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北京,有着这一年中少见的风和日丽。窗外云淡风轻,让好日子清虚得伸手不及。
知了加入了季节的旋律,在梧桐树上高昂地唱着歌,用充沛的激情装点着暂短的生命。——它们将在有限的时光中,急促地完成着出生、蜕变、交配和死亡,——它们知了的,不仅是区区蝉蛹的单一乐章,而是天地万物生命的主题。
“这一程这么短,让我用长吻来留住它吧!”——我站在窗前,望着园中那令人难以置信的好光景,倏忽间就想起了早晨下车后,欧伏在我耳边说过的那句话。
那之后,还没等我来得及跟着他“说长论短”,就被他拉到站台上的一枚方柱后,热烈地拥吻起来。
我惊厥地睁大了眼睛,却在短暂的执拗后,融化在他藤萝一样纠缠而上的舌蔓中。
过了一会儿,我喘息着败下阵来。——我指了指侧前方火车尾的车厢,说杰,注意站容,注意站容,——那位眼镜先生已经下车了,正把室友一般关切的目光投了过来,别让人家太惊骇,免得他跌破眼镜。
“他哪是室友,简直就是个看守!”——欧黠然一笑,说昨天同你吃完饭从餐车回来后,看到他在包间里一边跟乘务员补票,一边用眼睛贼溜溜地打量着我们,我还以为是火车一不小心,开进了时空大错乱的新世界,让我们误入了某个监狱的小号里了呢!”
——眼镜先生终于从我们身旁过去了,鼓溜溜的双眼里骨碌着满腹质疑,比凡高看世界的眼睛还错愕。——下车的旅客鱼贯而去,身旁的行人愈发地稀少起来。
清冷乘虚而入,长长的站台上潜伏着伤别的气息。
我扬起头笑笑,说杰,我得走了。——没想到这趟车会晚点这么多。去湖南的火车还有一小时就发车了,我想早点去四站台转乘。——对了,昨晚在新室友的监视下,紧张兮兮的装睡,都忘了跟你道谢了,——谢谢你把我留在杨妈妈家的那些破烂家什,连同楼下开不动的那部车,都搬运到了你那里。——时间紧,我来不及回去把要用的东西发走了,就麻烦你,日后照着我留给你的地址,把它们邮递到湖南去。
欧点点头,脸上是竭力克制后的那种平静,落寞的神情一触即发。
我便继续主动发言,话语粥粥。我说杰,因为不知道你会出现,所以离开东北前,我已从爸爸留给我的那些钱中,拿出了二十万元,汇到了周京的账户上。——因为发现她的旧电话已是空号,就给她发了个邮件,除了提醒她注意接收我的还款、通知她我新的联系号码外,还跟她详细介绍了这半年来发生在我身上的一些情况,以及我要动身到湖南教书的事,——并请她帮忙,把我打过去的那笔钱的另一半,转给你,代我还清我爸在京看病时你给我的那笔费用。——不过,还没等到她的回音,我就离开了二叔家,所以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我的伊妹……
欧听了,就笑着打断了我,说你绕来绕去,原来是想告诉我你还了我那笔钱,跟我两清了是不是?——好吧,反正昨晚你睡了后,我傻呵呵地看着你时,就早已下定了决心,只等南希的事情落定后,我便会放手一切,把北京的欧式集团全部转交给英英,自己做个穷光蛋,只身一人到湖南找你去。——所以我呢,一定会好好收下你的这笔钱,待到来日去崀山下与你汇面时,把它当作一路上的盘缠!
我蹙起眉,说你说什么,要放弃一切去崀山下找我?——我到那里去当老师教小孩,一个月只有几百块的人民币,连你的悍马车都养不住,怎么能养得起你这个大活人?!
他也爽快,说那还不好说,就把悍马砸了,只留着我的人,来日跟你做天仙配,——我种田来你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
我听了就笑了,抬手给了他一拳,说就你?!——你以为种田挑水的活那么好干呀,让你说转行就转行?!——要不然这样吧,据我的那位校长同学说,小城里特缺发音地道的美语老师,我当个介绍人,给你个自食其力的好机会,让你来我校教英文好不好?”
他听了,就突然用双手按住了我的肩,说辛露啊,如果我答应跟你去,你能不能在京等我些时候,推延几天再走?——就几天!——等南希的事情一有了定夺,我得空时把一切的产业交给英英后,就跟你走!
他拳拳之忱,切切之语,让我一时语塞,无从儿戏。
“昨晚我也想过,你从没做过老师,万一到了那里不习惯,被山里的野孩子气得甩了粉笔头儿,怎么办?——不然就那样吧,我带你继续南下,回到素有“海滨邹鲁”的汕头去。”——他用力地扳着我,目光炽热地对我说:“我的祖籍在那里,家族中有个远房的侄子,眼下正沿着绵长的海岸线做房地产的开发,我可以用手中剩下的余钱入股,顺便带你去品品潮汕的工夫茶,赏赏娇艳的金凤花,听听古朴顽艳的潮剧潮乐。——如果我侄子不同意,那条路也走不通的话,你干脆就跟我出国吧!——到气候宜人的天使之城洛杉矶去,同我一起,过一种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洋插队生活,岂不也是乐趣无穷?——虽然因为资金的内转,我在美国已没有太多的财产,但我会兢兢业业,把那两家逐渐有了起色的保险公司,从我的生意伙伴手中接管过来,尽心地经营下去,——而你呢,则可以守在我的那幢圣谷山脉下的英式木屋里,无忧无虑地开始写书……”
我听到这里,就笑了,然后抚了抚他的黑手套,说杰,谢谢你在我昨日昏昏而睡时,还替我打算了这么多。——不过我想,我不该再拖了。——你知道,我的那位校长同学自从答应聘用我之后,一直诚心地等我过去,可因为父亲的生病和过世,我却总是拖延此事,使得她在作师资申请时,接二连三地跟当地的教育局赔不是,替我说情……
欧听了,就不再讲话,——无言的沉重,让空寂的站台上不胜一语。
半晌,他抬起黑手套,帮我捋了捋散乱的发丝,然后用幽深的目光来凝望我,眼底慢慢渗出了细碎的泪光,——那是些发不出声音的苦涩的感情,是只有恋人才可以解读的脆弱的言语。
——却忽然间,就有电话铃声响起。
他踌躇了片刻,终于松开我,掏出手机看了看,然后打开,说是英英吧,我已经到京了。——哦,是吧?——我这边这会儿听起来,声音也是断断续续的。——昨晚在火车上,充电不方便,手机快没电了,是不是有急事找我?——什么?你说什么?!南希离家跑走了?!——他说到那里,忽然间就拧起了额头。
然后他转过身去,一边开始踱步,一边对着话筒愤懑地说:“怎么,他的父母不接受南希和孩子?还在电话中骂他们?——这两个香港佬,怎么可以这样不通情达理!”
……
一阵晨风不翼而来,带着一种不祥的气息,扯着我的发丝急卷翻飞。——我打了一个冷战,让站不稳的身子靠在了身旁的方柱上,——而身体里不安的魂魄,却在风起云涌间溃弱不堪,无从站立得住。
几分钟后,欧铁青着脸回来。遇到了我焦急的目光,他想了想,最后终于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辛露,是南希,——是南希的婚事,并不像她男友当初跟南希拍胸脯保证的那样,母慈父和一帆风顺。——男方的父母回语粗暴,直言拒绝。他们既不想到北京来同我们认识,也不让我们去香港与他们面谈。他们不接受南希,也不承认她肚子里的孩子,更不要说两个人计划中的婚事。——他们唯一的态度,就是命令那个男生立刻乘机归港,与他们面谈,尽快回心转意,好赶快回美续读他的法学院去。——南希听了后受不了这个打击,一气之下跑走了,把男友一个人扔在了西苑酒店里。——目前英英和那个男生都不知道她人的去向,但英英刚刚提醒我说,因为事前南希问起我时,她告诉过她说我会乘这班火车回来,所以也不能排除她走投无路后,会到车站这里来等我。
欧说到那里,就不无感慨地叹了口气。他说辛露,直到今日,南希还一如既往地把我当作生父那样来依赖,而她对我的信任,已远远地超出了对英英这个做母亲的……
我听了那话,说杰,我知道,你一直都是妹妹的好父亲,谢谢你。——我到了那里就辞穷,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悲喜。
又是一阵轻风骤起,刮得我心有余悸。——我四下里看看,说杰,我们就此分开吧,——万一南希她买了站台票,进到站里撞上了我们,事情就更麻烦了。——而我临走前要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正是对南希的牵挂。——杰,待会儿有了她的下落后,你一定给我来个电话,让我放心。——在她有足够的成熟度来接受事实和接纳我之前,请你一定要保守秘密,代我好好的照顾她,——逝者如斯,沧海桑田,如今,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剩下的唯一亲人了。
我说完了那句,就低头亲了亲他的黑手套,就势避开了他的目光,然后毅然地转过身去,走了。
我告诉自己不能回头,因为有一种悲沉的挽留,就在身后。——情关难过,不进则退反过来之后仍是法则,那便是——不退则进。
下了地下通道,我长吁了一口气。可刚刚定住神,就有一连串的问号跳出了脑海:南希跑了,现在她在哪里?会不会出事?如果那男生屈从了父母之言,情变念改,取消了婚约,那么南希会怎么样?那腹中的孩子又该怎么办?她久未发作的癫痫症,会不会再犯?——揪心一般的牵挂,让我的脚步不知不觉地停了下来。
刚才怎么光顾着逃开欧,竟没有想到这些后患。——要及时地把这些顾虑告诉他,听听他的想法,才能走得放心。——我想到这里,就靠在道边的栏杆上,从兜里掏出手机,给他电话,可听到的回答却是:对不起,用户已关机。
我知道,欧在这样情势紧急的关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关机的,一定是电话彻底的没了电,令他无法接听。——我这样想着,就慌忙返回了通道口,踮起脚朝着那个方柱子的方向张望着,却见那里早已渺无人影,台空站寂。
我再次下了地下通道,到了四站台后却迟迟不肯持票上车,而是站在那里发愣。——几分钟后,我再度打电话过去,欧还是没有接,我想了想,就在手机中找到了欧式集团的总机,拨电话过去,说请帮我找欧先生。——接线小姐的回答是,欧总应该在今儿上午京上班,不过刚才他太太来了电话,说要取消下午的所有会议,因为家里出了点儿事,两个人一半会儿都进不来了,——除了打他的手机号,我们也联系不到他。
十几分钟后,开往湖南方向的火车终于出发了,我却没有走。——到车站大楼里付了高额手续费做了车票延期的我,那时候正在出租车上,手伸到背包里,焦急地摸索着,寻找着因为离别的匆忙、而忘了还给欧的那串南城房子的钥匙。
半小时后,我进了欧的家。——屋里整洁而空荡,丝毫没有他回来过的痕迹。——在三楼的储藏室里,我找到了自己留在北京的家当。我把要发往南方的东西收拾妥当,然后从爸爸的那箱遗物中,捡出了包括眼镜在内的几件可以睹物思人的纪念品。——之后,就给从前的那家货运公司打电话,确定了他们上门取物的时间。—一然后我抹了抹额上的汗珠,转身进了淋浴间,冲了个澡,换上了素白的麻纱连衣裙。——切依流平进,而我的心,却一直搁浅在一个人的身上,那个人就是南希。
从储藏室出来前,我望着通往阁楼的顶盖,说妈妈,这次东西多,就不带你走了。——谢谢你做为画中人,带给我的一切。如果没有你,那些断了线的日子,就不会被串成美丽的故事;而无论走到哪里,天人永隔的你,都将是我永存的爱和信念。——妈,你要保佑南希,让她平安无事地度过这个难关,为你的女儿,留住她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的亲人。
……
兜里的电话突然响起,我看了看屏幕,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一定是欧打来的,电话没电了就跑到了电话亭里,——我一厢情愿地猜想着,然后回手关了窗,切断了窗外的那片亢奋的蝉鸣。
“辛露吗?——我是京京啊,是你吗,露露?”——对方急切地唤着。
“京京!”——我惊呼起来,声音走调。——友情在半年的尘封中,就像瓶陈年的老酒一样,开启后,扑鼻而来的,是被岁月发酵后愈发醉人的醇香。
“这两天特忙,要不是刚才上网查阅赵导给我的最新指示,还不知道啥时候能看见你的邮件呢!——露露,你这会儿是在开往湖南的火车上吗?”
“京京,我没有上车,——因为这里临时有事,我将行程临时延后了两天。”——我嗫嚅着。
“太好了,人不留客天留客!——说,你现在在哪儿,我去接你!”——她风风火火。
我犹豫着,说京京,不要了。我现在正在欧南城的房子里,挺好的,不用惦记。——我在等欧的电话,他的手机没电了,我得等他的电话……——想到不知去向的南希,我开始语无伦次,不知从何说起。
她听了就嗤地一笑,说就知道你的欧!——自打他出现,我这个蕾丝边儿在你那儿就自动贬值,都快变成烂布头儿了!——人都回了北京了,却不来看我,岂有此理!——露露,如果不让我说你见色忘友,就给我马上过来!——我这会儿就在上次你来过的那家剧场里,为《五十春秋》的尾声剧,现场配乐试听呢。——再过一小时就差不多收工了,你先过来等我,下班后我们一起吃晚饭去。
“吃晚饭?——好吧,要不要-----,要不要叫上犀明?”——我试探着。
她听后就嘿嘿地干笑两声,说你支支吾吾的不敢来看我,原来是怕见犀明呀!——别担心,他现在不在,两周前就到美国东部开国际法会议去了。——因为开完会后,还要到一位在美行医的医生朋友那里去看病,所以这两天他回不来。——对了,差点忘说了,犀明自打前些日子服用了那位医生从美国寄过来的一种新药后,肌酐指数明显地下降,肾病大有好转,所以他想借着这次开会的机会,到那位医生那里好好地看看病,——怎么,听我这么一说,你终于放心了吧?!
我也开心地笑了,说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啊,到那时候,我才能对我的蕾丝,真正的放心。
不想京京就嗔怪起来,说你还说呢,若不是赵导不放我,这次我就打算跟犀明一起出国溜达一趟,旅行结婚去了!——赵导说按照他和纪英英的合同,这部歌舞剧要于暑假在京艺剧场上演,可目前他却被尾声的部分给困住了,无法杀青。——虽然就结尾的部分,早已有了两个方案两个脚本,可赵导却都不满意。——这两天吧,他都快魔怔了,一空下来叨叨咕咕地问大家:究竟什么,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结局,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结局……——哎呀,露露啊,我不能再说了,赵导这会儿进场了,正比划着招集大家过去开会呢,我得走了,——你快过来啊,我可在这儿等你,不见不散,不见不散……
京京撂了电话,屋子里一片空寂。我合上了手机,忽然间就忧心如焚。——我再度困惑地望着窗外,耳边回响的却是京京刚才的那句话:究竟什么,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结局,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结局……
一只鸽子在园中俯冲下来,落到了窗下几步外的水泥花坛上,白色的胸脯上有着一团猩红色羽毛,如花朵般地盛放,娇艳得令人触目惊心。
——怎么会有这样漂亮的羽毛呢?——淘气的鸽子,是不是飞到哪里去沾花惹草了,让带有露水的花瓣,粘在了胸前?——我正那样想着,就见它转过头来,叽叽咕咕期期艾艾地叫着,胸前的那几片“花瓣”,却转眼间变成了“花瓣雨”,滴滴点点地落到台上,——我定睛一看,那哪里是落英,那分明是在流血!
原来是只受伤的鸽子,被鲜血染红了胸前的羽毛。——我心里一紧,便再度开窗,想去看个究竟,却不想拉窗的声音惊到了它,——就见它腾空而起,奋力地扑打着双翅,乘风而去。
午后的斜阳如一束高光一样打在了它的羽毛上,让湛蓝的天空上,开出了一朵白边红蕊的鸽血花。
我忽然间就怔住了,心中有种难以名状的惊恐。——南希,你到底在哪里?不会出事吧,南希,——此时此刻,可知道有一个姐姐,正在惦记你?!
……
半个小时后,我终于在上次观摩的剧场中,看到了周姐。——惊呼、尖叫、熊抱,——我们用夸张的动作,表达着不夸张的情感。
周京比以前消瘦了些,却有着恋爱中的女人特有的那种光鲜明丽。——那让我多少好受些,——对金,对她,对自己,不再心存郁结。——这似乎也不大厚道,因为我暗中借用了别人的幸福,来排除着自己内心深处的负疚感。
彼此站在那里还没寒暄几句,她就被台上的男一号叫了去。他对台下的她大声说:“哎,周京,我刚才试听了你为尾声准备的那两段音乐,觉得是这样,尽管前面的那首G大调很雄浑,但却不如后面的那首意味深长,——那首D小调的听起来真过瘾,有点像李斯特的《安慰》三号曲,特别适合一号脚本的那个结尾。——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赵导迟迟没有定案,不选后一首。”
周京听了就做了个鬼脸,说你小声点儿,赵导好像上厕所去了,小心他里一脚外一脚地听到,让你从男一号变成无名英雄!
她的话音未落,就见右耳光室里有人伸出头来,说我在这儿呢,没有上厕所,而是在里面一边调光,一边听你们怎样嚼我的舌头呢!——实话告诉你们,现在不是哪首曲子的问题,而是哪个结局的问题,因为我对现有的两个结尾,都不满意!
他话还没说完话,忽然就看到了我,说哎呀,这不是小甘吗?——听京京说,她这半年来跟你失去了联系,到底是什么风,把你吹了回来?
我对着他招招手,说前段我离开北京了,回东北老家处理些事。——这不是嘛,我一回到北京,就跑过来看她了。
他按了按头上的瓜皮帽,就缩回头不见了。——不一会儿,周京被男一号叫到了后台去分析音乐,我坐下身来,刚拿出电话来,想查查有没有错过的号码,却见赵导转眼间来到了我的跟前。
“小甘,你出现得真是太及时了!——既然赶上了,我就得跟你这个挺厉害的小字辈,好好磋商磋商!——你不知道,上次考试你引出的“大茶缸情节”,对我们剧情的发展何等的重要,可以说是起到了重大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不夸张地说,你简直就是位天才的剧作家!”——他笑呵呵的看着我,出言恭维有加。
我说赵导你过奖了。——如果你小时候也同我一样,跟那些建设兵团的人做邻居,你也会不废吹灰之力,就能变成我这样的一位“大茶缸专项天才”。
他就哈哈哈地笑了,说小甘呢,赵导我在舞台剧方面也混了几十年了,见过很多的剧作家和写手,眼睛毒得很,你就不要再谦虚了!——今天时间紧,让我们长话短说吧。——不知道周京有没有跟你说过,全剧目前有两种收尾待择,第一个是对原创剧情的照搬照抄,即姐妹相认后,姐姐为了妹妹能一如既往地过着有爹有妈的幸福生活,忍痛远离,用亲情战胜了爱情;而第二个结果,则恰恰与第一个结果相反,是爱情战胜了亲情。——要说这第二个方案吧,想起来还真是挺有意思的,策划人竟然是纪老板她自己!——她几日前从东北出差回来后,抽空跑到排练场来找我开会,说她在飞机上有了灵感,剧情应该这般:英子后来想开了,宽容了一切,最后让林河的女儿跟自己的老公,——对了,这整部戏的下部你还没有看过吧,——英子的丈夫,在下部中与上部对上号了,就是当年的那个小画家,——英子最后忍辱负重,让那两人私奔了,成全了这对生死鸳鸯!——不过小甘啊,说真的,我现在真是有些苦恼,与其说是分不清两者孰优孰劣,不如说是作为舞台艺术,我觉得前者太乏味,而后者又有些烂俗,所以我迟迟定不下来,——现在好了,我准备听听你的意见。
“赵导,您既然这样诚恳,我再客气就外道了。——请问您有两出戏的脚本吗?我想看看各自的剧情和台词。”——我知道不好再推拖了,就认真起来。
他说对对对,得先给你看看剧本才是。——他一边浑身上下地摸着大补丁小补丁一样的衣兜,一边叨咕着,说瞧我现在忙的,总是丢三落四。——刚才在道具室里察看一批新道具,把两个脚本都忘在了那里,走,我这就带你过去拿。
……
半分钟后,赵导匆匆离去,把我一个人留在了道具室里的一方案几旁,面前是总要自动卷起的两个剧本。——临走前,他笑呵呵地指着周围的道具说,小甘呀,这里面现在装的东西,大部分都是二三十年前的时髦货,如黄军装,红五星,白药箱,兰花袄什么的,——希望它们不但唤起你儿时的记忆,也能激发你的灵感,等我呆会儿带着周京回来时,好能听到你那令人激动的好主意!
他说到这里,就指了指门旁边宽大的木工台,说遗憾的是,你上次说的那种二斤装的大茶缸,一直没有从旧货市场上淘到。——因为公演的日期近了,我不得不让布景师拿些做镐头、铁锹等剩下的硬纸板,来卷几个纸筒,然后把大茶缸的质感在上面画出来。——那不是,就在那边的木工台上,呆会儿有空的话,你过去检查检查那几个纸筒,看看哪个在高矮胖瘦的比例上,跟你记忆中的缸形比较接近,好回头告诉我。——对了,木工台上可有着各种各样的裁剪刀,那可不是些道具,而都是些真家伙,你过去摆弄茶缸时,可要当心。
赵导说完就推门走了。我站在那里,踌躇了良久,终于没有过去。——因为我知道,大茶缸的外表其实并不重要,而真正重要的,是那里面盛过的苦酒,——那杯苦酒,曾让爸爸饮恨终生。
我转过身,背对着门,开始翻两个脚本的尾声。爱情和亲情,爱人和亲人,我的心在两极中跌宕,被撕扯得疼痛。
身后的房门忽然间就被打开。——我说赵导,这么快就回来了,对不起,剧本我还没最后看完呢。——却没有人回答,我回头一看,不禁大吃一惊,——进来的人,竟然是南希。
她马尾辫高吊,身穿挂肩背心,牛仔背带短裤,修长的腿均匀挺拔,美丽朝气得不可言喻。——若不是脸上的那一副玩世不恭的小愤青样儿,拒人千里之外,我几乎就要过去抱住她。
“南希,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我抑制住冲动,站起身来。
“因为是被一个勾引我爹地的女人,把我引来的!”——她鼻孔朝天,出言不善。
“你说什么?!”——我难以置信自己的耳朵。
“别装糊涂了!”——她直视着我,用有些生硬的中文连珠炮似的对我说:“早晨到车站里去接我爸,在站台上早看到了你们的勾当了!——那个跟我爹地接吻后,又在他漂亮的豪宅里随便进出的女人,难道不是你吗?!”
“这么说,你不但在站台上看到了我,还跟踪到了南城的房子处?”——我骇然。
“是又怎么样?!——要不是后来放弃了我爸而跟踪你,我还真不知道在那栋我都没有去过几次的房子里,我爹地还养着一个跟我一样年轻漂亮的女人呢!要不是后来大门处的门卫拦住了我,让我出示身份证,我早就进去当场让你难堪了,还要等到现在?!”——她满脸怒气,手攥成了两个拳头。
“南希,你跑到这里来,你的男友不会惦记你吗?”——我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狗屁!——不要在我的面前再提他!——就让他继续做他妈妈的乖儿子,灰溜溜地滚回香港去吧,我跟他已没有了任何关系!”——她更加暴躁起来。
“可南希,即便你没有了他,可还有爱你的爸爸,妈妈,——事实上,他们眼下正忧心如焚,在四处寻找你。”——我凄楚地看着她。
“住嘴!——事到如今,你还想骗我?——告诉你,从早晨车站上看到你和我爸接吻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失去他了,我失去他了!——而让我失去了我爹地的,正是你!”
我说南希,不是那样的,你听我说……
她冷笑着打断了我,说说什么说!——你这个坏女人,现在你高兴了吧?——不但我肚子里的孩子没有爹地了,我也没有了,没有了!——你,还有我的男友,——不,是那个狗男人,你们都是一路货色,让我转眼间失去了一切,我恨你们,恨你们!我不要活了,我不要活了!——她叫骂着,忽然间就一转身,从身边的木工台上,拿起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工具刀。
我一步跨过去,说南希,不要,千万不要啊!——那是把断料的工具刀,尖利无比,千万不要伤到自己!
“你站住,别过来!”——她怒吼着,悲愤地看着我说:“现在,除了母亲,我什么依靠都没有了,——爸爸,父母的家,男友,还有我那时刻都有可能发病的身体,——你说说,你说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还有什么意思,——让我死了算了!让我死了算了!”——她忽然就转过手腕,把刀尖对向了自己的胸口。
我停在那里,浑身发抖,全身上下虚汗不止。——我说南希,给我一分钟,就一分钟,听听我说些什么,然 后再下手也不迟,——知道吗,知道吗,就算你一切都没有了,还有我,我,——一个会爱你疼你的姐姐,——还记得第一次在后海吧里见面时,你看着我说,我们怎么长得这么像啊,——今天,——不,是现在,现在我就把答案告诉你,——因为你和我,是一奶同胞,手足之亲!
“住口!——这个世界上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别心里有愧,就来讨好我,假惺惺地跟我攀道故,——姐姐?姐姐算什么?——我应该管你叫小妈,叫小妈才对!”
“可是南希,如果我宁愿替你挨刀,替你受伤替你死呢?——你还以为我是为了讨好你,在跟你攀亲道故吗?!”——我问完了那句,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在她一楞神之际,一步冲到了她的面前,抓住了她的那只握着刀的手。
她惊叫一声,奋力挣脱手腕,刀尖向外一转,一条血印刷地擦过我的手心。
立刻就有鲜血从我手中滴落下来。——我不放弃,拼出全身的力气,用双手奋力地争夺着,——在道具室里,在一个只有刀子不是道具的道具室里,我同个头与我差不多、却比我壮实许多的妹妹,进行着一场真实的“生死搏斗”。
几分钟后,刀飞人落,而倒在血泊中的,却是我自己。
小腹连续两次被刀子扎破,粘稠的血正阔绰地外流。——见我白色的连衣裙上浸满的鲜血,南希吓得大叫一声,惊悚地向外逃去。
我伸出手,想喊她的名字,可还没来得及吐出一个字,就昏厥了过去。
……
……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颠簸震动中睁开了眼睛。
就忽然听到旁边有人说:“欧先生,她醒过来,醒过来了!——由于失血过多,她很容易再度昏迷,请跟她多讲话,尽量让她保持住清醒的意识。”
“辛露,辛露!——是我,杰,看到我了吗?”——欧呼唤着我。
我四周看着,努力地寻找着。——在如烟如雾的视线中,我模糊地看到了三个身影,两个穿着黄制服的人,慢慢退后,我终于渐渐地看清了欧的脸。
“这是在哪里?”——我翕动着嘴唇问他。
“在救护车上。——辛露,你受伤了,现在急救中心的人已经把血止住了,我们正在去医院的路上。”——欧焦灼万分地看着我。
意识在充满棉絮状的空间里穿越着,慢慢地回归,——我忽然间就抓着欧的手,说南希,南希……
欧就握住了我,说露露,别担心,南希她现在还好,基本没事了。——据后来找到纪英英的交警说,南戏她从那家剧场的大院里哭着跑出来后,就昏倒在门外的马路旁,犯了抽搐,——正被过往的行人围观时,却被正在十字路口执勤的他看到,他就赶过来,替她打了120,叫了救护车,并从她衣兜里的电话中,找到了英英和我的电话……
“那后来呢?——你的,你的电话不通,交警找到你了吗?”——我虚弱而急迫地问。
欧听了,就微微地摇了摇头,说因我当时正驾着车子,在后海的那些南希常去的舞厅里,挨家挨户地找她,刚 刚被插在车上充电器里的手机,还接不到电话,所以是英英先到了医院,见到了南希,——英英后来在电话里告诉我说,神智恢复后的南希,已痛哭着把从车站到道具室前前后后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她。——我当时正在往医院赶的半路上,听到了你受伤的消息后,震惊得手机落地,把要踩刹车的脚,错放在了油门上,几乎撞了车,——而就在那一刻,京京的插播打了进来,她嚎啕着跟我说,欧先生你快来,你快来呀,露露出事了,浑身都是血,赵导已经为她叫了救护车,可因为塞车,车还没有到,没有到,你快过来呀,快过来呀……”——他说不下去,把悲痛欲绝的脸,埋在了我的掌心里。
“杰,不要难过,——呆会儿抽空,一定要打个电话给京京,告诉她我都好,让她放心。——还有,还有就是,也代我谢谢赵导,是的,赵导,——请转告他说,脚本上的那两个结果,都不是结局,都不是,——真正的结局是现在,正发生的这个,——即用流血的代价,去换回往日的和平,——和平。”——我凄切地望着他,说不下去。
“露露,不要说了,求你不要说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要是我能在站台上多等十分钟,要是我能早点把电话插在汽车的充电器上,要是我能时时刻刻地陪在你的左右,就不会发生这一切,就不会发生这一切!”——他声音颤抖,满目忧伤。
“不,不是那样的,——是我自己在一念之差之后,要留下来的,不怪你,——也或许,也或许谁都不愿,而这一切,不过是上天早就定好的结局,谁也改变不了。——杰,我这会儿好冷,也好困,——也说不定是真的就要走了,——杰,我好怕,你能不能抱紧我,抱紧我……”——我费力地嚅动着嘴唇,无力支撑的双眼里,盈满了哀伤的泪水。
“辛露,听着,你不能睡,不能睡!——你教给我的功课,我还没有完成,请你睁开眼睛看着我,看我怎么用这只残手,来为你擦汗水,试眼泪,——擦汗水,试眼泪,”——他说到这里,就摘下了黑手套,用那只只有两根断指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擦拭着我的眼睛,然后慢慢地把头埋在我的颌下,泫然泪下。
我抚摩着他的头,用气若游丝地声音说:“杰,——不要哭,不要哭啊,——除了擦汗水,除了试眼泪,还要学会用它来挥挥手,说再见,再见,——因为那只受了伤的鸽子,已乘风而去,用胸前的一团血,凝结了尘世间的一段白雪红尘,——梦生梦醒,缘起缘落,都是命定,你要想开,想开啊!”——我说完了那句,就喘息不止,双手却紧紧地搂着他,不肯放开。
“不,辛露,不,——你不能走,不能走,——你怎么可以这样待我?这样待我?——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他喃喃地说着,涕泪交流。
我失神地望着他,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半晌,两滴泪珠终于漫出我的眼角,作为我生命中最后的语言,清露离荷一般地滚下,滑落了我的脸庞。
一片凄厉的鸣叫回响在空中,——是救护车的喇叭声吗?是杰的悲鸣声吗?是南希和京京的哭声吗?——我浑身冰冷,意识稀薄,再也无从分辨。
再见了,我热爱的人们。再见了,我热爱的世界。再见了,我热爱的我自己。
请不要为我伤悲,不要为我哭泣,因为那片凄厉的鸣响,已化为轻扬的旋律,正携带着我的灵魂,在空中旋转,飞舞;旋转,飞舞;旋转,飞舞……
那岂止是轻扬的旋律呢?——那是和平的号角,从天堂里吹起。
(全篇终。谢谢你跟读了一年多,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