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坐火车去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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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在北京,黄昏, 随着人流我挤上站台,登上了去西安的火车。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感到火车松闸的震动,听到车轮滚动越来越快的“哐嚓哐嚓”声,看到渐离渐远的站台,我长长地嘘了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是如此怀念坐火车去远方。

坐火车一直是我心目中最浪漫最理想的旅行方式。乘飞机,在我看来,是最孤独的行旅。且不说在硕大拥挤的机场,你和熙熙攘攘的人群是隔绝的; 登上飞机,前后左右都被人围绕着,你却更孤独了。左邻右舍被固定在自己的坐位上,都避免和对方有任何眼光的交流。大家礼貌,冷漠,疏远。即使你看向窗外,几千上万尺下的大地上,高山平原,河流湖泊,灯火辉煌的城市,车水马龙的高速,都远得和你不相干。而近一些的云彩,落日,和半弯的新月,出尘脱俗,更和你不相干了。开汽车呢,个人被囚在高速奔驰的钢铁架子里,又要时时避免和拥挤道路上别的钢铁怪兽的碰撞。这样自然少了一分闲适,多了些紧张累赘。而火车,是一个缩小的社会。也许是可以移动的有限空间,也许是催眠似的火车行进的声音,不管是什么,火车上的人们不是孤独的。左邻右舍交换着各色的零食,聆听着彼此的故事,一起叹息欢笑。陌生人之间却更能敞开心扉。即使是几小时十几小时后就要各奔东西,这一刻人和人是有缘的同车共舟人。

最初爱上的是两根伸向远方,似乎没有尽头的铁轨,和一格格雨淋日晒褪了色的枕木。少年的我和他曾经以为自己这样一直走,就会走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那里没有畏惧,没有自卑,没有歧视,没有偏见,没有责任,没有过错,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铁道两旁的夹竹桃花轰轰烈烈地开着,发出浓郁闷人的香气,而天边的日色正在渐渐消逝。我坐在尚有太阳余温的枕木上,想哭。他,却在微笑。我第一次知道微笑原来也是悲伤的表情之一。

真正坐上火车去远方,却是要等到自己终于离家上学的时候。那三十几个小时不眠不休的心情,真的是海阔天高。我贪婪的眼睛不放过沿途的任何一个风景和风景里的人物。秦岭山间河谷里洗衣嬉戏的女人们,黄土高原上闲闲归家的农夫,深夜小站上高声叫卖烧鸡的小贩,城市马路上骑车上班的匆匆行人——他们在我眼前一掠而过,我们生命的道路可能永远不会再交汇。然而我固执地认为,他们和我的生命是有关的。这种神秘的关联,可能我到死都不会明了。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

最爱的是夜里停靠在站台上,对面也停着一列过路的车。我望着灯火通明的车厢,人们有的在睡觉,有的在交谈,有的在走动,有的则在车厢口抓紧时间抽烟。几分钟之后,我们会向不同的方向飞驰。然而此刻,他们是我们的镜子,他们就是我们。记得小学时爱读舅舅的《收获》和《十月》,有一篇小说写的是两个中学同学,都去了东北农场做知青。男孩子突然很想那个女孩,就请了假坐上火车去看她。在路上一个小站上,他看到女孩子正坐在对面的火车上。冰天雪地里,他不停地擦着车窗上的雾气,向她挥手,希望她能看到自己。火车慢慢地启动,她的身影也不见了。他们就这样错过了。那个年代流行伤痕文学,我不记得结局不过想来也不会是美满的。我年轻的时候顽固地相信缘分,从来不知道爱情是可以自己去争取的。所以每次看到对面的火车,心里竟会有些期盼有些紧张:如果错过了可怎么办?人生里有那么多次错身而过的列车,怎么知道这就是或者不是他所在的那一列火车呢?

现在在西去的火车上,我靠窗坐着,看着夕阳下飞逝的城市和乡村。 好多年来,我是女儿,妻子,母亲,我抓紧了现实,放弃了幻想。而在这一刻,我独自一人,我在终点和终点之间,我在身份和身份之间,我在现实和幻想之间。 我是液体,不是固体。我在奔向某一处,但尚未到达。

我是在路上。



荻花 发表评论于
回复娅米的评论:

所以我现在送人只送到车站和机场前。。。不过,我还是爱进去接站/机,还爱早去,喜欢等人的感觉。
娅米 发表评论于
我也喜欢坐火车的感觉!不过,以前很害怕送别时月台上那份凄清的感觉。
荻花 发表评论于
回复海上云的评论:
谢谢,生活在美国就不如在欧洲,真是没有坐火车的机会。讽刺的是,底特律的汽车制造业有意毁了美国的公交系统,现在自己却面临危机。

海掌柜,年关还没到,你就开始催债了?现在全文在我电脑上搁着。我想等一两个月静下心来回去再看,到时候再决定发不发。不过林芳的故事基本是完了。她并不是主要人物。就是因为这段相对独立,我才先发的。
海上云 发表评论于
现在想来,已有15年没坐过火车了。

写得很有味儿,淡淡的回忆,有些淡淡的伤感。

那个《林芳》的全版呢? 真吊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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