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异-草稿3

当下便有人纷纷出主意,有说要他去权相李林甫家偷兰花的,有说要他去虢国夫人府折芙蓉的,有说要他游到曲江里摘新荷的,正七嘴八舌时,一个少年分众而出,一把揽过曹准的脖子,笑嘻嘻道:“你们说得都太容易,不尽兴,依我看,不如请他去兴庆宫摘了贵妃云鬓上的绿牡丹下来,可好?”大家一听,都鼓噪起来:“对!还是曹询兄想得周到,如此便烦劳曹兄去向贵妃娘娘讨一支牡丹罢!”

列位看官又要问了,曹姓并非大姓,怎么今科中却有两个曹秀才?其实这也不奇怪——说到曹家,那可是当今旺族之一。此家本出自西域曹国,北朝时出了两个绝妙人物,唤作曹婆罗门与曹妙达,均妙解琵琶,名噪一时。曹家传到现在,已有一百多年历史,向来雅擅诗书音律,因此秀才与教坊名家中多有曹姓者,这曹询便是曹准的表兄,两人从小一块长大,亲厚不比旁人。

曹准眼见别人给他出了这么个难题,眉头都不皱一下,一双晶亮的丹凤大眼一瞪曹询,笑骂道:“好小子,原来是你在落井下石!”却不推辞,只道:“你们可想好了?如此我便去了!”转身将潘鹘硉推至人前,又道:“诸位同年,你们成天说想认识潘将军,这位便是,可惜你们有眼不识泰山,他站在你们面前这么半天,也不见谁上来敬个酒叙个话,倒叫人家瞧低你们……阿询,人在这儿,你替我好好招待,略尽主人之谊罢!”说着对潘鹘硉道了声抱歉,转身欲走。众人原看那潘鹘硉衣衫褴褛,便存了轻视之心,只说是曹准带来的青衣小厮也未可知,谁料想他便是京城第一富贵之人,有人便在心中暗自懊恼没有早点上去攀个交情的,更有人搓了搓脸,想要堆出满面笑容来,正在这尴尬时分,那阴柔少年忽的又发出一阵冷哼:“绿牡丹虽然少见,可也不见得找不到,谁知道你拿来的是不是贵妃娘娘头上簪的?……何况大家都知道你们曹家最擅长的,不是曲颈琵琶,而是马屁琵琶,吮痈舐痔,你们曹家哪一样不会?拍得杨家好不欢喜,什么东西弄不来呢!”

曹准一听此言,满脸怒色,手在桌上一拍,满桌的盏儿碟儿都蹦了起来,他冲上前一把揪住少年的衣领,道:“尉迟朱,我看你是皮痒痒了,且让小爷抽一顿给你解解痒!”众人上去劝时,曹准却不依不饶:“后退的还是我兄弟,还待阻扰的,别怪我一起打!今日就是闹到皇上那儿,免了我的进士,我也定不饶你!”说着抡拳便往下砸,那尉迟朱却忽然大喝一声:“且慢!”伸出一只手挡住了曹准的拳头。说也奇怪,那尉迟朱看来瘦得和刺猬一样,可曹准的拳头却真的砸不下去了。尉迟朱笑道:“你不珍惜你的进士,我可不陪你胡闹。我如今只说一种花,你若取来了,我便服你,你若取不来,嘿嘿嘿……”说着便凑近曹准的耳朵,悄声说道:“那单生意,你们家便放手,如何?”

曹准猛然转头,死死地瞪着他,半晌才粗声道:“好,一言为定!”说着便松开了尉迟朱的衣领,问:“什么花?你说!”

那尉迟朱整了整衣衫,重新坐回廊上,翘起二郎腿,好整以暇道:“花嘛,自然是牡丹,我再不去找寒梅为难你的——我听说慈恩寺有个和尚叫窥性,此人种得一手好牡丹,只是为人小气,他那些花也不晓得种在慈恩寺什么地方,也不叫人瞧,讨厌死了。你将他的殷红牡丹折一枝带回来,我便服了你。”

曹准傲然一笑:“尉迟兄说的,可是那‘京城第一怪僧’窥性?这题目未免太简单,你且等着,我去去便来。”转身欲走时,尉迟朱又叫住了他:“曹老弟只是个急脾气,我话还未说完哩!设若你走了,过个十天半月,甚至一年两载再回来,我们难道也在这儿干等着?我有一个主意”,说着便探手抓过一枝儿臂粗的香,点燃了,道:“此香半日而尽,便以半日为期,若香熄君未归,便算你输了,如何?”

曹准还未作答,那曹询已是趋身而至,他走到曹准身边,俯耳低语道:“兄弟你别上了他的当,你可知那窥性是谁?他俗家姓可是尉迟啊!多半和这尉迟朱是一家子的,现下我们两家闹得这样凶,你去讨花,他怎会肯?不如叫为兄的陪你去,待我拖住他,你去盗花,如何?”

曹准摇了摇头,道:“不好,不好!哥哥你且宽心,我自有办法。”说着转过头,瞅了潘鹘硉一眼,笑道:“只是怠慢了潘将军了。”那潘鹘硉慌忙抱了抱拳,道:“曹兄哪里话来,我岂是拘小节之人?作哥哥的先敬你一杯酒,祝你马到……这个成仁,月宫什么什么桂,抱得美……呃……花归!”这几句话说得不伦不类,众人想笑,又不敢得罪潘将军,忍得好生辛苦。

且说曹准一笑,玉树一般的身影左右一转,已是去得远了。写书的两只手写不来方圆话,便按下曹准智窃洛阳花不表,单说潘鹘硉在尚书亭子里,与众位举子臭屁。要说这些读书人十年功力,确实不同凡响,转脸转得比翻书还块。有那性急的,便直走上前,左鞠右躬,将潘鹘硉让至桌边,有那矜持的,仍遥坐席上,微笑不语,只在腹内急转,倒要说什么俏皮话一鸣惊人。众人心中都有些懊悔这经济仕途四字,怎么就只抓住了仕途,忘记了经济,否则也好和潘鹘硉说上话。那潘鹘硉却是一片纯真,敬酒便喝,布菜便吃,酒肉之间偶尔抬眼望去,但见春花烂漫,云山迢递,远碧之中飞起数枚沙鸥,湖风微拂他的乱发污衣,酒至酣处,便击箸高声唱了起来:“哈哈——白莲如美人,半日舞一曲。乐不乐,足不足,怎教我不爱山青爱水绿!”一条破锣嗓子,直飞入云,倒是痛快淋漓。身旁的陪客早就预备好了两个巴掌,一唱完,丝竹便与阿谀齐飞。潘鹘硉却认真道:“取笑,取笑!我是个粗人,不懂诗书礼乐,这是我在平康坊听来的曲子,倒还略能入我的耳……众位兄弟还喜欢听什么?我肚子里还有几首哩!”

众人见潘鹘硉如此滑稽平易,也就去了自矜之心,有莽撞少年便开口问道:“潘将军,曲子嘛,晚上咱们去平康坊南曲慢慢听不迟,小弟我有个问题,看你这样子,可是河北道人?”原来潘鹘硉好一条大汉,那少年是河北人,因此便存了攀同乡的心思,故有此问。

谁料想潘鹘硉却摇了摇头,道:“错了错了,我是江南道洪州府的,道道地地的南人。”说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仿佛为自己高大的身形不好意思一般,笑了一笑。

众人张嘴“哦”了一声,还未答话,另一个性急的少年又问了起来:“那……小弟的姐夫如今也在做生意,可是做什么亏什么,害得我姐姐天天捉着他骂。潘将军你家大业大,可否和我们说说,如今做什么最赚钱?好叫我也回去学给姐夫听。”

潘鹘硉凝神想了一想,半晌又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这人糊里糊涂的,人家卖给我东西,我有钱便买,无钱便抬腿走人。说也奇了,买了还都能卖出去,一来二去也积攒了点钱财。人家说我京城第一富贵,那是抬举我,其实我哪懂什么生意经。你来问我,我可真说不出来——不如叫你姐夫来找我,我把我的货分给他点便罢了,值得什么!”

众人于是又张嘴“啊”了一下,转头看那少年,眼中充满艳羡之意。有那些不甘落后的,心中暗恨怎么自己不早点捏造个姑姑姐妹出来?倒叫别人抢了先。因此便更直截了当了:“潘将军,里坊间都传说你得了一颗宝珠,是这珠子给你招财进宝呢,是也不是?”急忙忙的嘴脸,赤裸裸的心思,孔子见此,当气得跳曲江。

潘鹘硉呵的一笑,忸怩道:“原来你们也听说了?”话却停在这里,只拿过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慢喝了下去。

众人等了半晌,见他不言不语,便催促道:“潘将军,你倒是说啊!”,“是啊是啊,藏着掖着,算什么英雄好汉?”“潘将军,说出来我们也好依模样找颗珠子。”“你当这珠子这么好找,一颗两颗都有么?那得碰运气!”“这可不一定,没准儿珠子分公母,潘将军得了公珠,我也去寻个母珠,不求大富大贵,小康我也满足了。”“那却大可不必,到时候请皇上给你封个广州刺史,过门费便是三千万,岂不更好?”七嘴八舌,不一而足。

那潘将军有了点酒意,又被人催得急了,便将酒杯顿在桌上,正色道:“诸位,刚才非我小气,你们若是手头紧有急难,来找我便是,你们若真想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怕你们失望。我说出来,倘若真有什么公珠母珠你们寻得了,做哥哥的只有为你们高兴的心。”停了停又道:“以前,确实有一个胡僧给过我一个东西,却不是什么宝珠,而是一块石头。”

众人慢慢张开了嘴,凝神细听,只见那潘将军用手转着酒杯,缓缓道:“那还是我在洪州的时候——你们也晓得,洪州的胡人不比长安少的。”

列位听到这里,大约要存个问号:只说长安胡人最多,人人以胡化为荣,几时听过洪州和胡人有关联的?其实不然。本朝西域人来华,有海陆两条路可走,陆路经敦煌,海路则取道广州。胡人到了广州,多经梅岭入洪州,然后过仙霞岭,沿钱塘江至扬州,再由此转赴洛阳或长安,因此在洪州多能见到碧眼紫髯的西域人。只是胡人也有富贵又贫贱,那潘鹘硉遇见的胡僧,很不巧正是一个又臭又脏,病得半死的乞丐。

潘将军继续说道:“我家本来贫贱,是豫章江上的船家,兄弟姐妹七八个,能活下来已是万幸。说出来不怕大家笑话,我小时候也曾去县学偷听过壁脚哩!只是被老娘打了回来,长到二十多岁,今天去西山上砍两担柴卖卖,明天去豫章江打几桶水送送,赚几个饼子钱续命罢了。却说有一天,我去赌樗蒲,赢了好几十枚铜子,可把我给乐坏了,你们想想,我何曾见过这么多钱的?从樗蒲局子里出来,我便跑去买了好几个饼子,走到我那小破船里,坐下来慢慢吃。哎呀那个滋味,简直就是……美不可言!美不可言!”说到这里,潘鹘硉眯起了眼,嘴里啧啧有声,仿佛还在回味那饼子的味道一般。

众人便催促道:“还有呢?还有呢?”

潘将军咳了一声,道:“后来……后来我吃完了饼子,便跳到水里,想摸几条鱼卖,不知不觉已经游了好远,忽然在岸边看到一个小窝棚,里面躺着一个波斯人,我游到他身边,见他颧骨高耸,皮肤蜡黄,看起来可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我忽然想着他也有父母妻儿,他的父母妻儿却不知他落魄至此,我若是有一天病到这个份上,我老娘估计也会洒上几滴眼泪。想到这里,忽然觉得心下难过得很,便将他挪到了我船上,给他灌了点米粥,又去买了点药,好家伙,那胡人真能吃!把我刚赚来的大子儿全吃光了。可是他吃了就拉,一点用都不管,过了几天,眼见他是没救了,他却忽然睁开眼睛,看着我微微笑了一下,说:‘感激足下盛情’,我那时候傻了一样,呆呆瞪着他,只道:‘什么狗屁盛情,无非喂了你几口汤罢了。你若真感激我,就赶紧好起来,回家抱老婆孩子去。’那胡人道:‘我不过是个僧人,天地之中,无牵无挂,哪里有什么老婆孩子……这一路人情冷暖,我都经历过了,没料想,还是你们唐家儿郎 ……’说到这里,他就只有喘气的份儿,一只手死命拉着我,另一只手却指了指他胸前。我伸手去掏,见他胸前用绳子挂了一颗石头,那病波斯用眼睛只管瞅着我,我就想这老头子怎么到死还放不下这破石头呢,便跟他说:‘你放心罢,你要是活了便回家去,你要是死了,我就连石头带你一起葬了,好不好?’岂料那老头子却摇了摇头,道:‘不好,不好,这石头是我要送给你的,你摘下来,挂在自己脖子上。’我不肯,只说:‘我救你却不是为了什么石头斧头的。这是你的,我不要。’那胡人却凭的啰嗦,非要我戴上石头。挣扎了好一番,我想不就一破石头么,戴就戴吧,也叫他安心,于是便挂上了。我一挂上石头,那老头子忽然便安静了下来,只拉着我的手,含笑看着我,我也守着他,忽然想到,我老娘从小就捶我,我的武艺都是和街里的少年打架练出来的,我若有一位父亲,能这样静静拉着我,望着我,该有多么好!想着想着,忽然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出来。那胡人见我这个样子,便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忽然那手就垂了下去,我抬眼一看,他瞳仁都已经散了……哎呀,不晓得为什么,那次真是伤心,说不得,说不得!”话到这里,他便停了下来,只又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众人静静听着,见他停在这里,都觉不好打破这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见潘鹘硉擤了擤鼻子,转颜笑道:“坊间传闻,原不可信,宝珠是没有,我只有石头。只是那以后,我卖鱼便得大钱,送水便得赏银,一来二去,渐渐积攒了点小本,于是开始卖卖布匹,也不知怎么就做大了。你们说是那胡僧的石头保佑,我自己只想,那石头若有这么管用,我也不卖布,我就去捡石头了——因此无非我运气好罢了。”说着便从怀里拉出一条红绳子,众人定睛一看,果然下面坠着一块黑黝黝毫不起眼的石子,潘鹘硉将石子递给身边的曹询,道:“曹兄看看,这石头可有什么出奇之处?”

曹询脸上微微动容,他接过石头,放在手掌上,那石头静静地躺着,不知为什么,曹询的手却抖了起来。此时忽见尉迟朱一跃而起,纵身来到曹询身边,尖声道:“叫我也瞅瞅!”那曹询却猛的把手掌一合,藏到桌下,仰起脸道:“尉迟兄何必这么心急?”那尉迟朱面色一沉,左手下探,便要硬抢,正在此时,他的双肩却忽然被人搭住了,回头看时,却是曹准,只见他左手拿着一枝牡丹枝,上面缀着数朵深红色牡丹,花沉叶重,将枝条也压弯了,右手牢牢握住尉迟朱的肩膀,笑道:“尉迟兄,你来看,这牡丹可是你点的?”说时迟那时快,曹询身形一动,已将石头挂回潘鹘硉胸前。

出喝酒 发表评论于
呵呵,谢谢二位。最近忙,还没工夫开写第三章,见谅见谅……
安静 发表评论于
我还没吱声,Wushu老师就把我捎带上了,呵呵,真是好看的故事,我也在这儿等着:)
wushu 发表评论于
看了,很好的故事,伏笔很多。你慢慢写,我们慢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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