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摆摆手与金告别,我用微笑答对了他粘涩的眼神,然后转身上车,发动了车子。
北京的早晨,车流人流主流支流名流盲流,汇成了几千万生力大军的滚滚洪流。
我开着车子依流平进,抑或可以说,我在依流平进中随波逐流。
——同金结婚吧,那样才可以断了欧的念想,那样才可以绝了纪英英的纠缠,那样才可以了却父亲的向平之愿,——这样一举三得的好机会,不是每个玩家都能碰到——我那样劝慰着自己。
——用夜晚的性兑换着白天的太平盛景,不爱也划算。——人生在世,似水流年,充其量也不过是万把天的交易,咬咬牙也就做了,——无非就是像上次一样,于白雪红尘中蹙紧眉,闭上眼,豁出去个身子,在灵与肉中间剁上那么一刀,从此干戈玉帛——我那样安抚着自己。
“开车的朋友们请注意,我是《北京早安》节目主持人小艾。现在让我们暂停住圣诞歌曲,来及时地提醒大家,十分钟前还畅通无阻的二、三环上,目前已经因节日里进京旅游人数和车辆的迅猛增加,出现了滞流的状况。——根据我台外勤记者刚刚发回来的报告来看,东二环、南三环已因车祸严重阻塞,所以在这里不得不提醒东城和南城的驾车朋友,如果你现在急着赶时间的话,千万不要随波逐流地跟着大溜上环线,应该考虑是否立刻改道,试一试当地市区内的街道或胡同,以免最后堵在高速公路上,欲速则不达……”
我听着,怔怔地望着车前部操作台上的收音机,一时间不知道那个口气幽默的男声,到底是在进行着常规的路况报告,还是借机传达着天外飞来的某种神谕。
关了音响,在辅路上打了U转。我顺着来之前的街道,向着单位的方向打了左转,拐进了一条青堂瓦舍、行人稀少的老式胡同。
连续穿过两条街巷,我便在十字路口处停下来,踌躇着何去何从。东瞧西望间,忽见几片雪花轻盈地落在了挡风玻璃上,抬头望去,空茫而又淤滞的天空下,正稀稀落落地飞舞着晶莹的雪片。
车子慢慢地向前移动,雪片愈发地稠密纷扬,让周围的世界在奢侈的白色中渐渐地隐退,——车子仿佛正滑入一片银装素裹的舞台布景中。
于是,我便好像回到了今冬的第一场雪中。我仿佛看到自己正站在医院的雨搭下,伸出手掌,让一片片落入掌中的雪花在手心里化为露珠;我仿佛看到杰森的那辆高大的悍马,正迎面而来,车前两束通明的光柱,穿越着黑暗和风雪,打亮了我和我周围的天地;我仿佛看到了车子里的那个男人,一边凝视着窗外的飞雪,一边握着我的手久久不肯放开;我也仿佛看到了那个披着雪花抱着钱躲在墙角的我,正望着男人那远去的背影,悄然泪下……
聚散迁徙,物是人非。——三个月后的今天,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
……
进到店里的时候,见负责前台的两个女生正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往塔架上摆放着“欢聚一堂”。我打个招呼,刚想跟她们问问老板娘从东城分店里派过来的“蛋糕保镖”有没有到,忽见小钢垂头丧气地从外面披着雪花进来,一连郁闷相。
我于是一边检查着七款蛋糕的排列顺序,一边讶异地打趣他。我说小钢,今天不是你的轮休日吗?——难道马槽真的给你睡穿了,把你漏了出来?——不过那样你应该被漏到马厩的草堆上才对,怎么偏偏又回到了蛋糕店里?!
“说的就是,什么世道!——小马槽没睡穿,我倒先穿了,——我说我穿起了衣裳,又得来上班!”——小钢一边噘着嘴嘟囔着,一边往身上罩着白色的制服。
见我一头雾水的神情,他就叹口气,说辛姐,要说我这命吧,比耶稣他还苦,连个平安夜的“马槽觉”都没让俺睡成!——就说这昨儿夜里吧,开始时我因为这两天过度疲劳根本睡不着,好不容易熬到了后半夜,来了觉,可谁成想那个泡妞的美梦才刚刚开始,就被老板娘的一通电话给惊醒了。——她在电话里告诉我说,她为你今天的促销活动本打算从东城分店派出去的那的“蛋糕保镖”,——切!什么“蛋糕保镖”,说白了吧,就是蛋糕车车夫,——也不幸被董师傅他老人家的感冒余毒给传染了,半夜三更往她家打电话,说他高烧咳嗽,今个儿来不了,所以老板娘就决定临时抓我当替身,弄得我得知被“重用”之后,便“激动”得再也没的睡了!”
我听了就扑嗤一笑,刚想说什么,就听见刚进来的负责对外送货的司机老韩对我说,小辛啊,我查了一下地图,怎么老板娘给我的地址好像是一家五环边儿上的废工厂什么的,你帮我打个电话弄个准儿好不好,以免咱们待会儿过去时走错了地儿。
我接过他递过来的纸单,看号码是68字打头的,就说这家塔糕的订户应该是在南城,而且离这里不远。
我说着就照单拨了电话,然后说您好,我找杨先生。
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说我不是杨先生,请问哪里找他?
我说我姓辛,是香妇人蛋糕店的员工。杨先生曾来电话来为贵公司订了个由七款蛋糕组成的蛋糕塔,不知道您知不知道?
“哦,蛋糕塔!——当然知道,当然知道。——噢,小辛你好!——对了,我们教会的庆典大会就要开始了,赶快把它送过来吧!”
“教会?——你们是教会呀?可杨先生说这蛋糕是他公司订的……”——我有些意外。
“哦,小辛,你没说得没错!这蛋糕是杨先生以他们公司的名义订的,但不是订给他们自己的,而是订给我们的,是他们公司为我们教会今天的庆典大会赞助的礼物,所以他把我们教会的电话和地址留给了你们,也早就通知了我们这回事儿,以便咱两方及时联系,让你们能把蛋糕按地址送到现场。——这会儿总会的牧师和教会的执事们正在大堂里迎接着外来的嘉宾,估计典礼马上就要开始了,你们赶快过来吧!——对了,路上有事随时打电话过来,不要再找小杨了,直接找我老方就好了!”
怕他撂下电话,我听了后就赶紧接过去,说老方请等一等,是这样,我们这里的司机刚才查了一下地图,发现你们教会那儿是个废弃的旧工厂……
还没等我说完,老方就打断了我。他说丫头,旧工厂不假,可那是暂时的,你得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这不嘛,我们教会之所以今年搞一场这么大规模的圣诞庆典,它不只是因为圣诞节本身,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总会刚刚收到由杨同志所在的公司捐给我们的一大笔善款!——听牧师讲啊,这笔善款不但来得非常及时,也足够让我们把这栋破房子改建成能容纳至少两百人在内的中老年的聚会所,所以丫头,现在这里寒酸点儿,可等你明年再过来送蛋糕时,我们这儿可就变样咯!
我听了就笑了,说方先生谢谢您如实地跟我讲了这么多。——我刚才那样说,不过是想走之前核对一下地址,以免我们走错路误了事儿。——要不这样吧,司机现在就在我身边,我让他直接跟您问好不好?——我说完,就跟身旁的老韩眨眨眼睛,然后把电话递给了他。
我然后进了里屋,把店里那些大张的彩页幻灯片拿好,照着阿香昨晚在电话里的要求,将它们排好顺序又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出来,把它们放入随身带去的公文夹里。
……
沿着马家堡东路向南走,穿过三环、四环,半个小时后,我终于下了车,随着小钢和他身前的美丽的蛋糕塔,进了会场的后门。
——经过细致打理和装扮的会所内,彩带交织,花团锦簇,与废厂房的残破外观判若云泥。大会的主席台上,身着黑袍的牧师正背对着台下起立的会众,仰望着讲台上空垂挂下来的十字架,带领会众高诵着圣经的主祷文——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当守在门口的女服务生从小钢的口中得知我们就是由香夫人店派来的“蛋糕西施”和“蛋糕保镖”时,就上前和我们一一握手,然后对着我们二位小声说,按照会议的程序,你们需要等在此,直到给我们捐善款的那家公司讲完话、台上那位穿黑袍子的牧师宣布爬梯开始时,你们二位再随着音乐的节奏,把蛋糕车从中间的过道中慢慢地推上去,以便让两边的会众都能看见风采各异的七款蛋糕。——当蛋糕车到达台前后,“蛋糕保镖”要同蛋糕车留在台下,而“蛋糕西施”就可以走上台,通过教会事先为你准备好的投影机,秀你们店里的蛋糕产品了。
我听了便说谢谢。待她刚刚离开,小钢就用双手捂着肚子,凑过来皮道:“辛姐,辛姐!——听她这么一说,我怎么感觉我现在不只是个蛋糕车的车夫了,而且就要成为一场盛大婚礼的新郎了!——从中间过道上踩着点儿,跟辛姐一块儿,一步一步地走到台前,——我太兴奋了,不不,我太紧张了!——天哪!不行了,我这会儿不得不跟辛导您请个假,上趟厕所,上趟侧所……”
我听了就直皱眉,说小钢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犯痞!——告诉你啊,今天我可是穿了七公分的高跟鞋过来的,你堂堂的男子汉,总不会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让我踩着高跷推着车子上去吧……
还没等我说完,小钢便冲着我做个鬼脸,然后就捂着肚子跑开了。
……
台上的牧师还在项背而立地进行着祷告。我低下头,默默地把右手按在胸上,努力让自己从紧张的心绪中平静下来,暗自盼着小钢能早点回来。
牧师终于完成了经文的朗诵,就在他转过身来打着手势对会众说“大家请坐”时,我忽然就一愣:原来黑袍子里的男人,竟然是新新人类的卫牧师!
就见他一边翻开圣经,一边对着下面密密麻麻的人群蔼然地点点头说道:“亲爱的弟兄姐妹和各方人士,今天,我们之所以能坐在我们教会的分会所里来进行这场盛会,乃是主耶稣大大地恩典。……你们看到我身后的这枚十字架了吗?知道那垂直交叉的两条线到底意味着什么吗?现在我便来告诉大家。——那一横着便是主耶稣用来拥抱我们的爱的臂膀,那一竖则代表着他连接了大地和天空的身躯,那是人类通往天堂的唯一途径……
我站在那里,忽然间就想起了爸爸回老家前的一个晚上,于聚会回来后提到过的教会收到了一笔捐款、以及要为中老年信徒建堂的事儿,恍然间明白了些什么,——之后,便又有些潜意识里的千头万绪,跃跃欲试地开始彼此的对接和搭连,让心底里某种模糊的东西渐渐地显出轮廓,——可就在这时,我却莫名其妙地有种打退堂鼓的感觉,恨不得自己立刻就能变成墙上壁画中的加百利,做个来去自如的天使,飞出这个会堂。
——耶稣的身体是通往天堂的唯一途径,那么,什么才是我得以从这里退出的唯一理由呢?——我急切而无奈地问着自己。
雷鸣般地掌声突然响起,我不知所以然地望着台上,忽然就听见卫牧师抑扬顿挫中高声说道:“现在,就让我们怀着感谢的心,向能让我们今天坐在这里欢聚一堂而奉献了一笔可观的善款的欧氏集团南城分公司,表示衷心的感谢!”
欧氏集团?!——我震惊,目瞪口呆地盯着远方,分不清那灌入耳中的排山倒海一般的声音,是台下又一片的掌声,还是头上的一阵滚滚的惊雷。
卫牧师退到旁边。有人上来,我在后面默默地按住激烈跳动的胸口,定了定神,仔细看着上台的那个人,——还好,不是欧,是个身材微胖的但有些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原来是代表杰森到我家给我送过车钥匙的那个人——南城分公司的小杨。
我却又不甘,本能地踮起脚尖,让自己的眼睛在台前第一排小杨刚才站起来的嘉宾席位上,来来回回地逡巡着。然而,直到望酸了眼睛,也没有看到杰森的身影。
几句礼貌的外交辞令后,小杨转入正题。他说我今天能代表欧氏集团南城分公司站在这里,感到很荣幸,但惭愧的是我并不是幕后真人,而不过是那位为贵教会捐出了这笔善款的欧先生——即欧杰森总裁在南城分公司的一个助手。——说到这里,我不得不跟大家解释一下,我事前之所以没有把我今天替代他出席之事告诉贵教会和卫牧师,并不是心血来潮一己之见,而是奉旨办事。——因为欧总他怕贵教会会像上次一样,因他一人不能前来出席而取消了整个庆典,所以事先特意跟我交待过,来之前不许对贵教会透漏一星半点儿有关他的风声,——因而,我现在可以说是越俎代庖地站在这里,专门替欧总来听大家掌声的,所以,想继续鼓掌的朋友,请您继续拍手好了……
全场会众听到这里,先是一片喧笑,接着又一次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卫牧师在掌声中再次上了台。他站在小杨的旁边,从两人面前直立的麦克风上摘下话筒,一边打着手势安抚着会众,一边对着话筒恳切地说:“听小杨这么一说,我便对这位我只通过电话却从来没有见过面的欧先生,愈发地尊敬不已。这让我想起来在我与他因为捐款一事而商谈的第二次通话中,他对我说过的那些平实谦逊的话。——他当时告诉我说,教会得到这笔钱并不是他特意的善举,而是因为此款在按照每年公司的常例捐到云南边远地区以前,被已经收到了国外一大笔赞助的地方政府要求转让。恰巧那时欧先生已在南城的一次各大社团的聚会中,通过前去参加的我们教会的秘书,得知了我们教会有建堂需要这回事,所以就临时决定把这笔钱转给我们用……——卫牧师说到这里,忽然停下,然后摘下眼镜,若有所思地慢慢擦着,——小杨却像早已感觉到了什么似的,静静地低下了头。
台上这两个人的意外表现,让会众的气氛急转直下。
当卫牧师终于又戴上了眼镜时,他脸色凝重地对着话筒说:“说到这里,我不得不按照上帝在我心中的感动,诚实地告诉大家一个不愉快的消息,——欧总他生了重病,我得告诉大家,请众会众为他迫切祷告……”
全场鸦雀无声,小杨沉默着走下了台。繁花似锦的方盒子建筑里,顷刻间充满了咄咄逼人的肃静。
站在后面的我,呆呆地立在那里,身子在五雷轰顶中化为石柱。
不知过了多久,卫牧师的声音终于从空荡荡的天棚上传了下来:“刚才开会前,刚才开会前小杨私下跟我说,欧总之所以连续两次不得不取消了前来参加庆典的计划,是因为他的病愈发地严重。——具体情况是这样,欧总自从上次感冒后,就感到从前受过伤的右臂不断地疼痛,之后就抬不起来。后来医生要他拍片后发现,他上臂骨结缔组织淤血处有阴影,怀疑是肿瘤病变,——说白了,就是他有可能患了骨癌,需要立刻住院开刀,——而主刀医生因为下周就要赴美参加一个国际性的重要会议,所以两天前决定提前开刀,具体来说就是在今天,——所以,欧总不得不再一次取消了前来出席大会的计划……
我再也听不见什么。——我就那样站着,没有恐惧,没有眼泪,仿佛灵魂早已被一个遥远的黑洞摄走,立在这里的,只是一副僵硬的外壳。
……
几分钟后,会所外的荒草上,是我孤独飞奔的身影。
——不管脚下是迷途还是归程,我知道,那都是我万劫不复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