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梦见地震了。是在上海，姥姥似乎是住在那里。是一栋灰色水泥的楼房，并不象是姥姥真的住的地方。姥姥在上海的时候，是住里弄的，很狭小。
觉出剧烈的摇动，想着是地震了，于是往楼里跑，要去把姥姥救出来。刚进到昏暗的楼里，就看见两个邻居正搀着姥姥往地下室走。我见了，忙把姥姥接了过来，出了楼，走在街上。我搀扶着她的胳膊，那感觉是这么真实，就象姥姥真的正走在我身边。
她的胳膊，是这样的瘦弱。
姥姥是２００３年过世的。
我最对不起的家人，就是姥姥了。想起来我没有能见她最后一面，心里就钝痛起来。
我相信姥姥是最爱我的人，她爱我甚至多过我的父母。这大概是因为我在婴儿时候，是她照顾的。
我们这一代人的父母，都很热衷于工作。这在当时，也是很没有办法的事。父亲连我出生都没有在，我们的祖国不让他工作的时候带妻儿。长大以后我们常常笑言，我们都是国家的人质。母亲则在远方的某个城市接受再教育，因为生我延误了归期，很有犯罪感。所以那时候我才一个月，姥姥已经象是妈妈一样地在照顾我了。
我一直都觉得，我长得更象姥姥，她的面容是平静的，即使是在已经年老的时候。我爱那样平静的面容，现在更是如此，因为她对待自己的命运，并没有刻意的反抗。不知道为了什么，这样的态度，让我欣赏。尽管，她没有什么文化，也从没有什么深刻的，关于命运的思考。
我是一个爱哭的婴儿，而且专门在半夜两点哭。姥姥怕吵到邻居，只好把我抱到院门口。她并且用牛奶和苹果汁把我喂养得非常健康，这样的健康一直伴随我至今。我现在明白，婴儿时期的健康至关重要，为此我心里非常感激姥姥的爱。
两岁半的时候，爸爸回来休假，把我送进了一个星期才回家一天的幼儿园。姥姥也回江苏老家了。
再见姥姥，是十二岁的时候。爸爸又要走了，妈妈可能也会走。那天下雨。我知道姥姥要来，快步走回家去。胡同里有一段很高的白墙，墙后有一棵很大的梧桐树，白和紫的花被打落了一地。我捡起来一朵，带回家去给她看。
姥姥会做很多江南菜，很多我都记得。煮毛豆，熏鱼，咸肉，菜饭，糍饭糕，炒麦粉。。。她最喜欢坐在那里，静静地包馄饨，我可以吃很多。我吃饭的时候，姥姥会坐在我的身边，安静地看着我。
在很多年以后，我在纽约吃到上海菜，差点掉下泪来，因为那味道让我想起姥姥。
人在有很多爱的时候，是不知道珍惜的。我十几岁的时候开始反叛，常常惹姥姥生气。父母不在的时候，真是没有人管的孩子。我常常叫了一大帮朋友，来家里吃饭。姥姥也就默默地为我们做饭。。。从没有对我大声责备过。
姥姥年轻时候嫁给姥爷，其实婚姻非常不幸。她从没说过，我只是从妈妈口中断断续续听过一些。姥姥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中医。所以她小时候也是养尊处优的女孩。姥爷是个书生，但是后来不得志，喜欢酗酒。因为某种原因，姥姥离开了江苏老家，去了上海工作。听妈妈说，姥爷居然会找到她的学校，让才８岁的妈妈回家为他做饭。可能，姥姥已经放弃了吧，我从不知道后来姥爷怎样了。
妈妈学习成绩优秀，后来上了很好的大学。
姥姥自己，从没有和我说过她的过去。只是有一次，她和我坐着聊天的时候，说－＂姥姥很痛苦啊。。。＂我至今记得，她的江苏口音，这样文邹邹的词句，从她的嘴里说出来，让我内心震撼.
她的孤单，我怎么会明白？即使是现在，我这样不懂得隐忍的性格，没有受过任何隐忍的教育，我可能永远也不会明白，她的痛苦。
然而女人的命运似乎都是用相似的标准来衡量的，即使今天已经是姥姥出生近一百年以后了。不过在今天，当一个女人有和她相似的经历的时候，是可以重新开始的，至少，姥姥如果明白，会有少许欣慰吧。
姥姥喜欢做鞋子，用密密的针缝很厚的鞋底。她又特别喜欢做小婴儿的鞋，用各种不同的花布，摆成色彩鲜艳的一排。这些小鞋子，大多送了人。它们也许是设计的基因，通过妈妈传给了我呢。
离开北京的时候，姥姥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这一去会是多久。从小见惯了离别的我，从不让我的感情流露太多，更别说眼泪了。我试着不去想，试着告诉她我会常回来。
我走后不久，姥姥身体开始不好。那之前，她已经脑出血过一次了。我还记得在医院急诊室和她度过的那几天，如何看着隔壁床的老人死去，我半夜时分的担心。。。还好，几天以后，她逃过一劫，平安回家了。
在姥姥最后的日子，我会时常梦到她。每次梦到她，我都会担心她的病。那时候刚刚工作，压力很大，又还没钱回去，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心跳得都很厉害。。。
在那一天，终于知道姥姥去世的消息的时候，我没有忍着，抱着电话大哭。姥姥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已经没有清楚的意识。但是她还是会问妈妈，我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每当想到这些，我都会恨自己。。。她是最爱我的人，她给了我很多。。。我给了她什么。。。？？
妈妈有时会说，姥姥在天上保佑着你呢。我但愿她真的可以看见我。这样也许可以慰籍我对她的想念。她的爱是如此不着痕迹，安静而深远，我简直崇拜这样的爱法，希望有一天我也能这样无怨地爱着。
也希望我年老的时候，可以有她那样平静无怨的面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