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节梦醒无论如何都要在 H 市过,她的理由很充分:“我都连着两个春节在你家过了,这次也该轮到我们家!我都两年没跟自己家的人团圆!而且你妹妹五一节结婚,我们总要回去的。”
张允鑫说:“可是我们平时住在这里,想什么时候团圆都可以回家。我家里远,只能一年回去这么一次。”
梦醒说:“那你暑假回去好了。”
张允鑫说:“你没有暑假。”
梦醒说:“我算老几啊?你爸妈想你,又不是想我。”
张允鑫说:“话不能这么说,他们很喜欢你,也想你的。”
最终拗不过梦醒,他们还是留在 H 市过年,张允鑫趁机专攻 GRE ,要在寒假里把成绩提高一截。
梦醒让张允鑫寄一笔钱回去,这一点上她一向大方,所以上至公婆,下到小姑,就算张允鑫本人都无话可说。
郑义成也回家过年。两家人聚在梦醒的新房里团聚,按照在北方的风俗,大家一起包饺子。
除了张允鑫和志醒,几乎人人都会包。
梦醒的玻璃餐桌显然太小,吃饭的时候,郑义成和志醒端着碗到沙发茶几那边一边吃,一边私聊。
志醒学业已经完成,因为他是旁听,只能拿结业证书,自然无法在比较正规的单位任职。他跟几个同学组建一个乐队,在本市几个酒吧演奏,同时跟着义成爸爸身后接些私活做,养自己不成问题,只是收入不太稳定,也没有什么保障,梦醒妈妈很担忧。
梦醒爸爸倒是本着车到山前必有路的态度说:“他这是刚开始,总会好起来的,不用担心——搞艺术的人都要穷一阵子。”
大家绝口不提郑义成那段没有结果的爱情传说,都知道他转业后,这段感情不了了之,没有了下文。
志醒一边吃饺子,一边开玩笑地说:“姐,你还记得不记得我们来 H 市前最后一个春节,也是两家人一起过的?咱们三个人凑在一起聊天喝酒,你喝醉了,发酒疯。义成哥不让你喝,你偏喝,喝完了还唱歌,闹了两个钟头,害得义成哥给大人骂了一顿,说没管好我们。”
郑义成笑着说:“别提了,她要是不发酒疯,我还不知道她唱歌跑调,居然能从渤海湾跑到乌鲁木齐!”
所有的人,包括两家的大人都哄堂大笑。梦醒红着脸说:“你们这些人真坏!我那是唱得少,所以跑调。我现在卡拉 OK 唱得很好,很受欢迎!”
志醒到电视机柜子下面乱翻卡拉 OK 带,说:“要不你现场唱一个证明一下,否则就是吹牛。”
张允鑫打圆场说:“这个我来证明,梦醒她有伴奏带的时候不跑调,没有伴奏带的时候有点跑调。”
吃完饭他们接着喝茶聊时事,他们分散着坐在沙发上,椅子上,吃着花生瓜子,高谈阔论。房子朝南,房间里人多,又开着油汀,暖意融融。梦醒坐在椅子里,看着一屋子的亲人,气氛有如沙龙,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她自结婚以来,跟这种气氛久违了。张允鑫学理工的,对于政治文化的见解没有多少,也不喜欢这种他认为毫无意义的“吹牛”,偶尔来几个他的同事或者同学,大家凑在一起,也免不了要说些社会热点问题,梦醒稍微多说几句,他觉得被抢了风采,就会嘲讽地对客人说:“你看我老婆,什么都懂,好像博士一样——她这人,就一张嘴了。”
他说第一次,梦醒当作没听见,忍了。他说第二次,她没跟她计较。他说第三次,她当场反驳回去:“可惜啊,你这么高的学历,连张嘴都没有!你是不是觉得愚昧是一件很光荣的事?”
张允鑫脸上讪讪的,客人也跟着不好意思起来。等到送走客人,梦醒直直地问他:“怎么样,在客人面前被人讽刺挖苦是不是很舒服?张允鑫,我忍了你很多次,再一再二不再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果你自己不想被别人当众羞辱,就不要去当众羞辱别人!”
张允鑫嘟哝着说:“你一个女人,不要那么咄咄逼人好不好?”
梦醒冷笑:“是啊,女人不是人,不该有思想,不该有独立见解是不是?你是不是女人生的?你为什么不讨一个无知无识的农村女人做老婆?!”
那天下午,冬日的房间里封闭着,志醒和郑义成一边笑着喝茶,一边抽烟,一边跟梦醒爸爸和义成爸爸谈论着国际国内的政治形势,热点新闻,张允鑫在旁边沉默地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话。青烟袅袅,梦醒忽然对于香烟的味道不是那么讨厌,还感到很亲切——张允鑫不嗜烟酒,家里一向没有这种味道——郑义成背着光坐在窗前的单人沙发里,脸上一片阴影,微微地笑着,看不出什么情绪。
当他想掩饰什么不好的心情的时候,脸上就会有这种微风般的笑容——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的这种笑容毫无内容,是一张面具。
梦醒心想,那一段不了了之的感情,一定让他受伤很深,才让他在大过年的时间都开心不起来。
临走前,他们才到楼上参观梦醒的整体装修。郑义成看他们卧室的墙壁光秃秃的,问:“梦梦,你们没拍婚纱照吗?”
梦醒回答:“不是太喜欢,都拍得千篇一律。义成哥,你什么时候帮我们拍几张合影好不好?”
郑义成说:“那今天来几张吧。”他带着相机来的,给这次聚会拍了好几张照片以兹纪念,其中有一张全体人员合影用的是相机的自拍功能。
于是他们回到一楼,梦醒坐在沙发里,张允鑫在她身后拍了几张。无论郑义成怎么让张允鑫调整表情,最后拍出来的结果是,梦醒的表情很放松,张允鑫的表情总是有些别扭,紧绷,不自然。
梦醒看到那些照片,庆幸自己没有到影楼去白花钱,否则白花花的银子砸下去拍成这种表情,哭都来不及。
第二天张允鑫要在家里复习 GRE ,梦醒对他说:“我约了义成哥出去吃饭,中午不回来吃,要么你到爸妈家吃,要么你自己凑合一下。”
张允鑫很不高兴,他希望梦醒哪里也不去,在家里陪着自己。他说:“你把义成哥约到家里来吃好了。”
梦醒说:“我有些话要对他说,在哪里都不方便。他这个人,有什么事不想让大人知道,当着大人的面,怎么问他都不会开口。他跟你不太熟,更加不会说,所以我还是跟他在外面吃比较好。”
张允鑫生气地问:“你们有什么话不能当着人说?”
梦醒耐心地解释:“我想问问他跟那个女人的事,顺便安慰安慰他。昨天我看得出来他不开心,这样什么都闷在心里要闷出病来的。他在家里的日子就那么几天,我要抓紧时间。”
张允鑫更加生气:“关你什么事,要你多管闲事?”
梦醒诧异地说:“你怎么这么说话?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是我哥,他的事怎么不关我事?”
张允鑫冷笑:“他是你哪门子的哥哥?你们是一个爸爸,还是一个妈妈?你不要太把自己当根葱好不好?”
梦醒气结:“你这是什么话?我们结婚,他送多重的礼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收下礼金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我跟他没关系?张允鑫,你什么意思啊你?结婚前我说你要通过他的审查的时候你怎么没意见啊?”
张允鑫板着脸不说话。梦醒想再说什么,又无从说起,看看时间来不及,只好自顾自地出门。
春节期间,很多饭店都关门,也有些小饭店开着门,在外面吃饭的人不算少。梦醒和郑义成找了一家不太热闹的店,坐在靠窗的座位,一边晒太阳一边吃饭。
郑义成问:“怎么不把小张叫出来一起吃?”
梦醒说:“他要复习出国的考试。”
郑义成微笑:“这么用功?呵呵,我们不行啊,出了校门就没有动力再读书了。”
梦醒凝神看他一会儿,冬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斜斜地晒进来,落在他的脸上,显得他看起来有些开朗似的。郑义成讪笑着说:“你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花?”
梦醒解释:“我们很长时间没见面了。义成哥,我给你写的信你收到了吧?为什么不回信?”
郑义成脸上一滞,随即笑笑说:“那个时候心乱如麻,不知道该怎么回。不过谢谢你这么支持我——我知道,就算全世界都反对,你总是支持我的。”
梦醒问:“你们现在算结束了吗?为什么不能坚持呢?”
郑义成收敛了笑容,望向窗外,半天才说:“梦梦,两个人的事,不是我一个人说坚持就能坚持得了的。很多事情,特别是牵涉到很多利益,很多方方面面的事情,有太多的无奈。”
梦醒生活阅历有限,不能明白为什么两个人相爱却非要分开。她问:“为什么会爱上她呢?你周围没有别的女孩比她好吗?我听说她是农村出来的,还有个孩子——”
郑义成显然不是太愿意去触动这段刚刚过去的往事。他简短地说:“我也不知道。她虽然是农村出来的,也读到高中,还是很有见识的。她很好学,人也比较倔强——梦梦,我们别说这个好吗?说说你跟小张,你们怎么样?看起来你很幸福,过得不错。”
她幸福吗?她快乐吗?梦醒认真地想想,觉得她跟张允鑫,虽然也有争吵,有时候吵起来还很厉害,但是应该说她还是幸福的吧。她觉得至少他们还相爱,至少他们还在一起,没有像义成哥那样,由于种种不得已的原因被迫分开。
只要在一起,只要还相爱,应该是幸福的吧,这世界上有多少人相爱却不能在一起,他们应该珍惜,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