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头宽裕的时候,好像钱也经用一些,没怎么节约,但仍然有钱用。而一旦手头不宽裕了,钱也好像不经用了一样,注意了又注意,钱还是一下子就溜走了。
正当岑今觉得钱越溜越快的时候,电信局也来凑热闹了,给她寄来一个通知,说她预存的电话费用完了,请她尽快补交,否则就要断掉她的电话。
她觉得很奇怪,她预存的是半年的电话费,这才过了两个月,怎么就用完了呢?她自从改在外面给卫国打电话之后,家里的电话就只用来跟父母交流,但那也是一星期才打那么一次,而且往往是父母打过来,又因为是长途电话,两边都是尽量节省时间,从来不煲电话粥。芷青自从辞职之后,也没什么电话了。预存的电话费怎么会这么快就用光了呢?难道真是人越穷,钱越不经花?
她抽了个时间,跑到电信局去查账,排了老半天的队,终于轮到她,她付了打印费,打印出了最近两个月的通话记录,发现除了她父母的电话之外,还有一个电话号码出现频率很高,而且通话时间很长,全都是在白天,她上班去了的时候。
她听说过监狱里的犯人盗用别人的号码打电话的事,以为自己不幸遇上了,十分光火,又排了好半天的队,到窗口去问服务员:“这个号码是哪里的?我从来没见过,我也从来没给这个号码打过电话。”
服务员查了一下,说:“这是个国外的号码。”
她一惊,难道国外监狱的犯人也知道盗用电话的窍门?她问:“是谁——盗用了我家的电话?”
“没谁盗用,电话是打给你家的。”
她仍然想不通:“可我没接到过国外的电话啊。”
“你家就你一个人?你没接过,是不是你家里其他人接过呢?”
这下她的底气不那么足了:“但是——那也不该扣我电话费啊,这不都是人家打进来的吗?”
“是人家打进来的,但还是占了你的通话时间啊,你的座机每个月多少分钟,是有规定的,超一分钟,加收一分钟的钱。你接的是国际长途,我们只按市话标准收你的费,你还不高兴?”
看服务员那个表情,仿佛她再多说一句,就会按国际长途收费似的。她只好拿起通话记录,灰溜溜地离开了窗口。
回到家后,她把那个通话记录放到芷青面前,问他:“这是谁的电话,打来这么多次?我是没接过的,是不是你接的?”
芷青看了一下电信局打印出来的通话记录,愣了很久,最后咕噜说:“接个电话还要收钱?”
“那你承认电话是你接的啰?”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接的,但既然你说不是你接的,那肯定是我接的了,总不会是小今接的吧?”
“这是谁打来的电话?”
“我也不知道,这个号码我不认识。”
“电信局的人说是国外打来的。”
“那就肯定是我接的了。”
“谁打来的?”
“国外的朋友。”
“哪个朋友?”
“你不认识的人。对不起,我起先不知道接电话也收费,现在我知道了,再不会在家里接了。”
她解释说:“我不是叫你不在家接电话,我只是想弄清楚,看是不是电信局搞错了。你朋友从国外打电话给你,你该接还是要接的。”
“算了,不在家里接了,太贵了,我以后叫她打到外面公用电话亭吧,我到那里去接,不收钱。”
他真的改到外面电话亭去接电话了,有时带着孩子出去,过很久才回来,孩子的小手小脸搞得脏乎乎的,一看就知道是爸爸忙着打电话,让孩子满地玩的结果。
她有点不满:“你以后打电话,别把孩子带去。”
“怎么啦?”
“你只顾着打电话,也不管孩子,你看她的小手小脸,搞得多脏,万一她趁你不注意,跑到街道中间去,让汽车碾了怎么办?”
于是他再不带孩子出去接电话了,要出去的时候,就对她说:“你看着孩子,我出去接个电话。”
于是一去就是个把小时。
她忍不住问:“怎么一个电话接这么久?”
“不是接这么久,我走来走去不要时间?再说,也不可能刚一走到电话就来了——”
“是谁打来的?”
“国外的一个朋友。”
“我知道是国外的朋友,我问的是哪个朋友。”
“你不认识。”
“你告诉我,我不就认识了吗?”
他不肯说。
她不高兴地说:“到底是什么不得了的人,你这么替他保密?”
“不是什么不得了,也不是替谁保密,是怕说出来你不高兴。”
“难道你这么——鬼鬼祟祟的,我就高兴了?”
他想了一会,说:“你一定要知道是谁,那我就告诉你了,但请别不高兴。打电话的是——蔺枫。”
她吃了一惊:“你——别开玩笑了!”
“是真的。”
“她没——死?”
“没有。”
“那你们——埋了几次的骨灰是——谁的?”
“我也不知道是谁的——”
“不是你和她父母亲自去——找她的吗?”
“是的,但我们认错了——脸都打坏了半边——没打坏的那一半——也肿变形了——哪里能认那么准——”
她觉得毛骨悚然:“你们把别人的——尸体认走了,那别人——”
“肯定有一对父母到现在还在寻找——自己的孩子——”
“那你们不想办法——通知人家?”
“这到哪里去通知?也许——他们没见到自己孩子的——尸体更好——就会存着一线希望——”
两个人都沉默了,她看到他眼里有泪,安慰说:“别难过了,这不是——找到蔺枫了吗?她还活着,你——不是应该高兴吗?”
他没回答,好像怕一开口就会痛哭出声似的。
“在美国——”
“那很好啊,她很幸运嘛。”
他摇摇头:“她很——不幸,她——死里逃生——先是——去了东南亚的一个国家,在那里——过得很苦——什么罪——都受过,后来才辗转到了美国——。那些没参加‘刘四’的中国人,在她先去美国的,都能得到美国政府的庇护,拿到绿卡,而她是真正参加过‘刘四’,还差点送命——却因为去得晚,拿不到绿卡——”
“是吗?怎么有这样的事?”
“美国的规定是九零年四月以前在美国的中国人可以拿绿卡,但她是那之后才抵美的——”
“但是她可以把自己的经历告诉美国政府啊!”
“她是在做这样的努力,但需要一些证明,我在帮她跑这些事,所以这段时间联系比较多——”
她一向觉得自己很富有想象力,经常想到一些稀奇古怪的可能,讲出来都没人相信。但这次她发现自己其实没有想象力,这件发生在她生活里的事,她一点都没想到过,即使现在芷青告诉了她,她都无法想象,只觉得是在听一个故事,一个近似《天方夜谭》的故事,一个跟她毫不相关的故事。
芷青声明说:“你别误会,我只是在帮她跑绿卡的事,如果你不相信,下次我打电话的时候,你可以跟我去——”
“她——结婚了吗?”
“没有。”
“还在——等你?”
他没回答。
她问:“她还爱你吧?”
他点点头:“她是这样说的。”
她没问“你还爱她吗?”,觉得不需要问,答案是现成的,全写在他脸上,写在他的眼神里。她故作轻松地说:“那很不简单啊,你们相识只几个月,她能对你这么一往情深——”
“其实我们相识不止几个月,我们是师兄妹——同一个导师——她读硕士——我读博士——”
“那你怎么告诉我说你们是在学潮中认识的?”
“觉得那么说——你会高兴一些——”
“那你就撒谎?”
“对不起。”
“但是我已经有了你——和孩子——”
“那没什么嘛,毕竟她是你的——初恋——”
“但是——我丢不下你们——”
“这不是你要丢下我们嘛,只是命运跟你——开了这么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但是——”
“不用但是了,我没问题的,我一个人能养活孩子,我们会生活得好好的——”
“我知道你会生活得好好的,但是我—舍不得你——和孩子——”
她开玩笑说:“我知道你的心情,你是哪一头都舍不下,最好是两头都要,中国一个老婆,美国一个老婆,一边给你生一大群孩子,但又不用你照顾或抚养,你想跟哪个老婆在一起,就跟哪个老婆在一起,最好把两个老婆都弄到一起,那你就没矛盾没思想斗争了,否则的话,你去了美国,想念中国的老婆孩子;留在中国,你想念美国的老婆孩子——”
芷青被她说得无比尴尬,但没否认。
她建议说:“我觉得你还是去美国比较好,我也有自己的——初恋,你去了美国,我也好跟他在一起——”
“他还没离掉婚,你怎么跟他在一起?”
她听他这个口气,似乎什么都知道,也不再隐瞒:“那就等他离掉再说啰。”
“我看他这个婚很难离掉。”
“为什么?”
“他那个老婆——说个不好听的话——是占着茅坑不拉屎的角色,她这辈子吃定他了,什么手段都想得出来——他那种性格——斗不过她的——”
“你这么了解他?”
“我比他自己都更了解他,也比你了解他。”
“你——这么了解他老婆?”
“还不都是你告诉我的吗?我不过是根据你说的事实,推导出一个结论来罢了。”
她无语了。
他安慰她:“别担心,他不能跟你结婚,还有我呢。”
“你不去美国?”
“去不了。她现在连美国绿卡都还没有,根本就不能办我去美国——”
“她拿到绿卡之后是不是就能办你出国呢?”
“也很难,要拿到公民之后才行。”
“多久才能拿公民?”
“总要四五年吧。”
“她不能先办你去美国探亲?我怎么听说很多没绿卡的人都把家属办出去探亲了?”
“人家那都是留学生,她又不是留学生,而且我也不是她——家属,怎么办探亲?”
“她可以回来跟你结婚啊,结了婚不就是家属了?”
“她怎么能回来?”
她开玩笑说:“那你只有靠我了。”
“怎么靠你?”
“靠我考托福GRE,办留学出国,你就可以作为我的家属探亲去美国了。不然的话,你这个英语水平,还有你的案底,恐怕这辈子都很难出国。”
“你把我办出国,让我去跟蔺枫团聚?”
“怎么啦?这办法不好吗?”
“你怎么会愿意这么做呢?”
“帮你一把呀。”
“你就这么想把我推出去?”
“哪里是我想把你推出去?这不是你在心心念念想去美国跟你的心上人团聚吗?”
“我哪里有心心念念想去美国?我那次去她家修墓,就知道她还活着,那时她还没去美国,我很想帮她一把,自己办留学,再把她办到美国去,但是我发现——我——舍不得你——”
“那你一点也不想她?”
他沉默了一会,坦白说:“怎么可能一点也不想呢?我一想到她受的那些罪——还有她——现在——孤苦伶仃的——生活——就想一步冲到她跟前——保护她——照顾她——。也许我真的是像你说的那样,两个都——舍不得——两个都爱——两个都——想要——命运把你们俩送到我——生活里——一定是有用意的——也许就是要我——两个都爱——”
“那还得我和她都同意才行啊。”
他颓丧地说:“我知道你们都不会同意。”
“那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好在现在我去不了美国——也就不用我做任何选择——”
她找了个机会,给卫国打电话,把蔺枫的事告诉了卫国,问他:“如果你遇到这样的事,你会怎么办?”
他想了一会,说:“我也不知道。谢天谢地,我没遇到这样的事。”
“你不是也有两个——女人吗?”
“但我根本不爱她,所以问题简单多了。”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我也会像你一样,考托福GRE,办出国去。”
“好把他带出去?”
“也不光是为了把他带出去,出国去对你对孩子都有好处。你呆在国内,也得想办法读博士,不然在G大是站不住脚的,但是——国内的博士——有什么好读的呢?读来读去,人家还是更器重洋博士。如果你在国内读全职博士,就没工资了,每月只有一点生活费,你怎么养活一家人?”
她沉吟片刻,说:“嗯,也是这么个道理。但你呢?你准备怎么办?”
“我?我也准备读博士,不读是没出路的了。”
“你也出国去读吧。”
“我出国读什么专业呢?”
“你在国内又准备读什么专业?还读哲学?”
“不想读哲学了,想读法律。”
“那就出国去读法律。”
他叹了口气:“我打听了一下,像我这个专业毕业的,出国读法律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但是很难录取,录取了也很难拿到奖学金,读出来也不太好找工作,所以我可能还是得在国内读——”
“那我们一个去国外,一个留在国内?”她撒娇说,“你不能为了我,也到国外去读书吗?”
“但是——”
“别但是了,你先复习托福GRE吧!到时候哪个专业好录取,就读哪个专业。其实专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两个人在一起。”
“对了!就是这个意思。”
于是,他们两人又都开始复习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