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是父亲节,家家都会庆祝,但方法不同,不象母亲节又送花又有吃饭。到目前为止我们大概只收到两三个网上来给父亲的订单,送出去2个订单,仅此而已,好像很惨。其实因为父亲总是忙于挣钱养家,和孩子们很少在一起,忙一天下来又累又饿,也较少与孩子沟通,所以孩子们似乎和母亲更亲些。和父亲就不太亲。
我家也是如此。我从小长大就好像很少和父亲在一起。一辈子大概前后才在一起住过11年,还包括我走前他住在我家的5年。原因是他去了茶淀农场劳动教养并在那里工作20年。
我出生的头三年在西安,那时父亲和我们一起,他说小时候把我丢了,全家敲着锣到处找我,后来在公园里找到我,人家把我放在了台子上,大家欢喜而归。我太小什么也记不得,这是后来父亲告诉我的。只记得父亲抱着我的照片。
回到济南,我们住在爷爷家,只记得他带我和亲朋坐大船游大明湖,解放军打济南时,打的稀里哗啦,不记得他在,好像我记事时很少见到他。
解放了,我们到了北京,父亲在中国医药总公司工作,住在天津。记得暑假父亲会接我去天津玩,那时候小西瓜是1角1个,父亲经常给我买,一次不知我闹什么,父亲还踢了我一脚,那是唯一的一次。每年过节他回来会带些天津的特产,有一次带的元宵,到家都坏了。54年以后,他调回了北京,我们在交道口大二条租住父亲朋友天津第一医院院长万大夫的房子。父亲是非常爱干净的人,每天回来都要拿那个抽子掸半天鞋上的灰尘。
记得父亲很爱种东西,院子里搭起架子,种了葫芦,香炉南瓜,丝瓜等等,红红绿绿,很好看。54年爸爸带着我去山东益都把奶奶也接来住了。到了过阴历新年父亲就大显身手,做酥鱼,拔丝山药,丰丰富富的年饭,一家乐融融。父亲家的亲戚也会常来看我们,因为奶奶有5个兄弟姐妹,父亲的表亲就很多,都是些有学问的。父亲的朋友也很多,我经常跟他去拜访他们。
转过年头开始肃反了,有一天母亲叫我和他一起去看父亲,给他送去衣服,妈买了花生给他。大概有好几个月没回家,后来又回来了,生活也没大变化。57年的一天,父亲单位来了辆汽车,父亲走了,去了天津茶淀农场劳动教养。对门邻居小明说他妈说的我父亲是反革命。
因为要入团我去问母亲父亲是怎么回事,母亲说,父亲单位说他是历史反革命。后来我才知道,他早年(1932年)在北京工业大学(现在的北京理工学院)上学时,参加了共产党,和林枫,赖若愚在一个党小组。他参加过一二九学生运动,还到南京去请过愿,卧过轨。后来日本鬼子侵占东北,他就到古北口参加了抗日义勇军,被国民党抓进监狱。我的伯父是北大的教授,回家叫爷爷掏了金子,把父亲赎了出来。赶快把他送回老家,爷爷立刻买了很多的无线电器材,教他安生在家学技术,并且赶快给他娶了媳妇,生了我的哥哥。
后来他为抗日又到了延安,在抗大念书,还听过毛主席的讲课。但不知什么原因(从来也没问过)他又离开延安,跑到了西安。那时我的伯父和伯母在西安,父亲是个非常聪明又心灵手巧的人,我的伯母谢冰莹当时在西安办《黄河杂志》,斯诺到延安前在西安落脚,因为他和我的伯母是朋友,他的打字机坏了,还是伯母清我父亲帮他修好的,父亲说斯诺还请他吃了一顿饭。
因为日本人来了,火车不通,大西北就没有墨水用。父亲就开了个黄河墨水厂,生产墨水片,用时一冲水就可以。那时祖父也叫母亲带着哥哥到了西安。母亲说她们跟着逃难的坐大车从山东过去的。辛劳的母亲天天在那里熬墨水,生意当然一直不错,直到日本投降了,火车又通了,墨水也运进来了,父亲的生意也就没法做了。48年他们经北京回到山东老家。在北京见到伯父伯母,那是我第一次见他们,我才三岁。后来他们全家去了台湾,从此就天各一方了。
因为这些事,父亲才被审查,被劳教。61年劳教期满,父亲本可以回北京但是没有工作怎么办?所以他和母亲商量决定留在农场。因祸得福,文化大革命时他们在里边的都没有受任何的冲击。69年林彪1号命令下来后,劳教人员内迁,父亲不但没离开天津还被调到了天津马钢厂看大门。多年的孤独生活使父亲养成了特别的习惯就是一天24小时都开着收音机,回到北京也如此,大概那是陪伴他走过这么多年的唯一的声音。
80年,大哥从美国找回来,父亲大哭,整整三十多年了才有了亲人的消息,一言难尽。后来落实政策父亲回到北京,去找他原来的单位,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好像档案都没了,不了了之,父亲已经没有心思也没有力气去管这些事了。我们想找他们又怎么样,就算了。
82年我通过了教育部出国进修的考试,也有了出国的名额,那时家庭背景已不象以前那样重要,但还是要调查一番。我才问父亲到底是为了什么事他被送去劳教的。他说就是因为伯父和伯母都是国民党,又在台湾,所以说他是国民党特务,又查不清。我们所的人调查完回来后没说这些,她们跟我说:如果你父亲不离开共产党早就是大干部了。是啊,林枫原来是中央党校校长,赖若愚是全国总工会主席,老爸如果......, 话又说回来了,如果他是个大干部,肯定也早象林枫他们那样被整得稀里哗啦了,哪有这种福气躲过劫难的。
88年我到旧金山,伯母谢冰莹让我问我父亲为什么不给他们写信?我回家问起他,父亲说这么多年就是因为伯父和伯母的关系才挨整,虽然平反了,谁知道政策会不会变,他不想再有麻烦了,人的一生啊!
89年那件事情过后,父亲对我说:“走吧,去了就别回来了。”我到了旧金山,和伯母说了父亲说的话,她也感慨万分。
父亲是个孝子,奶奶去世前得了脑软化,全是父亲伺候他,并送了终。父亲是个好祖父,85年母亲去世后,先生请父亲搬到我们家住,他非常疼爱几个孩子,孩子们也给了他亲情。老爸自己买了个三轮车,自己设计了机关可以转动方向,他腰不好可以坐在后边座上骑着到处走,心情也愉快。我们离开后他招呼三个孩子,给他们买菜做饭。后来实在不行了才去了我哥哥家住。在那里他住在五楼,就不能活动了。
父亲这辈子什么也没当成,他没当成共产党,也没当成反革命,也没当成工程师,也没当成资本家,他就只当了个孝顺的儿子,一个爱我的父亲,一个慈爱的祖父和外祖父。当我听到父亲去世的消息时,没有眼泪,心里总想如果当年他就在大学好好读书,后来肯定是个出色的教授或工程师,那他的一生又会是什么样子哪?可是世界上的事哪有如果哪?
孩子告诉我他病重时,就一直把马大当成我喊着我的名字。可惜我没能回去。
今天是父亲节写下这篇文章纪念我的父亲。
请看:《她什么都当成了,也成了抗日烈士-我的大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