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的第一个贡献,是他文字的特色,我觉得。这是我读汪多年的感觉。不敢说结论,到底只是业余爱好者,而不是专门研究家。
也有人把这叫作语言,我怕被误会为小说中人物的对话语言,所以,叫文字语言,多称文字,在这儿。
他的文字有一种特别的韵味,和其他作者不同,这就把他和别的人区别开来。在他的小说和散文里,处处都可以清楚地读到。
在他写的剧本里,也时有闪现。他参与改写的京剧《沙家浜》里阿庆嫂唱的“人一走,茶就凉”,就是汪老的贡献,人们以为是民间谚语俗语,不是的,是他自己的神来之笔。
他的文字,我感觉有这样几个特色。
第一,汪曾祺把他的文字、语言化作了艺术。他不只是把语言看成为表达意思的工具。他认为,如果一个作者只把语言看成是形式,是手段,是外部的东西,那么,就容易使他自己的作品品位不高,甚至粗劣。中外都应该有在写作中重视文字语言的这个问题。
读他的写作语言,就是在欣赏一种艺术,他的语言本身就是艺术。他写小说、散文,就是在写语言,写一种艺术性较强的语言。
第二,他的语言准确,清晰而朴实。少有华丽辞藻的堆砌,少有漂亮的形容词。
英语里有一种说法,说形容词是名词的敌人。看来汪曾祺也是拥护这种说法的人。
他认为,好的语言都是人家能懂的话,只是未经人道而已。我爱说,写人人心中所有,而笔下所无。庶几有一点近似的意思。
他写塞外农科所的青少年农工向往外边的世界,夜里看火车的感觉。
“车窗蜜桔色的灯光连续地印在果园东边的树墙子上,一方块,一方块,川流不息地追赶着。”
另一处,写马夜里吃草,马“正在安静地、严肃地咀嚼着草料。”
这儿,“追赶”,“严肃”,都不是什么新鲜的词儿。但是,这种印象,这样的感觉,确实是他独创的写法。
想想,还真是这样的。那么准确!
汪曾祺曾经赞扬过写了《孩子王》、《棋王》、《树王》的阿城写鹰。“老鹰在天空中移来移去。”用了这个“移”字,也有这样的味道。想想这个“移”来“移”去的鹰,感到,天空真大。这儿,还暗示了一位远在天涯的知识青年内心的深深的寂寞感。
汪曾祺在小说《黄油烙饼》里写了七岁的萧胜,因为大跃进、总路线、人民公社“三面红旗”造成的大饥荒把奶奶饿死了,爸爸妈妈就把他从乡下接到了马铃薯研究站,妈妈听见隔壁正在开“三级干部吃饭会”,一时冲动,取出奶奶到死也没有舍得吃的一瓶黄油,挖出一大勺来,给萧胜烙了一个饼。(汪曾祺的好朋友、作家林斤澜建议他改为聚餐会,他就不改。当时的干部,开一次会乘机吃一顿好饭。普通群众么,请饿着吧。那是什么时候啊?20斤粮票在有的地方可以换一个女孩儿来“结婚”的年代!他有道理。)
……
“吃吧,儿子,别问了。”
萧胜吃了两口,真好吃。他忽然咧开嘴痛哭起来,高叫了一声,“奶奶!”
妈妈的眼睛里都是泪。
爸爸说:“别哭了,吃吧。”
萧胜一边流着一串一串的眼泪,一边吃黄油烙饼。他的眼泪流进了嘴里。黄油烙饼是甜的,眼泪是咸的。
小说结束了。整个结尾,没有一个形容词,除了甜和咸。但是,确是这样地打动人心。你也尝到了从你眼角到口角的咸!
第三,就是,松弛,却是有匠心的一种松弛;平淡,却是有很强的暗示性的一种平淡。
他说,语言要让读者可以去想见广阔的情景,获得更大的信息。其实也就是中国古典文学说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
他写一位木匠,戴车匠劳动时的情景:
戴车匠踩动踏板,执料就刀,铉刀轻轻地呻吟着,吐出细细的木花。木花如书带草,如韭菜叶,如番瓜瓤,有白的、浅黄的、粉红的、淡紫的,落在地面上,落在戴车匠的脚上,很好看。
平平淡淡的木匠的劳动场面,被他写得那么有情致。有声,有形,有色。定格于一个彩色木花堆积于工匠脚下的画面。好看吧。
我读他的自传体系列散文《逝水》时,也不时地感觉到这种“弦外之音”。
……
黄昏了。湖上的蓝天渐渐变成浅黄,桔黄,又渐渐变成紫色,很深很浓的紫色。这种紫色使人深深感动。我永远忘不了这样的紫色的长天。
闻到一阵阵炊烟的香味,停泊在御码头一带的船上正在烧饭。
一个女人高亮而悠长的声音:“二丫头……回来吃晚饭来……”
像我的老师沈从文常爱说的那样,这一切真是一个圣境。
……
这样平实的文字,这样的“没有词儿”的描写,但是,你得承认:美。
饱含着对故乡的热爱,对人生的眷恋。也暗示着一种说不出的秋水黄昏般的乡愁别绪的忧伤,回顾旧事的薄薄的凄凉。
在这儿,看得见鲁迅的《故乡》、《社戏》以及沈从文《边城》的路数。
他写家乡高邮边上的这条京杭大运河,人站在高高的河堤上,“鸽子飞起来,我们看到的是鸽子的背。”鸽子的背,一句平淡的话,就把这条有的地方河底高于地面的“悬河”描绘出来了,散淡、准确。
他写家乡的柳树。
城墙下是护城河,就是流经掉魂桥的河。沿河种了一排很大的柳树。柳树远看如烟,有风则起伏如浪。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柳烟”、“柳浪”,感受到中国语言之美。可以这样说,这排柳树教会我怎样使用语言。
这一段平易的话,实际上显示了他从小对于语言的一种悟性。看见柳树的人那么多,让大柳树教会语言的人,有多少?
也教会我们自己去悟语言这个并不易学东西。
他写撑篙子的船工,“从船头一步步走到船尾,如是往返不停。……这条船的水程,实际上是他们用脚一步一步走出来的。……他们是不说话的,大都眉棱很高,眉毛很重。因为长年注视着流动的水,故目光清明坚定。”
从水写到人,人的相貌,人的目光。平淡的文字后面是张力和匠心。
他最初并不是这样的。你看他1944年抗战胜利前夕在昆明写的小说《复仇》。写一位遗腹子为父亲报仇,去寻找仇人,要杀掉仇人的故事。
看见了仇人,“他的脸色由青转红,他自己充满于躯体。剑,他拔剑在手。
……
铿的一声。他的剑落回鞘里。第一朵锈。
……
有一天,两副錾子同时凿在虚空里。第一线由另一面射进来的光。”
小说结束于此,两个仇人在一起开凿山路。
真不像他的东西。 “他自己充满于躯体!”这样的句子。倒有一点像他批评的看不懂的文字。
那年他二十四岁,饿着肚子,教书,基本没有工资,没有老婆没有家,但是,他年轻,精力充沛,思想活跃,该写出这样的句子。
那样的意识流。那样的峭拔、冷峻、灵动。没有一些平淡、松弛的气息。
他说,年轻人不要学我,年纪轻轻地学我,以后到老了,就平淡得没有自己了。(只记得这个大意。)他还是鼓励年轻人创自己的路子的。
第四,就是地方口语、以及时有的文白相杂的适时运用,很像他的老师沈从文,这一点。
他有一个观点,我很受益。他说,凡是描写,无论写景写人,都不宜用成语。想想很有道理。为什么呢?一用在描写上,就容易变陈词滥调,没有特色。一写古代女人美,就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有形象吗? 有“这一个”的特点吗?(他说,叙述可以适当用成语,可以节约笔墨。)
既没有作者自己,也没有描写对象。那叫什么呢?
为了准确,实在,适合描写对象,作者有时用地方口语,或者文言文。
他在唯一一篇写上海生活的小说《星期天》里,就把上海话用得活灵活现。他描写一位精明但是并不俗气的上海人,“上海市井间流行的口头语,如‘操那起来’,‘斜其盎赛’,在他嘴里绝对找不到。”
他在《徙》这篇小说里,用了一点文言文。
“墓草萋萋,落照昏黄,歌声犹在,斯人邈矣。”
写的旧社会一位不得志的语文教员的事情,作的校歌歌声还在,而作者人已离去。这儿用文言,很是准确。
汪曾祺在散文《随遇而安》的结尾写到:
“他们对世事看淡了,看透了,对现实多多少少是疏离的。受过伤的心总是有璺的。人的心,是脆的。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为政临民者,可不慎乎?”
最后这一句,很沉痛的文言。如果写成:领导人民的最高级别的领导同志们,你们可要谨慎呀!则味道全无。而且有一点犯常委们的上了。用文言,恰好,在这儿。
汪曾祺文言的东西信手拈来,自然,准确,没有突兀、生硬的感觉。
叫人想起曾说要在上下四方寻找最黑的咒语来咒骂反对白话文的人的鲁迅先生,他却写了这样优美的很有意境的文言结尾:
时大夜弥天,碧月澄照,饕蚊遥叹,余在广州。
第五,汪曾祺的文字语言反映了他深厚的古今中外文化的积淀和功底。
一个人的文化积淀越丰厚,语言的蕴涵就越丰富。他的文字,他自己说,他受归有光,废名,鲁迅、沈从文和契诃夫的影响比较多。
明代归有光善于以清淡笔墨写家常事。他写的《寒花葬志》、《项脊轩志》等几篇对汪曾祺影响较大。汪曾祺多次谈到后者。
看看最后一句: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无限思恋,无限哀伤!一个著名的结尾。(文中还有讲亡妻生前归宁返回后,转述和小姨妹的对话,读来亦哀婉动人。)
外国作家他最喜欢契诃夫,说他最有现代意识,开了新风。他很不喜欢莫泊桑,欧亨利这些编故事的高手,说他们的故事太做作,离奇。(至于中国的废名,我们以后再来说他。)
要得汪曾祺这样的语言文字程度,就是几十年的功力,还要有怎样的悟性、天赋!他太太抱怨说,你东西写得这么好,怎么不教教孩子们啊。他回答说,这,写东西,怎么教啊?!其实,他的几位孩子汪朗、汪明、汪朝,他们的文笔还真不错。去读读他们三位写的《老头儿汪曾祺——我们眼中的父亲》一书,生动,很实在、漂亮的文字。近朱者赤。
他的文字也有很活泼的时候。读他的现代诗歌,上世纪五十年代他写的《彩旗》一诗,全诗只有两句:
当风的彩旗,
像一片被缚住的波浪。
很受读者和朋友们喜欢的诗人、散文家邵燕祥读了就说:凭这两句短诗,就可以说汪曾祺是一位诗人。
你自己闭眼琢磨一下,鬼斧神工啊。
他对现在一些人的文字很有意见。他曾对北大副校长、语言学家朱德熙说,你们是不是应该管一下,一些生造的怪词语。(他幸好没有看到我们今天网上的新造词语,要不,老人家会气得背过去的!)
他举过一个例子,就是那首《龙的传人》里的一句歌词:“四面楚歌是姑息的剑”。他对这句很有意见。他说,四面楚歌,姑息,剑。这几个东西是不搭界的。连在一起,混乱。
我去查了一下,四面楚歌,比喻陷入四面受敌、孤立无援的境地。姑息就是指无原则,不分好坏是非的宽容。有一个人说,这姑息的剑,要结合原文来解释 ,在这里的剑就意味着是惩罚,是姑息的原因所造就的恶果。
我有一点同意汪先生的意见。查了,想了。几个概念,我还是连不起,听不懂词作者的意思。虽然侯德健、王力宏等先后几位歌手都唱得很好。
写这一篇,和朋友分享欣赏中国语言文字美好表现力的快乐。(每一种语言文字都有它自己的长处和美。)在读汪曾祺的小说和散文时,也能品味到他语言文字的妙处。
2009年7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