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交者: 桦树 2009年06月02日22:04:15 于 [茗香茶语] 发送悄悄话
和丫子 ——也说说孩子(一)
过去我不仅不喜欢小孩子,而且惧怕,每次呆看着人家的小孩爬低上高,翻箱倒柜,躺在地上双腿狂蹬地嚎哭乱打,我竟一点辄儿也没有。
一次,朋友们餐馆相聚,某人带来了他的乖乖宝贝。趁大家不备,这位小公子跑到鱼缸前痴痴地看大扁片吃人鱼游泳,觉得不够过瘾,就爬到桌上探身去瞧,终于一头栽到了鱼缸里。只听见冲天的惊恐尖叫声……,紧接着骂声哭声鱼缸破碎声,声声响成一片,餐馆内顿时鸡飞狗跳,水哗哗地流,淹湿了邻座那裹着纤纤细脚的高级皮鞋。我傻在了那儿,白痴一般,直到意识自己是个添乱的,赶紧迅速把账结清,落荒而逃。
又一次,飞机上我与一抱着男孩的妈妈比邻而坐,孩子英武,精力旺盛,上下翻腾。他喝牛奶洒翻牛奶,喝可乐洒翻可乐,最后决定要站在地毯上尿尿。描着细眉的妈妈佯装生气,尖锐地呵斥着,并拿出一个空塑料可乐瓶子,要孩子尿在瓶子里。这太超过了!于是我温婉地请她们去洗手间,时髦妈妈听而不见,白眼都没有夹我一下儿。她让堂皇的小男孩叉腿站在座位上,套着瓶嘴就尿了起来。空中小姐远远看到,惊恐地狂奔过来,声音急得带着哀求的哭腔:“不要啊,不可以”。于是,夜半三更机舱里的争吵就拉开了序幕。那一路,把我的心累死了。
因此,我意志坚定,不要孩子,一万年不动摇!
哪知,人算不如天算,谁敢不相信上帝无处不在?超大力的意志是不容凡人挑战的。就在那个金光灿灿,农夫们收获的季节里,我竟然生下了一个小女孩。
朋友们争相来看,叽叽喳喳,个个像专家似地热烈讨论,最后才转过脸问被丢在一边的我感觉如何?我笨拙慌乱,喃喃地答好像特好,这次的作品居然是个活的,而且十个手指头十个脚趾头一根都不少。
我本以为自己是个最最执著任性的人,会用全部的生命去追求经年燃烧在心中的梦。哪晓得,这个精致易碎软软的小东西仅用她眼睛的清澈,就轻而易举地改变了我。我的心突然变软,一丝力气没有,比棉花还软,风吹草低也会伤感,花瓣掉在地上眼泪就流出来;当大街上再看到别的孩子时,不管是黑的白的棕的黄的男的女的丑的漂亮的调皮的安静的,一律觉得可爱,还目不交睫地盯着人家的孩子看。孩子傻乐我就傻乐,孩子哭我就跟着想哭。
我心想完了,意志薄弱的我,这算不算是忧郁症啊?
(二)
转眼冬天来了。看着窗外飘零的落叶,我做了一个令人吃惊的决定:我将放弃历尽了千难万苦现已近在咫尺的追寻目标,而要为女儿去挣银子。其实我一向生活简单,对钱无所谓,更不懂丝毫赚钱的概念,所以虽然我心念已定,却满是惶恐。
独自拖着个行李箱,我来到了机场,看见长长等待着的人龙,我默默地站在了队尾。排在我前面的是一对中国留学生模样的夫妻,还有一个推着行李车的白发老人。年轻少妇怀抱着个婴孩,嘤嘤地哭红了眼。我想女儿送老父回国伤心如此,真是罕见的孝顺。
飞机终于起飞了,我坐在靠前的位子,要了一杯白水,吃了两片镇静剂就合上了眼睛。突然,舱内有孩子的哭声响起,忽高忽低,久久不歇。乘客们忍耐着,忍耐着,直到耐心全部耗光,此起彼伏的埋怨声四处响起。要是以前,我肯定会烦,可那天孩子的每一声凄厉的哭泣都牵动着我的心。我睁开眼睛站起来,朝哭声走去,走到配餐的隔离处,看见一个老头怀里抱着个啼哭的婴儿;再定睛一看,这个老人就是我先前在机场遇到的那位老父。老先生的眼神焦虑不安,满是歉意地朝每一个过路的人点头。我走上前去,问孩子的妈妈呢?老先生答他是孩子的外公,女儿在美国无能力边读书工作边照顾孩子,因此请他把孩子带回中国去养。我恍然大悟,原来那位女儿的哭泣是为孩子而不是为父亲。
我轻声地对老人说:“让我替您抱会儿?” 老人感激又犹豫地把孩子递给了我。我问他有奶瓶吗?他连连点头,返身去找。我低头看着那孩子,估计和我女儿年龄相仿,只有几个月大。我轻轻地拍他,他居然就停止了哭泣。他的小模样可真是丑,稀溜几根黄毛,嘟噜的大脸蛋,眼睛小得就像小刀拉了个小口子,绿豆芽似的。我把奶瓶嘴放到他嘴里,他小腮帮子一嘬一嘬地喝了起来。我盯着他看,他也盯着我看,漆黑的小眼睛炯炯。突然,他吐出奶嘴冲我咧嘴一笑,哦… 那种美妙,好比太阳升起。
下了飞机等行李,老人抱着孩子寻到了我,千谢万谢,我说哪里,就只见那小东西,冲着我又咧开大嘴,笑咪缝了本已很小的眼睛。
(三)
三年后,又见冬天,北京的冬天。开完会我走出楼厅外,天色已经暗黑。伸出手掌,早上的阴霾凝成了纷纷扬扬的小雪,落到手上变成了湿,我的心也随之柔软,久违了的感动。我好想一人在街头走,下雪天里,就像小时候。
闪烁的灯火照耀着路人的脸,我沿着建外大街往西行,走过了友谊商店,一个乞讨的妇人拦住了我。我看她那么年轻,身强力壮,就生气地说:“不给”,躲过身继续往前走。妇人使劲儿扯拽我的衣襟,跨步上前又拦住了我,我停下看了她一眼,又说:“不给”。
这时,黑暗中冲过来一个和我女儿差不多大的两三岁的小女孩。她抱住了我的腿,死死不放,干脆吊在我身上,就像每次离开家我女儿做得一样。我低下头,她扬起了肮脏的小脸,天呢,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凶霸,多疑,成熟,仇恨…… 就在我们目光交织的那一霎那,我彻底地崩溃了。
我大声问年轻女人:你的孩子吗?她才多大?你狼心狗肺吗?忍心让她在这里…… 我自己都听不清我在说些什么。
我哽噎了一下:“你只要不让孩子再做这个,我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你。一言为定!”那女人没想到遇着个疯子,缓不过神来,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我打开皮包,哗地一下全倒在地上,找到装钱的信封就就塞进了女人的花棉袄兜里。
蹲下身子,我去捡地上的本子和散落的物件,满腔的委屈就涌了上来,我忍着,喘着气,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我快快站起来,头也不回地朝前走,泪水就一股一股地涌出,流在脸上热热的咸,有沙痛的感觉。
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哭,为她女儿?为我女儿?委曲又从何而来?不知道,反正就觉得需要哭。下雪天,孤单一人地走在黑暗里,我突然觉得自己很猥琐,行善的目的竟是为了自我救赎。
走得很累了,想打个车,摸遍所有口袋,我只找到几块钱,只好又走,到家已是深夜十一点。
热水洗把脸,照照镜子,我发现一路走来脸颊就村了,于是抹了凡士林。我平时睡眠很差,但那夜筋疲力尽,心肺通畅,倒头便着。
我梦到了女儿忽闪忽闪的黑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