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深处

我寄愁心与明月 随风直到夜郎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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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毕业那年,国家规定所有大学生都必须去基层实习锻炼。我不知道别人如何,在我,是多了一份人生体验。因为我去的是整个油田系统最最基层的地方----钻井队,以我的专业来说,如果不是这个政策,我究其一生都不可能有这样的经历。而那些艰苦的日子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我那淳朴的师傅给与我的深厚的友谊。

         那个夏天,我们一行五人被公司统一送往实习的井队。一路上几个年轻人不停地唧唧喳喳议论着即将开始的新生活。虽然大家都知道井队条件艰苦,可是年轻人乐观的天性和刚刚参加工作的喜悦依然使我们兴奋不已。到达井场,队长召集开完简短的欢迎会之后,就给每人安排了一个师傅。直到此时,我才发现我的工种居然是“柴-油-机-工”!这么说,我真正成了“领导一切” 的工人阶级队伍中的一员了?事实毋庸置疑,第二天,我就跟着师傅顶班了。

        师傅是一个沉静的人,典型的北方汉子,三十来岁的年纪,身量不是很高却相当魁梧,脸上刮得铁青的胡子让人看着有点怕,可是不大的眼睛里透出的温和的光又使我认定他是一只纸老虎。第一天上班,我自然屁颠屁颠跟在师傅身后献殷勤。开场白是这样的:“师傅,咱们今天干什么?”只听师傅瓮声瓮气地说:“洗滤芯。”“什么滤芯?”“离心器滤芯。”“什么是离心器呀?”师傅沉默片刻,说:“行了,你回宿舍洗绿豆去吧。”我真的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跟在师傅后面不停追问“为什么要洗绿豆?我到哪里能找到绿豆?洗绿豆干什么用?”师傅彻底被我折磨疯了,立定,转身,面带不屑,口气轻蔑:“听说你是大学生?”“是。”“你四年大学好好念书了吗?”“好好念了,我还是优秀毕业生呢!”“你优秀?!你优秀得连什么是离心器都不知道,你是怎么好好念书的?!”“我没念过你说的这个。”“那你念什么了?”“我念的是财会专业。”千真万确,这绝对是当年的对话。就是因为太像电影了,所以我才会过了这么多年都没忘记。师傅看着我,脸上是匪夷所思的神情,“那你来井队干什么?你会干什么?”我不知如何回答,师傅叹口气,神情缓和下来,“跟我走吧。”我跟在师傅身后,心里面猜测不知道他叹气是同情我还是同情他自己。

         来到柴油机前,师傅打开机身侧的一个小门,从里面拿出一个碗状物给我看,“这就是滤芯,我们要把里面的油泥用汽油洗掉,这样才不会影响柴油机的正常运转。”“嗯。我能帮您干点什么?”“给我拿把起子。”看我满脸的犹疑,师傅站起身,示意我跟着他走到机房工具箱前,拿起箱子里的一个工具说:“这就是起子,那边是扳手,再那边是管钳,有各种型号,都在上面刻着,看到了吧?”我满脸通红,讪讪地说“我只知道这叫改锥。”师傅笑笑地:“以后你不就知道了?洗滤芯太脏了,你不用上手,以后我干活的时候你给我递工具就行啦!”事实上,从我第一天给师傅当徒弟起一直到最后我离开井队,无论师傅干什么活都会叫我在一边看,但不许我动手。有一次我非要动手帮忙,师傅说:“你一个学会计的小姑娘,以后又不用在井队呆着,干这些做什么?我之所以叫你看着,是不想让别人说我带过的徒弟什么都不懂。你理论上知道个大概,别出去给我丢人就行了。”我当时感动的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天气渐冷,收完秋了,井场周围的老乡多了起来。队长每次班前会都要强调防盗的问题。我们知道说的是老乡们,可是也没办法把他们赶出井场,只好各自经心罢了。深秋的一天晚上,我们上4点班,临交班前,一台柴油机突然出了故障,师傅和发电机工都去抢修柴油机。给发电机加满油然后我们才能顺利交班的任务就落到我的头上。我要先用一号管钳打开油罐开关,接满半桶油(因为我提不动一整桶),再用管钳关上油罐开关。怕老乡偷油,只好一手拎管钳,一手拎油桶来来回回奔波在相距五十米开外的发电机房和油罐之间,我的日记里记着我一共跑了十八趟。后来,我们赶在交班前完成了所有任务。下班的路上,师傅冲我扬起大拇指说:“你出徒了。还以为你会哭,没想到笑着把活干完了。”第二天上班时,师傅笑呵呵递给我一串糖葫芦,我知道是对我前一天的奖励,也就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印象中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糖葫芦。

         有时候,完钻了,等着转战 下一个阵地时,平常轰鸣喧嚣的井场会变得静悄悄的。上班也就没有什么活,我也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拿着书去机房看。师傅不是刻板严肃的人,话却也不多,有一种处变不惊的坦荡气派。有时候我看书,他就去机房外转圈看井场,有时候就和我聊聊感兴趣的书。慢慢地我发现师傅的文学素养相当不俗,后来才知道高考时一百分满分的语文试卷他居然考九十多分,可是他很羞惭地说他的数学只考了个位数,于是只好念了技校。那以后我们经常讨论各自喜欢的作者,诗词,碰到意见一致的时候倒也罢了,如果我和他的意见相左,他就会露出一幅不和我这个毛孩子一般见识的神情,而每每这时我都会疑心是不是自己真的错了?

         有一次师傅推心置腹地和我说:“雪山,你知道你刚来的时候有多气人吗?”我确实挺想知道,就催他讲,据他说,队长和他讲要他带一个大学生时,他有点担心别人知识会比他多,可能不太好带,又觉得来个帮手也不错。没想到带个女的也就算了,还什么都不懂,他当时就觉得我会把他坑死。果不其然,上面要来检查卫生,他心想这回我没问题了吧。谁知道我拿出擦自己家地板的架势擦油罐,恨不能把油罐擦得能照人,他把别的活都干完了,我的油罐还没擦完。他看我那么努力工作,生气又没法说。委实让他郁闷了好久。我问他为什么当时不讲,他说看我娇滴滴的不认识起子都恨不能哭出来,怕说完我真的哭了他没法下台。可怜的师傅,我当时真的没有感觉到啊!师傅说,好在我很努力,而且看着娇气其实不娇气,虽然力气比男徒弟小了一些,不过在他两三个月的调教下,还是进步很大滴!所以也就不计较我当初的混沌无知了。

         师傅是个细心的人,而且心肠特别软。我第一次和他值夜班之前,他特意告诉我,夜里凉,一定要穿暖和。我认为已经穿的够多了,到半夜时还是冻的发抖。师傅让我回宿舍睡觉,我不好意思翘班,坚持不肯回去。师傅告诉我站在柴油机排风扇前会暖和一些,又特意找个可以坐的地方给我。等我值了五个夜班以后,天变得很冷,师傅说什么也不让我上夜班了。于是,每次我都装模做样穿上工服去开班前会,等正式交完班,队长巡视一遍后,我也就回宿舍睡觉了,早晨六点半,师傅估摸着队长又要来巡视了,再去我宿舍附近找一大块土块砸在我宿舍的门上把我吵醒,我再穿上工服出去晃两圈。假装上了一个夜班。

         师傅有一双巧手。不知从哪里知道我的晾衣架不够用,当时在荒郊野外也没处买。有一天上班时,他故意做出随随便便的神情说:“我做了几个衣架,你要不要?”我当然要,师傅笑咪咪地从工具箱后面取出三个衣架递给我,转身走出了机房,大概是给我时间让我偷摸乐。我手里的衣架是用粗铁丝弯成,一截寸长的黄铜管套在铁丝的交汇处,整个衣架被砂纸打得光滑锃亮,在我心里,那已经不是衣架,而是艺术品了。我忘记了是否郑重地和师傅道过谢,不过我一直很珍惜师傅给我的这份礼物,保存了好久。

         柳树绿了的时候,我的实习期满了,师傅也为我高兴。实话说我是带着翻身农奴得解放的心情离开了井队。那以后,将近二十年的光阴,我再也没见过师傅。偶尔翻开岁月的书签,回头看看自己这么多年走过的路,不经意间总是能想起他,那厚实的手给过我的帮助,那细致的心给过我的温暖,在在都使我难以忘怀。师傅,你好吗?

redwest 发表评论于
写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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