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与我(八)

 

玛丽与我

(八)

    南加州,情人节过后就是春天,上帝为相爱的人们营造着情调,让所有的色彩在此刻绽放出来,门前庭后,柳丝榆荚,花飞花落。我们宿舍楼旁边,大片大片地盛开着金红色的君子兰,这种花曾在中国价值连城,一株高达万元,对当年每月薪资几十块钱的百姓来讲,瞅一眼都觉得尊贵无比。我看着它们漫坡漫野,如此不羁地乱开着,顿时觉得所谓的尊贵味同嚼蜡,孤单苍白,是人为制造的俗耐,哪里比得上这种亲近得可以把脸贴上去的随便和美丽。

    然而,上帝却忽略了他的玛丽,这个如此虔诚信奉他的子民,像一朵见不到光的花儿似地日渐枯萎着。

    日子终究还是要过,玛丽不再打电话麻烦修女,变得寡言也更加爱吃巧克力。她每天一包接着一包地吃,就像有些男人一根一根不停地抽香烟,随之身体肥胖开来。诸位想必看过富态的陈文茜主持节目吧,文茜小姐也酷爱巧克力,只是控制每天只吃一颗,吃的时候是她一日里最美妙的时刻。玛丽不要自制,我看着她身上鼓迸出来颤颤暄软的肉,心下可惜。

    一天,突然乌云密布,下起了狂飙大雨,还有风呼呼地吹,这在阳光普照的南加州是极少见的。暴雨从中午下到了晚上,因为没有雨具,我被困在系里,回不了宿舍。最后实在等不及了,日裔教授Nakamura借给我一个装胶片的大片盘盖子,多少管点儿用,我就顶在头上往宿舍狂跑,鞋子踩在水里,溅起水花,没过多久,就全身湿透。天沉沉地黑,我跑到离宿舍楼还差100米左右,不小心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咣当一下子他滑倒在地,摔了个马趴,吓得我赶紧将他扶起,一看是工程系的学生沃特,没等我说对不起,他爬起来就接着往前跑,神色有点儿怪异,眼光躲闪,也没跟我说一句话。

    我觉得很诧异,站在雨里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沃特和我非常熟悉,他从得克萨斯州来,工程系的研究生,也和我们住在同一栋宿舍楼里。沃特隔三差五地要到我和玛丽的房间来聊天,可是我根本听不懂他带有浓重德州口音的英语。他人很内向,个头不高,长得有点儿萎缩,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感觉顿顿地,比较孤僻。别人都说他喜欢我,经常邀我出去喝咖啡或参加什么活动,我每次都很为难。由于我不太懂美国的文化,不知道明确地拒绝是不是很无礼,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绞尽脑汁推三阻四。玛丽很敏感,一下子就看了出来。

    她问我:“你喜欢沃特吗?”

    “你什么意思?什么样的喜欢?”

    “就是你对他感兴趣吗?”

   “男女方面的兴趣?哦,绝没有。”

    “那就一定不能去!”玛丽斩钉截铁地说。

    于是我牢牢地记住玛丽的话,绝不能去喝免费的咖啡。不过当然,大家彼此还是朋友,所以我很纳闷,沃特今天被我撞倒了,却没和我说一句话,平时他都是迫不及待地追上我来。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我三两步跑上楼,看见房门半掩,推门进去就大喊“玛丽,我成落汤鸡了……”。

    没有人应,却见玛丽光着身子躺在床上,脸部似笑非笑,一条毯子半遮着小腹,真是怪怪的,又不到睡觉的时间。当时我也顾不上多想,赶紧拿了浴巾就去冲热水澡,换上干衣服。

    待回到房间,看见玛丽还是那样躺着,突然有种不祥的感觉袭上心来,我站在屋子中央,审视着她,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直觉告诉我一定是的。

    “玛丽……”我很冷静地。

    她没说话。

    “发生事情了,对不对?”过了好一会儿,我又问。

    “是我自己愿意的…….”她突然莫名其妙地喃喃地嘟囔……

    “愿意什么?”我突然感到了窒息。

 

    她不答。

    “愿意什么???”我提高了声音,自己觉得音调都变了。

    她还是不答。

    我觉得就快要哭了出来,走上前去,抓起毯子盖住她赤裸的全身。

    “告诉我他是谁?”

    “我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他是谁?”我大声地。

    “没有问。”她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灵魂好像都飞走了,我不敢往下想,不敢想细节,觉得屋子开始旋转起来。窒息,喘不过气,我打开门跑了出去。

    楼外依然大雨如注,我傻子一样走进雨里,满脸流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不知该怎么办,不知道应不应该去告诉别人或者去报警,但理智上心里有一个声音在提醒自己,玛丽有选择的权利,她是一个完整意义上的人,这是她本能的意愿。

    ……

    后来玛丽主动提起这件事,很平静地讲述,那天她也是淋了雨,所以去洗澡,回屋可能没有把门关严,觉得有人进屋,以为是我回来了,待听见沉重的呼吸声,知道了是个男人。她说当时两个人就这样站在那里,有一段距离,那人一步也没有向前走,而是她自己主动朝他走了过去。他开始抚摸她,很轻柔地,爱惜地……,没有暴力,她感觉美好……,就是这样,从头至尾她和他什么都没有说。

    我沉默地听,内心挣扎地闭上眼睛,试图去理解,去感同身受,分不清这到底是一种欣喜还是一种悲哀,然而我体会的是,悲哀的欣喜。

    玛丽要求我保守这个秘密,我说当然。

    过后不久,我突然想起下大雨那天沃特奇怪的眼神,加上后来再也不见他的影子,冥冥中感觉难道会是他?这个疑问到今天都埋在我的心中。

    ……

    这件事情过后,我心里总是觉得抑郁,玛丽也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我们的交谈少了,但是心里的距离好像拉近了一大步,彼此的在乎不再是源于客气。

    有天课间,我匆匆跑回宿舍寻忘记带的书,推开屋门,见玛丽木然坐在床前,我惊讶地问为何不去上课?她轻轻地答不想去。我有了不好的感觉,就说与其你这样浪费时间,不如跟我去上课吧,看电影。她乖乖就跟着我站了起来。

    我酷爱看电影,选择来美读书,彻底满足了这个难以遏制的欲望,仅这一点,我就永不言悔。系里在好莱坞拥有一个全美国最大的电影资料馆,应有尽有,读研究所的那几年,我几乎没有一天不看电影,上课看,下课也看;白天看,晚上也看;校内校外。过去只能在世界电影史上读到的影片记载,竟一一全部亲眼目睹了 -- 好比法国新浪潮仅有的几只拷贝, Alain Resnais 的 "Last Year at Marienbad" , Jean-Luc Godard 的 "Alphaville" , 意大利的写实作品,法斯宾德,黑泽明,德沙雷 瑞等等等等,每部一看完,就被教授要求写报告,尽管好受,但也折磨,看到想看不敢再看,压力重重。

我领着玛丽进入大放映室,暗黄的灯光下,找了边上的位子坐下,很多同学转过脸来看她,目光诧异,还好玛丽看不见。那天的放映迟迟不开始,却越来越多的人走了进来,黑压压地乱头簇动,因为我们在等一部重要的片子,前苏联的早期影片《战舰波将金号》。此影片是导演:谢尔盖爱森斯坦( Sergei Eisenstein ) 1925 年的作品,在世界电影史上占有极重要的地位,蒙太奇的手法在影片中的运用把电影艺术推向了一个高峰。

我让玛丽耐下心等,并给她大致讲述了电影的背景。几个关系近的同学走过来打招呼,我给他们彼此介绍认识,玛丽有点儿腼腆木衲,但看得出心里是欢喜的。

    回到宿舍我们从俄国电影聊到俄国小说,玛丽说过去曾读过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等,知道的不多。她说话时情绪还是沉沉的。

    ……

    春季学期开始,玛丽递过一本软纸皮的书,让我念给她听,我接过来正反面翻了翻,是屠格涅夫《罗亭》的英译本。问怎么有时间读小说?她答选了一门俄罗斯文学课。我说我给你讲这个故事吧,那些长长的英文名字我读不利落,玛丽说,名字是俄文。

    几天后,有人推车送来了成堆的大盲书,都是复制的俄国小说,玛丽着魔似地价日沉潜在里面,好似文革中我读翻译小说时的那种痴迷,可能和她当时的心境有关。一天深夜我忙完功课已经两三点钟,玛丽还在窗前读书,我就蒙头先睡了,早晨睁开眼睛,她还原封不动地坐在那里,像是一块捏好的石膏。我起身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的肩膀,谁也没说话。

    晚上,她突然告诉我想转专业,去读俄国文学的博士学位,我说你疯了,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进法学院的,更重要的是看你能不能从法学院的正门再走出来。她默不作声。

    ……

    “俄国文学很独特,与其他欧洲各国小说风格相差很远,”玛丽那几天张口闭口就是这个话题,“为什么它这么吸引人呢?”

    “很复杂,连幅员辽阔,寒冷,苦难,粗燥,都是原因之一,早期没人把俄国文学看在眼里,英法视他们为二等公民。”我躺在床上,双手交叉放在头下,闭着眼睛跟她瞎聊。

    “嗯,我找不准怎么来表达它的震慑力 …… , ” 她蹙着眉。

 

    “ 粗犷,野,萧瑟坚硬的压抑,这个写实的整体基调,是它深沉的魅力所在。 ”

    “ 对,那感觉,描写欢快的片断读来心也是沉的。 ” 她声音有点儿激动。“教授要求每人挑一个作家来写,你说选谁。”

    “如果是我,我选普希金。伟大的诗人,尽管他小说只写了几个中短篇,没有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等等那么恢宏, 30 几岁就决斗死了,但他是里程碑,从他开始了真正的俄国文学。”

    “桦树,我很惊讶在中国还能受这么好的教育,听说中国很落后,你居然知道这么多。”

    玛丽的话让我觉得刺耳,那时我特别敏感爱国,现在想来不可思议,尽管她说的不算是坏话,我已经不以为然了。我说:“呵呵,别忘了苏联是中共的老大哥,俄罗斯文学在 20 世纪初就介绍到中国,我上一代的人,受很深俄国的影响,有俄国情结,对这些俄国作家和作品更都是耳熟能详。反而是大多数的美国人对中国一无所知。”

    玛丽吃惊地使劲儿点着头。

    ……

    现在回想起,那就是我们的最后一次长谈。不久,我陪尼克布郎教授去中国讲课,离开了一段时间,返美后我抽签不中,被迫搬离宿舍。后来我还常去探望玛丽,她也会来系里找我,然后在北校园喝杯咖啡,聊一聊。直到我出去做论文,繁忙无比,彼此就失去了联络。回校后我到法学院找她,秘书说玛丽已经毕业了。

    90 初年的一个清晨,电话铃声响起,我还在睡觉,闭着眼摸到床头的电话。

    “喂,是桦树吗? ” 那边响起个女子的声音。

    “我是,请问哪位?”

    “我是露丝,学院通知你去意大利参加世界第一届学生电影节,代表 UCLA 和美国。”

 

    我愣了一下,代表美国?心想可我是外国学生呀,而且已经毕业了。

    “还有谁去?”我问。

    “ Alexander Payne 。”

    “怎么去?”

    “今天到学校来拿机票和有关的材料。”

    ……

    到学校找不到停车位,我只好把车停在很远,从校园的这一头要走到那一头,足足费了我半个小时。走到北校园的图书馆时,看见前面一个大胖女子柱着个白棍子,知道是个盲人。突然我有种熟悉地感觉,就加紧脚步小跑地追上。

    “玛丽,”我试探地叫。

    前面的胖子停住脚步,凝神谛听。

    “ 玛丽,是你吗? ” 我又叫了一声。

    她转过身来,棍子扔在地上,两臂张开。

    “奥,桦树。”我们抱在一起,她摇晃着我,我的身体陷在暄软中。

    我问你不是毕业了吗?她答又回来念俄罗斯文学的博士学位。我松开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真棒,玛丽。”我非常吃惊她的执着。

    “我在 PBS 看了你的电影,看了两次。”她兴奋地告诉我,“我还去跟他们要你的电话号码,可是你搬家了。”

    那就是我们的最后一次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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