹅黄色的嫩芽上挂着晶莹的露珠，在阳光下闪烁着它们的灵气，煞是可爱。还有，静静的春夜，月光下，一泓清池映着垂柳那清晰的身姿，恍如梳妆的少女。这情景，与江南蒙蒙细雨中的柳丝缠绵完全不同。
待到五月，柳絮便漫天飞舞了，那情景真可谓是沸沸扬扬。柳絮有它恼人的一面，那是因为它随时都会粘到你的衣服上，钻到窗户的纱窗洞里，甚至亲热地钻到你的鼻孔里与你同呼吸。尽管如此，你不得不承认，它那独特的盘旋飞舞的景致是无以取代的美。
柳丝的飘拂是潇洒爽朗的，柳絮的起舞是自在轻盈的，这是北国垂柳美的所在。
北京的垂柳，最让我不能忘怀的有两处，一处是护城河堤岸，一处是颐和园昆明湖畔。不仅仅是因为风景的美丽，更因为相伴的两种亲情都是我生命中曾经的唯一。
记得从前，每逢节假日回去看望爸爸，我骑自行车的路线必选护城河岸。一路春风拂面，一路柳丝飘飘，看着柳条与水纹的嬉戏，再戴上几片柳絮的亲情，心情爽快极了。
“非典”那年的四月底，我得知了爸爸身患绝症并无法治疗的消息，赶紧让儿子专程从北京飞来蒙特利尔帮我料理杂货店的事情，我急不可待地飞到了爸爸的身边，我想利用有限的几天时间再陪陪爸爸。由于爸爸并不知道自己的病情，我也只有将眼泪往肚子里吞。我对爸爸说，因为是非常时期，儿子不上班，我是特意回来看他的。
病重的爸爸消瘦苍老，双眼无神，往日里目光炯炯，神采奕奕的样子已经不再了。爸爸的外貌极象著名电影演员孙道临，尤其是年轻的时候。当年他从机关到基层做宣传时，大家都误认为是电影演员体验生活。爸爸的文采和口才都不错，在做宣传报告时，往往是掌声满堂。虽然经历了“反右”的劫难，但爸爸的信念不改，精神依旧，可如今他逃不过疾病的摧残。我实在不能接受眼前的情景，每当爸爸午休的时候，我便会漫步到一街之隔的护城河畔，徘徊在飘拂的柳丝下，忍受着自心底涌出的阵阵疼痛。从前是我带着柳丝般的思念，从爸爸的家离开，而如今，爸爸将带着千丝万绺的思念一去不回。
在我返回蒙特利尔后的第三个月，爸爸走了，他是在夜晚突发心脏病走的。癌症不会再肆虐他的身体，他安详地沉睡了。
爸爸走了，那一路的柳丝荡荡，水波粼粼，时常会引着我的思绪回家，引着爸爸那慈祥的微笑在眼前浮动。
更记得那个春天，相恋的足迹徘徊在昆明湖畔柳丝的飘拂中，甜蜜的笑语随荡桨的小船飘摇在昆明湖岸边的柳丝下，我们泼水为那些摇摆着的柳条洗澡，我们追逐着那些飞舞着与我们调情的柳絮，那柳姿柳色那如雪花般的柳絮，就是天下最美的景致了。当时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深深地触动了我的心弦。
浴血疆场的将军有一位才貌双全的妻子让皇帝十分垂慕，将军对此并不知情。凯旋而归的将军在家里设宴招待皇帝，他那聪明贤惠的妻子亲自下厨摆了一桌丰盛的佳肴。品尝着满桌都是糖醋味道的菜肴，明智的皇帝懂得了将军夫人的暗喻，从此打消了他的非分之想。
他对我讲这个故事是由于他的一个好朋友在女人之间朝三暮四，他对此不以为然。他将听故事的女孩深深打动，不是因为故事的本身，而是讲故事的人。
然而，还不足十年。不知道是由于现代化的女人各具其味并更具诱惑，抑或是现代化的男人更具广猎世味的野心。世事多变，但是改变不了昆明湖畔的春柳青青，湖水蓝蓝，那里的景致依旧。今天，五月的青柳下，那里的新人或许又在用更加甜美的语言，演绎着更加新颖迷人的故事，但愿那些故事会甜蜜长久，如同生生不息，缠绵多情的垂柳。
“ 落絮飞丝也有情 ” 。 如今，我的故乡，那依依柳丝，漫漫柳絮，却成为剪不断理还乱的乡愁，丝丝牵绊着漂泊人的心绪。
“五月的槐花”，同样是北京一种美妙的景致美妙的时刻。
五月，是北京的槐花开得纷纷扬扬的时节。有许多马路两旁都栽着槐树，而且是身材魁梧，枝繁叶茂的老槐树。层层叠叠的绿叶丛中，白中泛着隐隐青绿的槐花骄傲地高悬着，豪放着它们的清香。
我在北京的家，大院外的马路上是两排粗壮高大的老槐树，没有去考究它们生于何年何月，但它们却是我十几年的亲密伙伴。槐花开放的五月里，满街的清香，满院子的清香，满屋子的清香。站在路旁放眼望去，白绿相间的波浪荡漾着，一直延伸到大路的拐弯处，极其壮观。无论是骑车于路上还是散步于荫下，甜蜜和舒畅都会由心底升起。 在落花时节，抓一把槐花投掷玩耍，踩着满地的槐花蹦跳，那香气就溢在了指缝之间，就升腾在脚底板下。 那简直就是一个曼妙的圣地。
有一次，我突然记起了小时候曾经吃过妈妈做的槐花糕和槐花饼，马上从妈妈那里请教具体的做法。然而，我做成的槐花糕和槐花饼却无人问津，我自己也不得不在 浅尝 辄 止 之后宣布失败。
五年前，回北京时，马路加宽成了双车道，老槐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排新栽上的小槐树朝气蓬勃地向我招手。
五年过去了，北京的家门前马路上那两排小槐树一定都长成英俊挺拔的大树了。会是哪个五月的春天呢？我再回到北京，拥抱柳丝柳絮，拥抱槐树槐花，深深地拥抱。
儿时的记忆中，老家的村头也有一棵老槐树，而且是唯一的一棵。槐花开放时节，是我们小孩子最雀跃的时刻。男孩子们在杆子上绑上用铁丝弯成的钩，勾住带有槐花的小枝，折上三两下，槐花就连同小树枝一起飘了下来，象是仙女下凡。女孩子们便将追逐到的槐花放在小篮子里，然后大家平分胜利品。由于槐树太高大，小孩子们能摘到的槐花并不多，所以也就显得金贵了。妈妈用那些珍贵的槐花做成的香喷喷的饼子或蒸糕，是我永远的回味。
后来，县城扩建了，老槐树连同村子一起消失了，儿时的玩伴也各走东西。
去年，妈妈走了。妈妈走的时候是我们这里的清晨，在我的睡梦中她老人家与我告别的。这一次梦中妈妈的容颜是那样的清晰，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当妈妈从我的梦中飘然而逝时，我猛然惊醒。从电话中得知，她老人家是在两个小时前走的。妈妈曾经经历过不幸的生活，又在年轻时一直为家人操劳，但妈妈从无怨言。从妈妈的口中，我没有听到过她对任何人说一个“不“字，也没有听到过一次的抱怨。她承受着生活的不公，她却用自己的善良善待每一个人；她并不富有，她用自己勤劳灵巧的双手创造自己与家人的生活，默默地诚守着自己的信念和自己的天地。妈妈是那一代普通女人的中的普通女人，但妈妈却是我心目中了不起的女性，因为她具有了不起的人品——中国善良女人的品格。在槐树结子成熟的季节，多病缠身的妈妈走了，痛深深地扎在了我的心中。我珍藏着妈妈的音容笑貌，我珍藏着妈妈的爱。在槐花盛开的五月，我又忆起了儿时妈妈曾为我做的槐花饼子。
是否缘于“槐之言怀也，怀来人于此也”，村头那棵老槐树总会是最温馨最深刻的记忆。《天仙配》的故事将村头的老槐树演绎成了慈爱的月老，徐志摩的诗“百尺的槐翁，在微风中俯身将棠姑抱搂”为老槐树吟唱了一段优美的恋曲。人们将浪漫与多情赋予了可爱的老槐树。村头那棵老槐树于我，则是有着 神圣的感觉：大树下面有妈妈翘首盼女儿的身影，那身影连同老槐树一起刻在了我的心中！
那五月的槐花是种在心里的甜蜜，有乡情，有亲情，更有母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