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凝滞了,墙上的闹钟“滴答滴答”有些拖泥带水地走着,像一枚小小的桨在泥潭里费力地滑动。
很难形容哥哥脸上的表情,也很难形容爸爸脸上的表情。爸爸的嘴微微张着,像是刚刚连核吞下一枚橄榄,他慢慢地把手里的筷子放到桌上,“侬…讲啥?侬-----再讲一遍?”爸爸的脸色沉重下来,像当时屋外的天色,压了一层铅。
“我…没讲啥。”哥哥抬起眼皮看了看爸爸,又飞快地垂下眼睛,但是脸上没有丝毫的畏惧。
姐姐,妈妈和小微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家里这一老一少两个男人。
“我叫侬再讲一遍!”突然,爸爸的大巴掌“啪”地恶狠狠地敲在桌子上,“侬是这样和爷老头子讲话的吗?”
“侬要我哪能和侬讲话?”哥哥的口气生硬里带着点讥讽,今天他不知从哪里捡来勇气,许多话不经脑子脱口而出,“侬以为自己老有道理老有经验,是伐?我告诉侬,侬看不起我喜欢动笔头子,我还看不起侬喜欢动手,像侬这样,一辈子庸庸碌碌,冬天零下,夏天三十九度钻在汽车里,身上除了汗酸臭就是汽油味道,侬觉得老光荣,是伐?我讲句难听的,假如侬,还有妈妈当年动动脑子,恢复高考去考了大学,到现在-----至于还混在工人堆里吗?阿拉同学格爷,当年只不过读了个函大,现在是局级干部了!”
哥哥这样的发作,或许连他自己也想不到。这一下石破天惊,爸爸妈妈定定地坐着,像两个木头人,直愣愣地看着哥哥,好像不认识自己的亲生儿子。
姐姐筷子头上一根豆腐干掉到桌上,她立刻把它捡起来飞快地放进嘴里。
但是爸爸妈妈依旧沉默着。
过了很久很久,妈妈猛然站起来,走到哥哥面前,一伸手,“啪”地响亮地扇了他一个耳光。
“小捷,”她的声音颤抖着,“侬想得倒蛮好的哦…只可惜,我和侬阿爸没有介大出息…假如,”她咽下一口唾沫,“假如侬阿爸去读了大学,假如,我也去读了大学,阿拉只顾阿拉自家,侬,侬,还有侬,”她一个个指过来,“吃啥?穿啥?啥宁来管?啊?侬来告诉我!”她指着哥哥,的脸上滚下一行泪水,“搭”地掉在桌上。
哥哥捂着脸,愣愣地看了妈妈一会儿,一转身,跑回了自己房间,“砰”一声用力把房门关上。
妈妈颓然地坐下来,一伸手,把面前的饭碗扫到了地上,瓷饭碗撞到水泥地面,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半焦的泡饭撒落开来。
“没良心!”妈妈骂道。
爸爸这个时候却突然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自言自语似地说,“老啦。看来,阿拉都老啦…小的时候挨爷娘骂,老了就挨子女骂,”他像是在安慰妈妈,“人一辈子…大概就这样子。”
“滚,没良心的小畜生!”妈妈依旧不依不饶。
也许,就是从那天开始,爸爸妈妈和哥哥之间的关系起了极其微妙的变化。人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小微不晓得别人家里的经,是否会念得让当事人从内心对亲情产生质疑。
那天半夜,小微听见有人起身到厨房间拿热水瓶倒水喝。她披着衣服起来,轻轻地叫,“阿哥。”
果然是哥哥,他走出来。那天正是满月,清冷的光从西边卫生间的窗户里照过来,哥哥的脸上像涂了一层薄薄的银粉,挨妈妈打过的那边脸上,隐约还有点红。
“阿哥,这水烫伐?”
“还好。”哥哥捧着个大大的搪瓷茶杯,上面印着“安林纺织厂先进工作者”的红漆,褪了一半。哥哥的态度看上去相当从容。
他们都穿着毛衣毛裤,哥哥披着一件羽绒服在小微的小床上坐下来,小床承受了两个人的重量,深深陷下去。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哥哥一口口地喝水,问她“侬要伐”,小微摇摇头。
过一会,哥哥突然说,“多头,辛苦侬了。”
小微看看哥哥,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她睡客厅的事,她摇摇头。
“等我走了,我的房间归侬。”
她点点头。她本来是和姐姐睡一个房间的,后来姐姐生了病,时常半夜三更爬到她床上来把她挤到地上去,加上她总是有点怕姐姐,索性便睡起了客厅。
“侬做啥对爸爸妈妈讲那样的话?”小微轻轻地问,“他们老难过的。”
哥哥轻笑一声,“迟早要讲的,我觉得---有些事,应该让爸爸妈妈明白,否则他们会一直自以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