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来来往往
叶城、小五那最近非常热闹,沉星也被搅的不消停,因为莲子现在时常傍晚过来,聊聊天、顺便搭个伙,解决了晚饭再走。
莲子当然不会白吃白蹭,每次她都买点新鲜的蔬菜、水果什么的拎过来。大家都说她太客气了,完全没必要。可她依旧我行我素,说这样她才好意思常来,众人也只好由着她去。
这天晚上,她又买了两条“大白鲢”过来,叶城、小五一阵欢呼,莲子又跑沉星那把她也拉了过来。泉子住村子的另一头,自称在家里就闻到了鱼香味,不请自来了。
又说起莲子每次来都不空手,她摆了摆手,“谢你们还来不及呢,我这是第一次有找到组织的感觉!”
“哎,听见没有,榜样啊!”小五看着吃得正欢的泉子,他是不会放过任何机会揶揄对方的。
泉子嘴里有鱼刺儿,一时无法还击,只能冲着小五恨狠地直瞪眼,沉星他们都笑了。
“你让人把饭吃完再说成不成?”叶城假意帮腔。
“就是!”莲子也忍不住地说。
泉子终于把嘴里的东西咽地下去,末了,他清清嗓子,不慌不忙地说,“小五兄弟,我郑重地请求你别那么目光短浅,等下个月我们那个工程的款子结清了,那时候,我好歹也算个小富了,你别现巴结我就成了。”
小五“拉下脸”,“还好意思提你那个工程,你能叫上唐力、张晓春他们,就不能叫上我和叶城?嘁,哥们一场!”小五憋了好久的话,终于逮住机会说出来了。
春节前,泉子接到一个给游乐场画壁画的活儿,动工是春节后,当时小五在海南还没回来。可泉子心里要是有他,给他去个电话,他不就立马赶回来了?但泉子只叫了唐力张晓春他们俩,连个招呼都没跟他打。为这事儿,他没少跟叶城嘀咕,说泉子不够意思。叶城私下里也觉得泉子这事儿做得不漂亮,平时他们把他绝对是当铁哥们看的。
当着沉星和莲子两位女士的面,泉子的脸有点掛不住了。他摇着头,欲言又止,半天,他才苦笑着,“嗨,我这是比窦娥还冤哪!”
“你还冤,明天都快成大款了?”小五继续挖苦他。
泉子低着头,没说话。
叶城见状有点不落忍地替他打圆场,“哎,小五,唐力和张晓春也是泉子的哥们,没准他们比咱俩还穷,泉子得紧着最困难的先照顾,是不是?”
泉子眨巴了一下眼睛,还是没说话,默默地又喝了一口酒。
小五见泉子有点反常,也怕自己真误解了他,赶紧改了口,“哎泉子,您老也别当真,大帅说的对,那哥俩也得有人带带呀!”
泉子使劲白了他一眼。
小五马上嬉皮笑脸地,“瞧我这自私劲儿,这么一堆榜样在身边,咋就一点长进也没有呢?”
大家终于笑出声来。
只有泉子笑得很勉强,好像内心斗争了好久,他才开了口。“哎,诸位,今天咱们在这说的话,哪说哪了,都别再对外人说了”。
大家都有点摸不着头脑地互相看看,然后一齐望着他。
“这事儿只有我和唐力知道,张晓春年前就给查出来了,乙肝。”
“啊?”这回轮到小五傻了眼。
泉子看着小五,“你知道他老家是河南一小地方的,他下面还有一弟一妹在上学,全家还指他过年寄钱回去呢。这病一来,他几乎要完蛋了,拿啥去看病啊?连检查费还是我和唐力帮着凑的呢!”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们一声?”小五还是觉得泉子做事有问题。“再怎么说,大家一块凑凑,不也可以减轻点你和唐力的压力吗?”
“嗨,要怎么说我比窦娥还冤呢,他小子坚决不让我和唐力告诉大家!咱这是私底下说啊,你们也不是没感觉,他平时就因为自己是小地方来的,多少有点自卑,想事儿也跟大伙不太一样。他怕大家知道了,同情他。又怕因为乙肝,以后别人再躲他。所以咬死了,让我和唐力替他保密。”
众人都无可奈何地摇着头。
沉星也马上记起了那个张晓春,好像几年没洗澡似的,他浑身上下散发的那股“十足的男人味”,令她印象极为深刻。
“那后来你们怎么弄的啊,他还能画壁画吗,那挺耗体力的?”叶城忍不住地问。
“没事儿,他说他们那很多人得了比他还严重的病,还不照样下地、到城里建筑工地上打工,何况他还能吃上北京的药?……春节后又养了一个多月, 等我和唐力先把前期工作弄完了,他也就是跟着去画画!”
小五站起身来,伸出一只手,严肃地对泉子说,“同志,你感动了我。”
两人很正式地握了下手,大家都笑了。
“知道吗,人家给的全部预付款,除了必需的材料费、车马费,剩下的我们全给了他,我和唐力到现在一分钱还没拿呢!”
“哥们,啥都别说了。来,为活雷锋碰一下!”小五端着啤酒杯张罗着。
“泉子,以后没地儿吃饭就过来,真的,撑不死你,也绝对饿不着你。”叶城也诚心实意地说。
泉子让小五和叶城“恭敬”得眉开眼笑,“没说的,哥几个,等我那钱下来,咱转移阵地、去我哪……没说的!”
沉星和莲子对视了一下,虽然没说话,但两人心里都觉得,这几个人,尤其是小五和泉子,看起来经常糙话满口,但内心还是相当有情有义的。
沉星开始建议莲子,有可能的话,最好搬到他们这边来。
“毕竟你一个女孩,单从安全的角度来讲,还是这面好多了,有什么事大家也都会帮忙。”沉星说这话的时候,不由得想起了去年冬天,自己生病、叶城照顾自己的情景来。
莲子一直是个特立独行的家伙。当初她不顾其他朋友的反对,执意搬进圆明园的那个贫民窟式的村里的时候,她就决定尽可能地斩断一切跟“现代文明”有关的事情。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象高更那样,能去塔希堤岛之类的世外桃源。也学不了梭罗,找个瓦尔登湖那样的地方盖个自己的小屋。但她仍然也可以像他们那样,在这个几乎被世人遗忘了的“历史废墟”里,过着她自己的“与世隔绝”的生活。
没电话、没呼机,只有不多的朋友偶而去看看她。两年左右的时间,她心无旁骛、潜心创作,倒也画了不少东西,她对自己的生活还是很满意的。
但沉星的建议也不是让她一点都不心动,毕竟她住的地方环境确实太差了点。
还记得刚搬到圆明园那段日子,除了村子的环境恶劣外,她还遭遇了不少一般女性难以忍受的事——村里有俩无赖,经常在半夜拍她的门,要“帮”她解决寂寞。起初她吓得要命,一听到屋外有什么可疑的响动,就拿一把锋利的水果刀、缩在房间里不敢动。时间长了,她觉得这不是办法,认为后院的房东有责任帮她解决这个问题,否则她只能搬走。总不能画还没画得怎么样,就“壮志未酬身先死”吧?
还好,房东一家听了她的控诉后,非常气愤。两口子一致认为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你俩痞子也太不给我们家面子了!所以,在她又一次被骚扰后,房东两口子站了出来,用那种最原始的、在他们那最管用的一招——半夜骂起了大街。
全村的人几乎都被炸雷似的咒骂声给惊醒了,很多人跑过来看热闹。听来听去,大家也就听出来他们骂的是谁了。都觉得那俩痞子做得太过分,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再说,家家户户都过得挺不容易的,那点房租当然是房东一家很重要的进项了,你再想胡来也不能这么没谱吧?
“忒损!”
“没起子!”
“真他妈给咱村儿丢脸!”
结果,那天晚上莲子的房前,演变成了一场没有主犯、也没有受害者在场的,有点像农村社戏似的“群众性批判大会。”
莲子坐在家里,打赢了那场“战役”。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找过她麻烦、骚扰过她。相反,大家都知道了她,走哪都有人跟她打招呼,还真让她有了一种就住在自己村子、自己的家里的感觉。
她做事比较喜欢走极端,因此在常人眼里,她总是显得有些怪怪的不大正常。圈子里有些好事者,也没什么恶意,只是为增添茶余饭后的谈资,把她描画的更是邪乎的要命。尤其是她那满室苍蝇,更是象一顶嗡嗡嘤嘤奇特而怪异的“桂冠”,扣在了她头上。因为她狂迷交响乐,还有人传她有一次听马勒的第七,激动得半夜竟想去什刹海冬泳……她听了只是笑笑,谁也说不清那到底是真是假。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没有谈恋爱。这倒并不是她刻意想怎么样,而是确实没遇到过什么让她感兴趣的人。只是这一次有所不同,当她不经意间遇到小五、叶城、沉星他们的时候,她仿佛又回到了她的少女时代,那种呼朋引类、满怀激情与梦想的年代。而且似乎大家都各有缘由地还都单身着,她承认她也多少被这种微妙的感觉所吸引。
说心里话,刚开始她似乎喜欢叶城多些,单从他投身艺术的决绝态度,就让她感到够传奇的了。不过接触多了,她觉得小五也蛮可爱的。叶城行事含蓄、不露声色,而小五则是插科打诨、掏心掏肺的。还有唐力、泉子等一大帮单身汉们,有些人尽管只是一面之缘,但还是感觉蛮有趣的。但是,说到底,只有她一个人心里明白,无论事情最终走向哪个方向,她并不是真得很介意。谁能知道明天的事呢?在她,除了绘画是她的不可替代的生命以外,所谓爱情、友情等等,都不过是生命中的一些历程而已。
和他们在一起,她是快乐的,这就够了。
莲子最终决定搬到福缘门来。
大家都以为,过段时间张晓春就会回老家去养病,莲子就能搬到他租的那间房子去。没想到张晓春竟全无此打算,在他心里,他就是死都要死在北京,死在画家村里。因为不管自己的画能不能得到世人的认可,至少他的这帮画画的朋友们认可他是他们中的一员,这已经足以令他想起来就热血奔涌、死而无憾了。
不过令大家没想到的,一向都笃笃实实专心创作的老贺却突然要回老家去了。
老贺身在江南的妻子对丈夫的“追求”一向怨言不多地随着他,但自打他们的儿子上了小学之后,她一个人要忙商店,又要监管孩子的学习,其中的艰难,老贺不是不知道。而老贺这两年在北京的发展也不算理想,思前想后,既然接不过来他们母子俩,他再不回去,自己良心上也说不过去了。
老贺是怀着一种很复杂的心态跟大家告别的。
在“最后的晚餐”上,唐力、泉子、小五他们都眼圈红红的。很多话都难以说出口,因为说出来也只能徒增感伤,于事无补。比较起同样住在这里的杨锦松、高一鸣他们,老贺这样的人物,是早晚都要淡出的。更残酷一点地说,也许他们所有的创作与付出,只会被他们的亲人,或者是一块走过艰苦岁月的、屈指可数的几个兄弟记住。
这世界上的确有这么一种人,无论他们走到哪里,经历或见识了多么不同的生活,他们内心的起伏都会在一个可知的范围之内,目光、视野始终是那么远、那么大。他们怀着对艺术的无比虔诚之心,兢兢业业地一笔一划的描绘着、“创作”着,但他们永远都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因为他们天性里始终缺乏那种作为艺术家所必需的敏感、独特、天才的想象力与创造力。他们只是一群被艺术的魅力所吸引,执著地孜孜以求、却总不得其中妙法的热爱艺术的人。
这只能说是一种美好的悲哀与无奈。
老贺回老家去了,莲子搬了进来,泉子和唐力终于拿到那笔工程款。
泉子果真没有食言、三天两头地叫大家去他那聚会。而且最近,他还终于把住在清华那边的、他一直喜欢的、也是一个画画的女孩追到了手。女孩一搬过来,他就逼着小五叫她“嫂子”,小五当然不干,一个劲儿地叫“弟妹”,直到女孩撅起了嘴,俩人才老实下来。
见泉子都有个家了,小五这边也有点沉不住气了。莲子搬过来之后,他要是愿意,几乎可以天天见到她。只不过他心里明白,追女孩子这件事,追得太急,可能把对方吓跑了。而且即使仓促地追到了手,也可能发现两人其实根本不合适,到时候再闹分手,一地鸡毛、两手空空,得不偿失。他来北京后的两次虎头蛇尾的恋爱,都差不多走的是同一个路子。所以这次对莲子,他一直采取的是半真半假的开玩笑的方式,先把信号发出去,然后暗中努力,看情况再说。
理论上没问题了,可现实却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他完全忘了,他不是生活在荒原大漠上,只有一个她和他,他们可以慢慢相处,有的是时间去发现对方的美好。他现在是和一帮“狼”住在一起,更别提他还把一只比自己英俊得多的“狼”请进了家门。
曾经的小五,不谙世事,一直天真而狂妄地宣称自己是“浓缩的精华”,一经了解,那慧眼识珠之人便会“终生服用”。他在南方读书工作的时候,不到1米7的身高并没觉出什么特别的劣势,照样也谈过几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不过在北京的经验教训却告诉他——姑娘们还是很虚荣的,拿破仑很难赢过小马哥的。
而他竟然愚蠢到请来叶城这么一个帅哥,来对比自己的又瘦又小。
你可真聪明啊,他在心里挖苦着自己。
小五这边抓耳挠腮地左右为难,那边的叶城也多少有些烦心苦恼。
自从和燕京分手后,他根本就没打算再触及感情,至少一两年之内,他只想全身心地投入在创作上。
可这世界上的事,计划总赶不上变化。娇小而又富有个性的莲子的到来,确实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水,搅起了阵阵涟漪。似在不知不觉中,这个春夏之交的季节,村子里多了一种说不出的温暖、欢乐与躁动的色彩。
莲子喜欢他,这他能感觉到。他当然也很喜欢她,喜欢她的才气、喜欢她的特立独行、更喜欢她的执著韧性。但归根结蒂,那种情感,在他,只能称之为喜欢。因为有一个人已经被他悄悄地放在了心里,尽管他还没有勇气去面对。
是的,她就是沉星。
自从去年冬天他帮她的房间防风保暖,她得了流感之后又帮她买药、做饭,那以后,他们的来往并没增多,但那种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亲近感却在彼此间悄悄地滋长着。这让他感到既甜蜜又恐慌,也略有些感伤。因为他还拿不准对方的心思,仅仅是出于感激、还是因为同乡、同学的情谊、亦或是和他怀有相同的情愫?总之,他目前心底的自信,还不足以让他开口,向她直接表达他对她的爱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