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路 (下)
坐牢成了定局后,肖雪茹终于见到了丈夫。之前,尽管想像过他最坏的样子,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等到见了,他身心的萎顿还是让她吃惊。丈夫头顶前端那撮白发已经蔓延开去,就像山火烧过一样。头的侧面还竟然出现了一块光秃,像针一样扎眼。他原先是个圆圆的娃娃脸,眼神亮晶晶的,现在脸狭长得如马脸,眼睛里是一片浑沌。她一再对自己说不哭的,还是忍不住让泪水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牛强无力地挤出话来,说:“对不起你和女儿了。我们…离…离婚吧,免得拖累你们。”这一说,让肖雪茹更加伤心,刚用手绢把面颊上的泪水揩尽,新的泪水又如喷泉般冒出来。她说:“怎么会说对不起我们,我知道你是冤枉的。要坚强地活下去,一直等到出狱。我和你女儿以后还指望你呢。”在她心里,她其实并不这样想。坐了牢,公职丢了,退休金之类通通都归为零了。出狱后,年纪也大了,本来该养老的,再谈创业,跟说梦话也差不到哪里去。他的后半生还得指望她呢。但,不那样对丈夫说,又怎么说呢?她必须要让他感到有用,肩负着责任,不然,他的精神就彻底崩溃了,就走不出现在陷入的的这个荒漠。
分流中心座落在两处山头之间,周围杀气十足。前面武警下了车,就地警戒,犯人们下了车,像木头人一样立着,等待吩咐。押解的警察为牛强打开了手拷,他下了车,走了几步,却突然想起随身带的生活用品还在车上,就急忙返身要去拿。刚走到车那里,后面却响起一声断喝:“回来!”。他一惊,站在那里,发起呆来。过了好一会,才垂头走了回来。
接着,武警们把囚犯们赶到房子那头,让他们围成一个圈,蹲下。今天同来的囚犯只有他特别,其他的大都犯的抢劫盗窃罪,年纪轻,服刑也轻。跟他们在一起,他觉得自己有点不伦不类,跟监管那方是对立的,但又跟被监管这方格格不入。他受过高等教育,又曾经尊为副处级干部,如今已经年过半百,蹲在这些狱友之间,他感觉到一种深重的难堪和孤独。下意识地,他双脚往后挪了挪,仿佛故意要掉队一样,跟那些年轻囚犯拉开距离。
从一开始,他就抗拒着,不愿属于囚犯这个阵营。他也没有想到他真的会变成一个囚犯。在那个工程的投标过程中,他并没有泄露什么情报,他也不是作决定的人,而只是一个经办人员。后来那个商人中了标,完全是一种巧合。事后,他是收了人家的礼,但不是起诉书上说的六万,甚至不是金钱,而只是两瓶茅台酒。那个叫王冬龙的商人后来因为检举有功,得到宽大处理,免予刑事处分。牛强却无法证明没有拿王冬龙的钱。在日夜逼供下,身心如同一根随时就要绷断的弦。一想厅里那些查明受贿几十万的,都没有移送司法机关,只是内部作了行政处罚了事。以为自己即使认了,最多也就是得到一个处分,再了不起,就是撤职而已。不做那个破处长,也少了好多烦人的事,从此可以闲散过日子。这一退,顿时觉得海阔天空。他于是就按照指控的口径,招认了,鬼画符一样签了自己的名姓。
不料,他退这一步,就退到了绝路上。本来是一场闹剧,现在却越演越正经,到了闭幕,已经成了十足的正剧。
妻子先为他找了一个律师,来来往往进进出出忙了几个月,最坏的结果还是不可逆转地当头而来。当然不能服从判决,于是,又委托另外一个律师上诉。奇迹却还是没有出现。现在,他才明白,从被双规那天开始,他就注定要走向铁窗。性格决定命运这个说法并非陈词滥调,它再一次证明了它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牛强人如其名,太牛,也太犟,跟谁都喜欢较真,尤其爱跟领导争个是非曲直,他居然在厅党员整风大会上跟厅长唱对台戏,还一而再、再而三地跟厅领导们叫板。找个岔子,拿他来祭刀,也是迟早的事。律师不过是水面上一根漂着的稻草,只给你一点美丽的虚妄。他是公安厅的人,厅长签了字,把他移送市检察院,市法院接着判刑,高级人民法院接受上诉。过程漫长,有条不紊,转机不时呈现,到头来,却是一场完美的徒劳。原因很简单,不是因为他可能有罪,而是因为公安厅长就是省政法委书记,从检察院到法院,从中级法院到高级法院,绕来绕去,九九归一,都在厅长的手心里绕。结局就是开场,开场就是结局。
肖雪茹远远地看着丈夫,满是心疼,却又无法做点什么,减轻他受的罪。开车陪他来的弟弟说:“姐,走吧,我们去随便吃点午饭,再回来。”她轻轻回道:“也好。”
姐弟俩到了镇上的一个小饭馆里,弟弟从老板娘手里接过菜谱,问姐姐吃什么。姐姐说:“给你姐夫也买点吃的回去吧,还不知道他今天吃不吃得上饭呢。”菜上来,姐弟俩低头默默吃饭,弟弟试图要安慰一下姐姐,却又无从说起。说什么呢?说来说去,都是些套话。“监狱也是所大学。”“姐夫出来,凭着他的聪明,还是可以大有可为的。”“好多富翁都进过监狱呢,说不定姐夫到头来真的也会成一个富翁。”这些宽慰的话都说过无数遍了,再说出口,自己都觉得无趣。
回到分流中心,囚犯们已经不见了。肖雪茹一问,知道把他们弄进去办理手续去了。她恭敬地求看守,把手里提的那盒饭带给丈夫。看守白了她一眼,回她道:“里面会安排吃的,哪里能随便吃外面的饭。是来坐牢,又不是来度假。”肖雪茹这些日子学会了卑躬屈膝,也不在乎看守的冷酷,不待把抬到半空中的那盒饭放下来,又哀求:“我跟着跑了这样远的路,你就可怜可怜我,让我跟我丈夫好歹见个面,好吗?”听到肖雪茹声音都哽咽起来,看守似乎不再忍心拒绝,说:“我进去问问。”
当她看到牛强出门来的时候,仿佛幻觉似的,一点不真切。丈夫就像接受了剃度一样,变成了光头。不同的是,穿在他身上的是囚衣,不是架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