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告诉我,李庄的故事-----”好友蜘蛛女再也无法按捺下好奇心。那是2009年代年底,日光如酒。我和这位颇有名气的电影制作人,并肩站在李庄的青石板街道上。我在沉吟。她踮脚,从树上摘下一朵象牙红簪在我的鬓边。我走近橱窗自照,象牙形状的灼灼嫣红,似乎要把脸颊灼痛。抬眼,高翘的檐角上,是铅灰色的天空,一位身着清朝对襟青衫的少女,穿过滔滔的江水,穿过时空,款款而行。我拉着蜘蛛女的手,追随她的身影。少女提着一竹篮的白糕,走进赭红色门墙的寺宇。我对蜘蛛女说,那是惠光寺,也就是当年的禹王宫。李庄的人们在这里祭拜大禹,一如居于长江尾的上海人常去下海庙祭拜海神。惠光寺里栩栩如生的木雕,多次受到大建筑学家梁思成的赞誉 。我们一起仰头,檐牙在天穹优美地旋转,香烟袅袅飘过 。 李庄对面的桂轮山上,到冬天,桂树还是那么茂盛,乾隆下江南时对这座桂花山最是钟情,流连不已。那时的女孩盼望一年一度桂轮山的赶场,这是处女时代唯一一次“到外头见世面”。那年代,李庄的未婚女孩不敢出门,她们常躲在宽敞的院落里,拿出绣架,关上半人高的腰门,就着四川的暖阳,一针一线地绣,把细腻心事变成密密针脚下的花草与禽鸟。 我和蜘蛛女边走边说话。羊街上,古色古香的院落是明清的遗留,保持完好,尽管腰门上油漆剥落殆尽,门依然厚重坚实,毫不客气地把我俩挡在石板道上。幸而,驻足间,门缝透出幽香不绝如缕,仔细聆听,还夹着女孩子家吃吃的低笑。
“那时,李庄女孩只有姓氏。”我对同伴说。那位身着青衫的女孩没有留下名字,族谱里只有毫无个性的姓氏:吴氏。 比起后来出现在李庄、成为古镇佳话的一代才女林徽因,这吴氏自然“落后”得多。在文盲充斥的乡村,人们崇尚“女人无才便是德”,她不能出门读书,更无法出川和出国。当然没有自由恋爱的权利,和男人相爱?那叫“淫奔”,她只会在夏夜的谷场,随着母亲,把《女儿经》背了一遍又一遍。她按照祖训,将心思放在怎样当“贤惠女子”上,孝敬长辈,女红针黹要精致,至于流行的白糕白肉,当然要做得可口 。 一天,李庄窄窄的青石板巷子响起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雕花小轩窗旁边,走出披着红盖头的吴氏。两人抬她坐的花轿,穿过又窄又潮湿的席子巷,走上江边路,再踏过颤巍巍的跳板,渡了船。那一年,江边的象牙红也像眼前一般灿烂如火,一树树犹如挂着未燃放的鞭炮。父老乡亲见了花轿,交口称赞,说她嫁了好人家。可不?南溪县刘家镇的曾家,离这里不远,乘船一天可到。曾家有良田百亩,大宅深院里的房间据说上百间,这样的殷实人家,哪里找去?当上新郎官的曾家少爷, 虽说身子弱了点,却是继承香烟的独苗,而且是知书识礼的清秀读书人。 就这样,李庄的一个弱女子以红绸带,和一个从未谋面的男人的命运连结一辈子。 载着花轿的船顺江而下。吴氏悄悄揭开红盖头,从里头撩开边缝看,母亲和姐姐送行的身影看不到了,看到的尽是江岸的象牙红,一树树的花,是一蓬蓬的火焰,是喜庆,也是惜别。我说到这里,看到蜘蛛女的手,捏着的象牙红仿佛是鲜血。 二
我俩走进长江边的“李济源饭店”。蜘蛛女选了临江的露台座位。座位上方挂着腊鸭咸肉,幸亏没滴下油来。脚下的长江滔滔奔流,不可见处就是曾家祖先所居的南溪县。江上飘来的青色雾气,带着说不清的怅然。 服务小姐送来一壶“李庄白酒”,我小斟半杯,对江而饮,透明的液体之外白练一般的江若隐若现,幻变着缕缕的红,丝丝的白。 我继续向唯一的听众说故事。一年后,吴氏随着曾家少爷,抱着刚满月的婴儿回到李庄。李庄男女老少喜不自胜,涌来问候,东家送花生,西家送虎头帽,吴家大院坐满好奇而热心的媳妇们,她们轮流抱着曾家的新一代,喜笑颜开:哎呀,这男孩就是有出息!额头大鼻梁高眉眼多俊!身穿百家衣的婴孩,不知天高地厚地张嘴笑着。吴氏和母亲忙不迭地端茶送水,吴氏的丈夫想不到进入丈母娘的家乡居然获得这般的礼遇,无限感激地一一回礼。大家注意到,这位姑爷身体非常孱弱,脸色蜡黄。吴氏的母亲将吴氏拉入内屋,命她早些回夫家去,并一再告诫女儿要恪守三从四德,离开娘家就得完全顺从夫家,比如回娘家这等事体,如果公婆不开口,自己就不该提。吴氏离开时,象牙红正是花期,一蓬蓬红艳送行。她拭去惜别之泪,向爹娘和乡亲告辞。在烟雨苍茫的江船上,她频频向李庄回首,并不知道这就是此生的最后一瞥。
同年,在象牙红变为满地落红的时节,南溪县曾家给李庄发来讣告。随即,吴氏的母亲收到女儿落满泪痕的家书,女儿在信上说,她决心以不到19岁的年龄守寡终身,抚养才九个月大的儿子。我不知道老太太是怎样读完这封家书的,只晓得她很快就沉着的吩咐下人,给曾家送去李庄特产白糕白酒白肉,并给新寡的女儿晓以大义,叮嘱她孝敬年迈公婆,带大儿子,曾家就是她的家,不要想着回娘家。泪眼婆娑的老太太在江边目送礼物船远去,如释重负地对亲人悄声说:“我们做足功夫了,曾家会对她好一点。”然后,她每天拄着拐杖,站在岸边,向南溪的方向望啊,望啊,似乎在期盼什么,又似乎对什么都绝望。 老太太何尝不知道,李庄人更清楚,南溪县的曾家,无论老幼都一致痛恨吴氏,骂她是克死丈夫的扫帚星。吴氏守寡,他们非但不感激,反而咒骂,说女人若真要“节烈”,就该殉夫,吴氏却拿儿子作免死牌。吴氏在家里起早摸黑,挑水做饭打柴缝补,仍旧遭受虐打。这些教人揪心的事,身在李庄的老太太时有所闻,却不敢道个不字。她病重时一再叮嘱家人:千万不要让吴氏回来。弥留之际,不停地喃喃着吴氏的乳名。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