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波《莲波词话》

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天际凭掌握,刹那化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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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得朋友来信,获赠《鹊踏枝》一首,心甚喜。莲波少年时初学词,读过一点敦煌曲子词,其中有一首《鹊踏枝》,印象颇深:

      叵耐灵鹊多漫语
      送喜何曾有凭据
      几度飞来活捉取
      锁向金笼休共语

      比拟好心来送喜
      谁知却锁我在金笼里
      愿他征夫早归来
      腾身却放我向青云里

  说的是一女子闺中思怨,恰逢一只不识相的小鸟儿来吱 吱喳喳地唱,一时心中忿忿难平,就把小鸟当了出气筒。这首词,语句平白而活泼,在深深的思怨当中却也有一丝浅浅的笑,尤其令莲波激赏的是词中那种无遮无拦的情感,真的 让人对那女子和那小鸟都产生怜爱之心。敦煌曲子词及其他一些唐初的无名氏词中,常可见《鹊踏枝》词牌,而风格大都接近民间口语,词所表达的也大都是凡人的情事,读起来,总觉得与我的心好贴近的。后来,晏殊嫌《鹊踏枝》词牌不雅,便修之改之,乃为《蝶恋花》。从“鹊踏枝”到 “蝶恋花”,固然是雅了,也符合晏殊一向主张的“富贵清华”之气,但莲波总觉得有点不舒服,仿佛我自己窗前树上天天为我唱着歌的小鸟被赶走了。老晏也是无聊,为了慰他 富贵之后进了他高处不胜寒的冷冷金笼,让莲波在千年之后,抬眼只望着一片沉默的天空。纵然老小两晏写了不少美 丽的《蝶恋花》,但因了这个心结,我总是不大喜欢。自己要写,便不由地想还小鸟儿一个快乐无涯的自由空间。


【莲波词话 (二)】


  朱彝尊的一首《桂殿秋》,寥寥数字,委婉深挚,莲波一直很喜欢的。

        思往事
        渡江干
        青蛾低映越山看
        共眠一舸听秋雨
        小簟轻衾各自寒

  此词是回忆往事之作,在温柔燕婉之中流露出一种深深的悲凉。词中所叙的旧事,乃是与一女子乘船渡江,于雨夜昏黑的烟波江上。两人彼此有心有意,却依然咫尺天涯。莲波当年初读此词,心中困惑不已——既然“共眠一舸”,那两人已经不是寻常的缘分,那为何词中所流露的关爱,竟是这么无奈?后来读了一点别的东西,方知舸中的佳人,不是别人,竟是词人的妻妹!心中霎时有一种很酸楚的感动,热泪满盈。中国的词人,伤心真的是伤心刻骨,爱人与被爱,仿佛总是天边很遥远的故事。在烟花巷陌里率性轻狂,赢一个青楼薄幸名,这并不是他们真正的期待;同样,有幸能象苏轼对王弗那样“不思量,自难忘”的情深伉俪也是人间难求。而对烟花与妻室之外的那些可爱女子,只能“发乎情,止乎礼”。我因而联想到了李重光与小周后的欢爱传奇:“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划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李煜《菩萨蛮》)而李煜的爱情,最终还算有个结果,他毕竟是个帝王啊。中国的词人,风流也是风流入骨。此词之中最让我心颤的便是最后一句的“各自”二字——万爱千情,尽在不言中了。这是人世间最走投无路的爱情,纵使数百年过去了,莲波还是为它洒下一掬清泪。


【莲波词话 (三)】


  词是温婉的东西,中性偏阴。莲波读词,喜欢那些有关平常人心事的内容。也许生性浅薄吧,大凡豪言壮语入词,总是有点看不下去。苏轼的两首《江城子》——“十年生死”和“老夫聊发”,一则温柔深挚,一则豪迈旷达,我总是偏爱前者,读到“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时,不禁柔肠百结眸顿作流泪泉。至于“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不过读过翻过而已,并不很关心。苏轼的豪言壮语还好,因为他天性中清朗的成分多,胸襟也坦然,读着还并不吃力;若说辛弃疾,我读了要走火入魔,太浓了。说到“纵使相逢应不识”,我倒又联想到了晏几道的《鹧鸪天》,那是另外一种相逢——

         彩袖殷勤捧玉钟
         当年拼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
         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    
         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
         犹恐相逢是梦中

  这是我一直很推崇的词。无他,只因为词中充满了凡人的情感,没有一处不妥贴,没有一处不自然。一首词或其他任何的文字作品,如果表达了一些我从未思考过的思想,即便它再怎样华美、铿锵或投入,我都未必会为之所动;如果表达了我思想所及的内容,却用了我也会用的文字或笔法,我会有同感,但也未必是感动;真正让我感动的是那些我想到过却从未形成语言文字的东西,是那些我张口欲说却又哽在喉头的话语,是我深夜潜然入梦、梦醒却空的一些无所谓有无的遐想或记忆。如果一首词点燃或激发了我心中潜藏着的深深热情或悲情,我将以千遍的低唱或长歌来回报词和词人的钟灵。而这“犹恐相逢是梦中”,真的是好稔熟的情和景。我想,我们每个人,设若有那么一次不容易的相逢,在轻抚他或她双手面颊的那个倾情时分,定然是恍若隔世又近在眼前,柔情万种却酸楚满怀,心中一定充溢着对人生因缘的悲欣交集的无限感怀与膜拜——这,就是词人所谓的、我们所醉的“梦”了。


【莲波词话 (四)】


  读词,我比较喜欢格式整齐的。当然,这就大大地限制了我对长调的欣赏。然而莲波读词,讲究的是刹那间心灵的触动和灵魂的感悟,而长调之铺陈其事,本来就不大对我胃口。《浣溪沙》是我比较喜爱的词牌,一则短小整齐,寥寥六句四十二字,琅琅上口,易于读背;二则下阕之第一二句颇多妙句,往往令人一唱三叹,再三摹玩不已,以至痴迷。纳兰的“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老晏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当称《浣溪沙》中之绝唱,断了后人填《浣溪沙》的路。老晏另外的“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也是另一个高峰,胸中江山之广阔,无人能及。秦观一首也写得不错,且与晏殊之“一曲新词”题材相似仿佛,我们不妨一起看一下:

    晏词:            秦词:
  一曲新词酒一杯        漠漠轻寒上小楼
  去年天气旧亭台        晓阴无赖似穷秋
  夕阳西下几时回        淡烟流水画屏幽


  无可奈何花落去        自在飞花轻若梦
  似曾相识燕归来        无边丝雨细如愁
  小园香径独徘徊        宝帘闲挂小银钩

  两词都抒发了伤春之情,而且基本上只描写了一个几近静态的画面,因此给我的感觉都是一种清空纯澈的美和一种绝对古人的心情。但同样的美与雅,它们的内涵却又是如此之迥异。先看上阕,上阕都是写景的。晏词之景物完全是大写意的,词、酒、天气,这些都是不一定直接入画的东西,真正的实景——一座亭台沐于夕辉之中而已。秦词却是工笔画:小楼、晓阴、淡烟、流水、画屏,精致而纤美。两词的上阕虽都是借景抒情,然晏词情多景少而秦词景多情少。同样的伤春之情比起来,晏词宏观一些。再看下阕,“无可……似曾……”不如“自在……无边……”工整,然而浑成。后者有一种一眼望出去的感觉,而前者则是一季甚而至于一生的浮沉。整体来看,晏词愁则愁矣,却仍笼在一种近于落日的博大的光辉之中,它所体现的坦荡襟怀是无须用精确的词句来表达的;秦词之愁,乃是真正的断肠之愁,它居然把春天愁成了秋天了。莲波个人,当然是偏爱晏词的。但秦词的入画之美,也决不抹煞。
  闲来无事,也填填词的。虽然老晏封杀了《浣溪沙》的后路,但莲波艺不高胆却不小,偶而还是要碰一碰。写过四五首《浣溪沙》,有些都忘了,最得意的还是最近的一首——下阕一二句“苔砌乱堆昨夜月,萤窗空点隔年灯”,虽然很微观,但自己还是颇顾影自怜。老晏的气象是不可启及的,还是努力向少游靠拢罢。记得舟子和了一首,那两句是:“千古兴亡今夜事,几经昏晓长明灯”,后来因为音韵问题,改成“永明灯”。这两句直抒胸臆,读来浑然有英雄气象,可作为不是“半瓶醋”的明证。 :)


【莲波词话 (五)】


  一向推崇阳刚豪放的杜鲁门舟掌门杀上门来,要替古往今来第一大才女李清照讨个公道。见舟掌门也“冲冠一怒为红颜”,莲波只好老老实实地遵命,给易安女士捧个场,也不枉了舟掌门和她之间跨越千年的感应。:)莲波读书,一向对女性作家缺乏足够的重视。倒不是说“同性相斥”,是因为我读书的目的是了解一些自己心灵之外的东西,男人眼中的世界,往往对我更有吸引力,而女性作者的心境,因为离我并不很遥远,故而缺少了一点“距离之美”。但回过头来说,我又并不欣赏纯粹的阳刚世界,又希望他们的笔下能带点稍许的柔媚。也就是说,太近,没有距离美;太远,又没有了心灵的感触。也许我这样麻烦的审美观,正导致了我去沉迷于那些舟子所言的“不男不女”的脚色的词。好吧,言归正传,我来讲一下我比较喜欢的一首易安的词:

      一翦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
    轻解罗裳
    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
    雁字回时
    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
    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
    却上心头

  我读词讲究个“背影”,即不喜欢词人在词中以清晰面目示人——自己的 别人的都一样。而女人作词,若正好有几分姿色,便往往顾影自怜,揣摹不已。登峰造极的便如花蕊夫人——“三千宫女如花面,妾最娟娟”,还要“只恐君王宠爱偏”!李清照的词中,顾影自怜也是常有的,不然,也不会撩起舟子千年的相思。 :)具体的句子舟子都一一列举了,我便不再重复。这首《一翦梅》好就好在美得朦胧,没有什么清楚的眉目,除了最后“才下眉头”隐约出一带淡淡春山外,其余的,便不过一浅浅背影而已。淡淡的身影就好象轻轻点染的中国画,反而倒把一种十分深挚而蕴籍的意境烘托出来了。这就可以说明我为什么喜欢老晏和小晏——“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这些都是词人心中自我的写照,我隔着薄薄词笺望到的,是词人玉树临风的背影。而“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之类则是词人心目中“她”的写照,我能看到的,是一株迎向轻风的幽兰。“背影”也有许多种:风流放浪如三变,形销骨立如白石,而莲波最喜欢的,便是东坡般的峨冠博带和晏氏父子白衣飘飘的玉树临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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