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四年五月，阳平关。
刘备和曹操在汉中对峙大半年了，各有胜负。正月，夏侯渊在定军山遇袭阵亡，全军覆灭，曹营上下震惊，曹操更是心痛欲绝。他已经六十五岁了。人老了，青春往事反而变得鲜活起来，越来越多情念旧，对当年和他一块起兵的兄弟将领们格外怀恋。他在战场上拼杀了一辈子，夷灭群雄，功盖华夏，三年前，朝廷甚至打破了刘邦“异姓不王”的禁令，封他为魏王。这是自韩信、英布等异姓诸侯王死后，大汉朝廷四百年来第一次封一个非刘姓人为王，所谓位极人臣，不过如此。
可是曹操越来越觉得，所有的爵禄富贵都是虚空的，他现在有的只是一个日益虚弱的身躯和一颗还不肯服输服老的雄心，能够令他快乐的已经不是开疆拓土的荣耀，而是老友的温情，亲人的关爱和子孙的依恋。因此不管多少幕僚劝他退兵，他还是执拗地要在汉中给夏侯渊报仇。
山谷那边，他的老对手刘备刚过了六十岁的生日。他算是大器晚成，半生飘泊后终于在晚年割据称雄，如今跨有荆州西部、巴蜀全境和汉中大部，实现了十二年前诸葛亮天下三分的预言。尽管年逾花甲，刘备觉得自己的辉煌刚刚开始，他等待着进军中原的机会。
曹操兵围阳平关已经两个多月了，可不管曹军如何挑衅，众将如何请战，刘备只守不攻。他深知曹军精锐，不敢正面应敌，反正山高路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他准备以拖待变，拖到曹军人心涣散，自动退兵为止。
刘备的心思瞒不过曹操，他打定主意要给夏侯渊报仇，甚至诏调刚从塞外平叛而归的曹彰来助战。面对源源而至的曹兵和曹操誓死报仇的意志，刘备心里开始有点儿打鼓，以西川一州之地究竟能和中原抗衡多久，他越来越没把握。他派刘封出关骚扰试探曹军，同时派赵云到箕谷去劫取曹军的粮草。刘封很快被曹洪打败，赵云也派人报告说曹军防守严密，粮道沿线无隙可趁。
两天后，赵云带兵回到阳平关，回帐交令。他手里牵着一个胡人打扮的男童，眉目俊朗，玉雪可爱。“你们看这个孩子像谁？” 赵云脸上带笑，可是神情恍惚，仿佛刚从一个好梦里醒来，有些欢喜，有些怅惘。
刘备和诸葛亮迅速交换了个眼色，却不说话。张飞抢道：“这孩子长得很像你。比你的儿子们都像你！”赵云的两个儿子也都眉清目秀，但是他们的那份俊美并不像父亲，倒是肖似外祖父。刘备这辈子最崇拜白马将军公孙瓒的风采，只要一见赵家的孩子，就感慨姬妾们不给他生女儿，否则还是赶得上联姻的。
张飞问出了帐中所有人的疑惑。赵云怜爱地看看这个孩子，拂着他的头发说：“他是我的表侄。我和燕翔是姑表兄弟，本来就长得很像。”
“令表弟的儿子怎么会在这儿？”诸葛亮问。
“她还活着。”赵云肯定地说道：“阿芷没有死，她还活着。文薰是她和燕翔的儿子。” 刘备一惊。
“你怎么肯定他的母亲就是曹青芷？” 诸葛亮皱眉问道。
“倚天剑，薰儿用的是倚天剑。”当年匈奴献给了曹操两柄稀世宝剑。他把青釭剑赐给青芷，不想她将此剑赠予赵云作为定情之物。赤壁之战时，曹操爱女心切，又将自佩的倚天剑给她护身。她的坐船失事后，大家都以为这把宝剑已随主人沉入长江，不料十年后出现在一个鲜卑小王子手中。
赵云奉命偷袭曹军粮草不果，回军路上，突然看到一队胡人骑兵逶迤而来，领头的是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男童腰间系着倚天剑。赵云心下狂跳，立刻上前询问那个孩子的身世和姓名。一听他的父亲是燕翔，赵云赶紧说自己是燕翔的表兄。而且演示了几招“易水剑法”证明身份。那个孩子很高兴，跳下马给赵云一个拥抱，告诉赵云他随母亲和舅舅从塞外入关探望外祖父魏王曹操。不料昨天傍晚母亲和舅舅接到紧急军令要连夜去褒城，母亲不放心他夜里在山路上驰骋，让他和护卫们在后面慢慢行进。可是今天早上他和姐姐看到满山的鸟兽和塞外大不相同，一路纵马追赶，很快在山谷中迷了路，除了身边的几个鲜卑亲随外，已经和护送他们的人失散了。
“阿娘等不到我们，一定会很着急的。你可不可以带我们去找我阿娘？”文薰拉着赵云的手求恳道。他的眼睛清澈得像湖水一样，赵云能在他的瞳仁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心中爱怜交加：“好呀，我帮你找阿娘。”
“薰儿，你怎能轻易相信别人的话？谁知道这个人是不是真的是父王的表哥？为什么以前父王从来没说过他有表哥？也许他是坏人，要把我们骗走！”
赵云一心都在文薰身上，没注意他身边的小姑娘，听她说话，才问道：“你是…….？” 小姑娘下巴一抬，拒绝回答。
文薰替她答道：“她是我姐姐瑟依。”赵云见她既不像燕翔，也不像青芷，深目削颊，看上去有胡人血统，一时猜不出她的来历。“我看伯伯不像坏人。阿娘以前也不提她的兄弟姐妹，可这次我们在玉门关碰到了子文舅舅。姐姐，你看天都快黑了，我们还是让赵伯伯带我们找阿娘吧。”
瑟依虽然对赵云很怀疑，可是乱山杂沓，暮色四合，也有些害怕，于是沉默不语。那些鲜卑侍卫听说赵云是他们大王的表兄，都欢欢喜喜地被赵云带回了阳平关。刘备暗想曹操一辈子最擅长害别人骨肉分离，没想到他的小外孙现在自动送上门了，难道这个孩子是逼曹操退兵汉中的天赐礼物？
赵云对张飞笑道：“我们还有一个小客人要麻烦尊夫人照顾一下。”瑟依年纪虽小，但到底男女有别，不方便和他们同住，赵云将她交给张夫人照管。
夏侯渊阵亡后，紫菱从成都赶到汉中收丧。当时她刚刚生下一个女婴，但紫菱感念伯父的抚育之恩，尽管蜀道艰难，她坚持把孩子们从成都带到汉中来祭拜。一听青芷还活着，她的儿子居然来到了阳平关，紫菱喜出望外，赶紧带着孩子们过来认亲。见文薰聪颖秀美，忍不住悲喜交加，频频拭泪。
是夜，赵云带文薰同帐休息。文薰累了一天，早就睁不开眼，等赵云抱他上床时，他突然醒来：“赵伯伯，你找到我阿娘了吗？她什么时候来接我？”
赵云一时无言，只好亲亲他的面颊道：“快了，你就要见到你阿娘了。”文薰点点头，合上眼睛，又沉沉睡去了。
听着文薰悠长甜美的呼吸声，赵云久久无法入眠。这些年来，他和公孙璧凤夫妻情重，两个儿子也渐渐长大，有时望着他们，简直觉得和青芷的往事就如人神相交、瞬息而逝的一场绮梦。如今惊悉青芷尚在人世，她的儿子就在身边，赵云简直搞不清这一切是真是幻，他心中是悲是喜 。
第二天，刘备让人以张飞夫人夏侯紫菱的名义给青芷写了一封信，告知她儿女的下落。文薰、瑟依和张蕊、刘禅很快玩熟了，一起说笑打闹，倒也不觉寂寞。瑟依和张蕊已经成为好朋友，唧唧咯咯说笑个不停，彼此还交换了礼物。张蕊给了瑟依一条她亲手做的蜀锦绶带，瑟依则回赠了一枚纯白的羊脂玉珮。见张蕊和瑟依结为好友，文薰拉住她的手道：“蕊姐姐，我也要做你的好朋友。” 文薰在塞外长大，不懂汉人“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他把嘴唇贴在张蕊的掌心上，轻轻地亲吻了两次，惹得张蕊又羞又笑，抽手不迭，站在一旁呆看的刘禅突然转身跑了。
乱世之中，连儿童都崇拜强者。刘禅因为矮小瘦弱，而且言迟语慢，同龄的男孩子都不愿意和他玩，以至阿斗只能在女孩堆里瞎混，成天给张蕊当跟班。好不容易来了个比他还小的燕文薰，也不嫌弃他跑得慢，说话笨，一起玩得很高兴，刘禅以为终于找到了一个好朋友。忽见文薰向张蕊献殷勤，刘禅大为失落难过。他跑回刘备身边，倒在父亲怀里放声大哭。刘备急忙问他怎么了，好半天刘禅才抽抽搭搭地说道：“我也想当薰儿的好朋友。”
正说着，文薰追来了。“阿斗哥哥，不要哭了，我做你的好朋友就是了。”见刘禅还哭泣不休，文薰拉他坐下，连说带比地给他讲了几个故事，直到把刘禅逗笑为止。刘备见文薰天资聪颖，又心地纯良，不觉叹了口气。当年张飞、赵云勒兵长江，将刘禅从孙沁手中夺回，可阿斗受了惊吓，自那之后，奄奄成病。等诸葛亮入川后刘备再见到阿斗时，发现这个孩子变得胆怯瘦弱，如今快十二岁了，连马都不敢骑。刘备戎马一生，见儿子如此柔懦，很不喜欢。不过他觉得将来刘禅以人主之尊也不见得要自己上阵厮杀，只要求他跟诸葛亮读些经书而已。
见刘禅不哭了，文薰问道：“我们现在玩什么？”
“捉迷藏！”这是天下儿童都爱玩的游戏，他们捉捉藏藏，玩得很开心。轮到文薰躲藏时，他向赵云的大帐跑去。
赵云正在和诸葛亮密谈文薰的身世。他神情凝重，声音干涩地说道：“薰儿的长命锁里有他的生辰八字，他于建安十五年五月二十五日生在玉门关外。”言下之意，燕翔于十四年秋天重返江南，文薰只能是他的儿子。
“你记得建安十五年三月孙夫人和主公新婚回荆州不久在江陵围猎时，曾经碰到燕翔的事吗？”诸葛亮问。想起当时他和青芷其实只有一帘之隔，赵云心中酸涩。“后来我亲自去查找燕翔的下落。客店的人说那夜住宿的不光是他一个人，还有一个女人和一个婴儿！”
赵云怔住了，仿佛有人狠狠地在他腰间捅了一刀。正在这时，文薰踢踢踏踏地跑了进来，见他脸色煞白，关切地问：“赵伯伯，你怎么了？”
赵云抚摸着他的小脸，强忍着泪水道：“伯伯的心口儿有点疼。”
“我要是磕破了膝盖或是肚子疼，阿娘就会亲亲疼的地方。她亲过之后，就不太疼了！” 文薰把脸贴在他的怀里，连连去吻赵云的胸部：“好些了吗？”
赵云勉强笑道：“好多了，薰儿，你阿娘的法子真灵!” 正说着，刘禅找了来，一把抓住忘了藏身的文薰，两个孩子嬉笑着出去了。
诸葛亮望着他们的背影道：“他是你的亲骨血，你得留下这个孩子。”
“十年前，阿芷最需要我的时候，我没有跟她走。如今我能为她做的，是彻底退出他们夫妻母子的生活。”
“不是所有人都有生儿育女的福分，尤其能有这样聪慧俊美的孩子。他是你的血脉，你就忍心他流落在外，承继别人的香火吗？”诸葛亮说得恳切。他年将不惑却儿女皆无，这个秀美可爱的孩子显然触动了他心底的伤痛。
“我和璧凤已有两个儿子。于飞和阿芷夫妇多年却只有这一个孩子，他既然将文薰视若己出，我怎能去夺人之爱？况且，我不过是个乱世中的一介武夫，而燕翔则是统领塞外的异域名王，文薰的将来……”赵云停住了，没有把话说完。
诸葛亮知道他的意思。作为鲜卑王的爱子，魏王的外孙，大汉天子之外甥，文薰日后的权位和名分，决非常人可及。赵云自己可以淡泊名利，可他并不想剥夺文薰日后万里封疆的机遇。因为深爱，所以不为。诸葛亮低头想了半晌，终于不再说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