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与我(五)
桦树
转眼期末考试就到,看看左右同学们苍白无表情的脸,我也开始心里发毛,这害怕主要源于一堂必修的创作课: Project 1 。其实这不是高阶课程,但没有学生第一年会选,因为这堂课的成绩与此专业研究生的去留有举足轻重的关系,大家都有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惧和愤怒,这种残酷的自动淘汰制度是心上挥之不去的阴影,蒙混过关丝毫无可能。不过,如今我再一次回想,却理解了系里用心的良苦,过来人才懂得这行的面包不易吃,单凭狂热喜爱和不懈努力是远远不够的,绚丽光环下有多少痴情梦想的人一生穷困潦倒,抑郁而终,其中不乏出类拔萃,才华横溢的佼佼者。所以,如能尽早发现潜质勉强,应即刻棒喝而醒,使其改换生命轨道,不耽误青春年华。
如不是万不得已,我也绝不会一上来就选挑战性这么强的课。开学那天我其实先去了尼克布郎教授的电影批评,他胖乎乎高傲地站在讲台上,大讲耩挼和拿手的符号学,天马行空,学生们丈二和尚摸不到头,我说英文不好听不懂,美国学生们异口同声地跟着说:我们英文很好但也听不懂。呵呵,无论如何,我不宜在英文尚未进步之前选类似的课,因为我的奖学金全凭学业成绩。反复研究了必修课后,最后我决定选英文要求较少的 Project 1 和马克 麦卡锡教授的 E 3 ,这两门都是 8 个学分的大课。
60 多岁的老头马克很酷,高瘦有形,满头华发,穿双长统皮靴,骑一辆乌黑闪亮的 BMW 摩托车。他听完了我的请求,若有所思地扬起眉毛说:“我可以破例收你,但你有素材吗?没有素材你剪什么呢 ? E3 是最后一学期的课,一般需要几年的积累才能选。”我愣住了,走到门口雕像的台前,一屁股坐下,脑子空白。这时正巧同系的台湾学长井迎瑞走过(我曾在他和太太新婚小公寓的客厅沙发上借宿过两夜),询问何事?知道了窘境就说你用我的吧,我有 200 多个小时的素材,没时间整理。我傻傻地看着他,他笑笑说没事儿。
选 Project 1 就不那么简单了,开始我反复要求,导师弗兰克都不点头。他说你完全没有准备,也不熟悉,这是去找死。我说反正都是死,让我试试。后来事实证明我的确太低估了困难的程度, UC 系统有个缺点,就是 Quater 制,一学期掐头去尾除去考试和五个礼拜的讲课,还剩下五个星期左右。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从无到有创作和完成一部作品,是相当困难的,不要说技术性的过程需要很多时间,另外这应该是集体的工作,而我单打独斗,无人帮忙,还没有制作的钱。当时的苦现在想起还不寒而栗,玛丽周末也不回家了,随时准备帮忙却力不从心,唯有天天为我担忧,详情就略过不写了。创作收尾时我写了一段画外音请玛丽来念,玛丽特认真地说:“不行,我说话有一点儿大舌头”。
期末考试考了好几天,真让我长了见识。中型放映室里,学生教授们坐得满满,按学生姓氏的第一个字母排列顺序,一个一个地当场评分。感谢上帝,我姓 Y ,排在后面,先看别人上绞刑架,受折磨。第一个学生走到前面的讲台,自我介绍一番,然后 播放作品,完毕后就是七嘴八舌地评论,乖戾的提问,尖酸的讽刺嘲笑,那刻薄的程度,比万维的茶馆儿还有过之,不过不下三滥。我原本最喜欢口试,可是看到那场面也不禁头皮发麻,这种心理素质的磨练,不是人人禁得起的。事实证明,在此行业,才华远不是第一重要,凡能成就的人,心都要比钢铁还冷和坚硬,能忍胯下之辱,能抢夺,强烈的企图心,无羞耻感,拿得起,放得下,漠视感情。受教育越多和家教越好的人,越会觉得障碍重重,所以罕有在此圈子里生存的。
学生们的作品五花八门,什么题材都有,水平参差不齐,天上地下,至今我还对一些同学的作品印象深刻,现在记录几个:
第一个:布鲁斯穆勒( Bruce Muller ),他的作品表现的是拉斯维加斯附近的沙漠里,夜晚,有一条公路,两只屎壳郎在过马路,它们激烈地讨论着道德伦理等深刻的哲学问题,走到马路中间时,突然一辆巨大的敞篷跑车从头顶呼啸驶过,车上坐着一对青年男女,女郎翘着双腿,咯咯地娇笑,鲜红的高跟皮鞋,鲜红的手指甲,鲜红的嘴唇,他们边亲吻,边放震天价响的音乐,把屎壳郎震了几个跟头,滚回到路边起点。待汽车远去,屎壳郎从昏迷中苏醒,望见满天的星辰,费力地爬起来,又继续过马路,争论的问题也随之更加艰深严肃。好不容易,小短腿的屎壳郎终于穿过了中线快要到对面,这时,那辆敞篷车又呼啸地驶回,此时那对男女已经酩酊大醉,手里拿着酒瓶,车子开得左摇右晃,终于,嘎 …… 一声,把这两只累了半天才走到对面的深沉屎壳郎给压得稀巴烂。
第二个:亚历山大佩恩( Alexander Payne ,主要作品为: The Sideways , About Schmidt ),他拍的是一个 50 岁左右的男人,衣冠楚楚貌似某公司销售经理,他到机场乘机,飞机马上要起飞,他突然憋不住要上厕所,上完后发现卫生纸被用完了,他翻遍所有的口袋和皮包,除了有 5 张 100 美金的崭新钞票以外,找不到任何一张纸,焦急绝望。这时一个胖警察走进隔壁马桶间,脱下警服外套挂在门上,警察完事后出去洗手,职员从隔板下爬过去用警服擦了屁股,然后,意气风发,傲慢地整了整领带,仰头走出去了。
第三个:安德鲁,姓我就不写了。安德鲁长得极帅且骄傲,我第一次见他吃了一惊,眼神深邃,外表气质高贵。但看了他的作品,失望透顶,我还记得作品的名字叫《 Gossip 》,几个穿着庸俗的女人躲躲闪闪,行为怪异,看着令人反胃。后来尽管我和安德鲁还是不错的朋友,但我再也不觉得他吸引人了。
第四个:马托斯,姓我也不写了。马托斯来读研究所前已在好莱坞混了多年,是个有经验的从业者,脾气暴戾,永远一脸愤怒的表情,好像谁都欠他一百万,后期做论文时他跟我大干过一架,我的朋友阿城当时也在场。马托斯事后来跟我道歉,我说不接受,恨死他了!现在同学们聚会时还总是提起那件事来调侃我,呵呵,我说还是不原谅!马托斯的 Project 1 非常特别,是讲一匹白马和一个小男孩的故事,片头整得十分气派,跟真得似的,做工考究,技术一流,我绝不相信是短短几周做出来的。他的作品放完后,教授学生问尖刻的问题,评价太平淡之类的。突然,马托斯大吼一声,目呲崩裂,大家刹时安静下来,连小声咳嗽一声都听得见。马托斯跨到麦克风前,恶狠狠地说:“你们这群该死的笨蛋,知道那白马是什么吗?那是我的生殖器!”全场轰地一声,教授二话没说,给了他个 B 。
第五个:忘了名字,是个脸色煞白神经质的瘦小男生,他站起来刚要说话,五六个人也跟着站起来,举起牌子冲着他示威,大叫不许放他的作品,放映间顿时乱成一团。后来才知道,原来这个学生的作品内容是讲在美墨边境一个什么地方,有专门人畜交媾的,他真实地记录下来了。吵来吵去,作品最终没放,我也没看见人畜怎么交的。
可想而知,第一个期末考试让我有多么地震动,八十年代初期,我来自一个长期精神桎梏的国度,一个命令一个动作,使人压抑到喘不过气。那天,尽管有些美国学生的作品浅薄幼稚,粗燥乱来,但是自然真实,令我心潮激荡,亲身体会到了一种思想的自由。现在我在万维看到很多的争论,网友们能无顾忌地随便说话,甚至下流无耻地对骂,但我总感觉这种所谓的“真”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假,是做作地赶一种时髦,和真正自然的真实不是一个概念。由于长期思维模式的定型,我们很多人对真有本能的畏惧,更严重地说,就是不懂也不相信其存在。
考试结束后,我深深地舒了口气,筋疲力尽,只想睡觉。回到宿舍,屋门敞开着,玛丽在焦急地等我。
“怎么样?”玛丽站起身,小心翼翼地问。
“嗯,运气挺好。”
“别人反应怎么样?”
“说没太看懂。”
“得什么?”
“ A ”。
“我也要看,你带我去看”。玛丽急切地说。
我没吭声,心想小姑奶奶呀,你跟着裹什么乱,我快要累死了,你又看不见,看什么看啊?
“桦树,我也要看”,她又说。
我还是沉默。
“我要看”。她用命令的口气。
……
晚上吃完饭,我把玛丽带到系里的小放映室,让她坐在最中间的位子,我到后面去放。一边放一边给她解释画面,没有加油添醋,就是单纯解释,她专心致志地闭着眼睛看。
我还大约能记得最后的画外音,大意是:
“我 7 岁的时候,平静的生活突然变了,人们疯狂亢奋,学校停课了,父母不见了,剩下我自己。百无聊赖,去父亲的书房,我翻出一本小书,讲的是一个肮脏的老人,住着棍子艰难独行,不知要去哪里,不知要寻什么,只是不停地往前走。走得衣衫褴褛,手脚被荆棘刺破,流着鲜血,还是不停地走。
当时看不懂,但这奇怪的老人从小到大却一直跟在我的脑海里,今天,我突然明白,这个脏兮兮的丑陋老人原来就是我自己。 ”
The end 。
我们俩都没说话,只听见放映机在空转,胶片头卡拉卡拉地响。我站起身,关上机器,没开灯,屋里黑黑的静默。
好久,玛丽叹了口气:“哦,桦树 …… 。”
“看懂了吗?”我问。
“嗯。”
我心里一缩,似乎感受到了玛丽超凡特异的能力。我闭上眼睛,默默地想,上帝也许关闭了玛丽的一双眼睛,然而却张启了她的千手千眼,她能感觉到比蜻蜓薄翼还精致百倍的纤细情感,是我们常人渴求而不可得的。
(未完待续)
12/30/2009 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