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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黄昏金红的太阳给枫树林染上的一层浓彩。我不知道,手里的茶杯什么时候被碰翻,玻璃茶几上茶水四淌。
我对尹说:“说下去,不要停。”
尹却客气地说:“改天吧,您先生要回来了。”
我笑笑:“他今天加班,不要紧,继续说。”
四
“太太,我老家人爱听人‘讲古’,想不到你这么新派的女士也爱。我嘛,很久没当‘讲古佬’了。
是的,林家女孩叫林玉兰。我呢,就是那个陈姓少年。
太太,干吗脸发青了?别害怕,我虽然是孤魂野鬼,却不会伤害人的。知道我为什么和你说这些吗?因为,你长得像玉兰,太像了!不过,我从一开始知道你不是她。如果是玉兰,肯定马上会认出我。”
我再也无法忍住,站起身,捂着脸,跑到后院,靠着花旗松树喘大气,蓝天在摇晃--------
------“打死他们!这帮抢饭碗的中国猪猡!”咆哮的人群向我步步逼近。惊悚的枪声从背后传来,在人群上空划出一道道火的弧线。有人中弹,惨叫声有如爆开的炸弹------
一样的蓝天,一样高耸的蓝天下的花旗松,一样温暖的西海岸的太阳。
我,什么时候穿上了清朝的青花短衫?肚子也隆起,胎儿在蹬腿伸脚,我快要临盆。掐指一算从旧金山大埠来到怀俄明州有一年多了。
我在一间小木屋里,正拿起青花瓷碗盛水。这是流动性大的矿工专用的简易房屋。拉开用两枚钉子固定的布帘,就看到层层叠叠的山脉。一条新建的铁路从山下逶迤而过,不远处,是太平洋煤电公司的矿山。
我和尹一起来到怀俄明州的石泉镇,开始了挖矿生涯。在地球另一边的乡亲肯定不知道,在“金山”淘金,原来是当地层深处的“煤黑子”。
我们刚来时,四处可见和蔼可亲的笑脸。住在“中国营”对面的“爱尔兰村”,那些蓝眼睛白皮肤的劳工们,对我们这些来自东方的同行热情友善,他们的黄头发和我们的黑头发一样,粘着煤尘,他们的蓝眼睛有时候忧郁,有时候开朗。他们爱开玩笑,粗豪的笑声格外洪亮。他们连比带划地告诉我们这些不懂得他们口音的中国人,哪里能买到便宜的肥皂和毛巾,那个矿井的工头对工人最好。
这些魁梧的男子,也把妻子带来了,两位美丽的爱尔兰太太常捧着圣经来我们的这边,带着温柔甜美的笑容教我们念英文,唱圣诗。为了回报,我教她们刺绣和煮米糕。她们当中的一个叫苏珊和我交上朋友。苏珊的丈夫听说是“骑士工会”里的头头。苏珊是虔诚的洋教徒,她教会我的第一句英语是:“在上帝面前,我们起誓!”她说要我们应该信上帝,要真诚,平等,博爱。我不解地回答她,有点心不在焉:“我们都信佛啊。”苏珊会叹一口气,有些失望,却又很快继续向我传教。
苏珊有一天告诉我:“老板很不公平,让我们加班加点不付工钱。”我劝她道:“苏珊,老板给我们的工钱够多了,论日子,比在中国种田不知道好上多少倍,我们应该感谢他才是,你看,我寄钱回家,我的家里人都吃饱肚子,穿丝绸衣服,还有余钱买田地,加班的工钱不给也罢。”
苏珊气急:“你们中国人为什么那么多奴性!本来我们工会领导的罢工进行得非常顺利,可你们中国人都当了工贼,把饭碗抢了,我们大多数伙伴被解雇了!你们的工钱不到我们的一半,可是,你们还感激吃人不吐骨头的老板?”
我低头不语,苏珊放缓口气:“玉兰,参加我们的罢工吧,这样才能长期保证你们的权益啊。”
骑士工会要全体中国劳工加入罢工的提议,被中国营的全体成员断然否决。领袖陈大伯训斥我:“女人家说什么怪话?罢工?别做梦!罢工就会被解雇,就得滚回老家,你有面目见江东父老吗?”阿华看了看尹,低声说:“别以为爱尔兰佬对中国人好,他们凶得很!昨天早上我把风镐拿去修理部,希望开工前能拿到,那大肚皮爱尔兰佬就是不给修,我催急了,他竟然掐我脖子,说什么中国人比工头还坏!”阿良气呼呼地补充:“我当时听见阿华呼救,连忙同工头一起跑过去,那爱尔兰佬竟然若无其事,谎称阿华得了怪病,他给阿华医病。他英文好,口若悬河,我和阿华一肚子话要说就是说不出来,工头只好信了那人。”
其他同伴愤愤不平:“他们英文好,体力个头都胜过我们,又同老板一样是西人,欺负我们太容易了!我们除了埋头苦干,真没有其他办法。”大家都点头称是,窃窃私语:“爱尔兰人懒惰,挣不了钱,只好一天到晚闹事。别听他们的,他们罢工,我们干活!”
尹忧心忡忡地告诉陈大伯:“这些爱尔兰人在老家是匪类,杀人放火什么都敢干,别惹恼他们--------”陈大伯大声笑道:“怕什么?工头今天告诉我,别害怕那些惹是生非的人,公司永远爱护勤快的员工。嘿,以为老板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老板早就安排好来,我们受伤害,他们生产个屁!”
可是,今天外面气氛为什么不正常?多谩骂的话从四面八方直钻耳朵?
前几天,老板亲自来到中国营,拍着我们的肩膀说好话,挨家挨户送火腿和大米。
尹和大伙儿好久没有吃到肉了,高兴起来,向老板拍胸口,保证每天指标超过爱尔兰籍劳工。果然,尹和大夥儿干活更加勤快,挖出的煤,数量质量都远远超过爱尔兰工人
那年代,矿难是家常便饭。三天两头矿井瓦斯爆炸,塌方,进水。死尸从矿井往外抬,老板总选在深更半夜。有一回,一个爱尔兰工人被压死,这成了导火线,骑士工会马上发出最后通牒,要求加薪增加安全设施,减轻工作量。
其实,在矿难中中国人死得更多。可是安分守己的中国人只自认倒霉,领下可观的赔偿金以后,更加努力干活。“早日挣够钱,填满金山箱,当衣锦还乡的金山伯。”
每天尹和阿良阿华他们出门上工,我都在门口叮嘱:不要玩命。
尹说:“玉兰,积够钱,就风风光光地回去,有钱说话就有人听,说不定陈林两族的死结,由我们来解开呢。”
我却日日夜夜悬着心,孩子就要临盆,住在对面的爱尔兰人,投过来的目光越来越毒辣。
我掀开门帘一看,大吃一惊!
五六十个爱尔兰工人正手拿火枪,铁锹,钉锤,木棒,吆喝着,从爱尔兰营地出发,沿着公路向我们这边走来。
枪声响起,正在木栅栏外钉金山箱的陈大伯惨叫一声,血流如注,他靠着尚未完工的箱子叫救命,又一声枪响,陈大伯再没气声,汩汩流出的血把箱板子染红。中国人惊呆了,还不及作出反应。阳光下,明晃晃的铁器,挥出一道道闪光,鲜血四溅,哀嚎连片。中国人惊慌地逃跑,爱尔兰人在背后追赶。中国人的简易木屋开始着火,年幼的阿华抱着金山箱正要逃出营地,一壮汉挥起铁铲迎头一击,他倒地不起。旁人一窝蜂上来,打开箱子,把珠宝钞票往怀里塞。阿华挣扎着拼命喊:“快逃,顺着铁路到镇子-------”一名17岁左右的白人少年上前手起刀落,阿华当场断气。
正准备和白人劳工搏斗的阿良和几名华工,见寡不敌众,也落荒而逃。子弹立刻追上他们,两名华工应声倒地,阿良躲过子弹,拼命逃窜。白人们只顾在中国营里抢掠,并不追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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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什么也不带,只从藏宝物的床下小柜里找出青花瓷碗,揣在怀里。我还没逃出门,头上就挨了狠狠一击。忍住剧痛转身有看,是手拿晒衣杆的白种女子,碧蓝的眼瞳似乎在喷火。啊!苏珊,为什么要打你的好朋友?
白人女子苏珊再也没有大姐般的和蔼,更没有教授我英文时的温文尔雅,她的脸部肌肉扭曲,狂叫:“中国猪,工头的走狗,老板的帮凶!滚回去!”和她在一起的爱丽丝,也曾经教我们学英语,这阵子举着火枪,凶神恶煞地向疯狂的男人叫喊:“我来对付女人,你们只管去踢中国猪的屁股。”头上,子弹呼啸--------
“玉兰------”我快要昏迷过去,听到尹凄厉地叫喊着,向我奔来。
“尹,快跑-----”一道红色涌上,把我的眼瞳遮蔽,我渐渐失去知觉。
隐隐约约,腹部剧痛,一声儿啼-------------
事后我才知道,我是被尹背着,爬进附近的林子,躲过死亡之劫的。我们回头,看到一条长长的血路。血路的开端,是中国营。它早已成为平地,最后的黑烟慢腾腾地飘荡。
怀里的孩子,张开小嘴,我浑身是血,虚弱乏乳,只能脱下外衣包裹他。
大山,那土名“燃烧”的大山,曾经敞开胸怀接纳来自异乡的我们,可是,昔日的宽容是否为他日的邪恶播种?
我们穿过深深的灌木林,在崎岖的山上,互相搀扶,象早年走下“大眼鸡”一样,向生死未卜的前路走去。
“呜呜------”远处的狼嗥,在近前的峭壁上撞出悚人的回声。一路上,放下的心一次次提起。
怀里的孩子,被愈来愈近的狼嚎刺激着,大哭起来。
“尹,快带孩子走!”我猛地推一把尹。尹没有动,只低声说:“晚了,看!”说话的神气,如其说是畏惧,不如说是解脱。
只见星星点点的绿火,移动着,交错着,带着低沉的吼叫和野兽的体味,将我们团团围著。尹说:“玉兰,一家三口就死在这里吧!”我四下看看,发觉背身后有一棵枯萎的大树,慌忙让尹带孩子爬上去。尹站着不动,我哭着向他跪下,将青花瓷碗递给他:“给我留下骨肉!”
尹抱着孩子爬上大树。“玉兰-----”他在枝桠上流泪。
我松了一口气,坦然面对群狼-------------
“玉兰,玉兰,玉兰!!!”在他声嘶力竭的狂吼声中,我变成血肉的碎片。
——这就是震惊全美的怀俄明州石泉惨案,中国人被打死打伤被抢劫驱逐的共百多人,财产遭彻底抢掠。几个逃进“燃烧山”的中国人,被饿狼吃掉,只剩几根森森白骨。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