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魂儿
迟子建
北红来的工程队首次用炸药采石头,事先通告了山下的西街,让他们有个防备,但还是惹出了乱子。正午12点,青石山“轰隆轰隆”一阵巨响,西街的土地就震颤了。门窗吱嘎响,牛哞哞叫,马尥蹶子,猪拱翻了食槽,羊打着哆嗦,飞溅的碎石像暴雨一样漫过公路,哗啦啦向西街涌来。不过比起宝墩的丢魂儿,马儿呀花儿呀的丢魂就算不得什么了。
五年前西街商店起了场大火,泽花嫂的男人在抢救公家财产时被烧落的门板击中,葬身火海。他被埋在了北红烈士陵园,留下了遗腹子宝墩。宝墩早产一个月,头发稀疏,皮肤寡黄,两岁多了才学会走路,三岁了才会叫妈,一声鸡叫都能吓白他的脸,三天两头闹病。
青石山炸石头那天,泽花嫂早早就把门窗紧闭,没一会儿,宝墩嚷着要喝蛋花水,泽花嫂一看墙上的挂钟,还差十分钟到12点呢,就打开门去抱柴火,然而她才走到柴垛,爆炸声就响起来了。门大敞四开着,声音长驱直入,泽花嫂赶紧奔回屋里。一看,宝墩已被吓得掉下了炕,浑身抽搐,口不能言。
之后,生产队受惊的马好了,可宝墩还是整天耷拉着脑袋。泽花嫂的邻居是西街生产二队的队长徐金春,她听说宝墩吓着了,率领着20多个社员,到青石山找工程队算账。工程队长思忖了一下,就下令工程队往远处转移。
西街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宝墩却仍不见好。徐队长揪着他的耳朵说:“为了你这小人儿,我把工程队都赶出西街了,你再不好,可对不住我了!” 宝墩却老是睡不醒的样子。泽花嫂给他煮了松枝水,据说它能提神醒脑,可宝墩喝了后,还是混混沌沌的。徐队长说:“他这次魂儿丢得远了,得让来喜家的给他叫魂了。”
来喜家的是西街有名的招魂婆,给无数小孩子招过魂,她招魂的法器是三枚邮票。这邮票新的不行,一定得是用过的,扣着邮戳,而且非关里的不可。然而此地人与外界联络少,有联络的,也多是东三省以里的,所以招魂票并不好求。宝墩被招过三次魂儿了,泽花嫂攒的邮票大都用光,只剩下一枚了。她就走街串巷地讨要邮票。在北头的林子发家,她终于得到了一张来自湖南湘潭的邮票。只差一张邮票了。泽花嫂几乎踏遍了西街所有人家的门槛,却再也找不到相称的了,绝望中,她忽然想起了小白蜡。
小白蜡来自北京,是个写戏的。听说她编的戏很颓废,都是情啊爱啊哥啊妹啊的东西,不歌颂热气腾腾的社会主义新生活,不揭露万恶的旧社会人民所受的苦难,她接受劳动改造,就是理所应当的了。这个女人来时,是初春的时令,西街正在解冻,路面泥泞不堪。马车一停下来,驾辕的马立刻拉出一串粪球,小白蜡掩着鼻子跳下马车,脚一落到地面,就陷入泥坑,气得她撇着嘴,大叫了一声:“关外的地狱啊。”这句话,把整个西街人都得罪了。于是,徐队长每天都要给小白蜡派活儿,春天施肥,夏天锄地,秋天收秋,冬天给牲口铡草,从不让她闲着。两年下来,小白蜡的手磨出了厚厚的茧子,但她的皮肤还是那么白润。她很盼望远方的消息,邮递员一到,她就跑去看有没有她的信。得到了一脸欢欣;得不到就满面沮丧。
泽花嫂从园子中拔了一捆水灵灵的小白菜,又把花盆上开得最艳的两枝粉色的月季花剪了,带着它们去求小白蜡。泽花嫂敲开小白蜡的门后,把东西递上去。小白蜡只接了花,她说不爱吃小白菜。泽花嫂说明来意后,小白蜡说:“这半年多没什么人给我来信,我没新邮票。以前的信呢,从关内来的倒是不假,不过它们都不能使了!”
泽花嫂乞求道:“就差一张了,麻烦你帮我找找吧。宝墩快不行了,这可是救命票啊!”
小白蜡说:“我没骗你,那些邮票都废了,你去别处找吧。”
泽花嫂往回走时,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来了。她去了徐队长家,把在小白蜡那里碰壁的事情说了。徐队长领着泽花嫂,走东家串西家,寻来一张来自沈阳的邮票,徐队长说:“沈阳离山海关也不远了,就算是关内的邮票吧!把来喜家的叫来,今晚就给宝墩叫魂儿!”
第二天,宝墩能在院子中玩耍了,泽花嫂很高兴,徐队长嚷着要给招魂婆加工分的时候,她却阴沉着脸说:“等两天再说吧。那晚我在镜子里没看见宝墩的魂儿,他的真魂走远了,恐怕是回不来了—”
招魂后的第三天晚上,宝墩突然抽搐起来,手脚乱舞,口中叫着:“不走,不走。”好像谁在用绳子捆他似的。泽花嫂大惊失色,把招魂婆和卫生所的大夫双双叫来,让他们各使各的招儿。大夫给他注射了强心剂,招魂婆手忙脚乱地为他扎了一个纸人,做他的“替身”烧了,然而宝墩还是断了气了。
泽花嫂已经不会哭了,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宝墩的枕头,哑着嗓子一遍遍地叫着:“宝墩啊—宝墩啊—”
招魂婆说:“我早就说了,那邮票有一张是关外的,不灵啊。那晚我给宝墩叫完魂儿,在水盆的镜子里没看到宝墩的小脸,我看到的是一个鸭梨那么大的骷髅,我知道宝墩没救了。”
“小白蜡!”徐队长把愤怒都发泄到她身上,“她有那么多封北京来的信,就是不舍得出一张招魂票!我看她在西街改造得还不够!”
第二天,小白蜡就被派去做掏粪工了。小白蜡撇着嘴,脖子高昂着,眼珠一翻一翻的,说她一闻屎味就恶心。徐队长说:“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这是生产队最光荣、最重要的活儿,现在派给你,是全体社员对你的信任。现在党考验你的时刻到了。”
小白蜡说:“我的手是握笔杆子的,握锄头可以,但是让我握粪耙子,那是万万不能的!”
徐队长说:“自从你来到西街,表现一直不错,你前期改造的成绩大家是有目共睹的。你要前功尽弃,那才是万万不能啊!如果你对劳动改造有抵触情绪,你这辈子就别想回北京了。”小白蜡只能黯然地接过粪耙,以一句带着悲愤之情的“西街啊—”作为回答。
之后,徐队长刚从镇党委办公室出来,就碰见了邮递员老田。她气呼呼地问老田:“有小白蜡的信吗?”她想如果有的话,她亲自给小白蜡送去,恶心她一顿。
不料老田叹了一口气说:“都多少日子了,没她一封信了。人一倒霉,哪还有亲人和朋友啊。”
徐队长怔了一刻,说:“怎么会这样?”
每到正午,小白蜡全副武装地站在粪池旁打耙。这一天打着打着,粪池忽然打雷似的“轰”地一声巨响,淤积在池子中的粪肥像礼花一样飞旋而出,四溅开来。小白蜡就像一本薄薄的书,被这巨响给掀翻了,弹到五米外的地方,摔在地上。西街的人都以为北红工程队又回来了。泽花嫂吓白了脸,水舀子从手中掉到地上,连连叨咕:“宝墩不吓,宝墩不吓啊—”
二队的场院里满是粪肥,臭气熏天,半空中盘旋着一群黑云似的乌鸦。小白蜡躺在地上,已没了气息。她的额头伤痕累累,伤口渗出的鲜血和脸上星星点点的粪肥混合在一起。小白蜡的死,震动了西街。谁也没听说过粪池是可以爆炸的。北红农管站的技术员来到西街,勘察了事故现场后,说是这个粪池太深,而且年头久了,里面沤的粪肥在夏日产生了大量沼气,积聚到一定程度,发生了爆炸。但西街人才不认可科学的解释呢,他们一致认为是宝墩的冤魂藏进了粪池,索了小白蜡的命。
天气太热,小白蜡第二天就被葬在青石山下。她的丈夫闻讯赶来时,距事情发生已经有一周了。那个男人由徐队长陪同着去清点遗物。在小白蜡的书桌旁的抽屉里,他翻出一沓用黄丝带捆扎着的信。他解开丝带,把信摊在书桌上。徐队长惊异地发现,这些信的右上角贴邮票的地方,无一例外地残破着,从破损的痕迹看得出,那是被老鼠啃啮过的。看来西街的老鼠喜欢吃邮票背后的糨糊,这才把邮票通通糟蹋了!徐队长瘫软在地上,带着哭音叫了一声:“西街的老鼠啊—”
小白蜡的男人走了。
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雷厉风行的徐队长变得寡言少语了。她在领着社员们秋收的时候,常常在歇息的时候呆呆地望着青石山。她一天天地消瘦下去,到了年终分红时,她那曾经磨盘似的屁股,已经瘪得像霉烂了的倭瓜。
(马瑞摘自《收获》200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