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四日美国国庆日在桃树街长跑(Peachtree Road Race)已成了乔治亚州亚特兰大市的一个传统。每年都有约五万五千人痴痴地在这条都会长街上用近乎宗教狂热的态度,在炎夏炙热的阳光下奋不顾身地,随着人潮向前冲。他们付出这番热劲难道只为了换取在10公里外终点时的一件印有桃树街长跑的T恤?付出那么多的体力干劲,得到的回报却只是一件相当粗糙且价廉的汗衫。这些运动狂热份子,他们的脑筋难道在权衡投资与回报利率计算方面竟那么差劲?或是他们在挥汗狂奔之时,所要追逐的,另有洞天?怀着这种探祕心理,我十一年前第一次踏足桃树街长跑。像一个初尝毒品的无知少年,我从此泥足深陷,不能自拔。至今我仍逃不出桃树街长跑那催眠般的无形魔力。付出25美元,跑十公里路,把自己弄得身疲力倦,腰酸背痛,才拿到一件无论设计或质料都难登大雅之堂的汗衫,而仍然觉得欣喜若狂。这不是中了魔是什么?十一年来,我每年都在这魔力催眠下近乎虔诚地付出我的汗与钱,而且无怨无艾。
原来,桃树街长跑的乐趣之一就是在等待起步跑前那段时间里。长跑的起点就在“黎诺”商场(Lenox Mall)。此刻,商场的邻近人潮汹涌。由地铁站出口像蝼蚁般密密地向商场中心漫延。大家意气昂扬,步履兴快,犹如要赶赴盛典。不同的是,人丛中没有衣香鬓影,没有珠光宝气。只穿着有如久尝富贵后,要反璞归真的粗衣素服。自然这只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的痴想。反璞归真并非人人想。相反,不少人想的只是如何用稀少的布料来展露自己的胴体。壮男妙女各显风骚。还有更多穿着奇装异服的男女,头载异冠,面涂小丑顏料,出尽浑身解数想吸引行人的注目。如果踫巧的话,说不准还会遇到电视台的访问或摄影师那探奇的镜头所青睐,可以“出位”。不必介意别人当我出洋相的眼光,却自我浸淫在出风头的喜悦中。
乐声抑扬中,一些身穿运动衣袄的大众如中了魔咒般地手舞足蹈,随着乐韵或是轻舞,或是拍手唱和。热烈的气氛好比一个城市嘉年华会。商场的上空,三两架维护治安的直升飞机在盘旋。螺旋桨搅动空气时发出的声响,在平日肯定会引人焦虑,但此刻却和四周保安人员那虎视眈眈的目光构成一团令人觉得安全的天罗地网,圈着其股掌中如痴如醉的众生。我也在乐韵中暂时迷失了平日的拘谨,将羈绊在内心的那份狂野释放,开怀叫嚷嘻笑。
轮到我蚁步般抵达跑步起点时,群众欢呼叫嚷。我情不自禁地忖度,这份狂热,是否有点像当年红卫兵在天安门前吶喊的情形?或许此刻只是个小巫而已,但已足够沸我热血,撩我烈性,促使我勇往直前。然而,在我还未起步前,这桃树街长跑的冠军早己有了得主。那几个飞毛腿,在二十多分钟内便跑完十公里。我们这辈乌龟群众,要指望的,自然不是那玉兔的冠冕,而是以毅力及坚忍,乌龟般的爬到终点。这自然要心无旁骛,视奖项名次为无物的心境才能令自己安然跑毕全程。
在这个城市运动嘉年华会内,没有漫天飞舞的彩纸缎带,却有沿途击掌凑热闹的路人,彼此呼叫,为我们这群奋步前冲的人吶喊打油。一些路人手持水枪向我们这群可怜复可笑的人喷射。有人嫌水枪太小儿科,干脆用水管哗啦啦地喷射。平日,这种行径定会惹人非议,但今天却受到被酷热烫熬的跑步者欢迎。大无畏的穿越那迎头喷射而来的水柱,我不禁想起泰,棉,寮等地的泼水节。在来美国前,我曾在菲律宾的印支难民营内生活过一段日子。有一次适逢泼水节,在寮国朋友的关照下,我初尝泼水节的欣悦。步进柬埔寨人及寮国人聚居的区域内,接受他们以泼水来表达的祝祷,令我高兴莫明。此刻在桃树街上奔跑,穿越那些被阳光激射成彩虹的水花,顿时觉得自己像长了一对翅膀,飞进彩虹水雾间,重活在那令我此生不忘的第一个泼水节。
沿途每隔一英哩左右便摆设长桌,上面叠罗汉似的堆砌着一只只宝蓝色的纸杯,里面盛载的虽然不是琼桨玉液而只是白水,但疲惫的身躯此刻却觉得这白水鲜美如甘露。然而好胜的心理却不容许自己停下步来浅斟慢尝。牛饮一番后随手把蓝纸杯及杯内还余大半的水向空拋出,再看着它随着水滴弧线落下。这番动作在平日可算违法,随地拋垃圾,岂得人容?此刻,却遍地蓝纸杯,犹如嘉年华会内飘舞堕地的纸彩。隔不多远,一家超级市场的几个员工手托着糕饼点心,站在路旁向跑步者奉送。这番好意似乎用错了地方,因为怎能指望参赛者一边跑步一边吃饼点?
路的左边,一间专门放映外国电影的小剧院“园丘剧院”(Garden Hill)正在上映山田洋次(Yoji Yamada)的名作“黄昏清兵卫”(Twilight Samurai)。这部在国际影坛上备受赞誉的日本武士道电影却默默的瑟缩在墙角上。今天有五万五千个人在它面前跑过,但有谁会像我那样向画片注视,知道它的来历有几人?更别说认出画中人是真田广之。小剧院旁一间画廊挂着一幅我心仪多时的油画,在那里清醒地注视这群跑步者。我每天上班下班总驾车经过这画廊。我总对这幅油画投以欣羡的目光,总希望有一天它会挂在我家中的厅堂与我朝夕廝磨。画廊旁数步路是间食肆,门前站着一伙人围观,扬声器播着闹耳的摇滚乐,但旋律轻快振奋人心。前方一间长老会教堂前的草地上围观者中,有一牧师口中喃喃有词,手上挥动着水滴,为参加这运动嘉年华的人洒圣水祝福。
再往前一点,过了West Pace Ferry街, 路的右边矗立着一座大厦,英国人气歌星 Elton John的寓所就在里面。他一年365日中恐怕待在这寓所内不够一星期,但光是寓所内收藏的艺术照片,就曾经在High艺术博物馆内单独佔了一个展览厅。这一段路教堂特别多。桃树街十公里长跑中共有八间教堂。其中有四间密集在这短短1.6公里内。往前便是 Peachtree Battle。这儿是全程最低点,所以跑到此处还不算太吃力,而且已过了五公里。看着手上的时计,我用了不到三十分钟,还好,差不多每一英里(1.6公里)需十分钟。这没什么可喜,那个飞毛腿冠军,不用三十分钟已跑毕全程。幸好我从没有要摘冠的野心,所以亦知足常乐。
别以为桃树街长跑只是给年轻力壮的人。参加者中有华发盖顶的老人,秃顶的年轻小伙子,乳臭未干的孩子,男男女女,燕瘦环肥,有人肥硕如海豚,笨重如狗熊,一样在路上忘我地疾跑,亦不会有人讪笑。相反,暗地里为他们的果敢精神暗暗喝采。不同肤色种族或体态?毫不相干!这是跨越文化的城市运动,不怕被人品头论足,更不怕名落孙山。彼此互不相识的人,在擦肩而过之际,互相打油豉励。我身旁一位黑人看见我气喘吁吁便笑着对我说:“老友!看来你需要一瓶啤酒补气。”我笑着回答:“不,我需要的是一剂类固醇(steroid)注射液。”类固醇是违禁的助长运动药物。他听后和我开怀大笑。
打油鼓励的形式很多。通常是在路旁吶喊助阵,或摇铃助势。有人在路旁手持大字标语:“你做得很好!你一定行!加油吧!”有的标语趣味横生,例如:“拚命跑!犹如你刚偷了东西”。今年正值竞选年,所以带有政治性且妙语如珠的标语也到处可见。印象最深的是,有一群人身穿同一顏色及设计的 T恤,上面写着 “Run Against Bush”。这里一语双关,英文 “Run”可解作奔跑或竞选。于是此句便可解释为“和布殊竞跑”或“为了反布殊而奔走”。如此具有政治性的言论也能嚣张声势,旁若无人地公开表露而且不怕被秋后算帐,这便是美国自由民主的可爱及可敬之处,也是美国宪法内所提倡的言论自由的最高礼赞。
快到“别慢医院”(Piedmont Hospital)时,我开始气喘如牛。这是全程中最徒的斜坡,地高约900呎,绰号“心碎坡”(见Atlanta Journal Constitution, 07/03/2003, C1页)。跑步者至此大多要慢下来步行。平日驾车经过此处从不觉得它倾斜难行,但当你的双腿需要和地心吸力竞赛时便知道它的泼辣,平日的温婉今天竟变成毒辣,令人跑一步便得停一回。为了保持体力,我慢步走过此斜坡。不停犹自可,一旦停下来,要重拾冲劲便变得困难倍增。两条小腿肌肉绷紧。我真的要一剂类固醇!或一个担架!
过了心碎坡,穿越横跨85号公路的桥樑。这里是条坦途,总算可以喘口气。路的右侧是一间仿古建筑的教堂。教堂的外墙用土黄色的大石砌成,旁边的钟楼彷彿像城堡。我一直觉得它很美。有几次路经此处,看见人家举行婚礼,更觉神迷。此刻远处传来教堂钟声,悠扬悦耳。在亚特兰大,很少听到教堂钟声。所以此刻的嘹亮钟声令我思潮涌现。
快要接近伍道夫艺术中心(Woodruff Art Center),精神为之一振,此处还有最后一个斜坡,捱过这难关,离终点便只有两公里左右。围观的路人开始多了。有些参赛者已经拿着到达终点后领取的T恤在引以为荣地把它当旗帜般招扬,言下之意是,再努力点,便可拿到这奖品。吶喊及加油声中,彷彿自己成了风云人物,有群众在夹道欢迎。但有这种想法是件可怕事,这意味着潜意识里有虚荣欲。实在不可。还是放下杂念,奋力向前冲剌。无奈愈是近终点,路愈难行,皆因前后左右都是人。需要左躲右避,穿越人障。前面高架在路中央的铁栏上,摄影师的镜头伴着相机快门急剧转动,努力的企图捕捉住每个参赛者在最后冲刺那刻的光荣片段,将那稍纵即逝的片刻捕捉成永恆的记忆。目的当然是想你以金钱来购买这片刻的个人成就记忆。
终于看见终线。像我周遭的人一样,用尽最后尚存的一丝精力,我将自己那极度疲惫的身躯勉力挤过那狭窄的终线时空。我又完成了另一次个人体力挑战。在没有什么成就的平凡人生里,能够靠毅力及意志去接受这个体力挑战并跑毕全程,确实能带来一些对自己而言意义深厚的满足,也许这就是令我对桃树街长跑着魔,且年复一年花钱找难受的原因之一。
过了终点,拖着近乎虚脱的身躯,勉为其难的步行到事先己约定的地点和其他“难友”见面。艳阳青草地上,喝着甘露般的清水,大家互诉竞途上的哀乐。白云青天当头,彼此融融话语半天,久久不忍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