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家庭与一个国家

在纷繁的尘世中,找一个角落,与自己对话,升华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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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着一堆挑好的书,我走到JEFF旁边:“我已经选好了书,可以离开图书馆了。你呢?你借的什么书?”

         “我借这几本。”

          “又是关于中国的书?”我拼命压抑自己的惊讶,以遵守图书馆的纪律:“你几乎每次都借关于中国的书?看了那么久,你都不厌烦?看来你的中国情结越来越大了。”

         “那当然。娶了中国女人,不了解她背后的中国怎么行?”

         回到家,JEFF递给我一本他刚借的书:“这本书很不错,我两年前读过,但还想再读一遍。”

        正在看美国宪法的我耸耸肩:“我知道你对那些有关中国的书很好奇,可我却不怎么感兴趣。一方面因为我对中国太熟悉,没有什么新鲜让我好奇,另一方面,这些书都是用英文写的,一个外国人写中国,总感觉雾里看花。”

       “但这本书不一样,是中国人写中国。通过书里的三个女人,几乎能了解整个中国近代史。”

       “真的?”

        我合上手里的美国宪法,开始第一次在美国阅读关于中国的英文书。

         这是一部回忆录,关于一个普通中国家庭。但之所以能体现整个中国近代史,是因为这个家庭里的三代女人具有典型性、代表性:祖母是民国时期一个军阀的小妾,母亲嫁给了共产党高级干部,作者则是红卫兵。

         JEFF说我看这本书的时候,表情凝重,眉头紧锁。

        不仅因为同是女人的我,能感受到时代强加给这三个女人全身心的痛,也因为这段中国历史太沉重。

         被缠足的祖母在撕心裂肺的哭喊中,长成了少女。总想自己富贵到妻妾成群的父亲,设计让自己15岁的女儿成了老军阀的妾。虽然珠光宝气,祖母连门都不能出,还要小心提防仆人向长期在外(一方面四处打仗,一方面各地纳妾)的军阀丈夫告状甚至诽谤。妻妾之间的互相斗争更是你死我活,为了避免军阀死后被其他妻妾卖到妓院的悲惨命运,祖母趁着军阀葬礼期间的混乱,忍着小脚带来的剧痛,和幼小的女儿连夜出逃。

         一场病使祖母苦尽甘来,嫁给了一个满族医生,定居东北。但时代的悲剧却无法就此安定,作者的母亲从小对中国没有任何概念,因为学校里的老师都是日本人,说的都是日语,她只知道自己生活在“满洲国”。

        尽管远离政治,但祖父以医生的职业道德,把所有的人都只当作病人来医治------尽管他希望被自己治疗的日本人死掉。他不知道什么叫共产主义,但却在黑夜冒死营救共产党。他知道负责绞刑的那个中国人还有些良心-------因为他每次都故意喝醉,才能在日本人面前绞死自己的同胞。于是,祖父让那个人每次执行绞刑时,绳子上少打些结。然后,他给运尸体的人报酬,以确保尸体在荒地里被野狗吃掉之前, 被另一个安排好的人救走。最后,他把搬运回来的“尸体”藏在家里,精心医治,直到其康复。

         隔壁的日本人剖腹自杀,二战结束了。街上的日本兵变成了苏联红军。但这些“解放”东北的“英雄”却让一家人高兴不了几天,刚长成少女的母亲就被几个苏联红军狂追,最后躲进一个地形复杂的工厂里,才惨遭一劫。

        苏联红军消失了,满心欢喜的一家人总算迎来了中国人民的代表-------国民党。但很快母亲因为抗议国民党腐败而被关进监狱。二战结束后,母亲才知道自己是中国人。她不知道共产党是干什么的,但她恨国民党。自己的父亲救了一辈子人,辛苦攒下的积蓄都在通货膨胀中化为乌有,学校的老师肚子都吃不饱,国民党却和花枝招展的女人花天酒地。基本的道德常识让还是少女的母亲成了中共地下党的志愿者。

         当枪炮声停止后,很多女人一开家门,就晕倒了:街上遍地尸体,血流成河。

        国民党漂亮的军服换成了八角帽:“我们是人民的军队。”

       母亲就这样和父亲相识、相爱,但婚姻却让母亲无比的困惑:父亲是个好共产党员,却是个坏丈夫。

        父亲是高级干部,配有警卫员,有专用吉普。看戏的时候,母亲肚子很痛,想让父亲派警卫员把自己送回去,父亲看到警卫员依然在入迷地看戏,照例训斥母亲:“我怎么能为了自己的妻子而打搅警卫员?共产党员的家属不能享受优待,为了党的形象,任何时候都要有自我牺牲精神。”

         母亲只好自己忍痛在夜里走回去。等父亲回来后,母亲躺在血泊中,不省人事------第一个孩子就这样没了。如果没有被及时医治,为了党的形象,差点被牺牲掉的母亲也就不可能在后来生下作者,作者也就不可能写下这部被翻译成30种文字,在海外畅销一千多万册的经典之作。而我,也就不可能第一次有机会,透过一个家庭的回忆录,来了解中国那段惨痛而真实的历史。

        父亲是个好人,也是个到死都不会腐败的好共产党员,却为什么是个不顾母亲死活,更不要提体贴的坏丈夫?

         因为在延安整风运动中,父亲被批评,从此父亲明白:如果自己和党中央的想法不一样,绝对是自己有了问题,因为党中央的所有决策,都是为了拯救中国的高尚事业,是不可能出错的。

          而母亲呢?在还不知道“共产党”的定义时,就开始积极为中共地下党铤而走险,现在当然是全身心投入到这一个伟大事业。可她每天都在矛盾中挣扎:为什么每天要开这么多会?为什么每天都要在会上反复批评别人和自己?她在国民党的“白色恐怖”中,冒死为中共地下党送情报,为什么现在要说她的家庭出身和个人经历有问题?既然毛主席鼓励大家互相揭发,大胆发言,为什么最后又要惩罚那些听毛主席的话说真话的人?

         早在文革开始之前,母亲就经常被怀疑、调查,而父亲从来没有支持过母亲一次,总是对她进行“再教育”:“不要怀疑党,你要好好反省。”

        调查期间,母亲被整整关了6个月,晚上睡觉都有女同志“陪伴”,以向党及时汇报她的一言一行(可能也包括梦话),一举一动。所以,母亲不敢翻身,得悄悄咬牙把眼泪咽回去,因为眼泪证明你觉得自己受了伤害,也就是对党缺乏信任!

         我终于明白了共产党为什么那么厉害,能把一盘散沙的中国凝聚成铁板一块:因为在经过无数次的思想改造后,共产党员的大脑意识已被牢牢控制。想想看,一个人流泪的生理本能都能被控制,大脑的有意识活动就更容易被控制了。正是党性高于一切,使得基本的人性也被屏蔽,使父亲不顾母亲的死活 (更不要提感受),任何时候都坚持党的方针政策,也使母亲每周工作七天(主要工作内容就是给上级找出一百多个“右派” ),使孩子在保育院里被关得近乎自闭。孩子还不会说话,对政治一无所知,只知道自己一进保育院就生病发烧,回到家,只要母亲抱抱,烧就奇迹般地退了。

         庆幸的是,这段“史无前例”的历史终于结束了,作者有机会走出国门,感受万恶的“帝国主义”。奇怪的是,她发现“帝国主义”很美丽,公园里那些漂亮的花草让她陶醉。

          1964年,毛主席谴责花草是“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下令“除掉大部分园丁”。作者得和其他同学一起,把学校草坪里的草拔得干干净净。小草绿绿的,她舍不得拔,但却得掩藏自己的伤心,以免让同学察觉自己的本能情感违反了毛主席的“最高指示”。

         控制人也就算了,毛主席连自然界的花花草草都要控制!看来他已经老眼昏花到把任人践踏的小草看错成具有“反革命”的危险的“阶级敌人”。 这样的“毛泽东思想”,怎一荒唐了得?

         祖母是军阀的妾,母亲嫁给了共产党高级干部,作者的跨国婚姻让她远离了给她一家三代痛苦回忆的中国。三个女人,三种不同的命运,揭示了一个家庭和一个国家的休戚相关:国家要想真正强大,就要考虑每一个家庭的福祉;也只有每一个家庭的幸福,才能确保国家拥有表里如一的健康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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