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游船环球旅行

我做过出版,还做的不小,知道在纸面媒体时代出版的局限。网络使人人可以出版,大家平等,不须进入哪家的门槛。网络虽是虚拟空间,但不会是虚无,数码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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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情似故乡

   我们乘坐的荷兰美国航线的游船-Prinsedam-刚刚跨出中国南海海域,从新加坡海峡进入马六甲海峡,虽说叫峡,却也汪汪洋洋,两面见不到陆地或岛屿。水天一碧如洗,船尾拖出长长的白色水链。船侧,只有纹而没有浪的光滑的水面,舞弄着天光。

船是一月二十号从美国洛杉矶起航的,用了十七天的时间穿过太平洋,中间只在夏威夷停了一天。沿海岸线游遍了新西兰的主要城市,然后环绕澳大利亚,告别澳洲北端鲜为人迹的达尔文市,跨回赤道北边。走印度尼西亚,菲律宾,到香港。我们将要随着她,登陆马来西亚,缅甸,印度,造访中东,穿过苏伊士运河到土耳其。再进入地中海,停靠希腊,意大利,西班牙。驶过北非,横穿大西洋,再回到美国的佛罗里达州,最后终点是纽约。全程108天,总共要访问的港口和城市有38个。人类环游世界的雄心伟志在这现代化的装备下,实现起来竟是这样轻易。

船上一切设备应有尽有,俨然一座浮动在海上的五星级饭店。而且还是:All Inclusive. 意思是全包。包吃包住包玩。胜于地面饭店的是,船上有各种节目。比如,讲座,内容从国际局势,历史地理,投资理财,自我生理心理完善自助,到学舞蹈,进合唱团,学绘画。锻炼身体包括体操,瑜伽,太极拳。游泳自然不在话下, 船上有三个大小不一的游泳池。文娱节目从拉斯维加斯式的歌舞表演,到古典、现代音乐,外加每天两场电影。物质世界的繁荣和发达,带来了这种顶级享乐。

游船自成一个小世界,是大千世界的缩影。船长是荷兰人,五十多岁,个头不高,在船长白色的大礼服下,真个温谦雅士。机械师是挪威人,瘦高的身板,高挑出众人一头。客舱经理是菲律宾人,方方黝黑的面庞总是挂着殷勤,背宽肩园,走路不急不慢。餐厅经理是法国人,面孔虽说不上英俊,却挺挺拔拔,一表人才之感。餐厅服务人员大多是印度尼西亚人,一律年轻小伙,不乏温良恭俭让。游船节目的总监是英国人。典型的绅士风范。处处显出高尚教养,又不失活力和幽默。公关部经理是美国女士,微笑永远挂在嘴边。客舱的服务人员多为菲律宾人,大多瘦小精干。至于游客,就更是千人千面了。百分之八十来自美国,其余来自二十一个国家。老者居多。人们来到这条船上,各有各的原因和目的,其内涵远远超乎把他们聚在一起的简单的两个字:旅游。

在游船上每人每天的最低费用是200美元。如是一对夫妻,借游船环球一趟最少要花费4万美元,他们的年度收入总要在15万美元之上,才会花出这笔数目的钱来买船票。一定得有一种动力把他们从舒适的家里驱动出来,到这一间比自己的住房要小得多的船舱中住上几个月。在我们的游船上,有一对夫妇在船上度过的时间超过了1000天。也就是3年的时间。如果以他们每年在船上度过3个月来计算,在过去的十二年间,他们或者是一年不拉的环球航游了12次,或者是每年都坐若干次不同航程的游船。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各航线的游船都有“Mariner”的节目,直译就是荣誉水手。当游客在他们航线的船上住满了五十天,一百天,二百天,五百天,就发给不同的荣誉勋章。我们船上一次“Mariner”的聚会,超过五百天的游客在台上就站了一大排,由船长给他们发奖牌,并与他们合影。当然,大家不会是为领奖牌才来频频坐船的。

一次在饭桌上,与我们共同进餐的是两个富有的巴黎女人,姐妹俩。脸庞宽宽的,头发打理得经心,衣着讲究,首饰巨大。姐姐能操不熟练的英语,妹妹却完全不能。她们之间用法语交换想法,再由姐姐用英语和我们交流。她说,九年前她失去了丈夫。只有失去了,才知道曾是多么重要。把她带来坐游船的还是她丈夫,那是早在一九七七年,从葡萄牙的里斯本出发,只有三天的航程。第一天,就遇上了罕见的风浪,她埋怨丈夫,你把我带到什么地方来了?!第二天,风和日丽,她即刻忘却了昨日的苦难。现在已经是她的第十七次航行了,环球航行的第三次。自从妹妹的丈夫也去世了,她拉妹妹也加入了她的旅程。

像她们这样单身的游客还不少。有一个行为乖张的女人,年纪不是很大,走到哪里都要推一部助行走的手推车,上面挂满了个人用品。人瘦瘦小小,喜欢穿黑衣裳,瘦裤腿。她很少与人共餐,经常独自坐在角落里,靠近厨房门口的一张餐桌上,自点自食。只要菜谱上有的花样,每样都要一份,却只挑拣其中的一部分吃,吃的少,耗费的食品不少。被她翻检过的菜,侍者只有收走,倒掉。顾客至上,笑容可掬,对乘客一视同仁,关怀有加的侍者们,对她合理不合理的要求一概予以满足。

还有一个从不下船的老女人,一人占据一间客房,随行的衣箱就有六七个。客舱的侍者不得不将她的东西存到另一间空房子里去,让她一人占据了两间房。她喜欢每日换行头。每晚餐前、餐后,总会看见她悠闲在有乐队,有伴舞郎的舞厅或酒吧,等着六个被游船雇用的舞男轮流请她跳舞。她的个头还不及舞男身高的一半,跳舞时,半吊在舞伴的手臂上。人人都知道她,她自鸣得意,颐指气使,慵倦散漫,又不知分寸深浅。但是她年年付得起船钱,这使她的一切不当,都理所当然的被侍者们接受,于是被耐心的侍候着。

在北美和欧洲,坐游船至少可以说,不仅仅是旅游观光,已经逐渐成为人们的一种生活方式。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游船不靠港口在大洋上航行的日子叫Sea Day. 这是各种活动最多的日子。有一天下午,有个旅客自我推荐举办一个讲座:走出一条摄影路。演讲者的名字叫:Hewen Slak. 看名字搞不清是男,是女,是哪国人。我拎着手提电脑,提前去到举办讲座的阅览室。那里无线上网的信号比较强,船上的游客只要付款,拿到上网密码,就可以联网查电子邮件。室内一隅,一个穿着中式旗袍领上装的年轻女人在她的手提电脑上浏览着文件。身材袅袅婷婷,皮肤白浙,粉里透红的衣衫把她原本绯红的脸颊映得熠熠生光。她见我过来,笑得娃娃相。一句问话:你是中国人吗?就把我们连在了一起。她叫惠文,是台湾人,在福特公司做软件工程师,离开台湾已近三十年。自豪于自己的中国文化根基,写了一本书稿叫:“走出一条摄影路”,讲她从业余爱好者变为被公认的摄影艺术家的成功路径。这就是她今天主讲的内容。她的丈夫是世界语专家,原籍是原南斯拉夫的六个小国之一,斯洛维亚的人。她说:数码摄影技术使人人都有可能成为摄影家,只要你有立意,有想法。她愿意把自己的体会与大家分享。游船这种特殊的环境把西方人疏莫隔绝的人际关系拉近了。

Edey要算是最典型的海外老华侨了。他在1937年日本侵华时决定离开家乡广东台山,先到香港,后展转经加拿大到美国波士顿落地。他是做服装工厂的,做女运动装,老婆经营干洗店。1982年,他得了直肠癌,后又发现肝癌,做了肝切除四分之一的手术。他不甘于生命将逝,就拿出大半积蓄,参加荷兰线的环球旅行。医生要求他先看医生,再说出行的事。他对医生说,我先来看你没什么意义,因为不管你同意与否,我都是要出门的。等我回来再见你。一去三个月的航行中他没进过一次医务室。游船结束回来看医生,肝指数已经恢复正常。在希腊的三通瑞霓(santorini)岛,我们上去做的是攀高的电缆车,仅仅走下来都觉得吃力,他八十多岁,竟然是走上去的。他喜欢和人打招呼,无论什么活动都能看到他们这一对老夫妇,船上至少一半的人觉得Edey是自己的朋友。

又是在饭桌上,我们认识了一个德国老太太,她已经九十四岁了,现在定居在美国加州。我问她:“您是自己一个人出来旅游的吗?”在我想来,九十四岁的高龄,出来这么久,走这么远的航程,应该是有人陪伴的吧?她反问我:“你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我出来旅游,就总有人问我这个问题,但是我在家里也是一个人生活,就没有人问我。”又是一个以船为家的孤寡人。她到船上来,是想找一个小社会,小群体,至少有人像我这样向她问话。她很高兴,要教我瑜伽功,说是她六十多岁时在泰国学的,后来一生都受益匪浅。

在七大洋上航行,我觉得世界上最相似的地方就是大海。不论我们航行在什么海上,不看地图,你是无法分辨出它们的不同的。海洋占了整个地球的十分之七。而相应有趣的是,人和人也是最相似的。可能很多人会说,人和人太不相同了,肤色、信仰、生活风俗和习惯太不一样了。但是在国外生活的时间长了,走的地方多了,认识的不同民族的人多了,我倒更多地感受到了人们相似的地方。这七百多环球游的乘客,像一个游动的小小地球村,相处了近三个月,似乎每个人都变得面熟了。

船上,常常播放美国歌曲,有一首是:“Every body needs some body.”(每一个人都需要一个什么人。)这是一个很温馨的渴求,也是一个无可奈何、悲伤的句子。不管什么国籍的人、什么阶层的人,不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需要一个什么人。这是人之所谓人的本性之特点和弱点。也是人之自然拥有的权力,每个人都有权享有他的伴侣。当然,他们之间也是互相享有。可惜的是,生老病死、离乡背井、互相的误会和偏见,过分压抑自我或无限的自我扩张、都使这个人生的基本需要不能圆满。

人,生来是孤独的。人对于孤独,有一种永远的恐惧。婴儿离开母体,第一个反应是牢牢地抓住母体,有了母亲的体温,他感到安全。但是随着他的成长,大脑的机器能够独立运转,母亲就不再是他解除孤独的源泉了。不管是那个国籍的母亲都曾经历过同一种失落,当她发现她的孩子们不再以她为仅有的依靠了。

成熟的人,对于抗拒孤独的恐惧,有两条出路:寻找朋友或者爱人。最简单的两人关系,该属恋人或夫妻了。他们之间有爱,是互相选择的结果。比起父子、母女的不可选择性所带来的问题相对单纯一些。应当是人生之中比较好处的人际关系。在游船上,最常见的是夫妻双出双进,比翼双飞。并且往往是妻子在外人面前给足丈夫面子。但是这种两人关系,有亿万个人,就有亿万个故事。没有一个故事完全相同,却也没有什么根本上的不同。古今中外的戏剧、小说在这上面做足了文章。每个作者都用自己的想象力来编织故事,弥补现实生活的不足。史铁生在他的散文集《病隙碎笔》中说得很妙:“如是种种若在现实中也有如戏剧一样的自由表达,一样的被倾听和被尊重,戏剧则根本不会发生。演员的激情和观众的感动,都是由于不可能的一次可能,非现实的一次实现。” 一对一的敞开是渴求的,但是人们往往怯步,不知对之敞开的另一方是黑暗,还是明朗的白云阳光?是沁人心脾的鸟语花香,还是隐藏着暗道机关?是阵阵回声,还是一出无回,死如灭寂?但是,既有向往,就要有勇气,只能往前走,谁说肯定不是柳暗花明?

但只是朋友或爱人还是不够去抵御孤独,于是一部分人找到上帝,他们和上帝直接对话,他们期许上帝与他们同行。因为上帝永远是理解他的,爱他的,宽容他的,只要他自觉地忏悔,上帝决不会再纠缠他的过失。这点就是在朋友和爱人那里,也难完全满足他们心里的期待。可是,如果上帝也不能充满他们恐惧和空虚的心灵,他们还能到哪里去寻找呢?

一个餐厅侍者戴的帽子上写着这样一句话:Love all, serve all(爱一切人,服务一切人)。在船上作各项服务的人如果不是出于和善的天性、倾心乐意去做,单就是出于保住饭碗,保住职位,也必须用这样的口号提醒自己,安于他们的工作。否则很难承担日以继夜为各种各样的乘客履行无微不至的服务。轮船公司在对员工进行培训时,就要求他们:微笑,微笑,我对你微笑,你也会对我微笑。前面提到的那位乖张的老女人找到了这样一种现代商务创造的人文环境,回避了真实生活中面对的人和事。面对相似的海,聚合着相似的人,冥冥中,也许这和大家的“寻找”有关?不管是有意识的,还是下意识的。

一张歌谱的事让我很难忘。船上组织了类似专业的分声部的合唱团,人人都可以自由参加。我很想学会几首英文歌,就报名了。不管嗓子好坏,都可以加入到你喜欢的声部去。我对看五线谱、识调性已经相当陌生了。即便高音唱不上去,还是济身女高音部,因为那是歌曲的主调,比起作为合声部的女中音相对容易掌握。每天下午,四点钟的下午茶之后,我们就聚集到轮船的守望楼(Crow’s nest,也就是船长指挥舱的上面一层去做练习。船上的节目总监有很好的古典音乐修养,他亲自来排练这个合唱团。船从阿曼国的首都马斯卡特(Muscat)穿过阿拉伯海,红海过苏伊士运河,进入地中海,再到土耳其横跨欧亚两洲的著名城市伊斯坦布,不停岸的时间有整整八天,正是练习合唱的好机会。但是我和先生决定下船,到阿拉伯国家走一走。自己买了机票,在马斯卡特住了两天,飞到杜拜,阿拉伯联合酋长国的首都,再飞到伊斯坦布与轮船汇合。虽说丢掉了过苏伊士运河的好机会,但是来一趟阿拉伯国家也不容易。不能两者兼得。如此当我再回到轮船上的时候,已经跟不上合唱团的趟了。他们练了很多首新歌,百老汇的大联唱,正在做最后排演,准备上台演出。我不好意思滥竽充数。但是很想要他们的歌谱。我向节目总监提出我的要求,他说如果有多余的拷贝,就给我一份,但从此就没了音讯。我知道他太忙,说他日理万机一点也不夸张。但我也知道,以他的聪明和记性,他不会忘记我曾提出的要求,只是不愿意多管这种仅仅涉及一个乘客的小事罢了。我的心中有点不平衡,为什么其他乘客的小小要求都能得到关照,而对我,是否因为我是中国人?当合唱团到剧场去预演了,他终于找到了时间走到我的面前,告诉我在他的办公桌上留一个条子,写上我的姓名和船舱号码,他会把歌谱复印好,送到我的船舱去。我嘴上说,不用麻烦了,可是心里涌上一股暖流,因为我平等的受到他的重视和尊重。果然,歌谱送来了,厚厚的一叠,而且是从我拉下的第九页往后复印的。他连页码都记住了,我只跟他提过一次。我想他一定有过思考,原想不理睬,但是职业性的追求完美,还是不惜花费了这点力气。

船上的小世界是一个虚拟的世界,是钱买来的世界。乘客出高价,买高档次的服务。但是如果在我们的真实的大千世界中,人与人之间,不问人种肤色,不问职位高低,不加个人偏见的一律给以这种尊重和关怀……,或许我在做白日梦,舱外海天一色,我们正在驶离欧洲大陆外延的最后一个岛屿,马德拉(Mardeora)。看到它在视平线中消失隐去,心里不由分说的失落,很想抓住一点什么。倏然想到了一点,那个戴着:Love all, Serve all帽子的年轻侍者,或许是出于他的信仰才戴这顶帽子的。或许他虔诚地相信:爱,才是人类惟一的救助。像史铁生解释的那样:“这爱,不单是友善、慈悲、助人为乐,它根本是你自己的福。”“这样的一己之福人人可为,因此它又是众生之福不是人人可以无苦无忧,但人人都可因爱的信念而有福。” 博爱是上帝的理想,或许是走出混沌的人类假上帝之名传播的理想。它只能走向,只能接近,当我们接近它时,就能感到它光辉的温暖,爱意的沁入心肺。沐浴其中,幸福无穷。有时候你或能悟到,它比两性之爱,亲子之爱还更高一个层次,在我们之上,给我们更彻底的解放,更高贵的自由。

尤如五百年前哥伦布一样,我们跨越了大西洋。他毕生努力走过的航线,我们仅仅用了七天。一切都要收尾了。当我把几个准备好的信封,里面有数目不菲的小费,分别交给我们船舱的侍者,和餐厅的侍者道别时,他们很高兴,我也高兴。根据荷兰美国游船的新规定,我们可以不付小费的,这是他们与其他游轮航线竞争游客的特色之一。我不想省下这份钱,只想表达对他们无微不至的服务的尊重和感谢。钱不是一切,钱不是目的,钱是我们手中的一个工具。我们使用它而生存,善用它而造福于他人。

在告别环球游的晚会上,节目总监讲了一句话,“现在你们要回到真实的生活中去了”话音落地,碰撞在我的心上却是那么沉重。这么说,我们在船上度过的百天,难道不是真正的生活吗?它难道仅仅是一个虚拟世界中的一段经历?也许这船在海天中消失的时候,这一段生活也变成海市蜃楼了?

2004

 

 

Alter 发表评论于
谢谢分享你的经历和感受!文章既描写了豪华游船和航程,又突出描绘了林林总总的人物以及人情故事!阅读此文是一种领略,也是一种享受!谢谢你!
work&family 发表评论于
好经历,好文章,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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