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昆蟲靜趴在樹幹上,享受午餐後的閒適,突然一大滴融化的陽光,像一枚子彈擊中了牠;幾千萬年後,這枚金色的琥珀躺在生物學家的顯微鏡下,死亡在毫髮皆張的搏鬥瞬間被解析。
何等相似!維蘇威火山腳下的龐貝,在一個慵懶而平靜的下午,被彌天的火山灰和碎石塊吞噬,連同庇護它的阿波羅神廟。一千六百年的地下長夢被葡萄園農民一鋤頭驚醒,再經兩個世紀的挖掘洗刷和記憶的恢復,這座古城浮現出來,像一枚奪目的琥珀,在遊客前展現龐貝人死亡瞬間之謎。
現代石膏澆注的方法逼真地再現了龐貝人面對死神時的絕望,蜷曲的身軀、伸展的胳膊、扭曲的五官、怒吼的嘴巴、賁張的血管。當這些以生命製造的龐貝人軀殼,與他們盛水用的陶土瓦罐、和他們所崇拜的恬靜神靈石雕擺在一起時,悲劇多了些審美意義。
龐貝古城,集體死亡瞬間毀滅的符號,在一千九百年後的遊客眼裡,卻更多的是一枚保留了羅馬時期的文明與輝煌的珍貴琥珀,正如歌德所說的「在世界上發生的諸多災難中,還從未有過任何災難像龐貝一樣,它帶給後人的是如此巨大的愉悅。」
如果說圓明園廢墟須在殘陽如血、秋風蕭瑟、寒水粼粼之時,在斷壁殘垣中感受幾分荒涼與悲愴;那麼龐貝古城,則要在陽光如蜜、檸檬飄香的下午,用眼光撿拾遺落的文明,用想像填補未載的故事。
沿著磨損的石板路走進歷史,殘破圓柱如釘站立成一串紀念,斷裂的牆壁露出斑駁的磚石,牆壁上古羅馬人的塗鴉洩露了歷史遺忘的細節,殘缺的壁畫明豔,繁瑣處盡顯精緻華麗。 龐貝的羅馬人喜歡把戲劇舞台搬到生活裡。
富商貴族正為下午美酒音樂舞蹈的盛大宴會彩排,顯示主人的品味與奢華;公共的浴室、壁畫拱頂、馬賽克鋪地、和溫潤的蒸氣營造出朦朧的仙境;競技場裡,一層金燦燦的新細沙蓋上角鬥士的血跡,悲劇的儀式就要在歡呼聲中開始;然而時間就在這一刻停止了,死神斬斷了所有的貴族平民奴隸的生命之鏈。逝去的龐貝古人在這裡最後演出的是一場悲劇,未謝幕的舞台面向遊客。
從龐貝古城重返碧海山城索蓮托是條蜿蜒的公路,一條連接羅馬文明與現代文明的時間隧道,沿路相伴的是綠樹蔽體白雲繞頸的維蘇威火山,頂部還有吞沒龐貝的大爆發後所遺留的傷疤。索蓮托的狹窄街道飄揚著高昂的義大利歌劇,沿街的小店裡擺滿金燦燦的檸檬、繪製亮黃檸檬的掛盤和明黃的檸檬酒,心中怎麼不充滿陽光?即使在小雨忽至的夜晚。現代文明人是要把悲劇鎖在劇場裡,關進書裡,生活要遠離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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