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夏花

    如果不是为了热闹非凡的祗园祭,在这大地流火的伏天,懒困如我宁可趴在草席上被冷气吹成冰棍儿,也绝不会答应陪女友出门的。

    果然是知名的三大祭礼之一,延伸到八坂神社的四条通上,鼓乐齐鸣人声鼎沸,一派节庆的繁华气象。神灯、青帘、木偶、竹席等各式花车花轿招摇过市,一队队宽袍长袖的护驾们载奔载欣,到处是生气盎然的欢腾和笑容。

    且观且行,虽然游兴有余,我却还是耐不住粘湿的暑气。在八坂神社求了个平安符,女友便提议去清水寺避避暑。我想上山爬坡又得费神费力,却也没什么更好的去处。
 
    二年坂的石阶,窄窄地蜿蜒而上,在艳阳下熠熠有辉。我挥汗挪足,似每一步都从额角渗出斗大的汗珠,啪嗒啪嗒落地有声。无暇观赏两旁精致的店铺,我尽量贴到檐底的荫凉下,觊觎偶尔一丝从店里溜出来的冷气。女友看看狼狈的我,叹着气说还是找个茶社歇歇再走吧。

    拐过小弯,探头便是一处别致的院落,正是一间茶社。落地的玻墙拥住满园的翠绿,辉映着屋里的明窗净几。最雅致的位置都满了,我们尽量靠窗落座,与一对年轻的情侣相邻。

    有了冷气和香茗,我顿时精神抖擞。女友笑着说夏天三个月,要是天天都热,你天天足不出户,那这一年的四分之一岂不都白白浪费了?我不以为意,这才开始回顾一路走来的风景。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便问她说,我知道“坂”是“坡”的意思,但这里为什么叫“二年坂”和“三年坂”呢?

    她怔怔望着我,显然没有答案,便支吾着说,要不问问服务生吧。等服务生过来,也是挠挠头,一样无解。这个问题竟惊动了邻桌,邻桌的男孩说,好像跟建造年代有关吧,“某某二年”和“某某三年”分别建了这两条石板路,就这么叫开了。又说这里曾有个安子观音像,加上“三年”和“产宁”刚好读音相近,“三年坂”便也叫“产宁坂”了。

    不管答案对不对,我倒很感激。他对坐的女孩笑意盈盈地望着我们,脖子上挂了一个八坂神社的平安符,显然也是刚看过祭礼,从祗园而来。我这才注意到这个面目清秀的女孩,如果不是过于偏瘦,真的堪称绝色。

    可能是我楞楞地看了她太久,女友在桌底悄悄给了我一脚。与邻座搭上话,大家便有意无意聊起来。女孩说他们从附近的城市来,很想看祗园祭,便过来了,想不到京都真是热,但祭礼真的很好看,如果明年能来的话,还一定过来看。我女友赞她漂亮,她说她曾是空姐呢。我便问,那现在呢?不是空姐了吗?

    不知我的问题是不是冒失,男孩尴尬地看了看我,看了看那女孩,笑容在瞬间黯淡了下去。女孩伸手过去,搭住他的小臂,安慰似的,转头看着我说,不是了,已经离职一年多了。

    “为什么呢?”我脱口而出。

    女友看他们情绪不对,而我还在追根究底,又狠狠踢了我一脚。

    男孩低头不语。女孩明亮的眼眸闪烁有睐,没有丝毫的介意,说:“因为生了病,所以离职了。”看着我惊讶而疑惑的眼睛,她灿烂地一笑,接着说:“其实也没什么,医生说叫肌肉萎缩症,得这种病的人很少呢,看来我可以买彩票了。”说完呵呵一笑,还说,“当空姐真的辛苦,不过一年多了,还真怀念在天上飞的日子呢。”

    我这才发现她的瘦是那种不均匀的消瘦。肌肉萎缩症我没听说过,当时听这名字就觉得应该挺严重,后来查过才知道这是种渐进和致命的神经退行性疾病,是不治之症。我也才回味起她的那句话:“祭礼真的很好看,如果明年能来的话,还一定过来看。”

    他们买单离去的时候,服务生推了个轮椅过来,我这才注意到,女孩连站立都已经很成问题了。

    我们在茶社坐了很久,离开的时候日已西斜。

    一口气爬上清水寺大殿的殿台,便一口呼吸到无边落日的壮阔美,凭栏极目,人间是一望无际的葱葱郁郁,上苍是漫野盈天的霞霭落云。这个殿台筑于悬崖之上,被几百根数十米的大圆木稳稳地撑住,似气势恢宏的天地舞台。女友说,其实每年,有许多人选择在这里自杀。

    悠扬的钟声在背后响起,“当-”一声经久不绝。我默默闭上眼,似聆听生命的足音在这清澈的舞台上回旋流连,似聆听不尽的往来古今在世间驰骋激昂。不知道那些一瞬而逝的生命,在这里谢幕的刹那,是不是真的带走了世业的苦楚,是不是也曾留恋过人间这最后的苍翠和安详。

    花开花落,来去无痕,春夏在绿油油的枝叶间静静流淌,任秋的松子在不经意中零落无声,任冬的雪色将世间的繁华掩没无痕。

    我想,殷殷暑气何不也是生命之中豪情的断章,何值得我惧怕?悄悄的,那个漂亮的脸庞又在我脑海默默浮现,我期望明年后年无数年之后还能遇着她,再见她那温柔而坚韧的微笑,繁锦如花,骄傲而绚烂地绽放在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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