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工 作者:毕淑敏
第一章
自习课,高海群对同桌说:“浦小提,你家距猪食堂50米。”
浦小提正在写造句,低着头说:“不对。”前些年大跃进,浦小提的爸在大院猪圈门口,用红油漆写下了“猪食堂”。
高海群不服:“从猪圈门到你家门,我一共走了100步,一步是0.5米,你算算,是不是这个数?”有理有据,声儿就壮起来。班长宁夕蓝扭回头看他们,示意轻声,眼光从长长的睫毛丛里滤出来,像夏天的阳光透过树叶。
浦小提写完句号,又端详了一番,就像妈妈钉完钮扣咬断线头。抬起头说:“是53米。我用尺量过的。”
宁夕蓝觉得自己的扁桃腺一下肿起来了。宁夕蓝的扁桃腺经常肿,伴随着恶心。久而久之,宁夕蓝就分不清恶心和真正的扁桃腺肿有什么分别了。浦小提简直相当于睡在猪身边,居然还量过,再不向浦小提借尺子用了。
中队长浦小提丝毫也没有察觉到班长的心思,专心做作业。班上考试的优胜者,总是她俩包揽,闹得大家打听考试成绩的时候,常常说,就甭问第一第二是谁了,从第三名说起吧。宁夕蓝的爷爷是教授,每天都对宁夕蓝有所指点。浦小提爷爷是杀猪的,爸爸是养猪的,浦小提一回了家,就从学生改童工了,帮着爸爸到处收泔水。
宁夕蓝和浦小提一道加入少先队,事先登记谁买什么样的红领巾,按价钱收费。宁夕蓝问爷爷,爷爷说,绫罗绸缎,按这个顺序选。没有红绫,宁夕蓝只得选了红绸。绸领巾打出的结细致紧密,仿佛樱桃。垂下的两个角柔软轻盈,像一双飘飘欲飞的红翅,把宁夕蓝苍白的小脸衬托出喜气。浦小提根本就没登记,一入队就像个饱经沧桑的老队员。领巾是超龄退队的姐姐浦大会传下来的,角都洗破了,披头散发地耷拉着,好像被鞭子暴抽过。
放学了,高海群说:“宁夕蓝的红领巾那才是烈士的鲜血染成的,烈士肯定刚牺牲,血那叫红。小提,你的红领巾是烈士刷牙时呲出的血染的,白里带红。”
浦小提正在收拾书包,她说:“高海群我告诉你,你不能叫我小提,除了我们家的人。”
高海群说:“名字起了就是让人叫的。你就可以叫我海群。”
浦小提说:“想的美!谁叫你海群,还叫你海带呢!还拍几瓣蒜凉拌呢!”高海群抓抓圆圆的脑壳说:“那我叫你什么呢?”
浦小提说:“叫我全名啊。就像钟老师上课提问那样———浦小提,这个问题你回答。”高海群一激灵,说:“别提钟老师好不好?她刚给我判了一个59分,你说我冤不冤啊?她就不能多给我半分吗?来个四舍五入,我不就及格了?她怎么这么狠呢?跟周扒皮似的!”高海群忿忿然。
浦小提说:“高海群你别以为自己姓高,就假装高玉宝。自己不好好学,赖谁呀?我不跟你瞎扯了,得帮我爸收泔水去。告诉你,血染不了布。只能放了盐,结成血豆腐。”说完,一溜烟地跑了,姐姐留下的旧书包,带子长,拍在屁股上噗噗响。
第二章
这一年夏天来得格外早,苍蝇满世界飞。学校号召人手一拍打苍蝇,每天各班统计打死苍蝇的数字,下午在红领巾广播里,向全校公布战绩。钟怡琴看着大家报上来的数字,心生疑惑。她原是大学助教,反右时说话太冲,虽没被正式划成右派,大学也不敢用她了,下放到小学任教。她双肘支在讲台上,褐色的长衣袖松松垮垮地褪下来,露出瘦骨嶙峋的胳膊,好像一挺旧机关枪的两条腿。她说:“打苍蝇的积极性高,这很好。可是不能浮夸,不能以为反正我报上一个数字,你也没法查,没边没沿瞎报。少先队员要老老实实的做人,要对得起自己胸前的红领巾……”
老师一说,孩子们就人人自危起来,纷纷缩减了自己的数字。下课后,劳动委员白二宝找到浦小提,说:“钟老师让我重新核一下数,全班就数你和高海群的死苍蝇多。”
白二宝是附近菜农的孩子,学习虽不好,但会来事。浦小提看看自己名下有230只苍蝇,很肯定地说:“就这么多。”白二宝对高海群毫不掩饰他的不信任:“你真打死了290只?吹牛吧?”一旁的宁夕蓝,不等白二宝履行职责,忙说:“我打了100只……”白二宝说:“你家那么干净,能攒出100只来等着让你打吗?”宁夕蓝低下头,说:“我只打了几只……”
白二宝如获至宝道:“没想到你才是吹牛大王。”他已经开始变声,嗓门沙哑而粗砺,加之特别用力,全班同学都听到了。宁夕蓝尴尬万分,揉搓着红领巾的角说:“我没有打死那么多苍蝇,可的确有那么多的苍蝇死了。”白二宝讥笑道:“苍蝇分分秒秒都会死,100只少了,应该写1亿只啊!”宁夕蓝平日成绩太好,各户家长都以宁夕蓝做模具,比量自家的孩子,无形中犯了众怒,大家这会儿得了机会,就起哄道:“也不能把老死病死摔死碰死的苍蝇都算你的功劳啊!”
宁夕蓝窘的几乎哭了,说:“我也没算别人的,只算了我爷爷和我奶奶的苍蝇。为了让我够数,给咱班争光,我奶奶天不亮就到菜市场打苍蝇去了。人家都笑话她,说苍蝇还没起床呢!”大家不知如何应对,还是白二宝脑筋转得快,说:“宁夕蓝你也不用这么委屈,你爷爷奶奶也不戴红领巾!”
放学了,高海群紧跟在浦小提后面。浦小提说:“你老跟着我干什么?”高海群说:“我没跟着你。我跟着苍蝇呢!”
这倒是不假。大团的苍蝇向猪食堂方向飞去,猪就要开饭了。
一摊猪食铺在地上,吮满了苍蝇。高海群急忙拉住浦小提:“浦小提,你说这摊上有没有100只苍蝇?”浦小提猛一下被拽住,本来就不结实的白衬衣袖子差点没裂下来,不耐烦地说:“有1000只咧!”高海群倒是很客观,说:“1000是没有的。100只多不少。浦小提你先不要走,给我做个证人。”浦小提不知道要证什么,就停下脚步。高海群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块石头,狠狠地向地上的猪食砸下去……
高海群傲然地对浦小提说:“看到了吗?”浦小提大惑不解,说:“看到什么了呀?”高海群说:“你刚才都承认了,说这里有100只苍蝇,现在,我已经把它们全部消灭了。明天谁再怀疑我的数字,你要勇敢地站出来。”高海群说得非常认真,很有气派地挥挥手,神态就像一个将军。浦小提本来是想大肆嘲笑高海群一番的,但对方这个动作,让她感觉到了一种威慑力。高海群的爸爸是个军人,一定经常在家里这样挥手的。浦小提就缓和下来说:“苍蝇是砸不死的,只要你的眼睛一转,苍蝇就猜透了你的心思,半个翅膀就竖起来了。”
高海群不服气地说:“苍蝇比钟老师还厉害,我还没动,它们就知道了?我才不信。”浦小提说:“你不信?蹲下来仔细看一看,地上可有一只死苍蝇?”高海群捂着鼻子头趴在地上四处寻找,半天站起身,沮丧地说:“真的一只也没有。”浦小提看他难过,就说:“你以后别报了就是。以前的,我替你补回来。”
第三章
第二天白二宝统计苍蝇,浦小提报上来的数是150只,宁夕蓝是7只,高海群是14只。按说浦小提的数目已经比前一天减少了80只,可因为别人压缩的更甚,反倒更显鹤立鸡群。白二宝说:“今天好多同学都实在了,虽说中队整个的数没有以前多了,可这是真实的成绩。”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特别看看浦小提。同学们也都看看浦小提。浦小提就不声不响地打开自己的书包,拿出一个黑色的瓶子。大伙不知道这是什么秘密武器,就围拢过来。高海群的爸爸是侦查英雄,好眼力遗传给了他,他第一个眯缝着眼惊叫起来:“都是死苍蝇!”
墨绿色的广口瓶子,周围丝丝缕缕,以前没准装过浆糊吧?瓶口被一块破布盖着,破布又被猴皮筋勒得铁紧,好像古时封酒的坛子。瓶子里黑鸦鸦密麻全是蝇尸,淹到瓶颈,看上一眼浑身的皮肤就耸起来。浦小提赶紧把瓶子藏起来,说:“我不是非要恶心你们,是怕大家不相信,每打死一只苍蝇,就把它捡到瓶子里。做个证明。验完了,我这就把它们埋了。”
宁夕蓝战战兢兢地问:“你……你是用什么……把它们装进瓶里的?”她一边躲闪,一边好奇这个技术性的问题怎样解决。高海群抢先答道:“用筷子呗!”这是他能想到的最便捷的工具了。浦小提急急分辩:“呸!我们家一人一双筷子,根本就没有富裕的,用了筷子,我用啥吃饭?我用树枝削了两根小棍儿,用完就扔了。”高海群捍卫自己的思路:“意思差不多。”
白二宝歪着脑袋说:“浦小提,你是把苍蝇都拿来了,可它们是你说的那个数吗?我怎么觉得好像不对啊?”
大家就傻了眼。150只死苍蝇到底有多大体积,一般人还真没概念,最重要的是浦小提腾地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反正是够了。不信你们可以数啊。”话虽这样说,手却把广口瓶子捂得紧紧,一点也没有让人验明正身的意思。钟老师正好走进来,她有洁癖,平日在自己房间看到苍蝇,都是用蝇拍轻轻地把苍蝇赶到窗户跟前,打开纱窗,放走了事。当然她也不能公开反对打苍蝇,毕竟是四害之一吗,就一直隐忍着。此刻看到整瓶的死蝇,怒火就中烧了。依她多年当教师的经验,一眼就看出浦小提神色慌张,断定其中有诈,很严厉地说:“苍蝇到底是多少只?”
浦小提咬紧牙关说:“150只。”白二宝平日看不顺眼浦小提,觉得她和自己一样是苦孩子,可总是清清爽爽,不似劳动人民的风格,见老师查问浦小提,马上伸手说:“给我。”浦小提说:“我没拿你东西啊。”白二宝说:“瓶子。”
浦小提很执拗,说:“就不给。我的东西,凭什么给你!”
白二宝说:“你报的数不准,我要重新数数。”
浦小提双手罩在浆糊瓶子上,好像那是她家祖传的宝物,涨红了脸说:“爱信不信,随便你报吧,我就是不让你数这里头有多少只苍蝇!”
不知这场苍蝇大战如何收场,大伙儿饶有兴趣地等着看好戏。钟怡琴不干了,不耐烦地说:“可真有你们的,居然一只只地数苍蝇,也不怕得霍痢拉!告诉你们,谁也不许学他们的样,谁也不许用手碰苍蝇……”
她堵的心慌,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也被浮夸和大话腌透了,转而可怜起自己,当初从大学被贬到小学,还自我安慰,说整天面对祖国花朵,少有虚伪和阴险,心情也会轻松和快活起来,没想到大学和小学,是乌鸦落在猪背上。花朵们人小鬼大,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吹牛和炫耀,伤感之外又加怨怒。这一切钟怡琴当然不会对孩子们讲,只是十分烦躁。浦小提看钟老师不再追究,心略略放下。惟有白二宝忿忿不平,觉得自己不怕苦不怕脏,本想出头露脸,不想碰了一鼻子灰。他恨浦小提,对钟老师也是强烈不满。
第四章
钟老师一时无法舒畅自己的坏心情,只有靠训斥学生才能让自己渐渐恢复平静:“我从大学到小学来,就像林则徐从京城到了新疆,我想把自己的学识贡献出来,让你们成为有知识有教养的人,没想到你们对苍蝇的兴趣更甚过对……”
话说到这里,校工老姚走了进来。满脸的络腮胡子和一套说灰不蓝的旧衣服,让人猜不透他是40岁还是50岁了。老姚没敲门,罗圈腿三拐两拐就到了讲台边。钟怡琴不高兴了,她有等级观念,校工就是校工,怎能直闯课堂?还没来得及阻止,老姚就把一句用大葱拌过的话吹到了她薄如白纸的耳朵边。
钟怡琴很快把手中的粉笔投到粉笔盒中,跟着老姚走了。同学们愣愣地坐着,感到有什么事就要发生了,很是高兴。老师上着课,突然一走了之的事,还真是第一次遇到。小孩子总是对新发生的事充满期待。
等了好一阵,钟老师还没回转。白二宝说:“也许是钟老师的家里人死了,来了电报。”白二宝想事比较狠,大家不愿同意他的猜测,可也想不出其它原因。钟老师终于回来了,顺手从粉笔盒里拣出半截粉笔。她上课的习惯,不管用得上用不上,从站上讲台的第一分钟,就把粉笔捏在手里。这一次,她旋即又把粉笔摔入了盒。钟怡琴不看她的学生,仰着脸,冲着教室里的日光灯说:“从今以后,不用上课了。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大家这个高兴啊!不用做作业了,不用回答问题了,不用考试了,不用扫地擦桌子了……见了老师,先是不用问老师好和敬少先队礼了,紧接着就可以骂老师了。高海群最高兴的是不用打苍蝇了,自从他知道了砖头砸不死苍蝇这一真理之后,他真不知道自己还能打死几只苍蝇。打苍蝇靠的是耐心,他缺乏的就是耐心。如果他富于耐心,劳动委员就是他而不是白二宝了。
白二宝是最先造反的革命小将。很长时间内,小学生们都无法摆脱对老师的敬畏,批判就处在温吞水状态。造反司令部发出了“中学生返回小学闹革命”的号令,几个早年从小学毕业的孩子杀了回来,白二宝就和他们拉上了关系。白二宝兴奋极了,原来根本就不用努力学习做作业打扫校园什么的,自己出身城市贫民,一好顶千好,骨髓都是红的。自己是最红的红小兵,就要有相应的表现。拿谁开刀呢?他找老姚商量,老姚现在是学校里唯一的劳动人民代表。
老姚说,这还用找?钟怡琴是上等货色。白二宝愣了,一时想不起钟怡琴是谁。老姚说,就是你们的钟老师。
白二宝明白了,一个重大的变化已经发生,钟老师变成了钟怡琴。就像哥哥活着的时候,白二宝是老二。哥哥得了阑尾炎病死了,有一天娘突然管他叫“老大”,他知道这表示自己从此代替了哥哥的位置。
白二宝想起钟老师打击自己的往事,就说:“姚叔叔,我听您的。”老姚说:“不能叫叔叔,叫司令。也不能说您,资产阶级才那么叫。”白二宝就说:“好,姚司令。从哪儿斗起呢?”姚司令说:“就从她包庇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开始。”白二宝说:“孝子贤孙是谁啊?”姚司令说:“就是你们班的宁夕蓝。她爷爷是反动学术权威,她爸爸留学苏联的时候就成了苏修特务,她每天香气扑鼻到学校,一心想上大学,把臭老九的第三棒传下去……”
白二宝茅塞顿开道:“宁夕蓝和我们不是一条心。”
文化大革命的风暴一起,宁夕蓝的爷爷和奶奶就被赶回了乡下,父母也住了牛棚,音讯皆无生死未卜。只剩下宁夕蓝和保姆守着风雨飘摇的家,她改口管保姆叫姥姥。造反派让姥姥反戈一击,姥姥就是装聋作哑。逼急了,姥姥就说:“我家三代雇农,比贫农还穷一等呢,你们谁有我出身好?我就愿意留在这反动窝子里,和你们里应外合。”
第五章
姥姥肚子里自有一盘城池,造反派只得由她住在虎穴里红旗不倒。宁夕蓝虽有姥姥呵护,但以她敏感聪慧的心愫,早已明白自己再不是爷爷奶奶的掌上明珠,如果姥姥哪一天突然倒下,自己就无依无靠成了孤儿,一叶飘零。风暴让宁夕蓝在痛苦中成熟起来,她要为自己寻一个救命的垫子,一旦从天上掉下来,还有一个缓冲。掰着手指算算,所有的亲戚都成了黑五类,只有班上的同学可以依靠。高海群的爸爸成了支左的解放军,这自然是最保险的,可高海群有点没心没肺。其次就是浦小提和白二宝。浦小提是首选,她杀猪的爷爷和养猪的爸爸,如今都是工人阶级了。白二宝的爸爸是菜农,这在成色上就略逊一筹。宁夕蓝看起来柔弱不堪,但爷爷多年指导加之她的灵慧,已无师自通地确定了方向。
她把家中以前存下的进口的饼干拿给浦小提吃。浦小提尝了后吐了口咖啡样的唾沫说:“一点也不好吃,一股糊豆子的味道。”那可是最好的巧克力饼干啊。宁夕蓝又把一些书借给浦小提看,浦小提说:“这还差不多。”但浦小提书看得很慢,还回来的书总是一股馊味,宁夕蓝只好叹口气,把浦小提看过的书专门放在通风的地方,等待着时间让那些书重新芳香起来。
白二宝要比浦小提难对付得多了。她把饼干拿给白二宝,白二宝看都不看,说:“你甭想用资产阶级的那一套腐蚀我。肯定是你们家吃不了剩下的,我不稀罕!”她把书借给白二宝,白二宝冷笑着说:“我才不看呢!都是才子佳人的破故事,如今是劳动人民的天下了。”宁夕蓝黔驴技穷,家里再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值得进贡给工农的后代了。姥姥看到宁夕蓝发愁,就说:“你有什么想不开的事,说给姥姥听。”宁夕蓝就说:“姥姥,你算不算是劳动人民呢?”姥姥说:“我要是不算,就没人能算了。”宁夕蓝说:“劳动人民最喜欢什么呀?”姥姥说:“劳动人民最喜欢劳动了。”宁夕蓝说:“还有呢?”姥姥说:“劳动人民还喜欢打架。看见不平的事就打架。革命就是和坏人打了一大架,现在不是又打起来了吗。”宁夕蓝说:“除了打架还喜欢什么呢?比如吃的穿的?”姥姥说:“劳动人民喜欢喝酒吃肉,喜欢穿结实的衣服。”
一老一小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等姥姥做饭去了,浦小提就走到爷爷的橱柜旁边。橱柜上贴着封条,大概是造反派太匆忙和自以为神圣不可侵犯,那盖着红章的白纸粘得很潦草。宁夕蓝小心地把封条揭开一个角,从夹缝里抽出了一瓶外国红酒,再把封条复原。第二天,她把红酒呈送给白二宝。宁夕蓝很怕白二宝说她是糖衣炮弹,但这一回白二宝什么都没说,飞快地把那瓶红酒像手榴弹一样地揣进了衣兜。红宝石一样的颜色诱惑了革命小将。
正当宁夕蓝凭着她从水浒中得到的知识,以为酒能打动她的同学时,白二宝毫不留情地把宁夕蓝揪到台上当了钟怡琴的陪斗,宁夕蓝弯着腰大惑,心想是不是白二宝在回家的路上,把那瓶红酒打碎了,要不然为什么一点不讲情面?
白二宝是那种吃了别人不手软的男孩,他在老姚的示意下,用皮带抽钟老师的时候,有一种回答考卷的快感。当然第一鞭子还是很不熟练的,原本想抽肩膀,不料一下子抽到了钟怡琴的脸上。钟怡琴注视着他,充满了惊讶。这是白二宝从来没有看到过的表情,手就不争气地哆嗦了一下,皮带拐了一个弯儿,暴起的血痕仿佛一个倒插笔的对号。当着姚司令的面,白二宝很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干的不漂亮,便加倍弥补。万事开头难,打人一旦开了头,就像马拉松跑过了极限期,剩下的就是惯性和欢愉了。此后的皮带,白二宝有意识地左一下右一下,就像是一个个巨大的叉号。从前钟老师大笔一挥在白二宝卷子上打叉的时候,一定没想到风水轮流转,当学生的还有这么扬眉吐气的一天。钟怡琴当年用的是红墨水,如今白二宝复制时用的是老师的血。
第六章
打人如抽烟一般容易上瘾,白二宝长臂挥舞,风声呼呼。钟怡琴只在最初看了一眼她过去的学生,就紧紧拢上了眼皮。她怕的不是疼痛和自己的血,而是无法近距离地观看自己的学生因鞭笞老师而起的亢奋,那笑脸是如此的年轻而鲜艳。老姚看白二宝欲罢不能像个行刑的特务,不得不出来阻止。他先示意宁夕蓝可以下台了,然后对白二宝说:“停。”
白二宝擦擦汗说:“我不累!”
老姚不客气了:“那你也得给别的红小兵留着点啊。”
白二宝这才意识到原来走资派也像窝头中的馒头,要和姐妹们分享,不能吃独食,只得恋恋不舍地罢了手。他对浦小提说:“明天该你了。”
台下的浦小提战战兢兢地说:“还是……你……”
白二宝说:“这是对你的信任。”
浦小提连连甩手说:“求求你就别信任我了……。”
白二宝很豪迈地说:“你是不是害怕了?打人没什么了不起的,就像是掉了一颗牙。你以为会特别疼,其实只麻了一下就过去了。”白二宝好说歹说上纲上线,浦小提还是坚决不肯。老姚只得出马说:“这是革命和不革命和反革命的分水岭。”浦小提只得咬着嘴唇不再拒绝。
钟怡琴一瘸一拐回到宿舍,她30多岁了,还没成家,一是她曲高和寡,左挑右拣,二是别人听说她险些成了右派,也轻易不敢交往。她独住学校的一间平房,僻静得很。歇息了一阵儿,她洗去身上的血迹,看着一盆暗色而浑浊的污水,想着明天还不知有怎样的恶斗,如其再受学生的侮辱,还不如一死了之。决心下了,正思忖着如何死法,不料门开了,老姚走进来说:“你辛苦了。”
钟怡琴一言不发,一个立志要死的人,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老姚说:“我是贫下中(农)出身。”
钟怡琴虽然遍体鳞伤,脑子却还不糊涂,她不知自己被凌辱和老姚的出身有什么关系。老姚很快就揭开了谜底,说:“你可以做我的老婆,就再也不会挨打了。”
钟怡琴大吃一惊,她从来没有正眼看过老姚,老姚是学校的杂役,负责烧开水和摇静校铃,还有静校之后在校园走来走去看看有无没关的窗户和滴水的龙头。老姚和她,就像活在不同海拔高度的树。同在一座山上,却是老死不相往来的。运动像一块巨大的橡皮,把界限轻而易举地涂抹干净了。钟怡琴瞪着血红的眼睛说:“你打了我,还想娶我。你不怕我杀了你?”
老姚说:“不怕。打你是为了让你知道,咱们俩是般配的。”老姚说完,就从容不迫地走到钟怡琴的床旁,一把撕开了钟怡琴的衣裳。钟怡琴没有丝毫的反抗,鞭笞夺去了她所有的气力。她仿佛行尸走肉,任由老姚撕扯。
被践踏的灵魂一旦麻木,肉体反倒极端地灵醒。钟怡琴完全不知道她的身体里还潜伏着另外一个自己,当她执意要死之后,那个原始的女人就肆无忌惮地复活了。受凌辱的精神已经全面失守,再也没有可坚持的信念了。她曾系于希望的花朵已变成了小蛇,世上还有什么神圣值得她献身?残存的本能告诉她,如果她想死,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如果她想活下去,这也是最后的机会了。
最惊喜的莫过于老姚了,本来他以为会遇到钟怡琴殊死的反抗,老姚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的。谅她一个弱女子,又在一顿暴打之后,气力所剩无几,再说静校之后,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自己只要软硬兼施,不怕她不服服帖帖的。但实际上远没有那般复杂,钟怡琴就像腐朽的大清国面对八国联军的入侵,基本上没有丝毫反抗。
刚开始的时候,她冷硬的像是一块棺材板。好在老姚很有耐心,又是揉又是搓,简直像是在对付一坨冻面。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啊,在无数抚弄之下,这块面居然有了一丝丝柔软和热度。
第七章
第二天,浦小提哆哆嗦嗦地来到学校,不知怎样才能完成革命任务。突然看到老姚从钟老师的宿舍走出来,她第一个反应是钟老师死了。泪水立刻盈满了她的眼眶,劈里啪啦地落下来,好像不是水珠儿是冰雹。但紧接着她就看到活着的钟老师出现了,头发梳的很整齐,在额头打了一个旋,为的是遮住一道鞭痕。衣服也很干净,全然不是昨日失魂落魄的模样,甚至脸上还有一点似笑非笑的表情。
浦小提傻傻地站在那里,比昨天看到钟老师挨打还不可思议。倒是老姚还比较正常,拍了拍浦小提的肩膀说:“今天不斗了。你回家闹革命去吧!”看着浦小提欲言又止的为难样,老姚笑起来说:“明天也没你什么事了。”浦小提鼓起勇气说:“那后天呢?大大后天呢?”老姚说:“大大后天的事,我也不知道。你就回家去吧!”
浦小提往家走的路上,遇到了白二宝。白二宝说:“浦小提你怎么临阵脱逃?”浦小提说:“老姚说今天不斗钟老师了。”白二宝说:“那不能够。昨天姚司令还说要连斗三天呢!一定要把钟怡琴斗老实了。”浦小提说:“你怎么不相信人?要不你自己问去!”
白二宝真就甩开两腿一阵风跑了,片刻工夫又一阵风地跑回来了。浦小提说:“见到老姚了?”白二宝垂头丧气地说“见到了”。浦小提说:“老姚是这么说的吧?”白二宝说:“老姚什么也没说。”浦小提纳闷:“老姚什么也没说,你怎么就明白了?”白二宝说:“我看到了。”浦小提说:“你看到什么了?”白二宝招招手说:“你过来,我告诉你。”
浦小提迟疑地把头凑了过去,但身子还向后扳着,她想不通有什么秘密需要这样鬼鬼祟祟地告知。不想白二宝飞快地在浦小提腮帮子上亲了一口说:“这下你知道了吧!”
浦小提大恼,使劲抠着自己的脸蛋说:“你流氓!”白二宝振振有词道:“你不是问我看到什么了吗?我看到的就是这!姚司令和钟老师在亲嘴,你明白了吧?”说罢撩开长腿跑了,他刚才从钟怡琴的后窗户看到了这一幕,因为惦记着浦小提,才跑回来告诉她。浦小提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变成一锅猪食,咕嘟咕嘟地冒着酸臭无比的泡儿。
到底发生了什么?本该上学的,现在却什么也学不到了。最初不上课的快活已经逝去,无所事事的烦恼像胖胖的蚕宝宝,噬咬着青春的桑叶。她害怕殴打老师,不是出自正义感和对老师的热爱,只是因为天性胆小。但她更害怕被说成是不革命或是反革命,当她下定决心要做一个革命派的时候,教导她的人,居然又向老师耍开了流氓。浦小提知道,这不是普通的流氓,估计他们是会结婚的,那就更加不可思议了。
浦小提茫然地看看周围的世界,她不知不觉地走回家了。大猪小猪公猪母猪都在圈儿里撒欢,睁着大大的特有的双眼皮眼睛和浦小提对视,然后拱拱鼻子颇有深意地哼哼着。浦小提真想变成一只猪。只要不到过春节的时候,做一只猪还是很快活的。
文革继续,大量的初高中毕业生不能离校,小学生就不能升入中学。复课闹革命之后,浦小提他们这拨学生就在原来的小学,进入了初中时代,被称为“戴帽”中学生。他们的文化还固守在小学生的水平内,学的外语都是口号,比如“放下武器,缴枪不杀!”“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等等。高海群学的很认真,每天一上街,眼珠子就四下里乱转,特别想碰上一个外国人,然后冲着他高喊一声“打倒帝国主义”,可惜的是街上除了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从未出现过一个外国鬼子满足他的愿望。浦小提在外语课上回答提问,声音都洪亮到如同在抗美援朝阵地上,对着一大群联合国军在喊话。高海群敬佩地问浦小提说:“你这是怎么练出来的?”浦小提说:“我喂猪的时候,都对着它们说外语。不叫喽喽喽,改说够够够(GO-GO-GO)了。
第八章
老姚和钟老师正式结婚了,结了婚以后的钟怡琴好像变了一个人,沉默寡言。她不再挨斗,恢复了一部分的教学任务,对学生也不像以前那样苛刻了。日子就这样过着,直到有一天,学校宣布他们已经算中学毕业,要参加毕业分配了。
他们无可奈何地长大了,就要走入工作的大军。关于他们的分配方案,上面很有争论。一派意见是把他们分配到广阔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让他们大有作为。另派意见:城里各个行业已多年没有补充新鲜血液了。眼下这批孩子,文革开始的时候,都还是小学生,相对比较单纯,可补充到城市各个岗位,让工人阶级教育他们。据说有造反派头头的一对双胞胎恰在这拨孩子中间,反正争论的结果是第二派意见占了上风。于是以老姚为首的领导小组,开始决定革命小将的命运走向。
这惟一的留城机会,分配单位天壤之别。大学图书馆需要人,环卫局也要补充背着篓子的掏粪工。老姚从来没有这般踌躇意满,掌握着生杀予夺的权力。所有的学生见了老姚都毕恭毕敬,只有高海群除外。一是高海群学不会奴颜婢膝,二是他马上就要到父亲老战友的部队当兵,用不着拍这个家伙的马屁。宁夕蓝被老姚叫去单独谈了几次话,每一次谈话的时间,都漫长到钟怡琴在全校扯着嗓子嘶叫寻找。但钟怡琴叫归叫,并不挨门挨户地搜索,老姚许久之后才会从某个犄角旮旯走出来。
“喊什么喊?我在这个学校里,难道还会丢了?”老姚非常不耐烦。“你跟我的学生谈什么了?”钟怡琴红着眼睛,如同母狮。
“注意,他们不是你的学生,是革命的后代。”老姚严辞纠正。“知道他们是革命的后代就好。你可不要破坏了革命。”钟怡琴恨恨提示。这不单是为了保护学生,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婚姻。
“你也配教育我?”老姚鄙夷地说,“没有我,你的骨头都长蛆了。”话只要一说到这份儿上,钟怡琴就缄口不言了。为了保存自身,她都可以嫁了老姚,还有什么资格来教导别人呢!
老姚把去大学图书馆的名额分给了宁夕蓝之后,又开始找浦小提。只是他一下子闹不清这个脸蛋像红枣一样结实而鲜艳的女孩子,到底想分到哪里去?
“你为什么叫浦小提?”老姚像一个真正的首长那样和蔼可亲地问。
浦小提有点扭捏地回答:“生我的时候,我爸正好提了一个小组长,我爸说是我给他带来了运气,所以就叫小提了。”
老姚觉得这很好笑,就说:“你们家就你一个孩子吗?”
浦小提说:“还有一个姐姐,叫浦大会。生她的时候,正开大会呢。还有一个弟弟,叫浦远程。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我就不知道了。”
老姚笑起来说:“这有什么不知道的。你和你姐姐,都是女娃,胡乱起个名字就是了,弟弟就不同了,是个男娃,所以你爸爸叫他远程,就是前程远大的意思吧。”
浦小提默不作声,她是个聪明孩子,不止一次猜测过弟弟名字的涵义,只是不愿说破。如今被人说破了,只有默认。老姚说:“其实男娃女娃是一样的,女娃更惹人爱。要说前程,要看你分到一个什么单位,单位分好了,就像爬上了火车,你不想到哪儿都不行,你一定会到的。我这里有一个分到茶叶店的工作名额,我看于你是非常适合的。茶叶店里冬不冷夏不热,不是人享受,是茶叶娇气。到处是茉莉花的香味,小姑娘能在那儿干活,连骨头缝都是香的,在外国,就叫茶花女。”
浦小提读过茶花女,知道不是这个意思,但她不会告诉老姚,只是不由自主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想要真是分到了茶叶店工作,就不能老掏泔水了,那样会坏了买主的茶叶香。
第九章
老姚看浦小提伸出自己的手看,就把浦小提的手薅了过来,说:“来,让我看看你的手。”说着,就用多毛的手指蘸了口水开始抠浦小提的手心。这是他制服女人的前奏,一个女人被抠了手心,不但不恼,还露出舒服享受的神气,勾搭她就有了十分的把握了。浦小提抽回了自己的手,说:“痒痒。”边说边狠狠地甩手,要用风把老姚的口水晾干。
老姚恼了。一个破毛孩子,给你脸还不要,看来猪倌的女儿就是没有教授的后代懂得风情,宁夕蓝就要乖顺得多。浦小提,老子还不宠你了!非让你乖乖地来找我!老姚正色道:“分茶叶店的名额只有一个,你要是真想去,三天以内来找我。不然,我就分你去掏粪!”
浦小提走到阳光下,她想,掏粪就掏粪,平日就常拾掇猪粪,人屎和猪屎有什么大不同?不过更臭罢了。
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高海群站在她面前说:“浦小提,你到哪里去了,我到处找你。”不知为什么,浦小提很想哭,但找不到哭的理由,她就抹抹眼皮说:“你找我什么事?”
高海群说:“我要当兵去了。”浦小提无限向往地说:“当兵多好啊。军队里没有坏人。”高海群说:“军队里是没有坏人,但军队外面是有坏人的。除了打坏人,我不放心的就是你。”
浦小提笑起来说:“高海群你不要看不起人,我以前还辅导过你的算术呢。”高海群说:“那就欢迎你以后还辅导我。”
浦小提幽幽地说:“那就辅导不了了。你是解放军了,全国学人民解放军。”高海群说:“那你还是工人阶级呢。工人阶级是领导力量。对了,我到了部队就给你写信,我的信寄到哪里呢?”
浦小提本来想说,你寄到大院的猪食堂就成,但不知为什么,她突然不想让家中知道自己和高海群通信的事。她就说:“你寄到环卫局掏粪队吧。”高海群说:“你知道自己肯定分到那里吗?”
浦小提说:“肯定。”高海群说:“你就等着我的信吧。小提。”
浦小提刚想对他说“别叫我小提”,但高海群估计到了她要说这句话,就提前跑了。浦小提只有怔怔站着,看着高海群的背影,心想这个影子如果穿上了军装,会变成一个绿影子吗?
学校分配的第一榜上,浦小提果真分到了掏粪队。不料后来事情起了变化,掏粪队(当然人家的正式名称不是这样称呼的,是环卫×队)看了学生的有关简介,说,这个1米60的女生我们不要。空粪桶就有几十斤,满载时就靠百斤了,一个小姑娘还不得被压垮了?老姚说,这可是个好姑娘,吃苦耐劳肯干扎实,最适宜在你们这样的部门工作了。环卫队还是不干,老姚再出身贫下中农,在真正的工人阶级跟前也得让步三分,最后只好把浦小提换下来,另派他人。
这时分配已近尾声,零星单位已满额,调下来的浦小提被统分到一家重工业工厂。老姚无计可施,只好放她一马。
在工厂欢迎新工人的会上,浦小提看到了白二宝。白二宝很高兴,说:“你不是分到环卫局了吗,怎么到了这里?”
浦小提说:“我也不知道。我还想上环卫局呢!”
白二宝说:“当老大哥多好!工人阶级有力量。”
浦小提默不作声,看着浓烟缭绕的厂区。工厂的代号叫做“C”,叫人一听就生出保密和重要的感觉。新工人各发了一套工作服,还有劳保手套和帽子胶鞋什么的,每人捧着一大堆,如同打土豪分田地般兴奋。忙不迭地穿戴起来,姑娘小伙都焕然一新,像年画上的领导阶层那样光鲜。
白二宝穿着藏蓝色的工作服走到浦小提面前说:“我要的是最大号的衣服,你呢?”
浦小提说:“我是小号的。”
白二宝说:“以后有谁欺负你,就对我说。我保护你。”
浦小提说:“这家厂子有几千人呢,谁知道你分到哪里。”
第十章
没想到浦小提和白二宝分到了同一个酸洗车间,车间里充满了硫酸的气味,呛得人涕泪滂沱。浦小提试行多年应对气味的法子全线失守,对付猪屎人粪行,对付强酸不灵……
白二宝和浦小提同工种,要把酸洗槽子里浸泡的金属板,每隔一段时间翻动一遍,让金属的含量更加纯粹。这其中当然还有很复杂的科学道理,但以白二宝和浦小提那样的文化水平,是没办法理解的,好在也不需要他们理解。
给新工人指派了师傅,浦小提的师傅是女的,姓郝,30多岁,头脸不是很胖,但肚囊已有中年妇女的饱满了。
“小提你倒板子的时候,要这样操作,才能避免工伤。你看我,十几岁进厂,到现在只伤过一次小脚指尖……”郝师傅边比划操作要领边说。浦小提注意看着,低声道:“只有我们家的人才叫我小提……”
郝师傅大惊小怪:“我还不比你家里人和你亲啊?告诉你吧,一朝是师徒,一辈子是父子。大眼瞪小眼的,好些人就这样瞪成了夫妻。后来就改成男的带男的,女的带女的了。”郝师傅说的动情,脸就从黑瓜子变成了红瓜子。浦小提只得接受师傅为亲人,给师傅起了个外号叫“好瓜子”。
白二宝的师傅是个沉默寡言的40多岁汉子,脸色青黄佝偻着腰,白二宝毫不犹豫地管他叫“老病”。厂区是个巨大的方框,车间在顶南端,厂门在北面,要走一段很长的路。下班时,因为跟谁都不熟,浦小提只有和白二宝一道走。
两人到了厂门口,警卫走过来说:“打开包。”两个人就把背着的草绿军挎打开,警卫仔细翻看。白二宝说:“这是干什么?好像咱们是特务。”警卫看看他们的新工装,也不恼,说:“这是纪律。厂子里的贵金属,严禁带出大门。”
浦小提对白二宝说:“我往东,你往西,明儿见。”白二宝吃惊说:“你们家不是也在西面吗,怎么不是一条路?成心要甩掉我是不是?”浦小提说:“我真的要到东面有事。”白二宝说:“你有事,我没事。我陪你到东面去。”
浦小提叫苦不迭,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借口拒绝白二宝,只好别别扭扭地和白二宝一道往东走。一直走到了环卫局,浦小提说:“你在外面等一会儿,我进去打听个人。”
白二宝这次很听话,不吱声等在外面。浦小提走进去,对传达室的老头甜甜地说:“大爷,跟您打听个事。您这里有一封给浦小提的信吗?”老头的长寿眉飘了起来,说:“谁?啥小提?我们这儿从来就没有这么一号人。姑娘你一定是走错门喽。”
浦小提松了一口气说:“是没有这么个人。可要是来了一封写着这人名字的信,您可千万千万替我收着。”
老人家警觉道,“你是谁?”“浦小提说:”我就是浦小提啊。“
老头大惑不解:“你这个小姑娘,怎么没事找事呢!你是这单位的吗?不是。可你干吗非让人把信给寄到这里呢……”
白二宝在外面等得不耐烦,大声问道:“浦小提,你完事了吗?”浦小提赶紧走出来。两人一道又复向西。
第十一章
浦小提和白二宝开始成为工人阶级的一员。车间气势宏伟,如同一眼望不到边的稻田。稻田里的水就是有着强烈腐蚀性的电解液,稻田里的庄稼就是一块块贵金属板。工人们就好比是插秧的农夫,要一趟趟地在田间忙碌,不断调整金属板的位置,让置换反应完成的更彻底。金属板重达几十公斤,还有呛人的挥发气体和极富腐蚀性的电解液。几天下来,新工人们引以为自豪的新工作服就面目全非,无数洞穴潜藏在衣服的褶缝里,千疮百孔。要是有喷溅起的电解液恰好从破损的窟窿里崩进去,皮肤就会被烧成垩白色。
浦小提欲哭无泪,深感真不如到环卫局扛粪桶。粪桶虽然臭,总还不伤人,在这里长干下去,电解液扑到脸上,就会变成麻子。好在她仔细观察好瓜子的脸庞,虽不甚光滑,却也并不见到明显的坑洼,可见麻子的概率也不是太高。
金属板的分量也着实让人吃不消。浦小提觉得每一块都比自己的身体还重,简直就是重如泰山了。在浦小提有限的知识范畴内,泰山就是重量的极致了。
每当她抬起一块金属板,连尾巴骨都在使劲,从周围不断传出的放屁声,就知道大家都不轻松。
好瓜子袖手旁观,说:“徒弟,我知道你难,可我不能帮你。你也别恨我,我也是这么过来的。只有你练出了这股劲,你才能在这儿干下去。谁让你是工人呢!”
浦小提于是知道了,工人不仅仅是光荣,更是受累流汗的苦活。她咬着牙,埋头苦干。常常是连续搬动几十块金属板连头都不抬。胳膊红肿得发烫,好像两节烧着好煤的烟囱。连脚后跟都疼,浦小提恨自己太不争气,明明是手在做功,怎么小腿都抽筋。问过好瓜子,才知道这是车间里的强酸在作怪。
隐忍着坚持着,浦小提渐渐攒出了一身蛮劲,瘦骨伶仃的一个小姑娘,伸出胳膊,一疙瘩一块的踺子肉,能把菲薄的皮肤顶透。十个手指,好似练过邪门武功,往金属板上一抓,如同老虎钳子,绝不脱手。
“今后你嫁了哪个男人,他要是欺负你,你就朝他下三路来这么一下子,保管他从此乖乖地再也不敢犯贱。”工间休息时,好瓜子做了一个双龙抢珠的姿势,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浦小提本不明就里,从师傅们暧昧的笑容中恍惚明白了,不由自主地红了脸。她知道绝不能恼,工休的主要娱乐就是这种段子,你要和大家打成一片,你就得适应这种气氛。
大家就向好瓜子起哄,说:“你是不是在家尽来这套路数啊?”
好瓜子说:“哪能老来?自己的家伙什,糟坏了还是自家心疼。还得大鱼大肉地滋养着给他补。也就是吓唬一下,叫他知道厉害就是了。”
大家就说,看不出好瓜子这么贤惠,懂得“围而不打”。
其实大家这一番话具有考察意味。新来的人都要过这一关,练出一身踺子肉容易,内心里还要和大家伙合群。要是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面孔,坐怀不乱的假正经,大家就得讲话小心。凡事防着点。浦小提虽无大恼,但也未曾喜形于色,看在她是个姑娘的份上基本过关。
白二宝则不然,很快就成了胡说八道的老手。
对白二宝的胡说八道,白二宝的师傅———老病很不以为然。老病可不是普通人,是车间副主任。老病对白二宝很严格,白二宝表面上唯唯诺诺,肚子里可不服。
第十二章
食堂开饭的时候,几千工人麇集一处,如同兵蚁大战,蔚为壮观。有的窗口专卖包子,有的窗口专卖米饭,各排一队,龙飞蛇舞。遇上好吃的,队伍更是排出十丈远。白二宝不管站在哪儿,只要一见浦小提进了食堂,就张牙舞爪大喊大叫:“我在这儿呢,我给你站队了。”工人们一阵哄笑,浦小提不理他,站到队尾。
浦小提出了厂门往东,白二宝也不跟着了,独自向西。浦小提到了环卫局,看门人已经换成了一个中年妇女,还没等浦小提开口,就说:“我不是告诉你多少遍了吗,没有一个叫浦小提的人,也没有给浦小提的信。”浦小提彻底绝望了。高海群的父亲已经调走,家也搬了,没人知道他们的下落。浦小提突然很恨高海群,觉得自己太傻,把一句敷衍的话当了真。她再看一眼环卫局的大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对这门都有异样的亲切,从今天开始,她厌恶这个门了,决定以后再也不来了。
白二宝的工作区域和浦小提紧连,就像两个并肩劳作的农民。臂膀是他们的镰刀,金属板就是成熟的稻子。他们埋头倒动金属板,热汗肆无忌惮地挥洒。刚开工,白二宝和浦小提脚前脚后,相差不到一尺。干着干着,距离就拉开了。浦小提再熬炼吃苦,体力上也赶不上人高马大的白二宝。白二宝拎转金属板,好像抚平一块糖纸。浦小提看得发呆,从心底羡慕白二宝那一身腱子肉。没做出不登环卫局大门的决定之前,浦小提对白二宝的一切殷勤视而不见,现在再看白二宝,反感就减低了。白二宝也敏锐地感到了这种变化,干得更加起劲。中午吃饭的时候,割舍了自己酷爱的面条队,排了包子队,大呼小叫地招呼浦小提。浦小提还是默默地站到了队尾。
饭后上班,又是两人并肩倒动金属板。浦小提翻着翻着,突然发现自己这一行的板子,被人提前翻过了。就像割稻子,人各一拢。割着割着,突然发现自己的田垄越来越窄,原来有好心人帮你提前把稻子放倒了。浦小提昂起酸楚的肩颈,看到白二宝正在前头为自己翻板。须臾间又感动又觉没有面子。擦擦汗说:“白二宝,你狗咬耗子。谁求你来了?你赶紧回你工作面去!”
白二宝说:“不识好人心,我是心疼你!”浦小提说:“谁要你心疼!管好你自己。”说话的口气不由自主地像上学时的中队长。浦小提不用这种口气说话还好,此话一出,白二宝立刻抖擞精神,面前的这个小女工,毕竟不是当年颐指气使的好学生了,看着旁人离得还远,白二宝说:“小提,你是我的阶级姊妹,我不心疼你谁心疼你!”浦小提说:“不许你叫我小提。只有我们家的人才能叫我小提。”白二宝不屈不挠地说:“我就不能成为你们家的人了吗?我偏要叫你小提———小提———小提……”
浦小提又急又气,忙放下自己手中的金属板,摘下手套去堵白二宝的嘴。工作面的通道本来就窄,白二宝一手抓着金属板,又要躲开浦小提的抓挠,一个趔趄,手中一滑,湿漉漉的金属板就直直地滑脱下来,正正地砸在了脚面上。嘶啦一响,工作靴腐蚀出一窝大洞,金属板的犄角猛扎进去,白二宝哎呦一声,跌趴下去。若不是浦小提鼎力相助,白二宝半个身子就栽进了电解池,会被蚀成一套骨架。
车间里一时鸦雀无声。这是最怕发生的事故,人一旦蘸上了电解液,不死也得脱层皮。所以,平日里千叮咛万嘱托,就怕出事,还真正就出了事。
浦小提的师傅好瓜子跑过来说:“还愣着干什么?赶快叫救护车,快送医院!”白二宝的师傅老病是当班的负责人,看了看现场,沉稳地说:“白二宝,你就是伤了自个儿,也该在你的工作面上,你怎么跑到这边来了?”
白二宝痛得龇牙咧嘴,脑子却还不糊涂,知道这是师傅要救他,马上就坡上驴:“小提人小力弱,差点跌到电解池里,我来救她,没想到……”
第十三章
浦小提愣愣地看着事故的发生,不知如何是好。没有人来问她事故到底是怎样发生的,毕竟人是倒在她的工作面上啊。但是,即使有人来问,她又说什么好呢?救护车风驰电掣地开走了,一路拉着警笛。重工业厂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救护车怪叫,意味着一起严重的工伤已经酿成。大家相互打听,越说越玄。到了晚上,流传的版本就成了电解车间的一个小女工差点掉到电解池子里,一名男工奋不顾身拼死相救。结果是小女工全须全尾毫发未损,男工受了重伤。
浦小提沉默无言,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赶到医院去看白二宝,医生说白二宝右脚粉碎性骨折,术后暂不能探视。浦小提眼泪汪汪地说:“他的骨头还能长起来吗?”医生说:“这很难说。”浦小提说:“报上都登过了,连人的小手指头扔到垃圾堆里多少个小时拣回来,还能接上,他那么大的一只脚,怎么难说呢!”医生说:“你是他什么人?”浦小提说:“工友。”医生说:“我还以为你是他妹妹呢,那我就不说了。既然是工友,你就该明白,骨头碴子都被强酸泡酥了,我们能有什么法子!”
浦小提失魂落魄地回了家,张口就问妈:“人骨头断了,吃什么最好呢?”妈妈说:“吃新鲜的猪蹄子啊。和接骨草一起炖汤,脊梁骨断了都能接起来。”
浦小提找到父亲,说:“爸,你就杀一头猪吧。”老父说:“我家小提什么时候变的这么馋了?又不逢年又不过节的,杀的哪门子猪啊。”
浦小提只得实话实说,说车间里有一个工友骨头断了,吃这猪蹄子大补。老父说:“这猪又不是咱自家的,是公家的。哪能说杀就杀呢!”浦小提耍开赖,说:“不管不管我不管。我只要新鲜猪蹄子,您要是不杀猪,我就自己到圈里砍下一只猪脚。”
老父虽然知道女儿绝无持刀砍猪的能力,但此话一出,知道了小提的决心,也就不再说什么,磨刀去了。当浦小提拎着香气扑鼻的瓦罐子走进病房的时候,前来慰问白二宝的工人们一下子都闪开了。
医生的担忧成了现实。白二宝被强酸腐坏的脚骨拒绝愈合,被酸剥蚀的皮肤也长久地保持溃烂状态。浦小提刚开始还想说明这不是自己的错,但看着白二宝的烂脚掌,觉得什么话都抵不上人能举步如飞。白二宝的师傅老病在第一时间拿下的口供,对认定事实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一个工人受伤,若如实报上,就成了工作时间打闹玩耍。责任自负之外,从上到下都要受到严厉的批评。现在是助人为乐见义勇为,白二宝被断为“工伤”,劳保福利一概享受,还不停地有人提着麦乳精代乳粉之类的营养品慰问。浦小提只要不当班,就到医院帮着白二宝洗脸洗衣。其实白二宝伤的是脚,虽说行动不便,但日常生活并无大碍,只是浦小提生性善良,不如此就觉得良心不安。她总想等白二宝的伤彻底好了,自己的过失也就算赎完了。桥归桥,路归路,咱就井水不犯河水了。
不想白二宝的脚伤好的极慢,时不时地还有恶化趋势。炎症变成了很少见的产气菌感染,整个腿肿的像老树桩,一按直冒泡。医生说万不得已的时候,就要截肢了,要白二宝家里人有个准备。白二宝的妈哭鼻涕抹满了医院的半面墙,他爹说,保命要紧,该咋治就咋治。不过人是叫厂子给闹残的,厂里要一养到死。
好在最后用了一种进口药,白二宝才算保住了一条囫囵腿。右脚变成了一疙瘩肉球,走道再也使不上劲。出了院后,白二宝特别爱在人前夸张地显示自己的瘸和拐,一来二去的,全厂没有人不认识赫赫有名的瘸勇士。
白二宝终于可以重新上班了,只是干不得重活,在车间里当安全员。浦小提真比白二宝自己还要高兴。觉得自己的有期徒刑算是出狱了。
第十四章
这天,白二宝在工厂的主干道上拦住浦小提说:“咱俩啥时候办事?”浦小提说:“啥事?咱俩的事不是都完了吗?你也成了英雄了,我也当了你的护理员了。你的脚也好了。”白二宝说:“可我瘸了。我得娶你做媳妇。”浦小提说:“那我要是不乐意呢?”白二宝说:“那我就说你在医院里伺候我的时候,已经是我的人了。”浦小提咬牙切齿地说:“白二宝你不要脸!你不能胡说!”
白二宝说:“浦小提我特地挑在大马路上跟你说这个事,你看看周围人看咱的眼光,你就知道,我要真那么说了,你甭说跳黄河了,就是跳到电解池子里也洗不清了。”浦小提朝四下里这么一望,才发觉大伙儿看他俩的目光,真是暧昧不清的。浦小提气得转身就跑,白二宝也不去追。一是他瘸拐着根本就追不上,而是在心中窃笑,浦小提你跑不了。
白二宝的师傅老病已经当了车间主任,白二宝请老病当红娘。老病说:“二宝你要给我猪头,我才保这个大媒。”白二宝说:“那还不容易吗?我老岳父是养猪的,我住院那会儿,小提天天送猪蹄子,差点把奶汁给催下来。”
老病自己不出马,找到浦小提的师傅好瓜子。好瓜子听了老病的话,说:“一个好姑娘。可惜了。”老病说:“白二宝是个害群马,要是没有浦小提这样的好姑娘管着他点,备不住成了个祸害。再说啦,他是工伤,瘸着半截腿,以后找不着对象,还不得咱车间里帮着忙活?就朝这个方向努力吧。”
好瓜子找到徒弟说:“小提我跟你说个事,你可以同意也可以反对。乐意了,我高兴。不乐意了,我也高兴。总之要你自己拿个主意,甭看我的面子。要是先乐意了,以后又不乐意了,也别怪师傅我张了这个口。”浦小提说:“师傅,你不必张口。我不乐意。”
浦小提是个很有主意的女子,不管师傅们旁敲侧击说什么,就是不松口。白二宝看出大伙都乐意促成这件事,也就百折不挠。每天吃饭时分,饭堂就成了白二宝的舞台,大呼小叫地招呼浦小提,闹得半个食堂的人为之侧目。浦小提就不到食堂吃饭,每天从家里带个饭盒,中午在车间旁开水房的锅炉边热一热,凑合着吃点就是了。她家离厂里挺远的,路上要倒三回车,公交车挤得人仰马翻,饭盒无论怎样横拿竖握,到了厂里,也是汤水狼籍,汁液洒得到处都是,只好免了菜饭,天天带包子饺子之类有馅的面食。虽说少油缺肉素馅为主,白菜韭菜一统天下,但经浦小提的手做出来,就别有风味。吃饭时候,常常有人问:“呦,什么吃食啊,这么香!”浦小提马上从饭盒里夹出一个包子,说:“自己做的,您要是不嫌,就尝尝。”受到邀请的人也不客气,张嘴就吃。家里不宽裕,包子是有限的,浦小提经常半饥半饱。
白二宝一看浦小提不到食堂吃饭了,也改变策略,带饭上班。他三口两口把自己的饭吃完,腆着脸走到浦小提面前,说:“人家都说你做的包子好吃,给我也尝尝。”浦小提赶忙在最后一个包子上咬了半口,说:“可惜没了。”白二宝嘻皮笑脸地指着浦小提放在饭盒里的大半个包子说:“这还有嘛!”浦小提说:“对不住,我都咬过了。你要是真想吃,明天我多带一个包子给你吧。”她实在对付不了白二宝的死打滥缠,取个缓兵之计。白二宝说:“别拿明天哄我。我饿,现在就想吃。”
车间大部分人都去食堂了,显得有些冷清。浦小提说:“我也不是你们家人,也不欠着你的,你饿不饿的,我管不着。反正包子是没了。”白二宝说:“我就吃这剩包子!”说完,不待浦小提反应,一把抓起浦小提饭盒中的包子,在印着月牙印的包子摺上,狠狠地嘬了一口,把大半个包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吸入肚中。连声说:“好香!”浦小提嗔怪之余,也生出一丝好笑。这个男人像小猪一样憨,别人吃过的东西他非但不嫌,还当成了宝贝。看着他的瘸腿,浦小提生出了怜惜之心。
第十五章
第二天浦小提果真多带了包子,馅里还掺了肉,把普通粉换成了富强粉,连包子的摺都多捏了几道,浦小提喜欢别人欣赏她的手艺。不想白二宝变的很拘谨,吃饭时根本就没到浦小提这厢来,远远地缩在犄角旮旯里胡乱垫了点什么,然后就不知去向了。浦小提看着饭盒里多出来的包子,恨恨地想,这个人真傻,看我以后还理你!浦小提看了不少文学书,知道愤怒出诗人这句话,此时的她,觉得改成愤怒出胖子肯定更对,她一怒之下,把包子都给吃掉了,看着空空的饭盒,怅然若失。
过后几天都是这样,白二宝好像有很重的心事,避着浦小提。上小夜班,从下午2点到晚10点。腊月天,天黑的很早,下班的时候简直相当于半夜了。工人们裹着大衣推着自行车急匆匆出大门,警卫统着袖子,缩成一团站在门口,吐出一团团白气。
白二宝推着自行车,相跟在浦小提的后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浦小提说:“我多带了包子,你怎么不来吃啊?”白二宝说:“吃,哪能不吃。我想吃一辈子呢。”闲话中,浦小提走出了厂门。突然听到背后一声断喝:“你停一下!”浦小提吓得一哆嗦,僵立在昏黄的路灯下,不知自己犯了哪条禁令。警卫说:“不是说你,是说他呢!”说着,用警棍示意已经走远的白二宝回来。
白二宝一瘸一拐慢慢走回来说:“怎么啦?天飘粒子了,我腿脚不便,还得赶紧回家呢!”说“腿脚不便”时声儿格外大。
警卫走到白二宝的自行车跟前,说:“打开。”说着就伸手去拿白二宝放在自行车后架上的饭盒。不想,看着不大的旧铝质饭盒,如同被焊在了车后架上,纹丝不动。浦小提把在车间巷道里翻动金属板的手劲使出来,哐啷一扳,饭盒应声打开。盒子满满当当,在黯淡的灯光下,反射出柔和的磷光,一眼望去,像是一盒洗净码齐的带鱼段。浦小提立刻认出来了,它们是金属,是车间里通过了电解步骤之后完美纯粹的金属。这种金属非常昂贵,在世界金属交易所,喊出的都是天价。警卫露出得意之色,他是有经验的老手,没有任何密报,只凭着自行车带被压下的幅度,就敏感地觉察到所载并非空饭盒,贼就真让他憋住了。
“怎么回事?”警卫问。明知故问。
“我也不知道。我和她在一块吃的晚饭,后来就把空饭盒放在车后头了。再也没动过饭盒。也不知道这是谁,嫁祸于人。把偷来的金属放在我车后面了。真真气死人了!”白二宝振振有词。他们正点下班,因为路远,就压了下班工人的尾巴上,这会儿人都散尽了,几乎没有人看到这一幕。浦小提默默地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根本就没有和白二宝在一起吃饭,也没有看到白二宝把饭盒夹在车后面,这一切都和她毫无关系。她本来是可以这样说的,但是好像有一块沾满了电解液的毛巾堵住了她的嘴巴,咽喉又呛又苦腐蚀到心,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警卫有些为难,即使他是一个很有经验的警卫,也有些不知所措。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认定就是他偷的金属,但你没有抓住他的手,你就没法确定说是他。还有一个看起来这么本分的姑娘是他的证人,此事鲁莽不得。警卫换了一个口吻,说:“饭盒你是不能拿走了。你写一个东西,在这里。旁的等着明天再做处理吧。”白二宝把刚才所说写了下来,签了名,还按了一个手印。警卫示意浦小提也签名。浦小提愣了一下,她很想不签,看到白二宝可怜巴巴地望着她,不忍心拒绝。如果她说白二宝干的事和自己无干,依警卫虎视眈眈的眼光,白二宝今天晚上就得蜷在地上冻一宿。她上了8个小时班,白二宝也上了8个小时的班。如果蹲到天亮,多折磨人啊。浦小提提笔签了字。
第十六章
“我们都是苦孩子”,这句话在浦小提心底最嫩薄的地方按下了一枚图钉,黑暗而疼痛。
第二天,白二宝的师傅老病找到浦小提,说:“你能保证是有人给白二宝栽赃吗?”
浦小提说:“我不能保。”老病说:“你既签了字,就是保了。现在,白二宝没什么事了,你也没什么事了。可我有事了。这个金属是谁偷的?厂子里很重视,要咱们查个水落石出。再大的家业,也禁不住这样倒腾啊。再说这金属军工上有用途,要是倒卖到台湾,麻烦可就大了!依我看,这也一定不是咱车间的人干的,许是外头的人干的。这两天,正有几个临时工在附近挖下水道,肯定是他们啦……”
老病这些话是凑在浦小提耳朵旁边说的,浦小提只觉得半边耳朵好像被山火燎了。几天后,他们已经倒成了早班,下午两点下班,浦小提特意等在后头,在厂门外避人处拉住白二宝,说:“你给我说实话。饭盒里的金属块是不是你偷的?”
白二宝说:“不是。”浦小提冷冷道:“你骗了别人,还骗得了我?告诉你,人家把金属块拿去做了指纹分析,上面除了你的指纹,根本就没有别人动过的痕迹。你还有什么狡辩的?你是个贼!”
白二宝默不作声,半天,突然抽泣起来,属于男人的大颗眼泪像榛子一样结实。他说:“浦小提,别人能说我是贼,你不能!金属块是我偷的,可我为什么要偷?为的是你!”
浦小提惊得紧紧闭着嘴,生怕一张嘴,心就跳出来。关于查出指纹的事,有个朋友在厂部,向她透露了详情。金属块真是送到专门机构检查了,当时没经验,多个警卫把饭盒拿起放下翻看过一番,指纹太杂乱,已没有侦破的价值了。挖下水道的临时工死不承认,已成了悬案。浦小提本想敲山震虎,吓唬吓唬白二宝,没承想他竟招了,居然还胡说八道,说作案动机和自己有关。浦小提大怒道:“白二宝,你不能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让你偷东西来着?”
白二宝看看周围无人,苦着脸说:“我不是想娶你吗,可我家那么穷,我知道你看不上我。我想让你过好日子,我要给你买新衣服,买好吃的东西,我要提着好多礼物去看你爹娘……这些都需要钱,我……太糊涂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浦小提全身又冷又硬,变成了金属。当初她默许了白二宝的假话,以为帮他逃过一劫,就没什么事了,不想却和这个甩不开的白二宝粘的更紧了。浦小提慌乱起来,稳稳神,岔开话题说:“白二宝,你不能信口开河。这一次就算了,厂里没法认定是你,反正金属也没有丢,就不打算追下去了。你以后千万可不能做了。”说完,浦小提转身就走,快快离开这让她担惊受怕的人。
白二宝死死拉住她说:“浦小提,你救人救到底。你嫁给我,我就变成世界上最好最好的男人。我再也不会动歪门左道的心思,我知道自己不是世上最好的男人,配不上你。可我肯定是世上最爱你的男人。浦小提,你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咱们俩是般配的!”
浦小提轻轻地拨拉开白二宝的手。当手和手相碰的那一瞬,她第一次感到了震悚和亲近。是的,他们都是苦孩子,这句话在浦小提心底最嫩薄的地方按下了一枚图钉。黑暗而疼痛。
“你让我自己走走。”浦小提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白二宝没有拉她。
浦小提漫无目的地走着。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院落,原来是环卫局。她一点也没打算到这里来,脚是顺风漂荡的竹筏子,自动地把她给驮来了。她认出了这个大门,眼泪模糊了双眼,再也不愿有一分钟的停留,很快地折身走了。
第十七章
晚上,浦小提跟妈妈说话。妈妈拿着姐姐和弟弟的照片,在昏黄的灯光下落泪。浦大会到陕北插队,已经和当地的农民结了婚。浦远程当兵在西南挖山洞,很长时间没有来信了。浦小提说:“有一个男工追我。”
妈说:“你熬猪蹄子汤是给他喝的吧?”
浦小提说:“是。”
妈又说:“你包了差样的包子,带了一大饭盒,也是为了给他吃吧?”
浦小提百口难辩,只得说:“是,可是……我……”
妈说:“别挑拣了,就是他吧。都是工人,好好过日子吧。”
浦小提和白二宝的婚礼办得很朴素。白二宝倒是很想大办的,整上十个碟子八个碗的,让大伙儿看看,自己虽说瘸了,娶的媳妇可是一等的。浦小提不让,说两家都不富裕,节俭着办事吧。浦大会的孩子天生弱智,姐姐回娘家给孩子治病,猪食堂那边的家就没个角落可以安下这对小夫妇的婚床。白二宝家是菜农,院落虽大人口众多,也没有他们安身立命之地。白二宝就一瘸一拐地在厂长门口晃荡,看在他是工伤的份上,厂里给了一间10平方米的小房。
浦小提说:“写作文开门见山,咱们是开门见床。”
白二宝说:“见床好啊。结婚不就是合理合法地上床吗!”
浦小提用花花绿绿的布头把自己的小家布置得很温暖。当然到了夏天,“温暖”就成了灾难,就要把花布头换成稀疏的白“豆包布”,才能稍稍显得凉快一点。婚后不久浦小提就怀孕了。白家一直认为是浦小提把白二宝的腿脚整残废的,就不喜欢小提。加上重男轻女,婆婆放出话来,说要是孙子就给帮着带,走到哪儿一掀屁股帘,露出雀儿,当奶奶的气派。要是小丫头片子,对不起,自己拾掇吧。还说要是男孩,就叫白金,要是女孩,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吧,不管了。浦小提还真有点紧张,不是想讨好公公婆婆,只是如要自己带孩子,实在是太艰难了。
怕什么就来什么,第二年生下一个女儿,长得和白二宝一模一样。白二宝给女儿起名“白金”,说别看老爷子没什么文化,却晓得白金比黄金更上档次。白金的大名是“铂”,名贵着呢!白金的爷爷奶奶还不大高兴,说一个小姑娘家,糟蹋了这个贵气的名字。
歇完产假,浦小提抱着孩子上班了。孩子往哺乳室里一搁,依旧去搬动金属板,每3个小时有15分钟的喂奶时间,急匆匆地赶到哺乳室,乳汁已经将厚厚的工装胸前打湿。白金饿得直哭,一旁看孩子的老女工,只好一个劲地给孩子灌糖水,孩子哭累了睡着了,摇晃都不醒。浦小提一看喂奶时间就要过了,只好又是揉耳朵又是抠脚心,把白金折腾起来,赶紧喂奶。到了规定时间,把乳头从孩子嘴里薅出来,掉头跑回车间再投入工作。回到家还要给白二宝做饭洗衣,再也顾不上爱怜自己,面色憔悴鬓发凌乱。白二宝在家横草不拿竖草不沾,谁说穷人无娇儿,白二宝就是个典型。白大宝早夭,白家双倍的爱全部砸到白二宝身上,把个穷小子当成了公子哥来养。
白二宝腿瘸,干不动重活了,就从车间调到了工会,专管发电影票,组织个篮球赛诗歌联唱什么的。那时家里能有电视的人寥寥无几,看电影就成了工人们的主要娱乐活动,电影票虽小也是权力,就有人围着白二宝转。白二宝把好票攥在手里,给亲的热的留着。发奖品的时候,明里暗里地克扣一点,藏起些脸盆茶杯什么的,送亲戚朋友。浦小提顾不上打扮自己,倒把个白二宝拾掇得齐整起来。只要白二宝不张口,冷眼看去,也有个小干部的模样了。
第十八章
文凭热悄悄地兴起来了,说是几年之内坐办公室的都要知识化。白二宝眼看着自己在工会的安逸椅子不牢靠了,心中犯了嘀咕。
“你说我要是被打回车间去,可怎么办?”白二宝不安。浦小提披头散发地正忙活着,头也不抬地说:“那你就好好干活呗。你也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你爷爷你爸爸还不是土里刨食,轮到你就金贵了?再说,我还不是天天在车间干吗!你怎么就不成?白二宝说:”我在工会,好歹也算是个有头脸的人,不定哪一天就转成了正式的国家干部,以后咱白金填出身的时候,就堂堂正正地写上‘革干’。要是我和你一样,一辈子闷在酸臭的车间里,哪有出头的日子啊!“浦小提说:”别人看不起工人就罢了,咱可不能自己看不起自己。“白二宝说:”好好,我不跟你争。你看得起工人,你就好好地当自己的工人。我看不起工人,我就想法不当工人。你不要拦着我。“
浦小提把洗完的衣服推到白二宝面前说:“我不拦着你。你先把这衣服给晾出去。白金的衣服都攒在这儿了,要是干不了,孩子明天就光屁股了。”白二宝斜着眼说:“你干吗不去晾?非等着我?”浦小提说:“外头扯的铁丝那么高,我够不着。平常我都踩个小板凳,今天你不是在家吗,就不能伸把手?”白二宝说:“我腿脚不方便,你也不是不知道。”浦小提说:“你瘸着也比我个儿高,这个家也不是我一个人的。要我晾也行,那你吃饭就得晚点了。”白二宝只得端着盛满衣服的盆子出了门。回到家来,想起自己很可能要被发配回车间重穿工装,长吁短叹。浦小提边摘韭菜边说:“你想当干部,就得上学。”白二宝垂头丧气道:“上学是好事,可我考得上吗?”浦小提说:“你可以学。”白二宝说:“别讽刺人。我知道你自小学习好,可我不行。”浦小提说:“我帮你。”白二宝眼睛一亮:“反正咱俩只能出一个人才,要说从历史上看,你学出来的可能性大点。你甘愿牺牲来成全我,那咱们就一言为定。”浦小提捏着韭菜,半天没说话。韭菜择的太苦了,辛辣的韭菜叶熏出了她的眼泪。她知道这句承诺像长城砖,把自己上学的道儿砌死了。
真是想什么有什么,白二宝的运气不错。广播电视大学招收自学生,跨进大门不用考试,只要在几年内把若干科目结完,就可毕业。白二宝报了名,花了两个月的工资,抱回来半人高的课本。从此家中一切杂活儿都和他永无干系,浦小提忙得昏天黑地,白二宝都视而不见。浦小提一个人拧不动大床单,叫他搭把手,白二宝说:“你没看见我忙着学习呢!”浦小提抹抹头上的汗说:“能不用你我绝不用你,可拧床单这件事,一个人干不成啊。”白二宝不耐烦地说:“滴答着水晾到院里吧。”浦小提说:“天阴着,不拧干了,会馊的。”白二宝说:“真要馊了,你就再洗一遍呗。娶个女人不就是洗衣做饭带孩子嘛!”浦小提说:“那我还挣钱呢,我有一线高温补贴,有夜班费,加上有害气体补助,比你挣的还多呢!”白二宝说:“浦小提,你什么时候变的这么俗了?我不跟你一般见识,如今我是有文化有修养的人了。”说罢,再也不理浦小提。浦小提只有请邻居帮忙拧干单子。邻居问:“当家的不在啊?”浦小提不会说谎,只好回答:“在……”邻居说:“那他不搭把手?”浦小提说:“他读书呢。我不想打扰他。”说着,脸上不由自主露出了自豪神气。
白二宝对浦小提也不是一概不理不睬。每逢考试前后,他就格外哈着浦小提。为什么呢?自学生的学习,除了按时听广播,全靠自己暗中揣摩。没人面对面辅导,犹如盲人摸象。白二宝上学的时候,就不是什么好学生,有老师领着还丢三落四的,自学起来简直两眼一抹黑。
第十九章
看白二宝魂不守舍,浦小提问清缘由说:“你说打算考多少分吧?”白二宝说:“谁还敢提多少分,就一门心思,及格。”浦小提说:“这又有何难呢!”
白二宝嗖地从床上溜到地上,说:“浦小提你一个戴帽初中毕业生,不要站着说话不腰疼。高级知识分子不是那么容易修成的,你怎能把我的考试说的这般轻巧?!”
浦小提争辩道:“我不敢小看你的学问。只是你若考不及格,只怕还要落到戴帽生这档里。我有一个法子,虽不能保你90分100分,却能让你及格。”
白二宝把哈气吐过来说:“好娘子,快快教我。”
浦小提展展酸痛无比的后腰说:“课本拿来。”
浦小提的绝门功夫就是抓重点。100分无望,但及格绝无问题。如果时间有富裕,她就精加工一遍,分数就会显著提高。这也是当年她和条件极好的宁夕蓝能有一拼的诀窍。现在,为了丈夫能出人头地,她恍然觉得自己如同佘太君,重新拿起书本披挂出征。她把重点记在一张张裁好的小纸条上,放在白二宝枕头边,告诉他那是必须记住的问题。白二宝将信将疑,反正没有其它好法子,只好姑妄听之死马当活马医。
成绩出来了,白二宝不但及格了,分数还相当不错,白二宝为此很得意。浦小提也非常高兴,对白二宝说:“如果是我上学,就好了。”白二宝撇嘴道:“没准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下一次考试来临,他们又唱起了双簧。这一次,浦小提更有经验了,给出的小条子更精炼。公布分数的时候,白二宝的得分惊动了同学们。
考试之前,同学们曾凑钱请了一位老师来辅导,听说此老师和出题的人认识,凡是经他辅导过的学生,及格率特别高。白二宝当然积极踊跃参加,不料上边举行文艺汇演,请不下假来,只得忍痛放弃。闹得自学班里负责收费的年轻女生秦翡一脸的不乐意,说:“白大哥,你不参加,能不能及格不说,单是少了你这一份钱,大伙儿还得替你背着。”
白二宝可不愿在漂亮女生跟前栽面子,说:“这么着吧,课我是肯定听不成了,但这钱我可以交。谁让咱们是同学呢!”
秦翡笑了,说:“还是工人阶级有气魄。”
临考试那天,别人都胸有成竹满脸放光,白二宝心中嘀咕,人家是洋枪洋炮,浦小提的纸条是义和团的大刀片。能行吗?卷子发下来了,同学们忍不住挤眉弄眼地笑,钱真是不白花啊,辅导老师基本上把卷面上的大题一网打尽。谁知风云突变,监考老师突然掏出一个小纸卷,说是刚刚接到考试办通知,卷子上从多少题到多少题全部作废,改成如下的考题……说着就用粉笔在黑板上刷刷地写起来。这一改,让接受辅导的同学山河失色,白二宝反倒凸现英雄本色。
不及格的秦翡跟在白二宝身后,拉他的袖子:“白哥,你有什么诀窍?”白二宝故作不屑地说:“天资聪慧,爹妈给的。你有什么办法?想不及格都难。”秦翡说:“我看你临进考场的时候,还摸着小纸条念念有词的。你那些纸条能不能让我瞻仰瞻仰?”
白二宝说:“可以是可以,你拿什么谢我?”
秦翡长得小巧玲珑,在一家技校当校工,极想早日拿了大专文凭改当秘书,无奈基础差,谁要是能在学业上拉她一把,简直就是观世音。秦翡说:“白哥,我请你喝酒!”
白二宝先是用浦小提的纸条换来了若干次的推杯换盏,酒后的白二宝风流倜傥,把秦翡哄得心花怒放。两人同看一张条子,耳鬓厮磨的,渐渐生情。白二宝以复习功课需要补脑为名,工资不再交给浦小提家用,和秦翡下馆子喝小酒,后来干脆找机会到秦翡宿舍偷情。
第二十章
白二宝终于毕业了,浦小提高兴的热泪盈眶。她对白金说:“将来你上了学,要向爸爸学习。”白二宝这几年读书加之在两个女人之间周旋,精明了许多,淡然一笑说:“我也算是功成名就了,下一步要给腿脚整容。”浦小提大惊说:“你瘸着腿的时候,我也没嫌弃过你,现在孩子都这么大了,这两年你读书花费大,咱家的日子挺苦的,整容是自费,那得要多少钱?”白二宝说:“你跟我上街去。”浦小提说:“上街干什么?要买什么柴米酱醋的,小铺里都有。”白二宝说:“我要找个能照出全身的镜子。”
家中地方太小,要照全景,就得爬到床上去,所以根本就没配备镜子。商场楼梯拐弯迎面处,有一面大镜子。浦小提面色萎黄,眼角已罩上了细密的皱纹。甚至有了丝丝白发,在明亮的灯光下,不屈不挠地从黑发中呲出来,显示着自己的存在。一旁的白二宝,单看上半身,还是很英俊的。白二宝说:“看到了吗?”浦小提说:“看到了。我不怕。”白二宝说:“你不怕,我还怕呢。”浦小提很感动说:“二宝,咱都不怕。人总是要老的,你没看白金一天天大起来了吗?”白二宝说:“你想什么呢?我说的是我的腿,如今,我马上就是我家中祖祖辈辈第一个大学生了,也该买身西服换双好皮鞋了。可骡马光有好掌子不顶事,先得有好蹄子。我打听了,医院能做这个手术……”
白二宝要看皮鞋,浦小提先回了家,从面口袋下面拿出白金的独生子女费,还有自己两次人工流产之后厂子补助的营养费———这是她存下的惟一的私房钱。原本想的是白金大了,一把给了她,也算是父母的心意。白二宝要整容,家中再没其他储蓄,只有动用这钱。
白二宝找了最好的整形医院,手术做得很成功。白二宝回到小屋,反复走给浦小提看,问:“看的出来吗?”
“看不出来了。”浦小提忙着家务说。
“你仔细看呢?”白二宝追问。
“还是看不出来了。”浦小提
疲惫地说。这其实是一句假话,但她真受不了这番折磨了。
过了些日子,厂子开始分房。用的是评分制,工龄一年是一分,有害气体、高温作业、危险工种各加一分。最关键的因素是人口,一人是5分。还有复转军人加分,做了绝育手术加分等等。各类条条框框加起来,像一本小人书。白二宝在工会负责分房的具体事宜,比如造表发榜等等。第一榜出来,白家榜上无名。浦小提半夜里对白二宝说:“看来咱是没戏了。人家老职工占了工龄的光,分比咱高。只有盼着厂子兴旺发达,以后再盖房子了。”
白二宝说:“你忙什么呀,不是三榜才定案么!”浦小提没好气地说:“十榜定案又有什么用!板上钉钉的事,你能改啊?”白二宝说:“一榜有不算有,住上了房子才算真有。我有一个办法。”浦小提说:“你有什么法子?”白二宝说:“你赶紧到医院去做绝育手术,这样咱们就能加分。”浦小提说:“白金这样小,要是真出个什么事,咱们就没办法补救了。”
白二宝说:“你让我想法子,我想了你又不听。你看着办吧。”说完,蒙头大睡,不理浦小提眼若铜铃地看着墙上雨水画的抽象图案。其实屋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但屋里每一寸面积都刻在心里,浦小提在黑夜中洞若观火。
第二天,她到医院要求做绝育手术。医生说:“真怪啊,怎么最近这么多女同志要绝育,好像赶庙会似的。”手术做完了,第二榜公布了,白家依然榜上无名,因为很多人都有了加分。当浦小提已经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第三榜公布了,白二宝的名字赫然在目,全厂一时大哗,连浦小提都不明白,这是哪块云彩下的雨。半夜里,小心翼翼地问白二宝,谁是他们家的恩人?白二宝说:“告诉你吧,你可要记住了。这个恩人就是我。”
第二十一章
浦小提问白二宝用了什么法子上榜,白二宝说:“我提了意见,加大了双职工的分值。我说,多一口人就他妈等于老子五年的工龄,这公平吗?这个厂子不是靠那些户口本上有个姓名的闲人养起来的,是工人的血汗喂出来的!”浦小提说:“哎呀,二宝,你说的可真好!”白二宝说:“还有好的在后面呢!单是把双职工这一条争上来,还显不出咱家,双职工多了去了。我就瘸着腿在大家面前走了几个来回,说房是厂里出钱盖的,我是为厂里负的伤挂的彩,我是厂里的人,理应加分。加几分,凭良心吧。不给白二宝房子事小,若是因此伤了大伙儿的心,觉得给厂子卖命不值得,那事就大了。”浦小提听得手心直出冷汗:“大家说啥?”白二宝说:“大家还能说啥?厂里工伤的人原本不多,我说的通情达理,就一致通过了工伤加3分。这一来,咱就入围了。3分,什么概念?等于阉了你6回。”
浦小提震惊之余生出钦佩。这些年,在自己忙着翻腾金属板和照顾白金的当儿,白二宝已变得颇通谋略。她说:“二宝,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老练?”白二宝说:“这算什么?不过是演习。”浦小提说:“那你的真刀真枪是什么?”白二宝说:“别急,快看到了。”
分给白家的新房子是一楼。浦小提说:“一楼有点潮,要是能换到二楼就好了。”白二宝说:“潮不潮的和你没大关系。你就不必过去了,咱这平房给你。”浦小提听不懂,说:“厂里不是规定了分新就要交旧吗!”白二宝说:“是有这个规定不假,可那指的一家人。要是两家人,就不在此列了。”浦小提说:“白二宝,你说话我怎么听不懂?”白二宝说:“浦小提,我以前觉得你挺聪明的,看来是三天不学习,赶不上我这个高级知识分子了。有句话,我一直不想跟你说,希望你自己能明白,现在你逼着我刺刀见红了。咱俩的差距越来越大,没法在一个屋檐底下过日子了。分了新房子,咱们的事也做个了断……”
白二宝说这些话的时候,浦小提正在切菜。听完了白二宝的话,浦小提先把菜刀放下了。再切下去,她必是先切了自己的手,然后再拿菜刀砍了白二宝。但她不会用菜刀刃,只会用菜刀背儿。浦小提用抹布仔细地擦了自己的手指,好像手指已经沾上了血。当她把手指擦得像葱白一样熨帖之后,说:“白二宝,你是要和我离婚吗?”白二宝说:“聪明劲又回来了。”
浦小提一字一顿道:“你是要把我们娘俩甩了,自己搬到新房子去,是吗?”白二宝说:“我倒是想把新房子分给你们娘俩,可那是厂子照顾我负了工伤,你好意思住吗?除了房子以外,这屋里的所有东西,我不拿一针一线。”浦小提冷笑道:“这屋里除了针线,还真没有值钱的玩意了。白二宝,我知道你的意思了,白金就要放学了,她还得按时吃饭,我得炒菜了。今晚上,你就别回家了。”白二宝说:“那哪成,我得回家。在这之前,你还是我的老婆,我得和你睡觉。”浦小提抡起了刀,这一回,是刀刃朝前,咬牙切齿道:“白二宝,你听好了,如果你回来,留神我劈了你!”
白二宝看到浦小提胳膊上的血管绷得像蜿蜒的毒蛇,料想自己虽是男子,但这几年养尊处优,已不是终日劳作的浦小提的对手,知趣地躲了出去。家中财产十分单纯,分割起来方便得很,当两人的师傅好瓜子和老病得知消息,想来调解劝阻的时候,一切手续已完成。好瓜子说:“徒儿,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和师傅商量一下?”浦小提说:“他去意已定,和谁商量也没有用。师傅,你不用可怜我,说真的,他这一走,我心里反倒踏实了许多。”
好瓜子搓着手说:“被一个瘸子甩了,谁也咽不下这口气。你也不问问他,究竟是什么原因?”浦小提说:“我不问。无非是那么几条,看上别人或是被人讹上了。爱咋样咋样吧。”
第二十二章
白二宝在新欢面前评价自己的前妻:“一个工人妞,除了卖苦力和带孩子,百无一用”
白金放学回来,问:“我爸上哪儿去了?”浦小提说:“上前头那座新楼里住了。”白金问:“那咱们咋不去?”浦小提说:“你爸和我离婚了。今后,你可以到前楼去,我就不能去了。”白金说:“你们离婚也不问问我。”浦小提笑了说:“我们结婚也没问过你啊。”
白金想想说:“也是。那我也管不着了。我爸还会和别人结婚吗?”浦小提说:“这我就说不准了。我也管不着了。”小小的白金说:“我管得着。我去探探。”
浦小提只有发呆的份儿。这个女儿,实在是太像白二宝了。白金探回来说:“我爸一看到我,就说,赶紧走,有个阿姨要来了。别让她看到你。我看他就要和这女的结婚了。”浦小提忍不住问:“后来呢?”白金说:“我就躲在一边等。真把那个女的给等着了。”浦小提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问:“那女的什么样?”白金说:“妈,你可别伤心。她比你年轻,比你好看。”
浦小提说:“白金,我打算给你改改名字了。叫浦金吧。”白金说:“我不改。我这个名字挺名贵的。”浦小提想了想说:“好。不改就不改吧。”
浦小提终于没有看到白二宝的新娘。白二宝把房子一分到手,就张罗着和秦翡结婚。秦翡佩服白二宝,庆幸自己的好眼力。那些小纸条的命中率是多么高啊,这不都是才华耀眼的颗粒吗!白二宝本来长的就不算难看,如今腿瘸大幅度地减轻,穿上特质的加高皮鞋,几乎看不出来。一套两居室的房子更是大大的筹码,秦翡就应下了白二宝的求婚。问到白二宝前妻之事,白二宝不屑地说:“一个工人妞,除了卖苦力和带孩子,百无一用。”
秦翡说:“那她住在哪儿?”白二宝说:“也在厂区里。”秦翡说:“我可不愿和你的前妻孩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不希望你老看见她们。”白二宝说:“这却难了。除非我瞎了,对了,光我瞎了,也解决不了你的问题,还得你也瞎了。”秦翡拧着他的胳膊说:“你就没有别的法子?”白二宝说:“没有。”
秦翡说:“我倒有一个法子,一是你也是个大专了,不能老窝在工厂里,调个单位重打鼓另开张。”白二宝说:“我何尝不这样想。只是这一走,房子就保不住了。”秦翡说:“这好办。我有个亲戚是你们厂上级单位的,我让他给你们厂打个招呼,让厂里不收你的房,你再把房子调出去。”两个人商量妥当,开始办理,竟是十分的顺利。白二宝成功地调到了其他单位,名正言顺成了干部,房子也换出去了,虽说面积上吃点亏,但从此远离了浦小提。
离了婚的浦小提把头发重新留了起来,用猴皮筋扎成一撮,摔在脑后。这个发式若在年轻姑娘头上,被称为“马尾”,在浦小提这里,就是鹌鹑尾了。浦小提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头发比当姑娘少了很多,同样的猴皮筋从前只能缠两道,现在却可以缠三四道了。白二宝的师傅老病身体不好,调到劳保库管发口罩和手套,厂里提拔浦小提当了车间副主任。好瓜子说:“徒儿要领导师傅了。”浦小提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我忘不了。”
浦小提每天早早起床,把一天的饭菜都做好,然后叫醒白金,自己就去厂里上班。车间主任基本上是正常班,但浦小提总要早早到厂,可以见到上大夜班的工人,有什么事当下就能够了解,处理及时。下班以后,浦小提常常还要在车间里多呆会,等着和晚班工人一道聊聊天。一天下来,三班倒的工人,她就全看到了,对生产形势和工人家里事都门儿清,车间连续被评为先进集体,浦小提深得爱戴。白金很小就自己照料自己,后来还学着给妈妈做饭了。离婚的时候,浦小提只要了白二宝每月20块钱的抚养费,后来物价上涨,很多早先判了离婚的人,都到法院要求增加抚养费,浦小提却从不往这方面用脑子。她觉得养得起孩子,不愿让白金觉得自己是个累赘。
第二十三章
等到白金上中学的时候,厂里的生产形势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厂子首次出现了亏损。刚开始还说这是政策性的,让人觉得熬过了这一段,或许还有转机,不想真正的危机才刚刚露头。电解液是高毒物质,排放出去对水域毒性很大,只得压缩生产。这就出现了巨额亏损。危亡在即,总工程师提出了要用新的工艺,有关人员到国外考察,高价买回设备,全是电脑操作。工人们都要考核上岗,浦小提这一拨女工都快40岁了,重学新技术,大呼小叫惊慌不安。浦小提心中坦然,兵来将挡,水来土屯。什么都不说,每天和女儿挤在小桌前,把操作规程背得滚瓜烂熟,以车间第三名的成绩考核过关。
厂里大兴土木,改造厂房,向国际化靠拢。旧车间扒掉那一天,浦小提失魂落魄,好像闺中密友辞世。厂里贷款修建新的厂房,设备安装调试完成后,浦小提上岗。纸上得来终觉浅,一看到那些花花绿绿的按钮,浦小提就觉胸口发堵,只有勤学苦练,终日念念有词,好像中了魔障。外方负责安装的工程师海斯,身高能有2米,每天像大象似的在车间跑前跑后,指导众位工友。
他站在浦小提身后观察她的操作,许久许久,伸出大拇指说:“你——值——”浦小提悄声问翻译说:“他是什么意思?”
翻译小声说:“海斯说你的劳动和你的工资是匹配的。如果他看到谁不努力工作,他就会说——不值。”浦小提说:“咱是老工人了,还用他来评判!我当然是值。”
中午,工人们端着饭盒蹲在地上吃饭。海斯走过来,眼珠瞪得溜圆,问翻译,他们吃的这种包着菜的圆形点心叫什么东西?大家就一股劲地笑,浦小提说:“这是饺子。”海斯就要用他的西餐换这种点心吃,浦小提说:“我剩下的这些都可以给你吃,但我不要你的西餐。”
翻译把这些话转给了海斯,海斯说:“是一种委婉的拒绝吗?如果我吃了你的午餐,你却不接受我的午餐,交换就不能完成。吃下去肚子会痛。”浦小提抿嘴一笑道:“好吧。换。”海斯拿着饺子走了,浦小提把面包分给大家。
第二天中午海斯又来了,提着一兜西餐,走到浦小提面前说:“换。”这一回,他不用翻译跟着。浦小提拍打着自己的饭盒说:“不换。”海斯不明白,急忙又把翻译招呼来。浦小提说:“凭什么呀?吃一顿是个礼貌,总这么吃,就是要饭的了。”翻译不敢照直译,就说:“这位女士的意思是她做得不够好,以后做的更好了,再请你吃。”海斯当了真,急赤白脸地说:“现在就非常好了,不必更好了。我就喜欢这种包着馅的小面团。”他还是记不住饺子的名字。说完,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干脆把西餐饭盒堆在浦小提的脚边,抓过饺子就吃起来。浦小提觉得这像劫匪,没法子,只好从西餐袋里取了个面包充饥,剩下的带回了家。
白金晚上放学,看到了西餐包,手都没洗就吃起来。一边吃一边说:“你接见我爸了?”浦小提说:“他也没拖欠抚养费,我见他做什么?”白金说:“那你怎么舍得钱买西餐啊?”浦小提说:“这是拿咱家的饺子跟人换的。”白金被一口火腿噎得直咳嗽,费力地说:“……你占大……便宜了……”
看着女儿吃的有声有色,浦小提特地用茴香馅精心包了饺子。第三天是冬瓜馅,第四天是茄子馅……连着半个月,天天吃到正宗西餐,白金抹着嘴巴上的黄油说:“妈,你傍上了个会做西餐的厨子?”白金渐渐长大,多年母女成姊妹,口无遮拦。
浦小提说:“你也忒小瞧你妈了。这是外国工程师给我的。”白金大喜道:“妈,还真看不出你的魅力,连外国人都拜倒了。以后借他的关系,我也能出国留学了。”浦小提呸了一声说:“我们是以物易物,跟原始人似的。”白金叹了口气说:“不等值交换。那个洋鬼子亏了。”
第二十四章
浦小提到街上留神看了看西餐的价格,我的天,单单一个欧式面包的价钱,就抵得上一锅饺子了。第二天,她对换饺子的海斯说:“我不换了。”海斯的汉语突飞猛进,已经可以进行简单的对话了。“为什么?”他虽已年纪不轻,但睫毛依旧很长,当他聚精会神看着你的时候,就像个少年。
“因为不值。”浦小提指指饺子,又指指海斯的西餐袋。海斯的饮食是厂里专门到饭店订做的,会有人准时送来。
“饺子很昂贵,是吗?”海斯的目光极为真诚。
“不……是面包……”浦小提直摆手,越急越说不清。最近一段时间,只要海斯一出现,工友们就避让了,让浦小提很不舒服。为了让海斯彻底明白,浦小提捂住了自己的饭盒,说:“不换了!这你总该懂了吧?”
“懂了。面包不值。”海斯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的西餐袋子。
海斯留着一把大胡子,浦小提总在想,这么大的胡子,要是喝棒子面粥还不抹的到处都是?好在以后除了生产线操作台,再不会有更多交道了。浦小提无滋无味地吃完了自己的饺子,第二天,她上小夜班。翻译对她说,海斯先生需要和她谈谈。浦小提穿着工作服,和翻译一同走向海斯的宿舍。厂里厚待外国专家,特地把原来幼儿园的一座小楼改成了专家公寓,装修得十分考究。浦小提局促地站着,她不在意海斯,是这里的宽敞豪华晃花了她的眼。海斯说:“浦,我今天要说的话很重要,所以特地请翻译来。请坐。”
浦小提说:“工作服有油,别脏了您的沙发。”海斯说:“工作的油是珍贵的。”浦小提点点头坐下,有点紧张。她知道饺子的事让海斯伤心了,可是,有什么法子呢,她可不是爱占小便宜的人。看来,要安抚海斯几句,要不然这洋鬼子在咱的生产线上闹了情绪,厂里的损失就大了。浦小提对翻译说:“请你告诉海斯先生,如果他还想吃我的饺子,就不必用西餐换了。他只要给我一点钱就够了。”说到这里,浦小提换了一种腔调,算是对翻译说的体己话:“其实,我也不是那种小气的人,吃点饺子也没什么。我就是不想让别人说闲话,收个成本就是了。至于手工费,我就免了。”
翻译是个俊俏小伙,把话翻给了海斯。海斯对翻译说了一通很长的话,浦小提木木地看着他们,觉得自己像局外人,几乎想推门走了。翻译小心翼翼地对浦小提说:“浦师傅,海斯先生说了很多,中心的意思就是他很爱吃你包的饺子。问你能不能永远地为他包饺子吃?”浦小提一时不明白这话的意思,说:“海斯想雇个保姆做饭?如果领导同意,为了厂里的利益,没问题。”
翻译没有把话翻过去,就对浦小提说:“海斯先生不是这个意思。他的意思是向您求婚。他说他很喜欢东方女性的皮肤颜色,有一种象牙的光泽。他说他爱吃你做的饭,让他的胃无比的舒适。他还说你学习操作技术很努力,出乎他的意料。严谨的工作态度让他很佩服你。对不起,我把顺序说反了,他是先说工作学习,后说的象牙和胃。总之,他很郑重地向你求婚。如果你同意的话,他会办理一切相关的手续。”
浦小提懵了,她不看海斯,对翻译说:“小伙子,你没听错吧?”翻译委屈地说:“浦师傅,不信,你可以直接问海斯。”
海斯一直注视着他们,他的听力比他的表达能力要好,不等翻译向他示意,就对浦小提说:“真的。我爱你。这就是一切。你能答应我吗?”浦小提被这猝不及防的打击整得头脑发晕,她对海斯说“我有孩子。”海斯说:“我也有孩子。这不是问题。”
浦小提说:“我结过婚。”说完之后,才想到完全是废话,不结婚哪来的孩子啊。但这话对海斯来说,倒不是一句废话,不结婚有孩子的女人多的是。海斯说:“我也结过。”
第二十五章
浦小提急了。浦小提说那些话的真实目的是拒绝,海斯用一壶浑水把茶叶沏得变了质。浦小提不再绕弯子,单刀直入:“我不干!”
海斯更不明白了,真诚地问:“干是什么意思?干活吗?这不需要干活。你只要把饺子的工艺告诉我,我就可以操作了。如果你认为这很辛苦和不平等的话,我干。”
浦小提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了。只好大声宣布:“海斯,你听着。不值!”可惜收不到手起刀落的效果,海斯会用这个词,说:“西餐和饺子不值,你和我,值!”浦小提没咒念了,对翻译说:“你告诉他,要是没有工作上的事,我就走了。”说完,不等翻译把话翻完,就走出原来的幼儿园———现在的外国专家公寓。
走着走着,浦小提就落下泪来。天边一弯细致的新月,好像一块遗落的金属屑,散发着孤单的炫光。泪水映射,月牙发出丝网状的光芒,温柔和奇异。浦小提在月光下打量着自己,赭色的工装在月光下几近黑色,身影窈窕,走路虎虎生风。她伸出自己的手,手指如同细密的金属棍,结实而灵巧。在叹息无妄之灾的同时,浦小提又有几分欣慰和骄傲。她,一个单薄枯燥的小寡妇,居然还被外国人看上了,说明她还存有几分姿色和魅力。要知道,海斯先生是许多小姑娘追求的偶像呢。海斯平日很严谨,不苟言笑,却在众多女人中看中了自己,这大大增强了浦小提的自信心和小小的虚荣感。
浦小提喜欢被人追,可不一定嫁给他。洋鬼子工作和人品都不错,但浦小提不想到外国去,语言不通,只靠打手势过活,多寂寞啊。浦小提确信自己不会答应这门婚事,但还是忍不住要和师傅好瓜子商量。这种商量如其说是讨教,不如说是忍不住的展示。
好瓜子实心实意地为她高兴和着急,说:“徒儿,别的事儿上师傅也给你拿不出主意,只是那洋人个子太大,身上的零件也都小不了,要真是成了,你这身子骨恐要受屈。”浦小提忸怩起来,说:“师傅,您是越老越不正经。我不会答应的。”
好瓜子说:“你傻了。傍上洋人不容易,不是我吓唬你,过了这个村,肯定没有这个店了。你多大岁数了?过几年就要断经,就算把结扎了的管子接起来,再想生个小杂毛,也没那个本事了。”
浦小提真的生气了,说:“师傅,我是绝不会嫁给外国人的。我不能老让别人来选我。就为这一条。”
话说到这个份上,好瓜子想起了当年为白二宝保媒的事,心中歉然,就说:“好徒儿,我知道你心里的苦。不嫁就不嫁吧,要不以后在国外受了委屈,就是想回娘家诉诉苦,也隔着十万八千里。”
这件事就这么不显山不显水地过去了。海斯再也不换饺子了,每次默默地独自吃西餐,工作倒是依然很负责。后来他得了胃病,外方换了新的工程师,海斯就回国了。浦小提以后包饺子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地多包一些,闹得第二顿第三顿还得吃饺子,直到白金抗议。逢到新鲜的茴香韭菜上市的时候,浦小提总会怔怔地站在小摊面前失一会神。
洋机器水土不服,产品报废甚多。工程师说是中方工人操作上不熟练,浦小提他们又被强化训练。这样反复磨合了半年多,生产线才渐渐稳定下来,电脑控制的产品质量过了关,成色非常诱人。正当厂里开了庆功会,浦小提们长出一口气的时候,突然遭到大打击。新生产线耗水惊人,上面指令限产。巨额贷款无力返还,光是利息就成了大包袱。工人们的奖金被取消了,过春节的时候,厂里第一次发不出一分钱的红包,给大伙儿每人一包压缩木耳算是年货。
第二十六章
白金慢慢长大,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可能是觉得自己比别人少了爸爸,反倒事事争强。手心朝天对浦小提说:“妈,给钱。”
浦小提正为这个月的柴米酱醋盐钱愁呢,不耐烦地说:“学校的钱不是刚交过吗,怎么又要钱?这还叫学校吗,干脆改威虎山得了!”
白金说:“我要钱买卫生巾。”
浦小提说:“干吗非用卫生巾?多少年我就用普通的大便纸,血多的那两天再垫上点脱脂棉,金属板还不是照样拎起来就走?”
白金翻翻和白二宝一样的大眼珠说:“就因为您用大便纸,所以你到现在还得拎金属板。”
浦小提说:“我就不信,几块钱一包的卫生巾一兜,你就成了居里夫人!”
白金呜呜哭起来说:“你有本事别把我生成个女的呀!有本事你别离婚啊!你没钱也不能拿着我当出气筒啊!”
女儿哭哭啼啼的埋怨,让浦小提醒过神来。是啊,工厂不景气,和孩子没关系。她把原准备买电风扇的钱抽出一张来,说:“那咱就把大的换成小的。”
白金说:“卫生巾都一般大。”
浦小提说:“我指电扇。”
她还存着一线希望,希望女儿听到这样的计划之后,依在她身边说:“妈,我就用大便纸凑合了,您还是给咱家买个大电扇吧,这小屋夏天太热了。”
不料白金拿了钱,破涕为笑道:“这还差不多!省得上厕所时人家老笑我寒酸。你知道,学校厕所都没门。”
浦小提索性闭上眼睛,防着眼泪掉下来,这孩子学习上要有这般好胜就好了,可惜,只在草纸上争强。
厂里是越来越不景气了,刚开始是限产,后来干脆就是半停产了。水费电费轮番上调,还有排污污染费,开支水涨船高。乡镇小企业纷纷上马,成本要比大都市便宜很多,虽然质量差,但仍有人购进,浦小提们的手艺日渐精熟,生产线的加工能力也冲到了最好水平,但却没有了用武之地。工人们上班签到之后,在光洁鲜亮的生产车间里,成了游手好闲之辈。
厂领导忧心如焚,军工产业的黄金时代已然成为过去,要向民用发展,可重工业产品又不是载着针头线脑的小船,说掉头就能掉的过去。眼看着没几年的功夫,一家红红火火的工厂就冷清下来。再后来,突然就传出厂子要改制,需要精简工人,快够上退休年龄的,可以到医院去搞证明,厂里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你办个因病提前退休。要是年龄差的远,就得选择“下岗”或是“买断”工龄。
浦小提傻了。像好瓜子和老病,总算没白熬,闹个内部退休,欢欢喜喜地回家享福去了。但40刚刚出头的浦小提们,何去何从?选择下岗,拿着有限的一点保障金,到再就业中心登记,然后等着安排工作。这个年纪的妇女,简直就成了废物的代名词。若是以前干的是轻工业或是服务行业的技术工种,还能吃吃老本。像浦小提这类重工业工厂的工人,离了生产线就一事无成。哪里有要炼金属板的人啊?听说南方的小厂需要这类的工人,厂里的人纷纷前去应聘,可能是人手太多,人家反倒挑剔起来,非要劳动模范。浦小提倒是劳动模范,可人家又说只要男的不要女的。
要是早先,浦小提会去理论,说女的怎么啦?你妈不是女的吗?女的什么都能干,不信咱们拎着金属板遛两圈。但这次,浦小提什么也没说就走出了招工的院子。浦小提看看自己的手,手还是那双手,可大家好像不需要它了。
再一条路就是“买断”。每一年工龄折合千把块钱,还有逢十逢五几道标准,略有不同,总核下来,浦小提可以拿到几万块钱。一个“断”字,真是冷到了骨头缝里。工龄买走了,从此你就和工厂一刀两断了。
浦小提不甘心买断,钱多钱少还在其次,不能想象没有组织没有单位的日子。从她戴上红领巾那时起,她就在一个集体里,现在,突然说没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怎么受得了!浦小提情愿选择到再就业中心等候,哪怕是再苦再脏再累的活儿她也能干。
第二十七章
白金高考失利,分数刚刚够了大专的线。依浦小提的意思,大专就大专吧,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一个女孩子,学历太高了,将来还不好嫁呢。不想白金班上有个同学亲戚在外地,说是只要交3万块钱,就可以上本科。白金死活要和同学相跟着,去外地读自费的本科。
这个钱到哪里去凑!白金说:“要是你实在无法,我就找我爸爸,听说他离职后开了饭庄,生意还不错。”
浦小提说:“不去。”
白金说:“他是我亲爹,有这个义务!”
浦小提说:“这么多年我都挺过来了,不求他。我有办法。孩子,你既然铁了心要读本科,妈就成全你。收拾东西吧,到了学校以后好好学。别辜负了妈。”
白金见浦小提一脸的悲壮,吓了一大跳,说:“妈,你不是去卖血吧?”
浦小提摸摸女儿的脸,脸是蛋清一般的光滑,说:“就是妈把全身的血都抽干了,也不够你一个学期的花销。妈才不那么傻呢!”
浦小提到了厂里“买断办公室”,说:“谁管买断?我要买断。”
小翻译走过来,他已做了办公室的主任,对浦小提说:“浦师傅,你可要想清楚,一旦办了买断,出了这间屋子的门,您就再也没有固定的工资了,也没有劳保了,也没有公费医疗了,就成了社会上的闲散人员。到那时候,你想回来也回不来了。”
浦小提说:“谢谢你提醒我。我都想过了。会有法子的。我只想知道,买断之后,多长时间我能拿到钱呢?”
小翻译说:“浦师傅,若您急等着用钱。还是先想想别的法子,不到万不得已,别买断。”
浦小提说:“我明白你的好意。只是需要的钱不是一个小数字,工友们借不出的。好了,就这样吧。我什么时候来拿钱?”
小翻译劝阻不住,就拿出相关的表格,让浦小提一一填写。说:“你到银行去开一个存折,写上您的名字,存上一块钱。再把存折拿到这里来,一旦手续完成了,我们就把钱打到您的折子上。从此,厂子和您就两清了。”
浦小提说:“谢谢厂里,想的这样周到。我本来还以为是自己拿个书包来装钱,心想回去的时候要是被人劫了就惨了。”
小翻译说:“厂里哪能那样对大家啊,多不安全。这是您一辈子的血汗啊。”
浦小提飞快折身走出了买断办。“一辈子”这个词像一把芥茉抹进了口鼻。在这儿之前,她也说过这个词,可那大多是闹着玩的,这一次,她实实在在地知道,自己的一辈子结束在这里了。
浦小提以为自己会流泪,但是,没有。眼皮子出奇地干燥,好像沙漠中枯死的树桩。她慢慢地在厂区走过,用眼光抚摸着每一寸土地和上面生长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长久不开工,有些地段已经荒芜了。以前的车间所在地,简直是废墟了。她看到新建的车间,庞大的骨架好似搁浅的巨鲸,虽然气势还在,已没了生机。她又走过了幼儿园和食堂,还有劳保库成品库包括她很少去过的废品站……到处是寂寞和荒凉,一个厂子的破败也像一个大家族的衰落,兵败如山倒。
失败的士兵和战场告别。她开始走得很慢很慢,渐渐加快了脚步,最后简直飞奔起来。她不愿让泪水洒下,只有凭借运动,让泪水变成汗水,蒸发在厂区静谧的空气中。
浦小提领回了存折,看着上面的三万零一元,总是不能相信。她到银行去查,是的,那笔钱就在她的账上,一分不少。她当然不怀疑厂里会蒙骗了她,只是无法相信这就是她和厂子的割袍断义。她把那笔钱取了出来,沉甸甸的票子压在手心,她才确切地感知到了分量———自己和厂子永无干系了。
第二十八章
女儿上学走了。浦小提转来转去,10平方米的小屋是如此阔大。晚上,她下意识地给闹钟上弦,手指却突然僵在半空:她再也不用给闹钟上弦,再也不用到厂里上班了。这本是她多少年梦寐以求的悠闲日子,现在却无比空虚。浦小提用半生工龄,换来了孩子的学费和第一年的生活费,但以后呢?浦小提得养活自己和一个女大学生。
浦小提依然拧动闹钟,定到了早上六点。她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己当自己的长工。浦小提睡得还不错,只是根本没等到闹钟响,就猛然警醒了。一想到再也没有工作等着自己去干,禁不住酸楚。必须立刻开始自谋生路。
浦小提打开报纸,这是她头一天特地买下的,细细看来,需要招聘人的单位倒是不少,但都要35岁以下的,她40多岁了,这是一个可怕的年龄。没有任何一个机构需要这个年纪的女人。对学历的要求,天啊,不是大学本科就是研究生,有的干脆就点明了要博士,浦小提连自卑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甚至理解了女儿对于大本的执迷,是啊,没有学历简直就像没有腿,寸步难行。
浦小提漫无目的在街上走,看到很多小饭馆都贴着招聘女服务员的告示。一家小店,门脸上横七竖八贴着糙树皮,直往下掉锯末碴子,浦小提壮着胆推开了门,心想如此简陋的商家比较容易录用吧。艳装小姐走过来:“几位?”
浦小提说:“一位。”马上觉出不妥,改口道:“我不是来吃饭的,是来应聘的。”常年在嘈杂的车间工作,她说话的声音很大,小姐嫌恶地退后。一位中年男子走过来,叼着很短的烟屁股说:“谁来应聘?你?让你姑娘来吧。”
浦小提转身就走。她不死心,又进了一家饭店,这家比上一家的门面要大些,浦小提想可能会正规一些吧。浦小提一口气表达了自己的求职意愿,补充道:“我当过车间领导,还是劳模,我说这个不是摆什么资本,只说明我不怕吃苦。我能刷碗端盘子……”这一家的经理倒还认真,说:“我相信您能干得好。只是我们这里不缺人,您再到别地儿看看吧。”浦小提疑惑道:“窗玻璃上写着招聘服务员,怎么又说不要人了?不要我可以,做人要实在!”
浦小提的高声大嗓引动了食客注意,经理赶紧把浦小提拽到一旁说:“这位大姐不要恼,小点声,别坏了我们的买卖。你说我们不实在,食客还以为偷工减料以次充好,这不是败坏我们名声吗!大姐,实话跟您说吧,这个店位置不好,生意不红火,窗玻璃上写的招聘广告,是做给别人看的,聚聚人气,算不得数的。”说着,半推半送把浦小提请出了店铺。浦小提基本上死心塌地了,知道自己胡乱冲撞,一点胜算也没有。
有一位同是下岗女工的姊妹拉
浦小提干保险,说是干得好了,一天就能挣一辆桑塔纳。浦小提疑惑:“这是干保险还是抢银行啊?”小姐妹说:“真的。现在正在招人,像你这样有工作经验又当过小头目的人,最受欢迎了。”
浦小提半信半疑,好在这是一家国营机构,一切都很正规。只是除了有限的底薪之外,全看你的业绩如何了。浦小提干了没几天,就发现自己不是干这工作的料。保险是个柔声细气能说会道的活儿,除了专业知识之外,还要有老着脸皮百折不挠的韧劲。浦小提喜欢快刀斩乱麻,喜欢干脆利落明朗爽快。可保险就是个钝刀拉肉的磨蹭活儿,讲究的是苦口婆心无微不至,这都不是浦小提的长项。在把自己的亲戚朋友都发展成客户之后,浦小提的业绩就再无起色。倒是那个以往在车间里三脚揣不出个屁来的小姐妹,干得不错,一头扎下根来,浦小提只有退出。
第二十九章
听说有一家公司招人,年龄文化一律好商量,惟有一条———务必是下岗女工。浦小提得知这一信息,感激得几乎落泪。到了招募地点,是座破败的小楼。浦小提再不敢以貌取人,也不敢挑剔人家的办公条件,只是眼巴巴地问:“分给我什么工作?”
“工作吗,很简单,就是打打电话,推销一种酒。”老板是个中年男子,嘴里倒是没有酒气只有烟气。
老板把浦小提领到一架电话旁,丢过来一本厚厚的企业名录,说:“这就是你的家伙。跟这上面的企业联络,让他们买咱的酒。”又正色道:“知道穆桂英吗?”浦小提说:“知道。”
“知道佘太君吗?”老板问。
“知道。她们是一家的。佘太君是穆桂英的婆婆。”浦小提老老实实地回答,不知道卖酒和古代这一家子有什么关系。
老板意犹未尽,继续说:“知道十二寡妇出征吗?”浦小提说:“知道。”老板说:“知道就好。我看你穿得这样素淡,想必也是个寡妇了。”
浦小提自从离婚之后,还真没有一个外人直言不讳地称她是“寡妇”,愕然不快。冷眼扫去,老板泰然自若地挖着鼻孔,并不觉得这是冒犯。浦小提求知心切,压下不满,回答道:“是。”且听他如何分解。
“这不就得了!”老板高兴地一拍大腿,好像那里趴着一只大蚊子。似乎如果浦小提是个全和人,就是他的大不幸了。“你要把这些都说出来啊!”浦小提愕然:“让我说什么?”老板说:“说你是下岗女工!说你是寡妇,说你有瘫痪在床的老母,说你有品学兼优没钱上学的孩子!怎么苦你就怎么说!你知道兵法上什么最厉害吗?”浦小提目瞪口呆,回答:“不知道……”
“哀兵……懂吗?哀兵必胜!你是一个大大的女哀兵。要向孟姜女学习,孟小姐能哭倒长城800里,你还哭不出一瓶酒?一定要在电话里带出性感的哭腔,平均每隔三句话,就要重复一句———我是下岗女工……我是下岗女工……我是……”老板说得兴起,在破旧的地板革上走来走去,差点没叫卷起来的接缝绊个跟头。浦小提默默地开始收拾东西。其实她也没有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个破的蓝布包,布包里装着瘪瘪的钱包,还有一支圆珠笔,这笔几乎从来没有派上过用场,但浦小提出门的时候总会摸摸笔在不在?如果在,就算齐全了,如果不在,她会找到它。其实,对她一个买断了工龄的女人来说,那支笔有什么用呢?
浦小提缓缓地站起身来,对吞云吐雾的老板说:“我是下岗女工,这不错。可下岗是不卖的,女工也是不卖的。”说完,她慢慢地走出了这座小楼,听到老板在后面气急败坏地喊:“你个臭娘们还挺狂的!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下岗女工多的是!”浦小提本已走远,听到这句话,嗖地转身,腾腾折回来,盯着老板:“你敢把你刚才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吗?”
老板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工居然又杀将回来。按照市井战法,这种时候,她应该装作听不见逃之夭夭是为上策,不想她全不守规则。看她目光发狠,还是不要惹她为好。老板这样想着,叉着腰说:“好话不说二遍,我已经说过了。你听到是你的福气,你没听到,还想再听,我还就不伺候你这一份。”说罢,一口烟朝天吐出,把天花板上的灰串嘘得飘荡。浦小提说:“旧社会有个资本家,也说过类似的话,后来叫工人把脑袋给揪下来了。”说着,浦小提做了一个利索的手势。
老板缄口不言。他不怕浦小提的嘴巴,怕的是浦小提的手。这是个干粗活的女人,手指伤痕累累,指甲毫无光泽,没有丝毫养尊处优的柔嫩和滋润。这女人没准练过九阴白骨爪,可不能跟她一般见识吃眼前亏。老板兀自抽烟,装聋作哑。
第三十章
浦小提回家后,痛痛快快地大病了一场。浦小提从未这么严重地生过病,不发烧,却衰弱已极。头晕目眩耳朵嗡嗡作响,浑身骨节寸断之感。整整10天躺在床上难以行走。当浦小提玉树临风重新出现之后,邻居惊叹道:“你吃了什么减肥药?这么见效?”浦小提怅然一笑,并不解释。
躺在床上,她思前想后,为自己的命运哀伤。眼泪把荞麦皮的枕头浸透了,她就把枕头翻一个个儿,畅畅快快地继续流泪,直到另一面枕头也湿透。她的自尊心在暗夜中被击得粉碎,黎明时分又被眼泪黏合起来。她对自己说,浦小提,怨天尤人没有用,你擅长的翻动金属板操纵生产线,现在不需要了。剩下的本事就是洗衣做饭收拾房子买菜打扫卫生。世上专做这些活的那个岗位,长期的叫做保姆,短期的叫作小时工。你只有这一条路了。靠双手吃饭,你不丢人。
想妥之后,浦小提穿上一套洁净的素布衣服,到保姆市场找活。也许是她气定神闲的态度,再不就是粗糙的双手让人信任,总之她立刻被几家主顾包围了。最后把她抢到手的是个20多岁的小媳妇,活计是照顾病人。
“你到我们家当保姆,那可是福气。单独卧室,管吃管住,洗衣有洗衣机,做饭有煤气灶。干的活就是给老人翻翻身,揉揉背。洗洗澡,没事的时候上街买买菜做做饭……”小媳妇语气轻松,好像她不是来请保姆,而是邀请浦小提去她家享福。
浦小提跟随小媳妇到了她家。一套老式的单元楼,说是三室一厅,厅小到连张饭桌都摆不下。三间房子倒是还算规整,两间紧闭着门,另一间塞满杂物,气味恶劣拥挤不堪。
小媳妇先推开一间房门。一个枯瘦的老汉,躺在床上,脑壳瘪得如同风干了的茄子,五官枯萎,眼皮菲薄,只剩下一对大眼珠子叽哩咕噜地转着。“他是我爸。你的主要工作就是伺候他。”小媳妇说着,掀开了老汉的被子,浦小提这才看到,老汉下体赤裸着,髋骨处生着粉色的褥疮。
当小媳妇做这个动作的时候,老汉脸上毫无表情,眼珠子还是叽哩咕噜地乱转。浦小提惊骇地说:“他什么都不知道了吗?”
小媳妇说:“植物人了。”
浦小提不放心地说:“我一个女人家给他按摩换衣服,他也不会害臊?”小媳妇一撇嘴说:“他巴不得呢!”说罢觉不妥,补充道:“他反正人事不知,你就当他是段木头好了。”
看完了病人,小媳妇领着浦小提去见女主人。推开另一扇紧闭的门,浦小提吓了一跳。洁白清新明亮芬芳,一水的白色家具,镂空的窗纱也是白色,轻拂桌面,女主人鬓发银白,拿着放大镜,正在伏案读书。小媳妇说:“妈,保姆我找来了。您看看。”
浦小提低眉顺眼地走到老太太跟前。倒不是下人的身份让她如此恭顺,而是老人如此高寿,还在孜孜不倦地读书使她敬佩。
“我叫浦小提,以后请您多指教。”
老太太抬起眼帘,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说:“你既然是浦小提,我这里就不能用你了。”
浦小提设想了100种主人对待女佣的开场白,却想不到因了自己的名字,就要砸了饭碗。她说:“我哪儿做得不是了?惹您生气了?”
老太太说:“浦小提,你还认得我吗?”说着,她把脸转了过来,看浦小提茫然的样子,索性站起了身。这个体位的变化是非常重要的,从那虽老迈却竭力挺直的身形,浦小提认出来了,她是她的小学老师———钟老师。
第三十一章
“钟老师,您这些年还好吗?”浦小提扑过去握住了老师的手。一种干燥的冰冷传达过来。她不敢用力,怕捏痛了老师的手。
“好不好你都看到了。那边是老姚,我跟他从来就没有共同语言,但早些年,看在孩子的面子上,我一直忍着。心想一生也没有什么幸福可言,为了孩子再付出一次吧。后来孩子大了,我想可以离婚了,老姚坚决不干,就拖了下来,等我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不想他突然脑溢血瘫在了床上。我跟他虽没有感情,但就是路上看到有个人神志不清,也得管不是?我开始尽心尽意服侍他,巴望着他早早康复,我就可以和他名正言顺地分手了。不料他一病不起,刚开始还能咿咿呀呀地蹦出点单个的词,挣扎着走几步,后来继发大面积的出血,意识几乎全部丧失了。从我断定他不能痊愈,再也不能成为一个正常人开始,我不再伺候他了。让孩子去雇人,我从此不理他了。我只能做到这些。我不离婚,是出于人道,可我再也不愿看到他。他那间屋子,我从不进去。我盼着他死,可我不会害他。我会找人照顾他,可这个人不该是你。浦小提,你离开学校这么多年了,没想到咱们师生这样相见,当年的小姑娘,如今都有白发了……”
钟老师平日很少说话,既使是对自己的女儿小媳妇,也不深聊内心。当年的学生使那个清淡高傲的女教师有了片刻的复活。
浦小提实在没想到,那厢垂垂老矣气息奄奄的老汉,居然是当年不可一世的老姚,心中百感交集。她定定神,说:“钟老师,别难过了,让我来为您做这些事吧。”钟老师说:“小提,我知道你一定也不舒心,才出来找这类工作。我不能让你服侍老姚,他做过太多伤天害理的事。宁夕蓝从海外回来了,找到我,说是很想和当年的同学聚聚。我来召集大伙儿,也顺便看看能不能帮你?”浦小提忙说:“老同学好不容易聚一次,是高兴的日子,别用我的事坏了大家的兴致。”
前些年,虽然大部分同学都在这座城市中,但各人都有自己的一摊事。女生忙着孩子和家务,男生忙着创立事业。未见分晓的情形下,彼此来往很少。如今,尘埃落定。事业有成的已经打开了局面,潦倒失意地也放弃了梦想。古人有衣锦还乡之说,没有故乡的今人,只有在幼年的朋友那里收获怀旧之感。落魄者也期望着能和老同学联络感情,看有无实惠的帮助。总之,伙伴们从不同的角度开始热衷于聚会了。
钟老师出面号召,大家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有几位发达了的同学表示愿意做东,但钟老师坚持要在自己家里。浦小提像小时候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一样,把房间收拾清爽,又预备了诸多家常食品。买了几块美丽的布,把不适宜见人的部分遮盖起来。约定的日子到了,浦小提一大早先把老姚的吃喝拉撒拾掇完,紧闭了那间房门,静候着同学们到来。
门铃响起来,浦小提三脚两步跑去开门。一位盛装的女人亭亭玉立,鸽灰色的高腰毛裙,瓦灰色的高筒皮靴,斜披一件圣女果红的羊绒披肩,挽着的手袋和口唇的颜色,也都是纯正的圣女果红。全身上下的用色吝啬到了极点,只有灰红两种,却在单纯中显出逼人的艳丽,不经意中透出卓尔不群的矜贵。
她们几乎是同时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浦小提!”
“宁夕蓝!”
钟老师看着这一幕,喉头发热。逝去的岁月如同干花,在甘露浇灌之下恢复了生机。钟怡琴突然察觉到了自己生命的意义。因为有了老姚,她几乎觉得自己的生命是毫无意义的了,但这两个已经不年轻的学生的高声惊叫,让她的青春蓦然苏醒。
第三十二章
高海群说,当年他在大海深处的潜艇里,总是希望返航时能收到浦小提的回信
门铃声不停地响起,同学们一一到来。浦小提像个真正的保姆一样扎着围裙招呼着大家,以至于有几个同学进门后,相互打着招呼,完全忽略了她。学生时代的浦小提是一颗耀眼的星,岁月洗去了光芒,只剩下杏核儿一样坚硬平凡的心。当他们认出这个端茶倒水的女佣,就是当年的中队长时,十分不好意思,倒是浦小提很坦然,说:“女大十八变,我已经几十变了,认不出来是正常的。”不停地招呼大家嗑瓜子喝可乐。
一位高大的海军军官走进来。大家惊呼:“高海群,你都当上了将军!”浦小提拎着水壶倚着门框,注视着这一幕。其实,从知道了同学们要聚会的那一天,她就在期待着这一刻。她知道钟老师联系上了高海群,但她没有多问一个字。不知道为什么,她要在钟老师面前装得毫不在意。有人认不出来她的时候,她也正中下怀。她就是要打扮成女仆的样子,她就是要让人认不出来。现在,高海群站在大家面前,宁夕蓝扑上去,和高海群一个亲热拥抱,然后撅起圣女果红的嘴唇说:“高海群,你把衣服脱下来。”
高海群微笑着注视着大家,温和地说:“班主席,天寒地冻的,你这个命令,让我执行起来有点困难啊。”大家就跟着起哄,说:“是啊,脱到哪一层呢?”宁夕蓝说:“你们这是想到哪里去了?我只不过是想摸摸上面的星星。你说,要不是咱们的同学当了将军,谁让你摸将军的衣服啊!”
高海群就端端正正地把帽子摆到了桌上,然后,开始脱下自己的将军服。就在他展开臂膀褪下袖子的时候,一侧脸,看到了倚着门框的浦小提。他就把衣袖重新套上,迅速把刚才解开的扣子重新系好,甚至把帽子重新戴上了,大家看着纳闷,好像将军刚刚得到了紧急的命令,要从同学聚会的场所撤走,奔赴战场。在大家的目光中,高海群走到了浦小提面前,说:“浦小提,真没想到能见到你!我苦苦地寻找你,这次同学聚会,我都不敢问是不是能找到你,没想到真见到你了!小提,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他的手握住浦小提的手,很大很温暖,浦小提甚至可以感到一滴滴的汗水从他的手心沁出。
同学们看着他们,不知说什么好。钟老师说:“来,大家都坐下。先让他们俩叙叙。”
浦小提来到厨房。高海群把将军服脱下了,也跟进了厨房。只穿一件羊毛保暖衬衣,这使得他的威严之感退去不少,变得年轻而活泼了。“你不可以叫我小提。要叫我浦小提。”浦小提不知说什么,突然就说了这句。
“好。我就叫你浦小提。浦小提,你为什么不给我写回信?你知道,那时候,我在大海深处的潜艇里,多么希望当我返航的时候,能收到你的信!可是,从来没有!”高海群的激动迅速演变成了愤怒。
“高海群,我告诉你,这个原因简单极了……”浦小提一边说话,一边习惯性地用手指点着高海群,“这个原因简单极了,就是我从来没有接到过你写的信啊!你让我往哪里回信呢?你总不能让我在信封上写着:寄给大海浪花收吧。”高海群惊骇道:“这不可能!你说你会分到环卫局,我就不停地往环卫局写信。你总可以到环卫局去打听到的!”
浦小提立刻明白这之间有巨大的误会,约略猜到了事情的真相。本来想说,我是去过环卫局很多很多次的,但是,从来没有看到过你的信。将军领花上的星光刺痛了她的眼,她突然觉得历史的陈账,还有必要翻动吗?为了让自己不再痛苦,也为了让自己曾经倾心挂念的男生不再痛心,她淡淡地说:“那是一句玩笑话。高海群,我分到工厂,和环卫局没关系,我怎么会想到去找你的信呢!”
第三十三章
高海群说:“浦小提,我听说你和白二宝结婚了。”浦小提说:“是。”高海群说:“我还听说,你和白二宝又离婚了。”浦小提说:“你听说的还挺周全的。”
正说着,外面传来了白二宝的声音:“我说钟老师,你这个螺丝壳里能做多大的道场?我请大家到五星酒店去,一应的开销算在我的账上,也让我有一个还报师恩的机会。”大家纷纷说:“白二宝,看来你真是大发了,普渡众生的架势。”
离婚之后,浦小提没见过白二宝几面,有事都是白金自己去张罗。在这种境况下遭遇白二宝,对浦小提是个折磨。她向高海群笑了一下,这个笑是什么意思呢?相当于小时候,面对一场突然的考试,向同桌表示自己胸有成竹吧。
浦小提端着茶壶走过去,说:“白二宝,天这么冷,喝口热茶暖暖。”这一刻房间里很安静。如果说白二宝和浦小提的结合曾在同学中引起震动,他们的分手被认为是对白二宝的惩罚的话,那么,此刻见到光鲜帅气的白二宝和黯淡憔悴的浦小提相逢,就有颠倒错乱之感。浦小提不卑不亢,很自然地擎起了水壶。白二宝心中立刻充盈了复杂的情绪。多年商海历练,他打着哈哈说:“中队长的茶,咱是一定要喝啊。”
大家纷纷落座。钟怡琴说:“今天聚在一起,不容易啊。沧海桑田,我老了,你们长大了。你们,先把这些年自己的经历讲一讲吧。”老师的话说完了,先从谁开始呢?宁夕蓝立刻恢复了当年班主席的感觉,一指白二宝说:“就从你开始吧。然后顺时针方向,一个个来。不过,咱们不谈文革。”
真奇怪啊,白二宝在别处已是颐指气使,一到了这昔日的同学之中,立刻落回原来的地位,听从安排。他开始介绍自己,工厂的经历一带而过,重点是以后的发家史,唾沫星子乱溅。宁夕蓝不客气地打断他说:“好了,白二宝,你后来的日子,你的行头已经代你发言了。打住吧,下面是高海群。”
高海群就站起来,大家说:“坐下吧。这里也不是司令部。”高海群说:“习惯了。坐下反倒说不出话来。”高海群说了自己从海军潜艇的列兵当起,从班长到排长到连长到营长团长……一步步地走过来,成为最年轻的师级干部,以后又上了高级指挥班,毕业出来,经过锻炼,升任了将军,现任舰队的副司令员,又来深造……大家听得咂舌,说:“真是一步一个脚印,不对,是一步两个脚印地走过来。”第三十四章
有三位同学需要浦小提帮忙料理家务。他们是:宁夕蓝、白二宝和高海群
浦小提准备了上百个包子。她头一天亲手包好,用了满满一盆肉馅,剁了三棵大白菜。听得老师令下,赶紧点火加热,不大功夫热腾腾的包子和小米粥端了上来。大伙儿吃的满嘴流油,一股劲地说香,特别是宁夕蓝,也顾不上淑女的仪容了,碗里的还没吃完,筷子上就又扎了一个。白二宝倒还斯文,吃一口停一下,要说最有风度的是将军,只礼仪性的吃了一个。
大家都忘了浦小提还没自我介绍,无论顺时针还是逆时针,浦小提都在厨房里。吃饱喝足之后,有几个人假装不动声色的看表,但手腕子甩动的幅度很大。钟老师说:“我知道你们工作都很忙,今天就到这里,我宣布下课了。下次何时上课,就由你们自己商量时间和地点。我若是身体好,一定会去参加。还有一件小事,就是浦小提现在下岗了,谁有能帮得上忙的工作,可以让她试试。同学一场,小提的为人你们是知道的。”
浦小提系着围裙,正在收拾碗筷,钟老师的这番话,给了她个冷不防。她有些不好意思,但老师既然说了,她也就不回避了,说:“钟老师说得客气,其实别的工作我也不一定能胜任。如果你们谁家里需要保姆小时工什么的,就跟我说。我保证做得好,而且价钱公道。”
大家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浦小提的话是投进深潭的石子,连个涟漪都没有旋起就沉没了。钟老师有经验,课堂上有时提问虽然不难,但太出乎意料,通常的反应就是冷场。钟老师说:“想想看,有什么主意,就直接打电话给我。我转告小提。”
半月之后,钟老师打电话给浦小提,说有三位同学需要浦小提帮忙料理家务。他们是白二宝、宁夕蓝和高海群。浦小提满腹狐疑:“是不是看着我可怜,成心要给我救援?”钟老师说:“这就是你多心了。人凭劳动挣钱,他们家里也真需要人帮助,两好合一好的事,何乐不为?”浦小提反思道:“还是老师了解我,别太自卑了。能给同学帮忙,该理直气壮。”钟老师说:“当年我就看你聪明,这么多年下来,我没走眼。你屈才了,阴差阳错的,怪不得你。只是这白二宝家,我看就算了吧。”
浦小提说:“我本来也不想去,关系太难处了。刚才听您一说,我改主意了。既是堂堂正正地凭劳动挣钱,他是雇主,我好好干活就是。我要是过不了这一关,倒真让他小瞧了我。”
浦小提把同学们的住址画了张图,确定工作顺序是先到宁夕蓝家,再到白二宝家,最后是高海群家。以后隔三岔五的,她还要到钟老师家看看。钟老师恪守誓言,不动一根手指头照料老姚。
浦小提在约定时间到了宁夕蓝的家。高尚住宅区的中式小院。浦小提储存好笑容按门铃,在以为看到宁夕蓝的时刻,看到了另一张陌生的中年妇女的脸。浦小提疑心找错了地方,对方打招呼道:“您是太太的老同学吧?太太正在等您呢!”浦小提跟着她往里走,洁净的石板甬道如同一匹洗旧了的蓝布,幽静地伸向花木扶疏的正房。浦小提悄然问:“您是……”
“我是这家的仆人,叫哈妈。”女人拘谨地答道。
宅子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外壳古色古香,内里却是一水路易式样的家具。暖气很热,宁夕蓝穿着一套桔色羊绒便装,很惬意地倚靠在香槟色的沙发上,柔软地伸出手说:“浦小提,看到你真高兴。”浦小提可不想拉家常,她是来工作的。单刀直入:“夕蓝,今天我干些什么?”宁夕蓝说:“浦小提,你今天的工作,就是陪我聊天。家里的杂活,有哈妈照料已是足够。来,先看看我的房子。你熟悉熟悉情况。”
从高海群之后发言的人,就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好像是在回答老师的问题。命运丰富多彩,有上山下乡的,有支援边疆的,有在街道上一直砸洋铁壶的,当然也有读了硕士成了科研骨干的……最后轮到宁夕蓝。宁夕蓝说:“我先在图书馆当管理员,和姥姥相依为命。后来姥姥去世了,家人从牛棚回来之后,我开始读研究生。毕业之后,在跨国公司工作了两年,就到美国读书去了,先是硕士后是博士,然后又是博士后,反正,书是读到尽头了。拿到了绿卡,又结识了我现在的老公,他是美国人。我们注册了一家贸易公司,他在那边打理,我在这边开拓,难得见面,常常在天上擦肩而过……”
宁夕蓝讲的平淡简要,仍让人觉得口罗嗦,她用平淡表达了居高临下。钟老师眯着眼睛细细地听着,表情没有变化。她不表扬也不批评,他们比她精彩多了,她无权评价他们。待宁夕蓝说完之后,她说:“好。很好。不知你们是不是肚子饿了,反正我是饿了。”
大家就说,饿了。钟老师对浦小提说:“开饭吧。”
第三十五章
宁夕蓝发现,在无款无形的素衣包裹之中的浦小提,一点也没有变
浦小提跟在宁夕蓝后面,参观了富丽堂皇的客厅、卧室还有厨房,包括目前没有花朵开放的小花园。宁夕蓝把摆设的种种名贵之处一一报出,可惜浦小提基本上都没记住。
一圈转下来,浦小提脚后跟发硬。宁夕蓝对浦小提没有露出叹为观止的神气,略略有点意外。她说:“你想到我能有这样的发展吗?”浦小提真诚地说:“除了没想到你嫁的是外国人,剩下的我都想到了。”宁夕蓝说:“我嫁的这个外国人,最喜爱中国文化了,他还会说简单的中文,我们交流起来没有丝毫的问题。”浦小提说:“夕蓝,你还是吩咐我干什么活计吧。总这么说话,我觉得在剥削你。”宁夕蓝说:“在国外,大学教授和心理医生都是凭着说话挣钱。”浦小提苦笑道:“我可跟他们不能比。再说,咱这也不是外国。”
宁夕蓝在地毯上转来转去,颀长的手指摩挲着,为难地说:“小提,如果一定要干活,就请把那天在钟老师家做的包子再蒸一些。我先生快过来了,他可是个中国饮食的爱好者。”浦小提爽快地说:“这好办。”说着撸起袖子,到厨房忙了起来。包子蒸好了,宁夕蓝趁热一尝,比钟老师家的还要精彩,赞叹不已。
浦小提面对表扬,说:“这也不是我的功劳,你家原料好,面是雪花粉,肉是放养的山猪肉,菜也是用矿泉水种出来的,自然不一样了。”待宁夕蓝用餐巾擦净手指,浦小提避开哈妈,悄声对宁夕蓝说:“能把今天的工资算给我吗?”宁夕蓝不快道:“这么立竿见影啊。我本来就要帮你,哪里会赖了你的工钱?”浦小提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很穷,需要钱,可我不要施舍和怜悯。你家里已经有保姆了,用不着我。我今天上了班,所以我会拿走今天的工钱。但我以后不会来了。如果你丈夫回国后想吃家常饭,我会再来。那是帮老同学的忙,免费,我不要工钱。”
宁夕蓝像被一枚长长的钉子钉在绵厚的地毯上了。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在无款无形的素衣包裹之中的浦小提,一点也没有变。像她小时候面对着名贵的巧克力饼干,很直率地说:“不好吃。我不喜欢。”
“好吧,谢谢你。本来以为我帮你,不想却是你帮我。”
宁夕蓝伸出四个手指,拇指后退着,和浦小提碰碰手,算是告别。她表示了淡然还有清高。她自己知道,她只对平等的对手或是盟友表示淡然和清高。如果她有足够的力量能够俯视,表现出的就是仁慈和温柔了。
浦小提来到白二宝家。
白二宝家面积不小,但比起宁夕蓝的花园别墅,还是略逊一筹。浦小提进得门来,目不斜视,有一种宠辱不惊的镇定。白二宝独自在家,穿着名牌西装,还特地打上了领带。他要浦小提看到最好状态的自己,俯首称臣。不想浦小提淡如秋水,既不吃惊,也不艳羡。白二宝烦的就是这种人穷志不短的刚强相,人穷就要有穷人的样子,懦弱猥琐,懂得讨好巴结,这才是正理。
他指着墙上的钟说:“你来晚了。”浦小提回答:“对不起。我给宁夕蓝家包包子,算是临时任务。你可以扣我的工钱。你说,今天干什么活儿?”白二宝说:“我不管什么夕蓝夕红的,以后你不能迟到。我们都很忙,不能老在家里等着你。把钥匙交给你,又不放心。”白二宝想刺伤浦小提。如今,你是一个下人了,我作为主顾,有权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浦小提说:“您不放心我,合情合理。以后我一定按时到岗。”浦小提不由自主地用了一个工厂的词汇———“到岗”。白二宝听后一颤,忆起从前光景,道:“浦小提,你看到我今天这个样子,难道没有什么深刻的感想吗?”
浦小提捋捋头发说:“有啊。”白二宝觉得浦小提从来没有肯定过他,现在,在财富面前,在事实面前,这个女人终于要承认他的价值了。他满怀欣喜地等待着。“讲讲看。”
第三十六章
浦小提说:“白二宝,白金总要找你要教育费,我一直拦着她。现在,我觉得你应该为自己的孩子稍微做点贡献了。这么多年没见,我以为你已经长进了很多,没想到还是老样子。真奇怪,我当初怎么就没看出来呢。”浦小提说得很平静,包括结尾的问句,都是一种历经沧桑之后的追思,而并不要求确切的答案。
白二宝怒火中烧。这个女人,从来就凌驾于他的精神之上,即使是到了这份穷困潦倒的地步,依然不肯服帖。恼恨化为原始的冲动,他猛地扑过来,狞笑着说:“浦小提,你都给人当老妈子了,嘴还这么硬!你觉得跟了我白二宝亏了是不是?可惜你没有收到那个未来的将军给你的信,那小子的信被老子扣住了,你就只能给我白二宝的孩子当妈!怎么样,这么些年守寡的滋味不好受吧?我知道你熬不住了,才到我门上当下人,想的就是跟我再睡到一张床上。好,老子今天就成全你!”
白二宝说着,把黏糊糊的一张嘴凑了过来。浦小提千思万虑,也没想到白二宝这般下作,她竭力避闪着,一边厉声对白二宝说:“你放尊重些!白二宝,你要干什么?!”白二宝厚颜无耻地说:“我要干什么,你还不知道啊?装什么蒜啊?你也不是大姑娘,本来就是我的人,现在咱们是复习功课……”说着,不顾一切地在浦小提身上摸索起来。
浦小提抬起手,狠狠地推了白二宝一把。她没用铁掌抽他,觉得那太像弱女子的杀手锏了,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她还不屑动用。只一推,白二宝踉跄着倒退三步,墙上的穿衣镜被撞得粉碎。每一块镜子的碎片都像哈哈镜,无数千奇百怪的白二宝出现在镜子里。浦小提一眼瞟到,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臭娘们,装什么贞节烈女啊?老子今天赏你是给你脸……”从刚才那一推的劲道里,白二宝知道自己在体力上占不了上风,但嘴上仍不示弱,竭尽无耻地侮辱浦小提。浦小提拍拍手,把刚才接触了白二宝沾染的无形灰尘掸掉,说:“白二宝,你要是再胡说八道,我就打110.”
白二宝露出无赖嘴脸说:“你打110?我还打呢!说你私闯民宅!浦小提,滚回你的烂工棚!”浦小提把手指捏得喀喀响,冷冷地说:“你说的不错,我是从工棚来。你这么多年养尊处优,愿意和我比试一下手劲吗?”
白二宝抿着嘴,一言不发。浦小提等了一会儿,看白二宝没有应战的勇气,就把门重重地摔合,走了。破碎了的镜片受了强烈的震动,哗啦啦地掉了下来。
浦小提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她以前不知行尸走肉这个词的确切意义,现在知道了。也许她真的不应该到白二宝家里去,她不应该好奇,她不应该相信白二宝还有最后的良知,即便是为了白金,也永远不可理会这个流氓。
走着走着,突然想到了自己今天还有最后一份工。她应该到高海群家履行职责。她很矛盾,非常想马上见到高海群,因为她刚才确认了那个谜底,原来是白二宝扣住了高海群的信,才酿成了她一生的悲剧。又极端地不想去,现在来谈这些,还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呢?犹豫不定中,她给高海群打了个电话。
高海群一听到她的声音,就着急地问:“你在哪里?我正在等你,怕你出了什么意外。不会是为了赶着来,叫汽车碰伤了吧?”关切的话语通过电流,夹着高海群的呼吸声传导过来,浦小提根本就没有力量拒绝了。
她赶到高海群家,那是一座高层楼房。浦小提跨出电梯,手拿纸条核对着门牌号码,找到了那间房,还没有敲门,门就自动开了。高海群身穿黑色便装,笔直地站在门内。浦小提说:“这么巧?”高海群说:“不是巧。这是我第100次开门了。只要一听到点动静,我就打开门。连自己都很奇怪,要知道让一个老兵风声鹤唳的事,可真是不多。”
第三十七章
高海群的家是一套旧式的两室一厅,家具极少,四壁白。浦小提四处打量了一番,说:“卫生状况极好,我真看不出有什么值得收拾的地方。”高海群示意她在简易的布沙发上坐下,说:“本来就没有什么可拾掇的。我刚刚把这房子租了下来,人家是打扫一净的。”
浦小提说:“你平日住在哪里?‘高海群说:”我在总部机关学习,那里配有专门的宿舍。“浦小提说:”那是你的家属要来?“高海群说:”她和孩子刚刚来探视过。工作很忙,她暂时不会来了。就是来,机关也有很好的接待房。“
浦小提说:“那你租了这房子干什么用呢?”高海群认真地说:“浦小提,那天我听钟老师你说愿意帮助大家打扫房子做工补贴家用,我就想我需要这样的房子。我还要在这里呆很长时间,在这段日子里,就请你到我这里来打扫吧。”浦小提哭笑不得,说:“那你也不能租一套房子来让我干活啊。”
高海群说:“如果我约你到饭店吃饭,到茶馆饮茶,到咖啡店喝咖啡,你去吗?”浦小提很干脆地说:“不去。”高海群说:“对呀,我知道你会这样回答,所以我只有租一套房子让你来干活了。”
两人说到这里,突然就久久地沉默了。这是一套临街的房子,当两个人都不说话的时候,可以听到急刹车时车轮碾地的摩擦音。
浦小提说:“你寄给我的那些信,都被白二宝给贪污了。”高海群说:“那时候我望眼欲穿啊。像眼前这种情形,咱俩面对面地站着,我在大海深处想象过无数回,没想到真盼到这么一天,等了几十年。”浦小提说:“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你饿了吧,我给你去做饭。”说着站起身来。高海群说:“我不能不提。我以为时间会让我忘了你,可那天在钟老师那里一见到你,我就知道说什么时间可以淡忘一切,真是胡说八道。你就像核潜艇,无声无息地完整地潜伏在海底,随时可以浮出海面。”浦小提说:“我还是给咱们做饭吧。就是你不饿,我也不是沉船,我饿了。”
高海群乖乖地闭了嘴,跟随浦小提到了厨房,站在她身后,看她做饭。厨房里一应用品俱全,但是没有围裙。浦小提就从书包里拿出一块镶有带子的白布,说:“我估计就会缺这儿少那儿的,预备着呢。”说着把白布围在腰上,让高海群帮她从背后把带子系上。
高海群用两个手指,像捏蝴蝶翅膀一样小心翼翼地在浦小提身后操作着,谨慎地不碰到浦小提的衣服。即便是这样,浦小提还是感到了巨大的撞击。这是一个自己喜爱的男人和自己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气息喷溅到自己的后背,引燃了空气。浦小提压制着自己的激动,借着洗菜之机用冷水猛冲双手,终于把激情平抑下去。半小时之后,四菜一汤摆在了小小的餐桌上。高海群始终一言不发地看着浦小提做饭,一种略带倦怠的松弛和安宁涌上心头。他突然深切地感到,什么叫幸福?看着自己心爱女人为自己做饭,这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两个人默默地吃饭,一如生活了几十年的夫妻。浦小提觉得安全极了,好像这间进入了不到一小时的屋子,已是她今生今世的归宿。
吃完饭,浦小提忙着要去刷碗,高海群说:“不忙。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同你说。”浦小提顺从地坐在了沙发上,他们之间隔着一个小小的茶几,茶几上有一个炮弹壳子制作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支假梅花。
高海群说:“卧室有一张大床。”浦小提说:“我看到了。”高海群说:“你累不累?我很想躺在床上休息一下。”浦小提想到自己这一天的悲欢离合,心想岂止是累,简直是太累了。她无声地点点头,等待着高海群后面要说的话。她甚至连猜测的力气都没有了,像盲人似地跟随他往前走。
第三十八章
一个一无所长的下岗女工,在一个优秀的男人眼里享有这份至高的荣誉,她惊喜到哀伤
高海群平静地说:“要是我们都累了,就躺到那张床上休息一会儿。”浦小提略带琢磨,高海群的目光清澈而专注,很率真地回望着她。浦小提说:“休息之后会怎么样?”高海群微微一笑道:“青梅竹马孤男寡女,所有该发生的都有可能发生啊。”浦小提大惊,惊的不是高海群说出这话的内容,而是他这种开诚布公的方式。浦小提噗嗤笑出声来,说:“高海群,你是想图谋不轨吗?”高海群说:“这可不算阴谋。多少年来,我一直想和你在一起,这是我的美好理想。我一生有很多理想。”
浦小提说:“那你为什么不动手呢?”她有一点挑逗,几乎可以说是挑衅,甚至有一点希望梦想成真。高海群说:“关于我现在和你讨论的方式,也是我在很多年前就决定了的。我不会用强,这是我的教养和我的身份都不允许的。而且这是对你的不尊重,你是我心中最美好的女孩子。”
浦小提热泪盈眶。她已不年轻,更和梦想和美好这些优雅的词汇无关。一个一无所长的下岗女工,却在一个如此优秀的男人眼里享有这份至高的荣誉,她惊喜到哀伤。她定定地看着高海群的双眸,明澈镇定。他观察大海的时候,一定也是这样的眼神吧?浦小提相信,那些话一定像浪花,在他心中翻涌过无数昼夜。
因为哀伤,浦小提就格外清醒。她倚着卧室的门框,要把一些关键的问题闹清楚。说:“你不怕我赖上你这个将军吗?”高海群说:“这和将军无关,只和一个男人有关。”浦小提说:“嗨!将军,你说了刚才那些话,不对你的妻子感到内疚吗?”高海群摇摇头说:“不。我在认识她之前很久很久,就认识你了。我不会内疚,一个人不会因为梦想而内疚。”
浦小提突然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一下。高海群不解是何意思,说:“你觉得我说的可笑吗?”浦小提收敛起笑容说:“我觉得像咱们这样坐而论道的中年男女,实在是太少了。”高海群说:“一名军人,职业习惯就是把一切可能性都最大限度地考虑到计划之内。”浦小提说:“要是我不愿意呢?你想过吗?”高海群说:“想过。我想你不会不愿意的。”
浦小提很喜欢这样的讨论,又安全又有趣。她从门框向卧室内望去,淡蓝色的床单,平整洁净。淡蓝色的枕头,松软柔和。在静谧的灯光下,它们发出海水一般波动的光泽,蒸腾着淡淡的诱惑。浦小提多么想放浪形骸出神入化地放松一下啊。但是,不能。当讨论刚刚开始的时候,当高海群说到梦想的时候,她就有了答案。是的,那是一个梦想,既然是梦想,就一定不能让它在现实中降落。浦小提看看天色已经晚了,她用一天的时间,温习了自己的半生。现在,功课应该结束了。她主动握住了高海群的手,她感到将军的手在微微颤抖。
浦小提眉目柔和素雅安详,悄声说:“海群,我不会到那张床上去,我要走了。”
高将军悠长地吐出了一口气,说:“我还一直想问问你,当年,你的瓶子里到底有多少只苍蝇?”浦小提说:“苍蝇数不是130只,要多好些呢。因为我要帮你把苍蝇数补回来。”
将军默默不语,童年的苍蝇都那么可爱。
浦小提说:“你以后可以叫我小提了。”
浦小提走了。走在繁华的街道上。她回头望望那座高楼的14层,凝视着那扇窗户。窗户黑着,但她断定将军在高楼之上眺望着她渐行渐小。她要自己和他都保留一个永远的梦境。玲珑少年苦涩豆蔻,一个美丽清贫的女孩的身影,在一个她最尊崇的男人心中悄然而立。
第三十九章
浦小提炒了头两个主顾——宁夕蓝和白二宝的鱿鱼,也不再光顾将军精心筑起的小巢。她开始寻找新的工作。需要保姆的人很多,特别是城市籍的下岗女工,很受欢迎。比起不谙世事的乡下妹子,雇主更喜欢人到中年的女性。觉得她们受过失业的煎熬,更懂得珍惜来之不易的工作,对于家用电器,也精通和爱护些。
浦小提手脚麻利,做事井井有条且一丝不苟。她善用工具,街上最新出现的强化洗涤剂、玻璃清洁剂、油污净、地板精,都被她一网打尽。她会寻找出最物美价廉的牌子,推荐给主顾用。主顾一一采纳,她就去批发,小小的房间堆满了瓶瓶罐罐,如同仓库,从中也可小赚一笔。浦小提干活不惜力,特别是第一次,她会趴进床铺地下,扫出蒲公英一般的尘絮,她会搬开暖气罩子,找到装修工人遗留下的破袜子,在女主人惊呼当中,把犄角旮旯收拾的干干净净。新官上任三把火,新的小时工上工,也要一个下马威。浦小提不偷懒不耍滑,口碑鹊起,不几天找她干活的人就排得满满。刚开始雇她打扫卫生,很快她的业务就扩展到买菜做饭。浦小提总是有言在先,她只在超市买净菜,这主要是为了雇主的健康,绿色无污染,再说她也没法到自由市场讨价还价。私心里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怕雇主怀疑她克扣菜金。小贩那里的菜没个谱,今天便宜了,明天就贵了,谁也说不准。超市的菜都是明码标价,浦小提会把所有菜价的标签都整整齐齐地贴在一张纸上,雇主对于这样的安排都很满意。浦小提很快就以她精湛的家常厨艺赢得了更多的主户,后来,她索性不再接普通的小时工的活儿,专司做饭,收入成倍地增加。
惟一的安慰是高海群常常打电话来。比见到那个威武的将军,浦小提更愿意和他在电话里交谈。声音像钻石一样,能抵抗岁月的打磨。在电话里,他们谈的很快乐,好像要把几十年未及讲述的大事小事,都一一说完。
一天深夜,钟家的护理员突然打电话来,说钟老师不行了,请浦小提快去。浦小提三脚并作两步,以为看到的是生离死别的场景,不想钟老师倚在床上,脸色与床单一般惨白,头发梳的根根不乱,精神还不错。
护理员在门边拉住她说:“这是回光返照,没多久时间了。她一直不让惊动别人,女儿到外地出差,正往回赶呢。她说你是她的亲人。”
浦小提一阵鼻子发酸,赶快走到钟老师身边。垂垂老矣的妇人,已像一片半融的雪花,瞬忽间就要消失。浦小提不想让老师伤感,做出笑脸道:“钟老师,我来看您了。”钟怡琴已无力说更多的话,叹息着说:“有……一事……托付你。我不放心老姚……没有人会管他……在所有的人里,我思来想去,只有你了……我知道你恨他,我也恨他,可我还是把他托付给你了……如果他万一醒了,千万不要让他再站起来祸害别人,紧紧地按住他的腿……”
钟怡琴说完,等不及听到浦小提的回答,就闭上了眼睛。也许,作为一个深谙学生心理的老教师,她不用听就知道答案了。
厂房被夷为平地,要在这里建起一片优美的经济适用房小区。职工宿舍在拆迁之列,浦小提会得到一笔补偿费,略加添补,就可以在原地买到一套一居室。父亲住院化疗,浦小提晚上服侍父亲,白天就到钟家照顾老姚。
老姚更傻了,眼珠旋转的速度,也比以前慢了许多。当浦小提为他收拾粪便,按摩褥疮的时候,他会凝然不动地注视着浦小提,好像在思索什么。浦小提忙过之后,也会盯着老姚看两眼。她不由自主地抚摸自己的手,手指像箭簇般坚硬有力。如果老姚醒来,她能在第一时间按住他的膝盖骨,让他丝毫无法活动。浦小提有时会很奇怪地想到,这个老姚和以前那个老姚,是一个人吗?墙上像框中有钟怡琴微笑的脸庞,好像在说,浦小提,站起来,这个问题你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