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们那个城市去Hans家只能坐火车,中间还要倒一趟。第二趟火车得临时在火车站买票,所以别想买到坐票,到了车上能不能落个座位坐下休息一会儿就只能看运气了。
我们在中转城市买好下一趟火车的车票之后,离出发还有两三个小时,于是我们打算出去吃点东西,至少垫吧垫吧,免得上了车肚子饿,待会儿去餐车的路不一定好走。
出了火车站,照理说,应该马上会是一番繁华的景象,起码在我们家那个地方是这样的,其他我去过的大城市,火车站附近也是很热闹的。然而这个城市比我想象中荒凉,感觉好像下错了站,没在市中心下车,而是靠近市郊的小站。
一眼扫出去,地方还是很宽阔的,四下里少的就是大城市的熙攘人群和浮华气氛。我有些失望,如同有那么一点毒瘾的人突然弄不着毒品了,搞得吃饭的兴致也减了不少。
转了一圈儿,我和Hans在一家饺子店坐下了,我不是很饿,吃不下东西。Hans向来胃口好,在德国就是做什么吃什么,一碗肉片姜汤都能把他美得不行,说什么“从来没喝过这么好喝的汤”。好话谁都爱听,有人夸我就有了动力,琢磨着再给他开发点新品种。
这会儿他见我不吃,就强制性地给我分配任务,把他吃的和我应该吃的那部分分开,逼着我一个一个饺子下肚。其实韭菜饺子是我很喜欢的食物,但是这样活灌死撑,吃得我直想反胃,韭菜在喉咙里咯得难受。为了不辜负Hans大人一番苦心,我才一口一口往下咽。
吃完饭,我们在附近又逛了逛。其实也没什么可逛的,没有打着大灯笼开门的商店,唯一让人眼前能亮一下的是一家家具城,不过我们又不可能买什么家具回去,看了也白看。
瞅瞅时间约摸也可以慢悠悠地去候车室等着检票了,我们就往回走。
地理上学过这个城市是个很大的交通枢纽,从这里出发去哪个方向的车都有。候车室里人山人海,等我们那趟车的候车区只不过一条过道。为了等这么一趟破绿皮车大家都堆在这个很狭窄的区域里。能坐的地方都坐满了人,地上除了行李还有蹲着躺着人。
我们俩也就刚刚能够站住脚,Hans把行李放下,要我坐在上面。
在等车的人群当中我们俩算是稀有种类,几乎没有人穿得像我们这样整洁光鲜的。他们的衣裳和行包说明了他们的身份,我们像两个瓷娃娃挨不得碰不得,别人很知趣似的不往我们身上靠,我们当然也不会往人家那边挤,各占各的地儿。
在这里除非你长两米以上高,海拔两米以下你就不得不捻着鼻子。空气里混杂着乱七乱八的气味,除了是从人身上发出来的,还有从动物那里来的,比如脚下网袋子里装的活母鸡。
大概等这趟车的基本上是从一个地方来的,讲的方言大同小异。这方言北不北南不南,调高音粗,像普通话一样有很明显的卷舌音,只是调儿已经飞出去了。如果听一位翩翩少女好声好气的讲出来或许并不刺耳,但是像现在这样有人对着手机里大声喊话,有人呼朋唤友,有人嘴里骂骂咧咧,这方言便比没有意义的噪音还让人上火。
“他们都是出来打工的返乡,你没坐过这种车吧。我以前在国内读大学放寒暑假回家只能坐这样的火车,老挤老挤的了,路上还得转几趟火车,坐上两天两夜才到家,够折腾的。”
“嗯,我知道,我也坐过的。读大学的时候我们全年级出去旅游实习,坐的就是绿皮车。我记得当时上车的时候我是被同学横着抬进去的,那场面真是壮观,”我想这下Hans不会觉得我没见过世面了吧,“上了车我们站了好多个小时都没有位子,座位下面躺的都是人。后来火车在一个大站停了下来,为我们这群学生专门加了一节车厢,才全都坐了下来,要不一路站过去二十几个钟头呢。”
“是嘛,我还担心让你出来受这个罪,怕你受不了。”
话刚落音,身后一阵猛烈的叫骂声,紧接着一股很大的冲力朝我们这个方向压过来。Hans那一刻已经紧紧把我的头用手臂包住,自己挡住了那股力量。我探出头来想看个究竟,只见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在喝斥一个抱孩子的妇女,骂得十分难听。虽然讲得都是方言,我都听明白了。中国幅员辽阔,骂人的话却无外乎是那几句,几乎句句都跟妈妈有关。
事情起因大概是那个带孩子的女人在喂孩子吃点什么,这里人来人往的,估计她被人撞了一下,没站稳呢,东西就溅到刚才那个男人的衣服上了。为这事儿这男的恼羞成怒,破口大骂,居然还动手推推搡搡的,要动真格儿似的。
这女的看来也不示弱,当妈的人啥都能豁出去了。两人吵得难分难解,分贝一增再增,本来就乱得一塌糊涂的候车厅,现在更是气氛紧张。Hans干脆把我的耳朵也捂了起来,不让我听他们在吵什么。
这场面恐怕对每个中国人来说都不陌生。我在家从小长到大,什么泼妇骂街,夫妻干架,小市民因为一点芝麻丁点儿的小事大动干戈等等,别说一个月碰到一次,一个星期一次都不夸张。只是在德国这半年,有些习惯了没有人大呼小叫的,走到哪里都那么平静,白天晚上从来听不到叫骂。我就纳闷了人家家里不闹点什么小矛盾吗,怎么车撞了车两个人还像好朋友一样打商量,这气都憋到哪儿去了。
回来才半月,每日吃香的喝辣的,生活起居都有家人照顾。可是不知何故,人不见长胖,光长脾气了,那火儿只要给点引子就能燃起来。
到现在为止坐了半天车,离家越来越远,离繁华也越来越远,落到跟一群这样的人挤在一起。我本来就有些疲倦了,加上他们吵吵嚷嚷的,心里不免有些烦躁,真不知道我将要去的还会是什么一个鬼地方。还是不要往好处想,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心里想的也别露在脸上,Hans见了肯定更不安心。于是我强装着镇定,一脸看惯了这种场面的样子。
上了火车,车厢倒是没有我预想的拥挤,没多久就坐上了座位,然而没多久我们也要下车了。
下车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Hans的爸爸妈妈和表姐一起来接的我们。他们租了辆面包车,大家挤挤合理排列一下就全塞了进去。现在虽然身边都是第一次见面的人,比起刚才来已经好多了,毕竟他们是Hans的亲人。
夜黑黑的,人都看不太清楚脸面儿,大家都很热呼地问这问那。我这会儿也忘了困,除了回回话,就想看看车窗外的风景,车现在到底在什么样儿的路上行驶着。可是夜太黑,我鼓大了眼珠子也看不到啥,能看清楚的只有路两旁哗哗过去的白杨树。公路很平坦,车也不怎么颠簸,也许这里并不是我想象中破落的农村吧。
估摸一个钟头,Hans的爸爸说:“好喽,我们到家了。”
夜色下那是一栋白色的楼房,有三层,楼下就跟Hans来前儿说的一样是个家电门市,里面置得满满的电视机洗衣机音响。我们没在下面逗留,一行人哗啦啦上了楼,留下一个人在下面锁上大门。
上了楼开了灯,终于可以看清楚这几个人了。Hans的妈妈圆滚滚的,穿着算是农村妇女里面很体面的了,很有乡下富贵人家女人的派头,一点穷酸样儿没有。他妈妈人长得不好看但也还显年轻,整个相貌应该说很符合她的身家。
他们家一直做生意,回到南方也还是干老本行,除了养鸡卖蛋还卖家电。做生意虽然有赚有赔,但是比起一年到头干种田的还是要富庶多了。
听Hans说他家外面的活儿都是他爸爸出面做主,什么盖鸡房,买饲料,掏鸡粪啦,统统由他来执掌。两夫妻平日里一日三餐要么随便在家里对付,要么在门口买到吃,再要么就上馆子里吃。他妈绝对用不着像我妈那样一天到晚忙活着那三顿饭,菜市场里挑挑拣拣还来还去好不容易买了回来,然后就洗,洗了就切,切了就炒,炒了就吃,吃了还得洗。从早到晚就为了混这张嘴巴,闲不到一刻。
Hans的妈妈睡觉是一绝,乡里乡亲都知道她有这爱好。没活干的时候她就干脆躺在床上看电视,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睡着了就怎么都睡不醒,估计这身肉就是这么长出来的。他妈妈有时睡到他爸爸回来要吃饭了都不知道,家里于是有一餐没一餐的,他爸爸为家里没饭吃的事情也生过气。怪不得Hans吃饭那么不挑,有吃就不错了,肯定没见过餐餐都有好饭好菜伺候的。
他家房子据说是几年前新盖的,他父母回老家之前把剩下的钱都投到了这房子上面。农村人兴给儿子盖房子,儿子大了讨了媳妇,父母都必须给房儿的。不过他们这两个儿子多半是不会回去的了,这房子要是为他们盖的,那可真是白盖了。
房子又大又空,里面没怎么装修,只粗粗地刷了刷墙,连地板砖都没铺。家里不算乱,因为总共也没有多少东西,几个大柜,几张大床,再乱也乱不到哪儿去。
他的爸爸看起来是个老实勤快人,话不多,就见他走来走去忙活着。Hans应该长得更像他爸爸,但又仿佛和他妈妈有点神似,可我心里更愿意说他完完全全像他爸,说不出来什么缘故。
让我觉得有点不适应的是,这家人并没有因为Hans的回来而有多兴奋,你说他们一点不兴奋吧也不是,但就是不够兴奋。大家从回来这一路到现在已经很平淡地看待这件事情了,大少爷和准大少奶奶到家了,一切恢复往日正常。这当妈的不是哭着想儿子回来吗,怎么见面的时候也没激动成啥样儿啊。要是我妈早忙开了,围着我总有做不完的事,而他妈这会儿早就躺回床上去了。
Hans告诉我,他出国的时候家人没有赶过来,走的那天只有寝室里几个同学到机场送行。比起我半年前出国,可是冷清多了。
也许人家就是这人吧,一个地方一个风俗,为人处事跟我们家那边相差很大,还好不用像过去嫁到哪里就得在哪儿过一辈子。他们的生活方式让我感觉不是在过日子,好像该激动的时候不激动,该忙乎的时候不忙乎就过得不来劲儿。
Hans的爸爸妈妈给我们安排了两个房间,这两个房间是连在一起的,只隔了一张门。意思很明显,一间给我一间给他,至于你们俩个私下里怎么安排那就随便。
Hans这些天都没有机会碰我,在我家我妈时刻不离身,我们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有一天我们三人一起出门,在外面转了大半天了,Hans小声跟我说,能不能让妈妈先回去,我们俩单独在城里逛逛。我转头马上向妈妈传达了这个意思,当着面妈妈答应得好好的,谁知道一到家,她老人家在床上哭成了个泪人,边哭还边念叨:“你们心里根本就没有妈妈,这么远回来了,只考虑自己单独行动,没想过要多陪陪妈妈,你们真是太不应该了嘞。”
说得我一下心就塌了,这可如何是好,不该不该,是我们不好。只是单独在外面多呆了两个钟头,我哪想到会这样呢。
晚上我们也各睡各的屋。他有好几次都有那意思,我也不敢理会,我们已经住到一起的事在爸爸妈妈跟前那可还是个不能告人的秘密啊。
这时夜深了,他跟父母聊了会儿,就上这边来了。
Hans将外面的门关上,把我牵到里屋,将中间的门也带上,一手拉上窗帘闭了灯。
回过头他把我搂到怀里:“想我了吧?”
“嗯。”
“想要老公为你做什么?”
“你明知故问。”
他埋头将我身上所有的衣物退去,那夜我们水火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