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一)下


县委书记高新华(下)

在我下乡第三个年头上,招工开始了。高书记专门找我谈话,希望我不要走,留下来再干一年。其实到工厂当工人并不是我梦想中的人生归宿。高中毕业后我就期望着有一天能跨进大学的门槛,成为一名大学生,而且冥冥之中一直坚信我还会返回校园读书的。所以在高书记挽留我的时候,我很爽快地答应了。直到如今我也不知道高书记为什么要留我,他应该很清楚我不是当官的料,也没有那样的能力。可能他确实看上了我的单纯和热情,想帮助提拔我。那一年,同班同学差不多都走光了,有人说我傻,不应该答应留下来。可是我知道这是我能为高书记做的唯一的一件事情,和他给我的帮助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留下来以后不多久,工作组的人找我谈话,让我写入党申请书和家庭小传,说是高书记亲自嘱咐的。入党?那时对我来说简直就像是天方夜谭,做梦都不敢想的。像我们这些可教育好的子女们,不被人欺负已经是上了天堂,哪还有这样的奢望?可我还是按照吩咐写好交了上去,期待着日后一定会因为我父亲的历史问题被拒。谁知后来高书记阅后亲自和我谈了话。他告诉我,我父亲的问题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让我不要有负担,并说从旧社会过来的人,有这样的履历是很正常的事情,跟共产党干革命的毕竟是少数。入党的事得慢慢来,要经受得住考验。这是文革以来第一次听一个党的领导这样评论我父亲的历史问题,我感动的几乎都要热泪盈眶了。从小到大受尽了挤兑的我,终于感受到了和别人一样的平等和尊严。

可惜的是,我后来还是没有机会接受党的考验。一年后,高书记调离了县委,荣升地委专员。那时已经开始风传高考就要恢复了,人们都在奔走相告。在他离开县委之前我去了他的家和他话别。在他家的小院里,我跟他说起了上大学的愿望。他说可惜我不能推荐你了,现在得靠你自己考了。和往常一样,说这话的时候仍然慢慢悠悠的,脸上带着慈祥的微笑。不像一个领导,倒像是我的长辈。

高考后我如愿以偿的进了大学的校门。第一学期结束以后,我去了地委大院看望他和他的妻子。我先去了他的家,只见到了他的妻子。她还像以前一样亲切慈爱,但是显然,他们周围增加了许多新的人和事需要照应。没呆多久我就辞了出来,拿着他妻子给的办公室的房间号,去了地委的办公大楼。高专员的办公室很大却很普通,我到的时候他已经接到了妻子的电话,正在等着我。看得出他非常高兴我来看他,这让我少了些许紧张。他没什麽变化,还是那麽朴素和平易近人。这一次,他待我就像家人一样,给我沏了茶,还亲自为我削了一个大苹果,看着我津津有味地吃完,那样子就像我的父亲。

那次见面之后直到大学毕业都再也没去拜访过他。不是不想再看到他,只是觉得地委大院的门不是为我们平头百姓开的,他的地位太高,又是日理万机的,怕给他添麻烦。那时候我也才刚满21岁,仍然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小丫头。不知道那以后他和他的妻子想过我念叨过我没有,会不会说我忘恩负义。几年以后的一天,我正在照顾我未满周岁的孩子吃奶的时候,接到了父亲的来信。信上说,从当地报纸上得知高新华因病抢救无效去世。读着信,我心里发堵半晌不能说话,说不出是什麽滋味。悲伤,愧疚,悔恨,可谓五味杂陈。“他的妻子呢?他的妻子还好吗?”在心里我一遍一遍地问。在问谁?我不知道。“该去看看他的妻子,一定要去看看阿姨”当时我这麽对自己说。

可是最终我也没有再去看他的妻子。还是觉得我们地位悬殊,辈分不同,不知以怎样的姿态和身份去探望她,见了她又该说些什麽,怎麽解释这麽多年为什麽没有去看他们。但是我自己非常明白他和他的妻子在我的心里有千斤重,他们是我的恩人,我的长辈,我最最敬重的人。当年那个涉世未深,普普通通,极不成熟的小姑娘,在远离父母的他乡异地,邂逅了一个和自己小人物身份相差太多的县委书记,从而得到了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关照和提携,不能不说是一种缘分和奇遇。但是由于我的胆怯和自卑,轻易地让这段亲人般的情谊遗留在我的生活之外,成了我极大的遗憾和失误。

这麽多年过去了,县委书记当年对我的关爱,仍然让我的心里充满了温暖。而一想起他的早逝以及他在世时没有多去看望他,心里又充满了悔和痛。从认识他到最后一次见面,他从来没有提起过他曾经为我做过的那些事情,也许他对许多人都这样帮助提携过,根本就没有期望别人感恩领情。这让我对他更加敬重。高书记曾在最忙的夏收季节和我们并肩收割过小麦,也曾带领技术人员视察过我们的棉花试验田,在过去那些难忘的岁月里他和我们一起照了许多照片,有些曾镶嵌在县委门前的大橱窗里。往事如烟,岁月有痕,我和县委书记的这一段特殊的人生际遇,注定要和这些温暖这些痛一起伴随着我的整个人生,令我终身难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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