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汤 堂(上)
—お风吕に入る
施鸿保在《闽杂记》中提到:“闽县井楼门外有温泉焉,居民于其处开设浴室,谓之汤堂,夏日尤多。有日新室、一清居、万安泉、六一泉等名。重轩覆榭,华丽相 尚。客至,任自择室,髹盆竹几,巾拂新洁,水之浅深唯命。浴后,茗碗啜香,菰筒漱润,亦闽游一大乐事也。近来又兼设酒馆,珍馐咸具,大食小烹,咄嗟而办。 雏伶妙妓,挟筝琵,携管笛,往来伺迹其间,清歌艳曲,裂石穿云,夕阳在山,赠以缠头而散。”
1
这天是民国三十三年的冬至。
天色还是晦暗时,我就披衣起来了。天气有点凉,我一连打了几个喷嚏。这几个喷嚏打得我腰都疼了,精气外泄对于一个中年男人来说,可不是好事。
昨晚上跟太太在床上多亲热了一会,身体有点端不住了。男人一过了三十五,那话就有点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没办法,生理年龄是一道障碍,我自己是吃岐黄这碗饭的,心里清楚。
我有早起的习惯,主要是因为睡觉时有点神经过敏。每天早上一过了四点,我的心坎上便觉得一阵痒,麻丝丝的,身体里就像有蚂蚁在爬来爬去的。我估计,这可能是由于长期泡温泉澡堂子的缘故。我太太也跟着我受罪,我双脚一着地,我们睡的那张檀木雕花床,就会“呀”的一声响,闹得人牙关都要发疼。这样她也醒过来了。
此时,我太太就会摸黑去点上洋油灯,然后到厨下去烧水。热水烧好了,她就先要给我泡上一壶滚汤的安溪铁观音,或者武夷乌龙茶。我有喝早茶的习惯。
这热水是用我们家院子里那口古井的水泡的。这口古井少说也有三四百年的历史了,我们家院子里有一株盘根错节的大榕树,历史跟这口古井差不多,它将大半个院落都给罩住了,所以一年到头,这口古井都见不到阳光。古井的水一年四季都是清澈泛绿的,透凉透凉的,人站在井沿边上,都能感觉到它的凛冽的寒意。
冬至这一天,我们家照例就要酿造过春节时饮用的青红酒了,用的就是这口井里的水。这水酿出来的青红酒,酒色凝翠,芳香甘醇,酒质如浆,一直到第二年的冬至时还不会走味。因此,我们家就是用上一年的酒头,来做下一年酿酒时的酒引子的。
而巷子远近的街坊邻居每每到了冬至这一天,都会笑眯眯地来到我们家院子里来,求两桶清冽的井水,挑回去酿酒。我太太心好,有求必应。于是一到春节的时候,整条巷子里飘溢的,差不多都是用我们家的井水酿造出来的青红酒香,人们不饮自醉,各自喝彩。
我太太是个凡事都要求完美的女人。她曾经上过圣约翰教会学堂,知书达理,又学了一点洋派作风。不过,自从她嫁到我家之后,她就成了我们南街一带最漂亮的,最贤淑,口碑最好的女人了。这一点没有谁比我更清楚的了。她很能干,在床上如行云流水,在厨房里是巧媳妇。所谓的出得厅堂,进得厨房,就这么回事,我对她毫无怨言。得闲时,她还会跟我来些“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明月夜短松岗”等等伤痕诗文什么的,润滑一下单调的日子。
有这样的太太,我对我的不算是虎虎生风的日子已经很满足了,更何况,我每天还要去澡堂子泡澡哩。
每次泡好茶,我太太就到浴室里去梳洗了。梳洗好了出来,她便会对着梳妆台的椭圆形玻璃大镜子,小心翼翼地往自己黑厚的发髻上插上一支细长的、晶莹剔透的、淡红色的玉簪,然后便结束了细致的梳妆打扮过程。这时候她看上去,就像是《西厢记》中写的:“娇滴滴美玉无瑕,粉脸生春,云鬓堆鸦。”当然,这里不排除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味道。说句实话,我跟我太太是十分的贴心的。
我太太的那支淡红色的玉簪,是我几年前给她的定亲信物。当初我到浙江湖州贩药材时,高价从一个走南闯北的晋商那里买下了这支玉簪。当时我不知怎么回事,鬼使神差地一眼就看上了它,几乎不做什么讨价还价就将它买下了。结婚几年来,这支玉簪我太太从来没有离过身,那玉簪的淡红色的纹理,跟她的漆黑的头发搭配,显得十分的优雅别致。这是体面。
——梳洗之后,我太太就开始了一天的忙碌了。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巷子外的街边去打点早餐。这事她不想让我们家的小丫头望儿去干,怕她粗心,弄得不精致。
我看着太太出了院子后,就简易地洗刷了一下。接着就一边慢慢地受用着带着清郁香味的铁观音,一边点起古铜水烟壶,填了烟丝,掏出打火机“啪嗒”一下点着了,咕噜咕噜地抽了起来。
这水烟壶是我们家祖传的,我爹去世的时候,就把它随同这座大宅院,以及我家的药店“回风堂”传给了我。
我曾经吃过三年的洋饭,之前还跟我爹学过十几年的中医,因此,平时行为上总是充满了土洋结合的味道。比如这抽烟,水烟壶算是老古董了,点火的时候该用煤折子才上路子,可我还是习惯用打火机,横着点火。又比如穿衣服,我喜欢穿绸缎对襟短衫袄,可下身套的却是洋裤子,脚上蹬的是锃亮的捷克皮鞋,看上去有点不伦不类。
我就是这种人。在这个沉闷的古老的城市里,三十来岁的我似乎就显出沉沉的暮气了,尤其是在我咕噜咕噜地抽着水烟壶的时候。
我抽的这烟丝地道,是吕宋产的,它是在我们巷子对过开茶馆的一个台商李老板那里买的。李老板开的是茶庄,不过也做些烟草生意,听说还私下里贩卖烟土。烟土那玩意儿我从来不沾,一沾就完了。
我很少跟李老板来往,主要是看不惯他的为人。每次买烟丝茶叶时,我都是让我家药铺的伙计阿森去找他的。
两杯茶过去,又吞云吐雾地吸了几口烟后,我的脑筋开始清醒活络起来,身上也越来越痒了。到了一壶茶见底,这时我太太也回来了。我问她早膳用什么,她说今天巷口摆小吃摊子的陈老太生病了,因此没有了她拿手的虾米粥和蛎饼,只有前街依昌弟的锅边糊,她打了小半锅,还有两块福清糕。
我说算了,将就着吃吧。只要过足了烟瘾,喝过了热茶,我的精神就上来了,早上这一餐有没有都算是打发了。
我太太又问我说,今天午餐准备什么带到澡堂去?我说还是老三样:炒兴化米粉,蛋炒牡蛎,醋溜白菜,外加一小壶青红酒。
太太便到厨房准备去了。每次给我做中饭,她也都不让丫鬟望儿动手,都要亲自掌厨。只有她才摸得清我的口味,咸淡适可。因此每天上澡堂,我都要自己带饭去。外头的饭菜不对我的口味。我自家带饭也不觉得寒伧,因为在这南街一带,没有几个人不认得“回风堂”药铺的老板林秋官的。我总算还有些家底,有了钱,腰板就硬,这一点谁都清楚。
我在胡乱用过早餐后,太太也把午餐准备好了。午餐装在一套精致的褐色漆器木盒盘子中,显得古色古香。我拎上了,就要出门。太太跟上来说:“秋官呀,晚上你一定要早点回来,今天是冬至,大家一起吃汤圆。昨晚上,我已经让福伯回来时带两条大黄花鱼了。我还准备了炭火,下午把铜炉子拿出来,让望儿洗刷一下,晚上吃火锅。还有,快年终了,你得到药铺清点一下帐目了。”
我伸了个懒腰,不耐烦地说知道知道。我太太什么都好,就是话多喜欢絮叨,整天把我当小孩看觑,有时真有点让人心烦。不过话说回来,女人不絮叨那还叫女人吗?
我太太接着说:“头前我到巷子外打点早餐时,碰到了街对面茶庄的那个台湾来的李老板了。他忽然朝我笑了笑,眼神斜斜的,样子有点古怪,他阴阴地说,林太太,今年冬至可得好好地过啊。今天我想上你们家去要两桶井水烧了泡茶、泡澡,去去晦气。我一听身上都起了疙瘩了。我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跟我说话呢。没想到他是这么个人!”
我冷笑了一下:“他这人,什么时候见过他起大早了?你怕是遇见鬼了。这人骨子里看上去就不地道,要不是冲着他的茶叶跟烟丝,我都懒得理他。”
太太说:“虽说他是个外乡人,不过这种人你还是少去惹他的好。我们是厚道人家,自家过安稳日子就是了。”
我心下里冷笑了一声,就左手拎着装了午餐的漆器木盒盘子,右手托着水烟壶动身了。这个形象是我在南街一带公众眼目中经典的派头。临走经过我太太后面时,我不失时机地放下漆器木盒盘子,趁手在她圆满的臀部上掐了一把,太太转身“啪”地打了一下我的手,嗔怒着说:“没正经!”
我嘿嘿笑着出得门来,心里舒坦,看那日头还没有出来,举头望天,碧蓝如洗。看来今天是个好日子。
我要去的地方,是离我家大约有两里路的“陈记”温泉汤堂。我每天差不多有十二个小时都是在这家温泉汤池店里度过的,它几乎已经成了我的半个家了。我家住在南后街,走到温泉那边要一壶茶的功夫。这一般也是我一天中唯一的一次身体运动,它可以让人舒筋活血,顺便看看世面,也让别人家看看我的派头。这叫活着。
在南后街这一带,我们林家的名声还算有点样子。这里的居民有个病痛什么的,都往我家药铺跑,有时候也往“陈记”澡堂子跑,——那是去找我号脉开药方,我经常是光着身子,腰间只盖着一张浴巾,躺在竹榻上给病人号脉看病的。把过脉之后,我一般都会推荐病人下汤池去泡个热气腾腾的汤澡。当他们喘着粗气像脱了毛的鸭子一样从汤池里爬出来的时候,都觉得缠绕在他们身上的疾病,已经有一半随着热气和污垢漂在汤面上了。
我认为,其实我的生命似乎就是由澡堂、药铺跟我的太太组成的,三位一体,缺一不可。这让我对眼下的生活,感到十分的满足。
在经过台湾人李老板开的茶馆的时候,我看到了头发梳理得油光发亮、似乎纤毫不染,穿着一套刺眼的白色西服,打着粗大领带的李老板,正端着一把紫砂小茶壶,坐在茶庄门口的竹椅上,滋溜滋溜地喝着茶。
我愣怔了一下。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自从李老板来到南街以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穿西装,而且还是显眼的白色套装。平时他总是穿着一套古板的深蓝色的长衫,样子十分低调。
我不太喜欢这个李老板,他是两年多前来到我们这里的,开了这家茶庄做起了生意。他平时深居简出,常常躲在暗处,用一对细细的眼睛看人。他的那对眼睛就像正午时趴着养神的老猫。他的腻味的长相倒也罢了,最让我受不了的是他的充满虚情假意的客套,见谁都要讨好一番。
此时,他一看到我走过来了,脸上便堆满了生硬的笑容,就像一只粗糙的紫砂老茶壶似的。他阴阳怪气地招呼道:“林老板好兴致,又去泡澡了?不进来喝口茶?”
我冷冷地朝他摆了摆手,正眼也不看他,就走了过去。我要喝茶,也得到澡堂里喝去,那里气氛浓,有情调。跟他这种人一起喝茶,比喝马尿还难受。
2
拐过一道巷子,我来到我家的“回风堂”药铺前。
我家的药铺是我曾祖父传下来的,它的全盛时期是在光绪年间。那时,福州人在外面吃海军饭的人特别多,像北洋水师中的每一艘铁甲舰上,差不多都有好几个福州人。但是由于水土不服,福州人刚到北方时,老是生些莫名其妙的怪病。我祖父是个聪明人,又喜欢琢磨药书。他发明了一种汤药,那些从福州出去的水手们服用之后,到了北边,登时百病俱消,身强力壮,一时间我们家“回风堂”的名声就大了。据说萨镇冰,还有冰心父亲他们在去胶东威海卫服役时,都服用过“回风堂”的药。
然而,随着甲午海战的失败,福州水兵的地位一落千丈,“回风堂”的盛景也就过去了。到了我父亲接手药铺时,已经是惨淡经营,生意摇摇欲坠了。我父亲后来患了肺结核,常年咯血,不到五十岁就一命呜呼了。
这对我们的“回风堂”是个重大的打击。你想,一个开药铺的老板连自己的病都治不了,还怎么能给别人家开药方治病?这话说起来多少有点荒唐。随后就是我来接管这家半死不活的药铺子。那时大家开始相信洋医了,好在我在外面多少也混过几年的门面,重新挂牌的时候,也兼做些西医的活,因此上门的顾客倒也不少。不过后来适逢战乱,日本人打到中国来了,把西药的来路给断了。除了有钱人,人们都不把命当回事,因此药铺子的生意又清冷了。
如今,我家的“回风堂”就像个老病号一样,死不了,又无法回春。
——药铺子还没有开门,我用水烟壶在门上重重地敲了几下。掌柜的在里面答应了一声,就让伙计阿森来开门。掌柜的叫了我一声东家,就把我请进药铺。
我踱进铺子,掌柜的点头哈腰地跟在我的身边。我在柜台后面坐了下来,将漆盒盘子随手搁在柜子下,掏出烟袋,在水烟壶上装上烟丝,伙计阿森风风火火地就要给我点烟,我推开他的手,然后掏出打火机,“啪嗒”一下点着了。
阿森看得呆了一下。我随手用右手指轻轻梳理一下头发,然后放在鼻下嗅了嗅:糟糕,方才我错把菜油当发油了。那丫鬟望儿真粗心,怎么把菜油搁在洗漱架上了,不知道今天她哪根筋不对路了。算了,反正要泡澡去了,到时多弄点胰皂搓一搓。今天天气好,我想生气都生不起来。
我翻看过帐本,身上又开始痒了起来。我问掌柜的说,最近当归,熟地,党参,白术进的货怎么都长了三成价了?掌柜的说是有两个台商,正在城里四处高价采购壮阳补肾药材,然后从海路运到上海,再倒卖给日本商人,邻近的几个老关系户,也在半明半暗地跟那两个台商打交道,因此价格就吊上去了。日本人一来,这台湾人也跟着来了。
我又稀里哗啦地翻了一会账本,其实也就是随便过个目。我对这位掌柜的还是信得过的。前两年药铺生意开始暗淡的时候,我本来想把他打发回乡下老家,但是我太太说了,人家一家人几张嘴都等着他吃饭呢,于是就把他留下了。因此他很感激我们,柜台上的事他一点都不含糊,我对他也放心。
掌柜的说,昨天他侄儿进城来,告诉他说,他们老家侯官一个小镇上,前几天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十来个叽哩哇啦的日本兵,四处抢东西,找俊娘儿出火,弄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有一次一个日本兵进了村,全村的人都吓傻了。
我于是提醒他跟阿森说,看来日本人就要进城来了,大家都得小心点,日本鬼仔性子急,脾气大,难伺候,一不高兴就开枪,一见到俊娘儿就拖到路边扒裤子丢人现眼。
我说我以前见过日本人泡澡,日本鬼仔胯下那话,比咱们柜上的那捣药杵还硬还大。
掌柜的跟阿森听了,吐出来的舌头半天都收不回去。我心里暗笑。他们都是没见过世面的人。
我清好了帐,也抽够了烟,便迤逦往“陈记”温泉汤堂走去。我走在大街上,碰上几个熟悉的澡友,就胡乱打了几个招呼,又打了两个喷嚏。冬天一到,这福州的天气就开始干燥了,鼻孔特别难受,身上也容易发痒。今年的冬天有点古怪,冷得要命,即便是在太阳当头的时候,也裹袭着寒意。看来这世道要出乱子了。想想还是泡在澡堂子里比较正经地道,那地方热气腾腾的,人呆在里面,浑身舒坦,鼻孔受到蒸汽的熏陶,也不难受了。
说到泡澡,有点讲究,千万不能急就,因为泡澡跟洗身子是两码事。比如说,澡堂清晨六点钟开始放汤水,那汤水还不是太烫,而且隔夜的澡池还有些浮垢,就像生熬的花生浆汤一样,有点浑浊,浮在汤面上。最好是在快七点的时候踱进澡堂去,那时汤水已经很好了,你便可以咬紧牙关,缩紧身子,呼哧一下蹲进汤水里,然后闭上眼睛,慢慢浸泡着。满头大汗的时候,便需歇歇身子,找个竹榻仰身一躺,身上盖张毛巾被,全身像羽毛般轻飘飘的,脑袋就像被卸下来了一样,神定气闲,那叫快活。不过,去晚了也不行,汤池里全都是东倒西歪的老爷们,像清炖海蛏一样,汤面上漂着污垢,大家喘着粗气,满头大汗,眼瞪眼的,让人舒服不起来。
因此,每次我来到澡堂的时候,刚好都是差一刻七点,这是黄金时间。然后舒展一下身子骨,脱光衣服后,正好七点。
泡澡时,是澡友们倒也罢了,大家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连那几根无关痛痒的鸟毛差不多都熟悉的数得过来。最怕的是那些不速之客。
有一次,我常去的澡堂里忽然来了个象是种庄稼的乡下老头,他边下池边搅探着水温,而后身子往下一蹲,突然间又象青蛙一样跳了起来。可能他是对滚烫的汤水不太适应。他自言自语地说:“城里人真会享受,汤水都这么烫手,象我们这样乡下农民哥泥腿子,半年多还泡不上一次澡呢。”
澡友们一听这话,相顾失色,随即争先恐后地窜爬出浴池,逃命去也。
福州的温泉,都是天然的。而“陈记”温泉汤堂的布局,跟城里其它的几家大汤堂比起来算是有点奢华了,它不但门面撑得大,澡堂子宽阔,而且还是上下两层楼的。楼下大堂子是普通的汤堂,有六个大汤池,都是用青石板砌成的,深及腰部,不拘一格。汤水的温度也不一样,头池跟二池的水温最高,余下的四个汤池水温逐次降低。各个汤池四周都用及腰高的原木拼成的围墙隔着,只留一个小门让人出入。
这些原木墙的存在其实只是象征的意义,并不是为了包庇私处,反正大家都有那么个玩意儿,哪有什么新鲜感?这六个汤池合共可以容纳上百号人同时入浴。每间汤池的附近,摆放着十几张竹榻,供澡友们出浴后休息之用。大厅一边的小厅,是个小茶室,老澡友们泡完澡后,通常都会到茶室要上一壶茶,然后闭目仰躺在竹榻上养神,很多人在汤池里一消磨就是几个时辰。
汤堂靠里边的一排,是三个单间雅室,老板分别给取了名子:“松泉”,“竹泉”,“菊泉”。这雅室是有钱人才能受用的起的,像我这样的老汤客大多数时间还是在大汤池里泡着,跟澡友们“吹喘讲皅”(闲聊),图的就是那种热乎乎、软洋洋的情调。
汤堂的楼上,则是几间分隔开来的楼阁,那是提供给有些汤客享受进一步乐趣的所在。比如有的汤客要吃酒,请客,玩姐儿,抽大烟等,都可以在楼上包一个小阁间,随你怎么玩,老板也不过问。
不过,那些楼阁平时很少有人上去。我也是偶尔想开开心了,才带着相好到上面去消磨一时半会的时光,销魂一下。有时有些病人治好了病,为了表达谢意,就安排我到楼上阁楼去热闹一番,要酒要菜,还请姐儿唱曲子,我也不大推却。该享受的不享受,对不起自家。
今旦来到“陈记”温泉时,我掏出亮闪闪的金怀表看了一下,正好七点。还算准时,因为方才我在“回风堂”药铺里,呆了差不多有半个时辰。看来今天我是起早了,没事,回头泡会澡,好好在竹榻上睡上一觉。
我这人时间观念很强,其实,如果不是为了在街面上厚着脸皮装派头,我根本就不必将这块老掉牙的瑞士金表揣在怀里的。我每天晚上十点看完几页药书或者其它杂书后,上床纳头便睡(除了有时跟太太都来了那方面的兴致)。清晨五点便准时醒来。中午在汤池里困了的时候,那准是十二点。懵上一觉,打个呵欠醒了过来,是一点。这时开始有人在澡堂子摆豁开讲福州评话了。
福州评话听起来,老像是在说话人怒气冲冲地骂娘跟吵架,但听上去亲切。象“甘国宝”系列,“贻顺哥”系列等,都是百听不厌的段子。还有闽剧曲子,复调,咿咿呀呀的唱,十二个月花名,四季游等等,让人陶醉,心猿意马。澡友们有时兴致起来,一人来一个段子,大家取乐。虽说五音不全,也有人喝彩起哄的,图的是热闹。
反正澡堂在我们那年头,实际上算得上是个通俗文化的中心。
3
澡堂子的大门关着,我心里蹊跷,正要推开大门进去,澡堂的陈老板慌忙开了门迎了出来。陈老板是个瘸子,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他本人就像是澡堂子里的一道风景。此时他蔫着脸色,沮丧地拉住我说:“林老板,实在对不起,今天要委屈你一下了,汤池已经满了。你改天再来吧。”
我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问说为什么?陈老板苦着脸叹了口气:“你不知道,今天一大早,汤堂就来了几十个国军官兵,此刻他们正在里面哼唧哼唧地泡着呢。听说他们昨天晚上在乌龙江口打埋伏,跟日本鬼仔开打了一仗,胆子算是够大的了!两边都死了些人。跑到这里来的阿兵哥好些都见血了,把我的几个汤池都弄红了。这年头,操伊娘!以前我们闽江口这一带,还见不到日本鬼仔的影子。这些日子说来就来了,搞得人心惶惶的,往后我这生意看来要泡汤了!”
我笑着说:“陈老板,泡澡又不是打仗。再说我家对过的那个台湾仔李老板不就是你的肝胆兄弟吗?他也算是半个日本皇民了,到时候日本鬼仔来了,他还不会帮衬你一把?!说不定今后你的日子就光溜了。”
陈老板抖着眉头说:“林老板见笑了,什么肝胆兄弟!我不就是跟他做点生意吗?我汤堂里的这些茶叶,还不都是他那里的来路。他又从来不上我这里来泡澡。你是个明白人,这
我沉吟了一下,就跟他说:“陈老板,要不这样吧,看在老汤客的份上,今天你就给我开个雅室单间。你知道的,我一天要不在汤池里泡上那么一时半会儿,这眠就别想困了,心坎里老发痒。今天我是连身上都痒了,这冬至还怎么过?!你不是不知道,这汤堂就是我的半个家,你就是我的房东,啊。”
陈老板咬了咬牙,掌拳互摩着说:“好吧,看在咱们多年兄弟份上,我带你进去试试看。你知道,这些人都是些兵油子,是鸡巴搁在刀口上过活的人,横得很,又刚刚打过仗下来,鬼门关里绕回来的,弄不好,你我都得完蛋。林老板,你小心点,切莫冲撞了他们。弄不好到时候咱家没死在日本人刀下,倒先在这班丘八老爹们手里送了命。兄弟,今天算我倒霉。我的脸算是扑在狗矢上了!你也是生意人,这账你替我算算看?唉!”
于是,陈老板便推开门带我进汤堂里去。汤堂里空荡荡的,冷落的要命,不像往日那样哄闹,几个伙计无精打采地垂手站在汤池外边。只有那几口汤池里横七竖八地蹲着三、四十个精赤条条的汉子,在那里哼唧哼唧,个个精疲神困的,像几锅福州肉燕跟鱼丸在那里煮着,快要熟了的样子。汤池边上的那些竹榻扔满了血迹斑斑的破衣烂衫,汤池里漂着红红的血渍。
我看觑了一下汤池子,差点没呕吐出来:那汤水简直惨不忍睹,浊红色的污垢,把汤水跟污垢都给遮盖住了。
陈老板悄声跟我说,这些官兵是昨天刚从赣南急行军赶到福州来的,据说从台湾派遣过来的日本鬼仔的穴田联队,要沿闽江西上,进入赣南。国军听到风声,就派军队赶过来阻击了。来的这些阿兵哥们是先头部队,昨天晚上在乌龙江口跟日本人就顶了起来,一个连就剩下了这么些半死不活的人。
我笑着跟陈老板说:“陈老板,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你不会是日本鬼仔的细作吧?!这汤堂子里话儿多了,耳目也多。我看你要是把这些阿兵哥卖给日本鬼仔,说不定日后你在日本鬼仔面前派头就大了,这汤堂的门面也阔了。”
陈老板笑道:“林老板,你看你这话说的!我像是那种人吗?这些话还不是我从这些阿兵哥们嘴里断断续续地听到的。这些阿兵哥们,也是不知分晓地才闯到我们澡堂子来的。他们从乌龙江那边回头撤的时候迷路了,本来他们应该顺着闽江往西撤的,也不知道哪个契弟(王八蛋)就把他们带到我这里来了。他们一进门就吆喝着说是刚揍过日本鬼仔,我留了神,就跟他们的长官王连长聊了一会。林老板,汉奸我是做不了的,顶多也就是个闽奸罢了。”
我愣怔一下,问说:“陈老板,这闽奸怎么说?”
陈老板笑着说:“来的这些阿兵哥看来都是四川、湖南、广西一带过来的。我让他们来泡咱们福州的澡堂子,我这不就成了闽奸了?!”
我听了,忍不住也笑了,说:“闽奸这个词好,比较细致。做汉奸划不来,面子大,骂的人也多。不过做这闽奸,总算不会砸你澡堂子的牌子!”
陈老板跟着笑道:“那是那是,兄弟是个精明人。林老板想要哪间雅室?”他压低声音说:“你不知道,起早我怕这些阿兵哥糟践了这三间雅室,就把房门上了锁了。”
我说:“还是老规矩,我要中间的那间‘竹泉’。”我太太闺名叫竹烟,我的相好叫竹丽,因此我每次要雅室的时候,无一例外地都点了“竹泉”,说起来有点装模做样的。
4
这时,汤池里一个精壮的汉子猛然睁开眼来,湿漉漉地站起身大声喝道:“是哪个龟儿子在这里喧哗,打扰格老子的清梦?是不是想吃花生米啊?!”
陈老板慌忙弓腰笑:“王长官,这位是南后街‘回风堂’林记药铺的林老板,是我们这里的老汤客。他一天不到这里泡会儿,浑身便不受用。我马上给他开个单间,不打扰你们。你们慢慢泡,慢慢泡,过会儿我叫伙计们来给你们换汤水。”
王连长看着我说:“这龟儿子油头粉面的,怎么看上去象个汉奸?”
我心里老大不舒服,操了他一句,不过脸上还是摆着笑说,我出来时错把菜油当头油抹了,因此上这形象让长官见怪,其实我内心里是效忠党国的,爱国又不在头发的光鲜。
几个汤池子里的阿兵哥们听了这话,全都哄笑了起来,笑声使他们紧张的情绪都随着热腾腾的热雾蒸发了,汤堂里也开始有了点生气。王长官也笑了,摆摆手说,去吧去吧,好好把头发洗洗,看着别扭,老娘们似的。
于是我就到了“竹泉”雅室,伙计正在放着汤水。我点上水烟壶,问陈老板说,今天给那些阿兵哥请了推拿按摩修脚的姐儿没有?
陈老板瞪着眼睛说:“林老板,你别耍弄我开心了行不行?今天我白手伺候这些兵爷们,已经亏够了。再请那些姐儿来,我还能吃得上饭吗?”
我笑着说:“没事,今天请来的姐儿们的账我来付,阿兵哥们昨天跟日本鬼仔打了一仗,身上都挂红了,得让他们痛快痛快一把,有点人样。你想,人生在世,不就冲这话来的吗?!不然那还不冤死了?你说是不是?”
陈老板低头想了想,说也真就是这么回事。于是他便让伙计上对面巷子的“还香楼”去,把那里所有的十几个姑娘都叫过来,好好伺弄阿兵哥们。随后陈老板跟我说,今天他小姨子要出嫁,他要赶到乌龙江南岸的尚干镇去一下,过过场面。本来他大清早交待好伙计阿富看管汤堂后就要走了,没想到突然来了这么一帮兵大爷,好多人还带着伤,缠着透红的绷带的,就走不成了。
他拿出澡堂子的钥匙,沉甸甸地抖弄着,然后要我帮忙看顾一下澡堂子。陈老板说:“林老板,你好好照顾这些兵老爹们,千万不要开罪他们,不然我这澡堂子就算砸了。快的话,我傍晚的时候就可以赶回来。看在咱们兄弟多年交情的份上,你多给兄弟我担待些!他们要怎么闹你就让怎么闹,就是千万别砸了汤堂子。”
说着,他把那串钥匙在手上掂了掂,然后小心翼翼地递给我。我抬了抬手说:“陈老板,这汤堂子我替你看着可以,他们真要砸我也舍不得,这里是我的半条命。不过你可千万别耍什么花样,胳膊肘子往外拐!这些阿兵哥也是人,三、四十条命哪!你看着办吧。”
陈老板脑袋往后一仰,说:“林老板,这你不就见外了吧?!难道我还会去把日本鬼仔带到这里来,砸了自己的饭碗?!”
我嘿嘿一笑,想想也是。就说走吧走吧。于是陈老板就唤过阿富跟另外三个伙计,当着我的面跟他们细细交待了一通,随后就到门口叫了一辆大马车,风风火火地走了。
我来到澡堂边上,跟王连长说:“王长官,你们倒是挺能沉得住气的。你知道吗,日本鬼子的穴田联队,现在可能已经到了城边了,这城里除了一些平日里只会在老百姓面前抖抖威风的保安队跟警察,早就没有国军的正规部队了。说不定此时他们听到风声,早就作鸟兽散了。你们的弟兄都伤亡大半了,剩下的这几十号都是奄奄一息的,你们居然还有闲心在这里泡澡?!”
王连长斜着眼说:“你龟儿子知道的倒是不少。我们马上就要为国捐躯了,去黄泉前得痛痛快快地洗个澡,这有什么不对头的?!”
我忙笑着点头说是:“不过,就凭着你们这三、四十号带伤的弟兄,怎么跟人家一个联队四、五千人马周旋哪?!说句实心话,我看你们都算是些汉子,所以我劝你们还是赶紧洗完澡,找你们的大部队去吧,就别拿鸡蛋敲石头了!这么说吧,鬼子来了,我们情愿忍着受着,还有条生路。要是你们跟他们驳上火,那我们可全完了。”
王连长冷笑一声:“你们这些生意人,肚肠子就是弯弯曲曲的。不过,这话还真是给你龟儿子给说中了。我们这些弟兄,本来就是来敲日本鬼子这鸡巴石头的!我们跟鬼子们也打了四年多了,从武汉会战到上高会战,哪个弟兄身上没有伤疤?我们什么时候做孬种了?!这次格老子来了就不想回去了。是不是,弟兄们?”
大家都说是。我默然了。我再看那王连长时,不知怎么的就有些顺眼了:“王长官,过会你们洗完澡后,我回去拿点外伤药,给你们包扎一下。对你们这些民族英雄,我总得表示一下对不对?”
王连长笑了起来:“这话有点意思。那咱就先谢过了。”
过了一碗茶工夫,汤堂里来了十几个姐儿,一个个村村袅袅的,身上散发着种种难闻呛鼻的劣质香水的味道。此时,除了一边站岗的两个兵哥之外,阿兵哥们都已经在竹榻上歇着了。他们一看到那些姐儿们,一个个眼睛都绿得不顺溜了。
王连长把我招呼过去,问我说是怎么回事?我笑着说,国军弟兄们长途跋涉辛苦了,得好好轻松一下,再跟日本鬼仔打起来时才有精神。人生在世不风流,那是冤枉。
王连长笑着拍拍我的肩膀:“看来兄弟真是个明白人。”他大声对阿兵哥们说:“弟兄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动手?!什么时候到了黄泉,哪还有这般白白粉粉的嫩姐儿服侍着?!咱们就当是在做梦吧。”
在这些姐儿里,有一个是我的老相好。我那老相好叫竹丽,不过我老是叫她烂心儿,她条子丰腴,面如满月,眼睛长而大,为人又乖巧,十分讨人喜欢。
我叫了竹丽回到我的雅室包间“竹泉”,掩上门。我仰躺在竹榻上,听着外面澡堂里噪杂的声音,静不下心来。烂心儿轻轻捶着我的肩膀说:“林老板,你怎么还不宽衣解带呀?”
我说今天就算了,情绪上不来,虽然身上发痒,心坎上却不痒了。日本鬼仔就要来了,以后恐怕没有舒心的日子过了,弄不好药铺子得歇业了,汤堂也来不了了。
烂心儿说,那你今天还叫我们这些姐妹们来这干嘛?你看那些阿兵哥们惫癞的样子,多恶心。
我一边抠着鼻孔,一边挖着耳朵:“叫那些姐儿们把这些阿兵哥们哄舒服了,阿兵哥们也许还可以带你们离开这里。你们要是还留在‘还香楼’,那就死定了。日本鬼仔折腾起女人来就跟畜牲似的。他们眼看就要进城了,我这是给你们指点一条生路。我看那陈老板好像不是个地道的人,心黑,他一看到这些阿兵哥脚头就抹了油开溜了,怕以后鬼仔来了找他麻烦。我在这泡了十多年的澡了,还琢磨不透他的心思?我平时不过是陪笑脸搓身子罢了,心里头这本账明白着呢。烂心儿,你知道日本鬼仔一辈子最喜欢的两件事是什么吗?”
烂心儿瞪大眼睛问是什么?我说:“一是跟你大爷我一样,喜欢泡澡。二是往死里玩弄女人!”
烂心儿倒吸了一口冷气说:“听你这么一说,日本鬼仔要是来了,我们还真是死定了。前两年我在杭州时就听客人说,日本鬼仔在国都南京见到女人时,在大街上逮住了就来那事,完了后还要把女人开膛破肚,还照相做纪念,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我打了个喷嚏,烟瘾上来了。我拿起水烟壶点上了,慢慢说道:“民国二十六年冬至前的时候,我正在浙江湖州贩药材,听说日本鬼仔来了,赶紧就抄起裤子往回跑,那两车药材后来全都扔给日本人了。日本鬼仔一杀红了眼,真就没什么人样了。他们一个人的时候,胆小如鼠,但是在一个团队的时候,所有的人全都疯了!我在路上颠簸了三个多月才回到福州。家里人还以为我把命给丢了,我太太因为惦念我,整整瘦了一圈。那时候,人命真是薄如纸,所以我回来后,便更看重吃喝玩乐了。后来又遇上了你这样一个可人的红尘知己,这辈子也算是活出点滋味了,即便死了也算够本了。”
烂心儿拍了一下我的脑袋:“那你干嘛不把我娶回家去?!”
我说:“我是在东洋留过学的,我太太多少也上过学堂,因此家里只能有一个老婆。家里有两个老婆多没意思。一个人伺弄两张嘴我忙得过来吗?!”
烂心儿又打了我一下。我说:“我眼下担心的是这澡堂子的陈老板,虽然我整天泡在这里,可我至今还摸不准他的心思。他跟我家对过开茶庄的那个姓李的台湾仔很有来往,跟李老板的茶庄做着茶叶的生意。这台湾人是二鬼仔,不地道。他们要是把日本鬼仔招到这里来,那就完了。烂心儿,你到外面好好招呼姐儿们,伺弄好这些阿兵哥们,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你知道吗?!最好早早打发他们上路,免得到时候真的就在我们眼皮底下跟日本人干起来。——好了,到了我困眠的时候了。”
5
其实,此时我哪儿睡得着?!我只是躺在竹榻上眯着眼,心里七上八下的。我在盘算着怎么趁日本鬼仔进城前,把药铺里的药材处理掉,免得到时候丢了血本,分文无归。我想一部分贵重的药材,明天可以先让掌柜的送到他的老家去藏起来。另外一些药材,看看能不能找到可靠的外地药商,低价倒卖给他们。反正是时间急,能够捞回本钱就行了。
正在这时,我家药铺里的伙计阿森匆匆忙忙地来了。每次他来的时候,都有急事。我吓了一跳,慌忙问他出了什么事。阿森说,我清早离开药铺时,把饭盒子给忘在柜台下面了,掌柜的让他给送过来。
我松了口气。阿森正要离开,我记起了刚才答应王连长,我给他弟兄们疗伤的事,我要阿森回到药铺后,让掌柜的备些外伤药,连同我的药箱一起给送过来。临走时我特意叮嘱阿森,要他不要将汤堂里来了国军的事告诉我太太,免得她担忧。她是个敏感的女人,见风就是雨。
也该是用午餐的时候了,阿森来得正是时候。我拿过我太太给我准备的饭菜,摆了出来。忽然想起外面那三十来个阿兵哥还饿着肚子。于是我来到澡堂子里,看到大家都躺在汤池边的竹榻上,跟那些姐儿们打情卖俏,热火朝天,似乎已经把干瘪的肚子暂时给忘记了。而我的相好烂心儿,则跟王连长在竹榻上搂成一团,样子就像刚进洞房的新婚夫妇。
我心下气苦,骂了声伊娘,脑袋突然有点发胀。虽然烂心儿跟我没有什么正式的名分,只是风尘搭档,而且让她陪侍阿兵哥们也是我出的主意,不过看到她跟胡子拉茬的王连长在一起卿卿我我地亲热,我这口气还是有点咽不下去,胸口又酸又闷。但是我终于还是忍住了妒火。我是个很快就会权衡好厉害,看得开的人。
我冲阿兵哥们笑了笑,便招呼汤堂那个叫阿富的伙计过来。我摸出几个银元递给阿富,吩咐他说:“阿富,你到对过饭店去准备些吃的送到这里来,这些阿兵哥们每人双份。别替我省钱。”
阿富疑惑地问我说,这些阿兵哥们今天是不是就驻扎在咱们汤堂里不走了,就让他们这么闹下去?我不耐烦地说:“阿富,你早去早回吧,这里的事我来安排,陈老板让我担待着。不该你知道的事你就少问几句。”
阿富拿着银元,犹豫了一下说:“林老板,我知道你是个汉子!不过,这也太便宜这些阿兵哥了。”
我笑了笑。我心里清楚,在南街这一带,大家都当我是纨绔子弟。我算什么,我比谁都明白,我不过是想早点把这伙兵哥们打发走,不然真出了事,等于把我今后唯一的消遣去处都给砸了。——我说过,这里相当于我半个家。阿富吞吞吐吐地说:“林老板,我走了后,这里的事,你就看着办吧!那三个小伙计你尽管吩咐。”
我说你快去快回。没想到,阿富出去后就再也不见人影了。我的心情一下子沉甸甸的。这时我断定,早先我的敏感是对的,陈老板果然在跟我们玩阴的,他跟阿富一前一后地溜走,就像是已经商量过了似的。于是我赶紧过去推醒王连长,对他说:“长官大哥,快起来吧,要出事了!你们赶紧离开这里吧!再晚的话,恐怕就要被日本鬼子当泡熟的鱼丸吃了。
王连长搓揉着惺松的眼睛问道:“做啥子嘛?为啥要老子们逃命去?日本鬼子的主力部队,今天一大早可能就已经绕过了乌龙江口西上了,龟孙子们这几天还不大可能进城来,他们的目的是要寻找我们的主力部队决战。如果顺利的话,他们后天就可以到达南平镇。我们剩下的这些弟兄,就是想留下来捅他们的屁股的。我们根本就没想过要活着回去!”
我说:“王长官,这澡堂子的陈老板把这里的钥匙交代给我后就溜了,刚才澡堂子的伙计也趁着买饭菜的机会溜走了。现在陈老板八成是去给日本鬼仔报信去了。他眼看日本鬼子就要进城了,怕以后砸了饭碗,就想把你们给卖了讨好鬼子。”
王连长听了这话,这时一下子醒过来了:“陈老板这龟孙子要是不留神真把鬼子带到这里来,那还不把我们包饺子吃了?!”他慌忙掀开浴巾。但他迅速又用双手遮掩住脐下那个重要部位,大声喊道:“弟兄们,赶紧收拾好了,龟孙子日本鬼子要来了!咱们赶紧准备战斗,别到时候死得不明不白,身上连件衣服都没穿。”
阿兵哥们匆忙穿套上衣服。姐儿们听说日本鬼仔要来了,一个个都花容失色。烂心儿对我说:“林老板,这便如何是好?”
我乜了她一眼,打了个沉重的喷嚏,然后用袖子抹了抹鼻涕说:“有这些长官在,你们怕什么?!”
王连长先是有点尴尬,随后直起腰身,高声说道:“对头,有我们在,怕啥子嘛怕!我们本来就是来打龟孙子日本鬼子的。”
我问王连长,他们的主力部队现在驻扎在哪里?要不要先赶去给他们通风报信,有点准备。王连长上下打量了我一下说:“这可不能告诉你,龟儿子你要是像陈老板一样做汉奸,把我们大部队给卖了,那我们这祸就闯大了!”
我笑着说:“王长官,这汉奸我做不了,不过,没来由的英雄我也不想做。我只是想你们能早点离开这里,一是免得你们被日本鬼子当鱼丸吃了,到时候有气没地方出,二是我也不想让澡堂子没来由地变成了战场。你们要走,我可以先给你们疗一下伤,上些药。”
王连长说都什么鸡巴节眼骨了,还疗什么伤?我说:“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各走各的路,我要回家去了。今天是冬至,我太太正在等着我回去吃糍粑,涮火锅呢。”
我乜了一眼烂心儿,对王连长道:“王长官,你们离开这里的时候,拜托你们把这些姑娘们都带走吧,大家都是薄命人。不然鬼仔来了,她们肯定要被糟蹋死的。假若大家能活下来,到时打完仗了,便做夫妻,也算功德一场。好了,我该回家去了。”
我又跟烂心儿说:“烂心儿,跟王长官走吧,走的越远越好!城里不能呆了,你们是靠卖身子吃饭的,日本鬼子不但要了你们的身子不给钱,还要你们的命。日本鬼子要是赖在城里不走了,大家都没有好日子过了。你明白我的苦心了吗?”
烂心儿就抽泣了起来。我心里也有些难受,就朝王连长拱了拱手说:“王长官,事不宜迟,兵贵神速。你们最好赶紧离开这里,往山里跑。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揍走了日本鬼仔,那时再到福州来泡澡,咱们一起泡他个昏天黑地的,好好快活。”
王连长笑着说:“没想到兄弟也是个痛快人。今天格老子就是死了,也要拿几个日本龟孙子垫背。我们要走也不往山里走,龟孙子日本鬼子们不是想要沿闽江西上吗?咱们这就赶去江边伏击他们。”
阿兵哥们全都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样子。
我心下里叹了口气,知道他们真要去拼命,那还不是被日本鬼仔像踩鸡蛋一样给碾碎了?!不过我就要离开澡堂子了,也不想多管他们的事了。这时我早已经没有心思泡澡了,身上也不发痒了。我只想早点赶回家去,守着太太,正儿八经地过个冬至。这日本鬼仔不定什么时候就来了。
不过,我走之前,还是稍微把汤堂整理了一下。我让那三个小伙计将汤池里的水给放了,不然那些漂着血污的汤水留在池里,这澡堂就恶心了。然后我再让伙计们拿木桶到温泉井里探水,将几个汤池冲刷干净了,直到看不到一丁点的血污,这才有点顺眼。
王连长他们也已经结束完毕。我正要去关上大门,我家药铺的伙计阿森拿着我的药箱跟一袋子药品气喘吁吁地赶来了。阿森就像一只听到鸟铳响过之后的麻雀一样,上气不接下气地跟我说,他来之前,看到台商李老板的茶庄前停了两辆大卡车,车上约有三十来个精壮的日本鬼仔,架着机枪和狗皮膏药旗:“过来前我顺便拐到府上,太太嘱咐我要老爷暂时先不要回家,怕那个李老板要出什么坏主意,她一个妇道人家,把大门关紧了,李老板总不会跟她过不去的。她还让掌柜的把药铺给关了,叫他上家里去守着。”
我一听,心里顿时紧张起来。刚才王连长不是说日本鬼仔的主力部队正沿着闽江西上,找国军主力决战吗?这南街那边怎么突然又来了日本鬼仔?!看来陈老板是真的溜走给鬼仔报信去了。我想平时我总是不给李老板好脸色看,主要是因为他人有点阴,另外也从来没见他到“陈记”温泉来过,我知道他身上肯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不然像他这样多少也算是有点闲钱的人,哪有一年四季不上澡堂子的道理?李老板他心里一定也很难受,说不定还痛恨澡堂子呢,可他又只能憋着。在我们这一带,女人上汤堂泡澡也不算什么稀奇事,有几家汤堂还特别设有女汤池呢。现在日本鬼仔来了,该他露脸的时候了,仗着日本人的气势,说不定他要在我面前抖一抖了。
我觉得暂时避开他们一下也好,但是我又操心着我太太,于是我交代阿森,让他赶紧赶回去,叫掌柜的把我们家院子的大门给关紧了,谁也不理。
阿森离开后不久,我正要告诉王连长南后街我家那边的情况,突然灰蒙蒙的空中传来了三声刺耳的枪响。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听到这么凄厉的枪声了,身子便跟着一抖乎,直想往茅房跑。
王连长倒是显得很镇定,他皱了一下眉头说:“这枪好像是龟孙子日本鬼子的王八盒子手枪放的,难道鬼子已经进城来了?”
我说:“正是这话。我家伙计说南后街那边来了两辆鬼子卡车,架着机枪,大约有三、四十号人。”
王连长对他的手下说:“弟兄们,鬼子已经进城来了,咱们也不要走了,准备去跟他们拼了。拼一个算一个。”
我赶紧拉住王连长,劝他冷静一下,要拼命也得讲个拼法,不然做鬼都闭不上眼睛:“王长官刚才不是说了要去伏击鬼子吗?这倒是个好办法。”
王连长说:“可是福州这一带地形我们根本就不熟悉,怎么打埋伏?”
我笑着说:“长官不要着急。我想这澡堂正是好地方。没有谁比我更熟悉这澡堂子了。”
王连长瞪着眼问我说,你怎么知道鬼子肯定会上澡堂子来?我说,这还用问么?肯定是陈老板把你们给卖了!既然他卖了你们,那你也别替他留着这澡堂子了。
6
正说着,我忽然看到陈老板的马车,急匆匆地在汤堂门口出现了。
陈老板失魂落魄地从马车上爬下来,那样子看上去好像他的宝贝澡堂子就要被砸了一般。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这么的沮丧,以前他爹去世了也没见他这付蔫样。我想,他离开澡堂不过两个多小时,按理这时候他还到不了他小姨子的家的。因为要过乌龙江,光摆渡就要一个小时左右。他怎么喜酒也不喝,这么快就回转来了?这更证实了我的猜疑。
于是我悄声跟王连长说,要提防着点陈老板,今天这人有点古怪。王连长就吩咐一个姓史的模样年轻的排长模样,要他暗地里盯着陈老板。
我托着水烟壶迎了上去,笑着跟陈老板打了个招呼,问他是不是看到小姨子出嫁了,心里难受,吃不下喜酒。陈老板叹口气:“不瞒林老板,我刚刚出城不远,就见到日本鬼仔的大部队了,听说乌龙江已经被鬼仔的炮舰给封锁了,根本就过不了江。我心里又放不下汤堂子,因此就折回来了。”他看到王连长他们还在澡堂里,顿时慌了脸色,悄声问我说:“这帮老爹们怎么还没走?这不是往我脖子上抹刀子吗?!”
我说,他们正等着你回来跟你道个别呢。陈老板气得直跺脚。我把那串钥匙掏出来还给了他。陈老板打量了一下澡堂,问说阿富上哪儿去了?我说我还想问你呢,他溜走的时候还带走了我十几个鹰洋。
陈老板摇摇头说,这小子胆子小,成不了什么大器,因此他不敢将汤堂的钥匙交给他。他跟王连长说:“王长官,你们再不走恐怕就走不成了,日本鬼子好像正往这边开过来呢。”
王连长笑着说,格老子正等着龟孙子们来给我们打牙祭呢。陈老板一下子傻了眼,看看我,又看看王长官说:“王老爹,王老爷,你们这不是要我的命了吗?我这辈子的心血,全都在这几口温泉里呀!”
陈老板正猴急着,远处隐隐传来了卡车的喇叭声。那时,福州城里还没几辆汽车,来的定然就是日本鬼仔的车子了。我心想,如果陈老板说的是实话,看来日本鬼仔还不知道这里有国军的残余部队,不然也不会这么招摇地按着喇叭开过来了。而且凭我对日本人的了解,他们估计是来这个福州城里最有名的温泉汤堂泡澡来了。
我的心里“怦怦”直跳,我把王连长拉到一边问他,他们统共还有多少条枪可以用?还有多少子弹?王长官说他们还有两挺捷克机枪,二十来条步枪,一千来发子弹。
我想了一下,要他赶紧挑出还能扛得住的一个班的弟兄,带两挺机枪埋伏到楼上的包厢里,到时候听我大喊一声“太君好好泡着”,他们就从楼上冲下来,打鬼子们一个措手不及。
王连长觉得我这个主意不错,就挑了十个伤势不是很重的阿兵哥出来,把两挺捷克机枪跟几支汤姆森冲锋枪都配给了他们,由那个史排长带着。然后他问我剩下的那些七歪八斜的弟兄们怎么办?
我听王连长这么一问,心里十分的受用,好像我成了这些阿兵哥们的长官似的,胆子一下子也壮了。我的脑袋也随着膨胀起来。我说澡堂的后院是厕所和杂物间,还有一道小门通往后面的杨桃巷,王连长他们就先带着剩下的弟兄跟那十几个姐儿埋伏到后面去:“如果这里边情况不妙,你们就赶紧从小门逃到巷子里去,那条巷子弯弯曲曲的,正好逃命。”
王连长吩咐了史排长几句,就命令阿兵哥们分头行动。这时,陈老板突然“啪”地一下朝王连长跪了下来,泪流满面地说:“王长官,我这辈子除了爹娘之外,没跪过人,我就求你们赶紧离开这里吧,日本鬼子来了,由我挡着。我不想把我经营了半辈子的汤堂给毁了!”
我跟王连长没想到陈老板突然来了这么一招,都吃了一惊。王连长气得拿汤姆森冲锋枪顶着陈老板的脑袋说:“都什么时候了,你快给我起来,不然老子毙了你!是你的澡堂重要,还是打鬼子重要?龟儿子你别到时候落下个汉奸的罪名!”
我慌忙将陈老板扶了起来。王连长拍拍我的肩膀说,林老板,我们弟兄三十多条命就全交给你了。我心里沉甸甸的。我当然清楚他话中的意思,他还是不敢全相信我。这也难怪,这种时候谁敢全心全意地将自己的脑袋,系在一个纨绔子弟的腰带上呢?况且我们从见面认识到现在,不过半天多的时间。
王连长带着手下的残兵和那十几个姐儿躲到了后院。烂心儿走到门口时,还回头焦灼地看了我一眼,我心里一热。但是我装作没看到她的神情,其实我心里知道她是在操心我。
接着,我要陈老板赶紧叫伙计们过来,从温泉井中探出大桶大桶的热水,把汤池再好好地给冲洗一遍,免得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坏了大事。我自己则拎着我的吃饭家伙药箱跟药袋子,进了“竹泉”雅室。
7
鬼仔汽车发动机轰隆隆的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在温泉前面突突突地熄火了。
我心里紧张得要命,下体紧缩,就赶紧点上水烟壶,吧嗒吧嗒地抽起来。我知道如果稍有不慎,今天的冬至就很可能成了我的忌日了。我必须像给一个垂死的病人动手术一样,审慎仔细地把握好分寸。
陈老板绿着脸色冲进“竹泉”来说:“林老板,林英雄,日本鬼仔已经到汤堂门外了,都是你出的破主意,你留过洋,见过世面,快出去应付吧。咱们是死是活全看你了!”
我吹吹烟嘴说:“陈老板,我们现在算是绑在一起了,你可别走溜了嘴,不然大家一块完帐,包括澡堂!”
我们来到澡堂门口,只见三十来个日本鬼仔,开着两辆大卡车,前辆车子的上头,插着一面膏药旗,一左一右驾着两挺歪把子机枪,后面那辆车子上头,架着一挺高大的重机枪,那阵势让人一看了,就头皮发麻。
这时,我忽然看到穿着一身白色西服的李老板从前面一辆卡车的副驾驶座位上跳了下来。随后后面那辆卡车的副驾驶座上也跳下来一个身材中等,皮肤白皙的年轻日本军官。李老板的脸像上了一层霜,直冲我们走过来。
陈老板似乎还没认出来来的是谁,直到李老板到了跟前,他才吃了一惊说:“原来是李老板,你今天怎么也有雅兴到我这里来玩?还有你这套洋行头,让我看了眼生。”
我在一边斜着眼神观察着陈老板的神态,发现他见到李老板时惊讶的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于是心里就暗暗舒了口气。李老板昂着头矜持地说:“今天我是陪穴田大佐来泡温泉的。陈老板,穴田大佐对泡温泉很有讲究,是风吕方面的行家,因此我就把你的澡堂案内给他了。”他故意装作刚看到我,就拱拱手说:“原来林老板也在。失敬失敬。”
我打了个哈哈。那位年轻的日本军官走了过来,我乜了一下他的军衔,是个中尉。他腰间挎着一把战刀,人长的挺英俊的,细细的眉毛,黑黑圆圆的眼睛,就是脸上没有什么胡子。我觉得他的眉目间有点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但是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
我愣了一会。陈老板拼命地朝鬼子中尉弯腰鞠躬,还拉着他的带着雪白手套的手,陪着笑脸说:“太君,欢迎光临本汤堂泡澡!”
鬼子中尉有点厌恶地把手抽了回来,然后用日语跟李老板说了几句,意思是他想先进澡堂看看。李老板跟陈老板说了,陈老板忐忑不安地看了我一眼,就带着他们进去了。
这时伙计们已经将汤池冲洗好了,我一别眼,忽然看到澡堂子一边多了个精壮伙计,再仔细一看,却是那个年轻的史排长。史排长朝我轻轻地眨了眨眼。我心里明白了,实际上他是在监督我跟陈老板,倘若我们俩有什么不轨图谋,他马上就要冲我们下手。我还看到他的腰间隐隐鼓凸出一块,那里肯定塞着要命的家伙,让人心惊肉跳的。
那中尉沿着汤堂走了一圈,一边仔细地打量着澡堂,终于露出了点笑容。他不住地点头说:“这里温泉的场面倒是很壮观啊。”他用带着白手套的手轻轻地在汤池边沿上擦了一下,再拿起来看了看说:“汤船也算干净。支那人看来还懂得洗澡!”
他跟李老板说,可以放水了。李老板就让伙计往汤池里放水。日军中尉看着我,问李老板说我是谁?李老板说我是这里的老澡客,每天都在这里混日子。我看李老板在介绍我的时候神情间有点异样,不冷不热的,眼神躲躲闪闪的。
中尉冲我挥了挥手,李老板对我说,服部太君要你赶紧离开这里。
我心里“咯噔”一下,随即镇静下来。我慢慢来到“竹泉”,拎起我的药箱就往外走,心里却转着主意,怎么才能滞留下来?毕竟这一切都是我布置的。史排长有点紧张地看着我。
我在走过服部中尉身边时,他突然“嚓”地一声拔出佩刀来,搁在我的脖子上。那刀晶亮晶亮的,刀片上的反光,刺得我眼睛都睁不开来。服部厉声喝道:请把药箱子放下。李老板赶紧跟着翻译说,林老板,太君要你放下药箱子。服部问我说:“你是从什么地方得到这个药箱子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平静地用日语说,这是昭和七年,我在日本仙台的东北大医科做实习生时用过的药箱。服部惊讶地看着我:“你在日本东北大留学过?”
我说我曾经在仙台的东北大呆过三年时间,研修医学。我的泡澡习惯,就是在那个时候养成的:我一年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仙台的作并温泉和秋保温泉度过的,以至后来学业荒废,不得不打道回府,我的意思是,我只好回到福州经营祖传的药铺了。
服部中尉显出非常吃惊的样子,上下打量着我呀说:“这么说起来,你跟我还是同学。我也是东北大的学生,我是昭和十年地理科毕业的,你应该是我的学长。这样很好。我叫服部弘津,我该怎么称呼学长您呢?”
我有些意外。我说我叫林秋官。此时,最为吃惊的可能就是李老板了,在他的印象中,我一直是个土生土长、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没想到我也在东洋混过日子。李老板嘿嘿笑笑说:“林老板,还真看不出来,你也在东洋呆过?!这么说,你也算是半个皇民了。”
我笑着说:“李老板说这话,你当然是在东洋呆过了!李老板,你没看出来的事还多着呢!”
李老板有点尴尬,笑着说:“我是台湾人,也是日本人,我是皇民,当然在日本呆过。实话说了吧,我跟穴田大佐私交甚好。我们在穴田联队进驻台南的时候就相识了。”
我笑着说,难怪李老板这么大的面子。我跟服部说:“服部君请先歇息一下,等伙计们把‘汤船’的水灌满了,我保证你们会泡得像是置身于东京青梅市?蟠ǖ难也匚氯?谎?氖嫣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