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城深秋,红叶飘落。我收到了一张生日卡,才蓦地想起,原来自己的生日快到了。
我很少做生日,常常是在这个日子悄无声息的溜过去以后,才忽然想起,知道自己又长了一岁。
但今年有点不同。屈指一算,自己刚好五十有五,按照孔圣人的说法,刚好在“知天命”和“耳顺”之间,也就是说,已过知天命,却仍未耳顺。而按现代人的标准,大概算是从中年步入老年的分界线吧,尽管自己是老大不愿意承认这一点的。
人到了一定岁数,就喜欢怀旧,回首前尘往事,对自己已经过去的大半生,点评点评,盘点盘点。有人建功立业,有人安于平淡;有人故土难离,也有人四海为家。我认为自己是个不太安分的人,小时候就常常有一种冒险的冲动,不喜欢永远呆在一个地方,而命运也恰恰为我安排了一段漂泊的人生。
回望过去,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叶浮萍,总是飘飘荡荡,不知何处是归宿。所以,我把这篇回忆文章定名“浮萍记”。
京山-
我是个没有什么乡土观念的人,记得小时候填履历表,籍贯一栏我总是填湖北京山,但那个地方对我来说,只是一个遥远的地理名词而已,因为从我爷爷那辈起,就已离开了家乡。几年前我曾去过一次京山,一位远房的大哥指着远处的一片菜地告诉我,那里就是我祖上房子所在的地方。
罗定-
我的出生地,是广东罗定,一个贫瘠的粤西小县城。对那里,我同样印象模糊。当年我父母都是四野的南下干部,在那里搞土改的时候,生下了我。在我4-5岁的时候,父亲就奉调离开了,从此,我再也没有回去过罗定。
虽然我对罗定没有什么记忆,但她有一样令我引以为傲,当年19路军军长蔡廷楷就是罗定人,这支部队也有许多罗定子弟。一二八淞沪抗战,这些罗定兵口里喊着“丢那妈”冲锋陷阵,不少人为国捐躯,现在广州沙河还有个十九路军陵园纪念他们。
江门-
这个城市地处珠江三角洲腹地,是个人杰地灵的鱼米之乡。她和我似乎有着某种缘分,因为我人生中有两段时光是在那里度过的。从幼儿园到小学一年级,我在江门度过了一段愉快的童年。家门口就是西江,我每天沿着江边去上学,常常会见到纤夫们拉着船逆江而上,他们赤着脚,赤着膊,有时口里还吟着号子,拉着纤绳一步一步向前走,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纤夫,作为人类贫穷和苦难的象征,给我幼小的心灵留下难以磨灭的记忆,对他们,我充满了深深的同情。
命运再一次把我送到江门,已经是30多年后了,人到中年的我,到那里是为了谋生,我在那里工作了将近8年,先是帮老板打工,然后自己也当过老板,商海沉浮,起起落落,把自己人生中一段宝贵光阴留在了那个地方。
珠三角这方水土曾养育过中国近代史上几位杰出人物,从江门到中山孙文故居和南海康有为故居都只是一小时车程以内,而梁启超故居就在咫尺之间的新会,附近就是著名的小鸟天堂,当年巴金的一篇散文让这个榕树小岛全国知名。
肇庆-
如果有人问我,你老家在那里?我的脑海通常就会蹦出这个地方 – 肇庆。这是位于广州以西100公里的一个小城,南边是西江,北面是七星岩风景区,风景如画。我在那里度过了少年和青年时代,人生中一些最难忘的记忆都发生在这里 - 有愉快的往事,也有沉重的回忆;带过红卫兵袖章,也做过黑七类崽子;当过工人,也下过农村;还有批林批孔,路线教育,以及考上大学时的欣喜若狂…
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肇庆是一个国家级的风景区,当年陈毅元帅造访肇庆七星岩后,曾赋诗一首,把她誉为桂林之山和西湖之水的结合。诗云:
借得西湖水一环,
更移阳溯七堆山。
堤边添上丝丝柳,
画幅长留天地间。
广州-
也叫羊城,中国南方最大的都市。世纪初叶,在这里,革命者率先举起反清义旗,进而结束了2000年的皇权统治;世纪末叶,也是在这里,又率先开始了一次意义同样深远的改革。在这里,我读完大学,进入一家大国企工作,然后找到自己的另一半,结婚生子。就这样,在整个80-90年代,我和大多数国人一样,追随着历史的洪流,经历着彻底颠覆过去 – 不但颠覆过去20年,而且是颠覆过去2000年 - 的改变,见证了这场进两步,退一步,兜兜转转,艰难曲折的改革历程。
深圳-
在这段时间里,我还在深圳呆了将近4年。如果要问我,对那个地方如何评价?我想我会引用一位诗人对纽约的评价:“如果你爱一个人,送他去纽约吧,因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一个人,送他去纽约吧,因为那里是地狱。”我只需要将城市的名字改一下就行了。
深圳是天堂。这里集中了中国最优秀的人才和最雄厚的资金,有人白手起家,终成大业;有人巧取豪夺,一夜暴富。这个城市的发展速度,是光速。只用20年,竟从10来万人的一个小县城,膨胀成一个700万人的超级大都会,这在地球历史上是从来没有过的。往往一栋大楼才建好几年就被拆掉,代之以另一栋更高更豪华的大楼,两年不去,你就会认不出从前的地方。
深圳是地狱。这里有无数的合资工厂/血汗工厂,我曾在一家纸品厂当过一名部门小经理,那家工厂每周7天/每天24小时运转,只分两班,也就是说,12小时一班,农民工们常年累月,像机器一样工作,赚取那点微薄的工资。外面,处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有桑拿发廊一条街,还有白粉一条街,更有一条二奶村。光怪陆离,不一而足。
香港-
小时候,有时会见到邻居的香港亲戚回来,他们给我的印象,是举止斯文,服装怪异。在学校里,老师告诉我们,香港是资产阶级的臭港,是富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我也曾和几个同学偷听香港的广播,感觉十分的新奇有趣。在60年代末和70年代初,曾掀起了一股偷渡热,我所认识的人里也有跑过去的,但我只是当作新闻来听听,从未想过自己也会去那里,因为无亲无故的,跑过去干什么?
想不到的是,在90年代中期,香港回归前,机缘凑巧之下,我成为一名香港居民。站在旺角街头,高楼大厦林立,霓虹灯闪烁,我有一种做梦的感觉。
那时许多初到香港的内地人,都以为这里遍地黄金,就看你会不会捡了。我自忖自己除了英文差一点,别的一点不比那些香港人差,跃跃欲试地就想大干一场,却马上就挨了当头一棒。
有人怂恿我去炒黄金,还免费举办培训,有人现身说法,几个回合就本钱翻番。我被打动了,本钱全部投了进去,结果可想而知,一轮大跌,连渣都捞不回。那天晚上,我独自来到尖沙咀海边,看着维多利亚港的璀璨灯光,呆坐了一夜。从那一刻起,我才真正知道,什么是资本主义。
美国,亚城-
浮萍继续飘荡,最后竟然会飘洋过海,来到美国。这个国家,曾经是我们这一趟读书人梦中的国度。在80-90年代初,出国热持续发烧,我大学的同学走了近一半,其中大部分去了美国。我也曾想尽办法,希望能搭上这趟车。但在两次失败的签证后,我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当美国领事馆的一纸移民通知寄到我手上时,我还真有点茫然。已经年过知天命的我,还要面对新的诱惑,再作一次人生的选择。这时,时光已经是21世纪了,中国人的生活和观念都已大大的改变。去,还是不去?的确是一件费思量的事情。最后,我决定去,带着妻儿。我们的理由是为了孩子,和许许多多选择出国的父母一样。但是,我知道,自己内心深处不时躁动着的那种不安分,也是重要的原因,因为,既然是一叶浮萍,注定了不会永远停留在一个港湾。
就这样,我们来到了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伟大国家,开始了新的生活。来美没几天,我就开车上路,再过几天,就勇闯85号州际公路。置身于滚滚车流之中,再一次,我又有一种做梦的感觉。
我喜欢美国,喜欢亚特兰大。喜欢这里繁花似锦的春天,天高云淡的夏天和满目金黄的秋天,冬天差一点,但也不算太冷,还能看到下雪,这对一个南方人来说,还是挺新鲜的。
五十五岁,人生已经过了一大半了…, 浮萍啊浮萍,你倦了吗? 你厌了吗? 下一个港湾在哪里? 浮萍问清风,清风呼啸;浮萍问波浪,波浪翻滚。那就继续乘着清风,随着波浪吧,也许有一天,会飘回原来的地方,因为,地球是圆的。
美国,亚特兰大
2009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