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在中共三大上的态度之谜

芦笛


一、毛为何没有出席中共二大？


据张戎毛传披露：

“既然毛在组织劳工和发展党员上不力，中共一九二二年七月开第二次代表大会
便没让毛当代表。毛后来对斯诺称他‘本想参加，可是忘记了开会的地点，又找不到
任何同志，结果错过了这次大会’。漏掉毛是不可能的：‘二大’组织严密，会上还通
过了一系列重要决议，包括加入共产国际。

没当上‘二大’代表对毛是沉重打击。这意味著他可能失去湖南党领导人的地位，
俄国人资助的钱也就不会经过他了。所以毛一听说“二大”代表没他，立刻变得十分
积极。”（《毛泽东：鲜为人知的故事》，第27页，开放出版社，2006）

作者作出这声称，除了“漏掉毛是不可能的：‘二大’组织严密，会上还通过了一系列重要决议，包括加入共产国际”的推理外，毫无证据支持。就连那推理也无法成立：毛说的是他自己忘记了地址，又找不到同志，所以没去成，并不是被组织“漏掉”。“组织严密”与“通过一系列重要决议”并不弥补毛的失忆，不能用作否定他的声称的理由。

毛到底是因主观原因没能去开会，还是因为没当上代表？这只能通过第三方的证词来判断。当时的中央局委员张国焘既然负责组织工作，应可视为权威证人。他说的是：

“中共第二次代表大会开会期间已届，但预定到会的李大钊、毛泽东和广东代表都没有如期赶到（1），使会期展延了几天。第二次代表大会终于于七月十日左右在上海成都路一所中共中央所租的房子里正式开幕了。”（《我的回忆》，237页）。

他并在注解中作了进一步解释：

“李大钊当我到北京面邀时，曾允如期参加；但卒因事未能赶到。毛泽东据他在自传中（第三十二页，史诺笔录，方霖译——香港新民主出版社一九四九年五月第三版）说，是因为忘记了开会地址，致未出席。至于广州代表则因陈炯明事变所造成的战争状态，联络发生了困难，所以也没有赶来。”

由此可知，原定参加、但因故未能来的不只毛泽东，还有李大钊和广州代表。二大虽然“组织严密”，而且“会上还通过了一系列重要决议”，也没能在事前防止卓有声望的李大钊缺席，还特地为了等待他们到来而延期了几天。张还解释了各人何故缺席：李大钊和广州代表是出于客观原因，毛则是主观原因。在这种情况下，张当然只能采用毛的解释。读者当然可以怀疑毛撒谎，是因为别的原因或某种考虑故意没有去，但不能臆断为他不是代表，更不能把这臆断当成事实，据此发挥出他如何为了保住卢布来源而积极工作的故事来。

老张的记忆力真够可以的，他对二大的人事的记忆基本和官方公布的一致，据《人民网》：

“二大在１９２２年７月１６日至２３日，中国共产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在上海南成都路辅德里６２５号召开。出席会议的代表共１２名（有一名代表姓名不详），代表全国１９５名党员。这些代表是：陈独秀、张国焘、李达、杨明斋、罗章龙、王尽美、许白昊、蔡和森、谭平山、李震瀛、施存统。”

老张除了把开幕日期记成7月10日外，地址说得一点不错，代表名单则与官方不尽相同。他提供的是：

陈独秀，李达、张国焘、蔡和森、高尚德、施存统、包惠僧、一位上海代表、一位杭州代表，正式代表9人，非正式代表列席会议的有张太雷、向警予等人（同上）。

这出入完全可以理解，官方提供的也未必就一定正确。


二、毛在中共三大上的态度


荷兰人马林是共产国际派到中国煽动共运、并亲手制造了中共的代表。此公虽然身为“中共教父”，但骨子里鄙视他下出来的怪胎。他在给共产国际的报告中说：实际上， “（中国）党是个早产儿”，“是有人过早地制造出来的”，它的“整个工作几乎都是依靠外国经费”，多数党员没有职业，所以党同在职的工人、职员、教师等几乎没有联系。（马林：《致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的信》，1923年6月20日，《马林与第一次国共合作》，第243~250页），没有能力领导独立的革命运动，因此他力主共产党员加入国民党。

这方针引起了当时中共领导内部分裂，张国焘是最坚定的反对派，为此在中共三大上落选，而毛泽东则首次当选为中央委员以及中央局秘书。

据张戎和哈利代说，毛之所以高升，是因为他从一开头就坚定地拥护马林的主张：

“包括陈独秀在内的几乎所有中共领导都反对加入国民党，理由是国民党不赞成
共产主义，而孙中山只是个‘不择手段的’政客，想的无非是权力，资助孙只会是‘浪
费俄国的血汗，或许还有世界无产阶级的血汗’。

面临反抗的马林，于是把毛调来中央。毛马上加入了国民党。他从前的朋友蔡
和森，一个狂热的共产主义信徒，后来向共产国际抱怨说，当马林提出‘集全力于国
民党的工作’的口号时，‘赞成他的只有毛’。

毛拥护加入国民党，是因为他不相信只有一两百人的共产党靠意识形态能有什
么前途。在中共一九二三年六月召开的‘三大’上，他说中国实现共产主义的唯一可
能性是俄国人打進来。主持大会的马林向莫斯科报告：毛‘实在太悲观了，他认为中
国的唯一希望是俄国干涉’。‘革命得由俄国军队从北边带進来。’毛是有远见的，没
有二十二年后抗战结束时的苏联出兵，就没有中共的江山。

跟国民党合作，有苏俄在后面全力援助，包括提供军援，使毛看到了希望，他
第一次倾其才能为党工作。莫斯科负责给中共提供钱的维尔德(S.L.Ville，驻上海
副领事)特地报告莫斯科：毛‘毫无疑问是个好同志’。由马林做主，毛当上了中央局
秘书，协助陈独秀处理日常通信，管理文件，在开会时作记录。党的函件都由陈与
他签字。学著陈，毛也用英文签名：T．T．Mao，他和陈首先做的事之一是向莫斯科
要更多的钱：‘因为我们工作战线逐渐地扩大，我们的开支也增加了。’

在莫斯科的坚持下，中国共产党人加入了国民党。”

毛泽东确实对马林表示过，中国革命成功的唯一希望，是俄国人从北边打进来，实行武力征服。这是马林向共产国际的报告，不可能编造。毛在三大窜升也是事实，而这很可能是马林提拔的结果。马林确实是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暴君。张国焘乃建党元老，其在党内的历史地位仅次于陈独秀，只是因为反对他的主张，就在三大落选，什么职务都没能担任。马林还兴犹未尽，指控张违抗共产国际训令、破坏党内团结，要纪律制裁之，因陈独秀等人转圜才作罢。这是张国焘遭受的第一次沉重打击，多年后他还在慨叹自己的正统地位因此受到了难以恢复的损害，云云。

因此，从马林的作派来看，张戎的说法确有道理，如果毛泽东不是获得马林的欢心，很难想象他会在张国焘一抹到底的同时扶摇直上。而且，后来马林失势后，毛泽东在党内也同步下跌。马林亲国民党的政策在共产国际内遭到维经斯基的攻击，被共产国际召回，代之以鲍罗廷（杨奎松《国民党的“联共”与“反共 ”》，网络版，和讯读书），于是被他打击的张国焘便在1925年召开的中共四大上卷土重来，重任中央委员，而毛泽东则落选。这似乎是“青年国际”派至中国的代表达林的意思，而罢免毛的理由就是因为他是马林安插的人：

“一九二四年三月三十日，莫斯科代表达林(Sergei Dalin)给维经斯基写信说：
‘中共中央局秘书毛泽东（毫无疑问是个马林安插的人）说的话简直使你毛
骨悚然。比方他说国民党过去是、现在也是无产阶级的党，共产国际应该承
认它是一个支部……我已经写信给党的中央局要求他们换人。’”（转引自
张戎、哈利戴：《毛泽东：鲜为人知的故事》，29页）

据此可以相当有把握地肯定，毛被提拔重用，确实是因为他拥护马林的主张。但奇怪的是，反对马林最力并因此惨遭打击的张国焘却说，在中共三大上，支持马林主张、贬低中共乃至中国无产阶级作用的主要是陈独秀和瞿秋白，而反对他俩的人则是张国焘、蔡和森与毛泽东：

“我和蔡和森、毛泽东是反对陈、瞿这种论调的主要发言者。……毛泽东的发言是强调农民革命的重要性，进而指出中共不应只看见局处广州一隅的国民党，而应重视全国广大的农民。”

据张说，两派辩论了一周仍无结果，马林只好亲自上阵，威胁与会代表说，是否通过陈独秀的报告，是大会是接受还是违抗共产国际训令的证明，这才压服了大会通过了陈的报告。张国焘随即提出一个修正案，试图强调中共的独立性，但被大会以9对8票否决，于是马林终于强迫大会接受了他的政策主张。

据张说，支持他提出的修正案的有毛泽东和蔡和森。按共产国际成规，持反对意见者须向大会表明态度，但反对派的表态并不完全一致。毛以轻松语调表示接受大会多数人决定，蔡和森则沉重地只说了一句话：服从多数的决定。张则向大会发表了一个声明，表示服从多数决定但保留自己的意见。（《我的回忆》，293—297页）

张国焘为反对马林遭到第一次整肃，按理说不该记错，何况他的其他记忆都很准确，例如他说：“大会于六月中旬举行，共有十七位有表决权的代表出席，代表党员约四百余人。” 这和官方公布的情况差不多：

“１９２３年６月１２日至２０日，中国共产党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广州东山恤孤院３１号（现恤孤院路３号）召开。陈独秀、李大钊、毛泽东、蔡和森、陈潭秋、恽代英、瞿秋白、张国焘、李立三、项英等来自全国各地及莫斯科的代表３０余人出席大会，他们代表了全国４２０名党员。共产国际代表马林参加了会议。陈独秀主持会议并代表第二届中央执行委员会作报告。”（《新华网》）

很难想象张会在如此重大的政策争论上出现记忆错误。如果张国焘上述回忆可靠，则毛泽东在三大上一开头乃是反对马林主张的。张戎所谓“面临反抗的马林，于是把毛调来中央”，显系无根之谈。但应该如何解释毛后来获得马林重用，又随着马林失势而下台呢？

比较可信的解释，还是毛迅即转变了态度。大概他从张国焘的榜样中看出了马林的威风与厉害，立即迅速转舵，倒向马林一边。这从张国焘回忆的他们三人表示接受多数决定的不同态度都能看出来。正因为毛及时反戈一击，才赢得了马林的欢心。此后他大概比马林变得还“右倾”，以致连马林本人都觉得受不了，要向莫斯科报告毛的悲观态度。达林也才会被他的话吓得“毛骨悚然”，以致下令罢免他。而蔡和森向共产国际抱怨只有毛泽东一人支持马林 “集全力于国民党工作” 的主张，大概也就是那阵子的事。

因此，看来张戎是忽略了毛的态度改变，把毛后来狂热的亲国民党态度当成了他始终如一的主张。其实毛一开头不但附和张国焘的反对意见，而且还在三大上扮演了相当活跃的反对派，以致支持张的修正案的除张外还有7人，但张印象深刻的也就是毛泽东和蔡和森。只是后来张国焘遭到权力的铁拳痛击之后，毛才知道得罪上司的后果，及时转向并变得比主子还积极。

在我看来，这就是从表面上互相矛盾的史料中梳理出顺畅脉络来的比较有说服力的诠释。

作者：芦笛 在 芦笛自治区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in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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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戎治学如果有LUDI一半的严谨, 毛书的影响力对中国人就会大成百上千倍,对于真假 -- minsheng - (207 Byte) 2008-6-27 周五, 下午1:08 (90 reads)
o 不就这没有LUDI一半的严谨的张戎的毛传，受到LUDI的极力推崇么？ -- 笔名123 - (18 Byte) 2008-6-27 周五, 下午8:34 (65 reads)
+ Thank God 我不是你那种“严谨”的人！ -- 芦笛 - (1675 Byte) 2008-6-28 周六, 上午12:21 (109 reads)
# 善意提醒：老芦或许需要学习一下老加语录？ -- 路过 - (39 Byte) 2008-6-28 周六, 上午12:34 (65 reads)
* 抱歉，我这一杆子打翻了所有留日大贤，敬请诸贤原谅！叩首！ -- 芦笛 - (0 Byte) 2008-6-28 周六, 上午12:37 (21 reads)
+ 张戎的书本身没嘛可说的 -- 铁木 - (43 Byte) 2008-6-27 周五, 下午9:03 (80 reads)
# 又触动你的旧创了？如此深情难忘，令人感动莫名 -- 芦笛 - (0 Byte) 2008-6-28 周六, 上午12:27 (25 reads)
* this mongol is a liar -- jeramah - (83 Byte) 2008-6-28 周六, 上午11:11 (30 reads)
* 没办法，那是我花钱买来最烂的一本书 -- 铁木 - (0 Byte) 2008-6-28 周六, 上午5:47 (23 reads)
o 那你花钱买了我更烂的书怎么又不刻骨铭心涅？这小子颇有急智。跟你说实话 -- 芦笛 - (91 Byte) 2008-6-28 周六, 上午7:13 (61 reads)
+ 张戎对我来说，的确可望不可及 -- 铁木 - (202 Byte) 2008-6-28 周六, 上午8:05 (73 reads)
# 哈哈，小子真会说话，佩服ing，那木头鞋之比真绝了，你又变小了？不是前些天还承认当年出国偷偷摸摸去买色情画报过瘾么？ -- 芦笛 - (151 Byte) 2008-6-28 周六, 上午8:11 (59 reads)
* 杨魁松，上次好像有人把他的东西转来过 -- 铁木 - (520 Byte) 2008-6-28 周六, 上午8:41 (55 reads)
* Lu is so smart! -- jeramah - (0 Byte) 2008-6-27 周五, 上午6:42 (21 reads)
o 你这个太嫩.去看看我那个要拿黄牌的马屁之功力? -- light - (49 Byte) 2008-6-27 周五, 下午11:25 (41 reads)
o 黄牌警告 -- 铁木 - (20 By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