脉脉:日以作夜

  出版名:原来我只是忘记和你说再见
  作 者:Spinario/脉脉/渥丹
  第一章
  “小姐,请问你有兴趣演电影吗?”
  在地铁站的出口冷不丁被问了这么一句,穆岚一个不察,脚上差点踩空了。
  好不容易颤颤巍巍维持稳了平衡,没被脚上那双七八厘米高的高跟鞋把自己给摔死,穆岚终于没忍住,朝声音的源头瞥了一眼,对方看起来的确是在和她说话,那句天外来音一般的无厘头也不是昨晚一夜没睡好而产生的错觉。只看了一眼,穆岚立刻收起不小心流露出的啼笑皆非的神色,面无表情地绕过正在试图和她搭讪的男人——地铁晚点了,再不快点铁定要看老板娘那青面獠牙的脸色,但比起青天白日下头一个三十来岁娃娃脸的大男人一脸认真地问你一个无异于天方夜谭的提议,她还是宁可对着一张冰冷刻薄的老脸。
  于是她黑着脸要从那个已经堵在面前的男人身边绕过去。他却不让,一边拦她的去向一边飞快地掏名片自我介绍:“我叫周恺,在‘新诚’为程静言工作……你应该听说过他的名字吧……小姐,请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诈骗犯,要是真的打着电影公司的牌子骗财骗色,我也不会就这么光天白日在大马路口拦你了……这一周我就一直坐在这个出口为程静言物色人,看了无数个,你终于出现了!你能不能稍微停一下看一眼我的名片,或者我们现在回公司说?小姐……!”
  这时,一路倒退着还说得手舞足蹈的男人不小心后脚跟绊到盲道上,整个人极戏剧性地摔了个四脚朝天。这下不仅穆岚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就连附近其他原本行色匆匆的行人们都齐齐投过视线来向那个自称叫周恺的男人行注目礼。立刻有小孩子一下子毫无同情心地嘻嘻哈哈大笑出声,也有稍微掩饰着的无声轻笑,怎么都有在看免费滑稽戏的气氛。穆岚看着摔得一张脸都皱起来的男人,反而收起了之前刻意摆出的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搭了一把手把人扶起来,又放柔和嗓音,摇摇头:“对不起,我现在赶着去打工,你说的事情我也没兴趣,要是摔到哪里赶快去看医生吧,我先走了。”
  说完也不顾身后一连串的挽留声,穆岚只是一味加快脚步,一溜烟地走远了。
  因为地铁站口的耽搁,赶到晚上要打工的西餐厅时,她还是迟到了五分钟。老板娘的脸色不知道多难看,穆岚也不多解释,默默去后面换制服换鞋。之前她在鞋店出来得也匆忙,都没来得及换鞋再过来,心急赶路的后果就是十个脚趾头挤得生痛,小脚趾边上更是磨了好大一个血泡,穿进平跟鞋的时候压得难过,穆岚连吸了好几口冷气,才硬着头皮把鞋子穿上去,然后抹掉脸上的痛楚,神色如常地到大堂帮着先到了的同事一起铺桌子摆餐具,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又一晚的忙碌。进大厅前她又一次经过更衣室的落地镜,镜子里的面孔,平心而论,并称不上如何明艳照人,但别有一种皎然的光芒,就像那双清澈沉静的眼睛一样,自有令人一见之下难以忘怀的风韵。
  只是这光芒在因长期睡眠不足而累积的层层疲倦掩盖之下,也不免有些黯淡了。穆岚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不免苦笑,心想,她当然知道程静言,但这种凭空白掉馅饼的好事怎么就会这么巧落在自己头上?这些年来吃了这么多闭门羹跌了这么多跟头,再不是当初的自己了。
  接下来那天她轮休,没去餐厅,但第三天同一时刻,穆岚从同一个站口出来,准备按着这一段时间以来她也熟悉了的路径去餐厅打晚班,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猛然窜进耳中:“你看,我就说她会来的!”
  眨眼的工夫那声音的主人已经敏捷地滑到面前,果然还是昨天那张面孔,只是这次他看一眼穆岚,又兴奋地回头朝身后又看一眼,如此反复数次,都没有开口说话;穆岚看着他兴奋得发红的面孔,不由得也顺着周恺视线的同一方向,望了过去。
  那是一个高瘦的男人,有一张英俊却失之冷淡的脸,漆黑的浓眉稍稍拧起,目光明锐如刀,倒是可惜了一双足可勾魂摄魄的眼睛,嘴微微抿起,从鼻翼两侧延展开的纹路,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又威严又专注,看得久了,不免让人忘记这张面孔的主人其实还很年轻。
  只来得及瞄上一眼,一缕电流穿过全身似的颤栗感从穆岚的头顶一路掼到脚心,这个正在无言审视着自己的男人,是程静言。
  程静言。这个名字哪怕只是想起,都能让穆岚觉得眼前一阵目眩。二十岁上凭一部三十分钟的短片斩获当届电影节最佳新人导演奖,至今十年过去,依然是电影圈内公认的青年翘楚,最佳影片和最佳编剧的殊荣已然收入麾下,就连偶尔去朋友的片子客串个角色,也能斩获一尊最佳男配角的奖杯,许多人不无艳羡地称他作五十年难得一遇的天才,也有人不喜他苛刻的工作作风,私下骂他棺材脸神经病;有八十岁的业内前辈为了他半天在医院挂水半天赶片场拍戏,但也有出了名的老好人扬言再也不要演他的片子……关于此人的传闻实在太多,又实在太缤纷精彩,总之当这对穆岚而言无异于“传说”的男人活生生出现在眼前,她也不出意外地,目瞪口呆,继而哑口无言了。
  还不及给她细想“这不是玩真的吧”的工夫,程静言已经来到了面前。他的音色偏低,和电视上听起来完全不同,一说话穆岚都觉得心跟着那低沉的嗓音在一起颤动:“哦,就是她?”
  原来不是在对她说话。
  “怎么样!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觉得这肯定是你要的人,无论是面孔还是气质,都很合适……静言,你看怎么样?”
  周恺说话的同时,穆岚又一次感觉到程静言看向她的目光。起先像手术刀,冷冰冰让她不禁遍体生寒,但过不了多久,那目光渐渐柔和了下来,他再一次开了口:“你好,我叫程静言……”
  “我知道你!”情不自禁脱口而出这句话后,穆岚才猛地意识到太冒昧了,又看见程静言轻轻地挑了一下眉,她的耳朵马上一热,但还是把那句已经在嘴边的话说了出来:“……我看过很多你的片子……”
  听到这里程静言点点头:“既然你认识我,那正好。我最近手上有个片子,在找女配角,周恺是片子的选角导演,他向我推荐了你,你现在有没有时间跟我们回去试个镜?”
  单刀直入的邀请不免让穆岚好一阵瞠目结舌,愣了一会儿看见他又微微皱眉,没来由生出点畏惧,说:“我从来没演过戏……也没学过……”
  听到她这样说,程静言嘴边反而有了一点笑意,虽然几不可见,但足以在刹那间一扫他身上那种严肃又沉默的做派,整个人都生动明亮起来:“这没有问题。我就是要不会演戏的。一点也没学过,更好。所以现在可以走了吗?”
  一切来得太快,明明是真实的,反而更让穆岚生出如坠九重云霄的惶惶难安。尚在踯躅的间隙,程静言已经动了脚步——他向来都是行动派,也无暇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浪费时间。事已至此,穆岚干脆心一横,拿定了主意:“那我打个电话请个假。”
  她在打电话之前已经预想过会是什么结果,电话一通,没说两句,果然就是一句“你今天不来以后就都不要来了”,老板娘而高而尖亮的嗓子就算隔开一段距离也听得清清楚楚,穆岚有些尴尬地看了一眼程静言和周恺,他们倒是体贴地沉默着,只当没有听见。
  没了退路,穆岚反而心底一松,笑着说:“好了,我可以走了。”
  去新诚的路上三个人都没怎么说话,周恺一心开车,穆岚坐上车之后才觉得心里脑子里直发空,对前路全然茫然,程静言则打了个很短的电话,只一句话,“通知阿奇,我们二十分钟后到,把房间和机器准备好。“
  作为一个看着无数新诚出品的电影长大的人,穆岚曾经不止一次路过新诚电影公司的大楼,但从没想过自己能有接受导演,同时也是电影公司的老板的邀请而入内试镜的一天。车子先是停在大楼的正门口,程静言也不等车子停稳,就开了车门往大楼里走,穆岚见他这副风驰电掣的架势,过了一秒钟才赶快跟着出来,跟在他身后,进了门。
  新诚的大楼外表看起来很朴素,走进去之后发现内里也不怎么张扬,浑不似外人传说中的纸醉金迷的娱乐圈的样子,倒是里面的每一个走路都比街边的路人要快得多。她满心好奇,不免想多看,但程静言的步伐实在太快,她又没法多看,只能收回目光,跟着他进了电梯直达高层,然后又被一个看起来像是秘书的年轻女子领向了和程静言截然不同的方向。
  眼看穆岚一步一回头满脸迟疑,那白领丽人习以为常地开口,瞬间拉回穆岚的注意力:“我是Amy,是程先生的秘书,他还有几个文件要签,等一下会在试镜的房间和你汇合。该怎么称呼你?”
  “我叫穆岚。”
  Amy即刻露出甜美又不失职业化的笑容:“穆小姐,你好。”
  她带着穆岚来到一个不大的房间,房间不同的位置上架着两台DV,另有一角摆了灯,却还没开,夕阳从百叶窗的格子里一缕缕地打在唯一的一张大桌子上,空荡荡的房间不知道为什么让她想到审讯室。
  这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联想,穆岚把自己从这有点莫名的联想里拉出来。Amy领她到房间之后又退了出去,再进来的时候手上端了一杯水,身后则跟着好几个人,看见她诧异的目光,还是微笑:“是化妆师和灯光师,程先生马上就到。”
  穆岚被拉到座位上,一动不动地被人伺候着化妆。这样让她很不习惯,坐的姿势不免僵硬,上腮红的时候化妆师要她笑一笑,她试着牵动两颊,才发现脸颊的肌肉都有些发硬了。
  这样的时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化妆师才停下手来,在她眼前摆了面镜子。乍一眼看到镜子里的女人,穆岚吓了一跳:这样艳光四射,简直不是她了。
  她疑心自己看走了眼,定睛又一看,这才从层层的脂粉下依稀看到那张平淡的脸。穆岚有些不好意思,正想说“把我化得太漂亮了,都不像真的了”,门声一响,有人走了进来。
  看清楚进来的人是周恺,穆岚不知怎的心底浮起些没来由的失望,但周恺进来后径直走到她对面的椅子旁,正对着她坐下来,娃娃脸还是一贯的亲切可喜,语气也不紧不慢:“是这样的,我等一下会问你几个问题,你就照实答好了,不要想着是在试镜,也别想表演的事情,有什么说什么,想怎么说都可以,我和你也才认识,就当互相了解一下吧。我已经自我介绍过了,我叫周恺,是程静言这部新片的制片和选角导演。你只管放轻松。那我们开始了?”
  周恺说话的时候灯已经打开了,正对着穆岚的脸打过来,她起先有些不适,下意识地眯起眼,又在意识到有摄像机正对着自己之后刻意地瞪大了眼睛,直到完全适应了这光线,又快速地眨了几下眼,让先前瞪眼造成的湿意弥散开:“嗯。好的。”
  周恺随之点头。他面前摆着一叠纸,看了几眼后,说:“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她没有看周恺身后正对着自己的摄像机,而是平视周恺的双眼:“穆岚。我叫穆岚。”
  “兰花的兰,还是波澜的澜?”
  “山风为岚。”穆岚轻轻说。
  “谁给她化的妆,把脸上的粉给抹了。”
  程静言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房间的一角响起,他不知在什么时候进的房间,穆岚竟一点也没有听到脚步声或是门开合的响动。他抱着双臂站在门边,外套脱了,穿着一件白衬衣,配宽条纹的背带长裤,看起来倒更像年轻的大学老师,但那湛然有神的眼睛,却在看见穆岚上了妆的面孔之后露出不以为然的不赞许来。
  化妆师和Amy早在试镜开始之前退出了房间,现下听见程静言这样说,穆岚呆了一呆,就依言把脸上的妆抹了。她没有手帕,房间里也没纸巾,匆忙之下只能用手。擦了几下正嫌不得力,一块手帕递到眼前:“用这个擦,特别是脸颊和嘴。”
  她对程静言有些僵硬地笑了一下,心里其实还是慌张的,不敢多看他,接过手帕之后赶快把脸和嘴巴擦了,这才重新抬起头:“应该擦干净了。”
  手边没有镜子,穆岚看不到卸妆后的自己,隐约只是觉得又被打回原形,化妆品的魔法一旦消失,她不得不以那平淡的模样出现在程静言眼前。心底骤然一沉的感觉也不知道是失落或是解脱,但这个时候,周恺的问题又一次开始了:“那年纪呢?”
  “二十二。”
  “那天我在地铁口拦住你,你说要打工,还是学生?”
  “不,已经毕业一年了。”
  “那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穆岚稍稍沉默了一下,决定说实话:“白天在百货公司的女鞋专柜,晚上在西餐厅作服务生。”
  周恺看了她一眼,随后又朝她身后的另一个方向一瞥——穆岚知道他这是在看程静言,才继续问:“所以不是全职?”
  “不是。”
  “一直在这两个地方吗?”
  她摇头:“本来是在一家杂志社当文编,后来杂志倒闭,工作没了,现在经济又不景气,再找一份和专业相关的工作很难,我工作半年多的积蓄全拿去还了学贷,辞退之后一文不名,人总要活下去,就先找两份临时的工作做着,先把眼前对付过去再找别的机会。”
  “哦?”周恺对穆岚的这番话似乎有了兴趣,“你大学念什么?”
  “历史。所以出路总是特别狭窄。”
  说完这句话,穆岚眼角的余光瞄见程静言忽然走向房间一角的那个摄像机,看起来在做什么调整。但她始终不曾分神去看个究竟,因为无论气氛再怎么像闲谈,她也没有一刻忘记这是在为了一个天下掉下来的角色在试镜。也正是因为如此,无论程静言怎么沉默无声,她也无法忽略他的在场,并浑身紧绷得一如一根被拉紧的琴弦。
  “我觉得倒是还好,不过经济不景气倒是真的,现在那两份兼职,你觉得怎么样?”
  这次穆岚认真地思考了片刻,才缓缓回答:“都是和人打交道,本来同样的工作做一份就够了,但一份不够我养活自己,所以……就这样了。”
  “做到找到新的全职为止?”
  “对。”
  问到这里周恺又看了一眼程静言,后者大概是也同意了到此为止,所以他就说:“我没什么别的要问的了,请你留一个联系方式和住址吧。我们会在结果决定之后第一时间通知你。”
  他把纸笔推到穆岚面前,穆岚点了点头,写完名字和电话之外,她停了一下,抬眼问周恺:“还有地址?”
  “对,能第一时间找到你的地址。你住在哪里?”
  “长柳街。”
  话音刚落,穆岚已经清楚地看见周恺脸上那复杂的又是意外又是揶揄的神色了。当然这也只是瞬间的流露,很快就被收进客气理智的笑容里:“房租便宜吗?”
  穆岚坦然地点头,笑了:“确实便宜不少。”说完她刷刷写下详细地址,又把纸还给了周恺。
  周恺飞快地看了一眼,那是一笔工整又娟秀的好字。放下纸后他站起来,向穆岚伸出手:“谢谢你专程过来一趟。为了这场试镜,害你丢了一份工作,真是过意不去,这样,等一下Amy会陪你吃顿便饭,我就不陪了……”
  穆岚当即婉言谢绝:“不用麻烦了,现在还早,不是我吃晚饭的钟点,既然都结束了,那我也走了。”
  她的拒绝令周恺有些意外,但倒也没有勉强:“那好,我让他们带你出去。”
  是程静言为她开的门,他同穆岚握手道别。不同于一丝不苟到冷峻的神色,他的手温暖而有力,仿佛能给人以力量。此时穆岚眼前还挥之不去周恺听见自己住址一瞬间的神色,心里想这件事十之八九又失败了。她继而想到估计这是和程静言唯一的一次交集了,于是鼓足勇气,看着程静言的眼睛说:“程先生,谢谢你给我这个试镜的机会。你可能不知道,我当年还在杂志社的时候,曾经有一次参加你新片宣传会的机会,哦,对,是那部《未央调》。但那天你临时有别的行程,没有出现,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却是这样见了一面。总之,谢谢你。”
  说话的时候他们的手并没有分开,穆岚越说,自己的手心一处就越烫,耳朵和颊边更是,说完之后她赶快松开手,又瞥到自己手背上还残留着一抹之前被忽略掉的唇膏,赶快抹干净了,才略带腼腆地微微一笑。
  程静言听完,只是不动声色地略一颔首:“希望我们还有再见的一天。”
  电梯久侯不至,标志灯卡在三楼好久了也不动,穆岚就问Amy是不是能走下去。Amy为难地看了一眼自己超过十厘米的细高跟,穆岚已经周到地先开了口:“我自己一个人下去就行了,你的鞋子下十几层楼也不舒服。”
  “那也好。我带您去楼梯口,是这样,走到二层的时候你从左手的门出去,直走,就正好到二楼,从这里可以看到新诚整个大厅,我们的镶拼地板非常漂亮,第一次来新诚的客人,我们都会带着从二楼停一停,再从一旁的楼梯下到大厅。”
  “谢谢你的美意,我记住了。”
  和Amy告别之后穆岚按照她的交待在二楼停了一会儿,去看看她口中所说的“非常漂亮”的大厅地板。从二楼半开放的栏杆望下去,穆岚才看到早些时候跟着程静言进来无暇一见的场面——浅色的大理石地板最中央,是一棵用深深浅浅墨绿色大理石镶拼出来的茂密的大树——这正是新诚的标志,枝干非常生动,立体感也强,一眼望去如同会无限扩展一样,尤其是晚上开了灯,绿色的大理石折射出星星点点的碎光,如同瞬间开满了金色的繁花。
  眼前的景色让穆岚不由得流连了好一会儿,这才沿着直通大厅的台阶下楼。下楼的时候,她的目光始终还是不离那棵美丽的树木,所以当和一个拾阶而上的人撞了个满怀的时候,毫无防备的穆岚身子朝后一仰,眼看后脑勺就要往台阶上磕去。
  这时倒是多亏了上楼的那个人,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她的腰,再顺势抓住她凭空乱挥试图保持平衡的胳膊,直到把人抱住了,才微笑说:“小姐,我扶住你了,没事了。”
  变故在猝不及防中来临,又这么陡然平息,穆岚心口正一阵狂跳,所以当收回散乱的视线的那一刻,她其实是没有认出好心出手搭救的陌生人的。
  但这张面孔着实是太熟悉了,或者说太醒目,天生具有让人过目难忘的特质,穆岚本来还只是因为受到惊吓心跳过速,但在看清楚来人之后,眼前简直是要金星乱冒了。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声调都有些变了:“我……我没事,谢、谢谢你……”
  对方只是微笑,似乎对这种反应也习以为常:“没事就好。这楼梯高,自己多注意。”然后就继续用微笑致意道别,脚步敏捷而轻快地继续上楼,徒留下一个潇洒自在的背影。
  直到他消失了许久,穆岚这才猛地想到,撞到他的人是自己,她却连道歉也忘记了。
  就在同一时刻,那间小小的试镜间里,周恺一面看屏幕,一面笑着问程静言:“怎么样?是不是你要的?不过她可是真老实,说不要演,就连尝试都不努力尝试一下,你看,她连镜头都不会看呢。你要是还不满意,那就再找人,不过我反正是不会到地铁站门口给你蹲点了。”
  程静言默默地看着屏幕里的年轻女人。正面和侧角的两个机子的图像并排摆在他的面前。正如周恺所说的,她并没有看镜头,而是自始至终正视着向她提问的周恺。她的面孔很白,嘴唇缺乏血色,眉色也偏淡,脸型虽然很美,轮廓也清爽,但谈不上特别惊人的美丽,和那片子里已经定下的洋娃娃一样的女主角相比,不得不说是有些平淡了,神色和动作都有些拘束,回答有些问题时,短暂的犹豫让她甚至看起来连自信都没有了,不过说话的时候,她口齿清楚,中气很足,虽然还是没有经过任何专业训练的外行,但有着天生的动听的嗓子。
  但是,程静言把图像倒回他要她把妆抹掉的那一段。她做得并不熟练,甚至有些手忙脚乱,大概是不经常化妆的人,顺序也别别扭扭的,尽管如此,在这个过程里,她始终维持着一种恬静的姿态,这是超越在仓促生疏的动作之外的,气质和心态上的安宁和平静。卸完妆之后,她抬起头,双眼有一刻的羞怯,不是扭捏,不是因为素面朝天的不自信,而是属于年轻女性的另一种在惊艳丽色之外的温婉可人。
  程静言看着这一刻的穆岚,不得不承认,她的这一眼,非常动人。
  不会看镜头不要紧,不会说台词也不要紧。程静言其实早已拿定主意,只是这时才回答周恺之前的问话:“就是她了。”
  周恺点头:“那我明天通知她吧。对了,既然你决定用她,干脆签个长约,再给她安排一个员工公寓,长柳街,啧,到时候传出来新诚新片的女演员住长柳街,就是白给八卦杂志送版面了。”
  长柳街离本市的风化区不过一街之隔,十多年前曾经出过流莺和恩客起争执,酒醉的恩客失手把人杀死后又分尸数段的大案。所以整条街虽然离红粉温柔窟极近,但少有流莺,不过枉担了当年旧案和街名的干系,在普罗大众眼里,总不是个好名声的地方。
  不料程静言却说:“公寓可以,长约再说。”
  这话听得周恺一愣,愣过后拿手肘支了支他,觑了一眼笑问:“怎么,莫不是要栽培她?不过你看她的脸,上镜之后说十七八岁可以,化个妆,往二十八九岁上也可以,别说,还真是个可塑之才。”
  这下程静言答得倒快:“没影的事。”
  这时屏幕上的图案来到程静言自己动手拉近镜头的地方,正侃侃而谈的穆岚,因为神色专注而诚实,整张脸散发出来的光芒,足以让人忘记她的长相,转而全心全意地,为那面孔和双眼里的光彩所倾倒。

  第二章
  “停。”
  又一次叫停之后,整个片场的气温,不出意外地再一次地往下走了三度。尽管室外艳阳高照,室内却冷得像冰冻三尺,人人自危之余,又都在心里打哆嗦,没人敢去看这一刻导演和女主角的脸色,生怕一着不慎,被台风尾扫到,平白送去当炮灰也就算了,要是为此丢了工作,那就实在太得不偿失了。
  程静言的新片《倾盖如故》开拍至今足三个礼拜,凡是有涉女主角的镜头,别说一条过,如果有那个镜头五条以下能过的,全剧组都觉得凭空掉了金元宝——这就意味着这一天有希望在半夜之前结束这一天的工作,但可惜的是,这样的机会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担任主角的倪珍珍,以前是个平面模特,后来一夕之间蹿红,唱歌主持演戏,第一次担纲女主角就是在程静言的新片里。这样的势头圈外人看得像是神话,知道内情的圈里人却只当又多了个谈资,都是吃一碗饭的同行,有些话彼此兜住,心知肚明不点破罢了。
  不管戏演得多要命,她倒是真的美,雪肤乌发,明眸皓齿,只要展颜一笑,就算犯了天大的错事,一般人恐怕也很难不为之心软,继而不予计较,只为再求美人开颜。
  不过可惜的是,程静言并不是一般人。
  这一次他又叫了停,看着脸色也隐约发青的倪珍珍,倒是不发作,脸色也很平静,走过去心平气和地说:“现在台词都贴在化妆盒和抽屉里了,还有什么问题?”
  倪珍珍看起来是想白他一眼,后来看边上的助理拼命给她使眼色,硬是忍住了,娇滴滴地指着抽屉说:“可这桌子左右两边都有抽屉啊,就不能换张只有一边有抽屉的桌子吗,这样我就不会开错了。”
  这句话说得全场都静了,无人不是不知道要说什么好的表情,又全都在拼命掩饰的同时,想看程静言对这个宝贝怎么处理。程静言依然不动声色:“你左右不分?”
  “平时是分的,就是一全心投入演戏,脑子里想不到别的了,哪里还顾得上分左右嘛……还有那个化妆盒,字太小了,我看得好费力。”
  程静言微笑:“原来你在想。”
  他这一笑,立刻有人跟着闷笑,又不敢过于放肆,笑了几声赶快拿咳嗽掩盖过去。倪珍珍看见这个笑容,以为这件事算是过去了,传闻中难搞定的程静言也不过如此,就展露出一个大大的,甜美的笑容:“导演,所以你看是不是能换张桌子呢?要是只有一边有抽屉,不就没事了?还有啊,这个戏的台词怎么这么长啊,不能再缩短一点?要不然就像拍电视剧时候那样,只动嘴巴不出声,后期再配上,这样大家都不要这么辛苦了,不好吗?”
  她笑盈盈地望着程静言,等他点头。谁知道程静言蓦然收起笑容,语气还是淡淡的,话是对着整个片场说的:“大家辛苦了,今天就到这里,五分钟后开始清场,清场完毕就可以散了,明天休息一天,下周一准时开工。”
  这通知来得没头没脑,但听到提早收工,谁又不高兴,无不手脚麻利地把手上的事情交待完,就三三两两结伴快速离开了摄影棚,每半个小时几乎所有工作人员都散了,除了程静言身边的班子,就只有倪珍珍和她的助理还摸不着头脑地留在原地。她见程静言一时没有搭理她的意思,又对刚才的提议不置可否,倪珍珍觉得无趣,又不甘心无功而返,就站起来,走到程静言身边,用她那一贯的娇柔嗓音提醒前者自己的存在:“导演,所以刚才我那个提议,您的意思呢?”
  程静言仿佛这时才留意到她的存在,转过身看她一眼,静静说:“我觉得不怎么样。那这样吧,你不要演了。”
  “导演……?”倪珍珍疑心自己听错了,笑容挂在脸上一时来不及褪去,不由得微微蹙眉,我见犹怜地轻喊了一句。
  程静言已经看都不看她,转身和一旁的Amy交待:“把倪小姐的合同送去我办公室,单方违约的钱,我来赔。再通知片场大门,倪小姐一行人的通行证,明天开始正式作废。就这样。”
  这一手不要说打得倪珍珍措手不及,就连Amy也是一怔,才赶快点头,把几件事情记下来,又吩咐下面几个小助理去分头通知和准备文件。倪珍珍自从模特圈跳出来入了影视圈,何曾受过这样的冷遇,气得浑身发抖,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特别是看到程静言若无其事的样子,更是恨极。她为了这个片子,半个月来吃够了苦头,看尽了程静言的冷脸,也听了不知道剧组私下的嘲笑,如今却被导演轻飘飘一句话给辞了,一肚子的火顿时再也压不下去,正好摄影棚里的闲杂人等也走光了,“罪魁祸首”又正在眼前,于是猛然就开了火:“程静言,你不要欺人太甚!”
  倪珍珍本来有些童音,软糯糯娇滴滴,声音猛一拔高,忽然有了尖锐的金属音。在场的人没防备她的声音能有这样的效果,几乎都吓了一跳。她既一鸣惊人,索性不管不顾把一腔的怨恨一古脑地倾吐出来:“嫌我不会演戏?看不起我?要赶我走?你当你自己几斤几两,还以为真有权力撕我的合同?我告诉你,这片子我演定了,你要是看不顺眼我,你就滚!也不看看这是谁出的钱,还真把自己当个东西蹬鼻子上脸了!”
  场子里本来就没有人,她声音又尖,全棚都是一个人的回音。倪珍珍盛怒之余,看到程静言阴沉下来的脸色,只当是自己戳到他的痛处,又是得意又是爽快,正好余光瞥见有人进来,一看是穆岚和周恺,这下更是如同被打了一针管的鸡血,指着穆岚对程静言说:“我演得差?那这个之前连戏都没演过的是女人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把她搞进来的?还一个劲的削我的戏份加她的戏……好啊程静言,我算是明白了,你这么处心积虑赶我走,是想着我走了之后你好给你姘头腾位子,好名正言顺换女主角是不是?我告诉你,你死了这条心吧,做你的白日大梦去!这片子我演定了,你给我滚,带着你家的□一起滚!”
  她骂得气势汹汹,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传到刚进来的穆岚和周恺耳中。穆岚还没来得及说话,周恺已经变了脸色,骂了一句“做姘头的倒骂别人不干净,什么玩意儿”,正要出声,却被穆岚轻轻拉住了袖子。
  穆岚趟进这场浑水,实在称得上无妄之灾。
  试镜之后的第二天一大早,她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接到电话,告诉她试镜成功,就等她去新诚签合同。她本来已经没做打算,没想到居然接到这个电话,第一时间还以为是在做梦,直到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又用力咬了嘴唇,才意识到原来这不是白日梦。接下来一切快得像顺流而下的水:签合同,搬家,拿到剧本,再一个多礼拜就片子就正式开拍了,她甚至都没上一节表演课。
  开拍之后日子更像一场梦。穆岚没学过表演,程静言也不是会主动指导演技的导演,身边又没什么人问,头两周的时候就每天清早到深夜走,坐在片场看其他演员是怎么演的,程静言又是什么要求和标准。好在除了倪珍珍和穆岚自己,剧组里的其他演员都称得上经验丰富,穆岚又有心,这样旁观了一个星期之后,等到第三周轮到有她的戏份时,虽然站在镜头前面还是不失新人那青涩的僵硬,但轮到吐字清楚,情绪到位,已经比倪珍珍的矫揉造作要好得多了。
  穆岚在片子里演一个初入歧途的小偷,加起来也就是十五分钟的戏份。正式开拍后几场戏对下来,她很快就领悟到程静言为什么要找个不懂演戏是什么的新人:角色本身并不是个坏人,只是生活所迫又不知世事,踏上了错误的道路而不自知,尽管一再行差踏错,倒也没有失去本性里最朴素的天真和善良。她有一场被抓进警察局里的戏,整场就是两个人对答,小偷本来打算统统说谎,但很快被触及愁肠,先是不小心半真半假,后来招架不住内心的煎熬,全部说了实话。
  这场戏本来打算今晚拍完,但因为倪珍珍那边进度拖延,只拍了个开头,就不得不停下来去拍主角的戏。穆岚这段时间为了拍戏一直睡得很少,有些精神不济,所以申请出去散一圈步,提提精神,散回来的时候正好碰见过来探班的周恺,两个人一路闲聊着回片场,却看见大伙儿却是都散了,抓住一个一问,只知道程静言宣布收工,却没有人敢多嘴真正的起因。穆岚一点不知道根底,只想着还有东西留在棚子里,想取了再回家,没想到一踏进门,就正好撞到枪眼上,被暴跳如雷的倪珍珍骂得一头的狗血。
  周恺低声咒骂的话传入穆岚的耳朵里后,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这样无辜牵连,最初觉得像是被人扇了两耳光,后来转念一想,这信口雌黄的事情,还当真不成?正好她注意到周恺要出声,想也没想,就出手牵住了他的衣袖。
  周恺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怎么,这女人骨头轻得要飞起来了,非要吃个教训。”
  穆岚说:“程先生看来是要说话了。”
  话音刚落,自倪珍珍歇斯底里开始狂吼就没做声的程静言,这时终于出了声:“我是什么东西你不用管,该说的我也说完了,其他的你随意。”
  传言中程静言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坏,但今天却始终客客气气,不要说发作,连搭理都不搭理。倪珍珍发了一大通火,始终像拳头打在棉花堆里,正觉得不来劲,恨得牙痒还要再吼,忽然助理怯怯把电话递到面前:“倪小姐,电话……”
  “你瞎了还是聋了,没看到我有事?”她火冒三丈地甩回去。
  “是曾先生的……”
  倪珍珍登时脸色一变,眨眼之间从孙二娘变作崔莺莺,接过电话莺声燕语地“喂”了一声,之后就没了声音。
  短短几分钟的电话下来,她的脸色眼睁睁从红转白,又由白变青,再到铁青,转了一圈又回到紫红色,嘴唇却是白刷刷的。好几次看上去想开口,又被电话里的人喝断了,等最后放下电话,看起来都要哭了,再也不和程静言多话,像是怕看他似的,拎起手包二话不说朝门外闯,在与穆岚他们擦肩而过时停下脚步,无比怨毒地压低声音骂了句“贱人!”,这才像被人在后面追一样,含着双眼的泪,冲出去了。
  这场片场的大闹像是六月间的暴雨,来得快,收得更快,她一走,四下顿时回归了清静。周恺莫名其妙地骇笑了一下:“她倒委屈起来,还哭。穆岚,你不要放在心上……”
  穆岚并不以为忤,只摇摇头说:“程先生是城门,倪小姐是那把火,我不过是池鱼,这个道理我还是知道的。”
  她说得心平气和,甚至还有些俏皮,到让周恺也笑了一下,拍拍她的肩膀说:“他们都散了,你不是要拿东西,拿了也先回去吧。别的不要想,好好睡一觉。”
  穆岚取了自己的东西,就从另一侧的出口出去了,并没有特意过去和程静言或是周恺打招呼。她走了之后Amy和其他工作人员也在周恺的交代之下先行离开,只留下他和程静言两个人,一边朝停车场的方向走,一边低声交谈。周恺是没看到这场火的起因的,不免要问怎么回事,程静言轻描淡写说:“我要她不要来了。”
  闻言周恺大惊:“你……你这不是拂老曾的面子吗,他之前出手帮了新诚好几次,这次正好趁倪珍珍演主角还个人情给他,你倒好,把人赶走不说,还惹得这么个大美人转眼成了母老虎……总是有原因的吧?千万别告诉我是不会演戏。”
  “不会演不是问题。之前答应她来演,我不是和你就说过了,她就算只是幅年画,我照样也能把她拍出来。可她偏不甘心当年画,问我能不能只动嘴不念台词。那不就算了。”
  这几句话听得周恺笑个不停。程静言瞥他一眼,也跟着微微一勾嘴角。这个小动作给周恺看见了,忙指着他说:“我就说你是故意使坏。静言,我们是知道你拍戏从来都把演员当道具看的,可怜人家倪珍珍不知道,为了第一部片子,专门找人写了剧本,又托着大金主拿之前的关系找到你来导,谁知道你一不怜香惜玉,二不识人眼色,剧本改了,现在人也跑了,你说说,这出戏怎么收场?”
  他说是这样说,语气里却是七分轻松三分戏谑,并没真的把倪珍珍的暴怒而去当作什么大事。程静言听他唱念做打一路下来,懒得陪他唱戏,淡淡说:“大不了违约金我个人付。不然交给老孙或是李林来导,也算是绝不委屈她的阵容了。”
  “老曾那边呢?”
  “他卖的是新诚的面子,只要还是新诚的班底,还得也依然是他的人情。再说倪珍珍闹了这一场,他也已经知道了,不然哪里会打电话过来把人叫回去?她指着我破口大骂,老曾是爱面子的人,我不用做声,他也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原来你早都想好了,才一声不吭任她发脾气。接手新诚的程静言,和十年前只是导演的程静言,到底不一样了。士别三日,果然刮目相看。”周恺感叹罢,忍不住又说笑起来,“不过硬要说倪小姐演技不好,我看着实是冤枉了她。你看老曾打电话来那一前一后,真是骷髅红粉,一瞬间耳!就是冉娜重出江湖,来演这一场,未必有她这份活灵活现。”
  程静言微笑:“幸好当时你没出声,你要一开口,我就是一块石头,这件事情也不会这么收场了。”
  “你别说,当时我是想说话的,是穆岚拦住了我。”
  “她?”程静言神色一动,缓缓问。
  “说起来这件事里最该发脾气的人其实是她,明明没她任何事,倒被泼了一身的脏水,亏得你把剧组都散了,不然传出去,还真不知道算哪门子事呢……说远了,对,我本来想刺一下倪珍珍,她把我拦了一下,接着你就说话了,再后来老曾的电话也来了。穆岚这个姑娘看起来瘦瘦小小和和气气的,却沉得住气,也很知道是非进退,不容易。”
  这时他们已经开车出了片场,准备先回新诚。周恺开车的同时视线顺便往后视镜里一瞟,忽然“咦”了一声,接着说:“那不是穆岚吗,不是先搭车回去了?”
  程静言本来在想事情,听到周恺这么说,不由得摇下车窗,回头望去。她并不高,在午夜的空旷的路边,更是显得单薄,简直像一片纸。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她走得也不快,然而腰背挺直,抬着头,隔得太远了,看不见她的五官和神色,只能看见灯光折射下,两边脸颊各有一道溪流一样细细的痕迹在闪闪发光。
  程静言没有再看下去。
  周恺大概也看到了,沉默了一下问:“要不要停一下,搭她回去。这大半夜的,一个女孩子万一有什么事情也不好。”
  程静言挥挥手:“算了,她怕是不愿意让我们看见。”
  “还是吃了委屈啊……”周恺感慨了一声。
  “她既然进了这个圈子,有些事情早晚都要全部来一遍。这固然不是什么好事,”说到这里程静言顿了一顿,“但也不见得全是坏事。我们走吧。”
  周一穆岚还是准点到了片场。她一进场,立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关注,只要是个活人,经过她身边的时候,都要停下脚步看她一眼,又不肯说到底是什么事情,大多数人都在笑,其中不乏好奇,也有些揶揄,穆岚起先还不免稍稍迷惑,但没多久她就意识到了事情的根源何在。
  经过一个周末,明明当时在场的当事人两只手数得过来,而且都是程静言心腹的心腹,但有关倪珍珍在片场对程静言撒泼耍狠破口大骂的事情已经在全新诚私底下传得是沸沸扬扬,各种版本层出不穷,再加上有心人士有意无意的添油加醋,事发当时的真相究竟如何,早就没有人真正在乎了。传闻的焦点主要集中在两件事情上;其一,居然真的有人敢在程静言的片场里,指着他的鼻子要他滚?其二,这穆岚到底是什么来头,能让倪珍珍这个眼睛往天上看的人专门记挂也拎出来一起骂?
  虽然这件事情里穆岚只能算是误伤,但显然大家对她到底在里面扮演什么角色并不那么关心,能坐实的是倪珍珍坚信程静言要她走人是为了给这个不知来历名头的新人让位,这不就够了?
  在无声的喧嚣彻底压向她之前,程静言也到了。他一来片场的气氛顿时为之一变,每个人都收起之前的八卦心,换上认真工作的状态,各就其位,等着程静言一声令下,开始这一天的工作。
  周末那场大闹的女主角至今没有出现,而程静言似乎也完全没有等她来的意思,这多少证实了之前大家的猜测:程静言是铁了心换人了。
  既然没有女主角,这一天上午的拍摄安排集中在男主角和男配一号身上。没有倪珍珍,进度立刻以突飞猛进的成果向前跃进,所有的拍摄计划都按时完成,于是等到上午的最后一个镜头顺利拍完,不知道是谁兴高采烈之下拍了掌,一时间整个片场欢腾成一片,连素来在人前不苟言笑的程静言都跟着笑了笑,任大家兴奋热闹够了,才挥手示意剧组可以去吃午饭再午休了。
  午休结束之后,下午的全部安排就是拍穆岚的一组镜头。她早早化好了妆,程静言觉得太浓,吩咐化妆师重画。如此反复三次,程静言才予以首肯,又在亲自确认了灯光后,对坐在一旁等待的穆岚说:“你坐过去吧,准备好了就示意一下。”
  穆岚放下剧本,走到布置好的审讯室的场景里,四壁雪白,只在身后那面墙上做了个很小的排风扇,以作为通气口,再就是一张宽大老旧的桌子,两张椅子隔着桌面摆着,她坐在一头,给她对戏的演员坐在另一头,头顶是光,对面也是强光,明晃晃的照得人没办法好好睁开眼睛,她坐在那里,露出坐立不安又麻木不堪的神色,畏缩地耷拉着肩膀垂着眼皮,沉默了许久许久,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个时候穆岚并不知道,摄像机早就开了。
  “名字。”
  “阿梅。”
  “姓什么?”
  她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却还是如同受惊的鸟儿一般,一闪,又飞快地低下了头:“我爸姓陈,我妈姓白,两个人我都跟过,两个姓也都姓过,警官你看哪个好写写哪个吧。”
  “多大了?”
  “十八。”
  “到底多大了?”
  “十七……就满十七了,还有一个月,不,两个月……”
  “算了,证件拿出来。满嘴鬼话。”
  她掀了一下眼皮,摇头:“没有。真的没有了,被人偷掉了,如果不是我被人偷了钱包,没钱回去,我也不会留在这里的,这里我又不认识人,也不熟悉,待在这里有什么好。”
  “被人偷了?你倒是说得真好。你这是第几次被抓到了,前几次算你溜得快,这次被抓到,就变成了人家偷你的包?”
  “警官!”她急急地抬起头来申辩,皱着眉握着拳头,好像很用力一样,“什么好几次!那不是我,这附近像我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有好几个,一定是她们,不是我,我是第一次,真的是第一次啊!您看……”
  说到这里,她浮起一个生疏的,乃至拙劣的,含俏带羞的笑容来,看着面前审讯她的警官,软软地说:“您看我要是真是她们那样的老手的话,还能就这样被抓到吗?不会在听到风声后早早躲起来吗,而且您也查过了,那些东西我身上都没有,不然您在摸一遍看看?你们警察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的,态度良好,初犯不究,那警官你看,我怎么样才能叫态度良好啊……”
  问话的语气停顿了一下,再响起的时候还是没有丝毫松动的意味:“少装蒜。上周六晚上你在长乐夜总会门口,也干了一票吧?当时那只钱包你藏到哪里去了,还是老实坦白得好,你年纪还小,东西要是找回来了,还有从宽处理的可能。”
  她复又露出惊恐和无辜的神色:“长乐又是什么地方?我,我从来没去过啊,警官你怕是真的认错人了……”
  “我再说一次,不要装傻。长乐不是你的点吗?我们在那一块蹲点的人看过你好多次了,你老实说,不要给自己找苦头吃。”
  “警官……”
  这次回答她的是重重的拍桌声,她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指望墙角里缩,声音也变调了:“啊呀警察打人了,救命呀!不要打我,我什么也没做,我不是坏人啊!”
  说完这句,穆岚脑子蓦地一空——她忘词了。
  这明明是反复背了无数次的台词,而穆岚也素来是为自己的记忆力自豪的,怎么也没想到被人在眼前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就这么生生忘记了。
  她拼命压制住从记忆深处翻上来的阴影一般的回忆,求救般的向程静言投去一瞥,试图告诉他她忘词了。但是程静言不知道是没有读懂,或是根本不在乎,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以严苛的目光注视着穆岚,示意她演下去。
  灯光一下子热了起来,穆岚的额头上密密麻麻渗上了冷汗,那种孤立无援的感觉又一次浮起,她好像不是在片场了,周围也没有别人,直到有个声音再响起:“你这是干什么,还没碰你一根指头呢,坐回来。”
  她就跟着这个声音,又坐回了椅子前面。
  迎面而来的灯光太刺眼,穆岚已经看不清对面人的面孔了,大脑里乱成一片,有些章句零零碎碎冒出来,又凑不成篇,如鲠在喉一样卡在嗓子眼,随时都能窒息一般。这时她又听见他说:“阿梅,你还这样小,不是真的想吃几年牢饭把自己毁掉吧。你合作一点,告诉我们东西在哪里,只要东西找到,我们就联系你的父母,让他们把你带回家,好不好?”
  穆岚还在一个劲地流汗,简直就像拧开了自来水龙头,又像是下了雨,一缕缕的汗顺着额头划过脸颊,又滴到颈子深处去。她觉得整个后背都湿透了,眼睛难过,脑子想不成东西,唯一的念头就是现在在拍片子,不能因为自己的失误卡住了,只要程静言不叫停,她就必须演下去,好像穿了红舞鞋的小姑娘,一直跳到时间的最尽头。于是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说:“我,我不知道,放过我吧……我再也不敢了,真的是第一次啊,就一次,那个钱包里的钱我分掉了,天这么冷,他们连双鞋子都没有,钱分掉了之后我要包有什么用,扔到下水道里去了……求求你,我真的再也不敢了……”
  “‘他们’是谁?”
  “他们……他们,他们才那么小,父母不管,睡在街头,要冻死的。不关小孩子的事情,偷东西的人是我……”说到这里汗水流进她眼睛里,她睁不开眼睛,赶快死命低下头来。
  “你把偷来钱的给了路边的流浪儿?”
  问话的声音似乎变了,但她也分辨不得了,就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伸手去揉眼睛。
  “……你的父母呢,在不在这个城市,怎么联系,我们通知他们,把你领回去。”
  像是有一根看不见的细长的针,从耳朵里狠狠地□去,一路直达大脑,痛得她整个人都哆嗦起来。她不由得抱住了自己的头,低声喊:“我……他们管不到我的,联系也没有用的,不要管我……”
  “你是和你父亲,还是母亲一起住?阿梅,不要怕,告诉我。”
  她混乱地抬了一下头,还是看不见对面的人,汗水越来越多地流进眼睛里,连一双眼睛都在流汗了,她不得不用双手捂住脸,颤抖着说:“……我没有妈妈了,我十五岁的时候她就去世了,肝病,不,活活累死的……我也没有爸爸,我爸他赌,输了就打她,也打我,拿皮带抽,烟蒂烫,拿针戳我们……我痛啊,不敢回去,住在学校躲他,整年整年地躲,连我妈在医院最后一面都没有去见她……我早就没有父母了,你们……你饶了我吧……别问了,别问了!”
  她终于不可自持,伏在桌面上无声恸哭起来,泪水就像无尽的沙子一样涌出来,磨过她的眼睑和面上每一寸皮肤,痛得指尖都在抖,却连声音都哭不出来,让人不忍再看下去。穆岚也不知道心底这道口子是怎么裂开的,这些话又是怎么说出口的,但这些又都不重要了,她现在唯一有力气做的,就是把自己蜷成一团,手无助地抓住桌子的一角,因为太用劲了,连指甲折断流了一手的血,也丝毫感觉不到任何的苦楚,抑或是比起此刻心里的痛苦,肉体上的这点疼痛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她哭得昏天黑地,根本无从意识过了多久,等到意识稍稍回到身体里,才发现哭得太久,眼前已经全部黑了,几乎看不见东西。又过了很久,她慢慢意识到自己的忘情和失态,也总算想起原来还是在片场里,悔恨和羞耻感瞬间涌上来,她挣扎着要抬起身子,去找程静言和剧组其他工作人员的身影,却被一只用力的手按住了肩膀:“别动,我要他们关了灯。”
  穆岚偷偷地睁开了一丝眼,果然那刺眼的光消失了,眼前暗下来,也静下来,这让她不那么羞耻,更有些安心。
  头顶上方的声音又在说:“穆岚,你发挥得很好,比剧本上写得还好。所以我一直没有打断你,让你自由发挥,你还不习惯表演,太投入了,动了感情。别哭了,歇一歇,今天就拍到这里。”
  这句话比之前那一句的声音要大一些,已经恢复了大半神智的穆岚明白过来,程静言的这句话是说给在场的其他人听的。他都看出来了,看出她刚才并不是全部在演戏,但他却什么也没有说,更没有嘲笑她,反而顾全保护她那为数不多的自尊和秘密,把它们小心翼翼系数包好,又交还到她的手里。
  泪眼迷茫中穆岚抬眼看向程静言。她不得不仰视他,暧昧光线里他简直像是一个神,英俊,强大,洞察一切,与此同时,他那冷淡自制的神色消失了,仿佛是穆岚的眼泪和黯淡的光线营造的幻觉,她看见了他脸上一掠而过的,温柔又专注的神情。只对着她。
  当天晚上一切的工作结束之后,程静言在片场的小放映厅里,重看了下午拍摄的那个镜头。那是一个一气呵成的定机位长镜头,过分诚实地记录下这个下午发生的一切。那个镜头到了后来,主导提问的人早就换成了他自己,唯一不知道的人,恐怕只有身在壳中的穆岚而已。在看到镜头里的穆岚陡然崩溃的一瞬间,他看见她仓促地用双手掩住自己的脸,泪水却顺着指缝和手掌的边缘肆无忌惮地溢出,如同一条又一条绵绵不绝的河流。这让程静言不禁想起昨天半夜他在车上看见的那个远远的人影,和人影脸庞上两条亮晶晶的光,回忆和眼前所见的两张面孔汇合在一起,又幻化成几周前的那个黄昏,他在地铁站口看见的那张面孔,年轻,敏感,富有活力,乍看之下没有特色,却又可以塑造成任何他想要的形象。电光火时之间一个念头滑过脑海,程静言抓过一张纸,一字一划写下三个字。
  在接下来的一周里,《倾盖如故》改名《霓灯彩夜》,导演的位置也易主同属新诚旗下的知名导演孙国芳,倪珍珍重返片场,剧本全面改写,原先剧本里穆岚那个角色彻底删除,一个镜头也没有留下。
  而一个月后,三年没有创作过原创剧本的程静言带着他的新剧本开拍新片。主演是完全名不见经传的新人,任各路娱乐记者找破了头,也找不到这个名叫穆岚的年轻女子之前演过什么片子,又或是有任何新闻,私下交头接耳互通有无依然不得任何头绪之余,只能满腹疑问地对着程静言身边那个年轻陌生的面孔一阵狂拍。
  于是第二天各大娱乐版的醒目版面上,所有人都看见了程静言新片的女主角是何方神圣,而程静言的那部电影,就叫《长柳街》。

  第三章
  《长柳街》开拍十多天,穆岚还是没有办法进入状态。
  似乎把所有的运气和灵感都在《倾盖如故》剧组里挥霍光了,等《长柳街》正式开拍,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无法达到期望达到的效果,程静言倒是看起来始终很有耐心,循循善诱之余,更是一反常态地亲自下场给她指导和示范。穆岚反正是新人,不清楚程静言的风格和规矩,倒是他身边的老班底看见程静言这个样子,都有点心惊肉跳,生怕他哪一天忽然暴君风格复发,发作起来,更是消受不起。
  她知道自己做得远远不够好,程静言至今一声不吭,大概是有别的方面的考量。有一天周恺来剧组找程静言商量新诚名下一个投资项目的事,到的时候正好是场歇,他见程静言带着穆岚在监视器前面讨论才拍下来的几个镜头,也走过去说:“你们真是一分一秒也不肯放过。饭也不吃了?”
  这段时间以来穆岚和周恺渐渐熟悉起来,也知道他本人的性格和他的长相一样可亲,和他相处的时候也远没有与程静言在一起时那种拘束紧绷感,加上他算是带她入行的恩人,穆岚对他天生有一种亲近:“周先生,你来了。”
  “嗯,找静言有点事。不过不忙,在看刚拍的片子?”他顺手拉过凳子坐下来。
  “嗯。”
  周恺跟着看了几条,已经看出症结所在。他也知道既然自己能看出来,程静言显然再清楚明白没有,只是他都不点破,周恺自然不会当着程静言的面先去说破,只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
  程静言说:“什么怪腔怪调,想说什么?”
  “我说怎么进度有点拖延,原来是这个缘故。”
  穆岚满看着他,诚恳地说:“周先生,我只是一个新手,很多东西不懂,也不聪明灵巧,如果你看出我哪里有问题,也请一定多加指教我。”
  眼看她说完还站起来鞠了个深深的躬,周恺忙伸手一挡:“千万别。要指教怎么也轮不到我啊……”
  他格外含笑瞥了瞥程静言,后者这时不动声色地说:“有话直说,卖什么关子。”
  心中暗骂了一句“棺材脸的老狐狸,非要等我来说”,周恺清了清嗓子,指着监视器上穆岚的脸说:“穆岚啊,不是你没有天赋,也不是不努力,只是这《长柳街》里你演的是街头的流莺,可是看你的神色和姿态,未免太端庄,太良家妇女一点了吧?”
  一个多月前程静言丢开倪珍珍那部片子的摊子,找到穆岚,问她:“现在这部片子我交给别人了,你的戏份估计留不住。但当初试镜,毕竟是为了这个角色找你的,如果你还是想演,我会关照孙国芳,把那个角色留下来。或者我现在正着手写一个新本子,刚开了个头,一个月后估计能出来,里面有个有趣的角色,你愿意不愿意等一等。”
  穆岚听到他说把要她交待给孙国芳,正不免有些黯然,但峰回路转听他说在准备新片子,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想也不想说:“程先生,我愿意的。再小的角色我也愿意。”
  她这过于坦诚的态度倒叫程静言微微皱起了眉头:“穆岚,我不能向你保证这一定是个好角色。”
  穆岚并没有畏惧和退缩,还是看着他,点头说:“那我也愿意等,何况……”
  迟疑了一下,她还在程静言的注视下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何况我也不觉得倪小姐想在剧组里看见我了。你把我托付给孙导演的好心我很感谢,其实就算你不提,我也准备问周先生是不是能辞演的。”
  “你既然不想,那最好不过。”程静言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这样,新诚的公寓你照住,我找人给你安排一些表演和发声的课程,也是为将来的新角色先做一点准备。穆岚,当初我挑中你,就是看中你从来没演过戏,也没有受过任何专业的训练,但这些都已经过去了,现在一切归零,重新开始。时间很紧,你必须付出更多的努力,明白了吗?”
  “我明白,也一定会努力的,谢谢程先生。”
  程静言果然给她安排了相关的训练,然后人就像凭空消失一样,彻底没了影踪。穆岚在表演上没有任何基础,从头学起,很是辛苦。好在她多年一个人自己生活惯了,也习惯了吃苦,一个月的课程下来,人眼看着清减不少,但进步神速,连几个老师都颇为欣赏。
  有一天晚上她自己在天台练形体,忽然接到程静言的电话,毫无寒暄,劈头盖脸就问:“你人在哪里?”
  “在宿舍……”
  “打你公寓的电话没人接。我就要到楼下了,你下楼来。”
  穆岚的心一下子跳得快了起来,答应之后立刻冲回房间,急急忙忙地换掉汗湿的衣服梳过了头发,出门之后才想起还踩着拖鞋,又回去换了一双最好的鞋子穿上,这才三步并作两步地下到一楼的院子里,气还没喘匀呢,程静言的车子已经开始减速,车灯闪了几闪,停住之后,就见他整个人用他那一贯的疾风一样的步伐走了过来。
  一个月不见,程静言瘦了不少,头发老长,胡子也没修,不修边幅得紧,哪里看得出以前那个优雅得体的样子。但他眼睛亮极了,暗夜里都熠熠闪耀,光芒夺目。他看见穆岚后也不多说,直接把一堆文稿塞到她手上,简短干脆地说:“剧本。你先看,看完如果决定要演,打电话告诉我。”
  说完根本不等穆岚开口,他又疾风一般转身上了车,漂亮地掉转车身加满油门离去。如此星夜之下,扬长而来,交待完只言片语又扬长而去,干净利落没有一点废话,穆岚忍不住想,倒像是古时候快意纵横的侠客了。
  想到这点穆岚抿起嘴角,偷偷笑了,这时想到手里的剧本,借着公寓外的一点灯光,只见素皮封面上三个横排的印刷体字,长柳街。
  穆岚挑灯连夜看完了那油墨都尚未干透的剧本,故事原来说的是当年在长柳街发生的那桩杀人命案。主线全落在那化名为“阿眉”的流莺身上,因爱生恨的恩客也好,贪婪无度的鸨母也罢,乃至那些因着各种由头萍水相逢在这条街上的莺莺蝶蝶、乞儿警察,无不是为了衬托阿眉这个角色。
  整部片子的主线十分清晰,而一些细节尤其精彩动人,读完之后穆岚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打电话给程静言,说:“程先生,剧本我读完了,我愿意,随便哪个角色我都愿意演。”
  当时程静言正在补觉,半天才睡意阑珊地“嗯”了一声,穆岚这才反应过来钟点不对,有些尴尬地想道歉,不料程静言低声接上一句:“好。我把阿眉留给你。”
  前事还历历在目,穆岚想到念完剧本后自己的激动难言,再到真正开拍后总是差一把火的困窘局面,穆岚苦思冥想了许久都没得出来的答案,如今被周恺一语点醒梦中人,醍醐灌顶之余,倒叫她一时之间不禁呆住了。
  她犹在沉思之中,周恺已经和程静言聊开了:“不然这样,找个强一点的男演员来带一下,穆岚之前连戏都没演过,这样一推上来做主演,有点摸不到路子也不奇怪,有个人带一下,过几场对手戏说不定就好了。”
  “我说要何攸同,你又签不来他。”
  周恺连声叫苦:“啊呀我的大老爷,你向来是眼光奇高,非看上何攸同来演就是个配角戏份的男一号。他经纪公司都是些什么吃人不吐骨头的厉害角色,会放他演个恩客?下一年的广告代言要不要了?我反正是各种交情都用上了,价码也是往最高里开,但何攸同你也知道,凡是他不想接的角色,钱是一点用场都派不上的。”
  程静言颇不以为然地说:“他打算做一辈子偶像明星了。”
  “那也是要有这个本钱。不过这次他不演,倒不是经纪公司不肯松口,至少不全是,他手上的档期轧了,而他这个人呢,做事也认真,轧档赶戏这种事情是绝对不做的,只能说是太不凑巧了。再想想还有谁吧,也不是非他不可。”
  说到这里周恺一口气报了好几个名字,从正当红的一线到演技成精的老戏骨都有,程静言只管听,始终不置可否,弄得周恺最后没了脾气,一摊手说:“人选都在这里了,反正何攸同我是绝对搞不定的,不然就干脆再找个新人,新到底。新人气旺,上桌摸一轮,说不定还能起手和个七星十三滥呢。”
  最后几句话说得有点赌气的意味。程静言这时忽然问一旁始终没开腔的穆岚:“穆岚,你喜欢哪个?”
  乍然被问到这个问题,穆岚有些措手不及。周恺提议的几个人无一不是大名鼎鼎,无论她和谁配戏,都只有高攀俯视的感觉。但程静言一直看着她,很坚定地要等一个答案,她不敢,也从来没有想过敷衍他:“我觉得无论是谁,都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吧。不过那天我读完剧本,想到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不年轻了,四十出头吧,看起来有点累,阴沉阴沉的,那……卢海清?”
  卢海清是那一群人里面年纪最长的,出名的角色大多都是写宽厚可靠的父亲或长辈,又在圈子里素来有佛面人的别名,穆岚却挑到他,程静言还是没说什么,周恺倒是有点意外似的:“哦,老卢啊,穆岚你眼光倒是不错。他虽然现在被定了型,演技却真的没话说。那就是他了?”
  “原来你想的和我想的不一样。”程静言略沉默了片刻,“四十岁上的,既然都是要演,不如……”
  他刚把目光转向周恺,后者就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不是夸张地摇头摆手:“别想。不可能。不要说我没足够的面子去请,就算是你,也请不动的。”
  “你就知道我要谁?”
  “无非就是他们两个里的一个嘛。谁都不行。我姐和他们那出戏要演到年底呢,又不是齐天大圣,吹根汗毛就变出好几个大活人来。”
  他们打哑谜一样说得你来我往甚是精彩,穆岚却如坠云里雾里,不知道到底在讲谁。到最后程静言终于拿定主意,要周恺打电话找卢海清,穆岚才知道,一直悬而未决的男主角总算选定,而《长柳街》的全套人马至今才算真正配齐了。
  当天下午的进度也还是无功无过地进展着,于是等到晚上下戏,穆岚按习惯步行回宿舍,半是锻炼身体半是借这个机会理清这一整天下来的经验和教训,走着走着一个念头自心底闪过,她抬腕看表,九点了,这个城市的某一个角落正刚刚开始苏醒。
  穆岚独自一人回去了长柳街。
  短短几个月的工夫,再回到这个曾经生活了大半年的地方,穆岚骤然发觉不知何时起,这一切都变得很陌生了。她从来也不曾留意到这街道是这样狭窄而长,街灯又是怎样暗,行人少得异常,偶尔的一两个也都恨不得把全身藏在光线照不到的阴影里,住家的灯火也被厚厚的窗帘遮住得只有一线,寂静荒芜得就像被遗弃了。
  但这毕竟还是熟悉的地方。穆岚加快脚步,循着街道另一头隐约传来的灯光和乐声走过去。她走得飞快,像是后面有什么人在追着她,一条长街没用多久就走到了尽头,而这长柳街另一头的,就宛如另一个世界的入口,五彩缤纷又光怪陆离,就像一只巨大而无形的手,把每一个经过这里的人们,拖进那温柔乡的最深处。
  无论是之前如何想象,又或是看了什么电影读过什么书,真正走进这样的地方,穆岚还是一下子失了方寸。站在街边的角落里愣了好久,眼睛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搁,原先那“用双眼观察以得到第一手经验”的计划,早在眼前的灯红酒绿莺声燕语里被抛去了九霄云外。她脸通红耳朵通红,连指尖都在发烫,脚上像被灌了水泥,硬是一步也迈不开步子了。
  她一个人暗自挣扎了许久,一个劲地给自己打气,好不容易走出去几步,不妨斜里横出一双喝醉了的男女,衣衫清凉勾肩搭背恨不得粘成一股,男人路都走不稳了,手还直往那浓妆艳抹的妇人胸前伸……
  穆岚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头皮都炸了,像是踩了地雷一样就往一旁躲,不小心撞到街边的行人,立刻就被劈头盖脸一顿尖声厉骂,言语不堪得简直是闻所未闻。她就如误入魔窟的异乡人,跌跌撞撞,连东西南北也分不出来了。
  直到口袋里的手机一个劲地振动,她才整个人从这恍惚中被拉回来,一看屏幕上的号码,见是程静言打来的,心虚手抖得差点下意识就要按掉,但最后还是接了起来:“喂,程先生……”
  “你在哪里?”电话那头的程静言第一时间听出异状来。
  穆岚思前想后许久,心一横,说:“我在长柳街这边。“
  程静言分明地顿了一刻,却也没问她在那里干什么,竟然说:“知道了,我就过来。”
  穆岚想不通程静言为什么要过来,还有点后悔没有在电话里问他找自己有什么事情,又不好打电话过去问过,几重心思纠结之下,尽管等待的过程并不漫长,却格外忐忑。
  程静言做事从来都是雷厉风行的,这次也不例外,放下电话不到半个小时就从城市的一头来到另一头。分别几个小时后再见,他还来不及说话,穆岚已经很不好意思地走过来,又轻轻喊了一声:“程先生。”
  她平日的声音清亮,但一旦语调放轻放低,倒别生出几分绵软的意味。程静言的神色里也不严厉,看了她几眼,说:“准备好了没?好了我们就进去。”
  这句话大出穆岚的意料之外,唬得她猛地抬起头:“啊?”
  “你既然到了这里,不就是要看真正做这一行的是什么样子吗?你愿意用心,我并不反对,只是下次不要再一个人来,走吧。”
  “啊,是,知道了。”
  穆岚恍然回神,忙跟在程静言身边,双双朝这一片霓虹夜色深处走去。
  之前还是这样束手缚脚面红耳赤,可如今有了程静言在身边,穆岚的心竟也奇迹一般定了下来。开始心平气和地去搜寻每一个可能的参照物——夜色下街边女人的笑脸被闪烁不定的灯光照得影影绰绰的,明明说笑声震耳欲聋脂粉味浓郁眩晕,却恰恰又全无真实感。她看见各种各样的笑脸,各式各色的站姿坐态,长短不一的烟头夹在颜色各异的指尖,氤氲而上的烟气,更进一步模糊了那些粉面女郎们的脸……
  穆岚觉得一阵阵的头晕恶心,眼前全是那样模糊暧昧的笑容,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眼前也发黑。正在连她自己都觉察到摇摇欲坠的时候,身边的人伸出手来扶住了她的胳膊:“穆岚。”
  她勉强打起精神,对程静言一笑,正要说“声音太大,有点不习惯,我没事”,脚却先一步软了,人也跟着软绵绵朝着程静言倒了下去。
  等她再醒来,发现是在车上。失去知觉前残留的记忆零散地在脑海中掠过,一想到还身处花街,穆岚心里一慌,受惊一般坐起来,却几乎在同时被按住了肩膀。
  这突然的肢体相触让穆岚差点尖叫出声,声音都逼到嗓子眼来,她才看清来人的面孔,于是已经提起来的心再陡然落回远处:“是你,程先生。”
  “是我。你刚才晕过去了,现在怎么样?好点没有?”
  有点头痛,胸口也发闷。穆岚并没有把实情告诉程静言,而是说:“我没事……真是不好意思,我太没用了,说是要看看现实里的这群人是什么样子的,结果还没看几眼呢,人先倒了,还给你添麻烦……”
  程静言不耐烦这些客套,打断她:“不要紧。这种地方烟酒缭绕,还有违禁的药物,味道是不好。你不习惯,会晕也不奇怪。所以就算再起这个念头,也不要一个人来了。”
  这是他第二次同她交待这句话了。穆岚心下浮起些羞涩不安,点点头,又听他说:“要看的也都看到了,穆岚,现在你想一想,阿眉这个角色你要怎么演?”
  这一下他似乎又是那个严格的导演了。穆岚一凛,人都要坐得更直些,晕倒前见到的那些人和事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掠过,她仔细沉思了很久,不仅想刚才所见的,也再回想再早前在监视器里看见自己的表演,如同镜面一样互相对照镜鉴,一时之间暗红尘雪亮,穆岚眼底波光一闪,看着程静言说:“阿眉演成她们那个样子是不错,但要是能不像她们那样,这个角色才是活了。”
  她心中分明有许多话要说,但真的说出口,也就是这么短短一句,说完也不晓得是不是说明白了,程静言有没有听懂,又是期待又是不安地望着他,想看他有什么说法。
  程静言这时嘴角依稀有一点笑意:“看来这一趟还是没有白来。本来我打电话给你是想要你找两部片子看看,现在既然你已经自告奋勇地看过真人了,那索性趁热打铁,把片子也看了吧。把安全带系好,我们走。”
  程静言带穆岚回了他的家。
  他的公寓在半山腰,从阳台的落地窗看出去,足可将大半个城市的夜景尽收眼底。但这一晚程静言和穆岚显然没这个闲情逸致,进门之后落了窗帘,拉下两米多宽的投影屏幕,一人坐在沙发的一边开始看片子。两部都是老片,先看的是《神女》,再看《小城之春》。
  这两部片子穆岚在大学的时候也跟着美学欣赏课看过,如今重看,无论是心境还是角度都大不一样。放完之后程静言在字幕出来的地方按下暂停键,问:“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你看这两部片子?”
  穆岚点点头,又意识到这是在黑暗中,赶快出声:“嗯。程先生,我明白你的意思。在《神女》里你是要我看娼妓的拒绝和反抗,《小城之春》嘛,是看良家妇女的诱惑,是不是?”
  这下程静言的声音里就有真切的赞许的笑意了:“穆岚,你确实很聪明。”
  这轻声的赞许刹时间让穆岚心底乐开了花,仗着没有开灯,抿着嘴偷偷笑了笑,才又兴奋地说:“刚才看《神女》的时候我想到的,还是要学会抽烟,然后就可以……程先生,你这里有没有烟,能不能借我一根?”
  程静言很少抽烟,但家里时常来客人,烟和雪茄都是常备的。于是他拧开了一扇小灯,把烟盒推到沙发另一头的穆岚面前。她之前从来没沾过烟,点了半天都点不着,程静言看她蹙起眉头和手上的烟较劲的样子,不由得微微一勾嘴角,自己拿过一支烟帮她点燃了,递给她:“用这根。”
  穆岚一心只想着把刚才想到的动作演给程静言看,接过之后猛地吸了一大口,结果被呛得猛咳,连眼泪都出来,又窘得一个劲地摇手,示意程静言不必帮她顺气。这样折腾了好几次,终于摸到窍门,成功地吐出第一口烟雾,穆岚这就从位子上站起来,朝着程静言走过来,说:“剧本上写阿眉第一次见到李生,问他要不要烟,你没有写具体的动作,我就想,能不能这样——‘这位先生,您要不要买包烟抽?’”
  说完穆岚重重吸了一口指尖所剩无几的烟,对着程静言的面上,柔柔地拂了过去。淡青色的烟雾在灯光并不分明的房间里显得痕迹尤为清晰,而直到那烟气开始散去了,之前一门心思都在那个动作上的穆岚才猛地意识到,她竟然就这么把烟喷到程静言脸上去了。
  她登时怔在了当地,眼看就满脸褪去了血色,好久之后才结结巴巴地道歉:“程先生……对、对不起,我一下子昏了头,忘记了……对不起!”
  她急着道歉,用另一只空闲的手在程静言脸前快递地扇动,徒劳地想驱散开烟雾。慌张之中对上程静言的双眼,轻如薄纱一般的烟幕中,那双眼睛里的冷淡似乎被其他的情绪暂时地遮掩住了,小灯的光是从他身后打过来的,刷得头发镀了一层金,本来就清晰的轮廓愈发深刻,他并没有笑,却也没动怒或是觉得受到了轻待,只是看着穆岚,一句话也没有说。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穆岚如遭电击,前一秒还忙碌个不停的胳膊像是被灌进了铅水,僵持直一秒,就缓缓地落回了身侧。还要演什么,应该说什么,统统不记得了,脑子里只一个念头:他真是有一双勾人心魄的眼睛。
  那眼睛的主人在短暂的静默后,毫无预兆地靠向了穆岚。她的每一寸皮肤都不免紧绷了起来,呼吸止住了,全然不知道如何是好,也不知道下一刻要发生什么,只能一动也不动地,在那摄人目光的笼罩下无力动弹,看着他越来越近,直到——
  左手指尖传来的灼热的烫意刺得穆岚一哆嗦,手上一松,燃到尽头的烟已经跌落在程家那一尘不染的地板上,一星红光只一闪,就彻底地消失在黑暗中。穆岚瞬间清醒过来,藏起发烫的面颊和狂跳的心,俯身去找烟头。而与此同时,程静言也摸到遥控器,打开了顶灯。
  大灯一开一切黑暗中的小情绪刹那间烟消云散,穆岚讷讷地把烟头放进烟灰缸里,拇指和食指上还残留着细细的烟灰,她无意识地碾过,想再道歉,但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程静言这时静静地开了口:“用不着道歉。你已经开始琢磨角色的动作了,这非常好,继续保持下去,这样等这部片子结束你会发现自己进步良多。现在三点了,明天还要拍戏,我给你叫个车回去。这两张片子你也带去,没事多看看。”
  “好。”
  “对了,现在玫鑫剧院也在演《小城之春》,是话剧,主演是周恺的姐姐,你抽空找一天,至少看一场,很值得一看。”
  “嗯。”穆岚轻不可闻地应了一声,直到离开程家,都再没有抬眼看程静言。
  天亮之后程静言十点准时到片场,没想到穆岚又先到了。她已经换好衣服,也画了妆,因为程静言和片子的主摄影师没到场,就一个人坐在院子一边的台阶上,一边晒太阳一边逗才出生几周的小奶猫。她逗得入神,竟没有察觉到程静言就在十几步外的地方。而程静言也没出声提醒,看着她细长纤白的手指温柔地在小猫的颈项和脸上流连一阵,又转去逗弄它那软乎乎的小下巴,另一只手则夹着点好的烟,并不抽,嘴角噙着笑,刘海在光洁的额头上投下一个淡淡的阴影,于是他就知道,她准备好了。

  第四章
  片子连拍到后期拍了三四个月,从初夏不分昼夜拍到秋天,只为赶在第二年春天的金像奖收片的死线前把样片送给大会的评委会。这本来不是什么大制作的电影,档期紧成本少,最关键的主演又是新人,再加上一个素来以严格闻名的导演,各种因素交织在一起,使得拍摄的每一天都像是一个艰难的战役。经过程静言的指点,和自己的摸索,穆岚算是开了窍,一天演得比一天要更好,但与此同时,她也从来没有这么累过,甚至比最辛苦最穷一天要打十四个小时的工的时候还要令她心力交瘁而神经紧张,每个月都往下瘦十磅,到第二个月底的时候给程静言看出异状,人前不说什么,就是每天拍戏结束之后叫人送汤去穆岚公寓,又硬是在睡眠不足压力狂大的情况下一点点把她再养回来。最后的两个礼拜穆岚觉得自己都要疯了,整夜整夜睡不着,躺在床上瞪着眼睛看天花板,满脑子都是之前拍过的镜头和背完的台词,白天在片场吃过午饭没多久就躲去卫生间统统吐干净,吐完之后不敢让别人看见,擦把脸补个妆继续拍。最后两个礼拜,穆岚耳边全是不知道哪里来的电子金属音,仿佛连皮肤都在尖叫了,震耳欲聋地灌进脑袋里,穆岚以为自己无论怎么咬牙都熬不下去了,但谢天谢地,到底还是给她撑了过来。
  杀青那天最后一个镜头是一条过的,也就是个点烟喷烟的镜头——经过这几个月,她虽然还是不怎么会抽烟,点烟的姿势却是很好看了,拈起一根火柴,轻轻一划,呲啦一声轻响,一朵火花开在手边——穆岚做得很专注,不觉得自己在演戏了,忽然听到一声“可以了”,她也没立刻放下手边的东西,而是直到四周的欢呼声鼓掌声都起来,那根火柴也燃尽了,她一抬头,看着程静言的脸,泪水就落下来了。
  还来不及看清对方脸上惊讶的神色,穆岚先匆匆地低下头,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其实心里并不委屈,也不觉得难受,恰恰相反,甚至还是觉得终于解脱和放松了。
  地狱一般的工作结束,其实怎么看都是件好事,她原本也应该加入那庆祝的人群,和朝夕相处了好几个月的同事们一起大笑大闹一番。就是在听到程静言的声音那一刻,穆岚更觉得像是从一场大梦醒来,被他叫醒了,于是幻境消失魔力退却,她被打回原形,又变回那个一无所有的穆岚。
  或许在私心的最深处,她是不愿意这部片子拍完的。
  卢海清当时就在她身边,见穆岚这样,以为是她也和大多第一次担纲主演的年轻人一样,不舍得这个角色,又骤然从这紧张的节奏里松弛下来,一时心有所感才掉眼泪。他掏出手帕递给她,很有长者风度地安慰她:“小穆,好了,片子杀青了,这是一件好事啊,大家都在笑,你也擦擦泪,一起去喝杯酒吧?来,你是女主角,不好让大家等你啊。”
  在人前落泪,无论何时在穆岚心里都是一件颇值得羞耻的事情,她遮住眼睛,嗯了一声,赶快擦干眼泪,幸好眼圈没红得太厉害,就是声音因为心中情绪激动有些嘶哑:“我这就好了,没有事。”
  卢海清含笑对她说:“这就对了。应该高兴嘛,怎么倒哭起来了?这几个月你是真的辛苦了,现在可以稍微歇一歇,你还年轻,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
  穆岚抿着嘴点头,又把手绢还给他,说了声“我去一下程先生那里”,就朝着程静言走过去。程静言看着她走近,并不说话,等她走到身边了,刚要说话,穆岚先朝着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半晌之后直起腰,先起了话头:“程先生,这几个月,谢谢你……”
  她心里千头万绪,不知道要怎么措辞,才能表达这一刻百感交集之下的万般感激。尤其是看着程静言的眼睛,穆岚发觉愈是说不出话,或是没有别的话可说,声音渐渐轻下去,只又重复了一次:“谢谢你。”
  程静言注视着她,又在下一个瞬间露出一个微笑来,向穆岚伸出手:“辛苦了,也谢谢你。”
  穆岚赶快别开脸,不让这一次那陡然袭上的泪水再一次落下来。
  接下来就是剪辑音效再有一些配音,虽然也是每天都要去新诚的大楼报道,但紧张程度比起还在拍片的时候,简直是一天一地,不可同日而语。一边为后期忙碌,穆岚还是继续坚持去上表演课,进一步地充实自己。
  《长柳街》最初一场的试映,能入场的只有新诚的几大股东,再加一个又是老板又是导演的程静言。连周恺都没资格进场,和片子的主演在厅外见过几个老板寒暄客套完毕,程静言他们进厅看片,临走前他交待周恺:“大家这段时间都辛苦了,不要再等,有什么事明天说,你送穆岚回去,或者带她出去玩一玩,散散心,放松一下。”
  等程静言他们都进去,放映厅的门也关起来,在外面的一群人陆陆续续散开了。周恺悄悄叫住穆岚,到一个人少的角落,说:“静言要我送你回去,不过现在还早,先去吃饭吧。”
  穆岚有些神不守舍的样子,听周恺提议,犹豫了一下:“不用了,不能每次都麻烦你,我自己搭车回去就好了。”
  周恺不以为意地挥手笑笑:“好了,不用客套了,你不饿吗?我是饿透了,再说总算忙完了,总要好好庆祝一下。来来,今天我请客,走吧。”他生来是不拘小节的爽快人,不由分说地推着穆岚的背,朝停车场的方向走去。
  去餐厅的路上周恺接到一个电话,穆岚听他语调都雀跃起来,心想必然是什么好事,谁知放下电话后,周恺双眼发亮地转过头来问她:“你今天累不累?有人开了桥牌局,差一对搭子,怎么样,过去吃饭再顺便打几轮?”
  周恺知道穆岚会打桥牌,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之下。那还是几个月之前,穆岚听从程静言的建议去玫鑫剧院想买一张正在上演的话剧版《小城之春》。那场戏的票出奇得难买,最近的一场有票的场次已经是两个月之后了。她自然不可能等到那么久,正好想起程静言提起女主角是周恺的姐姐,就给他打了个电话,想托他的人情要张票。谁知道周恺自己也没来得及看这出戏,就多要了一张,和穆岚一起看了那出戏。
  那天下戏之后恰好有朋友打电话给周恺叫他去打桥牌,也是缺一对。周恺找了一圈拉不到人,随口一问身边身边的穆岚,不想她居然说会打,于是把她带过去一起打牌。几轮之后,他发现穆岚的桥牌打得相当不错,甚至可以说是超出年纪的老练,所以这次又有了桥牌局,也又是穆岚就在边上,干脆约她同去。
  “累是不累,但是阿花一个人在家……”
  周恺一下子笑了,摇头说:“一只猫还什么‘一个人’,就几个小时,不是这么舍不得吧?”
  阿花是一只血统不纯的虎斑猫,刚生下来没几个月,不知道怎么和父母走散了,流浪到片场来。穆岚看它可怜又可爱,逗着喂了几天,有一天一人一猫在太阳下玩耍的样子被程静言无意中看中,触动灵感,把这场景写到剧本里,后来镜头拍完,穆岚再舍不得它,就取了阿花这个名字,带回家去养了。
  穆岚知道周恺的牌瘾很大,他们这些人所谓的“一轮”,是拿二十四副新牌全部打完一次,按照水平高低和手上牌的好坏,一轮可以打上三四个小时到大半个晚上不止。要是说几轮,那就搞不好还要通宵。之前她说是不累,多半还有些客气,所以现在有些骑虎难下,不知该怎么回绝才好。
  大概是看出了她的疑虑,周恺继续笑着说:“其实就一轮。我这个朋友看起来嬉皮笑脸,自制力其实强得可怕,你就是求他打两轮,他也不打的。怎么样?上次和你搭档之后就再坐在一起玩过牌了,现在好不容易《长柳街》的事情完了,我还真想好好看看你到底是什么水平呢。你说呢,穆岚?”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穆岚也不会去扫周恺的兴,何况打牌三缺一的确是一件颇恼人的事情。这边穆岚刚点头,周恺又问:“我上次忘记问你了,你哪里学来的牌?你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会打桥牌的真的不多。”
  “我打得也不好……是这样,高中的时候我住校,有个老师很关照我,周末叫我去她家吃饭。他们一家四口,都喜欢打桥牌,我看得多了,老师和师公教了我,就这么学会了。进了大学身边的同学都不打,我也好久不碰了,那天是牌好,真的说不上什么水平的。”
  “谦虚了吧。”想到牌局成了,周恺整个人状态都不一样了,开车开得有点手舞足蹈,“不要紧,打了再说。”
  “还是那天的同两个人吗?”
  听到穆岚这句话,周恺静了一静,露出一个微妙的,乃至于有点狡黠的笑容来:“他们今晚不在,不过今晚的人,有一个你一定认识……见了就知道了。”
  穆岚踏进这个圈子才几个月,大部分的时间又全部泡在《长柳街》剧组,除了剧组那些演员,还真的不认识什么人。她想了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试着提了几个唯一知道的名字,周恺一味摇头,还一脸卖定了关子的得意神色,穆岚不由得有些好奇,但也没再强问下去,心里想等车到了目的地,自然也就看到了。
  周恺把车开到市中心的商业区,带她走进一家外表看起来不怎么起眼的也不知道是酒吧还是餐厅的地方。走进之后满眼流光溢彩,这才知道是个高级俱乐部,而周恺显然是熟客,领着她穿过长长的玻璃长廊,一路到了安静角落的一间房间外。
  他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正对门的大厅一角的桌边,或站或坐一共六个人,男女都有;穆岚一来没料到会是这样大而宽阔的厅堂,简直像是高档宾馆的大套间了,二来也没料到有这么多人,倒叫她有些发愣,好一会儿才有心思去看房间里的人和局面,原来一桌牌已经先开起来了。
  无论是桌上的还是看客,大多注意力都在牌局上,根本没注意到有人进来了,只有侧对着门的一个人,不知道是怎么留心到动静,朝穆岚和周恺的方向看似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
  那人懒洋洋靠在椅子的深处,是一个极其舒服的姿势,他轻轻压下手里的牌,反扣在桌面,这才笑眯眯地看着穆岚说:“这不是那天那位冒冒失失的小姐吗。”
  他一出声,桌边的一群人先后移过目光来,然而穆岚眼睛里只能看见一张面孔,也直到这时,她才知道为什么过来的路上周恺说“见了就知道”——这并不是那人也正看着她,或是彼此离得最近,只是这个人天生光彩丛生,无论在何时何地又或是与何人,都熠熠生辉、瞬间就夺去所有人的注意力。
  穆岚没想到他竟然也还记得那么久之前的事,又在他目光的注视之下,没来由地蓦然觉得背后一凉,但还来不及分辨这凉意从何而来,周恺已经笑着走过去给那已经离座而起的男人一个大大的拥抱:“攸同,接到你电话的时候我们本来准备去吃晚饭,临时绕路过来的,到得迟了,惠恕惠恕。”
  何攸同也笑:“到了就好,我们看你这么久不到,就先开了一局。现在既然人都齐了,那就先吃饭,吃完再重新开局洗牌。”
  周恺点头,把还在发愣的穆岚推到何攸同眼前来:“这是我今晚带来的拍档,叫穆岚。不过听你刚才那句话的口气,怎么了,你们见过?穆岚,这就不用介绍了吧?何攸同。”
  听到这句介绍穆岚忍不住轻轻笑了,心里想只要不是住在深山老林和这文明社会彻底脱节,哪里会不知道何攸同的?就算没看过他的电影也不关注他的新闻,只要看电视读报刊乃至走到街头,都能轻易寻常地听到他的名字看见他的脸。
  不同于几个月前在新诚楼梯上那慌张的一撞一望,这次在周恺的介绍下重遇,穆岚才有机会好好看他——这么说其实也不恰当,与何攸同正视实在是太需要力气和勇气的事了,哪怕只是看着他,都觉得此人散发的光芒逼人而来,照得人心慌意乱而手足无措,不得不转过目光以避锋芒一般。
  但这次先转开目光反而是何攸同。他听见周恺的问话,侧过脸笑着说:“好几个月前的事情了,在新诚里见过一面。”
  穆岚还没从那震惊里挣出来,有些不好意思,说话的时候仿佛踏在棉花堆里,深深浅浅站也站不稳,句子都有些不利索了:“……就是试镜的那一天,我出门的时候走神了,不小心撞到他,差点从楼梯摔下去……多亏他好心搭了我一把,我才没滚下去摔断脖子。”
  “哦,竟然这么巧。那正好,攸同啊,这是小穆岚,静言那部新片的女主演。”
  何攸同微一颔首,含笑说:“穆小姐,幸会,我是何攸同。”
  从前穆岚读书,读到“月临寒江,花树堆雪”,想不到什么样的活人能当得起这种形容,没想到如今面前的这个男人一笑,脑中竟然鬼使神差一样划过这八个字。没来由的,穆岚心口往下重重一沉,忙先递出手去,这下已经镇定得多,说:“何先生,当初我只向你道谢,其实是我没长眼睛撞到你,应该道歉的。虽然迟了,现在在这里补上吧。”
  何攸同依然是笑的:“我不习惯别人称我何先生,也很少有人这么叫我,大家都叫我何攸同。公平起见,我不跟着周恺叫你小穆岚,直接叫你穆岚,好不好?”
  这话要是别人笑着说,恐怕不免有几分调笑之意。但是自何攸同嘴里说出,却是又亲切又真诚,大有如沐春风之感。穆岚登时双耳一热,哪里还说得出不字,有些迷糊又更加腼腆地点了点头。
  接着周恺向穆岚一一介绍在场的其他人,除了何攸同,倒再没什么演艺圈内的人了,医生律师居多,还有一个是大学的讲师。一群人看来都是老友,说说笑笑之间毫无拘束和生分,也绝没有演艺圈里司空见惯的两套面皮。穆岚起先还有些初入陌生圈子的紧张拘谨,后来一桌吃过一顿饭,牌局也开了,倒也渐渐地自在了一些。
  ……
  哪怕是看熟了的面孔,放大若干倍后投影在大银幕上,还是会产生一些奇妙的距离感。这已经是片子的最后,是一个漫长而精致的长镜头,越推越近的镜头之中,女人的脸渐渐占据了绝大部分的画面,那是一张看不出年纪的脸,尖尖的下巴,艳红的唇,雪白的脸颊上镶着一双描得细长而黛的眉,杏眼里云遮雾掩,沉沉蕴了看不分明的光;她脸上满是老气横秋的世故和疲沓,时不时垂下眼眉抽一口烟,又抬起头来撩一把额发,露出光洁饱满的前额,眼波流转地看着前方,惊鸿一现地露出少女一般天然而满怀期冀的明亮眼神来,像一只小小的鹿,紧张,敏捷,而温顺。
  她的眼睛忽然瞪大了,继而那些疲乏和懒散都消失了,欢喜的光彩从眼底一路流淌出来,照亮了整张脸颊,这时他们才想起她其实还这样年轻,二十岁不到的年纪,几乎还算个半大的孩子呢,就已经在这条街上讨了这些年的生活了。但好在这些日子都要过去了,她等的人也要来了,接她走,离开这昼夜颠倒的长柳街,也离开这黑白混沌的世界。
  镜头还是紧紧贴在她的脸上一样,动也不动,诚实地记录下她最微小的情绪的变化,眼睫的颤抖,嘴角的轻勾,乃至鼻翼的微微颤抖,都看得再清楚不过。音乐戛然而止的一瞬,她脸上才扬起的笑容也跟着猛然僵住,眼里的光还在最盛时,惶然不可置信和凄凉相继涌了上来,又迅速度被飞快闪动的睫毛遮住了。她死死瞪大了眼睛,糯米般的牙齿咬住猩红的唇,血一样的颜色染上贝齿,嘴角扭了几扭,终于那眼底的光潮水一般退了下去,只有垂死的兽的眼一样的冰冷的残光,飞电似的一闪,整个屏幕彻底暗了。
  样片没有演职员表,演到这里就结束了。过了半分钟放映厅里才亮了灯,是程静言先站起来,目光一扫,每一张脸孔都神态各异,又都无一例外地沉默着,似乎谁也不愿意先开口表态。
  新诚三十年前成立的时候,股份一拆为四,包括程静言父亲在内的三个出资人各取一分,另一份则在当年和他们一起胼手胝足一起打拼下这份江山的摄影灯光道具美工之中按资历平分。三年前程静言接了父亲的位子,从只管拍戏的富贵清闲少东家正式走到前台当大老板,但在这些人面前始终都是后辈,所以即便是这个时候,他也还是客气地等待长辈们的意见。
  最后还是在场年纪最长,也是当年新诚创始人之一的彭正楠发了话,说这里也不好说,另找个地方坐下来再谈。这才有了动静,开始有人离座往放映厅外面走。程静言本来也要跟着出去,却被彭正楠轻轻叫住了:“静言,你留一下。”
  没多久放映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彭正楠看了看程静言,对他招手说:“过来坐。我年纪大了,腿脚不好,不陪你站了。”
  程静言忙走到他身边坐下,等他坐定,彭正楠转过头去打量了他许久,才以老年人特有的不紧不慢的语气开口说:“你停了三年没拍戏,现在看了这部片子,还是进步了嘛。所以当初你爸爸要你接他的位子,对你也是好事。在不同的位子做一做,再回头拍戏也还是一样可以的。”
  这是看着自己长大的前辈,程静言很快听出他话里有话,不吭声也不接话,只看彭正楠接下来要说什么。果然彭正楠没听见回答,再说话语气已经转了:“你接收新诚的管理,也三年了。你从小就是太聪明的孩子,教什么都是举一反三,现在我问问你,这片子你准备怎么卖,上档不上档,几月上档?”
  程静言缓缓回答:“这片子目前不上院线,直接拿去评奖,现在正是国内外几个电影节收片的时间,如果得了奖,可以找几家影院放一个月,然后联系海外版权,反正这片子成本小,我算过了,回本总是差不多可以的。”
  “我想你也事先算过了。要是这点都没有,这三年你这个位置也是白坐了。”彭正楠虽然点头,神色却是不置可否,“看你这个进度,也是要赶金像奖提名期。既然钱都花出去了,吆喝就要赚到嘛,再拿几个奖杯放到新诚的陈列室,也是个新鲜劲头。还有……”
  说到这里他瞥了一眼面沉如水的程静言,嘴边忽然有了个笑意:“你的第一部片子就是我手把手教你拍起来的,到现在也十多年了,这部《长柳街》里的拍法不是你以前最不要拍的?”
  程静言当然知道他是在说什么。他自从正式拍片,素来是坚持把人当道具来用的,从未演过戏的外行人也好,老戏精也罢,只要合适,他只管拿来用,也不觉得一个人和一个杯子一张桌子在他的电影里起得作用有什么差别。所以程静言的电影也是出了名的片子好,然而不捧人——在他的片子里,演员很难得到自由发挥的空间,也没什么大肆展示演技的机会,相反,他们只是一颗螺丝钉,为“程静言的电影”这个大机器无声无息地贡献力量,又最终湮没在电影的光辉里。
  程静言也跟着笑了笑:“太久没拍戏了,难免想用一用以前没用过的方法。”
  “开场拍得真好,最后一个镜头尤其老练。要不是事先知道,我是不信这是你心甘情愿会去拍的镜头。这小姑娘天分不错,就是现在还太嫩,如果不是你在拍摄和剪辑上费尽功夫,这片子的成品至少要打一半的折扣。”
  “扬长避短,这也是彭伯伯你教我的。”
  “你反正一直能举一反三。小姑娘不错,可以用起来。我看什么时候找个人带一带,再安排一些活动和新闻……干脆签个长约吧,签了捧她也名正言顺,不会在公司上下留话柄。”
  “不好。第一次试镜的时候我就知道,她很有天赋,只要有天时地利人和,将来必成大器。我不想把她用错了。再等一等……”程静言先是摇头。说到这里声音轻下去,像是要说服自己一般,他又稍稍加重了语气,重复一次,“再等一等。”
  彭正楠又转过脸去看向程静言,这次更是伸出手轻轻地拍了几下他的肩膀,神色里又是长辈看晚辈的慈爱,又是过来人的心领神会,他笑叹,“静言啊,你怕是真的恋爱了。”

  第五章
  很多年之后,穆岚或是程静言的影迷,无论是在什么情形下提起《长柳街》,对它的开头,总是津津乐道——
  破败而萧条的院落里,一个女人正在逗弄一只不知怎么爬上窗台的小猫。浅色的睡衣松松垮垮挂在身上,头发没梳,蓬松而凌乱地随意抓了个髻,她脸上残妆未褪,一抹胭脂痕从脸颊一路拖到眼角,和晕开了的眼线混作一处,氤得光天白日下的一张脸鬼影幢幢得令人不忍卒看。但她的动作却是极温柔的,修剪整齐的蔻红十指是这画面上第一个鲜亮的颜色,轻而缓地划过奶猫的脖子和下巴,看那小玩意儿在自己手下打滚,不由得趣,扯一扯嘴角,露出一个新睡初醒的慵懒笑容来。
  这时画外音有人喊:“阿眉,你今天倒是起得早嘛,还有闲心在这里逗猫。”
  她抬头,吐出口烟:“春天叫猫,睡一睡睡不着就起来了,谁知道是这么个小东西,一个月有没有?上了窗台就爬不下来,喏,你看,饿得都发抖。”说到一半又去看猫,那垂下的眼帘竟是说不出的柔和恬静,浑身的风尘气系数收起,连那乱糟糟的一张脸,都不那么刺眼了。
  “人都不知道下一天的饭在哪里呢,还管这畜牲做什么。我烧了热水,你也洗个脸梳个头发,不然等死老太婆来了,看见你这个样子玩猫,又要吃巴掌。”
  镜头再一转,先头那张花里胡哨的脸已经洗干净了,重新上了妆,却是再厚的脂粉也掩不住的年轻的脸庞。头发收拾得整齐,软软地披在窄身深色长裙的肩头,织锦的质地有些陈旧了,就显得软。时值黄昏,小巧而纤细的背影在夕阳下被拖出浓而长的阴影,打在石灰斑驳的墙上,随着她那又懒又乏却始终不脱魅意的步子,如同忽然有了生命。她的步调如柳,腰肢如柳,连带那墙上的阴影,也如同春风里的柳条了。她慢慢地走过长街,直到那尽头的街灯下,才慢悠悠地停住了步子,一低头,露出檀发下莹白如玉的后颈,直到点起今晚的第一支烟,才复又抬起头来,安静又百媚横生地,笑了。
  此时她身后行楷字体的街道名牌渐渐定焦,最终化作电影的标题,长柳街。
  穆岚演员生涯里的第一个角色,是长柳街头一个名叫“阿眉”的十七岁流莺。那一年她二十二岁,也凭借这个角色,拿到人生里第一个电影奖的提名。
  《长柳街》送到评审会之后,果然顺利拿到提名,主要的奖项几乎全部全中,虽然穆岚的角色没拿到最佳女主角的提名,但是也被提名最佳新演员,算是另一种程度上的肯定。《长柳街》的总成本不过几百万,小投资的剧情片,主演是新人,配角不当红,剧情不讨喜,按理来说本来应该是大冷门。谁知道入围名单一出来,反而爆了个大冷,多少娱乐记者先头大呼“跌破眼镜跌破眼镜”,但后来一看仔细导演和班子,才知道看起来简单低调的事情未必当真如此,正如看起来默默无闻的新人也未必就真是池中物。
  毕竟这本是最不乏传奇的一个圈子。
  除了《长柳街》,倪珍珍也凭《霓灯彩夜》同样获得最佳新演员的提名,再加上一部入围技术类奖项的电影,新诚俨然就是这一届金像奖的赢家大热门。于是这一年年末的红包派发得格外慷慨,聚餐的气氛更是格外的热烈欢腾了。
  穆岚虽然只签了电影本身的片约,和新诚没有长约,但年末的酒席也同样受邀在列。自从《长柳街》获得众多提名之后,她也跟着忙碌起来——片子还没有上映,预告已经在新诚旗下的院线开始放映,片花也送去各大电视台做宣传,她既然是女主角,自然也被安排了好几个不同媒体的访谈,有计划地提高曝光率和观众的眼缘。穆岚做过采访者,在餐厅和鞋店的时候做得也是和人打交道的工作,只要稍加点拨,很快地摆脱了最初的僵硬和不适,相当顺利地上了路,谈吐间几乎没有初上镜的生涩不安,几场访谈的反响还相当得不错。就在这步步推进之下,《长柳街》的每一步,不敢说声势浩大势在必得,但也绝对当得起稳打稳扎步步为营。
  但工作上再怎么充实紧张,总有一个阴影在穆岚心头挥之不去。杀青时她心头的担忧成了真:拍摄期结束之后,她和程静言之间的交集分明是渐行渐远了。
  于是当她在宴会上再次看见程静言,穆岚不由得一阵恍惚。
  他自然是坐首席,同桌的不是新诚的大佬,就是公司栽培出的大明星,彼此熟稔非常,谈笑风生间,整张桌上的气氛根本插不进其他外人分毫。中途几个大老板下场敬酒,过来穆岚在的这一桌也是别人,而不管她如何有意无意地追逐着程静言的身影,对方似乎一点也没注意到她,始终在和左右邻座低语。
  穆岚忽然想起拍片的几个月里,尽管日子那么苦,进度那么赶,但她和他毕竟还是朝夕相处。比起眼前虽然共处一厅却连最简单的目光交流也没有,她倒不由自主地怀念起工作之中他不假辞色的严厉了。
  所以那拍片的日子或许真是一场梦,他不过是要个合适的女演员,她对他来说也就是个女演员,戏散了,他变回神一样的大老板,她还是默默仰望他的小演员,现实如此。
  不知不觉中穆岚耷拉下了肩膀,以至于差点错过周恺的声音:“小穆岚,你在这里发什么呆?”
  她一个激灵:“……没有,周先生,我没发呆。”
  周恺的笑容里颇有点志得意满的劲头,端着杯子对穆岚举了举:“我都站在你背后多久了,一点反应都没有,在想什么呢?难道就累了?”
  “也没有……”
  周恺还是看着她,像是要从她的表情里看出端倪来。穆岚被他盯得有点心虚,刚想躲,周恺反而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她边上,狡黠一笑,凑在她耳边说:“自己要机灵一点呀。你看大家都给大老板们敬酒去了,这是多难得的好机会。你是新人,更要殷切诚恳乖觉一点,至少去给程静言敬杯酒吧?”
  听到程静言三个字都要穆岚心惊肉跳,仿佛连想都是越矩了。但周恺正心无芥蒂笑吟吟望着她,穆岚只好点头,收起心里的苦涩:“周先生你说得对,应该的。”
  “快去吧。刚才我们还说到你呢……咦,他跑到哪里去了?哦,好像是被老董拉去阳台说话了,你去那边等一等,他们说不了太久的。”说到这里正好有人过来给他敬酒,又被拉开了。
  大厅里的确找不到程静言的身影,穆岚犹豫了一下,还是给自己的杯子里倒了大半杯酒,趁着无人注意,悄悄地避了席,走到阳台的边上。
  太阳的入口被窗帘拉住了大半,只有走得很近了,才能从窗帘的缝隙里看见落地窗之后模糊的人影。其中一道身影再熟悉没有,正是在大厅不见踪影的程静言。
  哪怕只是隔着厚厚的玻璃窗,再看见他的身影还是让穆岚蓦然心安。她倚在门边,一边心跳如鼓,一边想等一下该对程静言说些什么,想得那么入神,所以等阳台上的两个人谈完要进来,看见门边倚着的穆岚,不由都愣了一下。
  听到门窗拉合的声音,又被户外灌来的冷风一凉,穆岚赶快站直了身子,有些紧张地朝着门边的两个人投来一瞥。董长林一看是穆岚,立刻知道肯定是找程静言的,就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静默的男人,说:“看来是来找你的,那你们聊,我先回去了。”
  只要一看着程静言的眼睛,穆岚就觉得所有的勇气和自信都失去了,就好像个站在老师面前的幼儿园的儿童,之前脑海里演练了许多次的话也刹时间忘得一干二净,傻乎乎地看着面前的人,嘴巴动了半天,硬是没说出话来。
  穆岚恨不得打死这个没用的自己,但程静言并没有在意这一刻的异常,随和地同她打招呼:“穆岚,有什么事?”
  “程、程先生,没别的事情,就是想给您敬杯酒,谢谢你的提拔和照顾。”她在心里拼命告诉自己镇静再镇静,总算把这句话给顺溜地说了出来。
  程静言的酒杯里还有点酒,闻言轻轻一笑,和她碰了杯,在水晶酒杯清脆的轻撞声中,看她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才说:“哦,谢谢你。”
  然后就静了下来。
  这样的静默让穆岚尴尬不已,明明有那么多话要说的,怎么一见到人,反而什么都不想说了呢。她绞尽脑汁想起个话头,好让这难得的和程静言相处的时间长一些,程静言倒是先说:“我想抽根烟,介意吗?”
  她忙摇头:“一点也不。”
  于是两个人来到了阳台。比起衣香鬓影欢声笑语的宴会厅,冬夜的露天阳台空气冷冽又清新。刚从室内出来,穆岚一点也不觉得冷,抑或是和程静言在一起的兴奋和期待让她热血沸腾。她看他点燃了烟,不由想起来很早之前的晚上,他也是这样的姿势,点了根烟递到她手中……
  烟雾起来的时候程静言也开了口:“这段时间宣传很多,你会忙上一段时间,也很辛苦,还习惯吗?”
  开口就谈工作,穆岚心里一凛,整个人都绷起来,语气也随着认真了:“辛苦说不上,这也是我的工作……就是之前类似的经验也是采访别人,现在一下子变成回答的一方,有点不习惯。”
  “访谈的录像我都看了,答得很不错,很得体。下次说话再慢一点,女孩子说话不要那么急,又没有人在后面追你。”
  这语气也听不出褒贬,穆岚有些没底,犹豫着应了个“哎”字,才很不好意思地说:“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说到这个片子这个角色,就有说不完的话。拍片的时候觉得脑子空荡荡的,就这么顺着一个劲往下演,等拍完了,反而脑子里全是剧情和角色了,说起来不怕程先生你笑话,都这么久了,我好像还没从阿眉的角色里出来呢……”
  “穆岚。”程静言一直都在不做声地听她说,这时忽然开了口。
  “嗯?”
  他转过脸来看她,两个人背后都是大厅里传来的光,使得彼此的表情在光线下无所隐藏。程静言微微蹙了眉,掐掉燃了大半却还没来得及抽几口的烟:“这说起来是我的疏忽。这段时间我也太忙了,忘记交待你,片子拍完,就可以把角色放下来了。你是你,阿眉是阿眉,就是任何角色,只要片子出来,你就必须把她们扔在身后。别让她们跟着你,嗯?”
  这番话和表演老师教她的反复体验角色,从中吸取经验并不断进步的法子,似乎很不相同。穆岚一时不得法,顺口问下去:“可是,为什么,不记得演过什么,哪里做得好哪里做得不好,怎么下次进步呢?”
  “每个人的表演都每个人不同的路子。你问一百个演员,恐怕得到的经验都不一样。我……”程静言略略沉吟了一瞬,“我希望你对表演也好,角色也好,有一天能做到像喝水一样,水喝下去,杯子放下,该如何就如何。你要把表演当作工作去做,而不是当作生命去燃烧。需知道演员也是个职业,就好比导演,工作的时候全心全意,这就足够,没必要把生活和工作搅在一块。这条路其实比揣摩每个角色全心入戏,再费尽全力出戏要艰难……现在想不通不要紧,毕竟你才刚入门,过几年演的戏多了,经验更丰富了,再回头想一想,也许对你能有一点用处。你很有天分,有一张值得塑造的脸,也很勤奋,我对你期望很高,希望你有朝一日成为一个真正优秀的演员。”
  听到最后一句话,穆岚不由得手脚冰凉。原来程静言给她的关心和教导,从头到尾,全是因为她是他看好的演员,在他眼里,她只是一块可塑之才,无怪工作结束,他们的交集也结束了。
  她忽然觉得这些时日来的惴惴不安和惶惶等待只是一厢情愿,心中苦涩万状,勉强想在程静言面前掩饰,但语调里的黯然还是在不经意中流露出来:“……谢谢程先生的指教,我回去之后一定好好想一想……”话没说完到底觉得沮丧,再也说不下去了。
  “穆岚,每次和我在一起,只要不是拍戏,你都好像在发抖。你害怕?”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穆岚猛地抬起头,她惊讶地看着倚在栏杆上望向远方的男人,一时之间竟也不知道是说是还是不是。摸不准这句话的弦外之意,穆岚静了静,才说:“程先生,我没有害怕……”
  “你听,你牙齿都在打架。”
  “那是……”就这么被程静言揭穿,穆岚一下子又急又窘,想要辩解,忽然一个喷嚏上来,话没出口,倒是结结实实当着程静言的面,打了一个好大的喷嚏。
  之前一心都在说话,又有一点酒意,并不觉得冷,但到底是冬天的夜里,穆岚又只有一身单薄的裙子,早就冻僵了,只有她自己不觉得。直到打了这个喷嚏,冷意立刻覆上来,遍体生寒,鸡皮疙瘩全上来了,牙齿打战,话也说不清楚了。
  她尴尬得要命,忽然肩上一重一暖,是程静言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给了她:“抱歉,也不怎么暖和。”但言语间并没有任何进去的意思。
  之前是尴尬得没法儿说话,现在则是又错愕又激动,还是说不出话来。穆岚仰起颈子,凝视着程静言,声音在夜里显得尤其清尤其远:“我没有害怕,程先生。”
  两个人的距离不知道几时起近得多了。穆岚能更清楚地看见他的神色,再没有了之前谈演技时那种一丝不苟的严肃又专注的样子,反而依稀有点无奈似的:“你一直叫我程先生,对周恺都直呼其名了。”
  在“那怎么一样”和“Amy他们都叫你程先生啊”两句话之间选择了一下,穆岚觉得好像都不是那么回事。自从认识的第一天起,不,甚至在远远彼此并不相识的时候,她对程静言就始终是仰望着的。而那种因崇敬而起的仰望感随着相识、一起工作、逐渐熟悉等一系列步骤,非但不曾减少,反而有愈发加剧的趋势。可以说,穆岚是不敢,也不允许自己在程静言面前反驳他的。于是她又微微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说:“那……喊你老板吗?”
  程静言不做声。穆岚头皮一麻,又说:“导演?程导?其实‘先生’里面也有师长的意……”
  “我知道这两个字什么意思。”他淡淡说,“程静言三个字就这么难叫吗。”
  这句话以程静言惯用的语气说出来之后,这本来就不大的阳台更是彻底地冰冷沉寂下去。程静言并不习惯等待,等了一会儿,侧过脸去看穆岚的反应,谁知道她一直在看着他,清澈的眼里混乱不堪,期冀的光却压不住,她的眼睛和脸庞一点点地明亮起来,像是被投上了看不见的光。这样的光彩看得程静言一悸,连自己都迷惑起来,不知不觉地微微抬起了手。
  可又在下一刻,她飞快地眨了几下眼,豆大的泪水夺眶而出。
  这下程静言是真的愣住了,竟也有些手足无措;直到眼泪冰冷地滑到下巴上,穆岚才猛地一醒神,赶快抹去,一边说:“我……我这是怎么了……我,程先生,我不是别的意思,我就是太高兴了,犯傻气……”
  她着急掩饰,又忍不住悄悄抬头看程静言的脸色,这点小动作隔得这样近,几时又能藏住呢。程静言看她一再抬眼觑向自己,心里一动,手却慢慢放了回去,微微一笑说:“我好像总是看见你哭。”
  本来好不容易忍下去的眼泪听到这句话之后,更加汹涌地涌上来,穆岚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能急急用手指去掸,又在哽噎得不是那么厉害的间隙勉强笑说:“是啊,我这个人不怎么哭的,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对不起,对不起……”
  她犹在一个劲地道歉,整张脸通红,明明是很窘迫不安的样子,落在程静言眼里,却是楚楚可爱之极。刚生起要帮她拂去眼角的泪水的念头,连手都收到她脸边了,这时窗帘一动门一响,周恺猛地探了个头进来:“你们怎么还躲在这里!说一声啊,大家开始散了……”
  听到声音,程静言猛地收回手,而穆岚则疾风一样转过身,动作都不失僵硬,好在一来是在夜里,二来周恺喝得有点上头,看不清也无心去看,只当没事呢:“我就来通知你们一句。你们有话继续说。静言你脸色别这么严肃,年底了,不要谈工作和表演了,可以等一等嘛……我喝多了,老董带我回去,你等一下送送小穆岚吧……”
  说完就跌跌撞撞踩着醉步又走了,丢下相对无言的两个人面面相觑。这时穆岚的眼泪已经止住了,嗓音也恢复了正常,她刚想说话,程静言先截过话头:“再等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他们等到大厅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回到室内。一进门穆岚才觉得有点腿软,也不知道是不是一回到温暖的地方,胃里的酒精开始发作。她一低头,看见程静言的衣服还披在身上,忙脱下来递给他,一递一接之中指尖一触,穆岚像触电一样哆嗦了一样,又一次低下头去。
  从酒店回新诚公寓的一程并不远,每到一个转弯口,程静言看另一次的后视镜,穆岚都以为他有话说,浑身的线条都僵硬了,但他却什么也没说,直到把车子开到离公寓最近的一个街头,他也还是一言不发。
  车子停了下来。程静言这才说:“车子不开到楼下了。两分钟的路,可以走过去吗?”
  “嗯。”她也不知道心里浮起的感情是不是失落,总之在程静言说完那句话后,陡然空出好大一片来,“那谢谢你,程……程先生,晚安。”
  “晚安。”
  她颤抖着手下了车,又道了一次谢,才慢慢地往回走。月亮这么好,比路灯都要亮了,穆岚低着头看自己的影子,一步步地踩着影子走。
  身后忽然传来关车门的声音,她一震,飞快地回头,看见不知何时站在车边的人,对她说:“你有点上头了,我陪你走一段,醒醒酒。”
  穆岚的心简直要从嗓子里飞出来,声音都变调了:“啊,好……”
  程静言带着她往新诚公寓相反的方向走,看起来是要绕个圈子。这一路也还是不说话,穆岚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开了几个话头,也被程静言不置可否地支吾敷衍过去,于是她也不贸贸然再开口了,就这么安静而满足地跟在他身边,一路走下去。
  起初还有点冷,走得时间长了,暖和一些,胃里暖洋洋的,心口也是暖的,程静言身上的温度似乎也被风朝她这边刮过来一些。她时不时看一眼月色下身边人的侧脸,忽然觉得,即便有什么话要说,也可以留在这个晚上之后再说了。
  走得再怎么慢,这一路也是要到头的。不知不觉他们又回到了起点。再次道别的时候穆岚久久都没有移动步子,到后来还是程静言冲她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他看起来那样高,肩背那样宽而平,始终挺得笔直,每一步都从容而稳,被背后看来,沉稳如山。但穆岚看着他渐行渐远,脑子轰然一热,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已经先迈开步子朝着程静言的背影追了过去。
  听到声音后程静言脚步一停,再一转身,穆岚就这么跌进他怀里去了。似乎也是没预料到这个娇小的女孩子能有这样的力量,程静言抱住她后自己都不免往后踉跄了两步才站稳,这时穆岚已经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抓住他的袖口,急切地说:“程先生……我我我,你听我说,我每次看到你都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真的不是。晚上你在阳台上说的那些话,我都明白的,你挑中我,只是因为角色合适,你是导演,遇到中意的演员,愿意栽培,我真的很感激你。我知道我还差得远,演戏不像话,什么都不懂不会,全是你手把手教出来的……但是请你再给我点时间,我会努力,努力做一个真正的,在你眼里也合格的演员,这样,这样,到时候我……不,我现在正拼命在你背后追着你,怎么苦怎么累我都愿意,我也不怕,只要能有那一天……等那一天来到的时候,等我不要再这样仰望你,为你的一举一动,一个笑一句话都发抖的时候,你能不能……能不能……”
  程静言看着穆岚,眼看她越说越语无伦次,越说越情绪激昂,却始终没有打断她。她牵着他袖口的手瑟瑟发抖,眼底却满是热切,简直近于狂热了,直到她再也说不下去,颤抖得一如暴风雨天的枝头摇摇欲坠的叶子,他眼神一沉,摁住她冰凉的手,平静地问:“穆岚,你停一停,想好再告诉我,你想说什么。”
  她的言语戛然而止,人也僵住了,难以置信一般盯着程静言,目光却倔强地没有退却。
  过了良久,她的眼神软了下来,手也放开了,退后两步,看着他,摇摇头,叹气,最后索性低下头拿手掩住脸:“……我真是可笑,自不量力,不知羞耻……程静言,我喜欢你。”
  说完这句话,她的心和大脑都空了下来,根本不敢把脸抬起来,更不要说去看程静言的表情了。
  等待的每一秒都像是在过刑。自从母亲去世,穆岚再没有哪一次像是现在这样绝望冰冷却无可依靠了。但这话是自己说出来的,即便等待着的是羞辱,也是自找的。想到这一点,她到底还是生出一点勇气来,又还是把手放下了,没抬头,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幼儿,一字一句地说:“程先生,你这样好,仰慕你的人肯定很多,像我这样的人,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不知道羞耻和身份的,我配……”
  可这句话没说完,突如其来的一阵力量扯住了她。穆岚眼前一花,根本分辨不出发生了什么,唇边一热,居然是一个吻覆了上来。
  扶着她脸颊和脖子的手明明是微冷的,吻却出乎意料的炙热着。挟着主人的气息,在瞬间就击溃了穆岚。亲昵得过了头,热切得过了头,乃至迷恋得过了头。穆岚长到二十二岁,连和同龄异性牵手的经验都不曾有过,哪里会回应这样的亲吻。何况对方还是程静言呢。
  她像是呆了一样,半晌才知道闭上眼睛,想想又不对,再睁开,生怕自己是在梦里,而那又不是程静言。可那浓黑的眉,微蹙的眉心,怎么又会是别人,她迷迷糊糊地想,他的睫毛真是长啊……
  但在这样气息交缠之中,在程静言的引导之下,穆岚很快地沸腾了起来,感觉到他手指的力量和身体的力量,她试探着,怯怯地咬了一下程静言的嘴唇,也在同时松开了因为紧张而抿得死死的唇线,于是下一刻,一个新的更加绵长而热的吻,愈是热情地压了过来。
  直到没学过怎么接吻的穆岚因为不会换气差点在程静言的怀抱里晕过去,两个人才分开。穆岚吓得都呆住了,直到程静言的手又一次抚上她侧脸的线条,她浑身急剧地颤抖起来:“程……”
  “穆岚,再叫一次我的名字。”说完,程静言用力地拥抱住了她。
  这下连他的迷恋也无法隐藏了。
  她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又回到程静言的车里的。好像是彼此依依不舍地牵着手到了公寓楼下,她满脸通红地问他要不要上去喝杯茶,他却笑了,凑过去亲她的耳垂,附耳低语,邻居看见大老板被你带回家,你怎么办。
  这句话提醒了混混沌沌的穆岚,但此时她脑子里全是熔浆,就算知道这的确是危险的,但哪里又有别的对策。眼看她一脸迷迷登登的样子,程静言不禁又笑了,抓住她的手去亲吻那柔长的手指,用那总是能轻易令穆岚颤抖起来的声线,轻声问,那去我家喝茶好不好。
  她听懂了这句话的言下之意,脑子也只冷静了一刻,就给出了答案。
  等待每一个红灯时,他们都禁不住亲吻,哪怕是不绵长热烈的吻,也乐此不疲,一试再试,像是不舍得有一刻的分离。穆岚也被这陌生的程静言点得热血沸腾,直到稀里糊涂进了程静言的家门,被他脱掉鞋子,凑在耳边低笑“你啊,总是穿不舒服的鞋子”,又一路晕头转向地开灯关灯,等稍微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被他抱在不知道哪个房间的某张桌子上,又一次勾过来亲吻。
  这时穆岚蓦然想起,到程静言家两次,却没有一次好好看一眼这屋子的样子,都是在忙别的事。这个念头起先是好笑,后来才觉得格外羞赧,脸烫得发烧,情不自禁地轻轻啊了一声。
  程静言停下来,哑声问:“嗯?”
  穆岚摇头,又在他的注视下点头,不好意思地说:“第二次到你家了,好像都是黑灯瞎火的……”说到这里实在太害羞,再也说不下去了。
  似乎是愣了一下,程静言松开握住穆岚腰身的手,竟一本正经地轻轻挑眉,问:“那我们先参观房子?”
  这下穆岚面红耳赤到了恨不得要把自己藏起来的地步,死命地低头;程静言见状,又是无声地一笑,勾住她的下巴找到嘴唇,另一只手,则悄无声息地潜进她的裙子里去了。
  她也跟着乱七八糟地闭着眼睛胡乱解程静言的衬衣扣子,感觉到他的脸颊正蹭着自己□的颈项,滚烫的气息则拂到锁骨,这令她又一次颤栗起来。陌生的□的力量让她不安,但看着程静言的脸,又再没有什么是值得畏惧的。月亮还没有下去,她借着月光偷偷打量他的身体,每一根线条都这样有力,又这样亮,亮得晃了人的眼睛,心都慌了……
  感觉到她的紧张,程静言仰着脸看她,亲舔她的下巴:“在想什么……?”
  她本来想说“这都不是在床上”,但身体又热又软,抓着程静言胳膊的手臂的手指也用不起一点作用了。穆岚像是被抽空了力气,脸藏在程静言的颈窝深处,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没做过……不会……”
  与她交颈拥在一起的男人无声地笑了起来,熨帖在一处的肌肤相摩擦,愈是烫得不像话。他的一只手找到她攀住他肩背的手,抓牢了,十指紧紧交握,被汗粘在一处,像是永生永世都不会分开,这才说:“穆岚,叫我静言,我教你。”
  感觉到沉默炙热的力量越逼越近,穆岚闭上眼,更加用力地搂住程静言的肩膀,颤声喊他:“静言。”

  第六章
  穆岚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这样快活,是在多久以前了。
  表面上她的生活并没有任何的改变:除了配合《长柳街》的宣传,就是成天成天的参加各种培训课程。但渐渐的,她开始在新诚正在拍摄的片子里演一些戏份不好但是人物讨喜的角色——这当然也是程静言的安排,在《长柳街》上映和下一个新角色之前,他正不动声色,也极具耐心地把她一步步地向高处推。
  但穆岚的快活,和身为演员的那一部分自己,毫无一点关系。
  她之前的人生里,受过伤害,吃过坎坷,但是也充满爱和温暖的回忆,更一直收到好心人的帮助,虽然苦乐交集,总也这么平平安安地过来了。可无论是早逝的母亲还是善良的师友,对她的关爱都不脱长辈对于晚辈的慈爱和照顾;但每当和程静言在一起,那由男女情爱所起的痴迷热度,两厢欢喜,穆岚却是生平头一次尝到。
  每一次的见面都像过节。她本身就忙,程静言自不必说,行业内最大电影公司的少东,有的时候看片开会随便就弄到大半夜;加上顾及彼此身份,所有的往来都尽量避开熟人的耳目,也不可能天天腻在一起;相处一个城市甚至一个公司却不能随心所欲的见面,这让穆岚又是不舍得又是很害羞地觉得有些刺激。
  好几次在周末的半夜,走过几条街去和等在那里的程静言约会时,穆岚都不免想,她自认并不是一个爱冒险的人,也不怎么勇敢,但因为对方是程静言,这就足以给她无尽的勇气了。是不是就是因为不容易,所以每一次的见面才这样格外期待雀跃,兴奋得像十四五岁的女中学生,听到他的声音就指尖发热,看见他的脸则面红耳赤,更不要说拥抱和亲吻的时候了。
  但既然在恋爱之中,穆岚也不能免俗,难免会患得患失,在想这种种脸红心跳的瞬间,是不是只是她一个人的过分忘情;有时半夜里睡醒,也会生出犹恐相逢在梦中的恍惚感,那平日公开场合所见的温而厉的导演和老板,和现在手□缠睡在身边的枕边人,到底哪个是真的,还是都不真的;她也想过要找机会问问程静言,是不是只有她一个人一厢情愿得狠了,他不过是不推开她,但是每次不管怎么事先反复提醒自己,到后来不是忘记问,就是根本顾不上了……
  在这惶恐、刺激和甜美的几重交织之下,不知不觉春节就到了眼前。新诚照例是按农历年放春假,一等放假,早就耐不得咫尺天涯的两个人,终于可以暂时地过一过什么也不必忙只管成天厮守在一起的日子。
  程静言本来是提议躲去那个温暖的地方,一直到过完年再回来。穆岚一个人孤独惯了,在哪里过年也不觉得有太大区别。就是听程静言这么说,她想到他父母都在,就问他怎么不去和父母过年。
  程静言是他父母的老来子,上头还有个大十岁的姐姐,很早就去了澳洲留学,后来找了当地的华侨结婚生子安居移民。四五年前程静言的母亲查出癌症,手术之后病情控制得当,但身体到底是不如往日,老人们年纪都大了,在这圈子里半辈子,于是干脆彻底退休,把公司的担子交给程静言后,双双飞越重洋,去温暖湿润又悠闲的南半球女儿孙子们那里,安安心心地养老。自此之后,程静言一般是在北半球的夏天过去探望父母和长姊,过年反而留在国内,等着处理短暂的春假后必定汹涌而来的各种事务。
  听程静言这样讲,穆岚很是羡慕,心想他必然是家庭和美,家人团聚才能这样不在意时间和形式。但这些话她并没说出口,只是温和地接受了程静言出国渡假的提议。
  等到什么都预订好,临出门前两天,程静言却着了凉,发了一场急烧,眼看着就要成行的计划又泡了汤,不得不待在家里。程静言看起来有点计划被打乱的不愉快,穆岚倒也还是淡淡的,其实对于去哪里甚至出不出去她都无所谓,只想着和程静言在一起,总是好的。
  发烧的人做不了什么事情,就在家里看书看文件,穆岚除了照顾他,也陪着看看书说说话,享受着假期中奢侈的一觉睡到中午,吃过午饭又再倒头睡半个小时的生活。
  也做饭。起先只是煲汤给程静言发汗,后来索性是一天三餐都做,程静言买下这公寓好多年了,直到有了穆岚,这厨房才派上用场。最开始看到穆岚做饭的时候程静言还有点惊讶,倚在门边问她:“你不是说一直都住校吗,哪里学的做饭?”
  “小时候就在帮我妈妈打下手了,后来一直吃食堂或者吃外卖,没机会做。”察觉到程静言一直站在原地看她,穆岚有点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做饭有什么好看的。”
  程静言不吭声,看着她微笑,这笑容被穆岚的眼角余光瞥到,愈是觉得不好意思,就找了个话题:“你们家过年,有什么东西一定要吃的?”
  “好像没有。”程静言发现还真的被问住了,又想了一想,想不出什么一定非是过年才会上席的,好一会儿才继续说,“哦,我妈喜欢甜软的东西,要吃年糕。不过切掉半个胃以后全家人担心她不消化,也不怎么吃了。”
  “嗯。”穆岚轻轻地点了下头,手上还是在切菜,然后慢慢地开口,“以前……很久以前了,我们家的邻居,有个阿婆,会做玫瑰酥糖,快要过年的时候我妈妈就拿自己织的手套围巾什么的送给她,她也送酥糖给我们会做回礼。每年都送,后来出来读书,就没吃过了。”
  说这番话时她不免想到母亲,但大概是房间里很暖,程静言也在,要不然就是事情真的过去太久了,竟也不再有以前一个人孤单单的时候一旦想起就那样痛彻心肺。说完之后穆岚还笑了笑,扭头对程静言说:“自己做的总比外面的好,总是这个道理。我要炒菜了,你快出去。”
  程静言看看她,没走,反而走过来从身后搂住她的腰;穆岚要躲,刚一动想到手上还握着刀,怕伤到程静言,又不动了,垂着眼睛看着砧板上切好的菜说:“静言,我这个人挺倒霉的,倒了好多年霉了,所以被你找到,开始演电影,又和你在一起,也不知道是不是霉运到头了……我有的时候会想,每年过年都想起邻居家的酥糖,是不是因为后来再也吃不到了,有过的,又没了,就忘不掉。要是哪一天你发现原来你看走眼了,我也没你想的那样有演戏的天赋,那……”
  这明明是在脑海里徘徊了许久的念头,但真的开口,反而说到一半就把穆岚自己给吓到了。她把刀丢在一边,拧身想去看程静言:“当初我挺傻的,在地铁口你一开口,我激动得什么也想不了了,遇见你之前我哪里能想到自己会有一天要做演员呢?但那个时候就是想啊,开口的那个是程静言,哪怕只是个试镜,都像做梦一样,成不成真都不要紧。没想到不仅成了真,还演了你的剧本你的片子……之前我也想,我留在你的胶片上过,值得了,以后万一有什么,不能再演戏也不要紧。但是静言,每和你在一起多一天,我就越想,如果哪一天我们不成了,你要走了,我也还是继续要做演员,这样总有什么时候,一定能再和你站在一起……”
  说完她静了下来,也不知道是解脱还是干脆彻底的脱了力,那正拥抱她的手臂益发收紧了,带来一点陌生的疼痛感。她还是不舍得不去看他,却忽然被咬住耳垂,湿热的亲吻密密地织在颊边:“犯傻气。”
  穆岚眼底一热,挣扎着去搂他:“嗯。”
  “真是没见过你这么呆气的女孩子,工作也不管就跟着我们走了,当心有一天真被卖掉了。”他的声音里依稀含笑,拍着穆岚微微发抖的脊背,有一下没一下地亲吻她冰凉的头发。
  她要踮起脚尖才能搂到他的脖子:“可不是。”
  “嗯,所以我要把你看牢了,不能给别人拐去卖了。然后老板现在休假,不和穆小姐谈工作。”
  听到这句话,整张脸都藏在程静言肩头的穆岚,终于按捺不住满心的欢喜,悄悄地笑了。
  那天晚上睡觉的时候程静言觉得有风一直吹着肩膀,起初以为是窗子没关好,迷迷糊糊想起来关窗,稍微一清醒,才发觉并不是风,而是身边人的手指,正一五一十地隔着睡衣划过他的肩膀,像是在量尺寸。
  她的手指轻柔又极有耐心地比过他的后肩,从左到右,又再从右到左重复一次。程静言不知道她在起什么念头,由着穆岚比完了,才轻轻说:“怎么了,觉不睡,在算术吗?”
  穆岚的动作登时僵住了,手飞快地从他身上撤下来,然后就是一阵翻身声,半天才闷闷传来一句:“睡了。”
  程静言就笑,也翻个身去找穆岚。她把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于是他就一点也不费力地把她包在怀里。穆岚的脚是暖的,手则有点冷,可能是刚才伸到被子外头的缘故,程静言想去抓她的手,她却把手死死握成拳头,有点固执地藏在胸口,两个人暗地里角力一番,程静言不想用力伤到她,就用自己的手去握那个小拳头:“在偷偷做什么坏事?”
  穆岚起先不肯说——被抓到现行就够窘迫了,要是再连计划也被知道,那还有什么趣味?好在程静言看起来也没强迫她非说不可的意思,就是抱着她不松手,身边的呼吸声渐渐悠长下来,穆岚以为他睡着了,正暗自松了口气,不料这个时候声音又响起来了:“我都要睡着了,你还不说,看来是要想点办法了。”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在暗夜里响起,唬得穆岚有点寒毛直立,伸手去推程静言,有点埋怨:“
  吓死人……你就知道是坏事?把人往坏处想。”
  “那这么问好了,”程静言在穆岚耳边笑,冲着她的后颈轻轻地吹了一口气,“是什么好事?”
  穆岚身子一麻,不愿意就这么早在他面前丢兵弃甲,想从程静言怀里滑出来,奈何被搂得很严实,实在是无路可逃。这样的亲密总是让她有些心慌意乱的,那一口气似乎顺着领口一路吹到脊背上去了。穆岚不安地动了一下,叹了口气,低声说:“啊呀,那就是坏事了,不说了,睡觉,睡觉。”
  听她开始嘴硬,程静言笑意越发浓,半是哄骗半是用力地把她整个身子转过来,牵着穆岚的手,停在自己睡衣的扣子边上,还是没忍住,捞起来亲了一亲,才说:“不管好事坏事,尺寸都不是这样量的,来,我们再量一次……”
  因为前一晚闹到下半夜,程静言才退下去的热度又起来了,早上只有穆岚一个人爬起来。她看了床上那人的睡脸,想到晚上说是量尺寸,最后天知道干了什么好事,脸上不免一阵阵地发热,都不知道在发烧的是哪一个,心虚得不好意思多看,无声无息地穿好衣服,又出卧室去做那件“坏事”去了。
  接下来几天程静言的病好得差不多了,两个人开始转向户外活动。程静言每晚带着穆岚去看舞台剧,散戏之后的餐桌上再自然不过地和穆岚一起讨论每一出戏,每一个人物的表演风格,简直像是在给穆岚上表演课的总结。他本来就是“工作即爱好,爱好即工作”的人,又是有心带穆岚看这些演出,于是说起这些话题来格外专注,一言一行落在穆岚眼里,简直都在闪闪发光。
  那天也是,他们去看实验话剧,独幕独角,没有一句话的对白,一百个座位的小剧场里,全靠音乐和演员的动作表情来推动剧情的发展。一个半小时的演出,除了最后演员一把推倒椅子,再没有一点音效之外的声音。
  看完这场之后他们一起去餐厅吃饭,穆岚想着之前看到的那惊人的表现力,仿佛连影子都在跟着一起推动故事向前。她想得出神,以至于车子停住都一时不能察觉,还是程静言叫醒她:“穆岚,我们到了。”
  穆岚忙回神,看着程静言一笑:“我走神了。”
  “看出来你走神了。戏已经散场了,你人也要出来。”程静言帮她打开车门,和她一起往餐厅走,“对了,你下个片子的剧本我收到了。”
  “啊?什么剧本?”穆岚诧异地问。
  “昨天半夜董长林传过来的。你睡了,我大致读了一下,不过不失,很平顺,作为第二部片子很合适。我打算要孙国芳来导,他们两个人搭档一向风格稳定,又都适合彼此的风格。不过还是那样,你先读,读完告诉我演不演。”
  穆岚没说话,越走脚步反而越慢,最后干脆停了下来。程静言不由回身看她,目光中饱含询问之意,又在看见穆岚眼中更强烈的询问的光芒后,他轻轻笑了一下,似乎也有点苦恼:“其实我也不知道……那天试镜之后我就在想,原来我们这一行里总在说的‘命里注定的搭档’是真的。这件事情我从来没做过,也不知道结果会是怎么样,不过,穆岚,这和我喜欢你是两回事,就算我们不是现在这样的关系,我也还是做一样的选择。你不要有压力,只要尽你最大的努力就行了。”
  “我……”她顿了一下,抬起头,很坚定地说,“你知道我是一直在你身后追着你的。”
  “那你要再加把劲,我这个人天性不喜欢等人。”他说归说,其实早就停下了脚步,冲穆岚伸出手,“好了,你不饿吗,我是饿了。”
  进餐厅前他们在街对面的百货公司看见一张大海报,因为上面印了熟悉的脸,穆岚不由多看了一眼。正好程静言也看见了,随口说:“何攸同的脸确实是醒目,无怪所有的摄影师都喜欢他。”
  “嗯。”
  “新片的男主角我也没拿定主意,改天倒是可以一问。”
  穆岚听这话不由一笑:“啊呀,他不是票房的保证,有他在,不管女主角是谁,总能稳赚不赔吧。”
  程静言笑而不答,进了餐厅的大门直接往二楼走,刚过转角,恰好二楼也有一群人下楼,其中一个人的声音格外耳熟,听得程静言和穆岚都是眉心一跳,一抬头,走在最前面的果然是周恺。
  楼梯并不宽,无处可退,打照面时彼此都是一愣。周恺前一刻的笑容还在,瞠目结舌之下动作发僵,看看程静言又看看他身边的穆岚,倒是退了一大步,才猛地一个激灵,又浮起个大大的笑容,指着程静言说:“好呀,我就说你近来身上有脂粉香,你还说我胡说。这下可不是多行不义必自毙,被抓了个正着吧。”说完想起什么,又回头朝自己这边一群人望了一阵,像是在找人,过了一会儿才把目光收回来。
  穆岚从未把和程静言的事情告诉别人,没想到程静言也没说,一时之间听到周恺这番话,心里觉得有些尴尬,也不好说什么。程静言倒是极镇定,神色动也不动,答道:“可不是胡说,她又不化妆,你哪里闻到的味道。”
  “你看看,被抓到就开始抠字眼,静言,你啊,你啊,对老朋友还这样狡猾,太不够意思了吧……”
  他嘻嘻哈哈的,倒也没什么恶意,就是一群人堵着楼梯,总是不怎么方便,于是程静言握着穆岚的手,侧开身子分开一条道,让他们下楼去,又说:“怎么这个时候上餐厅。是不是饿得不行了先吃饱再战通宵?你们这群赌鬼,假期全扔在牌桌上。”
  周恺还是笑,不在意地一挥手:“总归就那么几天,吃掉睡掉还是打牌打掉,都是一样的嘛。这里也不方便,我不和你们说了,你们慢慢吃,不过这笔帐我们年后好好算,义气啊义气,程静言你的义气哪里去了。”他一边笑一边摇头,和穆岚打过一个招呼,摇头晃脑地下楼去了。
  周恺的其他两个朋友也跟着他下楼,看见周恺这个样子,程静言和穆岚相对一笑,都是几分无可奈何又觉得有趣的样子,继续往上走,没想到刚到二楼,见到了这一晚的第二个熟人。
  何攸同胳膊上还挽着风衣,大步流星地朝楼梯走,又在看见他们两个人后脚步很自然地停下来,又很自然地露出一个笑容,像是对此时此地的偶遇早有遇见一般。他伸出手,和程静言打招呼:“新年好,没想到这么巧。”
  程静言知道他必然是同周恺一并来的,也笑说:“我说怎么只见到三个人,原来第四个是你。”
  “周恺他们比我快一步,你们见到了?”
  “打了个招呼。他们已经下去了。”
  “那好,你们晚上愉快。程静言,穆岚,我也先走一步。”
  穆岚见他总是这样神采飞扬的愉悦神色,之前遇见周恺的尴尬也不自觉中被何攸同的出现而彻底一扫而空。她也微笑起来,先伸出手:“也祝你们愉快。”
  听到这句话何攸同加深了笑容,看着穆岚的目光既不好奇也不戏谑,倒是温暖而诚恳,那是真心实意的祝福的神色。
  目送何攸同下楼,直到他的身影再看不见,程静言和穆岚才又迈动脚步入了座。她偶尔可以听见四周有很轻的“刚才那个人是不是何攸同啊”类似意思的低低询问,又想到之前他的眼神,心口一暖,恰好这时程静言说:“真是说人人到。何攸同这个人能玩而且会玩,但最喜欢的就是打桥牌,和周恺一个样子。周恺比他瘾还大,当初他们做学生的时候,同学不知道学了多少,同桌的机会想必是不会少。”
  “呃,他和周恺是同学?”
  “医大的同班同学。”程静言一面看菜单一面说,“他今年二十九吧,当时是他们班上最小的,周恺以前老是说班上有个娃娃同学,聪明得要命。我一直听他说,从来没见过,后来才知道是何攸同。对了,你和何攸同之前见过?”
  “同桌打过几次牌。”
  “你怎么也打桥牌?”程静言把目光从菜单一下子转到穆岚身上,稍稍皱起眉头来,“这个周恺,我叫他带你去散心,他倒是把你直接拎到牌桌上。
  听他的语气里似乎对此并不赞同,穆岚忍笑说:“其实这是周恺的好意,他们要是真的去找,怎么会凑不齐一桌牌呢?再说偶尔打几局也确实放松。”
  “既然是学医……”穆岚看程静言还是有点严肃不赞许的样子,赶快另起了一个话题。另一方面也是正好想起来,好几次被周恺叫去打牌,除了何攸同,同桌的不少都是某医院某科的大夫,“怎么会想到做演员的?”
  “这也不矛盾。你也是学历史的不是吗?不过何攸同是有点特殊,他父亲是仁开的院长。”
  仁开是本市最大的一家私人医院,开业几十年以来素都很有声望。穆岚听到这里一怔,喃喃自语道:“哦,是仁开。”
  语气一下子低落起来,程静言问:“是仁开。怎么了?”
  穆岚摇了摇头,笑容淡去了:“没什么,就是想起之前的一些事情。那他读医大再正常不过,倒是怎么做了演员,还真是让人有点好奇。”
  “这个你要问周恺。”说到这里程静言反而笑了,“故事很长,等他慢慢说给你听。”
  他既然这么说,穆岚对何攸同的兴趣也没到非要一时半刻就追根溯源的地步,点点头,转眼又把这件事情忘记了。
  当天晚上他们回程静言家,穆岚就把剧本快速地读了。正如程静言所说,是很典型的大格局文艺片,痴男怨女,悲欢离合,倾城一恋。女主角的性格柔韧又坚强,是很得观众眼缘的角色。早些时候在停车场里程静言和她说的那些话穆岚听得并不是很懂,也并不愿意多想,但她知道程静言挑这个片子这个角色必然有其用意在,而大时代下的故事对于穆岚这学历史出身的人来说又有着天然的吸引力,所以她几乎是没有任何迟疑地,接受了这个角色。
  春假过起来快得像指缝里流过的水,根本抓也抓不住。很快一切又回到“正常”之中:穆岚回到新诚的宿舍,每次和程静言的约会都是小心低调到极点,生怕给公司里除了周恺之外的人看出什么破绽。然而尽管辛苦又费劲波折,穆岚对这样的生活并无怨言,只是和程静言相见既然不易,相处便愈发珍惜了。
  那天他们又聚在程静言的公寓里过周末。因为睡得晚,醒来之后两个人都不舍得起来,躺在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不知怎么说到程静言的名字,穆岚看着天花板上太阳留下的花纹,说:“谁给你取的这个名字,《柏舟》里有‘静言思之,不能奋飞’,前人注这首诗,是说君子不得其时,在发牢骚呢。”
  程静言扭头对她说:“其实是我出生的时候闹得特别凶,他们嫌我吵,取这两个字,就是‘安静点,别说话’……”
  他说得俏皮,穆岚果然也被逗笑了,翻了个身趴起来看着程静言,头发落了一肩,又坠到他的胸膛上:“结果长大了,果然是惜言如金了。哦,还有一句‘静言思之,躬自悼异’,也是诗经里面的,不过是另外一首……”
  “那这首又是说什么?”
  穆岚笑得眼睛眉毛统统弯起来,伸出手去点他的嘴角,轻巧地说:“这首是说男子负心,背弃了女子,于是那女人就自怨自艾起来,说我静下心之后慢慢想啊,真是难过得不得了……”
  闻言程静言倒是没跟着她笑,静静看着穆岚。两个人四目相对,穆岚看他双眼深邃又明亮,不由得想起前一夜里,四下都是暗的,她也只看到他的眼睛,那样专注地凝望着自己,脸上一热,也不笑了,想躺回去,但身子刚一动,就被程静言扶住肩头,沉默地吻了上去。
  这一吻之后穆岚又睡回程静言的怀里去了。两个人都有些动情,身体微微发烫,穆岚一只手揽住程静言光滑的脊背,气息不定地看着他,忽然程静言一笑,去亲她的头发:“怎么办,我静下心来想一想,也难过得不得了……”
  穆岚被他说得莫名其妙:“你难过什么?”
  “名字没起好,一句话没说,就先负心了。”
  穆岚大笑,重重推了他一把,笑完之后端详程静言的脸,半晌之后才说:“静言,你要多笑一笑。”
  程静言略一动眉头,看来是有话要说,又被穆岚抢了个先。她的手指抚过他的眼角,像一缕最轻的微风,声音也轻,又是甜美又是温存:“算了,还是不要太常笑吧……你一笑眼边的纹路深了,眼睛深了,笑也深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不算我的,也有点舍不得……”她放任自己的手指流连在他的眼角眉梢,像是要记下每一条最微小的线条。她的声音愈发低下去,最终人也凑过去,在程静言的眼边,印下一个微带凉意的吻。
  程静言的手已经滑到了穆岚纤细的腰上,正要顺着脊柱徘徊,电话却忽然响了。起先两个人谁也没管,确实,这样的时刻,也没什么值得他们再去分神的。但这电话固执得惊人,没一会儿连手机也响起来,两种铃声交织在一起,大有不接起决不罢休的势头。
  程静言脸色一沉,不得不返身接起电话,穆岚还晕乎乎的,只听他喂了一声,就不再说话。
  他□的背在阳光之下那样强健而美丽,穆岚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抚摸肩胛一路的线条,又顺着腰线揽住他的腰;感觉到程静言空闲的那只手也捏住了她的手,她扬起嘴角,轻轻地微笑起来。
  电话还在继续,程静言也依然不说话,忽然他抓住穆岚的手紧了一下,声音是山雨欲来的平静:“我这就过来。”
  放下电话后程静言回头看了看懒洋洋撑着脑袋也正看着他的穆岚。她的头发散了一枕头,像一匹墨色的缎子。□在外的手臂纤细又白皙,如同春日里初下的新雪。程静言舒展开了眉,对她说:“出了点事情,我出趟门,不会太晚回来。晚上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吃饭。”
  她含笑应允:“好啊。”
  程静言收拾好自己就一刻也不耽搁地出了门。床铺间很快地冷下来,穆岚也没了睡意,看着从窗帘的缝隙透进来的白光,心想着今天是个好天气,也从床上爬了起来。拉开窗帘之后,耀眼的阳光争先恐后地扑进卧房,穆岚伸了个懒腰,想原来不知不觉,春天已经来了。
  春天来了,日子一点点回暖,也就意味着电影节日益临近。但比起电影节来,穆岚此时更关心的是她悄悄给程静言织的毛衣还没织完,要是再不快一点,这衣服就要等到下一个冬天才能碰上用场了。
  她动这个心思还是去年年底两个人刚刚在一起的时候,有一天出去吃饭,经过百货公司的橱窗,她看见一件藏青色的开司米男士毛衣。当时程静言就在身边,她没办法仔细看,后来专门再回去,才发现这件衣服贵得吓人,穆岚犹豫许久也没舍得买,最后干脆买了上好的开司米线,想自己织一件。
  穆岚挑的是酒红色,当时是想程静言皮肤白,穿这样的颜色很适合。但她忘记她学会织毛衣还是十岁时候的事情,也多少年再没机会碰了,本来就打得不快,后来假期的时候又成天和程静言在一起,进度更慢,这样一拖再拖,居然就这么给拖到现在了。
  她记得程静言出门说过要一起吃晚饭,就想趁下午把最后这只袖子打完。但这个下午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在错,打了拆拆了打,一直打到夜色降临,竟然还没打完。
  穆岚不知道程静言几时会回来,算着时间差不多赶快把毛衣收起来,边看书边等人。但直到晚上七八点,天彻底黑了,人没回来,电话也没来一个。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穆岚不免有些担心,挨到九点打了个电话,通是通的,却一直没接起。她就想或许是很要紧的事情,一起没办法接电话,但等到半夜忍不住再打了一个,电话已经接不通了。
  从窗口看出去,夜色下的这个城市依然灿烂而明亮,如同洒落了无数的宝石。穆岚打开电视,随便调了个台,然后坐到窗边的椅子上,一面等一面眺望远方,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再醒来是因为身上发冷。她睡得不熟,醒了之后口干舌燥,跑去厨房倒了杯水,再回到客厅,无意地瞄了一眼还不消停的电视,人就石化在了当场。
  几个小时前还在身边的人一下子出现在电视上,感觉是从未有过的陌生。屏幕上乱糟糟的,满眼都是人,有人拦住他的路,也有人为他分开路来前行。闪光灯此起彼伏,刷得他的头发和脸都雪白不说,连那幽深的眼睛,看起来都褪去了颜色。围着他的声音也是乱糟糟的,穆岚眼睛发直手脚冰冷地瞪着那光影闪烁不定的电视屏幕了许久,终于听见一句话——
  “程先生,请问你和梁小姐订婚的消息属实吗?这次联姻,会对新诚……”
  她什么也听不见了。
  直到门声响起。

  第七章
  灯光亮起的瞬间,穆岚木然地转过了身。
  程静言的肩头是湿的,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下起了雨。
  他看了一眼正在放广告的电视,有些疲惫地把钥匙丢在一边,脸色不怎么好,比电视里看起来的还要更白一些,但是很平静,也很沉着。视线撞上穆岚投来受惊般的目光后,程静言也静了下来。
  这样的沉默让穆岚恐惧,哪怕是电视里那嘈杂的欢快的背景声也不能让这可怕的沉默感退去分毫。恰恰相反,她想到某一年的一个冬夜,她独自一人跑到海边,没有什么灯,也没有人,海浪声和风声巨大,落在耳朵里,这死寂比有声更可怕。
  她不知道要说什么,甚至疑心之前所见所闻不过是一场因为杞人忧天而起的梦境。如今程静言回来了,梦境也散了,他们可以回到现实里,快快乐乐手牵着手继续往前走。
  “穆岚,我回来了。”
  程静言的声音从来不曾这样难以忍受过,穆岚瞪大了眼睛,视线模糊了,她抬起双手捂住耳朵抱住头,就地蹲下去,缩成一道浓重的阴影,像一个小小的墨点。
  汗水从额头和脊背渗出来。穆岚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怕到根本不敢开口,恨不得在程静言面前化做一滩水,就此消失拉倒,这样无论他开口的是什么,她都可以不必听了。
  可她又被猛地拉了起来。程静言的手捏住她两边肩膀,用力得指关节都在发白,但穆岚看不到,他自己也看不到,两个人无言地看着彼此,才发现眼睛里只有对方,又什么都没有。
  穆岚耳边的心跳声汇成巨大的雷声,无边无际的,她好几次开口,都发不出声音,嘴唇一直在抖,血色悄悄溜走之后,泛上来的是青紫和僵硬。穆岚的牙齿都在打颤了,她瑟瑟地低下头,再不肯去看程静言,几乎都要哭了出来,眼睛里却干涸得像沙漠:“静言,我……我等不到你回来,做了个梦,梦见新闻里……”
  “是真的。”
  她简直是条件反射一样抬起头,眼底折出尖锐的刀锋一样的光芒,那道光一闪而过,接着覆上的是濒死的小动物似的的凄婉而温润的水光,茫茫然地开了口,看口型是“啊”了一声,但嗓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是一声比呼吸还微弱的叹息。
  像是过了一辈子那样久,这句话才以龟爬一般的速度传入穆岚的耳中,又更慢地爬到大脑,接着才化身为最尖利的锥子,狠狠往心头一扎,穆岚立刻哆嗦起来,更用力地瞪大了眼睛,小腿肚子在抽筋,她必须咬紧牙关才能在程静言面前不像一条被捏住七寸的蛇一般瘫软下去。但从噩梦深处醒来之后,穆岚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慌不择路地抓住程静言的衣袖,问他:“可我还没说是什么呢……还没说啊……”
  程静言看着她急切又惶恐的面孔,感觉到她的指甲正嵌进他手腕里,并没有躲闪,始终定定看着她:“我订婚的新闻,是真的。” 他的脊背也湿了。
  他感觉到手中的身体陡然松懈了下来,不得不用其更大的力量握住她的肩头,不让她在自己面前瘫下。
  但听完这句话后,穆岚只是低下眼,勾下颈项,佝偻了脊梁,一点一点地,在程静言眼前悄无声息地崩溃了。
  她捏住他手腕的双手也放开了,哑声说:“那你还有没有要和我说的。”
  短暂的静默后,他说:“没有了。”
  穆岚点头:“我知道了。请放开手吧,程先生。”
  箝制的力量一旦松开,穆岚就如同出笼的野兽,跌跌撞撞地往门口的方向冲。她的脚还在抽筋,差点被自己绊倒,但这房子仿佛荆棘丛,哪怕多待一秒,只会让她更加地遍体鳞伤血流成河。开门的那一刻她甚至不记得自己还赤着脚,所以当看得清清楚楚的程静言用力拽住她的时候,前一刻还失魂落魄的穆岚一如骤然发作的母狮子,亮出所有的獠牙和爪子,恶狠狠地推开他,咬牙切齿而声嘶力竭:“程静言,你滚!”
  可不管她是怎样的踢打和反抗,程静言什么也没说,只是蹲下来抱牢她的腰,轻轻地帮她把鞋子穿上了。
  这一点虚情假意的施舍让穆岚眼前发黑,她一低头,看见他的宽阔平整的背,于是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随手扯过不知道什么朝他背上一砸,然后看也不看,更顾不上拿任何东西,一感觉到揽住腰的力量松开了,她立刻挣脱出来,头也不回地从已经洞开的大门跑了出去。
  她跑得像是身后有什么凶狠的鬼怪在追赶她,只要一停下,就会被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里。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就迎着唯一的一点光一直跑一直跑,哪怕累得脚像是被斩断似的毫无知觉,穆岚也还是没有停下来。
  如果不是被路上的积水滑了一跤,穆岚都不知道到底要跑到什么地方才是个尽头。两只手的手心都被蹭破了,热辣辣的,竟然一点也不痛。穆岚麻木地抬起头,看看四周,眼前的马路上偶尔驰过开得飞快的车辆,原来她已经跑下山,回到城市里来了。
  从程静言家出来得匆忙,她身上一分钱也没有,手机想不起丢在哪里,想不到拦车,就一个劲地往前走。身上的衣服很快被雨淋透了,后来鞋子也湿了,她统统不觉得,走啊走啊,等走到公寓楼下,远方的天空已经泛出淡淡的白颜色来了。
  穆岚站在街道的转角前又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冬天还没完全过去,当初那个夜晚的一切也还历历一如昨日,如今想起,又是个多么大的笑话啊。
  她觉得自己笑了一下,拖着沉重的步子上了楼进房间,然后在弯腰的一瞬间,整个人软绵绵地扑倒在了地板上。
  接下来的经历很奇妙——穆岚不清楚这是不是梦境,身上冷一阵热一阵,耳边一会儿有声音一会儿又没有,她觉得自己站起来了,过一会儿定睛一看,怎么飘到了半空,身体还躺在地板上,房间里一下子是熟悉的样子,一下子又空荡荡黑乎乎的,这样不知真假的幻觉搅得她心跳过速口干舌苦,时间一点意义也没有,所幸到了最后,她是真的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穆岚做了许多的梦,梦见许许多多的人,其中的一个梦里,她梦见还在程静言的家里,已经春天了,她靠在客厅的那张沙发上睡着了,程静言走过来,笑着轻轻推一推她肩膀,说,穆岚,起来了,这都几点了。
  她睡得浑身又暖又懒,哪里愿意动,抿着嘴边笑边躲,就是不睁开眼睛;程静言也不干了,硬是要拉她起来,凑过去亲她的脸勾她的手指头……
  感觉到温热的气息扑到脸边,穆岚一时无法苏醒,也不愿从梦里脱身,喃喃喊:“静言,别闹……”
  这两个字一出口,心头蓦然一空,穆岚蓦地张开眼,头顶上方的日光灯照得她头痛欲裂,湿淋淋的衣服贴在身上,她甚至还躺在地板上,哪里还有别人,只不过是小花不知几时来到她的身边,温顺乖巧地偎着,时不时舔一舔她冻得青白的手指。
  湿热的舌头宛如情人间嬉戏的亲吻,这竟是到头来唯一陪在她身边的活物。穆岚挣扎着爬起来,之前明明在程静言面前一滴眼泪都落不下来,可是看着眼前这天真无识也不知道任何忧虑的小生物,穆岚浑身颤抖地抱住它,终于无声地哭了出来。
  穆岚大病一场。
  高烧到整个人彻底迷糊了,不要说下床,连近在咫尺的电话一个劲地响,都没有伸手的力气。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被点起来的蜡烛,只要一烧到头,什么都没了。但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人又一次晕了过去。
  后来是Amy来开的门,那也是几天之后的事情了,一进门看到穆岚这个样子,吓得赶快拨电话叫急救,一路送到医院,检查之后发现人已经开始脱水,再晚一步搞不好真要出大事。
  穆岚恢复意识已经不知道是在几天之后,醒来的时候身边只有Amy在,见到她苏醒立刻围上来,急忙按铃通知医生——也是不幸中的大幸,虽然高烧又中度脱水,但并没有转成急性肺炎或是更糟糕的脑科病。
  但这一病彻底地伤了元气,全身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手脚无力,连下床走个路都要人扶着。嗓子没办法说话,也不想说话,醒过来就盯着天花板发呆,盯到眼睛累了,闭上眼睛再睡,无论是谁和她说话,除了无声的“嗯”就是“谢谢”,再没有多余的第三句话。
  但好在也没有人找她,穆岚就这样睡了醒醒了睡,不需要任何人,更不被任何人需要。
  这样的状态下时间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直到有一天,她呆滞地看着吊瓶里的营养液一滴滴地注进血管里,眼看着又觉得乏了,忽然身边有一个声音:“……穆小姐,我想和您谈一下下周的行程安排。”
  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分辨出这是Amy的声音。穆岚迟钝地把目光从吊瓶上移开,更迟钝地投到站在床头的Amy身上,看了她一眼,嗓子依然在痛,只能轻轻地点一点头。
  这段时间来Amy每天都来医院报到,倒像是成了穆岚的助理一样。对此穆岚根本懒得问,听之任之如同一个毫无生气的木偶,由着她出入病房,又安排护士照顾自己。
  Amy还是一如既往地整洁果断又干练。她轻声说:“这段时间你身体不好,一直在住院,所以很多计划上的活动都取消了,但下个周五,是《不夜之侯》的开机仪式,所有的主要演职人员都要出席。我也问过医生了,他说你的病情已经大大好转了,按这个趋势下周一可以出院,所以穆小姐你看我们周二出院好不好?这样还有几天的时间调整一下,决定周五那天你的造型,然后拍一些定妆宣传照,方便公司到时候发通稿。你看呢?”
  这些话听起来那么遥远和陌生,像是另一个星球上传来的一样。穆岚发觉整个大脑根本无法思考,而浑身的每一个神经都在下意识地抗拒着。她不说话,Amy就很耐心地等,但等了五六分钟,见穆岚还是眼睛直勾勾地等着天花板,Amy才试探着催促了一声:“穆小姐……穆小姐?”
  穆岚一动不动,忍痛哑声问:“如果不演的话,应该怎么赔?”
  Amy愣住了:“……这……我进公司五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穆小姐,这个问题我恐怕答不了你。你是不是还是很不舒服,不然我和公司沟通一下,看看有什么办法……”
  “Amy,我不知道你现在怎么天天在我这里了。能不能请你请示一下上面,或者去找公司的律师,问清楚辞演的补偿。这件事情本不应该麻烦你的,但是我现在这个样子,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拜托你辛苦一趟了。”
  看穆岚说得这样平静而坚决,Amy已经变了脸色,等她说完,赶快说:“穆小姐,你现在身体不好,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我们还有一周多的时间,你不要着急……”
  可无论她怎么说,穆岚都抿着嘴唇,一句话也不肯多说了。
  眼看她一副主意拿定的模样,Amy无法,只能走到病房外面去打了个电话。在这个间隙穆岚用身上残留的最后一点力气撑着自己的身体坐起来,才看见房间的各个角落里摆了不少花,床头柜上的花瓶里插着一大束百合,花束里还插着一张卡片。
  这是摆在最近处的花,想来是Amy亲手安置的。无论再怎么刻意不去想,穆岚的心还是重重地跳了几跳,注视着那开得正好的花朵良久,才伸出手把卡片摘了下来。
  一眼扫过去,字迹是陌生的。但字很清楚,措辞又很得体,穆岚顺势就读了下来——
  “穆岚:
  从新闻上得知你高烧住院的消息,很是惊讶和遗憾。初春流感频发,更应该保重身体。希望你早日康复。
  又及,周恺正在东南亚出差,无法亲自来医院探病,托我在信上一并向你问候。
  谨祝
  春祺。
  何攸同”
  原来是周恺与何攸同送来的花。穆岚一时也不知道是解脱还是失望,又把那张卡片再读了一遍,脑子里依然昏昏沉沉的,正在这时Amy推门进来,神色紧张得很,和穆岚的目光对上,她停下脚步,说:“我给程先生去过电话了,他说如果你执意要辞演,请去新诚当面谈。”
  穆岚听见脑子里一根弦骤然断裂的声音。不知不觉中,她挺直了腰,正视着Amy缓缓问:“要和谁谈?”
  “……片子的合同当初是在程先生手上拟的。”Amy分明是有些尴尬地沉默了下来。
  人生的讽刺剧大抵就是这般,越是恨不得从此隔得天远地远,越是可能被各种因缘强迫性地一再维系起来。曾几何时,程静言这三个字,哪怕只是稍加想起都已经如同最甘醇的美酒让她怦然心动,而如今却成为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无论是前进后退或是停留在原地,都无可救药。
  穆岚却没有跟着一同沉默。她甚至没有犹豫太久,就一把掀开被子,摇摇晃晃地下了病床,吓得Amy赶快冲上去要扶她:“穆小姐,你小心!”
  她面无血色,眼睛里也没有光,像一道苍白的幽魂,语气却是不可动摇的:“那程先生现在是不是有空?”
  ……
  再走进新诚的大楼,搭电梯直抵顶楼,又跟着Amy走进程静言的办公室,恰如将近一年前那个傍晚的重演,但穆岚却不知怎的产生了某种错觉:明明才一眨眼,怎么好像半辈子已经过去了。
  在来新诚的路上,她从Amy口中得知自己病了半个月有余,她也不知道这半个月是快是慢,只是当她再见到程静言,无论之前怎么样做好心理建设,又怎么样刻意地不去正视他,穆岚还是发现哪怕只是余光里的一瞥,他很分明地消瘦了。
  Amy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又谨慎地关上了房门,把穆岚和程静言两个人留在那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房间里铺了厚厚的羊毛地毯,吸音极好,穆岚站在房间的正中心,定定看着程静言身后的大落地窗,倔强地一言不发。
  程静言离座而起的一瞬间,穆岚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见状程静言的双眼黯了黯,在办公桌边站定,没有再走过去,只是抬了抬手:“坐吧。还在生病,不要逞强。”
  穆岚站得像一棵六月艳阳天下的树,纹丝不动。她低下眼,恭敬而生疏地说:“程先生,《不夜之侯》这个片子,我胜任不了,为了避免给您或者公司带来更大的损失,我在此向您提出辞演。这是我毁约在先,不知道毁约金怎么付,您和Amy说要我当面来谈,我就过来了。”
  “穆岚,这是两回事。”
  他喊她名字的时候,无论是声音还是语调都是一如往昔。穆岚背在身后的手已经拧成一团,如果不是还在病中虚弱无力,恐怕能把手指给掰折了。她不敢抬头,就死死盯住自己的鞋子:“我不明白您的意思。程先生,现在我有的一切都是您施舍给我的,角色,片约,提名,一切,都是您。我很感谢您,但是我再也给不起别的什么东西了,只能把还没到手的退还给您。违约金我可能付不起全额,但是我会把我名下所有的钱都交给Amy,或是公司的任何人,要是还不够,不足的部分就当是您付给我的分手费,遣散费,或者随便什么名字,□或者度夜金也行,就是不知道我值不值这个钱……”
  说到后来,她感觉太阳穴正在一抽一抽地跳着,但心如死灰之下,说出来的话反而不能刺伤她分毫了。说完她故作无畏地抬起头,想笑一笑,但临到头才发现演技还远远不够班,光是僵硬地和程静言对视,就已经耗去她仅存的气力了。
  程静言一直神色平静,可以说平静得过了头,整张脸毫无波澜,甚至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就这么心平气和地站在桌边,向她投来凝视的目光。穆岚只看了一眼,心里想,我激怒他了。
  “你不是要谈工作吗,那就不要赌气,我们来谈工作。”
  他的语气依然很平缓,收到穆岚陡然变化的神色后,也没有动摇:“我和这部片子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制片换了别人,孙国芳是一个很优秀的导演,性格温厚,你和他合作,可以学到很多新的东西。不要为了这些事情放弃这个机会。这对你不值得。”
  穆岚已经很难再去遮掩目光中的惊讶和愤怒了。如果不是她在过来的路上反复告诫过不要和程静言说任何无关辞演的话题,她很有可能冲上去问他“这些事情”究竟是哪些事情?
  可程静言全然不为所动,如同没看见穆岚的眼神一般,自顾自地说下去:“不管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忽然决定不演的,你不要忘记春假里自己在厨房说过的话。我从来没有放弃对你的期许,但如果你放弃了自己,或者觉得可以用自暴自弃来报复我,报复你自己,报复过去几个月,这完全没有意义,更于事无补。”
  如果穆岚眼前有一面镜子,她一定能看见现在自己看着程静言的目光犹如在看一个光天化日下的活鬼,不,甚至是活鬼也不能让她这样恨,这样惊恐。原来她从来没有见到真正的程静言吗,所以才能在听到他这一番话之后依然震惊得无可复加——他到底把她当成了什么?没有未婚妻的时候有天赋的演员和床伴,有了未婚妻以后就立刻大刀阔斧一削,只是有天赋的演员了?
  她气得浑身都在发抖,咬紧牙关一字一句说:“您真是物尽其用啊。”
  面对着尖锐的讽刺,程静言也全盘收下,反问:“我现在问你,你到底为什么进了这一行?”
  他的目光蓦地锐利逼人起来,直直射向穆岚,不许她有一丝的退缩和避让。穆岚捏紧拳头,如果是三个月前,不,半个月前,在一切都还没发生之前,倘若面前这个男人问她一样的问题,她的答案不必想,必然是“因为要我去试镜的那个人是你”。但现在就算打死她,穆岚也决计不可能说出这句话来。她忘记了正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弥散得一嘴都是,也察觉不到,如果眼中的怒火可以化为实体,也许程静言已经和穆岚一起烧起来了。
  程静言没有在穆岚那里得到答案。他的脸色似乎有了一刻的缓和,声音愈发地绷起来:“你可以恨我,埋怨我,可是现在的你除了自我伤害,没有别的办法打击和报复我。但是穆岚,如果你走下去,往前走,往上走,早晚有一天,也许不需要太久,这个机会就会出现了……”
  穆岚冷漠地打断他的话:“程静言,你冷血得让我恶心,我甚至为我自己羞耻。”
  甚至没有办法忍受再和这个男人呆在一间屋子里,哪怕只一秒,穆岚别开脸,转身拧开房门,一刻也不肯再待下去。
  摔门声很快就被墙壁和地毯吸了个干净,但那震荡感似乎始终不肯散去。程静言又坐了回去,他面上的平静在穆岚摔门而出的一瞬间消失了,罕见的疲态又在翻覆手之间一扫而空。他拨通Amy的电话:“Amy,你进来一下。”
  Amy进来的时候手上还托了茶碟,看见程静言后有点紧张地一笑,托盘里分明是两只茶杯。
  程静言示意她把茶盘放在待客用的小茶几上,才交待:“这段时间你一直在医院和公司两边跑,辛苦了。你做事一直很踏实聪明,放你去帮穆岚对你和对她都很合适。”
  趁着程静言停顿的一瞬工夫,Amy忙见缝插针地说:“程先生,这些年我都在你手下做,你把我调去给穆小姐做经纪人,是对我的栽培,但……”
  “不想去?”
  Amy缓缓地摇了摇头,以作表态。
  程静言对此也不意外,接到Amy的回答之后,他立刻说:“那好,我不勉强你。你跟在我身边,各方面也方便不少。替我约唐恬到办公室来,就今天,越早越好。”
  这个名字简直让Amy花容失色,不敢相信似的,她又重复了一遍:“唐恬……程先生你是要约唐恬吗?”
  程静言看了她一眼,看起来倒像是对她的一惊一乍有些意外似的。Amy心中百味交杂,不敢再多说,答应下来之后就回自己的办公间准备打电话。但她始终没有缓过劲来——她已经知道这次会面的结果会是什么了。
  所以当唐恬结束和程静言的会面后,新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穆岚的病房。瞧了一道门没听到声音,就没什么耐心地扬长而入。对着穆岚惊讶而戒备的目光,唐恬若无其事地自我介绍:“你是穆岚吧,我叫唐恬,从现在起,是你的经纪人。”
  和程静言那场绝对称得上不欢而散的对谈之后,穆岚还是在司机的看顾下回到了医院。但她已经决心出院,睡了一觉起来开始手脚无力地打包。陌生女人的不请自来让她很不舒服,而对方眼底不加掩饰的冰冷锐利的光芒更是让穆岚自然而然地新生戒备,以为是程静言又一个新的把戏。
  自称“唐恬”的女人有一张不苟言笑的脸,架一付金边眼镜,留着利落的短发,说三十岁可以,说四十岁也不为过。穆岚漠然地扫过她,并没有伸手:“我和新诚没长约,电影的约也不要了,不需要什么经纪人。”
  唐恬打量了她几眼,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往桌上一拍:“《不夜之侯》的演出合同我看过了。穆岚小姐,我觉得程静言一定是欠了你很多钱,或者鬼迷心窍了,才会给你拟这份合同。”
  穆岚的动作一停,目光落在那白纸黑字的合同上,一会儿之后还是移开了;唐恬动了动眉,继续说:我在新诚待了将近二十年,从来没看过哪个新人的哪份合同有这一份这样宽松优越的条件,你还闹脾气要辞演,你脑子进水了吧?”
  她一见面,劈头盖脸就是对穆岚一顿骂,听得穆岚莫名其妙之余,到底是勾起了怒气,积了一整天的火一下子没压住,冷冷甩回去一句:“请你告诉程静言,用不着……”
  “谁管程静言?我在和你说话!这份合同你自己看过没有?要是没看过签了,你是个走大运的白痴,要是看过才签,得了便宜就别卖乖。一点委屈都不能吃?我不管你们那点破事,你以为这什么圈子,谁不是床上归床上,下了床该怎么做事还是怎么做事?分手了就这样要死要活的,你是真心比别人更金贵,还是活菩萨下凡,肉体布施得比别人也更金贵?”
  活到这么大,这么说过她的人,绝对是寥寥无几。而这话简直又是直接戳在穆岚的心尖,她眼前直发黑,哆哆嗦嗦地转过身子看着唐恬,脸都是铁青的:“我不金贵,你们这个圈子太金贵,惹不起,只能躲。”
  “不要演,违约金怎么赔?真的要程静言给你出?你要有点志气。”唐恬说到这里语气缓和下来,又始终不脱那种冷冰冰的讽刺意味,“他把你宠坏了。你要是铁心不演,这笔钱他想必还是会给你出的,那你就欠他一辈子了。我不知道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能让他找我给你做经纪人。但现在你在这一行里,好聚好散的道理,要懂,不能欠人人情的道理,更要懂,你现在就是欠了他的,只有继续待在这里头,才能还掉,如果走了……”
  她微妙地停了下来,更加微妙地瞄了一眼不知何时起逐渐开始恢复常态的穆岚。在最初的震惊和难堪都过去之后,穆岚很快意识到,在这样尖酸刻薄的言语之下,对面的这个女人,对自己并没有任何的恶意,而且说得每一句都是实话。只是恰恰全是实话,才对现在的她而言,格外的刺耳和尖利。
  “你是为了什么,才进了这个圈子的?明星的花花梦做的人多了,一夕成真的少,留下来又被记住的人更少。你才演了一个片子,刚刚拿到第一个提名,浪头还没起来,你就甘心这么下去了?”
  这样的问题程静言也问过,当时她无言以对。但也许因为问话的不再是他,也许这是第二次被问起,穆岚沉寂了很久后,终于给出了答案:“因为第一个向我伸出手的人是程静言。但你说的对,欠了的要还,人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承担责任……而且,我也不能进来是因为他,退出也是他,要这是这样,那就真的输得一败涂地了。”说完她还牵动嘴角,露出一个比苦笑还黯淡的笑容来。
  “穆岚小姐,有句话我也先说在前头。这个圈子里千人千面,每个人要的东西都不见得一样,有人觉得名声是假的,钱是真的;另一些人觉得名声和钱财都是假的,感情才是真的。我倒是觉得,男女之情这玩意儿,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行了,走过一路算是缘分,圈子里能太平走到头的,又有多少呢?织个梦给外面人看看罢了。你大概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程静言没有亏待你,就算是现在,他替你搭的通天梯也还在那里。但是我们都不能抱你上去背你上去,一定要你自己走。再过几年。等你到了高处,回头看今天,会觉得可笑得不得了,不要为这种看不见也抓不着的感情和实实在在的名声利益过不去……好了,别的都不说了,就算为争一口气,就算只为自己,你现在还是不想演吗?”
  唐恬一旦柔和下来,竟也有着温柔的嗓音,却又犀利一如当头棒喝,敲醒恍恍惚惚这么久的穆岚。她不知道现在自己是什么表情,但能看见唐恬眼底闪过自信满满又势在必得的光,而这光芒并不令她害怕了,穆岚静静地挺直脊背,把身上每一分的力量都积聚回来,看向她,从容地说:“我想明白了,是我错了。”
  唐恬笑一下:“这句话你不该和我说。那穆岚,现在我们可以确认下周的行程了吗?”

  第八章
  自己怎么心理建设,唐恬再怎么耳提面命,孙国芳又怎么刻意顾全,开机仪式上,还是出了个大漏子。
  波澜不兴的局面一直维持到记者自由提问时间的最后,忽然有个从来没见过的陌生面孔问穆岚说:“穆岚,程静言的订婚仪式也在这个月,他是你的伯乐,对他闪电订婚你有什么想说的没有?”
  穆岚可以感觉到在这个问题出来后,整个会场即刻地静了一瞬,又很快被无声的骚动盖了过去,座下每个记者的眼睛都刀一样剜向自己,已经沉寂了一段时间的快门声又一次此起彼伏地响了。
  孙国芳其实就在身边,唐恬也在演职人员通道的入口守着,但身边环绕着熟悉的人并不能改变眼下这孤立无援的状况:尽管主持人试图以“程、梁两家是新诚的大东家,现在他们结亲,公司上下当然都很开心氨之类的客套话敷衍过去为她圆场,那个记者还是不依不饶,继续问:“除此之外呢,穆岚你就没什么特别想说的吗?”
  穆岚放眼四下扫过一圈,很荒谬地,她走神了一刻,然后才收回神思,不顾沉下脸来的唐恬一再示意“不要答”的目光,穆岚拿起面前的话筒,正视着那个记者:“其实和在场的很多人一样,我最初也是从电视上知道这个消息……程先生对我,称得上‘温而厉’,他是我的恩人,也是我进这一行的老师,这一年来,我从他这里学到很多东西。现在他传出喜事,我祝福他和未来的程太太百年好合,白头到老……”
  说到这里,她忽然发觉台下起了动静,如果说之前看着她的目光里还包含各种好奇、嘲笑、期待、乃至看好戏等等各不相同的含义的话,现在的眼神,不知何时起统统变成饥饿已久的猛禽看见毫无还手之力的猎物一般,专注又残忍。穆岚不由心惊,还来不及想问题出在哪里,一个个新的问题已经潮水一样扑过来,乱糟糟的什么也听不出来,她吃惊地略瞪大眼,这时眼眶再兜不住不知几时涌起的泪水,簌簌滚落了一脸。
  登时她手脚一凉,全身石化。
  开机仪式最后是怎么在兵荒马乱之下狼狈收场的,穆岚其实并不太清楚。在主持人慌张地宣布到此为止不再接受新的提问之后,程静言三个字还是一再地钻进穆岚的耳朵里,她无法回应,也没这个机会,就被冲上来的唐恬挡住,半送半遮地把她带进了后台。
  等到化妆间里再没有第三个人,唐恬望着面色麻木泪痕宛然的穆岚,不出意外地发了脾气:“你是猪吗?没有金刚钻揽什么瓷器活,还是你真的觉得自己演技这么好了,可以睁着眼睛说瞎话?上台之前我怎么交待你的,不该说的话一个字不要说,你倒好,自己送上门去!我真是恨不得杀掉程静言这个混蛋,怎么教出你这个宝贝出来!”
  听到程静言的名字穆岚一怔,缓缓抬头去看暴怒的唐恬,却说不出别的话来——说什么呢?说穆岚就是个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白痴,以为可以装作若无其事的过关,结果却在连自己都没意识地情况下,为了这个人傻瓜一样泪流满面?
  她羞愧地合起眼:“唐姐,对不起……”
  “对不起有个鬼用!程静言也好,我也好,想方设法把你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撇清白,你倒好,自己看着圈套跳下去!穆岚,你干脆和我说个明白话吧,你真的不是故意的?故意都没这么天然吧!还是我瞎了眼睛,你演技太好了,不拿影后埋没你了,你这一泪洒当场,全天下都知道你和程静言不清白了!你巴不得这样是吧!”
  “不是,我……!”
  唐恬一付恨不得拿头撞墙的架势,但一瞄穆岚身后墙上的挂钟,见时间不早了,司机已经在等,不早走怕是更会被闻风而来的记者堵住,硬生生又把火气堵住了:“……先别说了,我们要出发了,你在这里等着,我拿点东西就回来。”
  她急匆匆地出去,没一会儿带着冰块和一杯咖啡过来:“坐到那张椅子上去,把咖啡喝了。”
  穆岚哪里还有反驳的余地,赶快把咖啡喝掉,然后就被唐恬按住肩膀,冷冰冰地命令她:“闭上眼睛,抬头。”
  她也照做。刚闭上眼,双眼就是一阵冰凉,激得穆岚低声叫了出来,睁开眼才发现唐恬正拿着冰块敷她的眼睛。
  “你做什么?”
  “消肿。别动。你想等一下被记者拍到哭肿了眼的可怜相?”唐恬加大了手上的劲,按着肩膀不准她动,“事已至此,等一下出门不管他们怎么问你,甚至激怒你,都不要开口出声,听到没有?”
  “嗯。”
  唐恬余怒未消,听到穆岚老老实实的答应,还是哼了一声:“上次你也答应得好好的,结果呢?穆岚,你一定要吃教训。你已经没有程静言了。”
  穆岚的肩膀一颤,什么也没有回应。
  这只是一个开始。
  不出任何意外地,穆岚泪洒开机仪式的照片占据了第二天各大娱乐版的重要位置。但配图说明却是各具花样,堪称“八仙过海,精彩纷呈”——和新诚平日里关系稍好的,言辞客气一些,只是说什么“新片开机穆岚不忘旧恩,言及故人泪洒当潮,也没直接提到程静言的名字,但一些专门贩炒娱乐圈明星八卦的花边报刊,哪里会放过这个机会,添油加醋,从旧情难忘入手,好生一番脑补,什么灰姑娘出动出手勾引老板不得,不甘心失败,公然借眼泪攻势逼婚正室,心机深重,手段毒辣云云,不过一夜工夫,就拟出这样一篇前看三年后看十年的“独家披露”,堪比时下最流行的一男二女夹缠不清的连续剧,只是女主角是程静言那至今没有出面的未婚妻,恶毒女配的位置,才是留给她穆岚的。
  新闻报纸上炒得沸沸扬扬不必说,紧接着公寓外也多出了埋伏的人头,对此追问不休,要不就是拍一些她素面朝天去便利店或是下楼找溜出门的小猫的照片,锐化得神色狰狞面目全失,挂出来给全城的人看免费的笑话——一个没权没势没后台连角色也没有的小新人,怎么自不量力去和娱乐圈大佬的独生女儿抢男人,又众目睽睽之下输得一塌糊涂。
  第一天的报纸穆岚还看了一眼,后来索性就不看了,连电视也不打开,只怕万一转到不该看的台,平白给自己堵心。而唐恬也知道这件事情既然闹出来,绝没有就此乖乖收手的余地,做什么都不会有用,只能认栽地听之任之。绯闻的一方成了死狗,另一方则全然的置若罔闻:程静言和新诚对此不予置评,不加表态,到了良辰吉日,按计划在城里最昂贵的老牌酒店大摆订婚酒,全城的红白两色玫瑰都订空了,又从外地追定了两万朵,只为给现在的梁思小姐未来的程太太装点订婚现场。
  媒体以惊人的热情来报道素来低调的新诚公司两大股东联姻的盛况,从自新人下车处一直铺到仪式现场的白玫瑰地毯,到红玫瑰扎成的几米高的花棚,足以媲美鸽子蛋的订婚钻戒,再到那一晚上的来客名单,酒水餐单,甚至新人回赠的礼物,无不令人眼花缭乱啧啧称奇——连现场转播宾客入场的主持人都不免激动地感慨,订婚仪式已经如此,届时到正式婚礼的一天,又该是怎么样的隆重场面?
  这场被称为二十年来娱乐圈内最盛大奢华的订婚宴,在之后的若干年里都没有淡出人们的记忆。大家提起这场掷金如土的仪式,或是感慨或是艳羡,联想前尘往事,一时多少谈资。偶有好事者留心到,这样的盛宴里,到场的只有女方的家长,但饶是如此,连美玉微瑕都称不上——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妻,出席的是男方或是女方的长辈,又有什么关系呢?
  而就算是这样的时刻,穆岚依然没有被忘记,或是放过。订婚宴第二天的报纸上,头版压题照是程静言抱着容颜娇美一如冰雪美人的梁思在漫天的玫瑰花雨里微笑致意,就算是什么也不知道的路人,看见这张照片,也不禁真心称赞好一双般配的璧人;而同一版的角落里,却是瘦骨嶙峋的穆岚披头散发苍白如鬼地拎着附近便利店的袋子,抱着一只同样瘦兮兮的猫,面无表情地走进公寓楼。
  娱乐版的幽默或是刻薄此处尽显无遗:什么都不必说,又什么都说尽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最平静的人,搞不好就是穆岚自己。
  她每天在唐恬的接送下按时去片场拍戏,对不怀好意的狗仔冷静而冷漠地视而不见,片场里的窃窃私语只当是耳边风,如果收到同情的目光,也能客气地微微一笑。
  短短一个月内,她吃尽这圈子里的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纸笔如刀,唇舌胜剑,割得她遍体鳞伤体无完肤,但也终于知道,原来之前那些瑰丽美好的憧憬,全是程静言一手给她的。
  现在程静言却不在了。
  她早就哭不出来,也咬着牙不哭,反而能笑一笑。
  《不夜之侯》的拍摄进展得也还顺利,这角色本是无忧无虑的少女在国仇家恨中一步步得以成长,最终破茧而出。孙国芳也不知道起了什么念头,把剧本前半天真可爱的戏份统统押后,倒把经受挫折的一段提前,穆岚不是蠢人,就算导演什么都不说,她也明白这个安排之后的用意,愈是咬紧牙关往下演。孙国芳对她表演上的过分用力并没有格外干涉,由她在片子里哭片子里笑,只有等剧组都散了,才拍拍她的肩膀,宽厚地说:“穆岚,用心是好的,太用力了容易自伤,要晓得惜力。还有好几个月,自己要撑住啊。”
  要撑住。
  穆岚也每天一再地对自己这么说。
  眼看着金像奖的颁奖典礼不到一个月了,唐恬开始为她打点颁奖仪式上的穿着和打扮。带她去各大顶级品牌设计店试裙子,试到后来她也垮了脸,坐在试衣间外面烦躁地掏出烟盒,又想起禁烟不得不塞回去:“没胸没屁股,我看你在《长柳街》里不是这样的嘛,干脆给你穿男装算了,还搏个眼球。”
  穆岚苦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养不回来肉。”
  唐恬叹了口气,站起来揉一揉穆岚的眉心:“心事重。你也就是一个二十岁的小人,不要以为装得好。我和你说,论日常生活里的演技,你二十分都拿不到。”
  “唐姐……”相处得久了,她知道唐恬不过是面硬心热,刀子嘴的好人一个,最艰难的时候她非但没离开,反而陪在身边尽其所能地排除忧难,并督促穆岚往前走。对此穆岚心怀感激,对她也越发地信任和依赖。
  “不要叫得这么甜,你要是什么时候晓得对记者嘴甜了,我就阿弥陀佛了。还有两周,看来我要找个营养师,把你喂好一点。算了,换一家吧。反正和新诚有赞助协议的牌子这么多,我不信试不到一家合适的。”
  她一边说,一边带着穆岚往另一个牌子的旗舰店走。距程静言和梁思的订婚仪式已经过去好几周,狗仔们认定穆岚已经是一败涂地的落水狗,既然没了炒作的价值,多少对她失去了最初那穷追猛打的兴趣,渐渐地跟在她身后的人也少了。
  即便如此,当周恺叫住她的时候,穆岚的第一反应,还是谨慎地四周张望,生怕听到那令她神经过敏的快门声。
  她满脸的戒备,甚至不自知的恐惧,让周恺的笑容僵住了。周恺自东南亚回来已经有一段时间,却没有参加程静言的订婚宴,也没有专门去找穆岚,再见面的最初几秒双方都没做声,但周恺毕竟是场面上混了这么久的人,还是笑着圆了场:“小穆岚,怎么见到我反而呆掉了,也不说话的?”
  穆岚无法向周恺解释此时她心中涌现的恍如隔世感,只是恍惚地一笑:“周恺,没想到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谢谢你的花……”
  “好客气不是。回来一段时间了,一直在忙,也没去见你。你现在有没有空,找个地方喝杯茶吧?”
  穆岚为难地看了一眼身后的唐恬:“唐姐在陪我看走红毯的衣服。”
  周恺这时才和唐恬握手,后者的语调非常冷淡:“周先生,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
  “是巧,是巧。”周恺倒是不在乎,始终笑眯眯的,“起先我听说你给小穆岚做经纪人,还吃了一惊呢。这样吧,我先带她去吃点东西坐一下,然后陪她去挑衣服,女人的衣服嘛,总要男人的眼光才准。你看怎么样?”
  唐恬固执起来的时候,嘴角有很深的纹路,这让她看起来又顽固又有些愁苦:“这不太好。她还是不要和新诚的高层走得太近,没好处。”
  周恺怔了怔,复又笑道:“唐小姐言重了。那就当放她半天假,要她休息一下,我保证不给记者看到,这样总可以了吧?再说现在这是大马路上,我们拖的时间越久,被看见的可能性就越大……”
  唐恬不理他,转去问穆岚:“穆岚,你的意思呢?”
  不管和程静言的事情到了怎样难堪的地步,穆岚对于周恺,始终是没有任何成见或是迁怒。事实上再见到他,她反而生出得以暂时喘息放松一下的欣喜感,所以当唐恬问完之后,穆岚很快说:“……我也很久没见到周恺了,想和他聊一聊。”
  “那也好。周先生,穆岚就拜托你了。”说完她和穆岚交待几句,竟也很利落地转身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周恺又笑着说:“我实在是有点怕和唐恬纠缠。好了,小穆岚,你看看你现在瘦成什么样子了,我带你吃东西去。”
  这熟悉的笑脸看得穆岚心酸起来,面上还是努力在笑的:“其实也没瘦……”
  “还说没瘦!”周恺拉着她一路七拐八绕——他似乎总是知道一些隐秘而奇怪的地方——最后走进一条安静的巷子,“我约了人喝茶,过来的路上远远看见有人像你,但瘦得不像话,还以为看错了……”
  “你约了谁……”穆岚浑身一抖,站定了。
  看她吓得脸色都不对了,周恺也收起了笑容,停下脚步:“不是程静言,你别怕。我还没混帐到这个地步。”
  穆岚这才又犹犹豫豫地迈动了步子,依然有些惊魂未定,却小心地道歉:“对不起,我……”
  “别说了。”周恺叹了口气,“是攸同。我们约了晚上一起打牌,他起晚了,又喊饿,所以先吃东西再去赴牌局,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打两把?”
  穆岚连摇头:“不去了,明天还要拍戏。”
  他带她进了一家看起来门面不怎么起眼的餐厅,走进去才发现装潢得别致又秀气,下午三四点又没其他客人,只最里面的一桌坐了一个人,正在看什么东西。周恺叫了一声“攸同”,他转过脸来,在看见周恺身边的穆岚后,笑了:“哦,这不是穆岚吗。怎么又被周恺抓来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人天生有一种令人镇定和愉悦的本事,穆岚见到他的笑容,之前因为想到程静言而开始翻腾的胃都奇迹般平复了些,她也尽量让自己笑得不那么苍白勉强:“何攸同,你好。我和周恺在路上见到,被约来喝杯茶。”
  “喝茶可以晚一点,一起吃点东西吧。三四点钟就是该吃东西的时候,来,坐吧。”
  他为她拉开椅子,等穆岚和周恺都落了座,又笑着说:“周恺有没有告诉你我们吃完饭的打算?”
  “啊,说过了。”
  坐下之后,穆岚发现自己的胃更不对劲了。她从早上起来就没吃东西,一直和唐恬在各个旗舰店试装,之前也不觉得怎么不对劲,但见到周恺之后精神一松懈,倒是开始发作了。
  她也没声张,喝了一口周恺推过来的热茶,等那不断上翻的反胃感稍稍平息下去一些,又说:“哦,我差点忘记了,谢谢你们送我的花和卡片……”
  穆岚本来想说“我很感激你们的好意和安慰”,但话没说出口,胃上一阵绞痛,刚才喝下去的茶全部吐了出来,眼前也是金星直冒,耳朵里嗡嗡地乱响。
  “穆岚……”
  何攸同顺势要扶她,手刚伸过去,穆岚又开始吐了。她一天没吃东西,胃里的酸水全部吐到好心过来搀扶的何攸同身上,偏他又穿着浅色的衣服,前襟一片水渍,好不显眼。
  穆岚懊恼难堪得要命,开口要道歉,却奈何干呕个不停;何攸同和周恺面面相觑,又一前一后相继变了脸色。周恺赶快凑过去搭她的脉搏,发现心跳快得不正常,一下子也紧张起来,对何攸同说:“怕是不好,送医院吧。”
  穆岚耳朵里像是有人在大声撞钟,周恺的话断断续续地传进耳朵里,她想说“不要紧,过去就好了”,但心急之下更是说不出来,吐得天翻地覆的,一边吐一边摇头。何攸同见状,反而不说话了,抓住她的胳膊把人打横抱起来,往餐厅门口走:“周恺,你把这里处理一下,我送她去医院,你到了仁开给我打电话。”
  周恺猛地想起来仁开的确是最近的医院,一拍脑门,对着已经到了门边的何攸同喊:“你去,我就来!你小心别让她呛到气管……路上当心碍……”
  昏昏沉沉之中穆岚被何攸同抱上了车,意识已经有点不清醒了,掀一掀眼皮发现是在车上,胸口一闷,又要开始吐。好在那是辆敞篷跑车,伸出头就能吐,这次吐完倒是脑子清醒了一点,瘫在座位上掩住脸,疲惫不堪地说:“对不起,周恺,我吐了你一车了……”
  “周恺等一下过来。你现在心跳紊乱,尽量深呼吸,能听见我说话吗?”
  穆岚这才知道原来开车的是何攸同。她还是没力气,轻轻嗯了一声,低声问:“是去医院吗……”
  “是在去医院的路上。你有什么药物过敏史吗?有的话现在告诉我。”他的声音分毫不乱,车却开得又快又稳,“还有,这点很重要,你是不是怀孕了。”
  穆岚几乎是在听到最后一句话的同时,像是从高处一脚踏空,猛地睁开眼睛,刚一动,又被安全带拉回来了。她难以置信地盯着何攸同:“你……你说什么?”
  何攸同抽空看了一眼她,又继续去看路:“我在问你。你最好心理有数,不然用错了药很麻烦。你现在好一点吗,好一点就先去妇产科,以防万一。”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穆岚只觉得冷汗一下子上来了。自从生病到现在,前后两个月,她的经期完全地暂停了。最初是没意识到,后来也只当是压力太大体重下降得惊人,等恢复正常后,一切又好了。但现在被忽然一问,再联想到近来胃的反常……
  她根本都不敢想下去。
  何攸同看过大失血到濒死的病人,穆岚此时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了,眼中全是混乱和绝望,如果不是还在车上被安全带绑牢了,他都疑心她会这么倒下去。
  半晌后穆岚又一次捂住脸,像是要哭出来一样:“……我这两个月一直在吃各种药……”
  听到这句话何攸同静了一下,说:“也不要太害怕,可能性很多,说不定只是虚惊一场。先做完检查再说。万一是真的,也有别的办法。”
  这时电话响了,一看是周恺打来的。周恺的声音听起来风风火火的,一听到何攸同的声音就说:“我觉得穆岚可能是怀孕了,你送去急诊的话知会一下,当心用药,看看是不是再做个检查。我先不过来了,去找程静言,怎么也告诉他一声。”
  他本来想说可以确诊了再打也不迟,后来想到周恺可能还有别的考虑,也不去管他,答应了下来放掉电话。眼看再转一个弯就是仁开的范围了,何攸同又看了一眼怕冷一样蜷起来的穆岚,拨通了急诊的值班电话。
  “我是何攸同,有个朋友出了点状况,目前疑似是肠胃方面的,你们联系合适的大夫安排急诊吧。五分钟之内我就到了。”

  第九章
  不管在人前如何假装,穆岚总是很轻易地梦见程静言。
  这个梦里也是。她梦见自己躺在病床上,窗帘低垂,周遭静谧,阳光爬满了对着百叶窗的半张墙,这个时候程静言走进来,就坐在床边,无言地凝视着她,一动不动的姿势维持了很久,才伸出手拨开她的头发,吻了吻她惨白的额头。
  她已经习惯了越来越逼真的梦境,也知道无论怎样的鲜活生动,睁开眼之后的世界才是真实的。尽管如此,穆岚又还是放任自己沉迷在每一个有程静言的梦境里,哪怕现实的对比是这样冰冷而残酷,她依然饮鸩止渴一般期待着睡眠之神笼罩住自己。
  然而这次的梦境格外地漫长,像是永远不会到头一样。梦中的程静言执起穆岚的手,亲吻她的掌心和指腹,鼻息滚热,嘴唇则是微凉的,她甚至能感觉到微微的颤抖。这样小心翼翼充满爱怜的动作让她满心酸楚,但全身像漂浮在云彩里,动也不能动。
  这样静好的相处从此只是梦里才有的幻境了。穆岚迷迷糊糊地想。但就算有个梦也是好的啊,至少在这里,她还没有失去程静言,他是她的,她也是他的,没有伤害和欺骗,更没有背叛和别离。
  穆岚忍不住欣慰地笑了,但在同一时刻,沉重的眼皮感觉到光——她也醒了。
  梦里的景象还不曾淡去,穆岚一时不舍得睁开双眼,只是那颤抖的吻的触感依然留着指尖,明知真实和梦境绝不可能跨越,她还是抱着亿万分之一的期望,偷偷地睁开了眼。
  病房都是陌生的,更不要说有什么熟人了。
  穆岚忍不住耻笑异想天开的自己,笑得浑身发抖,好像得了疟疾的病人,也不能停歇。直到笑够了,才把整张脸埋到满是消毒水气味的枕头里,又一次地发起呆来。
  推门声让她一震,急急抬眼,看见进来的人是何攸同,穆岚不由得松懈下来。
  睡前的检查和对话她都记得很清楚,也记得自己怎么在餐厅里吐得何攸同一身都是。穆岚小心地把无名的失望藏起来,对走向自己的何攸同说:“你还没走……何攸同,实在是给你添麻烦了。”
  何攸同已经换过了一身衣服,神清气爽之下,语气始终很和善:“我来看看你,没想到你正好醒了。睡一觉好一点没?医生和我说你吃得太少,再这样下去胃要萎缩了。你轻得像一片纸。”
  穆岚勉强笑笑:“哪里有这么夸张,我最近事情多,可能有点疏忽了……”
  何攸同目光炯炯地看着穆岚:“我没和你开玩笑。我请周恺联系了你的经纪人,姓唐的那位小姐,她马上就要到了。”
  听到唐恬要来,穆岚都抖了一下,刷地又变了脸色。何攸同见状反而一笑,正要再开口,门又一响,周恺赶急赶忙地走进来。
  看见穆岚醒了,他眉头一皱,忍不住就开始数落她:“小穆岚,我一直都在人前夸你又懂事又乖巧的,你看看这是怎么搞的?我总是从来不说你的吧,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鬼样子?”
  穆岚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低头一言不发地任由他数落。她这样乖乖听从发落,倒叫周恺没了脾气,重重叹了口气,抓着头发坐下来,又说:“你在餐厅里那么一吐,反正是把我吓到了。幸好没事,不要就麻烦了……唐恬搞不好真会砍人的,还有你说说,这都什么年代了,怎么会营养不良的?”
  她被送到医院之后直接被推进急诊,做完肠胃检查又顺便做了孕检,胃炎加轻微的营养不良,但并没有怀孕。
  诊断确认的那一刻穆岚面无表情,她已经能在人前自我伪装得很好。当时何攸同并不在身边,医生告诉她“很遗憾,你没有怀孕”的时候,她笑了笑说:“哪里,一点都不遗憾,恭喜还差不多。”
  说完没多久何攸同进来安排她住院睡一觉,在他的目光下,穆岚知道自己的掩饰又一次无处可逃。
  如今她还是在何攸同目光的笼罩之下,穆岚不安地转了一下脖子,回答周恺:“没办法,想把自己塞进0号的裙子里,只能努力节食。”
  明知这是穆岚的敷衍,周恺还是不以为然地批判了这个观点:“胡扯,瘦成个筷子有什么好看的,人皮下头全是骨头,也不怕吓人。你就《长柳街》那个时候我都嫌瘦了,等唐恬来了,干脆要她在仁开找个营养师,就不为金像奖,长远考虑也是要的。”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一旁沉默的何攸同,后者会意地点点头:“我先失陪一会儿。”
  等何攸同出去之后,周恺的目光才从门边转过来,再看着穆岚的时候,又是无奈又是有些悔不当初似的:“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小穆岚。”
  穆岚也不知道这话是从何问起的,更不知道周恺知道多少,木然怔了许久,才缓缓摇头:“我不懂你在问什么。”
  “穆岚,听我一句。算了。”
  这两个字着实刺耳,穆岚眼光一厉,好一阵子才平静下来,哑声说:“我并没有纠缠他。”
  周恺见她会错了意,忙解释说:“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要你想开些,不要折腾自己。就算不是在这个圈子里,男女的事情,很多时候也是聚少离多,更不是每段感情都安然收尾。好过一段,也就是了,这圈子里好多人连这样的一段都不见得有。你的路还长着呢,陷在这个局里出不来,不是死命里和自己过不去吗。”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穆岚的反应。程静言订婚的消息爆出来的时候周恺人在国外,还是秘书打电话的时候顺口提到的。穆岚或许稀里糊涂不清楚他那凭空出现一般的未婚妻的身世来历,周恺却是很清楚,一听到这个消息,就知道穆岚决无胜算了——这圈子里,有人为了偶像的身份,结婚生子多少年照样瞒天过海;又或是为了攀上大金主,悄然和共同患难的丈夫离婚,以云英未嫁之身再战江湖;有人为了钱财,有人为了名声,看得多了,何曾有过新鲜事。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按照默不成文的规则来,轮到程静言身上,无非又是一桩为了自家的产业不得不做出的妥协罢了,不新鲜,不可怜,也不委屈——周恺硬是不去他的订婚宴,说到底,还是为了咽不下穆岚这一口气。
  但能做的,无非也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背后摇一摇头罢了。
  拼命造梦的人都太现实,但没摔得头破血流之前,谁也不知道。
  可是听完他这番安慰,穆岚也只是说:“周恺,我这个人很呆气,你们也都这么说,所以要是自己想不开的事情,再怎么劝好像也还是卡在套子里,怎么也出不来。我明白你的好意,谢谢你安慰我,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这点我都懂的。”
  “你啊,不要太逞强。再就是……他是辜负了你,但好歹没有骗你,更没学别人金屋藏娇,想着怎么打发你。这点上,也算是好聚好散了……”
  穆岚有点讽刺笑了笑:“那我倒是应该向他道个谢。”
  周恺哪里听不出这句话来,叹了口气又说:“我说你现在这样不值得,还有一层别的意思。程静言就算不是个好情人,但于公上,确实无可挑剔。他当初看中你,也是真的认定了你有潜力,给了他启发,不然你以为《长柳街》这个剧本哪里来的?所以不要为了感情上这点事情把什么都弄僵了,你还年轻,遇到这个事情一时想不开正常,但是要是一直想不开,穆岚,我都为你可惜了。”
  穆岚倒是觉得有点微妙的荒谬感,但无论是解释或是反驳,似乎都没了意思,她看着床单上的那些小褶皱发了一会儿呆,才听到周恺的声音再度响起:“还有唐恬这个事情,你和她处得还好吗?”
  “唐姐很照顾我,很好。”
  周恺的脸色一时变得有些古怪,支吾了片刻,才下定决心似的说:“我想也是。她自然会照顾你周全。你知道吗,原来公司是想把Amy调给你用,没想到最后是唐恬。她是个厉害角色,手段强,性格更强,也一定会不惜一切维护你,哪怕是要和程静言本身对着干……”
  穆岚眼波一闪:“你现在说话我都听不懂了。”
  “她家和新诚有过节,却受过程静言的大恩惠,这么些年一直没办法还,现在程静言把你交给她,她越是护着你,越是能还程静言的人情,以唐恬的个性,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这样也好,有她在,你总是不会吃亏。”
  愣了半晌,穆岚把脸埋进双手里,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到底是谁放不开。”
  周恺苦笑,正要再缓颜宽慰几句,这次阴着脸色推门进来的,却是唐恬。
  “周先生,你几个小时前怎么答应我的?”
  一进门的询问就摆出寸步不让的架势,周恺撇嘴,站起来说:“唐小姐,穆岚瘦成这样,难得休假,你应该让她休息才对……”
  “我没和你说这个。当初你答应我绝对不让记者看到,那为什么现在记者都堵在医院门口,问什么怀孕的事情——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句话问得周恺瞠目结舌,暗喊一声不妙,忙问:“怎么回事?”
  “我在问你怎么回事!”唐恬柳眉一竖,“我好好地把穆岚交到你手里,这才半天,人进了医院不说,怀孕的传闻都出来了,你这真的是带她散心放松吗?”
  “唐姐……不怪周恺的事。是我自己不好,在餐厅吐了,多亏他们送我来医院。”穆岚见状,忙□话来试图开解。
  “你要我说你几次?现在你是个艺人,凡事都要小心,不管你孕检也好,人流也好,总要避个人吧,仁开是什么地方……”
  “仁开是医院。”
  忽如起来的声音让正在发作的唐恬一下子转过头来,只见何攸同端着咖啡杯不急不徐地走到穆岚床边,拉过椅子稳稳坐下,这才继续说:“她在我面前倒下来,仁开最近,我送过来的。”
  唐恬冷笑一下,哪怕对着何攸同也不客气:“是嘛,仁开的大公子,当然往自家医院送。但您家大业大,势壮气粗,也拜托照顾一下新人,穆岚现在小辫子够多了,少一根是一根,你送佛送到西,做善事也请做到底吧。”
  何攸同看了一眼穆岚,后者依然脸色苍白,一双眼睛格外深格外大,望着唐恬哑口无言;他于是微笑,捧着杯子说:“能躲到哪里去?总不能为了躲记者,人从此不要活在太阳底下了。有完没完。别人踩你,你越躲,就越是示弱,也越是被踩,这才是恶性循环永不止歇。妇产科也是我建议送的,她当时意识已经不清楚了。”
  唐恬在这圈子里摸爬滚打快二十年,现在居然被何攸同“指教”怎么和记者周旋应对,气得一下子噎了气,脸色铁青了一阵,才勉强顺过来气,又说:“何攸同,穆岚的情况和你没有一点是一样的,你不要想当然。人是不能求饶,但要晓得避风头,你这样是硬把她把风口浪尖上推,程静言那档子破事还没过去呢,就不能让她歇一歇?”
  何攸同一摊手,还是笑:“我说过了,人要挺直腰活在太阳底下。不然躲到哪里都没用。她就是怀孕了,没什么大不了,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唐恬飞快又冰冷地截过话头,声音一下子高了好几度,却是拧过脸死死盯住穆岚在问话:“你真的怀孕了?”
  穆岚被那刀子一样的眼神割得一阵寒战直窜心口:“没有。我想何攸同是在打比方。”
  她猛地松了一口气,过了一刻继续咬牙切齿说:“这还差不多。你要是真怀孕了,我真要拿刀去杀了程静言……”
  听到这句话,穆岚才真正觉得难堪起来,像是在何攸同和周恺面前狠狠地扇了两个巴掌,一切都无所遁形,连最后一丝的遮掩都被剥去了。她死死抿着嘴不吭声,好一阵子才低声说:“我没说是他的。”
  看样子唐恬气得都要跳起来,奈何何攸同和周恺还在,没办法发作,只能强忍;但周恺又是多乖觉的人,看到事情不对,赶快拿眼神示意何攸同,想和他一起出去。何攸同虽然收到那目光,却还是不紧不慢地把手边的咖啡喝完了,对穆岚和声说:“现在迟了,又有记者堵着,不必急着出院,我也交待过了住院部,为你保留一周的房间。穆岚,今天发生的事情我很遗憾,你一定要多保重自己。我和周恺先走一步,明天再来探望你。”
  他退场得依然风度翩翩,周恺在他之后也交待了穆岚几句多加保重,不要多想,这才跟着何攸同的脚步离开病房。唐恬一直等到确定他们离开住院部的大楼,才揉着太阳穴,不胜疲惫地在穆岚面前坐下,说:“我的小姐,我真的拜托你,下次还有外人在场,什么‘我没说是他的’这种话,千万不要再说了。少说一句不要紧,大家都不是傻瓜,不是程静言的,难道还是何攸同的吗?”
  穆岚只觉得自己太阳穴又在跳了:“唐姐,这话就是没有人,也不能说的。”
  唐恬诧异地看她一眼,露出个不知道是不是笑的神色来,大抵是无可奈何到了极点,反而这般听天由命了:“不能说?只怕明天全城的报纸,都要说这件事情了。”
  穆岚不信:“我只是急性胃炎,又没怀孕,变也变不出来啊。”
  “天真。莫须有都能杀人,何况还是何攸同陪你进的妇产科。孤男寡女去这种地方,难道是进去看星星吗?”唐谈反问她。
  穆岚哪里反驳得了,一时无语,愧疚地说:“看来我又要给他惹麻烦了。我就说我这个人倒霉,何攸同好心搭一把手,还给他惹上这样的麻烦……”
  唐恬一咬牙,道:“事已至此,出来之后总有办法。要真是扯上何攸同,倒不见得是坏事。”
  唐恬一句“明天全城的报纸都要说这件事情”,果然一语成谶。第二天娱乐新闻的热点,就是“何攸同护花穆岚,双双出入妇产科”,而等到双方经纪人都否认穆岚怀孕或是两人交往的消息之后,焦点又顺势转移到经纪人的否认是真是假,以及穆岚住院是保胎还是流产上。偶有扑风捉影暗示到“圈内某高层”身上的,但有权势有根基的人享受的待遇就是不同,除了少数赤脚多年谁也不买账的老牌花边杂志,大多数媒体还是很乖巧地不去招惹沉默的新诚,索性提也不提,清白得不得了。
  这天本来是穆岚的休息日,闹到这样,唐恬也不急着要她出院了,只让她安心吃睡,避一避最热的风头。
  有了上次的教训,穆岚这次一不看书二不看电视,甚至不探头往窗子外面看,托唐恬带了本闲书给她,一个早上看完大半本。
  她正津津有味看鉴定书上详细介绍正德和成化青花的特征,房间另一头传来的敲门声引得她抬头。一看是何攸同,穆岚心里有点诧异,但到底还是欢喜,自己从沙发边走过去给他开门:“我以为……”
  她原想说“我以为你这几天都不会来医院了”,刚开了个头,觉得这话说得也很无趣,干脆不说,开门请他进来坐。何攸同一抬手,把拎着的果篮给她看:“我来探病。”
  穆岚忍不住笑了起来——半是为他这句话半是因为他的语气:“我哪里有什么病,本来要出院的,唐姐非要我避风头。”
  何攸同笑得眼睛弯起来,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故意说:“怎么说出来了?楼下有人等你一脸苦大仇深地出院,控诉薄情郎呢。”
  “哪能事事如君所愿?”
  说完两个人一起笑起来。
  何攸同落座之后和穆岚扯了一些闲话,还拿过她正读的书看了几页,翻过后问:“哦,你喜欢瓷器?”
  “我念书的时候学了一点,喜欢当然喜欢,但也就是看看书罢了。”
  何攸同点点头,又把话题转开了:“今天怎么没有看到唐恬,这个时候她不是应该不离你左右吗?”
  “唐姐刚走不久,去给我挑金像奖的衣服去了。这个比记者更让她头痛。”
  “一件衣服,有什么头痛的?”
  穆岚苦笑,但还是落落大方地说出来了:“借的衣服不能改尺码,码子不是很合适。”
  何攸同看了穆岚几眼,正要再说话,唐恬拎着几个袋子径直而入,又在看见何攸同后脚步明显一慢,嘴上不说什么,看表情分明就是“为什么你这个时候会出现在这个地方难道你脑子也跟着一起进水了吗”。她缓了一口气,把手上的袋子向穆岚一摊:“我能借到的最小的码了,要是再不行,就真的穿小号的男装上场好了!”
  “唐姐,你费心了……”
  “何攸同,穆岚要试衣服,如果你不介意……”她转向何攸同,暗示此地不宜久留。
  何攸同也不多说,站起来痛痛快快地告辞,无意中他看见唐恬一件件拎出来的裙子,真是姹紫嫣红,什么颜色款式都用,确实是费了一番功夫。他不由双眼一亮,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又有人进来了。
  穆岚还来不及想这病房什么时候成了人人来去自如的会客室,倒是先好好领教了一番来人的气势。他风一样闯进来,谁也不看,直接冲到何攸同面前,把一叠报纸重重往茶几上一拍,气势汹汹地说:“攸同,我回来上班第一天堆在桌上的全是这些东西,这是怎么回事!”
  何攸同慢条斯理瞄了一眼最上面一张报纸,穆岚也跟着望了过去——那正是昨天的他,一手拿着咖啡杯,一手夹烟,被记者拍了个全身,看姿势倒是很潇洒从容,全无被偷拍或是追拍的感觉,要不是娱乐小报不修图,简直像是某电影的剧照。
  他看了一眼,又看向那脾气看起来也不比唐恬好到哪里去的男人,还是从容不迫地说:“朋友病了,我送她来医院,被也来看病的记者撞了个正着。就这样。”
  “你别装憨。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那年轻的男人眼神如刀,“你看看你这是干什么,被人拍下抽烟的照片,好吧,这点也算了,你看看你说得是什么话啊!”
  听到这里何攸同反而笑了,干脆又坐下来:“实话。”
  这下他真的是要晕过去了,抓起报纸往何攸同眼前抵,气得声音都在发抖:“‘如果她怀的是我的孩子,我不会让她动手术人流’?你真是闲得太无聊了非给自己找事是吧?真的苦主都不吭声,你倒好,义无反顾替别人背黑锅,当是在救火呢?”
  不要说穆岚闻言大窘,就连一直声色不改的唐恬也微微地挑了挑眉,露出稍稍诧异的神色;只有何攸同,坐下来之后反而从果篮里挑了个橙子,不紧不慢地开始剖橙子,一边说:“我出去买杯咖啡,他们追着我不放,我烦了。就这样。小裴,你休假回来第一天上班,就不能不动肝火吗,这半个月白养了。”
  裴意一双眼睛瞪得老大:“那也要你大人发慈悲不惹事情啊!”
  何攸同有一双外科医生的手,手指修长劲瘦,平稳有力,在下午的阳光之下,指甲都在闪闪发光。哪怕手上拿着的只是一个橙子,他下起刀来也绝不敷衍含糊,很快橙子剖好,他一扳为二,递给穆岚一大半:“我还没介绍,这是我的助理裴意,我们都叫他小裴。”
  面前的男人也就是二十五六岁,生得极好,即便是现下眉目间有煞气,也还是一望就令人心情愉悦的俊朗青年。穆岚看他被何攸同说得毫无招架的余地,赶快站起来,先去和他问好:“裴先生,这件事情责任在我……”
  “当然在你,不然还在攸同吗?”/“你少又给自己揽事,他要跟记者耍狠,和你有什么关系?”
  分明不同的两句话从两个人嘴里说出来,倒叫这病房里静了一瞬。唐恬与裴意目光一对,脸色都不好看;何攸同却笑了,边笑边摇头:“一件小事而已。就算倒在我眼前的是个路人,我也会帮忙。送到仁开是因为这里最近,没什么其他特别的缘故。随便怎么炒,反正金像奖要到了,多几个版面也不是坏事。怀孕生孩子的事,是真是假几个月之后不就分晓了?再说这一天出三个大头条的圈子,这个潮头过去谁还在乎这件事?”
  “攸同……”
  裴意还要再说,何攸同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停下,转向唐恬说:“其实这件事情我对穆岚是有亏欠的地方。”
  穆岚忙说:“这件事从头到尾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是我牵扯你进来……要道歉的人也是我。”
  “你总是把不该承担的责任背到自己身上。”何攸同说完这句话,又继续对唐恬说,“唐小姐,是这样。我有处理得不合适的地方,才有这场风波。但我这个人向来是不怕惹事的,何况这本来是无风起浪,既然记者要闹,索性配合一点,拿过来给自己用。穆岚这件事情,我不会再在公开场合说一句话或是做任何表态。但如果穆岚不介意,你也没意见,金像奖的红地毯,我陪她走。算是向穆岚赔罪好了。”
  裴意闻言变色,唐恬目光一闪,也不管穆岚要说话,一把按住她的手,抢过话来:“既然你这么说,那好。着装上我会让她尽量配合你,你还有什么别的要求没有?”
  他却说:“衣服我到时候要人送过来。”
  穆岚就算再怎么不知道圈子里的事情,也知道这是一个天大的人情——以往在电视上看金像奖,与何攸同一起走红地毯的,不是最当红的女星,怎么也是风头无亮前途大好的新人,如今落到她头上,怎么看都像是个施舍的借口。她不由想到程静言,浑身一僵,也不管唐恬时候会怎么大发雷霆了,说:“何攸同,这不可以。你对我从来一点错处也没有,赔罪之说我当不起,更不必以此做借口一起走红地毯,我……我高攀不起,但也不值得你这样看不起。”
  她语气并不强,但态度很坚决,浑身绷紧了,倔强地注视着何攸同,不肯有一丝的退让。见穆岚这样固执,何攸同倒也收起几分笑容来,认认真真同她说:“这倒是我错了。”
  他这一认错,反而让穆岚懵了。何攸同继续说下去:“让我这样说吧,穆岚,我至今没找到与我今年一起走红地毯的人,你愿意赏光吗?”
  穆岚不禁想,是否真有什么人能拒绝何攸同一个含笑的邀请。但被施舍的感觉实在太糟糕,并不会因为用心包装就变得稍加滋味甜美起来。她不想自欺欺人,愣神之后,还是说:“不是你错,是我错了太多次才学会人情欠不起的道理。你的好意,我很感激,但是有了前车之鉴,我实在不能……”
  她说得心酸,倒也不敢和何攸同正视了,微微垂下头,终于还是谢绝了。
  于是这一天的道别显得比平常都要笨拙,哪怕何攸同还是平静一如往日,穆岚却是分外地尴尬。等何攸同被裴意以某个理由拉走之后,她才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也才想起唐恬还在场。
  她不免满怀歉意地对唐恬说:“唐姐,看来我又辜负你的好意了。”
  但这次,唐恬看起来居然并不怎么恼火,看向穆岚的目光倒是很新奇一样。最后她耸耸肩,用有点生硬的语气说:“算了,你就是个不开窍的呆子嘛。不说了,快来试衣服。没几天了。”
  谁知道几天以后,穆岚收到了一个来自何攸同的包裹。
  那包裹很轻,但偌大一盒子,在唐恬的帮助下拆开盒子后,两个人都是一呆——那是一条重缎的礼服裙,红得向一团烈火,又如同夏日里的石榴花,织物本身扬起的细小灰尘在天光的照耀下,如同最细致的金屑,瞬间令这衣服有了魔力一般。
  唐恬先回过神来,把裙子抖开,风格极简,强调腰部的曲线,又能很好地修饰胸和颈的线条,背部开得很低,但剪裁一丝不苟,细节处更是见工夫,绝非寻常手笔。
  这时她看到牌子,是瓦伦蒂诺。皱眉说:“这是哪一年的款式,我明明把店里的新款都翻遍了,也没看到这件。难道藏起来没给我看?”
  在她拎裙子时,一张卡片落到穆岚脚边。她打开一看,正是何攸同的字迹——
  “穆岚:
  这个圈子诸多无谓的讲究和周旋,自有其应对的规则,可惜我至今仍不得其精髓,一错再错。我本意是想避免唐小姐的不愉快,故提出共同出席的建议,却没想到反而令你不悦。这邀请本身并非怜悯,更无施恩,而是发自真心。人在面临挫折时或许可以柔软身段,却绝不能就此认输告饶。我向来如此认为,不知你呢?倘若你也和我抱着一样的想法,流言又何足可惧?你素来是坚强而有主见的女子,不该在这短暂的迷途里迷茫徘徊,忘记最珍贵的品质。
  在医院时,我听见唐小姐提及礼服的事情,看来你们遇到难题,便自作主张寄来这条裙子。这是我母亲的旧物,我幼年时曾经见她穿过一次,她与你身型相似,或可合穿。倘若你不嫌弃,尽可一试,若是中意,请随意处置。尺寸上如有不合适,我随信附上一张相熟裁缝店的联系卡片,你或唐小姐可以与他们联系改动。
  我再次为我的失言道歉。最后希望无论你最终与谁出席,都能回到最初我们熟悉的穆岚。
  祝好。
  何攸同”
  这封短信读完之后,穆岚倒惭愧起来。想着要打个电话把话说清楚,但先被唐恬拦住了:“穆岚,先来试试裙子。我看这条搞不好有戏。”
  缎子上身的一瞬间,和裙子那鲜艳夺目的颜色截然相反的冰冷触感让穆岚不禁打了个寒战。如果真如何攸同信中所说,这裙子的年纪说不定比穆岚还大,可是保养得这样好,完全看不出时光的痕迹,而式样和剪裁也绝不过时,甚至还有时下设计里已然日渐稀少的低调含蓄的优雅。
  “真是条好裙子……”
  饶是挑剔如唐恬,此时看见镜子前的穆岚,也忍不住低声赞叹——她皮肤生得极白,被红色的裙子一衬,耀耀如阳光下的冰雪,细腻之处,竟是比缎子还要打眼。那是一条露肩的礼服,背部却开得大胆,一径里露到腰上,但因为修饰得体,尽管大片肌肤□在外,也没有一丝轻佻的气息。而穆岚这段时间来瘦得厉害,裙子的腰间倒是阔出几分来,愈是显得腰胯一块收得漂亮,裙长及地,略一动作,裙摆遍如同被风拂过的石榴花,无限风流,又无限温柔。
  穆岚也被镜中陌生的自己震得发呆,简直像是从来没见过一样。尤其是那裙上的红晕似乎也映到了她的脸上,整个人终于有了血色。
  唐恬示意她直起背来,嘴边有些赞许的笑意:“他倒是眼光不错。既然是这样的红裙子,我有一套金的首饰,你皮肤白,红色配金色,不知道多抢眼,我们再找双好鞋子,好好做个头发化个妆。不管怎么样,人要先赢在气势上……我非要找这个机会出掉这口恶气不可……哦,胸口稍微有点宽,腰也是,我就说你太瘦了吧,这么窄的裙子你都穿得阔,这裙子可以改动吗?”
  穆岚被她的碎碎念给念回神,点头:“……信上是说可以,还给了裁缝店的联系方式……”
  “在哪里,快给我。”
  唐恬一工作起来就是火急火燎的样子,马不停蹄地给裁缝店打电话,一下子也顾不着穆岚了。穆岚看她满是干劲的样子,也不打搅她,裙子也来不及脱下,就到阳台去给何攸同打电话去了。
  电话很快就通了。再听见何攸同的声音,穆岚静了一下,平复好情绪,这才说:“何攸同,是我。我收到你的包裹了,这真是……”
  听出她情绪上的波动和感慨,何攸同在电话那边好像笑了:“收到就好。裙子试过没,还可以穿吗?”
  “可以的。我就是想打电话谢谢你。不仅是为了裙子,更为了你那封信。还有,我还想道歉……”
  “你又来了。”
  “不,你听我说完。在医院是我反应过分了,给你难堪不说,更曲解了你的好心,我觉得很羞愧,这本不应该……我不该把委屈和痛苦迁怒与你,我,总之对不起。”
  等她断断续续说完了,何攸同才说:“你啊,总是要所有的事情看得太认真,恨不得把一切责任背起来。要我说,你拿提名也好,上红地毯也好,和我一起走,或是和别人一起走,哪怕只一个人,都不是什么大事,得给自己多点趣味,放轻松就好,不要绷得这么紧。”
  他这样的举重若轻着实让穆岚心里羡慕,又说:“还有就是,请代我向你妈妈致谢,这裙子美极了,她一定是个美人。”
  这两句赞美都是真心诚意,何攸同听完又笑了笑:“谢谢你不嫌弃。我也是心血来潮,忽然兴起的念头。还要不要改?”
  这问得穆岚有点不好意思:“怕是要修改一下……你妈妈介意吗?保存得这么好的裙子,一定是很心爱的衣物,你借我穿我就很感激了,改动什么的,就真的太不好意思了。”
  何攸同只淡淡说:“我妈妈不在了。你随便改吧,这裙子还有人能穿,也是一件好事。”
  “啊……”这完全是预料之外的信息,穆岚一时也沉默了,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怎么,你忌讳这个?”何攸同似乎并不介意。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在想,那就更不好改了。”
  “穆岚,你看,你这瞻前顾后又来了。你很适合穿红色,既然合适,就只管改动,我说过了,不要紧。”
  “嗯。”
  她很轻地应了一句,别的感激的话也都不说了。穆岚想着应该怎么把最后一件事情说出来,拒绝之后再反口,总是特别难以启齿,但何攸同素来是个很有耐心的人,根本没催她,极有风度守在一边,直到穆岚再一次犹犹豫豫地说:“是这样,红地毯的事情……”
  他轻笑出声:“哦,所以我的贿赂终于见效,顽固如穆岚小姐,也改变主意了吗?”
  这玩笑也打消穆岚心头的尴尬,心思一宽,也笑说:“看了你的信,又收到你的礼物,要是再如铁板一块,我未免也太拿乔,怕是连我自己都忍不住要讨厌自己。”
  何攸同依然在笑,听起来愉快非常:“那很好。我和小裴打个招呼,电影节那天我的车子来接你们,具体时间安排最晚明天就会定下来,到时我打电话来通知你,好不好?”
  他的声音有令人振奋的力量。就连穆岚自己也没有察觉,她这个电话,竟是几乎从头微笑到尾,就连这句道别也不例外:“好。”

  第十章
  大概是那条红色的裙子带来了好运。礼服一旦定下,接下来的配件首饰都定得很快。唐恬带来一套做工精美的黄金首饰,用金丝扭花工艺做出来的百合花式样的项链精巧细致得让穆岚都不忍戴上去,生怕一个不小心把那金丝碰断了,但唐恬却很坚持,帮她戴好项链,又配上同花色的耳环,拉到镜子前面,很满意地说:“这可是我当年买给自己的嫁妆,在意大利的老金店淘回来的,十年了,看起来还是不过时,怎么样,我眼光不错吧。”
  穆岚本身气质安宁沉静,戴重金的首饰反而显得很贵气,一扫平时粉黛不施时的楚楚可怜,人益发精神起来。
  她也知道唐恬为了她的首次亮相,付出了了多少心思,心里感激,但每次想开头道谢,都被唐恬不耐烦地带过去,说什么“这是我的工作。你下次要是再机灵点少顽固点,就算是很对得起我了”,说完摆摆手,继续忙活。
  现在唐恬带着穆岚在新诚旗下公司内部艺人专用的造型间定发型。造型师也建议穆岚挽髻,这样不容易显青涩,看起来也沉稳些,比较有胸有成竹的气象。唐恬觉得这提议不错,正在一边看造型师给她吹头发,没想到这时候Amy找过来,手上捧一个大大的盒子,说公司给穆岚准备了出席金像奖的行头。
  这造型间不在新诚的主楼,甚至离主楼还有一段距离,而穆岚至今签的也不是长约,所以当Amy说完这句话,唐恬和穆岚都沉默了一下,互看一眼后,唐恬挡在穆岚前面,接过盒子:“刘小姐辛苦你跑一趟,公司这么体贴,真是谢谢了。”
  “唐姐哪里的话。本身也是公司投资的片子,又是公司的员工,本来一碗水端平的。等一下你们看看是不是合身,如果还差什么,随时联系我。”
  东西既然交到手,Amy也不多寒暄,和穆岚笑一笑,就离开了。
  她来得蹊跷去得也蹊跷。唐恬要是信她“公司一碗水端平”的鬼话,那才是不要混了。她看了看沉默了下来的穆岚,把盒子往一边的桌子上一放,拿开盖子一看,里面从裙子到首饰甚至鞋子,一件件用大小不一的盒子装好,无不平整妥当。
  当时房间里除了她们两个就是造型师和化妆师,而这两个又都是唐恬的朋友,见状都围过来,看“一碗水端平”的产物。
  衣服是件小礼服裙,香奈尔经典的黑白色,大幅的裙摆好像钢琴键,十分活泼有生趣,背后却一朵白色的山茶花配上黑色长飘带,一扫这活泼的少女气,让整件裙子登时优雅起来。
  造型师Sandy看这衣服,忍不住拿手反复去摸:“塔夫绸配绉纱衬里,黑配白,唉,我二十岁的时候不知道多想要一件这样的衣服参加毕业舞会,现在四十岁了,看这衣服还是美得不得了。公司哪里有这样的衣服,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唐恬暗地里瞪她,她也还是沉迷地看着那裙子,好一会儿才转去开首饰盒,一开登时傻眼,镶钻的长款珍珠项链,只只珠子有拇指盖那样大,Sandy起先以为是设计珠宝,人造的珠子配莱茵石,拿起来一看,竟然全是真的,就像被烫了手,赶快扔回去,和盒子里没拿出来的珍珠祖母绿耳环撞在一起,“啪“地一阵纷纷乱乱的轻响——是珠子还没悉数落回盒子里。
  穆岚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珠宝闪出的光,若是早一个月,她或许会觉得受到羞辱,进而发怒,但现在,竟然有些无动于衷——死了的心冷成灰,大抵也不会有别的反应。她冷冷看着这些东西,去找唐恬的目光。找到后有点疲倦地说:“唐姐,你看什么时候退回公司吧。衣服和首饰我们不是都齐全了吗。”
  “我知道了。就这样。”对此唐恬并没异议。
  穆岚笑一下,站起来拿过盒盖,想把这些东西又盖起来。走到边上忽然改变了主意,索性把鞋盒也打开了,想看里面还能有什么花样。谁知道里面并排摆了两双鞋,一双是黑色的细高跟,细节上美不胜收,显然是拿来配裙子的;另一双却是平跟鞋,看起来平淡无奇,但做工仔细,一看就是柔软的小羊皮,哪怕不要试穿,也知道如果码数正确,一定非常舒适。
  穆岚手上一松,盒盖落在了一边。
  接下来一整个上午穆岚都没有怎么说话——她知道这是在和自己发脾气,为事已至此却依然为一双鞋子不能释怀的自己生气。
  到中午发型差不多定下来,梳高髻,露出整个颈子和背,于是一群人决定先午休,之后再来研究妆容。穆岚看这衣服首饰统统不顺眼,只想让唐恬越早把这些东西送还越好。唐恬看起来也正有此意,等化妆和造型先离开了,她问穆岚:“我现在去一趟新诚?”
  她指着那搁在角落的盒子发问。穆岚点点头,站起来把那盒子端起来,眼看都要交到唐恬手上了,到底忍不住,又把盒子一把掀开,看着那双平跟鞋出神。见状唐恬只说:“你要是留下这双鞋,就没完没了了。”
  这又哪里需要她提醒。穆岚笑笑,伸手摸了摸柔软的皮质,还是放开手,把鞋子丢回去:“麻烦唐姐你跑一趟。”
  “你记得好好吃东西……”
  门吱地一声开了。正在说话的两个人齐齐回头,来人穆岚不认识,唐恬脸色却登时一阴:“哦,这不是欧先生吗。”
  被她客气又冷淡地称呼为“欧先生”的男人四十过半,穿着中规中矩的西服,稍稍驼背,神色乍一看颇为木讷。他对唐恬那刻意的敌意无动于衷似的,眯起眼一笑,慢慢说:“唐恬,我受人之托,想和穆岚小姐说几句话。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谁不知道你是梁家养的狗,能有什么好事。不方便!”
  唐恬性格硬气,这点穆岚是知道的,但这样声色俱厉却是第一次看见。她听见“梁家”两个字,心里一阵狂跳,已经知道不可能是好事,可硬是让唐恬为她挡在前头,也不是长久之计。于是她悄悄拉一拉唐恬,唐恬反而把自己整个人都拦在穆岚前面,像是这样就能把她和那个姓欧的男人彻底地隔离开。
  他被训斥,也不动气,还是笑眯眯地,一举一动都很迟钝似的,继续往下说:“穆小姐,我受人之托,想和你谈一谈。”
  既然问到她头上了,穆岚也没躲,轻轻点头,镇定地说:“就在这里谈,好吗?”
  “哦,话很短,你看在哪里谈都可以。”
  “穆岚,别理他!”唐恬继续厉声试图阻止这场交谈。
  “唐姐,我没事。你不然先去新诚吧,等你回来,估计已经谈完了。”她试图对唐恬笑一笑,又发现其实自己也在紧张,索性不笑了。
  唐恬锁着眉头不肯走,这时欧先生又说:“唐恬你要是愿意,留下来也不要紧。我说了,很快。”
  “那就快说,说了快滚。”
  他无视唐恬那昭然的敌意,对穆岚轻轻点头致意,然后开始说话:“穆小姐,鄙人姓欧,单名一个良字。在梁先生手下做事。你是公司的新人,可能不知道,新诚的大股东三家,梁、程、彭,占了公司九成的股份,现在梁先生他们年纪大了,事情交到小一辈来打理……”
  这一开头,已经是冷子兴说荣国府的架势,穆岚正疑心他怎么能“很快”说完,不料想欧良下一句话立刻话头一转:“这几年来一直风平浪静,没想到近期出了点意外。这个意外,虽然我并无意抬举你,但穆小姐你的确让梁先生有点头痛。”
  “您真是抬举我。”
  “不,我说过了,我无意如此,只是事实就在眼前,这也是我为什么现在会在这里。你心机手段都很了得,将来必有大成就,梁先生也有意成人之美,所以让我来和穆小姐你谈一谈——你是要钱,还是要角色,或者要奖,才好把你那套有趣的把戏收起来,不要再和程静言扯在一起?”
  唐恬大怒,跳起来要吵,穆岚却死死拉住她,扬起声音看着欧良,不卑不亢地说:“所以我说你们抬举我了。我连演戏都演不好,还耍什么把戏。”
  “穆小姐太谦虚了,”他再微笑的时候,穆岚终于在其中看出让她毛骨悚然的虚伪来,“泪洒片场,又怀孕堕胎,这才牛刀小试,已经全城风雨,流言不断,梁家和程家都是有身份的人家,梁小姐也还年轻,涉世不深,这才订婚,未婚夫就传出这样的事情,传到她耳朵里,总是难免伤心……”
  “我说了你给我滚!梁德新这个老混蛋,做的缺德事还不够多?断子绝孙是他家的报应,老天爷开了眼!他家能有多少钱,是够给他买命还是给他女儿买命的?你又是什么东西,打发程静言的情人也轮得到你出面?他们这还没结婚呢,轮不到你给你们家姑爷出面,就算结了婚,这种事也要程静言自己来!”
  唐恬发作起来就像暴怒的母狮子,穆岚劝她不住,只能等她疾风暴雨的一阵发作过去了,才拉住唐恬继续说下去:“欧先生,我和程先生并没有纠缠。而且你要是找这些事情的苦主,怕是找错了人,这些新闻全是各大八卦杂志爆出来的。既然梁先生财势在这圈子里都可通天,不妨追本溯源,怎么看都比找我有用多了。”
  说到这里她觉得齿冷,面上反而微微一笑,盯着欧良也不退却;对方的目光像是一条蛇,冰冷,滑腻,潮湿,寒意渐渐从穆岚脚踝一路往上窜,如丝如缕,连心口都要凉了,全是凭着一口气,才不肯服输而已。
  终于,欧良又开了口:“穆小姐真会说笑,这所有事情的源头分明是你,却喊着要找源头。这叫我们哪里去找?”
  “欧先生才是说笑。我不过是个手无寸铁的女人,没身份,也没家世,梁先生要是担心程先生对贵家千金有二心,怕是真要想点好法子,不要买了穆岚,又有张岚李岚,天下女人一天没死绝,难道梁小姐就一天不能安心吗?”
  听到这里,欧良终于皱了皱眉头,语气倒也还是没有任何不耐烦的:“所以穆小姐你不是不能说,只是有的时候掉眼泪或是一言不发,比说更有用,不是吗?你也是聪明人,我今天支票也带好,几个新片的合同也在身上,开价不妨爽快一点,你看,我本来说这番话不长的,这倒是要食言了。”
  “欧先生带的是空白支票?”穆岚忽然问。
  “……倒也不是。”
  于是穆岚大笑:“既然如此,那就请你回去转告梁先生,我心黑手辣,你们开的价码我嫌太少,找个能开空白支票的过来,我们再谈。”
  这等不速之客终于离开,穆岚刚站起来,又脱力一般坐了回去,靠在椅背上半天没有力气做别的,就看着天花板出神。
  直到唐恬走到身边来,说:“没想到倒是你把他打发走了。”
  “唐姐,和他发脾气没有用,平白气坏了自己。”穆岚感觉到唐恬过来了,又聚一聚身上的力量,坐好来,再开口,“我心里明白,这些条件什么也好,都是空头支票,不过拿来作个由头,警告、或是恐吓我,他们是惹不起的人家,还是乖乖离程静言远一点。能开条件捧我,自然也能摔死我。以前我听人家说娱乐圈里黑麻麻一片,我只当是笑话,现在看看,翻手成云覆手作雨,奈何你梁家的大小姐就是比普通人生得更娇贵,挑个男人,也要他和前事交割得清白无碍,生怕别人脏了她家的大门口。唐姐,我就在想,如果我当初真的死心眼,知道这个事情后还硬是不肯放手,现在我这个人是不是就没有了?”
  她问得既然心平气和,唐恬沉默了片刻,还是说:“不会。”
  “唐姐你安慰我。”穆岚倒是笑了,并不怎么相信。
  “他会保你。”
  一时间穆岚也不知道这答案是不是只令她更失望些,抿了抿嘴角,半晌才说:“说到底,还是要靠别人啊。”
  她一扭头,又看见那个盒子,心里一时五味俱陈,走过去拎出鞋子来,试了一试,果然是合脚的。但她还是把它们又放回去,对面路不解之色的唐恬说:“梁家来找我,威逼也好,利诱也罢,不过是我挡了梁小姐的路——至少是他们觉得我挡了梁小姐的锦绣姻缘路,这才恨不得立除以后快。说来也怪,唐姐,我大概病得七情全退了,要是以前,我可能命也不要,也不让人这么说我……还是我真的太不知道廉耻,没什么不能拿出来讲价的……”
  “好了,穆岚。不要说了。”唐恬脸色变了几变,打断了她的话,“我去新诚,把东西还掉。之前我以为程静言是个聪明人,现在才知道,他其实是个蠢货。”
  穆岚看着她端起盒子要出门,内心纠缠了一下,终于还是说了一句:“唐姐,梁家这件事情,请你不要向程先生提起。这与他没有干系。”
  “放心,你放心。”唐恬扬起一只手,利落地出了门。
  事实证明,如果唐恬能藏得住这股火气,她就不是唐恬了。
  她一路飚车开到新诚,抱着那盒子直达顶层,气势汹汹地冲向程静言的办公室,直到闻声而来的Amy看见事情不对,赶快从自己的办公室里追出来拦住她:“唐姐,唐姐,你停一停,程先生下午都排满了,没办法见客。”
  唐恬瞥她一眼,冷笑着提高声音:“我为穆岚的事情来的,你问他抽得出两分钟的空没有。”
  话音刚落,紧闭的房门应声而开。在看见唐恬怀里的盒子之后,程静言对Amy说:“不要紧,端茶来。”
  交待完Amy他才转向满脸冷淡嫌恶的唐恬,又对她的表情视若无睹:“请进来吧。”
  唐恬走进他的办公室,才发现东西乱成一团,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程静言也说:“我明天的飞机,陪梁思去瑞士。”
  听到这个名字唐恬内心一瞬间无数的咒骂都涌上心头,倒是不动声色:“哦,金像奖也就下周末了,你不参加了?”
  “订了那一天回来的机票。”
  “真是能者多劳。”
  程静言寒暄了几句,见她反而不提穆岚的事情了,到底还是主动开口问她:“穆岚怎么了?”
  至此,唐恬终于把一直捧在手里的盒子直接掷在程静言面前,看那珠宝和鞋子滚得一地都是,才对面色不动如山的程静言咬牙笑道:“下次要找人开支票买人记得找个不那么恶心的。你转告梁家,早晚有一天,我会开一张支票给他女儿买命!”
  他起先不解,后来意识到可能出了什么事情,脸色一沉,正要抓住唐恬问个究竟,唐恬又哪里理他,干净利落拍拍手,心满意足地甩门走人。
  ……
  金像奖的前一晚穆岚彻夜未眠,并不是完全是大事临头的紧张,更多是想起这段时间来发生的一切,这才猛然惊觉,从初遇程静言和周恺的那个春日,再到眼前,也不过是一年的时间。若是放在一年之前,她又怎么会相信这短短三百天里,竟能发生这么多的事情。其中离奇坎坷,喜乐愁苦,也是言之难尽。一闭上眼睛,穆岚甚至可以看见那个下午,她怎么样急急忙忙地从地铁口出来,看见那张面孔,从此人生天翻地覆……
  正是因为睡眠不足,临到下车准备入场的一刻,穆岚反而有些疲倦了。
  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瞬间引来车上所有人关注的目光,尤其是何攸同,与她玩笑说:“怎么,第一次拿提名,紧张得睡不着吗?”
  这话说得虽不中,亦不远。穆岚微笑,顺着他的话信口乱说:“是啊,吓得睡不着,拉着我家小花说了一晚上的话。”
  何攸同这一届没提名,单纯作嘉宾。他换了正装,打领结,银袖扣的光芒在袖边一闪而过,除此以外浑身唯一的装饰就是一块手表。分明是这样一本正经的打扮,但何攸同就是有本事穿出潇洒自如的劲头来。听穆岚这样说瞎话,他笑眯眯地问:“哦,就是你们家另外一朵花吗?”
  穆岚反问:“我家就一只小花,哪里来的另外一朵?”
  何攸同笑而不答,倒是看着她;穆岚被看得都不自在了,转头去问后面一排唐恬,谁知唐恬也笑,说:“何攸同,原来你嘴巴也这样厉害。下次哪个脱口秀节目找不到合适的嘉宾,我一定向他们推荐你。”
  穆岚一夜没睡,脑子还是没转过来,听到这里愈发糊涂了:“啊?”
  她发愣的样子落在何攸同眼里,教他的笑容和眼神都更深了一分,故意停了一刻,才慢慢说:“穆小姐家里有两朵花,一朵小花,另一朵木兰花。”
  至此穆岚才听出这是在拿自己的名字取笑,也跟着一乐,心上的紧张自然淡去不少。她于是也说:“你得了个好名字,倒来取笑别人。”
  “我哪里有什么好名字。”何攸同无辜地一摊手,“没有花没有草,连鱼虫都没有。”
  穆岚被他说得直摇头,又藏不住笑意:“胡说。‘元亨利贞,万福攸同’,最好的意思都在这个名字里了,你是不是家里的长子长孙?”
  何攸同本来一直都笑吟吟地听着,直到这个时候,不知怎的怔了一怔,虽然只一瞬就掠过,但偏巧被穆岚看见了。穆岚还来不及诧异,何攸同这时已经轻描淡写接上话来:“元亨利贞四个字我听得怎么这么耳熟……这不是路边的阴阳先生的卦辞吗?原来穆岚小姐还有这样的本事,失敬,失敬。”
  眼看他越说越热闹,全车的人都笑起来了。穆岚一时没了计较,恰好车子也到了指定的停车场,他们必须在此下车,换乘大会安排的礼宾车,过红地毯,再入席,等待正式的颁奖典礼。
  何攸同先下了车,活动一下手脚,顺便趁着这里没记者没粉丝,先抽根烟。穆岚本来也想就这么跟下去,唐恬示意她补一补妆,她就稍微扑了点粉,再解了外面的小披肩下车,站直身子一抬头,正好与何攸同的目光相撞。穆岚心想这毕竟是何攸同母亲的裙子,总有些羞赧,掠了掠头发,才对他说:“还是稍微改过了。”
  何攸同略一颔首,轻声说:“刚才披着披肩看不出来。裙子很适合,这样很美,穆岚。”
  “是这衣服美,我沾光罢了。”
  何攸同仔细打量她一阵,又说:“眉毛淡了。去补一点吧。”
  他本意只是在妆容,但落在穆岚耳中,却不由得一僵——这一年来她只要化妆,眉毛总是淡扫,因为程静言喜欢淡色的眉毛,时间一长,这倒成了她的习惯了。
  穆岚颇不自然地笑了下:“是吗?”
  “你性格刚强,眉毛倒是淡。我听人说眉毛淡的人形容柔弱少主见,所以面相什么的,看来都是胡说。”说完何攸同探身去叫保姆车里坐着的化妆师,“来,帮穆岚重新画一下眉。”
  眉毛重画之后,穆岚再看镜子,发现整个人的气象全然不同了。眉色一深,愈是衬得双眼幽黑,眼波流转之下,竟有了一股英气。
  于是何攸同满意地说:“这下好了。来,穆岚,我们上车吧。”
  言罢,他冲她伸出手,穆岚一愣,才赶上前两步挽住他的胳膊,回身向唐恬挥了挥手,就与何攸同一起,上了大会提供的礼宾车。
  副驾驶座上坐着大会的工作人员,也认得何攸同,两个人闲聊了几句今年的座位安排啊几大热门人选啊之类的内部消息,穆岚一直插不上什么话,就在一边听着。后来工作人员想起她来,回过头说:“你是穆岚吧,真人和送过来的照片差好多,我第一眼都没认出你呢。”
  这句话怎么理解都好,穆岚就冲那人笑一笑。这一路并不长,车子在指定位置停好,为他们引路的工作人员探出头看了眼窗外:“呵,一年比一年人多。”
  车窗一拉下,灌进车里除了春夜那熏人欲醉的暖风,更是离了这么远也依然潮水一样的欢呼和尖叫声。直到这时,“我要参加金像奖了”这么个念头,终于变得无比地真切起来。仿佛有一阵细小的电流沿着脊柱窜过全身,穆岚钉在座位上,直到车子门打开了,却忽然迈不动脚步了。
  察觉到穆岚的异样,何攸同停住了脚步,拧身回望,露出一个微微的笑意来,又回到车里,问她:“你穿了什么鞋子?”
  穆岚一震,把藏在裙下的高跟鞋给他看;何攸同看了一眼,摊手说:“看来我们要走得快一点,少停一停,好在你被你自己的鞋子绊死之前先进场坐下来。”
  “这双鞋,还好。”比起唐恬挑中的其他鞋子,这双十公分细鞋跟的红鞋的确算得上“还好”了。
  “所以每次看到女人穿鞋子,我就禁不住佩服你们的勇气和毅力——能把明知道是凶器的玩意儿心甘情愿踩在脚上,还要若无其事的微笑,哪个都可以做影后了。”说完朝她伸过手来,“来,下车当心。”
  穆岚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捏着裙摆小心翼翼地下了车,穿这样的鞋子走路总是有点高处不胜寒似的,她走了两步,又听何攸同说:“下次给自己找双舒服的鞋子。你知道吗,冉娜拿第三个影后的那一届金像奖,就只穿一双黑色的低跟鞋走红地毯。记者问她为什么不打扮,她说……”
  这个典故太出名,穆岚一笑,与何攸同异口同声地说:“‘鞋子就像你身边的男人,好看不好看所有人都知道,好穿不好穿自己才知道’。”
  说完何攸同大笑,大有“真乃知己也”的驾驶轻轻拍了拍穆岚挽着他胳膊的手;穆岚笑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说:“可是那也要先是冉娜,才能说这样的话。再说如果是冉娜,就算打赤脚,照样多少人为她欢呼雀跃。”
  “话也不是这么说。当初她入行,可不就是新诚的人,老板嫌她名字不好听,非要她改,说‘冉娜’这个名字绝对红不了,她就说,那我就要这个名字红起来。事实证明,现在谁还会说这个名字难听呢?当年她也不过是就是个没出道的小演员罢了。”
  穆岚看着他熠熠生辉的侧脸,忽然说:“何攸同,有没有人说你作风洒落,有任侠气?”
  何攸同想了一想,正色答:“这个没听说。倒是小裴总说我任性散漫,无可救药。”
  说完他又笑。穆岚心想,这真是自己见到的最愿意笑也笑得最好看的男人,难怪被无数人死心塌地迷恋至此。也就是在这不知不觉天南海北的闲聊中,穆岚已经习惯了那双并不舒服的鞋子,也多少放宽了之前死死绷住的神经,直到何攸同又一次开口——
  “穆岚,我们到了。”

  第十二章
  在响彻全场的掌声中,程静言的视线和穆岚相撞了。
  穆岚再次体会到瞬间大脑当机的感觉,下意识地避开视线,要找唐恬;这个闪避的动作让程静言的脚步也一滞,还来不及做什么表示,周恺和其他在场的新诚的代表已经笑着迎上去,把属于程静言的两尊奖杯塞到他手里,热烈地与他握手:“你倒是总算赶回来了。路上还顺利?”
  程静言环顾四周,含笑向依然在鼓掌的同行们致意。虽然经过长途的飞行,他的脸上毫无倦意和劳顿,依然是神采奕奕,目光专注而敏锐,直到掌声稍歇,这才对周恺说:“一下飞机接到公司的电话留言,就过来了。今晚辛苦你。”
  “哪里的话,今晚其实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可惜你却被飞机耽误了。静言,恭喜你拿到最佳导演,我们都以你为荣。”
  程静言闻言,又再加深了一分笑意。他今晚一连斩获两座奖杯,最佳导演奖自不必说,三十岁上得到这份荣誉,已经称得上破纪录。而最佳原创剧本亦是含金量极高的奖项,尽管是与最佳剧情片擦肩而过,但无论是对于程静言本人还是新诚,都已经是极大的鼓舞和荣耀。他人前素来是惜言内敛且不失威严的,但眼下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之气象正扑面而来,哪怕匆忙赶来时领结有些不齐,西装也略有一些褶皱,反而更增添了几分不拘小节的气派,益发成为全场瞩目的焦点。只见他一边和圈内的前辈寒暄,又分神和仰慕者握手,还要敷衍蜂拥而上的记者,一边却是步履坚定地朝着穆岚在的这个角落走了过来。
  穆岚这时已经找到了唐恬,和白晓安的对谈也告一段落,正在绷着嗓子和唐恬说要退场,余光却瞥见程静言朝着自己走来,半边身子不禁都麻了。但此时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临阵脱逃已经绝无可能,眼见那抹利落的身影越来越近,穆岚暗地里猛吸一口气,又飞快地朝唐恬投去倔强的一眼,不管心跳得如何厉害,动作反而缓慢下来,她转过半圈,视线投向程静言右边肩膀后的某一个点——这样在外人看来她是正视着程静言的,只有当事人彼此对着无法交汇的视线心知肚明——然后浮起个生疏又无可挑剔的微笑,猛地后退一大步,开口:“程先生。”
  就在她后退的同时,程静言已经停下了脚步,过份疏远的距离让相对而立的两个人看起来都有些笨拙和僵硬,尤其是向后退的穆岚,更是突兀得很。但这个时候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站定之后微微低了眼帘,温顺地等着程静言开口。
  程静言并没有让她久等。
  他从容地上前了两步,很自然地拉近那尴尬的距离:“恭喜你。这个奖意味着从此你有了更高的起点,希望你不要松懈或是自满,而是能在这个基础上再接再厉,不辜负大家对你的期望。”
  他的语气平淡,并听不出什么特殊的情绪,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听起来就像权威而严肃的导演对得奖的后辈的鼓励和更加严厉的期许。但说来也怪,这样公事公办的语气倒叫穆岚紧张得不那么厉害,静了一静后,也很镇定地说:“谢谢程先生。这全是仰仗您的指导。我会继续努力,也恭喜您得奖。”
  说完她抬起眼看了看不苟言笑的程静言,又在他沉默的凝望之下,心慌意乱地深深给他鞠了个躬:“谢谢。谢谢。”
  穆岚忍不住在低头的时候用力地闭眼,却是想,为什么人在绝望了之后,依然会心酸和委屈呢。
  她久久不愿起身,哪怕听到快门按下的声音,直到程静言伸手虚虚一扶,穆岚才害怕似的一抬身,这下四目再次相撞,一时间都有些难以躲避和隐藏了。
  蓦地,程静言露出一个淡而真切的笑意,神色也柔和起来,对她点点头:“你一直很努力,也做得很好,穆岚,我很为你高兴。”
  “……”
  就在穆岚沉默的间隙,程静言走到她身边;他的靠近让穆岚每一根寒毛似乎都紧张得竖了起来,她有点愕然地望向身旁的程静言,却在同时听见他在面向镜头的同时极低极低的叮嘱:“笑一个,当演戏也可以。给他们一张合影,不要给任何人留下把柄。”
  这声叮嘱低得像是幻觉。穆岚不由得仰头去看咫尺之遥的男人,不知是陌生还是熟悉的气息环绕着她,这让她的皮肤有一丝虚弱的颤栗;他却极其配合地看向镜头,虚揽住她的腰,在火眼金睛的记者面前留下一张风平浪静的双人合影。
  穆岚立刻明白了程静言的用意,于是也摆出笑容来,看向眼前的镜头。
  无论之前的风波如何浩大,绯闻又如何喧嚣,在他们都成为胜利者的这一刻,程静言为他们的关系无言地定下基调,这也将从此成为大多数人眼中的现实——他是新科最佳导演,青年才俊,风头无两;她是他欣赏嘉许的女弟子,青春风华,啼声初试。二人在人前意气风发心无芥蒂并肩而立,他们的身后,隐约就是一个新的时代。
  而这华美表象后那平静恬淡的最初的真实,经由他亲手埋葬,她亦做了帮凶。
  这一次,他教给她这圈子里最真实和强大的规则:无论人后怎样痛苦和决绝,只要登台,所有私人的爱恨恩怨就此抛却,只有笑容,荣光,和胜利。
  一切尘埃落定。
  这张合影,算是对整件事情有了个交待:愈是欲说还休,在某些围观者眼中看来愈是意味着藕断丝连纠葛不清,反而一旦大大方方起来,倒叫不少人失去了围观私密的劲头,兴趣缺缺地走开了。
  也是因为有了这张合影,且不论在第二天的报章上会如何阐述诠释,至少眼前穆岚是被暂时放过了,媒体的焦点全数集中到姗姗来迟的程静言身上。也就是此时,程静言不着痕迹地把穆岚掩在身后,穆岚意会这是示意她借机抽身,便在又一阵新的提问涌向程静言时悄悄离开了焦点的最中心。
  她很快地找到了唐恬,或是说唐恬迎向了她。看见穆岚的脸色后,唐恬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
  穆岚感激地一笑:“唐姐,我昨晚一夜没睡,现在也晚了,能不能先走一步?”
  她已经做好唐恬拒绝的准备,正在想找一个更有说服力的理由,可唐恬很干脆地点点头:“你也辛苦了一天,现在该做的都做完了,那就回去吧。我带你从侧门出去,不那么惹人注目。”
  “嗯。”
  这边程静言正在被记者追问婚期,他熟练地打着太极拳,心平气和地笑而不答;直到一直留在眼角的那抹红色有了动静,程静言看似无意地朝她离开的方向投去一瞥,只见她的背影纤细单薄更甚往日,□在外的肩背好似红梅上的积雪,整个人竟怔了一怔。也就是这一怔之间,另一个新的问题窜入耳侧:“程导,这是你第一尊最佳导演奖的奖杯,肯定意义非凡。是不是要拿回去送给未婚妻,和她一起分享得奖的喜悦?”
  程静言看了一眼手上的奖杯——那是一个金光闪闪的长发的女人,沉到压手,凉到冰冷,握在手上这么久了,也只有手掌的皮肤与之相熨的一小块,稍稍有些毫不热情的温度罢了。这是属于电影的荣光,可以在一代代人之间传承,却难为某一个人久驻,于是程静言轻轻摩挲过奖杯那金属的柱身,牵起一抹温柔的神色,应道:“是啊,想送给心爱的女人。”
  ……
  明明回到家连卸妆的力气都没有,沾床的瞬间就睡死过去,但穆岚没想到居然一觉睡不到天亮,后半夜的时候又迷迷糊糊地醒了。
  她没有合起窗帘,此时躺在自家的床上,能看见窗口的一角斜挂着一轮残月,亮得有些发红,一个以前读过的句子没来由地划过脑海——“月亮像是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女人,一个死去的女人”。
  这让她睡意全消。
  穆岚从床上坐了起来,抱着膝,直直看着那天边的月亮,过了很久她感觉到乏软的手脚恢复了点气力,翻身看了眼床头的时钟,原来也没有睡太久。
  她起身下床,不小心被拖迤在地的红裙一绊,才想起睡前的自己甚至没有精力稍微打理一下这条裙子,就这么胡乱扔在地板上。她满怀歉意地弯腰拾起,细细抚平裙摆上的褶皱,又小心地放在床上,然后进了浴室洗干净脸上的妆,梳好头换上一身轻便的衣服,折到客厅把之前一回家就随手搁在茶几上的奖杯搁进包里,也不管被惊动了凑过来一个劲地蹭着她的小腿的小花,又一次地出了门。
  一辆辆的出租车从她身边减速经过,穆岚却没有叫住其中的任何一辆。她很清楚这一程的目的地是什么地方,也决定了步行过去。走路会给她温度和力量,让她的血液无声地燃烧,以此获取新的勇气。奖杯在空荡荡的提包里滚来滚去,时不时打到穆岚一侧的肋骨,有点痛,却又再分明没有地一再提醒着穆岚它的存在。
  即便是在这样大的都市里,清晨三四点也是一天里最宁静的时分,晚归之人尚未踏上回家的路,早起的人们却已经开始了一天最初的忙碌。
  她沿着笔直的道路往前走,经过某个枢纽地铁站的时候,猛然发觉有工人正在站口的广告宣传栏上刷《长柳街》的电影宣传海报。
  这张图并非第一次见,但在此时此地相遇,还是有些新鲜与不适交错的微妙感觉。她停下了匆匆的步伐,再一次地打量这张终于挂出街面同时也预示着这部电影即将上线的海报:
  画面的构图朴素而空旷,左上角上一轮半残的月亮,亮白亮白的,冰冷的温度直可透过暗色的底色而来。一壁墙一盏街灯,灯下懒懒倚着一个侧开了脸孔的女人,有着仿佛可以融进最深的夜色里的乌黑的头发,以及嫣红的嘴唇和指甲;比画面上的月亮暖和不到哪里去的浅银色裙子遮不住窈窕曼妙的身姿,看得久了,倒让人不由得忘记人在画中,而是情不自禁地想伸出手扳过她的脸来,看看到底是生得怎样的眉目,才能有这样天成的婉转风情。
  月上柳梢,人约黄昏,怎不让人觉得隐隐暗香扑面而来。
  女子身后的墙上映着柳条的倒影,如同殷勤的手臂,挽留着每一个过客;图上再过去,就是行楷写就的“长柳街”三个字和穆岚的名字了。这一款的海报上并没有详细的上映日期,只在最下面印了一行“即将公映,敬请期待”,也没有导演或是其他演员的名字,穆岚起先犹不自信,反复看了好几遍,才敢确定决定《长柳街》这一版海报的那个人,确确实实只把她一个人的名字放在了上面。
  穆岚不由自主地抿起了嘴,百感交集之中,倒是不免有些恍惚。她还清楚地记得拍摄这张海报用照时的情景,那其实是刚刚日落的下午,行内人所说的“魔法时刻”,天光犹在,整条道具长街都被笼上温柔又缠绵的光。当程静言指挥布景和灯光师准备拍夜景和照硬照的时候,当时看什么都还很新鲜的穆岚还很好奇地问:“这天不是还亮着吗,现在怎么拍夜景?”
  程静言告诉她:“既然可以在冬天拍夏天,白天拍夜景也不成问题。简单来说,主要是靠特殊的胶片,打光,再加蓝色滤镜,当然还有后期的冲洗。我们叫这个‘日以作夜’。”
  回忆里程静言的声音还在脑海里回响,忽然身后亮了一束强灯,就好像那一天和程静言说话说到一半,灯光师忽然把试调的灯光给打开了,让毫无准备的她反而下意识地去寻找光线的来源。
  穆岚条件反射一样转过身,那灯光正对着眼睛,刺得她不得不伸出手遮住半张脸,又微微眯起了眼睛。这时她才听到发动机和排气管发出的声响。
  从轮廓看,那静静停在几米之外的并不是汽车,而是一辆摩托,穆岚正诧异,车前的灯随着发动机一起熄了,而一个声音同时响起:“这位看海报入了神的小姐,请问现在有空吗?”
  声音闷在头盔里,听起来模糊地嗡嗡作响。穆岚乍一听这陌生含笑的声音,很是戒备地退后了一步,脑海中第一个划过的念头是“糟糕,没有把电话带在身上”,接着才是“不知道刷海报的工人有没有走得太远”。
  她不吭声,尽快让眼睛适应一强一弱急剧变化的光线,但还没来得及看清,摩托车上的人已经一把掀掉头盔,继续笑说:“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这么紧张的样子。”
  是何攸同的声音。穆岚猛地松了一口气,又是好笑又是可气:“你搞什么鬼,大半夜玩这种戏码。”
  他们各自上前两步,隔得近了,穆岚的双眼也渐渐适应了光线,看清了面前的人:何攸同穿一件深色的机车夹克,蹬了双半长不短的靴子,显得被长裤包裹住的腿格外笔直修长,红色的头盔夹在胳膊下,就像是一个漂泊已久的旅人,挟着锐利的寒气在这稀薄晨光里陡然现身。
  这付打扮和好几个小时之前西装革履衣冠楚楚的样子绝对是判若两人,穆岚目瞪口呆地好了一会儿,才又摇头问:“你怎么这个时候在这里?”
  何攸同转身,像看着亲朋故旧一样看了眼停在旁边的摩托车,暗红色调的BMW熄了火,流畅的车身在街灯下就像温顺蜷伏的豹子。他不禁微笑起来,收回目光看着穆岚说:“其实是回家后找朋友喝了一杯,结果还是不想睡,就出来兜个风。没想到在路边看到你了。”
  “有值得庆祝的好事吗,三四点了还不睡。”
  “不是,只是我时不时昼伏夜出。”何攸同还是微笑,“那你呢,这个时候也醒着?”
  “嗯,醒着。”
  答话的时候她有一瞬的迟疑,何攸同听出根底来,于是不紧不慢地又说:“那这样问吧,你是要到哪里去,还是从哪里回来?”
  穆岚这下不答话了,手却下意识地抓住包,奖杯静静躺在远处,无声地提醒着她今天此行的最初目的。
  然而这个小动作也没有逃过何攸同的眼睛。他沉默了片刻,又扬起一个新的笑容来:“看来是要去某个地方了。虽然不知道你的目的地,不过我要上山顶,如果顺路,要不要搭顺风车?”
  闻言穆岚猛地抬头,又在看见何攸同的笑颜后意识到自己又一次在他面前泄露了心中真实的想法。她不免有些痛恨这样不老练的自己,烦躁地别开脸:“不必了,我自己走过去。”
  她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的言下之意。何攸同听完,忽然说:“对了,昨天晚上没机会说,恭喜你得奖。”
  穆岚一愣,伸出手来,轻声道谢,神色和语气都缓和下来,何攸同瞄了眼她身后那张醒目的海报,继续说:“海报很打眼,什么时候上映?”
  “不知道。我也是今天走在街上才看见的。”
  “总归是在按部就班地朝前走了。”说到这里何攸同略一停顿,“你既然还有事,那我也先走一步,改天再见。”
  说完他回到车前,把头盔戴好又再次发动了车子,车灯再度亮起的时候穆岚看见何攸同俯身在暗处忙碌着什么,正在疑惑,只见他直起身子拉开挡风镜,露出张眩目的笑脸,手上却多了个头盔:“真的不想去兜个风吗?不管你要去哪里,最好还是先让自己看起来放松一点。”
  于是在飚往山顶的一路上,穆岚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某种程度上来说,何攸同令人无法拒绝。
  虽然穆岚没有坐摩托车和人夜游的前例,但等那车子发动之后,她立刻知道何攸同的确是车技了得。平地里自不必说,一路开得风驰电掣,路边的街灯都被连成了一条光带,还没来得及看清就完全地被掠在了身后。虽然她整个人被何攸同挡住了,露在外面的手指还是觉得像被无形的刀子割过一样,又冻又痛,最后连知觉都麻木了,只能紧紧地抓住何攸同的肩膀不敢放开,简直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块浮木。
  就连通往山顶的环山路上,何攸同也没怎么减速,他熟悉每一个转角,知道路面上每一个坎坷,轻车熟路地带着穆岚直奔目的地,而在车子停下好一会儿之后,穆岚才从那半是眩晕半是惊吓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也终于意识到,他们到了。

  第十二章
  这两天来她没这么睡,所以这狂飙向前的一路让她有些头晕。穆岚坐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还抓住何攸同的肩膀,忙松开手,又把头盔脱下来,结果头发被山风吹得四处飘扬,穆岚一手抓头盔,一手试图压住不安分的头发,一时间也不免有些手忙脚乱起来。
  何攸同下了车,接过她手上的头盔,搁在一边后,又看她忙着和晚风与乱蓬蓬的头发搏斗,觉得生动又有趣,毫无扭捏作态之意,不免一笑。这笑容落进穆岚眼里,她就说:“看人出洋相这么好玩吗?”
  她的语气里也没有生气的意思。何攸同接话:“我只有手帕,不知道可以不可以扎头发。”
  “可以是可以……”
  话没说完,何攸同已经脱下手套,找到手帕递过去。穆岚把披散的头发随便一扎,再拨开眼前没收拾好的碎发,说:“天啊,何攸同,我不知道你开起摩托车来这么……”
  她考虑了一下是该说“疯狂”还是“胡闹”,但最后还是挑了“不节制”这么个考语。何攸同听完也不反驳,只是听见穆岚之前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上下牙齿打架,就把夹克口袋里的烟掏出来,转而把衣服披给她:“山上风大,你还有片约,不要感冒了。”
  见他的夹克下面也就是一件单衫,穆岚哪里好意思,让了一让:“我穿了外套,而且也没那么冷,你穿得比我还要少……”
  “万一你要是再因为上山感冒了,你家唐小姐知道,怕是会冲过来吃掉我。”
  穆岚就低笑:“唐姐是个好人。当然,我也有点怕她。”
  “所以不必客气了。”说完趁她还在笑,夹克已经披在肩上了。
  那衣服的确暖而压风,穆岚的手脚都发冷,衣服披上之后,一时也不舍得这份温暖。她正要再道谢,看见何攸同点了烟,注意力自然地被转移了:“你不是学医的吗,还抽烟?”
  何攸同闻言收回正俯瞰山下整个城市的目光,对着穆岚微微一笑,洒脱地说:“抽烟伤肺,喝酒伤肝脾,饮食不规律对胃不好,时常熬夜心脏有负担,这都没错,但如果人连点偶尔的随心所欲都没有,可不是伤心吗?再说我也活不到一百二十岁,开开心心六十年也很好了。”
  这话倒叫穆岚无法反驳。她看着何攸同指尖的红光,又说:“所以骑摩托车也是不伤心的一部分?说真的,对于你来说,这不算一个合适的爱好——你这张脸太值钱了。”
  何攸同满不在乎地耸肩:“合适不合适谁说了算?所以我都半夜出来,没人认得,也不会给小裴他们抓个正着。做演员也好,偶像也好,是我的工作,但工作时间之外,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穆岚原本想开个玩笑,但转念一想,到底还是有些羡慕。她叹了口气,看着何攸同说:“其实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进这个圈子……我不是说这不好,正相反,你这样天生会发光的人,做这一行简直太合适了,你要是都不成偶像,简直是老天爷都不开眼。但是,换个角度想想,哪怕你不做偶像,不这样当红,你照样可以活得像现在这样潇洒,做医生就这么乏味吗?”
  “你在问我为什么入行当演员?”
  “我听说这是个很漫长的故事。”
  何攸同一本正经地摇头:“不,完全可以简而言之。”
  “那如果你不介意,我洗耳恭听。”
  这时手边的烟燃到尽头,于是何攸同又点了一支,也不急着抽,任其在手指间燃烧:“当年朋友的片子缺个演员,要人救急,我被拉去救场,就这样。”
  “是周恺?”
  “可不就是他。”大概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何攸同牵动了嘴角。
  穆岚想起自己和周恺初遇的情形,不免也一笑:“哦,他好像总是在找人。不过他找到你,真的是找对了。何攸同,虽然我很高兴认识做演员的你,但是忍不住会想,如果你是个医生又会是什么样子?你大概无论做什么职业,总能做得很好。”
  “我没想过做医生。”
  “那你还念医学院?”穆岚有些吃惊地问。
  何攸同依旧在笑:“人想走的路,和最后走上的路,有的时候难免有些偏差。当初周恺拉我入行,也算是解脱了我。这个职业很有趣,我至今还是很感谢他。”
  穆岚还记得当初听来的何攸同是仁开的大公子的消息,听到这番话,一时也不知道该怎样说才合适。好在何攸同看起来也并不怎么在乎她的反应,深深地吸了口烟,继续说:“你呢,穆岚,你原本想做什么?”
  穆岚觉得自己被问住了。仔细想了好久,她摇头:“我在大学念历史,因为这一科可以给我减免部分学费,系里也帮我申请剩余部分的学贷。所以按理来说,我最理所当然的职业,本来是在某个学校当个历史老师,或者做个小秘书,做个编辑,哪里想到,竟然当了演员。现在都还没什么真实感。”
  “你告诉我的是你‘应该’做什么,不是你想做什么。”何攸同淡淡地说。
  “……”在更长久的沉默之后,穆岚再一次开了口,“你别笑话我,我没想过。”
  青少年期经历过一系列的变故后,她已经忘记梦想的滋味了。或是说,梦想愈是甜美,现实愈是冰冷可怖,在吃过这巨大落差带来的苦头之后,索性不要去想。
  听到这句话何攸同没有接话。忽然安静下来的气氛让穆岚有些不适应,她自从出门起,心事就始终没有放下,尤其是离程静言的公寓越近,那紧张和不自在的感觉就越来越像一件湿透了的衣服,紧紧地包裹着她,让她喘不过气来。穆岚不自觉地动了动,正好看见何攸同平静而充满生气的侧脸,她蓦地心里往下一沉,昏头涨脑地脱口而出:“……我本来是想去见程静言的。”
  何攸同看起来一点都不惊讶,连眉头都不动,目光还是落在山下那个巨大的灯火通明的城市:“嗯。”
  穆岚听不出这句话的语气,唯一肯定的是其中没有嘲笑或是不耐烦,就定了定神,绷起嗓子继续说:“能给我一支烟吗?”
  “你现在不需要这个。”
  话虽这样说,何攸同还是把烟盒递给了她。他要帮穆岚点火,她稍稍偏开,低声说:“我自己来。”
  何攸同看见她的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并一路蜿蜒到肩,这让穆岚看起来格外的弱不禁风。像是第一次,何攸同才注意到面前这个年轻的女人,其实娇小而柔弱,只是从来不曾在他的面前弯下脊背罢了。
  眼下她脸上流露出某种天真无辜的神色,并不做作,眉心拧住,像是在下一个决心。何攸同素来是个耐心很好的人,何况催促在此时着实无益,就也静下来等她开口。
  “我想把奖杯还给他。”
  何攸同笑了。
  他此时的笑容刺到了穆岚,她神情一换,倔强地正视着他:“幼稚到可笑吗?”
  “穆岚,这奖杯本来是你的,是对你的肯定,怎么说得上‘还’字?”
  穆岚咬住嘴唇,半晌才说:“它不是我的。奖杯也好,角色也好,这片子也好,没有一样是是我的。只是现在我再也没有什么能还给他的了,除了那个奖杯。”
  “这东西对他可能并不重要。”
  穆岚浑身一震,满心苦涩之下,反而流露出一个绝望的笑:“……我知道,但是我没有更宝贵的东西了。”
  “然后呢,你把这个小金属人还给他,从此就能一干二净,交割清楚?”
  “总是能少亏欠一点吧。”
  原来在所有人都没有留心到的时刻,她已经悄悄地走进死巷子里去了。何攸同注视着穆岚僵硬的面孔,再开口时语气还是很柔和:“穆岚,我觉得你错了。”
  接受到穆岚错愕中夹杂着悲伤,然则始终不肯退让的目光,何攸同说了下去:“从大处说,人和人相识相交,谁能不给对方的人生留下痕迹和影响?就算只论这个圈子,他是导演,你是演员,他创造你诠释,不管初衷是什么,在你们为这部电影一起工作的时候,既然你们的交流是真诚的,那么你们的付出也是平等的。他写出了一个好剧本,你努力地把角色演好了,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了。”
  “不是……何攸同,就算不是我,是任何一个人,这个片子也是能拍好的。我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她的语气苦涩而低沉。何攸同只是摇头:“什么让你有这个念头?”
  “难道不是吗?对于程静言来说,就算用非专业的演员,他也照样可以拍出好片子来。角色是永恒的,演员不过是过客,只是这次过路的这个人是我,但如果不是他,哪里又有我呢?我怎么没有亏欠他?何攸同,我明白你在安慰我,我很感激,真的很感激,但是事实就是事实,不管是被怎么样的温暖的语言掩盖,也不会改变的。我不想,也不能一直自欺欺人下去。”说到这里触动穆岚最大的心事,再怎么刻意压抑,也忍不住稍稍提高了声调。
  山风簌簌地刮过这山顶小公园里种植的树木,带来波涛一样的声音。等她的声音平息下去,心态也稍稍平和了,何攸同才说:“说起来我也是演员,虽然不怎么好。但既然从事一门职业,总是有一点对这一行的自尊和自傲,穆岚,你也是演员,就这么觉得演员只是导演手上的牵线木偶吗?难道在你演长柳街的时候,没有为你的角色付出过心血,没有想方设法地让她充满血肉——你为这个角色付出这一切后,难道连说‘这是我才能做到的,这是独一无二的’这句话的自信都没有?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劝你还是换一份别的事情做吧。”
  穆岚哑然,发觉她完全无法反驳何攸同,或是这样说更合适:在何攸同这样说之前,她甚至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程静言是她的神,在《长柳街》里,每天鞭策她不断前进的动力,就是追赶他,取悦他,让他满意,以自己微不足道的表演为这个片子奉献出哪怕一点点的光热,然后希望有自己在的《长柳街》能成为名为“程静言”的神龛上另一朵常开不败的花朵。
  可是现在何攸同却在问她,作为一个演员的穆岚呢,你在哪里,你的追求和坚持又在哪里?
  她有些惭愧地无言以对。
  “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导演,正如你说的,就算是不用专业的演员,就算是只把演员当作一张桌子一块地毯来用,程静言依然有能力拍出好的片子,但这并不等于你的付出和努力毫无价值。我虽然还没有看过《长柳街》,但我相信,这片子里你们一定是成全了彼此,也成就了彼此,如果你亏欠了他,他必然同样亏欠了你。”
  “我是在地铁站口被程静言捡回来的,如果不是他,不是周恺,我现在可能还在哪里当女招待,一文不名……”
  “几个小时前我们在说冉娜。冉娜出道之前又是什么?这个圈子里几时问过一个人的出身?穆岚,你仰望程静言仰望得过了头,恨不得低到尘土里,根本看不见自己了。这样看来,程静言放开你的手,也不见得全是坏事。”
  穆岚脸色巨变,简直像是瞬间成了一尊石像,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看着何攸同,怎么也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可是何攸同继续问,语气也稍微严厉了起来:“他爱你,却转头和别人订婚,你爱她,也没有为了他格外委曲求全,穆岚,你想过为什么没有?”
  这问声并不高,但却实实在在振聋发聩一般,听得穆岚只觉得头顶彤云密布,随时都能有一个雷炸下来。她哆哆嗦嗦地看着始终平静的何攸同,心里明明有千言万语,脑子却彻底地乱成一团,什么也说不出来,又是惊惶不定又是如梦初醒地死死盯住他的面孔,听他用温和却也略带悲悯的口气说:“这世上,大家都有必须坚持不能放开手的东西,你也是,程静言也是。所以即使分开了,也不要把自己做过的想得这么不堪,这圈子里少的从来也不是真心。你应该为自己自豪才是。”
  穆岚却低下头,徒劳地想藏起自己的脸,避开何攸同的视线,就死死盯着一边的后视镜,哑声说:“何攸同,你我如果不做演员的退路,是完全不同的。所以你的自信,我没有。”
  “你看着我。”
  穆岚鼓足了勇气,再次看向何攸同,心里多少有点后悔刚才那句话:“我无意冒犯你。”
  “我也没觉得被冒犯。”何攸同摇摇头,“穆岚,如果你真的觉得你亏欠了程静言,那么这些亏欠,你怕是一辈子也还不完。他给了你第一个主角,为你写了剧本,倾尽全力教你演戏,以你为中心拍了一部片子,现在你得了奖,前途一片大好,你的起点可能是很多人半生都奋斗不到的。要是照你这个说法,你确实还不起他。好演员几时少过,少的无非是合适的机会和赏识你的导演。你就是觉得你对他亏欠太多,所以无论小报记者怎么给你泼脏水,怎么嘲笑你,都觉得是自己应得的,默默坚持从不反击……这点上虽然精神可嘉,可惜并不能解决问题。”
  “我……”在何攸同的目光下,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无所遁形。
  何攸同忽然一笑:“你说的天生的自信也好,退路也好,我是不信的。我这个人天性不喜欢认输。遇到任何问题,都相信问题只能被解决,而不会有自行消失的一天。但看起来我也没办法说服你满脑子的对程静言的亏欠。那就这样想吧,我们在的这个圈子,向来是势利,健忘而喜新厌旧的。但有一点——它喜欢强者,赞美强者,只要你足够强大,那些所有的缺点也会统统匍匐在脚下。你现在已经有了这样的起点和平台,那么你能回报程静言的最好的法子,就应该是往高处走,成为最出色的演员,当你站得足够高,拥有任何人也无法取代的你的特质的那一天,如果你愿意,再去和他合作一部片子,依然他是导演你是演员,但这一次,你要让我们说‘这是穆岚的电影’。你想不成为藤蔓,就必须先长成树木。而到时候,今天你遭遇过的那些狼狈羞辱痛苦和背叛,都会被同一批人们赞美为成功路上的必经的挫折,我始终觉得,一雪前耻最好的方法,就是用行动颠覆谎言,再以胜利者的姿态来接受他们的欢呼。穆岚,偶尔的自怨自艾并不值得羞耻,人也都有彷徨困难的时候,但是如果深陷其中不得动弹,那就是弱者。你本来就有坚强的意志,又有足够聪明的头脑,需要的只是更强大的内心和再柔软的身段,这些时间都能给你。不管怎么样,这些都必须你自己想清楚,心甘情愿,哪怕你有一点点的不甘心和委屈勉强,都没有意思。但另一方面来说,无论是作为一个朋友,还是圈子里虚长你几岁的同行,我都希望你不要放弃。”
  何攸同的一番话说得平静又真诚,也没有任何居高临下的意味。这段时间来,在那些风刀霜剑和冷嘲热讽之外,穆岚也一直收到许多人的关注和照顾,其中不乏善良的同情,也有严厉的督促,但惟独何攸同一人,始终不施恩,不怜悯,心平气和,坦荡自然,一言一行都是以寻常来待她。就连现在,他也依然是从容的。
  而穆岚看着何攸同,就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他这个人。在何攸同说话的时候,穆岚感觉到滚烫的血液正在身体里快速地穿行,温暖了身体的每一个最小的角落,就好像回到了还在片场的时候,当她全心投入的每一个瞬间,在镜头和灯光下说出台词的每一个瞬间,她何尝不是这样,热血沸腾而满心期待。是的,他说的一点也没有错,在她自伤自怜失魂落魄的这段时间里,她把一切失意和绝望都推给程静言的离开,而恰恰忘记了,也正是同一个人,带给了她真正的快乐,也指给她值得奋斗一生的道路。
  她爱电影,无论那个牵引她走上其中的男人是不是还在身旁,又是不是还牵着她的手,她依然……不,随着每一个角色每一个片子,甚至在这圈子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让她更爱它。
  她将心甘情愿并乐而不返地,为此付出一生。
  眼前的迷雾在这一刻烟消云散。穆岚一抬眼,才发现从山顶上望下去,她所生活的城市在昼夜交替的这个时刻是这样美丽,星星点点的灯光和远方浅白色天幕上时隐时现的星光汇连成一片,直叫人分不出天与地的界限,也分不出真实和虚假的空间。
  穆岚不禁想,这怎么不像程静言,何攸同,她自己,乃至许许多多的人工作和奋斗的这个圈子:那样美丽,神奇,灿烂,有无数优秀的人才,也有无时无刻的新奇的构思,从来不缺乏天赋,汗水,有笑声和泪水,有掌声和沉寂,更凝聚着无尽的传奇与希望,不喜欢它的人,说这是最虚假的虚假,可换一个角度来说,何尝不是最真实的真实?
  看着这样的景色,穆岚心地清明,却反而热泪盈眶。
  “何攸同。我现在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了。”
  天色已经在他们都没有觉察的时候,一点点地亮了起来。何攸同一侧过脸,看见穆岚眼角蓄着的泪水,只当作没看见,也没有格外提醒或是安慰。他笑了起来,望着那即将苏醒的城市说:“你看,这个美丽的城市。”
  穆岚默默地把奖杯从包里拿出来,再看了一眼,然后把这象征荣誉也象征着旧日时光,甚至给予和付出的奖杯,毫不犹豫扔过围栏,扔下了山。
  她听不见坠地声,也再不在意,只是仰起脸看了看一点诧异神色也不显露的何攸同,随着他的视线也一并远眺了过去:“是啊,美丽的城市。”

  Chapter 13 The Blue Fluted 唐草
  手不知不觉碰在一起,一抬头,看见对方的眼睛,一个笑了,另一个却没有。
  这个城市的六月,总是格外的难熬。
  明明已经入夜了,车门刚一开,一阵热浪还是滚滚而来。穆岚看着坐进来的人,有点同情地笑道:“这个天还穿成这样,难为你了。”
  何攸同也是刚从自己的车里下来,汗一时没上来,混不在意地看着身上深色的西装长裤:“我们这些人,冬天穿夏天的衣服,夏天穿冬天的衣服,或是一年到头都只有一个季节的衣服穿,不是早该习惯了吗?”
  说完他迅速地打量了一下车里的情况——唐恬坐在副驾驶座上,车后排还跟着两个助理,其中一个有些眼生,但再一看,就认出来了,是前段时间因为报道惹事被杂志社辞退的白晓安。
  何攸同的涵养极好,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笑着和全车的人打了个招呼,接着看到白晓安怀里抱着个大篮子,小花耸拉着耳朵无精打采地躺在里头,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他伸出手指探了探小花的下巴,猫儿不耐烦地动了一下,抬起眼睛看见熟悉的面孔,又还是很卖乖地伸出爪子,软绵绵地在何攸同袖口搭了一下,以示友好,然后就又有气无力地盘了回去。
  “你家小花怎么了?”
  “贪凉,对着空调的出风口吹了一晚上,感冒了,你说这还是猫吗?”穆岚看见何攸同逗猫,也转过身子看着自家的猫,有些无奈地苦笑了一下,“等一下我要晓安送它去兽医院,挂水看看。”
  何攸同摸了摸小花的脑袋,这才收回手,又对穆岚说:“兽医院就爱莫能助了。”
  穆岚笑弯了眼:“心领,心领。”
  “穆岚,时间差不多了。”唐恬忽然面无表情地回头提醒他们,“下车吧?”
  她先下了车,折回来给穆岚开门,穆岚出门前又好好摸了摸小花的脑袋,对白晓安说:“晓安,等下就拜托你了,到时候看完病,你替我把她直接送回家吧。备用钥匙……唐姐,家里那把备用钥匙你带在身上没?”
  把这些事情都一一安排好,穆岚才与何攸同一前一后出了车子。何攸同以颇为羡慕兼欣赏的目光打量了一番穆岚身上那件宝蓝缎面的单肩小礼服裙,才向她伸出手,压低声音说:“这次多谢你仗义出手相救。”
  穆岚扬起嘴角,眉飞色舞地也一样压低声音说:“明明最难消受美人恩,你怎么反而还退避三舍呢?”
  何攸同正要微微苦笑,这时道路两旁传来粉丝呼喊自己或是穆岚名字的声音,他立刻换上一副别样神色,和一直微笑着的穆岚朝着欢呼雀跃的人群风度翩翩地挥手致意。
  他瞄一眼对这样的场面已经越来越熟悉从容的穆岚,笑容不改,还是继续说:“美人恩是美人恩,可惜我是真的消受不起。”
  近三年前《不夜之侯》上映后,票房高开高涨,这部以大时代为背景的爱情悲喜剧的热卖,除了让新诚赚得盆满钵丰,更是让片子的男女主角霍启年和穆岚这两个圈内新人一夜之间蹿红,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当红明星。
  这可以说是皆大欢喜,然而所有人都不曾料想到的局面。
  有了之前《长柳街》的起步,再加上这部《不夜之侯》的东风,穆岚这三年来片约不断。她还年轻,有一张极具可塑性的面孔,观察细腻,愿意思考,再加上乐于吃苦,演技也以极其惊人的速度不断进步着,就好像一棵树,一旦扎下根,就开始积极地吸收水分、接受阳光努力茁壮成长。另外,除了一个人人都知道的厉害的经纪人给她在各种圈内的规则和交际上把关,更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每每在关键时刻不着痕迹地把她往前再推进一步。两方面相辅相成,真是想不往高处走都说不过去。
  这三年来穆岚维持着一年两到三部电影的拍片率,她不像时下一些在意偶像身份而刻意避免与对外宣传形象有抵触角色的年轻女星,挑选的片子各种风格都有。她不躺在《不夜之侯》带给她的巨大名声和身价前吃老本,不拘泥于各大电影节提
  名热门的所谓小成本独立文艺片,也不特别为了自矜身价而抵触偶像片,甚至主角配角不拘,只要能从片子里学到新的东西,她都乐意尝试。更可贵的是,无论是在新人导演还是圈内大鳄的剧组里,她都能保持开朗的心态和良好的学习态度,并待人以诚,这也让穆岚在并不长的时间里,很快有了属于自己的人际圈子。
  穆岚这样的态度在一开始惹得记者和评论家议论纷纷,有人觉得这不过是新人出道的噱头,以百变形象博取众人的注意,但也有人欣赏她这种不同于一般年轻女艺人的积极进取态度。既然意见相左,难免有些笔仗口水仗要打,而无论外人怎么议论,是褒是贬,穆岚都不置一言,沉默而一如故我地按照自己的判断力接片。
  她的进步就像初春冰原上的河流,看似动静不大,但等春天一来,冰消雪化,旁人才骤然发现,原来她已经进步成长到这样的地步——而事实上,对于一个全心投入的人来说,三年已经足够营造出另外一番气象。 平心而论,三年前的穆岚还只是个因为演了赚人热泪的合适角色而蹿红的偶像女明星,顶多再顶着一个“最佳新演员”的光环,现如今她不过二十六岁,已经在不少知名导演的钦点下出演过角色,并沉着而稳定地一步步向着更高处走去。
  也就是这几年里,穆岚神奇地与何攸同私交越来越深厚。起先还是何攸同有意提携她一起参加活动提高出镜率,后来穆岚崭露头角,风头渐起,也依然联袂出席,任媒体炒得天翻地覆两个人始终都坚持只是普通朋友,绝不改口,又毫不避嫌。真话本是不需要倒可演技来修饰的,待到时间稍长,有门路的先私下求证过,没门路的就自己找蛛丝马迹,无论媒体还是粉丝都渐渐看清楚何攸同和穆岚之间的亲密并不是男女之情,更何况娱乐圈的事情本身就是如此,不管天大的新闻,风口浪尖上炒得多厉害,放上半年一年,自然而然就淡了。
  可不管媒体那边怎么因为厌烦同一个话题冷淡下去,穆岚和何攸同之间倒是真真切切地亲近起来了。
  他们其实并没有在任何一部电影里合作过,可只要有机会参加同一项活动,只要何攸同的公司没有另外的安排,几乎场场一并出场。到后来,无论是何攸同还是穆岚的一些影迷,都默认了这点,甚至开始在网络上津津有味地猜测他们的下场亮相怎么彼此搭配衣服。
  明明这样亲密,却又清白地和娱乐圈里最容易炒的男女排闻绝了缘,这其中固然得益于何攸同自从人行来一直保持得过于良好的“片叶不沾身”的黄金单身汉形象,也未尝没有穆岚当年和程静言那场至今在绝大多数外人眼里依然真假莫辩的往事的功劳。有的时候穆岚想一想,也不免暗中感慨,这许许多多的结果,原来都有但年留下的种子。
  但这天何攸同和穆岚相携出席,却另有一番缘故。
  起因说起来在穆岚有来很有趣,但对何攸同来说,却是有些无奈——出道不久的年轻女艺人宁潇,主要走电视剧和偶像歌手路线,刚出完第一张唱片,就在公司安排的某场宣传访谈里高调地表示最欣赏的演员是何攸同,对他仰慕已久,希望一起合作云云。
  她是富家女出身,有了这层关系,签约之后公司力捧,也和何攸同的经济公司打了招呼,希望能够得到配合。可谁晓得何攸同答应了,配合了,一起参加过活动,也专门捧了她的场,一套流程走完之后,才发现那位小姐根本不是为了炒作和出镜拉上何攸同,原来那些仰慕迷恋情意绵绵,才是真的。
  她的攻势来得轰轰烈烈,大有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势头。平心而论,何攸同的太极不可说打得不好,私下温言拒绝的姿态也不可以说不漂亮,但这次,他却低估了对方的决心、毅力、手段和财力,又有性格里根深蒂固的不叫女人为难的准则,一时竟被宁潇缠得有点进退维谷。今晚的宴会宁潇也受邀出席,又试图与何攸同结伴出场,最好再安排在同一张桌子上,饶是何攸同这样修养得体的人,也终于不胜其扰,找到穆岚问她能不能救一场急。
  这对穆岚来说自然是不在话下。一边向酒店的人口走,同时不忘朝没有收到邀请券入场但依然不死心在门外徘徊、渴望一见偶像真容的影迷们招手,穆岚故意挪揄:“攸同,宁小姐是真心仰慕你,你身边又没有常伴,就成人之好一回吧。”
  何攸同应对自如,笑得一样迷人:“逢场作戏自然能好聚好散,何况有些还是假的,场面上过一过的事情。这次不一样。再说这种事非要你情我愿,不然有什么趣味。”
  宁潇是明眸皓齿的艳丽佳人,双十年华,正是青春无敌的时点。穆岚就说:“人家是很情愿,你怎么就不情愿?何先生转性了?
  何攸同看着穆岚的笑脸和明亮的眼睛,先提醒她台阶就在脚下,开始拾阶而上后,才不急不徐地开口:“此一时彼一时。”
  “嗯?”这下穆岚就真的听不明白了。 何攸同含笑不答,过了一会儿转了个话题:“刚才在车里看见的,是白晓安吧?”
  “是啊。”
  “你雇了她?”
  半个月前《 电影丛刊》 解雇了白晓安。起因是她在做一期纪念某去世影星的专题时,隐晦地提到她当年为了追求更好的出路,抛夫弃子成为富豪家金丝雀的往事。专题里并没有提具体的名字,但涉及这件风月往事的明星后人坚持要求杂志全面回收,并且严惩撰稿人和责任编辑,“以偿对死者名誉和其家人声望的无故抹黑和伤害”。
  可那一版的责任编辑正好是主编的太太,对方又一定要个交代,在拖了一个礼拜之后,《电影丛刊》解雇了这件事情里根基最浅也毫无后台的白晓安。对外宣未的理由是她做了不实的报道,为了被采访对象和杂志的声誉,也为了以正视听,解雇犯下错误的始作俑者。
  消息刚出来时何攸同还和穆岚提到这件事,没想到一眨眼的工夫,白晓安居然已经在为穆岚工作了。
  听到何攸同有此一问,穆岚也还是平静地点头:“没错。”
  何攸同轻轻挑了挑眉。
  穆岚看他虽然不说话,却又言之未尽的意味,便对他抱以一笑:“错的不是晓安。再说我现在做的,也都是你教我的。”
  “我教了你什么?任性妄为?”
  “不,是危难时出手助人。我学得还不够好,还没学会‘不求回报’四个字。”
  何攸同笑着摇摇头,很快说:“你啊。”
  他们这时已经进了酒店的大厅,不像稍早前在室外有其他声音作遮掩,哪怕是窃窃私语,还是能让外人捕捉到片言片语。走在前头开路的唐恬忽然一转头,严厉地瞥了一眼旁若无人的两个人,穆岚偷偷一笑,朝何攸同递了个“暂时打住”的眼神,就把关于白晓安的话题先收住了。
  何攸同与穆岚之间自有一种微妙的默契在。既然白晓安的话题不好多说,他快找到新的话题,声音也恰到好处地放大了:“今晚的拍卖会之后,有没有别的安排?”
  “倒是还没有。”
  “那还是老样子,找个地方打一轮牌?”
  穆岚还没来得及回应呢,前头的唐恬又一次转过头来:“何攸同,人家做偶像谁不是忙得要命,觉都没时间睡,怎么就你,动辄通宵打桥牌,还没完没了?”
  她语气里的不赞许并没有特意掩饰。何攸同听了就笑:“唐小姐,我不过把别人睡觉的时间挪来打桥牌了。再说我是个不务正业的闲人,这点大家不是都知道的吗?”
  唐恬素来腹诽何攸同这种闲散到简直有些漫不经心的态度,不止一次和穆岚说过类似“他就是脑袋太好使,别人全力以赴未必能做好的,他只要七分劲就能做得漂漂亮亮;什么都不缺,又被上上下下都宠坏了,闲混到这种地步还能大红大紫,也就只有他做得刀”的话。穆岚听完这徉的评价,只是说:”他就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或是犯了错,也有让人家不忍责备的天赋,这哪里是一般人勤奋努力能赶上的?何况他既不犯错,也遵守圈子里的游戏规则,这样的人不红,这才是没道理的事情吧?”
  如今何攸同又这么说,唐恬虽然还是不以为然,但毕竟是在公开场合不能驳他的面子,撇了撇嘴,说:“今晚穆岚有别的行程了。”
  穆岚满是疑问地看着唐恬,心里想“我怎么不知道”,这时正好又有何攸同和穆岚都熟悉的艺人也到了场,远远地看见他们两个人先到了,就扬起声音打招呼。一群人说说笑笑结伴进了场,暂时也就管不了唐恬那忽然冒出来的“行程安排”了。
  等到活动终了,她才知道这安排是一场酒局。穆岚心里不情愿,脸上流露出痕被何攸同看出来后把她拉往人少的角落,问:“出了什么事?”
  她看他神色,知道瞒不过去,索性把原委一口气说了出来。
  何攸同听完一时不做声,过了一会儿问穆岚:“那今晚那桌酒局你想不想去?”
  穆岚直截了当地摇了摇头。
  “那好。”
  于是他陪她到了停车的地方,唐恬果然是在车里等,在看见穆岚身边的何攸同后略略有些意外和不满的样子,刚要说话,何攸同已经截过了话头:“唐小姐,今晚穆岚恐怕没办法去陪酒了。”
  唐恬皱眉:“你又是在搞什么鬼?”
  他极镇定地继续说:“因为今晚穆岚小姐要陪何攸同打桥牌。人我带走了。”
  说完也不管唐恬一下子变了脸色,只是转过头对还有点摸不着头脑的穆岚展颜一笑,就拉起她的手,直接走到自己的泊车位,为她开了车门送她上次,然后直接一踩油门,扬长而去。
  一直开出好远,何攸同才把车停在路边,笑了起来。 穆岚看他这样快活,虽然觉得有点胡闹,也忍不住笑:“攸同,你真是胡闹。”
  “不想去就不去,我救你出生天,你应该谢谢我才是吧。再说今晚本来说好了打牌的,我又没说谎话蒙她。”
  他说得句句是真.很有理所当然的气势。穆岚不禁想到早些时候自己和唐恬说过的的“不管何攸同做什么,最后总能让人原谅他”的论调,又暗暗一笑,索性不去想唐恬和酒局,爽快地点头:“既然你都说了我陪你打桥牌,那总师出有名才行。”
  何攸同闻言又笑,踩下油门发动车子,一路绝尘朝着他们都已经很熟悉的私人俱乐部开去。
  牌打到两点左右的时候,何攸同和穆岚的对家中一方忽然接到一个电话,不得不匆匆离去。这忽然而来的变故叫他们一下子也懒得再找人,索性提早散场了。
  早些时候裴意过来替何攸同换了辆不那么打眼的车子,方便他晚上送穆岚回去。回去的路上穆岚姿态放松地靠在椅背上,看着何攸同说:“小裴倒是一点也没有变化。”
  “你是说长相还是性格?”
  “都说,还加上对我的态度。”穆岚懒洋洋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好让自己更舒服一点,“时间总是格外优待你,连你身边亲近的人也是。”
  裴意对穆岚的态度始终不失冷淡,就像是在戒备着什么,无论是穆岚刚出道的当初还是已经站稳脚跟的现在,都是如此。
  人不可能讨所有人喜欢,这点穆岚再清楚不过,何况裴意对她从没有前倨后恭,冷淡也冷淡得由始至终。提到裴意,何攸同的语气也是柔软了下来:“小裴的脾气的确是要改。”
  “我觉得他这样很好,直来直去,不伪装敷衍,处起来不累。”
  “这句话我不能转给他听见,不然会变本加厉了。”眼看穆岚的公寓就要到了,何攸同开始减速踩刹车,“到了。我开到楼下。”
  时间不早了,也没看到有记者埋伏的痕迹,穆岚也不客气:“那就麻烦你。”
  “鞍前马后,应该的。”
  他说起俏皮话来真是让人忍不住跟着笑。穆岚看着他,也慢腾腾地说:“有何先生做司机,不知道多荣幸。”
  他们互相打趣.不免又怕视而笑。车子停好后穆岚解开安全带要下车,何攸同叫住了她:“穆岚,等一等。”
  “嗯?”
  他下了车,从后座上捧出一个深色包装纸的大盒子,递到穆岚眼前:“今年的生日礼物。还是这样,先预祝你生日快乐。”
  穆岚的生日在盛夏,六月的下旬。而每年的这个时候何攸同都会消失一段时间,过三周或一个月才再度出现。没人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又是不是去见什么人。曾经有记者查过航班,发现他的目的地是欧洲,可是无论怎么求证,何攸同那边的发言人都一口咬定“出门度假”绝不动摇。在何攸同刚出道的几年里,这一直是个新闻点,各种各样的猜测很多,但随着时日过去,始终查不出真相,大家也就渐渐地默认了他的确是出门度假这么个事实。
  穆岚对此同样一无所知,她不问,何攸同自己又不提,就只当没这回事情。她接过袋子,笑着摇头:“这几年都是最先收到你的礼物,又要你破费。”
  “这只是因为我正好这段时间不在,所以只能提早送了。”他一耸肩,语气轻快地说。
  穆岚又一次道了谢,当着何攸同的面开了掀开盒子,里面照例是一瓶红酒,另有一个稍小的盒子,也不知道包了什么。
  她本不识红酒,也难得喝,近来很偶然的机会白晓安来家里接她,看见茶几上空了一半的红酒瓶子,还被穆岚直接倒进马克杯里喝,直呼可惜,穆岚经她一番解释,才知道这看起来包装也平淡无奇的酒,其实也包含了送礼的人的仔细心意:何攸同第一年送穆岚礼物,正好是她出生那年拉斐酒庄出产的红酒,三年来每年一瓶,酒龄者都在二十三岁。
  今年收到第四瓶,穆岚看了看,始终看不出什么门道来,就对着何攸同笑了笑:“这酒比我越来越年轻了,攸同,你费心了。”
  “可人出生的日子只有一个,不然每年生日都喝一样的酒,不是也乏味吗?” “喝酒你是行家,晓安都比我懂得多。我上次拿马克杯喝你送的酒,被她好好上了一次课。”
  “我说过,人活在世上,首先就是要有趣,你要是喜欢,拿纸杯子喝也可以。”何攸同只要真心在笑,眼睛就格外深,整张面孔全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神采飞扬。
  穆岚闻言也是微笑,又指着那没拆开的盒子问:“那这里面又是什么?”
  “你自己打开看。”
  车子的空间毕竟狭窄,施展不开手脚。穆岚想了想,抬头问何攸同:“谢谢你的酒。不过给我喝怎么都有点牛嚼牡丹的意思,这样吧,你困不困?不困的话我家里还有点糖果和点心,可以一起喝一杯。”
  何攸同故意问她:“哦,要是被记者拍到怎么办?留宿穆岚小姐的公寓,到时候可是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穆岚反而大笑:"你连我没出生的孩子父亲的虚名都担过了,还能更糟到哪里去?不过一切在你,绝对没有勉强的意思。平心而论,你应该比我更担心绯闻才对。”
  闻言何攸同一笑:“我从善如流。”
  穆岚在几年前就从新诚的宿舍搬了出来,另外换了公寓。也是可以俯瞰城市夜景的好地方,却在城市的另一头,远远地和程静言的房子隔开。
  何攸同搬着礼物,跟在穆岚身后进了屋子。穆岚拿钥匙开门的时候他说笑;“认识这么多年,总算有缘一睹你的香闺,真是三生有幸啊。”
  穆岚钩起嘴角笑着觑他,门刚打开小花就闻声而来,朝着她的脚边扑上来。
  小花看起来已经好多了,亲昵地蹭着穆岚的脚踝咪咪地叫。穆岚蹲下身把猫儿抱起来,仔细一看,发现右边的前掌都有点肿了。
  打吊针打成这样,穆岚也心疼,抱着小花反复抚摸它油滑水顺的皮毛。何攸同见一人一猫这样亲昵,跟着看了一会儿,才把手上的东西就近放在沙发上,顺势打量起房子来。
  还没来得及仔细看,穆岚怀抱着猫不肯放开,轻声问他:“喝点什么? 何攸同接话:“先拆礼物吧,再决定喝什么。”
  他这样的坚持让穆岚有些诧异,但也没多说,放开猫转去开礼物。小盒子套着大盒子,层层叠叠,穆岚耐心一件件打开,等到礼物亮相眼前,反而动作一停,好一会儿,才轻手轻脚地拿起其中的一组。
  青花颜料勾勒出藤蔓和花朵,印在贝壳纹的白瓷杯子上,小小的一件杯子甚至盖不满手心,轻得感觉不出重量来。那图案一看就知道是外国人学画中国青花,但妙在疏密得当,留白也很有中国花卉的古意,所以尽管是西洋瓷器的器形,整体看起来依然精巧雅致,两种风格融汇在一起并不显得生硬,倒是很有中西合璧之美。
  何攸同挑了一套六组、配一只同样花纹的茶壶,白瓷青花,在顶灯的照耀之下闪着柔和莹然的光芒。
  穆岚爱不释手地把玩了好一会儿这小巧的杯子,转头问含笑看着她的何攸同:“这花样看起来很新鲜,有名字没有?”
  “嗯,叫唐草。”
  “那这也是外国人改良的唐草纹了,传统的倒是忍冬、牡丹、荷花的常见。”
  “丹麦那边烧的。瓷器我也不懂,大概是吧。只是我记得你曾经在看一本瓷器书,就想起了这个。”
  他说得认真,穆岚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在何攸同的面前看过瓷器书。把杯碟小心地放回茶几上,又说:“真漂亮,攸同,你总能找到有趣的东西。可惜我不喝茶也不喝咖啡,只能拿来当摆设了。”
  “你不是总叫助理帮你买咖啡?”何攸同几不可见地微微蹙起眉头。
  穆岚摇摇头,示意他随便坐,去厨房倒了两杯水出来:“那是工作要提神没办法。其实我老是失眠,所以平常只要有机会,咖啡和茶都尽量不沾。”
  “锻炼之后再睡呢?”
  “没什么用处。越是累越是不容易睡着。”
  “那看过医生没有?”
  这时穆岚一笑:“攸同,医生的觉察不要太敏锐。我没事。我只是觉得可惜这么精巧的杯子没什么机会派上用场,美玉蒙尘,不然你带回去为它们再找主人吧。”
  “哪里有送出去的礼物再收回来 的道理。不如想想还有什么别的用处。”
  穆岚那里一下子想得出来摆设之外的用途,暂时不去管,找了开瓶器连同那瓶刚收到的红酒一并交给何攸同,就先回房间把礼服给换了。她挑了一身浅色的轻便衣服,没特意修饰,只是把头发扎起来,再回客厅一看,酒已经开好了,何攸同也把外套脱下来,露初里面雪白的衬衫和暗红色的腰封,肩宽腰细,腿脚修长,脊背笔挺,天生的衣服架子。
  穆岚都觉得眼前一亮,笑着打趣他说:“你爱我这蜗居,才是蓬荜生辉。我刚才换衣服的时候开了窗,风凉下来了,要不要去阳台坐?我当初看中这房子,大半就是为这样太下的风景花的钱。”
  何攸同点头说好,又在动身前叫住穆岚:“我帮你想到用处了。”
  “哦?”穆岚停下脚步。
  她捡起茶几上一截蜡烛,穆岚看见是自己用来安神催眠的香薰蜡烛,也一愣,眼睁睁看何攸同把那不大的蜡烛放进被子里,拿起打火机点燃,灯光一起,就见幽幽的烛光之下,唐草花纹的剪影投在被映照得半透明的杯壁上,仿佛瞬间有了新的鲜活的生命。
  他看着穆岚一笑,把被子托到她眼前:“借花献佛,送你一盏小小的灯火。”
  这杯子极小,而烛光又微弱,但忽然兴起的举动让穆岚与何攸同都觉得好玩,索性找来足够的蜡烛,把六只唐草杯子都点亮,一一安置在阳台的小圆桌或是窗台上,然后才折回去拿酒水和电信。何攸同虽然是第一次到访,但穆岚也没有特别客气见外,在他提出帮手后也欣然答应。于是两个人就一边低声说笑,一边清洗杯碟和水果,一切准备就绪后再回到阳台,在各自眼前的高脚杯里斟了酒,又都放松了,靠在舒服的椅子深处看着眼前水泥森林散发出的泼天的光彩,感觉凉下来的夜风呼呼拂过身体,目光交会时偶尔看一眼那如同在灯光中漂浮起来的唐草,人不禁有一刻走神,仿佛也跟着漂浮起来了。
  美酒入喉,又有朋友在册,很容易就懒散下来。穆岚觉得自己陷入流沙深处,神经松懈了,差点错过何攸同那句话:“听说冉娜近期要再一次和新诚合作了。”
  穆岚诧异地扭头看向何攸同,后者的侧脸在烛光下格外动人,轮廓也显得越发深邃。她没由来的心口一沉,竟然有些心虚似的避开了视线,下一秒钟又如梦初醒地赚回来,问:“哪里来的消息,我一点也不知道。”
  “周恺没和你提起?”
  “我有段时间没见到他了。”
  “嗯,这个事情。剧本据说已经写好了,资金也差不多到位,导演定的是孙国芳……”
  “这对老搭档又要再战江湖吗?”
  “分分合合四十年,当初再怎么样怨恨彼此,闹得满城风雨,但毕竟是因爱生恨,也是轰轰烈烈爱过一场的。现在活到这把年纪,总该要想起好处吧?”
  穆岚静了一静,才转过头来笑着说:“所以冉静演主角?真好,不知道配角是不是公开甄选,真想和她一起演一部片子啊。”
  何攸同也笑,举起酒杯致意:“想到一块去了。看来哪天要把周恺绑过来一起吃顿饭,好好逼问一下内幕。这几年他是越来越忙,人也看不见了。”
  这话说完穆岚一时没接话。何攸同是想道这处随口一说,但落在穆岚耳朵里,又是另外一番心事:程静言订婚之后,隔三差五就往瑞士跑,只因为梁思常年生活在瑞士。不拍片、不制片自不必说,公司的一些日常事务也开始交给其他人负责,周恺就这么被联提几级,开始接手公司的日常运营,自然是忙得不可开交,连打牌都找不出时间了。
  程静言过于频繁和长久地在瑞士停留,对外宣传当然是这一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妻感情稳定,两厢缱绻,不舍得过长的分离,但在这圈子里久了,穆岚也知道有些话只能听一半,有些话连一半都不能听。既然恩爱道须臾不可分离,为什么在那场盛大的订婚宴之后三年,至今没有传出准确的婚讯呢。
  其中或许有隐情,但穆岚去麻木地觉得,自己已经不想知道更不敢知道了。
  她甚至都忘记上一次和程静言单独在一起好好说一回话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察觉到穆岚略带失落的出神,何攸同并没有出声提醒,直到她自己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有些掩饰地一笑:“是啊,他忙。”
  “这种消息藏不住的,如果真的有合适的角色,也总是有机会。不要急,等剧本出来自然什么都知道了。”
  “嗯,哪怕是个小配角也好……她上一部片子,是多久以前了?”
  何攸同想了一下:“四五年了。”
  在他们彻底放松下来闲谈的时候,小花也跑到了阳台。它的一只脚有点肿,跑起来一瘸一拐的不怎么利落,但看自家诸人聊得那么开心,就直愣愣地仰着头看了好一会儿,才忽然一发力,跳上了何攸同的膝头。
  腿上猛然一重,待看清是这个小家伙,何攸同笑着伸手去摸它的脊背,哄得这猫咪咪呜呜地在他腿上伸懒腰,恨不得就地打几个滚才好。
  穆岚看小花一下子变得这么乖驯,忍不住摇头:“它平时骜烈得很,病了倒乖起来了。”
  听到女主人的声音小花一下子直起身子,拿它那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她,但很快又被桌面上那盏火光摇曳的小灯吸引了目光,好奇地凑过去想看个究竟。
  头刚凑过去,蜡烛发出的光热又把它吓了回去,缩回何攸同怀里装可怜,但这么一动一静之间,扑起来的风让瓷杯里的灯光摇摇欲坠。何攸同和穆岚不约而同伸手来护,手不知不觉碰在一起,一抬头,看见对方的眼睛,一个笑了,另一个却没有。
  等那一苗火光重又稳定下来,穆岚才缓缓收起笑容,神色柔和地看向被子和杯中的火光,说:“我想起个句子,‘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何攸同还是默然凝视着她,再开口声音也是极低,就好像生怕声音一高,就把眼前涟漪似的灯火给搅开了:“这是哪里来的?”
  “是杜甫的一首写给老朋友的诗。开头两句和再后面两句意思都不太好,但是这句话难得应景,”说到这里穆岚有点惊讶地看了一眼何攸同,“你没听过这首诗?”
  何攸同笑着摇摇头:“有点耳熟,有很可能从来没听过。你总是知道一些有意思的句子。”
  “攸同,有的时候我总觉得你不像和我生活在一个世界里的人。”
  见穆岚眼中还是不脱惊异之色,他耸耸肩:“你要是有兴趣,我可以用拉丁语背维吉尔活着《高卢战记》给你听。”
  “维吉尔、凯撒……还有拉丁语,有什么高中教这个吗?还是你根本不是学医的?”穆岚听他这样说,愈是吃惊了。
  在短暂的迟疑之后,何攸同露出一个很浅的微笑来,看着手中只留下一点点浅底的酒杯,慢慢说:“我在法国生活过一段时间,九岁到十五岁,那个时候在学校跟着学了一点。”
  “送去上寄宿学校?”穆岚也美在意,随口就说,“你看,果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吧。”
  “我妈妈的娘家在法国,她有一半犹太人的血统。”
  何攸同说得轻描淡写,但穆岚猛听之下,怎能不大吃一惊。以前她并非没有留意过,何攸同的五官轮廓鲜明,眼眸的颜色较之常人偏浅,哪怕是阴沉的天气下依然近于栗色,如果天色一好,眸色就愈浅。她以前只当是他生得好,各种优点集于一身,从来没想到混血这一点上去。
  看她目瞪口呆的模样,何攸同还是不急不徐地说:“我外祖父跟着他的父母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来到中国,他那个时候还是个孩子,在自家杂货店门口捡到一个因为战乱和亲人失散的小姑娘,青梅竹马生活在一起直到战争结束,后来他们回到法国,结婚,有了我母亲。”
  “这简直像一个故事了。”
  “人生总比小说要精彩。我没有见过他们,但是总听妈妈给我说他们的故事。”
  “所以你这次也是回去看……”她原本想说“看望你母亲”。说到一半猛的想起何攸同的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就有些唐突地停下来。
  话虽然没说完,但何攸同也听出来了,他点点头:“她是夏天去世的,所以每年我要回去扫墓。”
  “啊……”
  只要说起母亲,无论是谁,神情总会柔软下来,记忆里也总是有最美好最温柔的一段。穆岚不知不觉之中声音也放晴了:“难怪你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失踪’一段时间。”
  “我的家事,没什么值得特别通报的。”何攸同喝完杯子里的酒,给自己再斟上半杯,看见穆岚的杯子也差不多了,倾身过去为她掖斟好酒。
  穆岚摇了摇杯子,又说:“所以你看这世上的事情多奇妙。明明看起来毫无关联的人和事,却阴错阳差地联系起来,成为一个拳心的开始。攸同,如果不是不外公外婆,不是因为你的父母,也许你现在正在法国某个地方,过完全不同的生活。说起来我还是这个观点,你虽然有着做明星的好天赋,但总像是还有别的正职。我想就算做了医生,也会是个好医生。”
  “说起来有点好玩,我们家似乎有个传统或者说诅咒也可以,我妈总是这样说——在某地认识,又远赴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地方生活。好像在一个地方逗留,只是为了遇见某一个人。”
  说这番话的时候何攸同低着头,手指轻轻地抚摸过杯口,如同陷入一场长久的沉思中。他的额头半隐没在阴影之中,鼻梁和下颚一线反而更加清晰,略微垂下的眼睫毛长的失了真,像是被灯光镀上了微微的金边。
  忽然间蜡烛散发出的薰衣草的味道浓郁起来。穆岚有些仓促地收回目光,余光却在同时,瞥见小花顺着何攸同架在阳台上栏杆上的两条长腿,微微颤颤地爬上了狭窄的栏杆。
  它走得一步一拐,穆岚的一颗心在瞬间提了起来,低声喊了声“小花”,她下意识地站起来想把它抱下来,谁知道刚站起来,落入腹中的酒的后劲随着大幅度的动作一下子发作起来,还没来得及够着阳台上的猫,穆岚先自己的前脚绊住后脚,朗朗跄跄地往地上摔去。
  她心里直呼不好,但手脚和大脑都有点迟钝,兼之难以自控,只能闭上眼睛等着吃痛——
  可计划中的疼痛并没有道来,倒是跌进一个温暖而有力的怀抱里。
  究竟带来的手脚麻木还没有过去,穆岚的脑袋沉甸甸的,过了一阵意识到时何攸同接住了她。他一只手牢牢地抓住她的一边胳膊,另一只手则小心地护住她后脑勺,尽管出售及时,但到底挡不住摔倒的力量,反而两个人乱七八糟摔作一团,穆岚几乎整个人都横着扑在何攸同的身上。
  衬衣的前襟划过她的脸颊,带来热辣辣的摩擦感;穆岚不好意思地转过头来向道歉,这一望,却是望进他眼睛最深处去了。
  明明是背光的暗处,依然看得见光,明亮专注至极,直能和最晴朗的夜空上的星星媲美,甚至还要亮,还要美。
  她的长发软软地拂过何攸同的手,又被晚风吹起几丝碎发若有若无地掠过他的脸颊。何攸同身上那管用的略带清苦的香气倏忽传入鼻端,从未这么近也从未这样亲昵过,连眉心最小的一点动静都无可隐藏了。穆岚没来由地觉得口感,抿了抿嘴,反而把眼睛瞧瞧移开了,若无其事地做起来,把已经从阳台上轻盈地跳下来还好奇无辜地看着缠在一起的两个人的小花捞起来,捏了捏它的颈子,回到椅子上后,还是没怎么抬头去看何攸同的眼睛,就这么垂着眼睛好半天,才有点突兀乃至慌张地开口,只为打破这一刻微妙的沉寂:“对了,想问你个事情。”
  “嗯。”
  低低的一声应允,像光滑而冰冷的丝绸滑过皮肤,这让穆岚不由得想起几年前从何攸同那里收到的那条红裙子。倘若声音也是有颜色的,那此刻的这个声音,一定不是红色的,而是暗银色,更光滑也更冷,似乎只有亲手触摸,才能感觉到真是的温度。穆岚觉得心口跟着这声音重重一颤,她忙稳一稳,等到稳住了,才笑着抬起头:“是晓安,还有身边的几个小姑娘,托我问你用什么香水,他们想买来送人和自用。”
  说话间何攸同身上那淡淡的香味仿佛瞬间有了形状,就像一块轻薄的纱幕,温柔地罩住她的头脸。
  何攸同看着穆岚,留意到她的肩膀稍微绷着,却不提,摇摇头回答她的问题:“我也不知道,可以帮你问问看,等我下次回来吧,把答案也带回来。”
  “不着急。闻起来有点苦,像是有一点儿药味。”穆岚在这样的注视下有点面红,索性天色暗灯光暗看不清楚,什么都能遮掩过去。
  “我记得有白檀和桂皮,药味可能是这里来的。”
  “医生的味道。”她一笑,终于把这陡然生出的不自在掩盖了过去。
  夏天的黎明总是来得早,眼看着朝霞已经远远地堆在了天空的尽头,而唐草杯子里的烛光也燃烧殆尽,无声无息地灭了。
  何攸同看了眼手表,站起来起身告辞,穆岚和小花一齐把他送到门口,临走的时候,穆岚扶着门,说:“一路顺风。等你回来我们再给你接风。”
  “谢谢你,你也多保重。到时候再见。”
  说完这句话何攸同还伸出手摸了摸小花的脑袋,手指无意地擦过穆岚的手背,这触感诡异地持续了很久,直到何攸同离开好一会儿,穆岚还是背靠着门不无乏力地想,像何攸同这样的男人,原来不管私交好到什么程度,都是不能约进家里做客的。时至今日,她终于多少明白原来他哪怕什么也不做,一个微笑,一个眼神,也足以让许许多多的女人心甘情愿如飞蛾扑火一般投身其中。
  他当真是一个有魅力的男人。

  Chapter 14 ceies and whispers 呼喊与细语
  “你说这又是怎么会是!我说过,出了任何事情不要瞒着,先告诉我,怎么每次都是非要等我从娱乐小报上读到你的新绯闻过来找你!穆岚,你要我说多少次,艺人的身体和私生活都不是你自己一个人的,你也不是第一天出来混了,这个道理什么时候能给我拎清楚啊!”
  唐恬把报纸在穆岚眼前气势汹汹地一甩,她放眼一瞄,皱眉说:“几天前的事情了,怎么现在才出来?”
  照片上的何攸同正在穆岚家公寓楼下的车前,西装外套提在手上,只穿着衬衣,连领结也接下来,领口的头两粒扣子还是松开的,腰封把腰线衬得很美,无怪急着用上“幽会偷情”、“彻夜未眠”这样充满了香艳旖旎暗示的词汇。
  穆岚起先不当一回事:“那天他打完牌他送我回家,我约他上去坐了一会,就这样。我和他的绯闻都传了三四年了,我以为他们早就厌倦了呢。唐姐,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很快就过去了。”
  “我不管你们是上去喝杯茶还是干了别的什么,但是何攸同也疯了吗,敢给记者拍到这种照片?他还要不要做偶像了,玩完这出又玩失踪,搞得什么鬼?”正如裴意不怎么喜欢穆岚,唐恬同样对何攸同颇有微词,现在更是骂得狗血淋头,像是恨不得把照片里的男人拎出来打一顿,“狗仔、狗仔、狗仔,你还没吃够苦头吗?”
  “他不是玩失踪……”
  “好吗,别人都不知道的行程你都知道了,真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呀。娱乐圈的男女向你们这么清白又有割头换颈矫情的,怎么不应该送个金字牌匾裱起来?”
  眼睑唐恬满面讽刺之色,穆岚等她发泄完了这一通,才继续心平气和地说:“我还是这句话,很快会过去的。”
  重重叹了口气,唐恬点了一支烟然后在她身边坐下:“我看了报道。为什么非要等到何攸同出国才爆出来,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爆料人什么的,这件事情怕是后面有人在故意推,在阴我们呢。”
  “嗯?”
  “具体是谁我也在大厅,看看能不能查出来。王八蛋,敢喝老娘玩这一套……”唐恬咬牙切齿地又是一通好骂,“总之,这段时间我们小心点,再就是你一定要信任我,穆岚,不要瞒我,如果你真的 和何攸同……”
  “唐姐,没有。”穆岚连忙打断她,看着她 的眼睛,重复一次,“确实没有。”
  唐恬又看了眼还摊在茶几上的照片,照片里的人唇边分明有笑,神色柔和,和聚光灯下那种对媒体对粉丝的笑容完全判若两人。她又转去看神色坚定的穆岚,声调稍稍调低了,不再那样又快又急:“我是说如果有,也不见得非要瞒着的事情,有解决的办法。”
  “我会和攸同通个气。”穆岚见她这一阵脾气发过去了,倒想起另外一个事情来,“倒是还有件事情,唐姐你恐怕要打听打听。”
  “什么事?”
  “我听说新诚要头牌一部新片子,冉娜主演,孙导掌镜,如果有合适的角色,我是说只要年龄上合适,角色大笑不要紧,能不能和公司争取一下?”
  “哦?这个我还没听说。我会去打听。怎么,就这么想和冉娜一起演戏?”
  穆岚点点头,腼腆的一笑:“恩啊。”
  唐恬也跟着笑了:“好,这个包在我身上。”
  可事态发展的结果,却是再一次验证了唐恬在这个圈子里摸爬滚打多年之后练出来的火眼金睛:事情并没有很快过去。
  但却也不完全是朝着她们最初料想的方向。
  事情闹大先是从网络上一张名为《说一说这两个人的这几年》的帖子开始的。何攸同在穆岚家楼下被偷拍的照片出来没几天,国内最大的影视娱乐社区,就有人以这张照片为出发点,开贴总结这几年来何攸同与穆岚之间的各种新闻八卦,正式的,谣传的,总之一律有错杀无放过,从四年前的出现在同一则新闻开始,到一起参加活动的照片,洋洋洒洒没多久就盖起了几十页的大楼。何攸同当红数年至今风头不减,穆岚则是许多电影迷们眼中冉冉升起的新星,两个人至今都是单身,而这张资料丰富的八卦贴有大纲有细节,有起因有走势,还有各种“有料人士”时不时飘在帖子下面的譬如“某年某月某地看见两个人亲昵地在某地吃饭、逛街、看戏、看电影”的佐证,完全是详略得当,娓娓道来,有些地方简直称得上颇有春秋笔法。得出以下结论:一、种种迹象表明,这两个人也许很早开始就是清理了,只是地下掩护工作做得太出色,成功地瞒过了广大人民群众的眼睛;二、就算现在依然不是,那么这样两个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这么般、这么有默契的人,最后不成情侣简直是没有天理的事情啊!
  总之,八卦到最后,无数人在帖子后面号叫着跟帖,排了好几页的“在一起吧,你们早该在一起了”,而这个帖子很快又被平面媒体剪贴拼凑成详略不同的版本,放在娱乐版当头条……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放到几时都是真理。
  而不同于综合网站对两人之间好事的极大热情,何攸同的影迷站上,却是完全不同是声音。最大的两个粉丝网站,“同心同德”和“悠悠我心”,这一段时间来到板上隔三差五就是指责穆岚为了个人利益拉何攸同下水恶意炒作的帖子,风声同样是一面倒,只是这次是倒向绝对否认两人之间有任何暧昧关系的一边,这两个网站原本还有个字为政,也互不交好,但因为穆岚这件事情的出现,竟然决心一致对外起来,也跑去八卦贴的首发站开始发帖,也不提何攸同的一字不好,只管发帖八卦穆岚的各种新旧绯闻,试图证明此人绝不上道,更配不上何攸同,眼看就是要揭她一层人皮露出妖怪本相的架势。
  八卦和流言时许多人的心头好,特别是在网络上,真实身份一旦隐藏,也就不需要像现实生活里那样有诸多言辞上的顾忌。一时间两张贴子相映成趣,还有穆岚粉丝的联动贴——静静开了一座图楼,别的都不多说,只管多方位多角度地贴图,加上板上零星冒出的相关求助扫盲感慨等的帖子,一时间真是满版尽是何攸同与穆岚的名字,轰轰烈烈好不热闹。
  这件事情一旦被炒上潮头,很快有人玩笑一般告诉穆岚,问她与何攸同几时私下好了起来却瞒着大家不告诉。穆岚也才知道,原来一张照片能闹到这样的地步。
  她平时事情也多,不怎么上网,娱乐报纸是早早就不看的。听到这个风声去问唐恬,唐恬却要她不要管,又帮她拦下所有试图采访此事的记者们。理由是这是增加曝光的好机会,既然当年何攸同愿意陪她打友情牌提携牌帮她开路,现在再打一张绯闻牌何尝不可。自抬身价也好,他抬也罢,人总是要往高处走。现在是不赞成本地别人帮着炒,何乐而不为?所谓抹黑点也没什么特别新的料,顶多程静言的事情翻来覆去说两句,还因为新诚的声势根本说不真切——“这事不能说得太细”、“高层的事情我们也不知道”、“那个某先生是出名的冷面却专情,不可能有这种事情的”,太极拳打得又是何其漂亮。
  穆岚听完唐恬的分析觉得太阳穴都在跳,一咬牙继续问她:“唐姐,你不是也在盯着这事吧?还是晓安?”白晓安娱乐记者出身,对这些事情的套路实在是不能再熟。
  唐恬会给她一个微妙又甜美的笑容:“这样说来,有程静言那件事的铺垫也不算是个坏事。把你锻炼得皮实多了。下次我对他态度好一点,看见他笑一个好了。”
  思前想后,穆岚还是决定找何攸同通个气,也表达下把他又一次拖下水的歉意。她想了许久的措辞,还是决定先发短信过去,这边发送键才按下没多久,手边的电话铃声已经响起来了。
  何攸同的声音在电话里听来一如往昔:“怎么了,这个时候还没睡?”
  “没什么别的事情,就是想和你通个气。那天你从我家出发,还是被不知道哪个记者拍到了。事态有点控制不了,看起来又是一桩麻烦。”
  “哦,这个。”何攸同听起来一点也不吃惊,“小裴已经告诉我了,听说挺热闹。”
  “具体到什么程度我也不知道。但总归是来势汹汹,一时半刻不见得会过去。小裴是不是气疯了?”
  “总之等我回来。还有,道歉我不接受,请你收回去。”
  “嗯?”
  “要道歉也应该是在我。是我不够小心,才被楼下蹲点的记者拍到。不过那时候才几点?五点半有没有?他们当真勤勉得叫人佩服。”
  他这样一说,穆岚有些着急起来:“攸同,这和你没有关系。我记得你也说过,总不能为了躲镜头,从此不活在太阳底下了。”
  “你记得这句话那就好。我没有错,你又错在哪里?这都多久了,你倒是一点也不改恨不得把所有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的习惯。穆岚,不要为不是你的责任而认错。”
  这番话让穆岚想起从前,隔着电话微微笑了:“好。我收回。那你不要再提道歉了吧。如果为了这个彼此还道歉的话,那就真的太生分了。反正事实永远是事实,谣言也终究是谣言,不会成真的。局外人的一些不着谱的猜想,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电话那头稍稍沉默了一刻,何攸同似乎笑了一下:“那就谁也不提道歉的事情。”
  穆岚忽然觉得他的语气有了微妙的变化,像是在无形中低了一度。只当他不愿意在绯闻这个话题上多加纠缠,而穆岚自己经过这段时间的轰炸,也疲乏了,自然而然换了话题,只问他:“这段时间还愉快吗,你那边天气怎么样?”
  “哦,很好。这里总是有漫长的下午和无尽的晴天。”
  “那就更应该好好享受了。说起来真是我不好,不该拿这件事让你烦心,你现在在休假呢。”
  “不,我很高兴你打电话来。”
  穆岚一愣,半天才说:“打电话的人好像是你。”
  那边又是一静,何攸同的笑声通过话筒清清楚楚地传到穆岚的耳边来:“我倒忘了。”
  穆岚也笑了起来:“那就先这样。不打搅你休假了。等你回来我们再见。”
  “你也要保重,再见。”
  何攸同是在穆岚二十六岁生日过后没几天回国的,两个人绯闻的劲头还没过去,所以也就不像以往那样等何攸同回来几个朋友聚在一起吃个饭玩一玩,只是打了个电话知会一下。穆岚那天正好有个给某品牌新店剪彩的活动,回到家已经后半夜了,一开门看见小花正跳在茶几上围着一个礼物盒打转,没一会儿就伸个爪子挠一下,她才想起早些时候白晓安提过何攸同让助理送了礼物来,她们先送回家里了。
  她换下踩了一晚的高跟鞋,丢开手包,坐在沙发上拆礼物。小花跑过来蹭她,也跟着看。整个盒子散发出一种穆岚从来没有闻过的香味,悠长而舒缓,又充满了稳定人心的力量,但定神之后,属于玫瑰的那种令人愉悦的香气幽幽散发出来,主导了整个局面。打开盒子之后,香味顿时浓郁起来,她这才看清楚盒子里面全是蜡烛,一只只独立包转更好,大小正好可以放进何攸同送给她的唐草杯子里,而蜡烛上平躺着一封信,穆岚嘴边浮起笑意,拆开信,读了下去。
  穆岚:
  上次偶尔在你家看见那些帮你安眠的蜡烛,想起我母亲生前的爱好。她一直相信植物有着神奇的治愈力量,于是我这次回家,托人为你找来这些蜡烛,据说可以放松神经,有益睡眠。
  我对花草的治愈力知之甚少,也不怕惭愧地说,素来将信将疑。前段时间在家里翻旧书,读到一句谚语,大意是“既知无害,纵然未可知者万千,也应放手一试”。所以还是送上这份礼物,希望它们真如许多人告诉我的那样,能在你身上发挥神奇的力量。
  又及,上次你问起的香水是长辈送我的礼物,市面没有流通,随信附上调香师的配方,希望对晓安她们有所帮助。
  愿你晚安。好梦。
  攸同
  信后果真附上一张短笺,用两色墨水两种语言注明了配方。先是用蓝色的墨水写的法语,后面又用黑色的墨水补上了中文,看起来是两个人写的。中文的字迹是何攸同的,很好认,她看见上面写着雪松、艾草、白檀、鸢尾、月桂等让人读起来眼花缭乱的花草名称,一时间何攸同身上那微妙的略有些苦的气味在瞬间鲜活了起来,仿佛这个人此时就近在身侧一般。
  穆岚一惊,忙挥开这个念头,目光重又回到何攸同送来的香薰蜡烛上。她看到了一眼时间,决定还是明天再给他打电话,然后才拆开一只蜡烛,小心翼翼地放在唐草杯子里,划了火柴点燃它。
  一经加热,所有蕴藏在蜡里的香味倏忽鲜活了起来,佛手柑的气息萦绕着穆岚,像是一直温暖柔软的手,轻轻地把她托在半空中。一时间她再无抵抗的力气,宁愿安眠百年再睁开眼睛。她原本是要烧水泡一杯宁神的花茶,但就在等水开的短短时间里,盯着微微跳动的火光,竟然就这么睡着了,那陌生却又令人安心的香气拂过她沉重的眼睫,睡前最后的一个念头是,玫瑰的香气起来了。
  一夜无眠。
  与何攸同再次见面是在几周之后的戏剧奖颁奖典礼上。无论是穆岚还是何攸同都没演过舞台剧,完全是被主办方拉来抬人气的,典礼之前的某一天,何攸同打电话过来,问穆岚是不是还一起过红地毯,穆岚听完就在电话里说:“看来小裴还没把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给你汇报清楚。”
  “说过了。我也知道了。所以你的回答呢?”
  穆岚听了直乐,瞄了一眼边上的唐恬,说:“我是不怕的。又不是上刀山下油锅。”
  “远远不至于,那到时候我的车子过来接你。”
  “还是在会场外面碰头吧。哦,对了,冉娜的那部电影,剧本据说写完了,目前的名字叫《长声》。”
  “哦,消息这么灵通?”
  “怎么着也算是新诚的人,这点内幕还是能问到的吧……”穆岚又笑,“好啦,其实是唐姐帮忙去打听的。这个片子有意思的地方是,冉娜那个角色按戏份不算主角,所以男女主角的位置目前还空着。动心没有?”
  “谢谢你通消息给我,我会叫他们去打听。”
  “好说好说,投桃报李嘛。那我们就到时候见了。”
  她放下电话,唐恬就说:“看来我是没办法教你学乖了。”
  穆岚转身说:“唐姐,这个事情不是我炒起来的,我问心无愧。再则,既然攸同都不担心他的粉丝不埋单了,我怕什么?”
  “我真是搞不懂你,何攸同回来这么久,你也不是非要见他不可,怎么人前反而咬紧牙关也要高调呢?”
  “这不一样。作为朋友,早一天见晚一天见,于我们的私交没有影响。但是这是公共的场合,如果为了这件事情刻意避嫌,不是更给别人落话柄吗。”
  一时间唐恬的脸色严峻起来,最后还是维持了她那不苟言笑的镇定:“但是你要记得,他是男人,而你是女人。出了事情,女人翻身总是更难。”
  说到这里,她忽然有点烦躁起来,神色变了好几变,又像是被人抽去了力气,挥挥手倒在椅子上:“算了,我教不会你,随便,都随便你。”
  她的反常让穆岚有些担心,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穆岚静静地说:“可是唐姐,你也知道的,不管出了什么事情,我一定不会再被打倒。”
  ……
  酷热的夏天还没过去,可是因为要颁奖,仪式那天两个人还是都穿了正装。见面后彼此一打量,穆岚说,你好像黑了,何攸同却说,你气色倒是好了。
  说到这个,穆岚就说:“多谢你上次送的那些蜡烛,效果很好,我这段时间都睡得很好。”
  “那就好。看来还是有用处。”
  “怎么,不信花草疗法的何一声也要倒戈投诚了吗?”穆岚笑吟吟地看着何攸同。
  “我从不失眠,所以恐怕无缘亲身体验它们的妙处了。”何攸同亦含笑以对。
  听到这句话穆岚不由得心生羡慕,这时入场口已经遥遥可见,身边也有一些朋友陆续经过,看见他们,都停下来寒暄两句。每次在人前亮相,穆岚都会习惯性地静立一会儿,借此调整心态和表情,而何攸同与她搭档的次数多了,也知道这个小习惯,并不打搅,站在边上等她准备妥当。过不了多久,穆岚抬起头,脸上已经挂好笑容:“我们走吧。”
  比起金像奖和金唱片奖,每一年的戏剧奖总是要平静寥落很多,也更像是圈内人的自娱自乐,闭门盘点。但今年似乎是个例外,颁奖典礼外的嘉宾通道两边挤满了记者和影迷,黑压压的全是人头,好不热闹。
  穆岚事先读了入围名单,知道这个场面全是因为今年好些当红的影视明星甚至歌星都跑上舞台玩票,所以过去一年的戏剧舞台出奇的繁荣,粉丝从剧场一路捧场到颁奖典礼也纯属意料之中了。
  但这个时候她又完全不想提任何关于表演角色等一系列的事情,而是对身边的人说:“攸同,我就是想起来,总是你送我礼物,我总得回送一些什么才好。”
  何攸同刚结束一轮招手致意,听到这句话侧过脸微笑:“好啊,我喜欢收礼物。我生日在年底……”
  “谁不喜欢礼物呢?再说送礼又需要什么由头?”穆岚眉眼弯弯,露出一口皓齿,“不过到时候你不要嫌弃我的礼物寒酸就好了。”
  “是什么?”何攸同看起来很有兴趣。
  “哦,目前想到的是……”
  她想说“送你一本杜工部诗选”,话没出口,耳旁陡然传来一阵掀天似的嘘声。
  穆岚一愣,定了定神去找声音的来源。这阵仗分明是对着她来的,而且绝非一时兴起的偶然行为,显然是经过精心规划才能这样声势壮大、整齐划一。但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何攸同已经先一步不动声色地转到她的另一侧,严严实实地把她和那股不友善的声浪分开了。
  嘘声一时低下去,接着就是炸雷一样尖叫着大喊何攸同名字的声音,而且全乱开了。穆岚对此并非没有心理准备,也知道始作俑者应该是何攸同的粉丝们,但当事情真的一如预料中的发生,还是心想糟糕,对身边的何攸同低声说:“得想个办法,这样对你不好。”
  何攸同朝人群看了一眼,才回头对穆岚说:“不要紧。没几步就进场了,稍稍走快一点吧。”说完还是对粉丝们报以安抚式的一笑,又摇了摇头。
  很多时候粉丝遇到偶像,就好比豆腐浇上卤水,毫无招架还手之力,心甘情愿又服服帖帖。果然何攸同刚一示意表态,那喝倒彩反对的声浪就弱了下去。
  他没有放开她的手,脚步虽然稍稍加快,但依然还是从容不迫的。穆岚出道这几年,在大庭广众之下齐声被喝倒彩的场面还是第一次经历,虽不至于发慌,但传到耳朵里,到底觉得刺耳,人也不由稍微地走神了。
  所以当有人在她身后大声喊“穆岚”的时候,她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回过头,电光火石之间,冰冷的液体浇了她一头一身,她毫无防备,不少直接进了眼睛,登时眼睛就火辣辣地痛了起来。
  事出突然,谁也没想到会有这种事情发生,无论是当事人还是看客,都惊呆了。朝她泼水的人正要再浇第二次,已经先被闻讯而来的大会保安制伏,拖去了一旁,但对方尖利的叫骂声就像钉子,恶狠狠地钉进耳朵来。穆岚觉得嘴巴里是咸的,眼睛疼的要命,正要用手去揉,双手忽然就被用力地拉住了:“别动。”
  听到何攸同的声音,穆岚还是睁不开眼,眼睛受到刺激,泪水开始不受控制,皮肤上被泼到的地方似乎也开始发烫起来。穆岚这时才意识到不妙,还没来得发慌,人忽然就被一股坚实的力量凌空托起,只能听见头顶上方的声音不知道在对谁说话:“打电话叫救护车,现在。”
  何攸同的声音这时听起来也变了调,穆岚终于害怕起来,在黑暗里轻声叫:“攸同……”
  四下极喧嚣,而这一声呼喊又极轻,但何攸同还是听见了。他低下头,看见怀里的穆岚整张脸的皮肤都在发红,泪水从眼角淌了一脸,头发也在刚才的动作里散开了,铺满他的手臂。心揪起来的同时,声音反而又轻又缓,语气也异常镇定:“我在。穆岚,我现在分不出手来,没办法抓住你的手,你忍一忍,别碰你的脸,不会有事的,我保证……”
  他一直在向她低声保证不会有事,同时快步朝着停车场的位置走。穆岚只觉得身在一叶扁舟之中,而四周全是惊涛骇浪,颠得她头昏脑胀,看不见,也分不清东西南北,唯一熟悉的只有一个声音。她只能摇头,竭力忍住又烫又痒的灼烧感,咬牙不去碰,心里的恐惧却越来越大,压得人无法喘气了。暑气未散的晚风拂上她的脸,更是助纣为虐,泪腺像是彻底坏掉了,被刺激着一直掉眼泪……
  忽然之间唐恬惊怒交加的声音传入耳膜:“怎么回事?”
  “有人泼东西。现在还不知道是神,救护车来了没?”
  “什么时候叫的?我没看见!”
  何攸同又低头看了一眼穆岚,对唐恬说:“找人开车,不等了。”
  唐恬点点头,把高跟鞋一脱,赤着脚去朝车子狂奔过去。
  车子一路连闯了不知道多少个红灯,开足马力往最近的医院开。何攸同刚把穆岚放下,气都来不及换一口,就抓住她的手,不给她去碰脸。他的拇指不断地轻轻划过她的手背,一边说:“好了,没事了,就要到医院了。”
  “攸同,我的脸……”
  “没事,不要紧。我在这里。”
  穆岚被无边无尽的黑暗笼罩着,难熬的痛苦却像是永远不会到头。耳边各种声音嗡嗡作响,但什么也听不清楚,就好像坏了的录像带一样,她开始头晕,昏昏沉沉之中知觉也越来越远了,正感到摇摇欲坠再也撑不下去,肩膀上陡然感觉到力量——何攸同分出一只手来,搂定了她的肩膀。
  车里的冷气开得太足了,衣服又湿了,穆岚觉得冷,无处不冷,唯独身边人是温暖的,滚烫的手指圈住她的手腕,他们手上都是汗,而他的拥抱又是这样有力,揽住她之后,连最轻微的颤抖和动摇都没有,沉稳得像艳阳天下风平浪静的大海,波澜不兴,却没人能看得到底。
  这样的静默像是无声的承诺,承诺一切必将安然无恙。穆岚模糊地想,何攸同真的下定决心的时候,反而是什么也不会说的时候吧。那既然这样,谁又能知道他的决心呢。可是这个时候痛苦和焦虑叫她无法思考,混乱恐惧之中她下意识地向他靠了过去,像是贪求这一点微薄的温暖。何攸同感觉到她的动静,偏了偏头,嘴角无意地划过她的头发,穆岚却没有意识到,只当是一阵风或是他的呼吸,就又轻轻地喊了一声:“攸同。”
  “嗯。”他低声答应,再也不放开她的手;又无论唐恬怎么焦急地追问事况,都置若罔闻。
  仁开和医大附属医院都在附近,唐恬吩咐司机往仁开方向去,然后就打电话联系急诊,等车子开到仁开的急诊科外面,医生和护士都已经准备到位,把已经有点陷入半昏迷状态的穆岚推上车,就一刻也不耽搁地推向病房去了。
  何攸同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跟床,才迈两步,就被人拉住了:“攸同,你往哪里去!”
  说话的人是个医生,看长相三十上下,手劲奇大,何攸同一下没挣脱开,蹙起眉一转身,正要再甩,这时看清楚对方的面孔,有些凶狠的动作才停了下来:“嘉祺……”
  被他称做嘉祺的男人见他一头是汗,还是没有松开手,反而叹了口气:“人已经被推去抢救了,这次又是怎么回事?看你吓的。”

  Chapter15 转折点
  身边全是舞伴,每个人跳上几个小节,却不知道舞曲终了的一瞬间,他又牵着谁的手。偏僻这支曲子看起来像是长得没有尽头,他极有耐心地一个个跳下去,就是不愿意停。
  热辣辣的疼痛感明明已经消失许久了,但心有余悸感却一时不肯退却,固执地盘旋下去。房间里明明不止她一个人,却静得连呼吸声都不怎么能听见。
  她不安地动了动,目光在房间里的几个人身上转来转去,同时飞快地思考怎么才能合适地打破眼前的沉闷和凝重。
  “唐姐……”
  唐恬的天色阴沉得就像是暴雨来临前的天空,在听见穆岚的声音后,也不管还有其他人在场,按耐不住烧了好几个小时的邪火,勉强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破口大骂:“你叫我做什么!就你胆子大!就你道理多!真出了状况谁给你讲道理!搞出这种不怕死的事情来,开心了吧,满意了吧!妈的真是该拿浓硫酸给你洗洗脑子,脑子里装的都是花岗岩吗!说一万句也不听,非要吃教训是吧,还听不听!”
  这番话指桑骂槐的成分倒是更多些,但也骂得穆岚眉头一跳,反而何攸同的涵养极好,一律不做声地听着,连表情都不变。他越是不做声,倒是叫穆岚有些愧疚,匆匆朝他投去一瞥,又继续对唐恬放软了声气:“唐姐,你别生气,这次是我错了,气坏了你自己,不值得。”
  “这个时候嘴甜有个屁用!你少拿这个样子哄我!我不吃这一套!”唐恬脚上穿着病房配的拖鞋,怒发冲冠地一个劲地绕圈子,走走又停下,看着穆岚继续吼,“算你命大,这次只是泼了你辣椒水,你只管惹事,只管继续横,只管不怕,非要等着人家给你泼石灰泼硫酸了,你才心满意足收山了!老娘不做了,妈的,真的大小姐也没你这么难伺候的!”
  穆岚这个时候根本不还嘴,只等唐恬能尽快把火气发完了。她一边听,一边感觉到何攸同朝自己投来的目光,却只是低着头,没有看回去。
  唐恬一个字也不提何攸同,只当房间里没他这个人,但一字一句又无不是明里暗里戳向他的。如果只是自己挨骂,穆岚并不觉得如何难以忍受,毕竟这些年处下来,她已经很清楚唐恬的性格了,但是现在的情况彻底不同,指东而打西,从未这么刺耳过。
  是周恺的出现拯救了眼前这尴尬的局面。
  他敲门进来的时候还有点眉飞色舞的劲头:“小穆岚,幸好你有惊无险,真是福大命大,吉人自有天相……”
  “谁要你来的,不是挂了谢绝探病吗?”唐恬骂到一半被打断,看见周恺也没一点好气。
  周恺一进门就发觉房间里的气氛不对劲,只当没看见,一味地装聋卖傻,笑着对何攸同使了个眼色,就直奔穆岚床前:“看到新闻吓死我们了,我赶快过来看看你。听说只是辣椒水,还好还好,小孩子的恶作剧……”
  “周恺,你们这一个两个都是疯了吗,这个时候还宠她?就是平时太惯着了,什么都顺着来,才出这个岔子……”
  “唐恬,要照你这么说,列侬吃枪子错还在他了?”
  “……”唐恬被这句话一下子呛住,接话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横眉怒目地瞪了半天眼,才勉强顺过气来,冷冰冰地说,“两回事。”
  “一回事。”周恺挥挥手,没特别较真,“你就收收你的脾气,别骂她了。她受了这么大的惊吓,也是惊魂未定的,又一直把你当亲人看,你就不能好好地说几句好话吗?”
  闻言唐恬看向穆岚,正好穆岚也正沉默地注视着她,两个人视线一撞,唐恬皱皱眉,先移开了视线,丢下一句“我出去打个电话”竟然就这么急匆匆地离开了。穆岚想叫她,被周恺拦住了,忽地一笑,说:“好了,给她个台阶下。怎么样,现在没事了吧?”
  “没事,大夫检查过了,就是辣椒水掺了盐和胡椒,没有化学品……”
  “嗯。其实我刚才那句话说错了,你这根本是挨了本来要打到大野洋子身上的子弹……”
  “胡打什么比方?”这时,何攸同才说了自穆岚从急诊室出来后的第一句话。
  “攸同,我可是在给你救场。”周恺既然知道只是虚惊一场,又见识了唐恬的脾气,有意缓和眼下紧绷着的并不自然的气氛,“你也真是脾气好,你们两个都是,就这么低头听骂。合着被泼的人还有错了?甜甜姐这个名字彻底叫错了,不糖也不甜。”
  穆岚被逗得短促一笑:“唐姐没有坏心。”
  “不是没坏心做出来的事说过的话就不伤人?她这个火爆性子不知几时能改改。”
  “改了也就不是她了。”
  周恺叹了口气:“你这么说也没错就是……”
  他们聊了一会儿,处理完公关事务的白晓安也赶了过来,一看到穆岚就扑倒狂哭,哭得穆岚都不好意思了,笑着对何攸同和周恺说:“知道的人是说我和晓安感情好,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呢……”
  “穆岚你不知道当时有多吓人……”白晓安哭了一会儿,泪痕宛然地抬起脸,抓着她的胳膊紧张兮兮地说,“就看着何攸同抱你奔过来,又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生怕是化学药品,哎呀真的我现在脚都是软的……”说着又大哭起来。
  她素来性格直率,喜恶都不掩藏,穆岚也很欣赏她这直来直往的率真和坦诚,看她这样哭,心也软了,抽纸巾给她擦眼泪,还反过来劝她:“别哭了,别哭了,我没事的。你再哭,我都要哭了。多大的人了,也不怕别人笑话。”
  白晓安抽抽泣泣擦眼泪,软软地说:“也没外人嘛。”
  穆岚心想这孩子真是不见外,却见她低头从包里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递到穆岚手上:“哦,我留在颁奖礼外面处理记者的事情的时候,有个人要我转交给你的,要你好好养病,保重身体。”
  “留了名字没?”穆岚接过,感慨地对周恺说,“生病有的时候也不是全没好处……”
  话没说完,眼角余光瞄到盒子里装着的“礼物”,穆岚霎时间像是被烙铁烫了手,忙不迭地扔出去,整个人又迅速地躲到了床的另一边。
  其实这一刻又何止她一个人变了脸,在场的其他三个人看见被穆岚远远抛开的东西是什么之后,白晓安当即一声尖叫,差点没跳到身边的周恺身上去;何攸同则几步感到穆岚病床前,按铃叫护士进来。
  待地板上那只被扭断脖子羽毛上鲜血淋漓的金丝雀被清理走,穆岚依然脸色发白,但又见白晓安又要哭出来了,还是勉强地一笑:“晓安,没事,不是你的错……”
  周恺这时候重重一捶床:“这个就过分了。泼辣椒水什么的还没闹够,下次要不要寄刀片和炸弹啊!晓安,你还记得递给你盒子的人的长相吗?男人女人,多大年纪?当时递东西给你的时候,有没有记者在,哪家记者在?”
  白晓安被他的发作吓得面无血色,这个晚上发生这么多事情,她就算是有照相机一样的记忆力,这个时候也有些糊涂了。想了好久,才犹豫地说:“是个男人,年纪,三十左右。戴个帽子……周先生,我实在是……”
  “没关系,你告诉我当时哪些媒体在,我找人要照片和带子,看到脸你能不能认出来?岂有此理了都!”
  眼看着周恺当了真,白晓安头皮发麻,求救地看着穆岚;穆岚这时从惊吓中恢复过来,也说:“别追究了。我就是怕鸟,所以反应大了点。也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情,泼水的我也不起诉追究了,这个也一样。何况你还专门去找,有什么意思。”
  “这怎么一样。寄这种东西,往重里说,算是死亡威胁了。这种人一定要给颜色看,知道做事情的分寸。这个事情你不要管,听我的……”
  “周恺!”穆岚加重了语气,“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越是郑重其事,越是会让恶作剧的人觉得我们在认真对待这个事情,冷处理吧,就当是个三岁小孩的恶作剧,不理会,他们也冷静冷静,也就算了。”
  周恺看起来被噎了一下,但就是觉得不甘心,看向何攸同,想在他这里寻求同盟。可谁知道他坐在一边垂着眼,静静的一句话也不接。这时穆岚又转向白晓安,说:“晓安,这个事情别和唐姐说,也不要再和任何人说,就当没发生。”
  白晓安惊魂未定地迟疑地点点头:“可是……”
  “就这样。要起诉也是我来起诉,我自己放弃掉这个权利的,没人逼我,我也不是怕惹事,周恺,你相信我。”
  她冷静得过了分,像是在处理别人的事情,周恺见她态度如此坚决,至少表面上没有再反驳。他暗自叹气,看了眼表,不知不觉就半夜一点多了,而穆岚脸上也有了疲色。
  他知道这对于穆岚来说,必然是个漫长的夜晚,于是点点头:“你一直很能给自己拿主意。你要是坚持这样处理,我也不会强迫你。不早了,你好好睡一觉,什么都可以等到明天。”
  穆岚也没有挽留他,要何攸同和白晓安也走,何攸同却对另外两个人说:“你们先走一步,我和穆岚说两句话就走。”
  “你一个晚上不吭声,偏偏要等到临走……”
  何攸同站起来拍了拍周恺的肩膀:“我哪里有机会开口?”
  周恺听到这句话,无奈地笑了:“好嘛,责任推到我们身上。始作俑者到底是哪个?那你们长话短说,我送晓安回去。穆岚,主意休息,有什么事情要讲,不要瞒着。”
  “我知道。”
  不多时病房里只留下他们两个人。日光灯惨白的光线照得两个人脸色都微微发白,眉眼却愈深。何攸同在刚才周恺位子上坐下来,仔细打量了穆岚好一会儿,开了口:“视线还模糊吗?”
  “你怎么知……”意识到说漏了口,改口也来不及了,穆岚低下了眼,又重复一句,“你怎么知道?”
  “虽然不怎么优秀,我好歹也是医学院毕业了的。”何攸同嘴角轻轻一牵,轻描淡写地带过了话题。
  她抬起头来:“周恺也是医学院出来的。”
  “那不一样。”面对穆岚不怎么买账的目光,何攸同继续说下去,“视网膜的检查做过了,没发现什么问题,还是之前的刺激,过几天如果情况没好转,一定告诉我,好安排复查。”
  直到眼下这一刻,何攸同的面孔在她眼前还是略微重影。然而他的每一句话又安慰了她。穆岚也笑了:“我觉得问题也不大,大概是之前太紧张了。”
  “刚才周恺说得有道理,是应该找出来,不能姑息。”
  “攸同,我是这样想的。”再没有别人在场,穆岚说话也没了顾忌,慢慢地说,“我不是圣人,也没有唾面自干的雅量,但是做这种事情的人,本来就是胆小鬼。说老实话,如果找出来,控告起诉,把一切摊在阳光底下,反而是满足了他们自以为殉道者似的光荣和牺牲,以为这是多么了不起的成就,才这样大张旗鼓严阵以待,我一点也不想成全他们这种阴暗的自我陶醉。”
  她现在的样子和几个小时之前在他怀里泪水横流的狼狈样子足有天壤之别,坚定平和地看向何攸同,双目清澈而明亮。何攸同听了,倒是静了很久,说:“我……”
  “不要道歉,攸同,”穆岚按了按何攸同的手,微笑说,“不管唐姐刚才说我的时候我怎么不吭声,我心里是觉得自己没错的。你也没有错,所以不要道歉,我们之间不需要这个。”
  “我会解决这件事情。”何攸同说完,站了起来,“我就想说这句话。我也走了。”
  “嗯,好,谢谢……”
  “也不要道谢,我们也不需要这个。”说到这里何攸同再次地凝视着微笑的穆岚,毫无征兆地,他伸出手,把她散落的一缕头发为她捋到耳后。
  这个动作让穆岚有些惊异,但还不待她问个究竟,何攸同已经先行给出了理由:“挡住右边眼睛了。那,晚安,好梦。”
  一夜之间像是转了风向,媒体对这次泼水事件报道出奇的一致,除了对穆岚的受袭表示同情和慰问,更对攻击行为本身提出了质疑甚至谴责,尤其是泼辣椒水的当事人还未成年,所以部分的关注点也转移到了未成年人狂热追星可能引发的社会问题上。
  处于同在一个圈子的唇亡齿寒感,不少艺人在接受采访的时候也坚定地表达了对穆岚的关切,也表示艺人虽然身为公众人物,依然有权保全自身的隐私,人身安全更是不容受到伤害。一时间声援之潮骤起,穆岚虽然全无大碍,但一两周内,还是源源不断地受到来自各个方面的鲜花和慰问。
  这样一面倒的局势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但还是第一次发生在她自己身上,倒叫穆岚觉得有些新奇,又觉得忽然成了标杆和榜样,多少有些不适应。抛却这些不说,在穆岚接收鲜花礼物慰问和声援的同时,何攸同却在承受着来自舆论的压力。
  偶像为粉丝的错误埋单,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件事情与何攸同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但一个毫无名气的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和一个出道至今走红势头至今强劲的明显,媒体的关注和热炒点会偏向哪里,一望而知。
  何攸同出道至今,从来是媒体的宠儿,这一方面固然是人红势顺,另一方面更是他一直是个懂事也遵守游戏规则的人。所以这次事情出来不多久,他所在的经纪公司就公开发表了一份无论是言辞还是态度都无懈可击的声明,顺便还捧了一把媒体。就连素来不喜欢何攸同的唐恬,听完这份声明后也评价公关做得漂亮。
  再之后就爆出何攸同和宁潇出双入对的绯闻,一个晚上被拍到一同用餐、一同去看音乐会、再去吃宵夜,还一路送到香闺楼下,面对追拍的镜头,双方也没有任何躲闪遮掩的意思。需知近一年来何攸同身边唯一的“绯闻对象”就是穆岚,不要说记者们了,就连观众也早就看腻,明星的花边新闻不管几时都不缺市场,而“喜新厌旧”原则再次得到验证——视线子啊不知不觉中,悄悄地转移了。
  一时间何攸同身边走马灯一样换女伴,热闹得简直像在开舞会,身边全是舞伴,每个人跳上几个小节,却不知道舞曲终了的一瞬间,他又牵着谁的手。偏偏这支曲子看起来像是长得没有尽头,他极有耐心地一个个跳下去,就是不愿意停。
  穆岚看在眼里,一个字也不说。
  而就在同一段时间里,孙国芳找到了穆岚,和她谈《长声》。
  穆岚和孙国芳唯一合作的一部电影就是《不夜之侯》,但这部片子对她意义非凡,陪她熬过最艰难的时光,也给了她一个全新的局面,从筹拍到最后庆功,一路上孙国芳不知道给了穆岚多少鼓励和帮助。她接到孙国芳的电话后,第一时间就赶去新诚,谁知道孙国芳竟然在楼下专门等她,穆岚心头一暖,三步并作两步,一边鞠躬一边往他面前赶:“孙导,怎么劳您在这里等?实在是太过意不去了。”
  “你不迟到的,所以我算着时间差不多就下来看看。正好。”孙国芳扶住她,不叫穆岚再鞠躬,“好了,既然到 ,我们去办公室谈。”
  待两个人在办公室坐定,孙国芳说明找她来的目的:他希望穆岚出演《长声》的女主角。
  这几年来穆岚虽然一直都有片约,但每个角色都是尽全力争取来的,得之不易。如今孙国芳一开口就是约戏,而且是女主角,更要和冉娜一起演戏,听得穆岚脑子一轰,硬是一时半会儿没接上话。
  她满脸愕然,孙国芳倒是很平静,把事先准备好的角色大纲和剧本摘要交给她:“你先看看。在这里看或者带回去看都可以。”
  穆岚站起来双手接过:“就在这里看吧。”
  她看东西快,很快一目十行把孙国芳交给她的东西读完了——这片子说的是一个世故圆滑的画商,为了一幅真假不明的油画,卷入已经去世的画家一家的纠葛之中,随着和死者遗孀的接触逐步深入,渐渐发现了隐藏在这幅画和画家本人身上的秘密。
  这片子场面不小,外景镜头比重很大,甚至要去威尼斯取景,看来新诚为了这个片子,也是不惜血本。主要角色三个,画家的未亡人——这个角色显然是留给冉娜的,画商以及画商的女助手,一个涉世未深天真快活的年轻女孩。
  这个名叫谭青的女孩子是偏向悬疑风格的电影里的一抹亮色,角色设置二十刚出头,性格开朗明亮,甚至有些饶舌,可以说是个很有喜剧色彩的人物。
  这角色本身和穆岚最为人所熟知的形象差距不小,又是要演天真无邪的少女,穆岚没想到孙国芳竟然看上她演这样的角色,心里有点吃惊:“孙导,我读好了。”
  “嗯,怎么样,有兴趣没?”
  “很有挑战性,也很有意思,我还没演过悬疑风格的片子呢,就是……”穆岚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心里的疑惑倒了出来,“我有点担心演不好,是不是找再年轻几岁的演员?”
  圈子里也有二十出头青春最好同样不乏天赋的女演员。平心而论,穆岚觉得她们来演未必不会更合适。面对她的顾虑,孙国芳点起了烟斗,往沙发椅背靠去:“哦?你居然对自己这么没信心,倒是很少见。穆岚,如果你是对角色没兴趣,只管说实话,不打紧。至于合适不合适,这些是我们多方面考虑过的,我们觉得你很合适,也一定能演好。”
  “您总是对我这样信任。”穆岚不好意思地笑一笑。
  “首先在长相上你和冉娜很搭配,年纪差上几岁,以现在的化妆完全可以弥补。《长柳街》里你演十七岁的小姑娘,《不夜之侯》从十六七岁演到三十岁,也都演得很好啊,没人挑剔扮相。你将来显然是要往大青衣的路子上走的,但趁着年轻多体验花旦戏,动静协调,对你的发展也有好处……”孙国芳是戏迷,喜欢拿戏曲作比喻,他轻轻敲了敲桌子,“我也算是看着你一步步走到现在的,要是还有什么别的顾虑,只管谈。”
  孙国芳那温厚的语气让穆岚轻松了点,她感激地一笑,又说:“孙导,我对这片子很有兴趣……不瞒您说,我很早就听说了这个片子的风声了,也一直在悄悄打听动静,没想到反而是您来向我约片,我真是又惶恐又激动……能和冉娜一起演部片子,可以说是我的梦想,所以我并不怕别的,只怕自己不够好,但既然您对我有信心,也给我这个机会,我一定会尽十二分的努力,做到最好,不辜负您的器重和栽培。”
  她站起来对着孙国芳鞠了一躬,言下之意就是接下了这个角色。孙国芳露出和蔼的笑容,也站起来又一次扶住她:“很好。就是要对自己有信心嘛。你这些年也都在进步,等演完这个片子,相信你又能学到不少东西。不要害怕,演戏又不难,都淹了这么多片子了,应该很习惯了呀。”
  “嗯啊。谢谢孙导的指点。”
  “都筹备得差不多了,打算九月就开拍了,合同公司会先拟,你还有什么条件,要不然自己提,或者唐恬来谈也可以。”
  “这个我会转告唐姐。”说到这个穆岚猛地想起来孙国芳没和她提男主角的事情,“孙导,那我冒昧地问一句,男主角的人选决定了没?”
  “这个……”孙国芳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有个备选名单,最终的人选还没定下来。有想合作的人?”
  “倒不是合作不合作,就是何攸同也和我提过,他对这部片子也很有兴趣……”
  “何攸同啊……嗯,他那边消息是很快,已经来联系过了,我也推辞掉了。”
  那角色分明正是何攸同的年纪。穆岚有些吃惊,脱口而出:“为什么?”
  孙国芳看了看她,慢腾腾地说:“陶其瞻这个角色,要的是面目平淡,关键在不动声色演戏。他嘛,表演的风格不是很对路,而且,太漂亮了。一张脸一出场就抢戏,不合适。”
  这答案叫穆岚大为意外,又说:“这……他一直也没有好好发挥演技的机会,面目平淡这个,化妆也是可以解决的。孙导……”
  孙国芳正色说:“你说得也都有道理。其实是他的公司那边顾虑更大,你也知道,何攸同是个多好用的摇钱树,每年广告代言都了不得。这个角色不算讨喜,他们担心对他的偶像形象有负面影响,所以提出的条件很多,还有改剧本的意思。这尊大佛还是别出供着吧。”
  “这些未必是何攸同的本意。”穆岚忍不住为何攸同辩解,“这样吧,孙导,我去和他谈一谈,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他诚心想演,您看能不能给他一个机会,至少来试一次镜?”
  沉吟片刻,孙国芳露出一个别有深意的笑容,看着穆岚说:“这件事情既然你这么上心……也好。剧本不能改,片子里也没什么给他鲜衣怒马风光出镜的机会。陶其瞻的戏份很重,是整部片子的线索人物,要稳,要朴实,要压得住场。我心里其实有合适的人选,但是既然决定了你做女主角,你们两个人之间的配合默契也很重要,他如果觉得可以,那就再谈一次。”
  “我会把您的话转告给他,我也替他谢谢您。”
  “不用这么客气。”孙国芳摆摆手,示意这不是大事,“我也没承诺你什么,演员还没定,谁都有机会。还有一件事情,穆岚。”
  察觉到他语气里的郑重,穆岚也专注地点点头:“嗯?”
  孙国芳打量了她两眼:“虽然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还是先告诉你知道——《长声》的制片是程静言,不要紧吧?”
  这个名字无论在何时听到,都在心头惹起涟漪。只是一年年过去,掩饰的功力也一年年进步罢了。穆岚发现现在的自己甚至可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只管以公事公办的语气回答:“哦,我知道了。程先生不是长居瑞士了吗?”
  孙国芳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觉得线条有些僵硬,只当做不知道,语重心长地说:“为了这个片子回来了。穆岚,感情在不在了,事情都是要做下去。大家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好了,我等一下还有个会,也不留你了。”
  从孙国芳办公室出来,穆岚一刻也不停,进了电梯直接往地下车库走。没想到电梯在半途停住,门打开,进来的人却是Amy。
  见到穆岚,Amy愣了一愣,很亲热地说:“穆小姐,好久不见了,什么风把你吹到公司来?”
  “来见孙导。”
  “为了《长声》的事情吗?”
  “对。”
  Amy一只脚还留在电梯外面,又说:“你康复得怎么样,这段时间还好吗?说起来也真是巧,我正要去探望你的,今天晚些时候有空吗?”
  穆岚看了她一眼:“只是被泼了水,不要紧。探望不敢当,你也忙,就免了吧。要是有什么事情,既然碰到了,就一并说了好了。”
  Amy笑容不改,对穆岚刻意表现出来的客气和生疏也不在意:“那上次公司送的花,穆小姐收到了没?”
  “都收到了,谢谢记挂。”
  “应该的。也是公司的一点心意。”Amy笑得愈加甜美,她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另有一件事情……”
  穆岚看她卡在电梯口,不进不退,索性自己先出来了,说:“出来说吧,不然整架电梯都卡住了。”
  “是这样。关于前不久你遇袭这件事情,如果穆小姐有意起诉,公司支持你采用一切法律上的手段,捍卫自己的权益和安全。如果有必要,我们会为你安排委托律师。”
  穆岚直接推谢:“不必了,对方还没有成年,不是大事。”
  “也包括了把死动物送到你病房的那个人。穆小姐,我知道你有心与人为善,但这是涉及人身安全的大事,希望你再慎重考虑一下。”
  穆岚抬起眼,略略打量了一番始终不改职业笑容的Amy,轻轻摇头:“我说过不必了,也替我谢谢程先生的美意。”
  “穆小姐,”Amy停顿了一下,又说,“还有一份礼物……”
  穆岚这时已经又一次按下电梯:“我也心领了。”
  她再没有停留。
  ……
  没多久《长声》的合同敲定,穆岚爽快地签约,回来的路上白晓安告诉她,男主角据说也定下来了,是何攸同,过几天也要签合同了。
  距她打电话转告何攸同孙国芳的意思也才短短几天。穆岚诧异地问正在开车的白晓安:“怎么就定下来了?这么快?几天前孙导还不置可否呢。”
  “我在新诚等你的时候遇到Amy姐,她说的,应该错不了吧。”
  “这样……”
  穆岚不知道何攸同用了什么办法说服孙国芳,心里好奇,找出手机来想问问何攸同本人。没想到电话打不通,她又懒得去找他身边的人,就留了个言恭喜他,放下电话后问白晓安:“几点了?”
  “四点。六点的飞机,现在赶过去正好。”
  “你自己的行李都收拾好了?”
  “好了,你的行李我也检查过数目了,穆岚姐安心吧……哎呀,Amy姐托我给你一份小礼物,说是为你压惊。”
  “这次打开看过了,不是死老鼠死蟑螂什么的?”
  白晓安没心没肺地笑:“仔细看过了,是吃的,看起来像酥糖。”
  穆岚怔怔,又猛地问:“东西呢?”
  “哦,在,我放在这边了,你等等,我给你……”趁着一个红灯的机会,白晓安解开安全带反身从车子的后座够到一个铁皮盒子,“就是这个。对不起,穆岚,为了安全起见,我先打开检查了。”
  里面果然如白晓安所说,摆着满满一盒子酥糖,她默然注视良久,终于伸手拣起一块放进嘴里,玫瑰馅的。
  这时白晓安又说:“我之前还以为会是什么东西呢,不过Amy姐真贴心啊,好吃不好吃?”
  穆岚塞了一块到她嘴里,又在白晓安惊呼“好甜”的声音里,淡淡笑说:“好吃。”
  却已经和回忆毫无一丝瓜葛。
  时值七月,穆岚捐助的小学竣工,她远赴边远山区剪彩,并考察另一个需要资助的地区的实地情况,即将远行十天。
  按佛经的算法,一念,是一昼夜的四百八十万分之一。也就是在这比弹指还短的一瞬间,已经足够拿定一个主意或是发生一件事。如果这个算术成立,在穆岚动身起程的十天里,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个念头和事端生生灭灭周而复始,但至少其中有那么一个,在她回来之后,将多少让一群人眼前的道路或多或少地产生偏移,而对于某些人来说,他们后半生的很多瞬间,也在这一念里决定了。
  可眼下这一刻,无人知晓。

  Chapter 16 Long Echo 长声
  孙国芳的去世,是一个令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消息。
  事情发生得毫无预兆:那天他回到家,扶着门弯腰换鞋,忽然说一声头晕,然后就这么在家里人的眼皮底下歪倒下去,第一时间送去医院,人已经不行了。
  是突发的脑溢血。
  穆岚接到这个消息是在从山区出来往机场赶的路上,留守的唐恬打电话过来告诉她这个噩耗,穆岚一时间面如白纸,连声问了好几次:“这是真的吗?已经确认了吗?”直到唐恬再三肯定地告诉她家属已经在出面确认了,她丢下电话,眼睛一红,泪水再没有藏住。
  除了白晓安和几个同车送行的外人,这次跟来的都是在穆岚身边两三年的老助理了,都知道她私下里是不哭的,如今却为一个电话泪流满面,都吓傻了,好一会儿才七七八八连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穆岚整个人就像霎时被抽空了力气,往后重重一倒,单手遮住眼睛,嘶哑着声音说:“孙导过世了。”
  一路上崎岖难行,车子一共开了十多个小时才把穆岚一行人送到最近的机场,这时距唐恬给她打电话也过了快三个小时,穆岚却是哀容不改,人的状态明显不对劲了,过安检口时白晓安看她走路都走得东摇西晃,忙上前搀了她一把,低声提醒:“穆岚,这是在机场,万一有记者……”
  穆岚猛地扭头盯着她,眼睛亮得出奇,倒把白晓安吓了一跳,剩下半句话没说完就统统咽回肚子里;可这时穆岚嘴角一紧,眼看着眼眶又红了。
  候机的过程也是浑浑噩噩的,白晓安给她买了咖啡,她接过后,脑海里没任何道理地闪过何攸同的脸。穆岚找了个人少的角落,看着落地窗外天远方最后一点晚霞,拨通了他的电话。电话很快就通了,穆岚闭上眼,哑声说:“攸同,孙导去世了……”

  他的声音依然沉着,又略略有些低沉,清晰地从话筒里传到穆岚的耳中:“嗯,我看到新闻了。你在哪里,下飞机没有?”
  “还没登机。”她顿了一顿,握电话的手都在发抖,“我……唐姐打电话告诉我的,我总是不信,出发前还在新诚见到他,还好好的,怎么人一下子就没了?”
  “你别先慌。”
  “我不是慌……”
  何攸同在电话另一头安慰着她:“听我说完。别慌,也别多想,回来再说。飞机几点到?等一下我来机场接你。到时候要去医院还是去孙导家里,我都陪你去,好不好?”
  穆岚陡然觉得自己变回了十五岁之前,但就算是那个时候,也不曾有人对她这样温存地轻言细语。这一刻穆岚简直都要感激起何攸同来了:“同行的还有记者呢,唐姐也会去机场……我就说心里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想到你,就给你打了个电话,你现在忙不忙,是不是有别的事情……”说着说着又心慌意乱起来,再说不下去了。
  “不忙,也没有别的事。随便说点什么吧,上飞机还有多久?”
  “还有一会儿。”穆岚握紧话筒,“谢谢你,攸同。”
  “好好的又道什么谢?”
  “谢谢你一直都在。”
  何攸同静了下来。
  穆岚用力眨了眨眼,眺望远方,竭力挥开心里的酸楚感。她不敢让自己过深地沉浸在孙国芳去世的悲伤里,就想方设法地找些别的话题闲扯:“攸同,和我说说话吧,说说你是怎么说服他把《长声》里的角色给你的。”
  “哦,这个啊……我向他行贿了。”
  “什么好东西能贿赂到孙导?”穆岚刻意放轻快了语气。
  “好久不怎么用也忘得七七八八的意大利语,丢开所谓‘偶像光环’和配合一切宣传的承诺,还有,在威尼斯的一栋房子,免费借给剧组作拍摄场地。”
  “你真是有办法让人一次次地吃惊。怎么还有房子,还是在威尼斯?”
  “没人住的小房子,也不在主岛上,能用来增加筹码,也算是物超所值。”
  穆岚转念一想,又问:“攸同,这角色你要了多少片酬?”
  何攸同也不瞒她,干脆地报出一个数字。
  这下连穆岚都皱了眉:“难怪孙导松口签你了。我知道你不缺钱,但这也太……”她没法说这也少得太离谱了,倒是奇怪他的经纪公司竟然也会答应他去演。一时又想到尽管何攸同对孙国芳有诸多承诺又简直像是贴身家一样表示诚意,但现在合同白纸黑字尘埃落定,本来该执导筒的人却先一步去了另一个世界,又难免心中悲凉起来。
  何攸同轻描淡写:“这片子对我很重要,别的都不要紧,拿到角色就好。”
  “你啊,要是你经纪人是唐姐,一定把你骂得狗血淋头。”
  在白晓安提醒穆岚登机之前,他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不停转换着话题,在这没主题的闲聊中,接到讣告的悲恸和沉重终于暂时被放在一边,不再像初听到消息的几个小时里无边无际地折磨着她。
  回程的飞机遇到气流,颠簸得异常,穆岚却一点也没感觉到,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的全是孙国芳生前的音容笑貌和他们相处的许许多多的细节。他是自程静言之后的另一个师长,教她在程静言那里学不到的东西,怎样与人相处,怎么真正成为一个大剧组的一员,还有怎样和其他演员配合、走位、看镜头、对台词、人前人后的应对,乃至周到地照顾每一个人……《不夜之侯》拍摄的前两个月,穆岚因为程梁两家的婚事失魂落魄如丧家之犬,孙国芳也还是耐心细致地指导她,言传身教,对待年轻的新演员,从来不吝惜任何的时间和精力。他鼓励她每一点微薄的进步,更没有因为她孤立无援又蹒跚学步而报之以冷眼或是不耐烦。这样温和仁厚的长者,就在不到一个月以前还笑呵呵地在新诚门口亲自等她谈角色,现在却已经是阴阳两隔,不在这个世间了……
  穆岚想着想着,恍然惊觉泪水再次爬了一脸,她无声地侧开脸哭了,就好像失去了父亲。
  看到在接机口等待的唐恬,穆岚一时觉得恍若隔世,只看着她发愣。唐恬的脸上此时也挂上近于柔和的哀伤神色,穆岚伸出手搂着她,不但没有避开,反而拍了拍她的背:“好了,眼睛都肿了,像什么样子。”
  “唐姐。”穆岚蹭了蹭她的肩膀,充满眷恋之意地又叫了她一声。
  唐恬带着她去停车场,一路上顺便飞快地通报了最近发生的事情,穆岚坐了一天的车和飞机,中途又哭过,早就累得有些脱力了,迟钝地听下来,也不去表态。直到听到孙国芳的名字,才缓缓抬起眼皮,说:“我想去探望一下孙导的太太,他们现在还在医院吗?”
  “昨天出的事,今天新闻出来,到现在几十个小时了,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应该是回家休息了。消息确认的第一时间,我已经用你的名义送了慰问的鲜花和卡片。你在路上劳顿了一天,等休息一晚上再去吧。不迟这一晚。”
  在处理这些事情上,唐恬从来都是高效而得体。一想到人已经不在了,无论怎样哀切周到地慰问探望也无法改变这个现实,穆岚也就不再坚持非要此时去探望了。“也好,他们也应该好好休息,我也不凑这个热闹,这个时候去打搅他们了。”
  “嗯,这就对了。”
  孙国芳去世了,各方面基本准备就绪的《长声》却不会因此停顿下来。新的导演人选还没有定下来,剧本已经送到穆岚手上了,随之同来的还有试装、定妆的具体时间表,以及最初的拍摄计划书——一部电影就是一个巨大的机器,一旦运作起来,就不可能因为某个零件而停滞下来,无论是发动机或是某个不起眼的螺丝,都是如此,概莫能外。
  只有风格不同的成品,没有不可被替代的人,留在沙滩上的永远只是美丽的珍珠和贝壳,而潮头,早晚都会一个个地过去。
  新诚并不急着公布新的导演人选,只是对外宣称片子会按计划拍摄,而目前的重点是在孙国芳的治丧和追悼上。公司这边卖关子,媒体们则在兴致勃勃地猜测可能的人选——演员名单已经先一步公布,冉娜的复出已经是一大热点,又加上何攸同和穆岚首次携手联袂出演男女主角,想不引起轰动都难。接替的名单列了一长串,从和孙国芳私交好的,再到风格相似的,就算风格迥异但名声大的,到最后连程静言也敬陪末座……可不管猜得怎么热火朝天,新诚就是沉得住气,口风紧得就像一堵青铜铸出来的墙。
  孙国芳追悼会那天,穆岚早早就到场了,进场后趁着大多数来宾还没到,先找到神色憔悴、身心俱疲的孙太太问悼,又陪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工作人员通知新诚的高层已经到场,穆岚才为了避嫌,悄悄先走开了。
  孙国芳去世前刚过完六十四岁生日,现在科技昌明,这个年纪称不上长寿。他不像这个圈子里很多导演那样,出身殷实的家庭又受过良好的教育,恰恰相反,孙国芳可以说是从娱乐圈这个金字塔的最底层一步步走上来的。他自小是个孤儿,读完中学就辍学,第一份工作是在电影厂管布景和道具,拿微薄的薪水和吃住都在厂里,这样的日子过了好几年。但是他头脑机灵心思活络,靠着多看多问自学成才学会画画,慢慢开始跟着道具师给一些电影的场景画背景板,这才结束了每到夜里一个人支张行军床守着衣服和道具连睡觉都不安稳的日子。他搬过道具和设备,开过车,当过化妆师,也客串过龙套,一个剧组里最脏最累最枯燥的活,可以说没有没经手过的,但就是这样,他也没有埋怨过,也从不放弃,终于在四十岁时,独立指导了属于他名下的第一部电影。
  孙国芳出身坎坷又吃尽人世间的艰苦,十六岁就在这圈子里沉浮,看惯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却并没有因此变得势利或是愤世,反而养出了温厚宽容的好性格,仗义疏财、与人为善,能帮手处则帮手,更乐于给后辈提携和鼓励。他还是新诚最多产的导演之一。几十年来和他合作过的演员数不胜数,若说“四海之内皆朋友”,放在孙国芳身上,也绝对不是一句客套话。他的追悼会现场,人多得几无立锥之地,从白发苍苍的影坛名宿,到双十年华的青春佳人,都想尽各种办法赶到现场来送他最后一程,也有好几个他亲手提携出来的正值事业黄金期的演员,停下拍戏进度专程赶回来,看到灵堂的第一眼,人就在照片前哭倒在地。
  在这样的气氛感染之下,穆岚也是进场没多久就跟着掉眼泪,连孙太太上台致辞说了什么都没听进去,手上捏着的帕子被眼泪和手上的汗水浸得半湿,视线也一再模糊,无法看清台上一个个过场致辞的人们。
  追悼会最后的致辞人穆岚从未见过,直到身边人低声问同伴:“那是谁啊,怎么没见过?”
  “程诚你都不知道,新诚的大老板啊!”
  穆岚一怔,定睛往正在往台上走的老人看去,也就不可避免地看见正扶着他的程静言。这对父子惊人的相像,看着程诚的面孔,穆岚都可以想象到四十年之后的程静言会是什么样子。他们从长相到气质无不相似,一样的瘦高身形,就是程诚因为年纪大了,略略有些缩,但腰背还是直挺一如壮年人。
  程诚站定之后,调了调麦克风,全场静得能听到针落地的声音,只等他开口。一出声穆岚觉得脊背上蹿过电流——居然连语调都像。
  不同于许多人含泪的追念,程诚也不用讲稿,说了个故事——
  “当年,很早以前了,那时还没有新诚,我们几个老家伙连着亏了两部片子,手上在拍的那部因为钱周转不过来,拍了一半不得不停下来,主角都走了,全剧组等着工钱买米,眼看就要卖老婆卖儿子了,愁得天天就差拿酒瓶子敲破脑袋一了百了。国芳忽然上门来,带了个人,还带着他攒了许多年的血汗钱,说把钱暂时借给我们,又把带来的人推荐给我们代替走了的女主角,信誓旦旦说只要再加把劲等这片子拍出来一定能大赚,一定不能放弃了。当时我们已经是好几年的朋友了,也知道这家伙没什么钱,这点钱怕是已经把棺材本都拿出来了。但他这个人,只要想做好的,杀头也要做下去,绝对是个死心眼的活疯子。我看他气势汹汹地找上门,一副‘老子今天把所有家产都撂你这儿了,干最不好也得干’的架势,心里怵啊,生怕万一不答应,国芳这活疯子搞不好左手扔下存折右手从背后摸出把刀来。前有狼后有虎啊,那怎么办呢?大家可能知道,正楠这小子……哦,现在要叫糟老头子了,是个神棍,做什么大事小事都要先算个卦看个黄历,看吉利不吉利。于是他就把他那套鬼玩意儿又拿出来,想算一卦,可是东西才刚拿出来,就被国芳一脚踢到沙发底下,又说:‘我全副家当都在这里了,连房子都卖了,就是为了凑钱给你们把这片子拍下去的,算什么算,不吉利你们就认命了吗?卦上算出来要把你儿子从十八楼摔下去转运你他妈的摔不摔啊?’正楠被他骂完后老实得像个孙子,哪里还敢再废话,就用他这笔钱,周转过最难的一个月,还是把片子拍出来了……”
  如果穆岚对新诚的掌故再熟悉一点,她就应该知道程诚说的是《夜来香之歌》的故事,而程诚所说的被孙国芳领到他们面前的人,正是当年初出茅庐的冉娜。但就像在座的绝大多数人一样,她并不知道这已经太久远的故事,但当程诚把这个故事说出来,显然牵动了在场的那些老人们的回忆,一时间,竟然惹起了怀念似的笑声,不再一味地悲切哀戚了。
  等那怀念的低笑和私语的潮头过去,程诚的目光扫视全场,又继续说:“后来的事情大家可能也知道了,片子拍完,不仅还掉前两部片子欠下的债,赚下的钱还够成立一个小小的公司,也就是新诚。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想想,何尝不是一眨眼的事情。国芳一直是我们这几个人里面最年轻的,正楠大他一轮,我大他十岁,德新年纪最小,也足足大他四岁,可是谁知道,今天居然是我站在这里,为他送行……”
  他的声调蓦然沉痛起来,一扫先前说故事时刻意的轻松:“我这个人不信鬼神,本土的外来的都不信,但今天倒是忽然觉得,国芳现在应该还是在什么地方,只不过先去探探路,找个好位置等我们。他本来也是我们里面最有劲最能闯的,做什么都最着急,手脚最快,这次还是叫他抢了先,倒叫我这个老家伙惭愧痛心……惭愧痛心啊!”
  “我没有来得及赶上见他最后一面,今天只能在这里送他最后一程。他生前的最后几个月一直在忙这个片子,几次打电话来和我说这事,这是他的一桩心愿,却没来得及了。按理说朋友相识半辈子,应该是正楠或是我替他把这件事情办完,可惜现在无论是正楠还是我,都老朽无用了。好在我们虽然老了,儿辈们还很年轻,国芳没来得及而我已经无力去做的,今天在这里,一并交给静言了……”
  听到这里,安静的会场瞬间无声涌起了波浪,程诚只言片语之中,分明已经把《长声》的导筒交到了程静言手里。穆岚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一时间脑子彻底空白了,呆若木鸡地坐在原地,之后程诚再说什么,抑或是程静言也说了什么,一个字也灌不到耳朵里。业已遗忘的孤立无援、心中空空的感觉忽然回来了,她简直要站起来不顾不管地冲出去了,刚一动,却收到别处投来的视线,定定望向她。
  穆岚心中一凛,目光锐利而倔犟地回视,又在看清对方是坐在会场另一个方向的何攸同之后,如释重负地松懈了下来。但视线相接的一瞬间她的心事已经尽显无遗,穆岚飞快地垂下眼,恰好这时追悼会也到了最后,到场的来宾再依次向死者的照片和死者遗孀问礼,穆岚趁着这一刻的混乱,站起来远远地给孙国芳再鞠了一个躬,就转过身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这个放眼过去黑压压一片的大厅,逃也似的跑了。
  她是此时唯一逆人流而行的人,哪怕大家都穿着黑色的衣服,但何攸同的目光并没有离开她,见穆岚匆匆离开,眼神一暗,向结伴同来的同一个公司的女星说声“我先失陪一下”,就也跟着穆岚的脚步追了过去。
  离开了仪式现场,穆岚站在此时还空旷无人的大厅里发愣,想不到要去什么地方,接下来又怎么走,忽然听到身后轻轻一声呼喊:“穆岚。”
  她的气息有些焦急,但那个声音清晰而沉稳,穆岚转过身,面色苍白而神色黯然地看着站在几步之外的何攸同,什么也没说。
  他们现在站的这个地方正是礼堂的某个出口,实在不是避开人说话的好地方,何攸同四下一望,看见不远处有张屏风,朝穆岚示意:“别站在这里,来,这边走。”
  他护着穆岚走到屏风后面,再次站定,穆岚才像是猛然醒了一样,死死盯住何攸同:“怎么会是……”
  她也不知道想说的是“怎么会是程静言”还是“怎么会是这样的局面”,而两个问题看起来都蠢透了,反而什么都说不出口。
  穆岚的指甲陷进了手心深处,竟然也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我觉得自己像只跳进了陷阱的兔子。”
  何攸同依然静静凝视着她,直到她说出这句话,整个人不再那么紧绷僵硬,这才开口:“我以为你一直在期待这天。”
  穆岚瞪大了眼睛:“我疯了吗我……我为什么……”
  说到这里她又陡然停了下来,明白了何攸同的言下之意。再不像一只受到威胁而张牙舞爪的母狮子,穆岚抿了抿嘴,静了许久,才浮上一点略带苦笑的神色:“不行,还不是时候,我没办法……现在的我不能这样和他一起工作。”
  “因为害怕?”何攸同轻轻问。
  穆岚抬头看向他,想从他的表情里找出一些线索,可对方只是专注地等待一个答案,不给她任何的暗示。何攸同认真得有些陌生,脸上的笑容都多多少少隐去了,穆岚一怔,下意识地摇头:“不……”
  她竭力想否认,但注意力意外地被转移了——何攸同居然化了妆,但尽管如此,嘴角的淤青还是依稀可见。
  “你的脸怎么回事?”
  面对她惊讶有加的询问,何攸同不以为意地笑笑:“前段时间骑车出去,不小心蹭了一下。我还以为看不出来了呢。”
  越是值钱的东西,越是受到精心的看护,而何攸同这张脸的值钱程度,在整个圈子,就算不是第一,也绝对位列前三。穆岚认识他这些年,也知道何攸同的公司对他喜欢玩摩托这爱好头痛得要命,生怕他出事,没想到出事偏偏还出在脸上。
  穆岚不知不觉皱起了眉:“你不是没戴头盔吧,攸同,你也太不小心……”
  话没说完,远远地听见有脚步声,而且正是朝着这边来的。穆岚忙收住话头,想等那两道脚步声过去。谁知道他们反而就在屏风外停下,其中一个声音说:“你家老爷子今天动了真感情,等一下这边都结束了,回去之后多陪他说说话,他这个人平时都是说的少想的多,不要让他把事情都藏在心里。”
  “彭伯伯,我知道。”
  程静言的声音隔着那道大理石屏风传到穆岚耳朵里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面无人色了一瞬。真是躲也躲不开,穆岚不无绝望地想。
  这时要走开已经不可能了,也没什么凭空消失的魔法,穆岚不得不与何攸同一起,站在这屏风后面听程静言和彭正楠的每一句交谈。
  她垂下头,也不去看何攸同,就盯着自己的鞋尖出神,可无论怎样放空大脑,隔壁两个人的说话声还是一字一句清楚无比地飘进耳朵里。
  “国芳留下的这个片子,你来拍也是好事,你上一部片子还是《长柳街》,这都几年了?我知道这几年你也很辛苦,但是男人嘛,事业总是要在前头的,你也耽搁得苦了……我这段时间身体不好,也没精力问你们的事情——思思现在怎么样?”
  “还好。一直是这样,夏秋两个季节好一点,入了冬又不太行。”
  彭正楠叹气:“德新为这个女儿啊……真是……当年他要娶杨茗露,我和你爸爸都劝他,说杨茗露是个病美人,娶回去够你伺候的,再说那个时候已经是二婚了,娶个什么人不好?就算是十八岁的女孩子,健康漂亮活泼的,又怎么找不到……他不听,这下倒好,妈妈是病美人,女儿也一样,杨茗露去世之后,连个给思思输血的直系亲属都没有!这也是德新家底厚,要是换成一般的家庭,死也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程静言没做声,就听得彭正楠继续说下去:“思思也是可怜,活了这么些年,快活的日子没几天。订婚了又怎么样,她不见得真正快活,你也不快活,也不能结婚,匹配的器官一天找不到,就多一天拖下去,又等着多受一次透析的罪……”
  “总是有希望的。这世界这么大,找到一只匹配的肾脏肯定能找到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她一直很坚强,没放弃过,现在已经超过十年的案例也越来越多了,医学发展日新月异,没什么不可能。”
  “活二十年三十年又怎么样,你陪着她拖二十年三十年吗?人这个东西,说没有,一眨眼就没有了……”
  程静言听起来似乎是笑了一下,接过话来:“彭伯伯,也不是这么说。要是能活,谁会想死呢。”
  “你这一辈子,永远会在嘴硬这点上摔跟头。我和你老子都把你这点看死了。现在不是催你,等你四十岁了,再不结婚生子,我看你老爷子还肯不肯让你陪思思玩这种三岁小孩子的家家酒,梁德新也是为了这个女儿犯糊涂,昏了头想结这门亲,到时候两家半个世纪的交情都没有了。”
  “那也还有四五年,到时候一定能找到匹配的肾源,手术成功,自然就结婚了。”
  “你蒙蒙自己和你家老头就算了,蒙我还有什么意思?我倒是问问你,你这手脚好好怎么崴到的?”
  “从楼梯一脚踏空,摔了一跤,没什么大事。”
  “静言,就有这么巧,何攸同前脚来新诚签完合同,后脚你们就都灰头土脸、鼻青脸肿地摔跤的摔跤滑倒的滑倒?”
  “……”
  就又没听见声音了。
  “我不是要说你,你接了国芳这个片子,正好想一想清楚……哦,国芳的太太和你家老爷子都出来了,我们过去吧……慢点走,脚痛还硬撑什么……”
  直到他们的声音彻底消失,也不管不知是谁的脚步声来来去去几遭,穆岚始终都没有抬起头来,石塑一般伫立在原地动也不动。等到一个周遭暂时听不到人声的间隙,何攸同终是不忍,没出声地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手刚碰到她,穆岚就如同受到莫大的惊吓,飞快地抬起头,眼睛里却是空荡荡的。她看见对方是何攸同,整个身体晃了晃,似乎还牵起嘴角,看起来是要笑,但那一点最微弱惨白的笑容还没来得及绽放,整个人已经先一步无声地倒了下去。
  穆岚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并没有从充盈全身的疲劳感里恢复过来,肩膀重得像是有人在上面垫了砖头,房间里黑漆漆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但一偏头,看见门缝处透出光来。
  她摸开灯一看时间,然后起了床,打开房门就见唐恬和白晓安都坐在沙发上,一个在看报纸一个在拿手机上网,又在听见开门声后齐刷刷地抬头,异口同声地问:“起来了?”
  穆岚倚在门边:“嗯。”
  唐恬合起报纸:“你在追悼会上晕过去了,醒过来就说要回家,我们就送你回来了,睡了整整一个下午,现在好点没?”
  “我……没事。”
  她已经记不得晕掉又醒来再到回家这一段的事情了,唯一能记得的就是晕过去之前彭正楠和程静言的那番对谈。这让穆岚再次觉得神经紧张起来,警惕地站在原地,等待唐恬任何一个可能的质问。
  唐恬看起来并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只是说:“现在的报道都是说你因为参加孙国芳的追悼会情绪起伏太大晕了过去,还好。你要不要喝点水,脸色这么难看。”
  穆岚的确口干舌燥,却下意识地摇头:“不用。”
  “晓安,去倒杯温水给她。”
  白晓安乖乖起身去了厨房,穆岚还是盯着唐恬不说话,后者也不在意这惊弓之鸟似的眼神,又说:“怎么你每次出事身边都是何攸同,八字撞了?不过这次也幸好有他……”
  “唐姐,程静言的未婚妻,到底病了多久?”她突兀地打断唐恬的话。
  唐恬的目光一下子锐利起来,声调也提高了:“谁告诉你这个的?”
  穆岚倔犟地撑了一会儿,到底觉得没有一点意思,低声说:“我无意中听见程静言和别人说的话,唐姐,请你……”
  “有什么好问的,他要了梁思没要你就是事实,别的还问什么,看自己输在哪里很有意思吗?”
  穆岚腿一软,顺着门框滑坐在地上:“原来只有我不知道……”
  白晓安这时已经倒好了水,怯生生站在厨房门口:“穆岚,你怎么会不知道……”
  “晓安,闭嘴!”唐恬厉声喝住她,又对穆岚说:“你一个健健康康的大活人胜不了一个半死的女人,程静言就是这么选的,这种男人你还舍不得,放不下,这么久了,有出息没出息!我都替你羞,大家眼皮底下晕过去,可惜你再晕,又晕不到程静言眼前,不会卖乖不会示弱也没个离了人就活不了的病。你本来是草的命,树的命,就不要和花比,没什么不能活的,没有程静言,你活的也不是好好的!”
  白晓安听实在骂得太凶,替穆岚觉得刺耳,堵了一句:“唐姐,这件事情穆岚有什么错,你骂她做什么?”
  “还要你说她没错?但没错有什么用,天底下没错又吃瘪的事情还少吗?你没错不是丢了工作?你看她现在这个样子,你说我骂她做什么?再说我不骂她,难道去骂一个不搭界的外人,说‘程静言你这个天底下第一流的大蠢蛋’吗?”
  眼看着她们两个人都要吵起来,穆岚无法,也不想开口,抱着头坐在一边不动也不吭声。这边唐恬看她这个样子,还是把气压下来,说:“你自己想一想,想通了最好,要是想不通,我陪你去跑步、打拳,没力气了,就不想了。”
  说完她拿起包要走,倒看傻了白晓安,也不和她别苗头了,死命拉她衣角轻声问:“唐姐,你怎么把穆岚一个人丢下来啊,不然我陪着她吧……”
  “不用。”唐恬冷着脸断然说,“她当年都没伤害自己,如今还会吗?要是因为这个就不爱惜自己,我唐恬白活了,眼睛挖出来送给她。”
  白晓安看看唐恬又看看穆岚,没敢说万一出了事情了你挖出眼睛来有什么用,再说血淋淋的眼珠子谁要,正忍得浑身都不自在,一直没做声的穆岚这时扶着墙站了起来,嘶哑着声音说:“你们都回去吧,我没事。唐姐说得对,我会好好照顾自己,没几天就开机了。”
  闻言白晓安吃惊地望向穆岚。穆岚木然而宁静地与她对视:“都回去,我一定不会有事。”
  平日的穆岚总是和颜悦色,但一旦沉下面孔,也的确令人难以反驳。白晓安只能乖乖地跟着唐恬走了,走之前反复说“你要是想和人说话打电话给我啊,我睡得很晚的”,要不就是“水快凉了,你赶快喝一点水”,直到唐恬忍无可忍地把她拉出门,才把她要给穆岚叫外卖来吃的碎碎念给卡断了。
  穆岚感激唐恬的决然离开——她或许在人前不假辞色,但关键的时刻,永远都给了她最想要的东西,也永远鞭策她往前走。房子里又一次安静下来,直到之前被唐恬的疾言厉色吓得到另外一个小房间躲起来的小花又轻轻地蹭过来,穆岚一怔,弯下腰把小心翼翼讨好自己的小花抱起来,低声说:“幸好还有你。”
  她想再去睡,勉强躺了一会儿,脑子里杂七杂八各种念头都有,人躺着都能心跳过快,坐起来看看被灯光染红的天色,到底还是没忍住,又爬起来,重新换过了衣服。
  她需要去一个地方。
  远远地看到熟悉的长椅上坐了人,穆岚迟疑地停下脚步来。
  她没想到这个时候还有人,意外之余更是有点不情愿,但毕竟她才是晚到的一个,穆岚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一时想不到还有别的什么地方可以去,竟不由自主地站在原地这一角出神。
  这一愣也不知道愣了多久,只看见长椅上那个人指尖一点红光亮了灭灭了亮,反反复复没个尽头。山顶上的夜风摇晃着树干,把茂密的树冠吹得猎猎作响,穆岚猛地醒过来,定了定神,朝着可以俯瞰城市的景观台走了过去。
  经过长椅边上的时候她无意瞥了一眼,看是什么人此时占据着这个位子,只一看,脚步就停了下来,失声说道:“攸同,怎么是你?”
  全没想到此时此地相逢。穆岚先是有些发僵,继而又觉得如释重负,知道这个夜晚不会再那么难熬了。何攸同抬头看看她,倒不惊讶这场相逢,把手边的烟掐了,才慢慢问:“你怎么在这里?”
  穆岚在他身边坐下来,也顺着他视线的方向一并眺望城市的夜景。风吹在她赤裸的小腿上,有点痒,她十指交叉,有些拘束地接口:“睡不着,出来走一走。”
  “嗯。”
  三年前在这个地方何攸同对她说过的那一番话,穆岚从未忘记过。每次遇到挫折和难题,她都会一个人在半夜悄悄地上山,坐在这张椅子上想一想这些年来所抛掉的和得到的。这是她的秘密城堡,是她留给自己的庇护所,她从来也不曾对任何人说起,甚至何攸同本人。
  就在这个瞬间,穆岚也知道自己潜意识里对何攸同的信赖和依赖,已经到一个危险的境地了。自从十五岁起,她就很少这样依赖某个人,唯一的一次,还摔得鲜血淋漓,至今伤口无法痊愈。重蹈覆辙的人是无可救药的蠢货,穆岚一再地告诉自己,但现在何攸同就在身边,咫尺之遥,她必须用尽全部的力气,才能抵御住向他倾诉的欲望……
  “又是走过来的?”
  何攸同的声音一响起,穆岚就觉得防线已经开始溃败了。她咬了咬嘴唇,回答:“没,车子停在山脚了。你呢?”
  “车子停在边上。”穆岚顺着何攸同手指的方向看去,夜色里他心爱的摩托车安静地停在不远的地方,“下次这个时候别一个人过来。”
  “我就是想来这里坐一坐。”穆岚嘴唇抖了半天,盯着脚下宝石一样璀璨的灯光,像是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才合适。身边人的声音、语调、乃至身上熟悉的香水气味,都让她放松,她确实太需要说话了,不然她怀疑自己会因为想不到出路而疯掉,“攸同,我睡了一个下午,醒来之后被唐姐训了一顿,她是为了我好,说的也都对,我都知道。但是说起来真好笑啊,好笑得不得了,我这几年一直想,到底是什么原因我才输得这样一败涂地,想得太多了,却没想到,我输给一个病得要死的人。而最好笑的是,他连真相都不愿意告诉我,我甚至不配知道真相。”
  穆岚说完低声笑了起来,笑得浑身抖得像个被摇晃起来的筛子。等她再一次沉默下来,何攸同转过脸看向她,穆岚逃也似的别开脸,不肯让他看见自己这一刻的神情。好在何攸同也不在意,沉默了片刻,说:“如果当初你知道了事实呢?知道梁思重病程静言才承诺娶她,会离开他吗?”
  “会。在他做出这样的选择后,我怎么还能留下来,又怎么留下来?”穆岚轻声而坚定地做出了回答,声音却不由自主地颤抖了。
  “那就是了,结局还是一样。你现在这么愤怒,是程静言为了天知道的什么原因,把最初的真相瞒了下来,是不是?”
  穆岚觉得自己笑了一下,她看向何攸同:“攸同,不是的,我不愤怒,真的不了,过了这些年,哪里还能气得起来?我只是觉得事到如今结局这样,太可笑了,可笑得我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说完她又要笑,却被何攸同一把按住了肩膀。
  “别笑了,我宁愿这个时候看你哭。”
  穆岚怔住:“我再也不会为他哭了。”
  “我不是程静言,更不认识他的未婚妻,所以怎么也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他才做出这样的决定。当初他为了她放弃了你,这是事实,所以除非你能去找他问个究竟,不然就别再追究了。没意思,也毫无意义。”
  “我为什么要去找他……”穆岚苦涩地说。
  “因为拦在你们中间的那个人,很有可能活不过这个冬天。”
  这过于平静甚至不带感情色彩的话语让穆岚蓦然有些悲凉,可是当她抬起头来,却发现何攸同的神色非常柔和,甚至悲悯。她继续摇头:“攸同,你为什么非要逼我说出来呢?就算没有了他,在发生过这所有的事情之后,还有什么和以前一样?我是再也不会回头了。”
  “你知道,程静言必然也知道,但是他还是选了。尽管他选了别人,也不等于你输了。”何攸同轻不可闻地叹一口气,“这种事有什么输赢。”
  这些话在穆岚听来,就像无关痛痒的安慰。她垂下眼,说:“唐姐说得对,我就是草的命、树的命,永远不是花,永远也……”
  她黯然的话语被何攸同打断了:“穆岚,我家老房子的花园里,有一棵木兰树。木兰是早春开花的树种,但从冬天起,花骨朵就已经在枝头了,然后一夜之间,一树的花都开了,非常美丽,也非常顽强。草一年年地发,树一寸寸地长,又有什么不好?野草也好,树木也好,都能开出花来,我不知道唐恬为什么对你说这句话,但你为什么说得这么难过?有什么值得你这么难过?”
  “攸同……”何攸同的语调里有一种莫名的激烈,很陌生,她不安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仓促地站了起来。何攸同抬头看了一眼死死咬住嘴唇的穆岚,也跟着站起来,他这么高,投下来的阴影可以把她整个人都盖住。
  穆岚仰起头来,用微微发颤的声音说:“我不是要退缩,也不是要回头。”
  静默半晌后,何攸同开口:“我知道。”
  “我也不会辞演这个片子。”
  “我知道。”
  “我一定会坚持下去。”
  “我已经走出来了。”
  穆岚一字一句地把心里冒出的每一个念头都说出口。她也分不清楚这到底是自己心中真实所想的念头,还是因为何攸同在这里,哪怕只要对着他说出来,也能给她带来坚持和勇气。她需要某一个人为她见证,见证每一句话都必将成真,她会演下去,会往前走,会坚持,无论如何,无论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我很高兴我没有被瞒一辈子。”
  “我还是有点害怕,但是我不会再害怕了。”
  “但是我从来没有后悔。我从来不为发生的事情后悔。”
  “我……”她停顿了一下,定睛看了看何攸同,“我只是……可是为什么现在还会觉得失望和难过呢?”
  她飞快地想补上一句“我再也不会因为这个人而软弱了”,但是何攸同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他伸出手,给了她一个拥抱。
  “好了,我都知道了。”
  穆岚的呼吸都有了一刻的停滞,她瞪大了双眼,却因为正好埋在何攸同胸前,依然是漆黑一片。她能听见他的心跳声,沉稳而有力,随着呼吸起伏着。渐渐的,他手臂的力量收紧了,但没有任何的压迫感,只是这样沉静地托着她,无声地给她支持和安慰。
  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回应这个拥抱,于是手足无措,一味地立在原地,呆若木鸡。直到香水中微苦的气味又一次传入鼻端,穆岚感觉到何攸同叹了一口气,带动整个胸腔的共鸣,让他的话四面八方地灌进耳朵里来:“穆岚,你总是太要强。硬撑太难过的话,就不要撑了,没什么。”
  穆岚闭上眼,让眼角那颗因为睁眼太久太用力而凝结起的泪水滑下,她真感激这是夏天,液体很快就被蒸发干了。然后她也轻声说:“攸同,除了这个,我就一无所有了。”

  Chapter 17 Autumn Sonata 秋日奏鸣曲
  《长声》剧组的开机仪式兼第一次正式的新闻发布会,各路媒体云集。
  虽然是持函入场,但不知为什么还是多出一截人来。负责的Amy看着密密麻麻的人头和摄影器材,脸都绿了,紧张得不停往台上的程静言看去,生怕他察觉到场面的异常后再来发作。
  但程静言看起来注意力显然不在这方面。重执导筒让他精神振作,神采奕奕,状态极好,和冉娜一同出现在会场的时候,台下的快门声一下子连成了一片。冉娜穿着红色的裙子,无论是身材还是长相全然看不出是年近花甲之人,一个眼神或是一抹笑容,都有着令人几乎不敢正视的惊人艳光。在她面前,似乎连时光也暂时要收起慑人的威力,而温顺地向这个充满了传奇色彩的女人俯首。
  她十六岁出道,二十岁凭借《夜来香之恋》一夜成名,风靡全国,从此再没有下过人生的潮头浪尖。属于她的传奇在这圈子里着实太多,但无论是三届金像奖的影后,或是主演过多少金像奖最佳影片,抑或是成为多少圈内人公开或私下的缪斯,对她来说,似乎也并不是什么特别值得引以为傲的事情。曾经有记者在她第三次问鼎金像奖影后时问她这一生中事业上最大的成就是什么,她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我的一生还没过去,最大两个字从何说起?”
  就算撇开事业不谈,冉娜的一生也是丰富多彩。她从不对这世上通行的男性权威俯首称臣,并始终仰着头挑战这一切:她的裙下拜臣众多,却一直单身,二十岁的时候轰轰烈烈和年长的情人恋爱,四十岁后与二十岁的情人把臂同游也从不畏惧记者的笔墨和镜头;她有一双儿女,做了母亲,但没有人知道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她也一字不提,独自抚养他们长大,如今膝下儿孙满堂,甚至强过多少当年圈内的模范夫妻。
  她从来都是一个叛逆者,挑战规则,然后创造新的规则,然而她却强大、美丽、迷人、充满天赋,她是一个天生的矛盾者,又天生会发光,光芒强烈得让人忘记了发光的物体大多炽热,只是心甘情愿地为她所征服。
  她和孙国芳的故事,曾几何时也是一个传说,但她却只是让它成为自己生命里的一个段落。孙围芳的葬礼她并没有出席,一度坊间传言她会辞演,可到了尘埃落定的一瞬间,她还是站在了这部片子的发布会现场,接受又—轮镜头的膜拜。
  程静言和冉娜落座之后,《长声》的男女主角也随后亮相。如果说穆岚把长发剪短还算惊喜,何攸同那掺杂着银丝的头发和式样古板的黑框眼镜就显然属于“惊吓”了。
  记者们—面脑子里冒着类似“穆岚头发短了,何攸同头发白了,倒是冉娜返老还童了”之类的念头,一面又因为熟悉的面孔大变样而兴高采烈地按快门和拍特写。整个新闻会的现场气氛非常热烈,台下虽然没有人说话,但总是有嗡嗡的动静,好像心朝澎湃全藏不住了。按照程静言个人的习惯,新片的内容只事先公布最概略的大纲,细节绝不事先公布,唯一的暗示就是主演的穿着打扮。正是因为如此,等自由提问的环节一到,气氛也就格外热烈起来,这样的阵容,谁能不想方设法从中套出尽可能多的内幕一飨各家影迷的好奇心呢。
  程静言的冷言冷面圈内皆知,冉娜则是老练圆熟得近于半妖,这两个眼看无望,炮火一时全集中在何攸同和穆岚身上——一来他们是男女主演,二来何攸同素来配合记者,而穆岚说话也很漂亮、工整,几乎不需要润色就能直接成文,省了不少工作量。
  可剧组上下显然已经早早通了气,连何攸同和穆岚也微笑着打太极,只要涉及剧情的,统统笑而不答或是顾左右而言他,穆岚笑着说: “这种悬疑电影,要是提前剧透给你们,影迷看完觉得不过瘾找你们赔钱这可怎么好。”何攸同则说:“程导是出名的严格,我还是第一次和他合作,可不想破了他的规矩被赶出去,大家也成全成全我。”合作得不知道有多默契。任是多老练的记者,问到后来,也知道决计是问不出来关键内幕了。
  但稿子还是要写啊,于是就各出奇招,注意力纷纷转移到其他地方。
  有人问何攸同这木讷古板的造型,会不会担心粉丝不接受进而不埋单。
  何攸同答:“在拍戏的时候,我首先是一个演员,也只是一个演员。责任是配合导演和其他演员,完成角色的塑造。至于其他的,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但我也相信大家有独立判断和审美的能力,我愿意把选择权留给他们。”
  也有问冉娜没有完成和孙国芳的合作,会不会觉得遗憾。
  “他一直在这个片子里,我们依然在合作。”冉娜面不改色,答得毫不拖泥带水。
  或是问程静言首次和冉娜合作,有何感想。
  程静言先是对冉娜微笑致意,才正色作答:“这是我长久的梦想,早在我开始作导演之前就是如此。”
  只有到穆岚这里,话题稍稍尖锐起来——
  “穆岚,距你和程静言上一次,也就是初次合作,已经有四年了。现在和当初提携你的导演再度携手,有什么想对他说的吗?”
  她再不是当年说着程静言的名字就潸然泪下的小姑娘,含笑听完问题,她又含笑看了一眼被冉娜隔开的程静言,在接收到他的目光后收回来,加深笑容:“当然有。没有程先生,就没有今天的我。我始终很感激他的教导和提携,也一直想再有机会和他合作。希望这次的合作能够证明,时隔四年之后,至少在他眼里,我能有一些微不足道的进步……这我就很满足了。”
  立刻就有别的记者追问:“那程导你觉得呢,穆岚和四年前相比有进步吗?”
  “士别三日,自当刮目相看。她的进步和努力,我相信在场每一个人都看在眼里,至于我个人,”程静言略略一顿,也向穆岚看去,他颔首,语气中因为饱含赞许显得平和愉快,“我以她为荣。”
  会场静了一静,才又响起新一阵的按快门声。
  无论是出于默契还是出于老练,整个记者会进展得非常顺利,导演和三个主演配合得滴水不漏,让局面高潮迭起的同时,主动权始终还是牢牢掌握在手中。计划两个小时的进程又延长了半小时,记者们似乎还是没有离开和放手的意思,主持人宣布了好几次时间有限,最后还是程静言出声,说接下来另有行程,才在一片意犹未尽中,结束了整个活动。
  临到退场,眼看着何攸同都要下场了,已经空了大半的记者席上忽然有人高声问:“何攸同,仁开医院的何自尧院长上周突发心脏病,紧惫抢救至今还没清醒,你去探病了吗?”
  事发突然,何攸同却没有一丝表情,闻言反而微微垂下眼:“哦,是吗?我没听说,也不知道。”
  “这几天社会版都在登……”
  “普通人只有讣闻才登报,什么时候连生病康复中也要上报了?”
  听到这里穆岚也知道事情不对,回头果然就看见何攸同无动于衷的面孔。她心里正诧异,这边裴意冲了出来,把何攸同整个人挡了起来,不让他入镜,然后低声说了句什么,何攸同抿了抿嘴不再说话,但脸色分明是阴沉下来了。
  穆岚还来不及发问,裴意已经架着何攸同从她身边风一样经过,直接进了后台。于是穆岚的视线正好和稍后的程静言撞了个正着,两个人都是—定,这才若无其事也跟着进去了。
  早在正式的记者会之前穆岚已经和程静言碰了几次面,开门见山谈工作,谁也没显得有任何的别扭或是不自在。真正开始再次合作,穆岚也明白了孙国芳那句“感情不在了,事情也是要做下去的”的意思,甚至有些庆幸,一旦这私情抛开只论工作,从某种程度而言,倒是更轻松一些。
  赶到休息室,何攸同已经先坐下了,穆岚看裴意也绷着个脸,还是走过去,坐在沙发的另一边,轻声问: “攸同,出什么事了?”
  何攸同这时脸色已经恢复如常,微笑摇头:“没什么,一点小事。”
  “你父亲病了?”
  何攸同却问:“你头发怎么剪短了,上次看见还是长头发。”
  “攸同。”穆岚见他故意转开话题,愈是笃定出了事情,皱起眉来稍微口重了语气。
  何攸同不为所动,微笑着继续说:“很好看。我还没见过你短头发的样子。”
  话说到这个分上,穆岚也知道何攸同是不愿意提起父亲的病了。将心比心,穆岚并不勉强追问,也陪着他转了话题:“头发嘛,一年年地生,一寸寸地长,又不是剪了就没有的宝贝。”
  说到这里何攸同笑容深了一点,听她继续说:“倒是你,头发染得真好,这么自然的白头发怎么染出来的?”
  “天生的。”
  “胡说。我认识你都多少年了。总不能是一天生出来的。”
  “以前是都染过了,有段时间不染,颜色自然就回来了。”
  他这时已经摘掉了眼镜,谈笑间还是穆岚熟悉的神采,只是发间的银丝又是陌生又是刺眼,穆岚悄悄压制住想帮他把白头发拔掉的念头,定定神又说:“据说早生华发的人心重。”
  何攸同又笑:“我是早产儿。先天不足。”
  气氛已经有些宽泛下来,正在低声说笑的当口。程静言推门进来,扫了一眼后说:“冉娜已经先回去了,今天你们也辛苦了,明天拍摄正式开始,早点休息,养足精神吧。”
  在他进门的一刻穆岚已经先站了起来,何攸同也跟着起身,见状程静言倒是也微笑了下:“怎么都拘束起来了?我和郑智还有个会,也不送你们了,明天见吧。”
  郑智是《长声》的编剧,和孙国芳也是多少年的老朋友了,当年和冉娜也曾有过真假难辨的传闻。当初唐恬打听到《长声》的班底,还说“叫什么《长声》,干脆叫《情人们的老地方》算了”,这从她嘴里难得一闻的玩笑话,还叫穆岚记了好久。
  程静言简单地道别之后就疾步离开了房间,没做一刻停留。穆岚与何攸同在他离开之后,也各自回家,为第一天的拍摄作最后的调整去了。
  无论是与程静言的再次合作,还是与何攸同的初次搭档,对穆岚来说都是很奇妙的体验——已经变得陌生的人再次熟悉起来,可熟悉的人却开始陌生。
  孙国芳不是科班出身,拍戏全是自己的思路和规则:他准备的分镜剧本全是自己画的故事板,一格一格清清楚楚,好像一本连环画书。现在程静言接了他的位置,基本上还是沿袭孙国芳的风格,但他毕竟也是少年得志,一向个人风格强烈,也有自己习惯的班底,忽然被装进别人的套子里,摄影师、灯光师都成了孙国芳常用的人,到底不习惯,拍着拍着又冒出“程静言风格”,等他意识到再试图调整回来一点,于是最初的一周整个剧组都是在两种风格的交替中度过的,从导演,几个主要角色,一直到下面的技术人员,都在尽力调整,以期在最短的时间里适应完毕,再寻找出最合适最自然的风格。
  程静言的工作作风不改,何攸同却变得日益陌生——平心而论这么说倒也不确切,何攸同只是一天一天地越来越像《长声》里的陶其瞻了。
  除了刚出道时候的几部片子,绝大多数电影里的何攸同,都是讨人喜欢的性格,光鲜华丽,明亮夺目,一颦一笑都是整个画面的焦点,没有任何的负面阴影,用粉丝的话归结是“角色的性格和真人一样完美”,怛如果用圈内人的话来说,则是“一只漂亮的好花瓶”。
  没人知道他的演技到底如何,影迷们眼里他总归是千般好万般妙——“攸同演什么是什么,也看起来总是游刃有余啊”——这话不错,何攸同似乎从来没有被难倒过,但换个角度想想,除了早年那几个虽然青涩但是锐利耀眼的角色,何攸同最常演的那些人物,从没有需要呕心沥血苦心专研的角色和性格,不过是贴上一个个的标签,再往这些标签上靠过去就是了。
  小成本的影片,公司嫌片酬少、角色偏,不利于着力宣传的形象,不让他去演。知名导演又大多有傲气,不愿意把所谓“当红偶像”延揽麾下,生怕被说成靠偶像炒话题,或是吸引女高中生为票房埋单;好在这世上总有爱与梦想的憧憬,有糖果、鲜花和甜言蜜语来拯救世界,这样一个天然能发光的人才,最适合在爱情轻喜剧里发光发热,博住眼球,顺便再俘获无数的少女心,为下一部童话积聚资本。
  记者问怕不怕被定性,他心平气和笑眯眯地说:“能做一辈子偶像,倒是很荣幸啊。”很认真也很诚恳,不像时下年轻艺人入行没三年就以“偶像派艺人”为耻,恨不得把额头上贴满“实力派”、“演技派”的大标签。
  可何攸同不一样。入行至今,他始终是心平气和和随遇而安。这固然是他家境优越,从小养尊处优,却不失纯良的天性,对于虚名和钱财都不那么看重,碰见别人在危难之中也乐于出手相助,言谈中的从容风趣得体,想来也全是出于家教,才能豪无一丝造作。
  偶像做到他这个分上,说起来也是另一番天地了。
  但何攸同此人,妙也妙在,无论他做什么事情,总是很认真。
  所以当他做偶像的时候,认认真真做偶像,认认真真演青春偶像片。同样的,当他决心出演《长声》里面那个寡言阴沉、别有城府的中年男人,也绝没有一丝一毫的敷衍,每天化完妆在人前一站目光一扫,都不必开口,已经有嗖嗖的凉风从头顶直吹到脚背了。
  也直到开始和他合作,穆岚才知道,何攸同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拍摄期郑智也常驻在剧组,偶尔会作一些剧本上的调整,改出来的飞单只要交到何攸同和穆岚手上,两个人都是认认真真读一遍就可以扔开飞单开始对台词了。 也亏得是前期拍摄的戏份多集中在他们两个人身上,台词上的时间节省掉,多少也追回了一些前期因为整合风格而推延的进度。
  一旦工作上了轨道时间就过得飞快,程静言的要求一贯严格,而穆岚演他的片子,更是全力以赴力争每一个镜头演得十二分好,压力自然也大,两个人之间就像有一条看不见的绳子,彼此都在暗中角力,却忘记了这本是没有输赢的事情。
  —天剧组在市里出外景。其中一组镜头拍的是刚在—起工作的两个人,因为彼此观点不和言语龃龉,争锋相对地拌了几句之后开始冷战,剑拔弩张的对手戏,穆岚的一长串台词一次通过,唇枪舌战很是好看。一场戏拍得行云流水,喊停之后围观的工作人员都忍不住鼓掌,唯有程静言抱臂不苟言笑,等那些掌声停歇了,说:“穆岚,攸同,你们过来一下,其他人暂时休息。”
  穆岚有些莫名地看了看何攸同,后者看起采也是没什么头绪,一起走过去坐在监视器前面,跟着程静言把刚才拍的一场戏重温了一遍。穆岚看见镜头里的自己又是闹又是跳脚,伶牙俐齿到了极点,却是对着面色阴沉而冷静的何攸同。和现实的巨大反差让她觉得有趣,忍不住钩起嘴角对何攸同笑笑,然后才换好神色,等程静言的意见。
  程静言却问她:“问题在哪里?”
  穆岚想了一会儿,知道程静言定然是看出了她没看出的东西,正色说:“程先生,请你再放一次吧。”
  程静言点点头,又重放了一次。
  这次穆岚看出了根底,说:“这里是我没把握好度。”
  “两个人都没把握好。攸同太用力,而你演到最后,忘记了这时谭青和陶其瞻还远远不熟悉,应该是戒备乃至有点抵触的。”程静言的目光在两个人面上轻轻扫过,说:“私交好的朋友很难演仇人,因为动作眼神总是会流露出熟悉和亲密,彼此也不会防备。这点要是在片子后半段就很好,我想当初孙导挑中你们合作,也有这方面的考虑,但现在还是前半段,两个人都看不顺眼互相提防的时候,要稍微注意一下。”
  闻言穆岚答:“知道了。”
  “那就再来一次吧。”程静言说。
  接下来的戏拍得都很顺利,按点收工,不必加班,大家都欢天喜地的。下戏之后卸好妆,穆岚正要上车,不知道哪里斜插出一个记者,堵着穆岚问: “穆岚,何攸同的父亲重病,他至今拒绝探病,你是他的圈内好友,有什么看法没?”
  这是哪门和哪门啊。穆岚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提问的人,正要说“我不知道”,恰好程静言也到停车场取车,见她被堵住,走到近前,结果也被记者问了一模一样的问题。
  程静言挡住穆岚,回头说了句“不要表态”,又对记者说:“这是何攸同的私事,你怕是要问他本人。这里要持证出入,我不问你怎么进来的,现在出去吧。”
  他说话自有威严在,那潜进来的记者衡量一下,还是老老实实地退出去了。等人走远,程静言回头望向穆岚,面对明显带着戒备意味的面孔,他只说:“这件事是个泥坑,你别跳进去。”
  穆岚并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何攸同提也没和她提起过,但听了程静言这句没什么感情的话,只是觉得刺耳得要命,静了一静后回敬回去:“程先生家父慈子孝,看别人家的事情当然都是泥坑。”
  程静言不理会她突然亮出的刺,又看了看穆岚:“他自己犯固执,才闹到这一步。我话只说到这里。”
  等上了车,穆岚追问白晓安最近何攸同到底出了什么事——多年来她养成了一旦开始工作就全心投入不问世事的习惯,本来娱乐报刊就读得少,这段时间里更是一点也不看,一些平时的交际也减到最少——而在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她立刻意识到,看来是错过要紧的事情了。
  只要有心,当红明星的任何事情都可以炒成新闻,伺况是这种父子不睦的八点档伦理大戏。四年来何攸同从来没有提过他父亲的任何事情,穆岚从来也没问过,下意识只当他们也是寻常父子,如果不是爆了新闻出来,绝对想不到闹到了这步田地。
  白晓安一心二用,边开车边说八卦: “总之呢,现在《城周刊》不知道用什么手段调查出何攸同父母的事情,说他妈妈是法国人,有严重的忧郁症,拿刀刺过他爸爸,两个人实在过不下去了就离了婚,何院长好心,让唯一的儿子也跟了妈妈,等到那个法国太太死了,何攸同才回国的。不过《城周刊》的话要是能全信,我不如自己找个树先吊一吊。穆岚你也就听一听算了,我听说何攸同就是因为有人拿这个报道里面的事情去问他才发脾气的……好吓人,我都不能想象他发火是什么样子。”
  穆岚不由得回忆起每一次何攸同提到他母亲时那异常柔和的神情,但事情闹到这么大,他居然从来也不曾对她提起一个字,每天在剧组也是若无其事,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这倒叫穆岚想不通了。
  白晓安问她: “穆岚,你知道怎么回事吗?亲生父子啊,能有什么大仇,老头子病得要死了,都不去看一眼?就算是演戏也要演一下嘛。”
  “胡说。”穆岚难得严厉地低喝了她, “你当何攸同是什么人,拿这种事情演戏。”
  白晓安也知道说错了话,吐吐舌头,不敢再做声。
  穆岚很清楚人活在这世上,总有不能提起的事情或是无法面对的人,只是太多时候都戴着面具做人,硬是把虚伪圆滑美饰为“成年人理智和得体的象征之一”。她虽然不知道何攸同到底和他父亲之间有什么往事,但也知道以何攸同的性格,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地硬下心肠:他本是热心又诚恳的人,当年穆岚和他之间还几乎是陌生人,他也欣然出手把她从深渊里拉出来,连一句感谢都不受;另一方面,将心比心,何攸周既然不主动提起,自有他的道理,穆岚也不可能专门再去追问了。
  她就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更是不去读娱乐报章,每天照常和他搭档,下戏后的说笑也毫无二致,但凡事知道了原因,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穆岚确实觉得何攸同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了,就连平时那最熟悉的笑容里,放佛也掺杂了不可解释的阴霾。
  直到有一天,裴意找到她。
  这平时见面总是丝毫不隐藏冷淡的男人如今愁云满面,穆岚知道他这段时间来想必是内忧外患,没有多客套,开门见山地问:“攸同怎么了?”
  “你知道多少?”他反问她。
  “几乎不知道。攸同提也没和我提过,不是那天忽然碰到个记者,晓安和我谈起一点,我都不知道事情闹得这么大了。”
  “不太好……很不好。媒体炒是一方面,攸同无论如何不肯上医院才是症结……穆岚,你能不能劝一劝他,形势比人强,再有什么不愉快,现在出了事情,舆论总是站在老者和弱者这边的。血肉至亲躺在病床上,他无动于衷,这比什么绯闻或是负面新闻都要糟糕。”
  原来是请她做说客。穆岚听完,静默了片刻,开口说:“做儿女做到要装孝顺给别人看,也太可悲了。攸同总有自己的理由,我只是他的朋友,不想勉强他。”
  裴意不可思议地盯着她:“你怎么也说一样的话。你们两个倒好,真是古怪到一路去。”
  “天底下总是没有不是的父母,只有不孝的儿女。既然都下了定论了,那不孝就不孝—把吧。”穆岚淡淡地又说。
  这话堵得裴意没话可说,也算是不欢而散。第二天是周末,她刚睡起来,接到何攸同的电话,又说到这个事情。
  “小裴来找过你了?”
  她坦陈不讳:“来过了,要我劝你。”
  “他啊……谢谢你没被说动。”
  “怎么为这个客气起来了。”穆岚一笑,“你最近好不好?”
  “你不是天天见我,还不知道我好不好?”
  “天天见你,你也没有和我提过近来这些事情的一个字。”
  电话那边瞬间就静了,连呼吸都听不见了,好半晌才传来一句:“这样说来,是不怎么好。”
  “你在哪里?要不要我过去一趟?”
  ……
  裴意带着她打间谍战一样躲过记者的层层封锁,来到何攸同的公寓。那是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从南侧的落地玻璃看下去,就是满目的车水马龙。她进门之后何攸同关了一扇窗子,这才听不到自楼下传来的隐隐人声和车声。
  “辛苦你跑一趟了。”
  “没事。”刚才他在电话里声音不对,虽然只是微小的情绪变化,穆岚还是听出来了,到底有些担心,赶过来一看究竟,“我也不知道要带什么,路过点心店,我记得你喜欢吃杏子派,正好有刚出炉的,就买了一只,还有其他的,你自己看。”
  “哦,你来我家喝茶来了。”何攸同微笑,为她端了一杯温水出来,“周末,不用委屈自己的胃喝咖啡。你坐。”
  何攸同的公寓并不大,满满当当堆了许多东西,光是书和唱片就堆得到处都是,几尺高的书就在沙发边上叠罗汉,居然也能不倒。房子里乱却又干净,地板光可鉴人,论装潢极简,但沙发坐下来之后非常舒适,踏脚的地毯又厚又软,视线落脚处摆着造型独特的摆设,每一个看似不经意的角落仔细看过,才会发现别有情趣——显然是用心经营的结果。
  穆岚不免感慨,“你这才叫家,我那公寓不过是暂住的屋子。”
  “这也是我的房子。不是家。”他赤着脚坐在地板上分餐叉,切好杏子派后先她一块,装在碟子里推过去,转身把音响打开了。
  房间里有了音乐,气氛又不一样起来。穆岚没什么吃东西的胃口,反而在打量何攸同。何攸同任她看,自顾自把面前的点心吃完,又切了一份,再吃完,才抬头: “小裴和你说了什么?”
  穆岚一噎:“除了劝你去医院的那些话?”
  “嗯。”
  “没了。我说我不劝你,他气跑了。”
  何攸同似乎笑了一下: “你说了什么把他气跑?”
  “我说天底下总是没有不是的父母,只有不孝的儿女。既然都下了定论了,那不孝就不孝吧。”
  听她说完这句,何攸同一时没接话,穆岚本来也没打算催他,静静地坐在垫子上等他。忽然听到一句:“你对真相有兴趣吗?”
  她简直疑心听错了:“什么?”
  何攸同倦了似的扔开叉子,就昕到金属和瓷器相互撞击的声音,等那声音平息了,他才说:“报纸上的鬼扯太多,我都要忘记什么才是真的了。’
  “攸同,我不是来做说客的,如果你不想说,你不必勉强自己。”
  何攸同一牵嘴角,看着穆岚说:“不要紧。一点也不勉强。就是我要想一想在哪里开头。”
  穆岚也放下手里的叉子。
  “你还记得不记得你被水拨了那次帮你看眼睛的大夫?”
  “你叫他嘉祺。”
  “他是我弟弟,小我两岁。”
  “哦,你还有个兄弟。”当时她视线模糊,没有仔细看清对方的脸。尽管如此,穆岚还是记得这两兄弟五官并不怎么相像。
  何攸同慢慢地笑了一下,继续说: “是有一个。九岁的时候我父母离婚,等十五岁我又回来,才知道我还有这么一个小我两岁的弟弟。”
  这话说得穆岚脑子绕了一绕,等明白过来这句话背后真正的意思,人也有点发愣了。
  她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在这时何攸同也并不在意是不是有人接话,平静地继续说下去: “我父母是在英国念书时认识的,一个学医,一个学植物学,都算是继承了家业。我妈妈只有一半的中国血统,她中文说得不怎么好,我记得小时候在家他们说英语的时候还多一些,如果只是他们之间的问题,婚姻走不到头,虽然可惜,但天底下总有不能白头的夫妻,他们只不过也是其中的一对。”
  “我和父亲并不亲近,九岁之前对他的记忆少得很,到十五岁那六七年里几乎没见过。对我来说,他是一个非常遥远的形象。”何攸同顿了顿,扭头看了一眼茶几对面的穆岚,见她听得很专注,又说下去, “我妈妈有一个亲生哥哥,大她十来岁,娶了本地人,所以我的表兄表姐年纪长我很多,也不怎么亲近。妈妈死了,舅舅待我很好,但这不再是我的家了,有一段时间我觉得在au milieu de nulle part……middle of nowhere(在偏僻的角落里没有出路),人在小的时候,总是要给自己找到归属的,那时我以为人要跟着血缘走,所以我还是回来了,这时他已经再结婚了,对方是他以前的秘书,另外有一个儿子,比我只小一点。
  “我妈妈是个很娇小的女人,又很好强,像一团火,燃烧殆尽就离开了。她当年坚持离婚,又把我带走,却还是想方设法维护我心里‘父亲’的形象,我想她大概是想等我再大一点再告诉我真相,却没等到那一天。是我自己找出来的。
  , “人小的时候总是会做傻事,以为血缘是维持一切的基础,或者自己变好就能取悦长辈。我考了医学院,想那将来做医生吧……念到后来,才发现无论念什么都没有用处,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就是冷淡得彻底无法弥补了。生了我,背叛生下我的女人,对重建的家庭也还是漠不关心,他不应该结婚,也不应该有孩子,他有他的医院就够了。”
  这是一个穆岚不知道的何攸同。以至于乍听到这些事情,她竟然有些慌乱,觉得被压抑了太久的事情正在不受控制地要冷笑着冒头。她怔怔地盯着何攸同,而在察觉到她的目光之后,他反而笑了一下: “很无趣吧。”
  她这才醒过来,赶快摇头:“不,不是这个意思啊……只是想到以前的事情,有些走神。”
  于是她也在何攸同沉默的注视下,鼓起勇气,开口说: “攸同,你说的这些事情,我从来没有经历过,其实从小裴还有晓安那里听说你的事情,我的第一个念头是不去看就不去吧,如果今天躺在病床上的人是我生父,我也不想去看……”
  穆岚也笑了起来,有点无奈的,但总归事情过去太久,她也能心平气和地说出来了: “我出身远没你那么好,小时候家境还可以,可惜后来生我的那个男人开始赌了,他输了回家就打我妈和我,赢了就喝得醉醺醺的,很快家徒四壁,他欠了债,没法子还,就抛掉整个家躲起来,我妈妈拼死拼活还债,等债清了他又回家,继续赌。”
  她耳边响起年少的自己的哭声,觉得胸口有点恶心,定一定神看着何攸同继续说: “我被打怕了,躲到学校去,一直不敢回家,就靠她寄点钱来给我,那个时候我真是没用啊,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她怎么能活得长呢?她得了很重的肝病,一直瞒着,等到最后了我才知道,那个时候已经下病危通知书了……你知道吗,我第一次听到仁开,是医生告诉我的, ‘你妈妈的病,要是早点发现,送到仁开,说不
  定还有救’,但那个时候太晚了,我们也真的再也拿不出一点钱送她去仁开了。”
  这些事情曾经是她最羞耻提起的往事,也见证了她的懦弱无用,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给了她力量,竟然一口气说出来了。穆岚甚至不想哭,深深叹一口气,看着自己手上的趼子,那也是过去的时光留给她的: “我以前觉得我妈妈没用,被这样打也不走,后来才知道,她咬牙活到把所有的债还清了,房子也实掉,偷偷给我存了一小笔钱……我当然也不认识你妈妈,但是她不把这些事情早早告诉你,还尽力维护你爸爸在你心里的形象,怎么不是爱呢?她不教你恨,也不把他们的阴影—昧地灌输给你……我不知道那个人现在在哪里,是不是还活着,是混迹在越南还是柬埔寨的赌场里继续不人不鬼……但他到底没有把我卖掉还债,在我妈妈死了之后也没来纠缠过我。刚才我还说不去看他,吐完这一通牢骚,攸同,你不要笑话我,如果有人告诉我他还活着,我永远不会叫他爸爸了,也不会去见他,但是我还是要给他养老送终的,这是生我的人,养过我,我不原谅他做的,不会为舆论低头,但是我不能抛掉我的责任……”
  说完她肩膀觉得一松,低下了头,直到何攸同的声音又响起:“穆岚,你啊,其实心肠软。总是不记得人家对你不好,一点点好却怎么也不忘记。”
  穆岚对着他一笑:“没办法,我就是这么活过来的,许多人的一点点好托着我走到现在。不能不记得。”
  他们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像是早就忘记了这场拜访的初衷,后采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别的事情,最后连《长声》也拿出来谈了。等到暮色四合,倦鸟归林,带来的甜食全吃空了,何攸同倚在茶几旁,看起来像是彻底松弛下来。他看着窗外,忽然说: “我小时候,其实是想做魔术师的或者去马戏团。
  他扭头,看见穆岚满脸诧异的神色,很温柔地笑了一笑: “真的。”
  “不是,不是。”穆岚澄清, “我只是惊讶,不是不信你。”
  “嗯。”他充满怀念地继续说, “那个时候我和我妈妈生活在她的故乡,离一个叫阿维尼翁的城市不远。那里每年夏天有艺术节,有时会有流动的马戏团,小时侯妈妈会带我去看,很热闹,也很快活,我可以一口气连着看好几场也不厌倦。看完表演出来我们去吃晚饭,天色还是微微发亮,星星映在白色的天空上。差不多十年前,也是在这里,周恺过来找我,要我帮他给个角色试镜,他在大学里一直很照顷我,我去了,开始演戏,发现原来有地方比马戏团还热闹喧腾,我就再也不想离开,更不想做医生了。这么说起来,我这个人就是爱热闹,读医学院也是,和周恺玩得这么好,学打牌,就是小时侯一个人玩怕了,所以哪里热闹去哪里……”
  说这番话的时候他分明在笑,可不知道为什么,穆岚却觉得有一点微微的酸楚冒上心头,竟然不忍心地把凝视他的视线转开了。
  后来何家这件事情到底是怎么解决的,穆岚并没有过问,何攸同也再没有提起。只是那天他们在一起稀里糊涂聊到很晚,尽说些小时候的事情,直到裴意找上门,带着她又一次穿越封锁线,才握手告别。接着日子还是照旧,直到有一天裴意在片场拦下她,二话不说给她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吓得穆岚赶快闪躲开,连连退后,差点把自己摔一胶。裴意巍然不动,笔直地把躬鞠完了,才走上前扶稳她,居然脸色发红。
  穆岚把这个事情说给何攸同听:“小裴吓到我了。”
  “我回去要说他。”何攸同却说, “这个躬应该我给你鞠的。”
  穆岚瞪他:“你们胡闹什么,净胡说。”
  “穆岚,我欠你……”
  穆岚立刻抢断他的话:“你说什么话,那我欠你的,不是结草衔环也还不清了?”
  何攸同却笑:“那就不说这个,总归我记着。”
  穆岚一听,想了想,正好有个事情,干脆说:“那正好,我拜托你一个事情吧。”
  何攸同微微挑眉:“什么?”
  “这样。谭青那个角色要唱一首法语歌,但是我法语实在是一句也不灵光,你能不能教教我?”
  何攸同又怎么不知道穆岚故意这样说,只为能找个顺水的机会让他来还这份亏欠的人情。他沉吟片刻,说:“剧组没给你找老师吗?”
  穆岚却反问:“怎么,你没空?”
  她的笑容这样温暖,眼睛清澈如水,何攸同望着她的眼睛,好像能一路望进她的心里。他于是笑了,叹息着说声“你啊”,又在看着有些俏皮的眼神中应允: “好。”
  何攸同既然浒诺教她唱这首歌,两个人就抽空找了一个下午,借了何攸同和周恺朋友经营的声乐教室的琴房,练这首歌。
  这歌名叫《生命的旋风》,是一部老电影的插曲,被郑智专门写进剧本里,想来有什么关于它的故事。何攸同早早替她把歌词翻成中文,又注好法语的音标,一字一句教穆岚发音。
  但一门完全陌生的语言从头学起,又是谈何容易?穆岚学了整个下午,也不管什么意思,总觉得每个单词都在和她的舌头闹别扭,念着念着就拗了声气。好在何攸同耐心极好,一遍遍陪她读,纠正语音,等到稍稍读顺了,就坐在琴旁,跟着曲调和她一起把这歌儿哼出来。
  早秋的下午阳光极好,白灿灿的光伴着窗外的桂花香飘进半开大玻璃窗里,在木头地板上,琴身上,乃至人身上留下明晃晃的印记,照得人的脸庞和眼睛一并明亮起来。穆岚的手搁在琴边,被太阳晒得有点痒,不自觉地动了动,对伺攸同说:“这歌词翻译成中文多么美,怎么郑智没找人想办法配上曲子,法语的原词当然最流畅,可惜我唱得太糟糕了。”
  她这一开口,伺攸同停下手边的琴声,看着她纤长的手指轻轻划过被白光镀上细绒金边的白纸,阳光又把她的指甲也照得透明起来了,歌词被指尖留下的那一点浅淡的阴影暂时盖住,又飞快地移开。穆岚垂着眼睑,嘴边带着笑意: “你看……‘她每根手指都戴上了戒指,手腕套满手镯;她歌声清澈如水,叫人满心雀跃;她双眼瑰美如宝石,令人心驰神迷……’多有意思。”
  说到这里她偏过头对何攸同一笑: “啊呀,不走神了,这都半个下午了,攸同,我们再试一次好不好?”
  何攸同欣然应允。
  他弹起琴来,总是左手要更有力一点,但眼下所有的动作都不禁轻柔起来。这曲子本来是极轻快的,正好搭配班卓琴那涟漪般的拨弦声,如今换成钢琴,似乎又清脆铿锵了一些。穆岚还是不熟法语,头几段唱得磕磕绊绊,却坚持唱了下去,只在过门的时候向他投来略带羞涩的一笑,阳光在她象牙白的额头上留下光影的痕迹,映亮了眉眼,他能看见她的睫毛随着每一次发声、每个投向他的眼神而微微颤动着,而她正站在近在咫尺的地方,语调轻柔地歌唱。
  “琴声中我见到了她,是她是她,果真是她:神秘的笑叫我梦转千回,迷人的嗓音,夺魄美丽,苍白的脸庞教我意乱又迷离……”
  一句M'emurent plus que jamais还没唱完,穆岚上下牙齿一打战,摇了摇头停了下来,面对何攸同微微探询的目光,有些抱歉地笑说: “不好意思,能不能再来过一次?真是太难了,舌头都要打结了……”
  笑时她露出雪白的牙齿,嘴唇水色盈盈,略略垂下的眼眸像是藏了一个梦,何攸同不由低下眼来,双手却离开了琴键。
  穆岚有些诧异,低声问: “攸同?”
  话音刚落,何攸同倏忽起身,牵住她放在琴身的右手,十指相扣的一瞬间,倾身亲吻过去。
  这吻来得突然,却更亲昵,叫穆岚一下子失去了方寸。他的唇轻得像是一阵风,拂过嘴角,又极有耐心地分开她微僵的嘴唇,舌头划过闭合得紧紧的牙关,温柔地在齿列徘徊,直到穆岚完全招架不得地张开嘴,唇舌亲密无间地和他纠缠在—起。
  这并不是她生命里的第一个吻,何况还有那么多的吻戏,此刻却像是忽然变成了一个学生,被何攸同带领着去领略什么叫一个“标准”的亲吻。乍看上去何攸同的吻似乎从容得过了头,但只有穆岚才知道,这其中隐藏了什么样的秘密。
  她不知道这个吻是几时开始又是如何结束的,只知道睁开眼睛的一刻,何攸同的额头正亲密地抵着她的额头,眉头熨着眉头,鼻尖贴着鼻尖,扣在一起的手指全是汗,反而挣脱不得。她看不见此时何攸同的神情,只有呼吸声蹭着脸颊吹进耳朵,酥麻的,还有点痒。穆岚被此时的亲昵和缠绵弄得手足发软,随时都能倒下去。她心乱如麻,不知道要说什么,而在等待呼吸平息的片刻里,她也并没有等到何攸同的解释。
  很久之后,他还是没放开她的手,牢牢捏在手心里,放佛这样就再也不会分开,然后才俯在她耳边说:“他们说学法语的捷径是找个人接吻,舌头就不会打结了。”
  声音里依稀有调侃的笑意。穆岚听到这句话,—时之间却不知道是释然还是失望,正要横起胳膊分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何攸同的手又滑到了她的下颔,稍稍用力,强迫她与他对视: “但这不是理由。我想吻你。”
  说完不等穆岚看清楚他这一刻炽热明亮的目光,又一次吻住了她。
  他捧着她的脸颊,手心全是潮湿的汗意,又随着越吻越深,一只手移到穆岚的后颈,扶住她雪白的颈项,半是强迫半是哄劝地让她为他而绽放。伺攸同的唇在穆岚的唇上辗转,与她一次次地唇齿相依,像是在开拓新的领地,又像是在确认既有的疆域,但其实说起来又都不是,他只是在向心爱的女人索吻,他只是在吻她。
  这才是这一刻最重要的。
  何攸同撒开唇舌之后依然定定凝望着穆岚——她的脸上有了红晕,眼角湿润,呼吸不稳,贝齿若隐若现,嘴唇嫣红一如初绽的蔷薇,这让她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美丽,因为这一切的起因都是他自己。何攸同的目光深了,他伸手,抚上她的唇,感觉到它们最轻微的颤抖,以及她的呼吸轻轻吹过他的手背……就在不久之前,他正忘情而专注地亲吻着她……
  穆岚大脑一片混乱,从脸颊到后颈,特别是嘴唇,已经烫得要沸腾起来。她觉得自己几乎是在惊慌失措地看着何攸同了,可其实这一刻她的表情落在何攸同眼里却是空白的。何攸同自认是一个耐心极好的人,但眼下穆岚的沉默让他无法忍耐。他用力地拥抱住她,低声说: “我以为我可以等到你愿意从程静言的阴影里走出来的那一天,我错了。”
  他感觉到怀中那娇小柔软的身体忽然僵硬了,果然下一瞬穆岚用力推开了他,哆嗦着嘴唇,苍白若死:“攸同,别开玩笑,这种事情不好开玩笑的……你……我,我不能……我一直当你是最好的朋友,之前你爸爸的事情,我……”
  之前的亲吻的甜美感还在鼻体里流窜,真切得令人战栗。但随着她惊慌失措的言语和失望似的表情,一切又渐渐地冷了下来。
  何攸同缓缓地垂下手,注视着还在颤抖的她,终于也冷静下来。他再一次开口: “我从来不因为感激去亲吻女人。”
  她却像是闻所未闻,毫无回应。
  还是败了。这个念头在何攸同脑海里一闪而过,他心头蓦地一空,白驹过隙的—念,何攸同轻声说:“是我冒昧了,抱……”
  抱歉还没来得及出口,只见穆岚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她看向他的神色就像两抹最锋利的刀锋,随手摸起手边能够着的任何东西,用尽全力地向何攸同摔去,然后什么也顾不上了,转身就跑,像是连一分钟一秒钟也无法忍受和他再待在同一个地万。
  咚咚的脚步声像是踏在何攸同的心口,她奔跑的背影仓促而决绝,地板上的倒影一片凌乱。他竟然没有办法追上去,生平第一次,他就这么任由她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消失了。
  可空气里依然还残留着甜蜜的气息——这是她带来的。只要穆岚在他的临近,连空气都是甜美的。何攸同收回目光,瞥见地板上躺着之前亲吻时飘落的纸张,他弯腰拾起,正好看见一行歌词——
  On s' esr connu, on s' est reconnu
  On s' est perdu de vue, on s' est reperdu de vue
  On s' est retrouve, on s' est rechauffe
  Puis on s' est s e par e
  我们相遇,又再遇;
  失散,而再散;
  我们重逢,重拾旧欢,
  却终是各奔东西。

  Chapter 18 Where Angles Thread 天使展翼之地
  窗户是开着的,窗下的水道上贡多拉船夫的歌声在安静的夜里格外绵长,她第一次留意到,原来今晚是有月亮的,新月,近得就像挂在河道对岸的建筑的屋顶尖一样。
  剧组起程奔赴威尼斯拍摄外景的那天,天气阴霾。
  本以为天气这般坏,航班总要延误,谁知道还是按时登机。
  上飞机前,白晓安远远看着走在最前面的三个人的背影,在这阴沉的天气下,穿着颜色相近的风衣,格外有萧瑟却又利落的意味,而何攸同和程静言身形相似,只是后者更消瘦一些,不仔细看真是难以分辨,于是转头就对身边的Amy说: “你看,像不像《北非谍影》的最后,男女主角全是一袭风衣站在雾蒙蒙的夜色里,好像随时可以去天涯海角……
  Amy虽然在电影公司做事,但对老电影毫无兴趣,看着前面三个人干脆来了一句: “《北非谍影》是什么?”
  白晓安恨不得昏过去,手舞足蹈地说: “汉弗莱,鲍嘉和英格丽,褒曼啊!就是那个男女主人公相爱,忽然有一天女主角不告而别,几年后他们在北非的卡萨布兰卡重逢,才知道原来当初她是为了抵抗纳粹的丈夫才忍痛离开。最后尽管误会解开,但男主角忍痛把心爱的女人和别的男人送上逃亡的飞机的故事!啊呀,你怎么能没看过?”
  Amy一头雾水: “你在说什么啊?我听得稀里糊涂的,男人、女人又男人的,三角恋?”
  白晓安一下子无语,好一会儿跳得足有一尺高:“气死我了!什么乱七八糟……不过你说三角恋也勉强那么回事吧,就是最后女主教没和男主角在一起,和她丈夫离开了,当初看的我感动得呀……”
  听到身后白晓安热热闹闹地唧唧喳喳,穆岚停住脚步,回头望了一眼。回身时目光无意和几步之远的何攸同的目光一触,又飞快地分开了。
  自从那个下午之后,两个人的关系无形中别扭起来,谁也不知道那堵墙是几时修起来的,等他们意识到,墙已经存在并且垒得很高了。紧绷的气氛绝说不上昭然,但总归有几个人看出来了,唐恬就问过她怎么老是绷着脸;白晓安更直接些,直接趁着四下无人,问:“穆岚,你与何攸同吵架了?怎么忽然变得怪怪的?”程静言那边看起来似乎也没瞒过去,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提醒他们注意保持角色间的距离感了。
  对此现状穆岚觉得进退维谷,索性暂时不去管,自欺欺人做个鸵鸟。而自那天后,何攸同的态度也起了微妙的变化——他在不知不觉地疏远她。穆岚能清楚地感觉到这一点,却无法诉诸言语。
  她有些绝望地想,自作自受。
  飞机准点抵达威尼斯,一出站就见到周恺大大的笑脸——周恺领着一批人马先行,做好先期的铺垫和准备,而冉娜因为年纪大了,调起时差来不如年轻入适应得好,也跟着周恺同一批先飞。
  威尼斯的机场离世人所熟知的水城颇有一段距离,他们开车到主岛,在主火车站前的码头换快船去酒店,时值夕阳西下,水面金光粼粼,微浪扑向两岸,船缓缓破浪而行,沿着主航线的两侧,水城最美最辉煌的画卷逐一展开。
  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行让穆岚有些疲倦,向西的旅行总是让人产生漫长的下午永远不会过去的错觉,船身被浪打得颠簸,倒像是在摇篮之中,这更让她倚在椅子边昏昏勘睡,何攸同与白晓安的对话有一句没一句地传入耳中。
  “第一眼看到的威尼斯,可能就是你对它永远的印象。有些人一辈子也不喜欢这里,大概是与第一眼的威尼斯没有眼缘。”
  “还有人会不喜欢这里?”白晓安看着窗外连排的大宅,文艺复兴、巴洛克、新古典主义样样俱全。恰好船开过利亚托桥,文艺复兴风格的白色拱桥横跨运河两侧,白晓安好奇,忍不住把头探出窗外想看清上面美轮美奂的浮雕,呼呼而来的海风一下子吹散了她的头发,她又笑着把脑袋缩回来。
  吹进船舱的风让穆岚肩膀发寒,她懒得睁跟,不自在地动了动身体,忽然身上一暖,吓得她一睁眼,白晓安还在拉着何攸同说话,程静言在船舱外面抽烟,顺便和周恺还有Amy交代事情,另有两个翻译兼剧务则坐在另—侧发电邮。但再仔细一看,何攸同的风衣不知何时披在了她身上,穆岚一愣,继而脸颊发热,悄悄地把脸转到另一侧,只想藏起来。
  白晓安欢快得像一只雀儿,不停地说着对威尼斯的憧憬,以及源于这个城市的浪漫传说。穆岚听得久了,终于忍不住出声打趣她:“左一声叹息桥右一声叹息桥,这么想和人家一生一世,怎么不把人带过来?”
  一句话把白晓安说得满脸通红:“啊,你不是在睡觉吗?你装睡,真狡猾!”
  穆岚笑着坐起来,先把披在身上的风衣搭在一边,才说:“你说个没完,怎么睡?”
  白晓安正要再说,视线忽然被别的什么东西吸引住。她指着穆岚身后一点尖叫:“啊,那是不是大教堂的钟楼,是不是圣马可广场要到了?”
  眼看她激动得像是要跳到河里头游泳,穆岚连连摇头,去按她的肩膀: “我也是第一次来,你问来过的人。”说完,有意无意地往何攸同所在的方向投去一瞥。
  何攸同只含笑道: “是很近了。”
  船的速度减慢了,不多时靠了岸,酒店的侍应生已经等在码头,搀扶着几名女士安然下船。天气虽然晴朗,但毕竟已经是欧洲的秋天了,海风吹得风衣的下摆猎猎作响,穆岚伸出手掠开被吹了满脸的碎发,站在码头上,这才好好地开始打量城市的一角。
  夕阳落在对岸的安康圣母教堂的肩上,柒红了大理石的圆顶,像是镶嵌了紫红色的金顶一般,别有庄严宁谧的风度。这时周恺和程静言一前一后下了船,看穆岚正看得入神,周恺笑说: “为你订了看得见风景的房间,不必在这里吹风看。威尼斯这两天降温了,可不要感冒了啊。”
  很快房间分好,穆岚拿到钥匙正要上楼,看见何攸同的行李依然放在原地,不由诧异地问: “你订了别的酒店?”
  何攸同还没来得及解释,周恺先亲热地揽住他的肩膀,语调轻快地说: “他自有豪宅,还住什么酒店!”
  “胡说。”何攸同重重拍了一把周恺的背,才对穆岚说: “已经通知人来接了,等你们安顿好我也回去了。”
  “哦,你是说过,你家在那个小岛上有房子。也是,还是住家里自在。”
  “我不住那里。”何攸同摇了摇头,想一想到前台借了纸笔,飞快地写了一个地址, “你先睡一觉,时差倒好,要是想来坐一坐,正好晓安也说要看普通人家的住处是什么样子,把这个交给前台,让他们为你叫船。”
  穆岚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好,谢谢。”
  剧组的拍摄计划是两周,但每一天能拍摄外景镜头的时间并不多,每分钟都格外珍贵。他们需要避免游客云集的威尼斯,但夜景戏成本更高,必须抓紧每天早上的“魔法时间”,早出晚归,远远比在国内来得辛苦。
  冉娜在片中的角色是《长声》画者的遗孀,在画家去世之后,常年客居威尼斯。为了探寻《长声》中隐藏的秘密,陶其瞻带着谭青远赴威尼斯,却反而在深入的交谈和试探后,发现新的谜团……
  冉娜的戏份集中在后半段,从威尼斯开始。在和她合作之后,穆岚听说过许多关于她在片场的传闻,接触之后知道有些不过是空穴来风,有些则是确有其事:她比穆岚认识的任何一个年纪六十岁的女人都要有活力,工作起来更是敬业得令人肃然起敬——她坚持住在丽都岛,而何攸同借出的房子是在主岛和丽都岛之外一个很小的岛屿上,只要当天有她的戏份,她和她的私人助理兼化妆师永远都是最早一个到场的,安安静静等着化妆换衣服,无论天气多差、浪头多高,也没有例外。
  那天他们在小岛上拍一场再访的戏。天公作美,天气好极了,从岛的一侧远眺,能清楚地看见圣马可广场的钟楼,在粼粼可爱的波光里化作一个遥远的坐标。在这样秋日高阔的天色里,陶其瞻和谭青再次敲开曾夫人的房门,试图打破她的冷漠和顽固,进而一解心中的疑惑。
  佣人打开门,就听见琴声隐约地传出来,两个人交换了眼色,一前一后地进了屋子,曲调也在同时明朗起来,虽然断断续续并不连贯,但谭青很快拉了拉陶其瞻的衣角: “陶先生,陶先生,这首歌我会唱!”
  她说话时忘记自己的嗓子清而亮了,叫坐在琴旁的曾夫人也听见了,她停下,站起来说: “你们又来了……这个小姑娘,你会唱这首歌?”
  谭青目光一闪,点头说: “会的。”
  “那唱一个来听听吧。”
  这出乎意料的要求让谭青一怔,疑惑地看向身边面无表情的陶其瞻,后者一贯阴沉的神色看不出此时的心情,眼看就要僵持起来,曾夫人笑了笑又说: “你们不是要问我曾起那幅画的事吗?如果我心情好了,也许能记起点什么来。”
  之前她明明推说什么都不记得了。闻言谭青双眼噌地一亮,点头说: “那我唱唱看吧。”
  于是在客厅里心思各异的另外两个人沉默的注视之下,她轻声地把这首歌哼唱了出来。
  那个混乱的下午之后,穆岚又找到专门的声乐老师,教她唱这首《生命的旋风》。但此时再唱,多少还是有点力不从心。试着唱了好几次,不是调门太高,就是太低,开了个头就难以为继,试过好几次之后程静言暂停了拍摄,说: “不着急,你调整一下,我们再开始。’
  被这首歌卡住让穆岚始科不及,她正飞快地重温歌词和曲调,这时何攸同对程静言说:“我给她起个调子吧,找到调子就好了。”
  毕竟进度要紧,程静言点头:“曲谱要吗?”
  “我大概记得。”说完何攸同已经坐在了钢琴前。
  他去找穆岚的视线,看见她一瞬间微微僵硬而愕然的神情,却还是微笑:“怎么样,要不要试试看?”
  穆岚定下神来,轻声说:“好。”
  熟悉的调门一旦响起,他们又回到了那个下午。穆岚觉得自己的脸热了,稍稍偏转开面孔,半垂下眼,把那已经烂熟于心的歌曲唱了出来。在钢琴的伴奏声中一切都是熟悉而亲切的,轻快的琴声笼罩住一坐一立的两个人,又维系住他们,阳光温柔地落在他们的身上,在他们的侧脸上折出微妙的光芒。
  忽然另一个人的声音加了进来,穆岚一惊,诧异地看向冉娜——她确实是在低声和着这支曲子,歌词记得不再那么熟了,有些地方前句忘了后句,也不在乎,就用哼唱代替过去。一时间她脸上那冰冷专制、女暴君一般的神色也淡去了,被一种更柔和的情绪所取代。
  她们为回忆的力量所慑,无论是戏里还是戏外,或是说这一刻其实是无从分辨的。目光相触,情不自禁相视一笑,接着看向琴边同样专注的何攸同。于是歌词不重要了,曲调也不重要了,这本是回忆里的调子,被悄悄地小心藏起来,只等某一个时刻时间魔法的封印解除,就再度轻柔而缠绵地重返人间。
  一曲终了,何攸同和穆岚的目光胶着,久久不能分开。他的眉眼被她的歌声点燃了,旋涡似的拖她到最深处,让她无法分开目光。电光火石,千日一瞬,一切再从去隐藏,久侯的花苞刹时盛放——原来真相从来就在这双眼睛里,她却因为习贯了他的陪伴和照顾,竟然一次次地错过了。
  穆岚嘴唇微启,似乎是要说话,又被程静言的声音拉回了现实: “穆岚?”
  她匆匆回神,望向程静言,但顾盼之中眼波流转,显然并没有从刚才的氛围里完全回转。程静言神色一怔,顿了一顿,说: “你走神了。
  穆岚忙垂下眼:“对不起,我走神了。”
  他又飞快地瞄了一眼何攸同,不得不忽略空气里那暗流涌动之下的甜美暖昧气息,说: “你们能不能按照刚才即兴发挥的那样再来一次,我想把这个片段拍下来。”
  程静言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没留心自己用上了商量的话调——这对他来说实在是很反常的。于是连他也不知道,说出这句话的自己是不是内心里期待着某一个人忽然站出来反对。
  但等这句话说完,反而有一段短暂的沉默,何攸同和穆岚都没有表态,倒是冉娜拍的板:“我没意见。要问弹琴和真正唱歌的那两个。”
  何攸同似乎有些小小的出神,直到这时才抬头微笑:“我也没意见。”
  正式拍出来的镜头效果相当好,即使隔着屏幕也能感觉到微妙的潮水般的情感随着歌声而暗暗起伏。三个人的神情都柔和得不像话,穆岚的眼睛里像是能流淌出水来,而何攸同弹琴的手指似乎都饱含了情感——按照剧本的设定,这里本来也是两个人感情转折的一瞬,却没想到,最终的成品比原先预计的还要好。
  这一天的拍摄计划排得满满当当,从上午八点开工到晚上六点收工。收工之后程静言宣布周六休息,周日的拍摄则由副导演担任,周一计划照旧。
  程静言这个工作狂居然会把工作交给别人,在场的人都是一呆,但也没有人敢多问,三三两两地答应了,又各自搭船回本岛的酒店。
  穆岚一下戏,整个人松懈下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要找何攸同说点什么,心思恍惚的结果是上船的时候一脚踏空,眼看着就要摔下去。
  她吓得惊呼出声,左摇右晃,直到猛地被人牢牢扶住了,才免于狼狈落水。正要感激地抬头一笑,刚浮起的笑容却在看见出手相助的人的脸之后,又迅速地僵住了。
  手指抓住她胳膊的触感很久都没有散去。穆岚躲避开程静言的视线: “程先生,谢谢你。”
  “上船的时候不要出神,小心点。
  “嗯。”
  回到宾馆之后穆岚累得不想动,躺了—会儿想起来下船的时候根本没看到何攸同。这让她懊恼起来,想一想还是爬起来,下到一楼大堂,想是不是要叫船,按照何攸同留下的地址去找他。
  谁知在大堂里再次和程静言碰了个正着。两个人目光一撞,穆岚迟疑了片刻还是走上前去,对面色如常的程静言打了个招呼。
  然后她看见他身边的行李箱,不由愣住。程静言就说: “我出门两天。”
  沉默片刻,穆岚轻声说: “去瑞士吗?”
  “是。”
  大堂里人来人往,各色语言混杂,程静言的声音反而不真切起来。得到肯定之后,穆岚思量半晌,见程静言还是站在原地不动,也不知道忽然哪里来的勇气,抬起头来说: “两地奔波,又照顾病人,总是辛苦,程先生你也多保重。”
  闻言程静言沉默了下来,他一旦沉默,压迫感益重,就好像有看不见的重力压下来,沉甸甸地挂在她肩膀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穆岚才再次听到他的声音:“我猜你早晚也会知道的。”
  “也是不久前的事情,孙导的追悼会上,我在屏风的后面……对不起,那个时侯没出声,我不是故意要偷听你们的话。”
  程静言几不可见地挑眉,解脱的神色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他静静看着神态僵硬的穆岚,又说:“梁思的手术安排在明天,我必须赶过去。”
  意味着什么,穆岚脑子先是一白,才猛地反应过来。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那……她……找到匹配的肾脏了?”
  “这几个月都是在作术前准备,终于可以手术了。”
  这下连穆岚也觉得解脱起来,也不知是为了谁。她上前一步,对程静言说:“这是个天大的好消息,恭喜你。”
  船已经在外面等着了,程静言低头一瞥穆岚面上流露出的真心实意的祝福和欣喜,一时也说不出别的话来,就重重地握了握她的手,还是像记忆中那样柔软,带着微微的凉意。
  可他再也没有资格一直握下去了。
  望着程静言萧瑟的背影,穆岚没来由地眼底发热,孤身一人在川流不息的大堂伫立良久也没有离开。她不知道程静言告诉她的这个消息,究竟算是一个解脱,还是终于是彻底的结束。但在他告诉她的这一瞬间,穆岚知道,至少于他和她,真相大白的一刻,也就意味着往昔的帷幕即将彻底落下。
  他注定属于其他的人。
  穆岚失魂落魄,直到白晓安找到她。她面上奇异的恍惚和松懈交织的神色让白晓安不安起来,扶住她的胳膊问: “穆岚,你怎么了?”
  穆岚这才从石化中苏醒过来,轻轻一笑: “没什么,有点累了,发了—会儿呆。”
  “你要紧不要紧,刚才冉娜打电话给我,问你有没有空,她想约你喝杯酒顺便吃晚饭……你既然累了,我替你推辞掉吧。
  穆岚一把捏住白晓安的手,转过头来: “不用,我去。”
  穆岚和冉娜至今的交往只限于工作,很难谈得上有什么私交。她一时想不到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冉娜忽然提出邀约,又是受宠若惊又是忐忑不定,重新换了一套衣服,又用心打扮,准点到了约定的地方。
  冉娜约在大名鼎鼎的哈里酒吧。白晓安来了一周至今没好好看过威尼靳,好不容易等到周末,专门告了个假,不再陪同她前去。
  晚上八点,酒吧里已经是人头攒动了,而她已经适应各色语言在耳边掠过,踮起脚尖四下张望,忽然就在热闹的人声里听见熟悉的声音:“穆岚。”
  冉娜还是穿着红色的裙子,很衬她浓密的黑发和明艳深刻的五官。穆岚走到她身旁坐下,还是忍不住想,她真是不老的美人。
  “我等不及你,先喝上了。这虽然是酒吧,但食物也还过得去。想吃点什么?”
  她累到极点就不怎么想吃东西,何况早些时候和程静言的一番话让她的神经至今还是绷着的。听见冉娜这么说,留心到她桌前只有酒杯:“你吃过了?”
  冉娜展颜:“我是个酒鬼,只要有酒就够了。”
  这话让穆岚七上八下的心稍稍镇定一点:“其实我不是个好酒伴,不怎么能喝,喝着喝着人就倒了。晓安告诉我您约我喝酒,我还犹豫了一下,怕到时候扫了您的兴。”
  “哦,不会喝酒,这倒很难得。”冉娜挥手,“能喝就多喝一点,不能喝就少喝,出来放松而已,没人灌你的酒。”
  “嗯,所以我也自不量力地来了。”穆岚露齿一笑。
  她们还是点了食物,简短地聊了聊片子的进度和角色,有了食物在胃里垫着,这才开始点酒。穆岚看冉娜点马丁尼,知道这酒厉害,自己绝对喝不得,迟疑被冉娜看出来,她在酒水单上一点:“那就喝贝里尼吧。”
  “贝里尼?”第一个闪过脑海的念头是音乐家,穆岚挑眉。
  “是酒,这里有一种叫贝里尼的酒。气泡酒和桃汁兑出来的甜酒,不会醉。”说完,冉娜已经自作主张替她叫了这种酒。
  酒端上之后桌边正好是一个空白的停顿。穆岚看着对面的冉娜,欲言又止,一下子也不晓得该怎么和她说话,恰好此时冉娜慢悠悠地开了口:“穆岚,我约你出来也没什么别的意思……”
  说到这里看见穆岚立刻坐直了,冉娜哑然失笑:“你看……我就是想说,好好的你为什么总是怕我怕得要命似的?”
  穆岚愕然:“没有……这话怎么说……”
  说完她反应过来为什么冉娜会有这个念头,不由得笑了,笑完很不好意思地说:“啊呀,看来真的误会了……冉娜,我不是怕你,只是……”
  这话真是有点难以出口,但在冉娜的注视之下,穆岚还是说下去:“只是我太喜欢你了,我从小就看你的片子长大,没想到有一天能和你合作,仰视都来不及了。说起来也不怕你笑话,早在开机仪式上,我就想向你要签名的……”
  没想到还没表达出仰慕之意,倒叫偶像觉得自己实在怕她。真是谬之千里。
  穆岚觉得好笑,就一直笑,冉娜也笑了,说:“我就说,唐恬打电话到我这里问我这个片子的事情,说你想和我合作。我本来还在想唐恬这么维护的小姑娘到底是什么样子,可要好好看看,你却见我和老鼠见到猫,一下戏就躲得远远的,又一直朝我这边看,我都纳闷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话一旦说开,很多疑虑油然而解。冉娜本来是豪爽的性格,又很健谈,穆岚悬着的这颗心一放下,口气不知不觉轻快起来:“原来你认识唐姐。”
  “我先是认识她姐姐,后来才认识,没想到最后倒是和她熟悉起来了。”
  穆岚从不知道唐恬还有个姐姐:“我没听说唐姐还有个姐姐……”
  “唐怡。我想想,不在已经有快十年了吧。”说到死者冉娜情绪也低沉了下去,“我本以为她这一辈子不会再带什么人了,谁知道带了你,一带还这么多年。人的际遇有时候完全想不到……”
  她不知道这背后又有怎样的故事,但从冉娜的语气听来,她并没有深谈的打算。穆岚虽然好奇,但也没追问,把玩着香槟杯细长的杯脚,又沉默了。
  “不说这个。说来听听,你为什么要演这个片子?”
  “因为别人告诉我你要演。你现在几年才出来一次,太难得了,我怕错过这次,下次不知道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或是下一部片子我不能演了。那怎么办?”穆岚说得理所当然,又在看见冉娜的表情后专注地一点头,“孙导去世之后,我原以为你可能不演了,幸好你还是演了。”
  冉娜把杯子里剩下的半杯马丁尼喝完,又扬手叫了一杯新的,很奇怪似的问:“我好好的做什么不演?”
  穆岚心想江湖传言你接这场戏全是因为与孙国芳的旧情,这话又怎么好说出口。冉娜洒脱地一笑,说:“我接这个片子,起因的确是新诚告诉我导演是国芳,剧本是郑智写的。实话说吧,我都能看出来哪里是郑智写的,国芳又在哪里改动过——为什么非要唱这首歌,又为什么要来威尼斯拍外景?因为这片子里有他们的私心,许多细节讲的都是我们三个人以前的事情……”
  没想到还有这一茬内因在,穆岚低低“啊”了一声,出声后觉得不妥,抱歉地看着冉娜。冉娜并不在意,挥挥手说:“大概人老了,总是念旧,还是接了。所以国芳一直是在这片子里的,今天下午你唱这首歌的时候,我就在想,国芳说不定在哪里看着我们,不然怎么会明明剧本上写的是清唱,攸同就坐下来给你弹琴呢,可不是和以前一模一样。”
  念及年轻时候的事情,冉娜的眼神也朦胧起来,颊边泛起红霞,嘴边一点笑意,看起来非常愉快。穆岚却耳朵发热,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才好,情侣间有这样亲密私昵的回忆倒也罢了,何攸同和她,又算是怎么回事呢?
  她有些失神,一句话不加思量地出了口:“原来你和孙导感情这么好……”
  冉娜就笑:“好过,也吵过,吵了又好,直到吵了也不能好了,就分了。没想到四十年后还有这一出,他成了小孩子,我也孩子气了,陪他这样玩闹。”
  “我倒是觉得很好。当初孙导和我说过一句话,说‘感情在不在了,事情还要做下去’,当时我把这句话听岔了。他或许是想告诉我,感情不是没有了,只是这一站过去了,再也不能回头了,既然还有别的更真切的东西在,就要更珍惜这些东西才是。可惜我现在才明白,没办法向他亲自道谢了。”
  “只要有过,就是真的。”冉娜很是爽快地又一挥手,“分手了又怎么样,最后不能善终又怎么样?我和国芳,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有了。我没给他生个孩子,但是我们还是有了各自的孩子,谁也没有被亏待。”
  听到这里穆岚沉默了一下,还是说:“好像认识你越多,就越佩服你了。”
  “佩服我什么?”冉娜目光一利,“来意大利之前有杂志采访我,结果写出来的稿子尽在赞美我敢爱敢恨,什么狗屁话,谁不敢爱,最后不就是看谁更敢错吗?我没别的本事,很敢错,爱错了,那又怎么样,从头再来就是了。爱对的人谁保证能走到最后,爱错了的不见得一无是处。我爱过的最混蛋的男人给了我一个好儿子,最对的……我现在能做的不也就是在他的遗作里演个角色?”
  她说得坦坦荡荡,没有任何的怨怼或是不甘。穆岚看着眼前这个浑身都在散发光彩的女人,一时只觉得炫目得无法正视。她觉得自己被迷惑了,所以当冉娜叫新一轮的酒时,也跟着叫了一杯马丁尼。
  琴酒、苦艾、一只橄榄,入腹的效果却翻江倒海。等穆岚意识到喝多时,她试图给自己点一块甜食,但手刚撑着桌面要站起来,又重重地坐回去了。
  冉娜的话在她心里豁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很多死结不经意间被打开了,她觉得静极而倦,又有些狂喜的麻木,索性不再管自己的酒量,陪着冉娜一边天南地北,一边继续喝酒。酒是越喝越清醒的,在你真正醉倒之前。
  聊到午夜时分,这两个人俨然已经是一副忘年交的模样,投缘至极。冉娜看穆岚的脸色越来越白,伸手拉下她再次点单的手:“好了,穆岚,我也累了,今天聊到这里,我们改天再聊吧。”
  穆岚也分辨不出自己是不是真的醉了,脑子里每一个念头都很清楚,再清楚没有了,就是说不出来,而心口却像是燃了一把大火,顺着血管蹿到全身。但冉娜的话还是听得很分明的,于是点点头:“好,我送你回去。”
  冉娜看她这样,不由轻轻摇头笑了。
  中途冉娜去了一次化妆间,穆岚觉得肩膀沉甸甸的,不禁伏在桌上小憩片刻。再醒来是被摇醒的,起先她还以为是在梦里,所以身边的人从冉娜换成了何攸同,但很快她被架住胳膊,她往面前的人脸上一瞥,竟然真是何攸同的脸,一身的酒一下子去了三分,浑身的线条都因为紧张绷住了:“攸同?”
  何攸同先是飞快地看了眼此时正站在穆岚身后的冉娜,对她报以感谢的一笑,又重新把视线转移回穆岚脸上,低声说:“是我。你喝成这样,冉娜打电话给我,来,我送你回去。”
  他稍稍加大力气,扶起穆岚。穆岚这才意识到浑身上下都是绵软的,一点力气都不剩了。她任由何攸同给她把风衣穿上,一边却在对冉娜说话:“……之前你说要敢错,可是错得太狠了,摔得太疼了,连爱也不敢了。”
  何攸同的动作一滞,又继续专注地若无其事地为她整理衣领。他的手指擦过她的后颈,让穆岚寒冷交织般地战栗着。她用力地抓住何攸同的胳膊,费力地想看清冉娜的脸。她的脸从来没有这么清楚过:“疼是不会死人的。你要是这个也不敢,就一辈子停在原地,永远睁着眼也看不到别的爱吧。这也是一条路,也不会死,能走下去。”
  穆岚颓然垂下头去,温顺地任由何攸同搀扶着,跟在冉娜身后走出酒吧。深夜的威尼斯是只有街灯的,晚归的也不是游子,只是逆旅中的异乡人。橙光虽暖,打在岁月痕迹斑驳的石板路上,却只能折射出冷冷的光。告别前冉娜的目光掠过两个人,又在何攸同扶住穆岚肩膀的手上停留了一刻:“我走去圣马可搭船,你陪她走两步吧。”
  “谢谢你的电话。”
  她点了烟,潇洒地挥挥手,慢慢走远了。
  何攸同陪着穆岚在水道前站了好一会儿,等着四面而来的风稍稍吹散她身上的酒气。
  感觉到凉意,穆岚猛地抬头:“攸同,怎么是你?”
  眼看她醉到连之前说过的话都不记得了,何攸同有点想苦笑,按定她肩膀的力气加了一分:“我说过了,冉娜打电话给我。我送你回酒店吧。”
  酒店两个字在此时穆岚的脑海里,自动就和程静言画上了等号。她连连摇头,攀住他:“我不回去。”
  她身上的酒气并不浓烈,脸色还隐隐发白,何攸同没见过她喝醉的样子,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程度,还是好声好气地说:“那我陪你走一会儿吧。我们往主水道那边走,好不好?”
  “嗯。”她模模糊糊地答。
  没有走出多远,穆岚的鞋子就卡在石板和石板的缝隙间,她却浑然不觉,还是何攸同意识到她的鞋子丢了,又折回去,弯下腰给她穿起。穆岚一低头,看见他的背,一时恍惚起来,瑟瑟伸出手,轻轻抚过他的肩膀。
  手刚触上去,就被何攸同抓住了,过了一会儿才放开。他的语气依然是温和的:“穆岚,是我,不要认错人了。”
  她一怔,咬住嘴唇,别开了脸,眼睫飞快地闪动着,好像疾行的蝴蝶的翅膀。
  穆岚脚步蹒跚,鞋子眼看着掉了好几次,何攸同不厌其烦地停下来,手指划过她苍白的脚背,包裹住小巧的脚跟,握住纤细的脚踝,轻之又轻地一次次把失掉的鞋子再套上去。
  和威尼斯又实在不是个适合高跟鞋的城市——老城那蜿蜒狭窄的临水道路,古老支离的石板地面,乃至并不明亮的路灯,让短短的一段路走得格外艰难。当穆岚再一次险些被鞋子绊倒之后,何攸同最后一次捡起她的鞋,这次直接交到她手里,然后抓过她的一只手臂绕住自己的脖子,稍微用力,就把穆岚整个人横抱起来。
  刹那间的高度变化,让穆岚有些不安,她试图挣扎,腰却被何攸同的手臂勒牢了:“别动,我不想和你一起摔到水道里去。”
  冷风吹过她的脸颊,又吹过赤裸在外的小腿和脚,白底印花缎面的裙摆被微风撩起来,柔柔地滑过何攸同的手臂,比水还凉。他不是第一次这样抱着她,但似乎每一次,她都闭着眼睛,何攸同低下头看了看怀里穆岚的脸,橙色的灯光下,她微蹙着眉心,面孔有些模糊。
  穆岚的耳边尽是何攸同的心跳声,不知道为什么这让她觉得异常酸楚,甚至于不敢睁眼去看一看他的眼睛。这条路像是永远不会到头,何攸同一直没有放开她,也一直没有停下,她却几乎连拎鞋子的力气都没有了,心里想,如果教她这个时候死在何攸同的怀里,她必然是没有遗憾的。
  何攸同问她:“你想去哪里?”
  她还是死死闭着眼:“我不知道。”
  他带她回了家。
  把穆岚慎之又慎地安置在沙发上,何攸同转身出了房间。
  他出入都没有开灯,所以穆岚也并不觉得刺眼。她慢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坐在对着大露台的单人沙发上,也不知道是什么质地,只觉得非常温暖,也非常柔软。
  窗户是开着的,窗下的水道上贡多拉船夫的歌声在安静的夜里格外绵长,她第一次留意到,原来今晚是有月亮的,新月,近得就像挂在河道对岸建筑的屋顶尖一样。
  房间里有一种熟悉的味道,是花香。但穆岚已经没有任何余力来分辨到底是什么了。穿堂风在厅里打着旋儿,留下哗啦啦的纸张被拂动的轻响。穆岚口干舌燥,手脚却冰冷,静静放任自己在流沙般的沙发里坐了许久,才稍稍活动了一下手脚,想穿上鞋。
  鞋子被甩在离沙发几步远的地方,穆岚身上没有力气,伸直脚试着把一边的鞋子钩过来。
  何攸同端着水杯和水果进来的时候,正看到这一幕:穆岚的腿正从沙发一侧伸出来,一点点缓慢移动着,想够到不远处的鞋子。
  尽管房间里的光全是窗外投来的,月光,路灯光,还有水面泛起的波光,何攸同还是能清晰地看见穆岚脚踝到小腿一线的曲线是如何动人,隐隐泛着明珠一样温润的微光,又像是一个活物,慵懒,灵巧,自得。
  她够到一只鞋子,拖到脚边,又试着去拖另一只,何攸同忍不住笑出了声,于是眼看着穆岚的动作一僵,像极了受到惊吓的野生小动物,迅速地藏回了沙发里。
  “好一点了吗?”何攸同大步走到沙发的背后,居高临下看着沙发深处的穆岚。穆岚顺着声音的来源昂起头:“这是哪里?”
  “我的房子。”
  穆岚瞪大了眼睛:“什么时候的事……”
  “我问你去哪里,你说不知道。我觉得你醉得不太对劲,就带你回来醒醒酒。来,把这个喝下去。”他递了一个杯子到她面前。
  杯子有些烫手,穆岚双手抱住,嗅觉不怎么好用了,就继续问:“是什么?”
  “加了蜂蜜的柠檬水。你如果明天不想因为宿醉而头痛,现在就多吃一点果糖。果糖会加速酒精的新陈代谢。”
  他忽然端出医生的口气,穆岚老实地依言喝下去,过了好久,舌尖才品出一点被大量蜂蜜掩盖了的柠檬的酸味。
  麻木的味觉稍一恢复,胃部火辣辣的感觉立刻鲜明起来。不敢让何攸同发觉,穆岚扶着额头说:“我好像好一点了。”
  “冷不冷,我给你找条毯子。”何攸同不等她回答,不知从哪里变出条羊毛薄毯,披在穆岚的膝头,“你到底喝了多少酒?”
  “我记得有一种叫贝里尼……可是,为什么叫贝里尼?”她用一个并不自在的姿势拧过头,想看清身后的何攸同。
  可是何攸同的脸孔大多隐藏在背光的暗处,什么也看不见:“这种酒是维尼托大区特产的气泡酒加上白桃的果汁,最后兑上蔓越莓汁,创造出鸡尾酒的人觉得这种粉红色像贝里尼一幅圣母像里圣母袍子的颜色,也有人说是因为贝里尼某幅画里夕阳的颜色,总之都是贝里尼,就取了这个名字。”
  “哪个贝里尼?”
  “乔万尼·贝里尼。可是贝里尼不会让人醉,你还喝了什么?”何攸同继续问。
  “马丁尼。”
  “……”何攸同停顿了一下,“我就知道,约在哈里酒吧必然是马丁尼,但是问题是,你喝了多少?”
  穆岚不敢说她不记得了,索性乖乖地一声不吭。
  只听头顶上方传来叹气的声音,接着穆岚眼前出现了一盘水果:“樱桃,葡萄,李子,还有无花果。最好统统吃掉,你需要大量的果糖和维生素。”
  眼前的水果堆得山一样高,恍然间穆岚疑心自己来到了基督山伯爵的岩窟盛宴,所有的东西都是魔法一样变出来的。她拿起一颗葡萄,甜得叫人头皮发麻,樱桃和无花果也是如此,只是胃里满得像塞了石头,她吃了几颗,再也吃不下去了,悄悄地停了手,抬起头看着一直没有离开的何攸同:“攸同,再给我一杯……”
  “水”字还卡在喉咙里,她就停了下来。因为酒精而起的瘴气一旦褪去,记忆回来的同时,视线也恢复了清晰。何攸同正看着她,她疑心他一直是在看着她的,所以才能这样专注和出神,以至于目光相对的瞬间,他竟然没有任何动作。
  在何攸同目光的笼罩之下,穆岚静了下来,沉默地与之对视,简直像见到美杜莎之后化为石像的迷途者。此时她也忘记了愿意是不是想偏开目光的,但当何攸同的手伸到她嘴角的一刻,她动弹不得。
  他的指腹擦过她的唇边,力道很轻,声音更轻:“嘴边有东西……”但说完这句话之后,他的手并没有移开,反而像受到了蛊惑,沿着唇线徘徊不去。
  早前平息下去的心火轰然腾起,穆岚怔怔地感觉手指滑过嘴唇的触感,她再也无法思考别的东西,而是无声地轻启嘴唇,念出了两个字。
  他的手爱抚过她的颈项,顺着耳垂的轮廓流连,人则绕过沙发,来到她的面前,单膝跪下,仰面凝视着她,眼里贮满了威尼斯全城的水波和光影。他的手停在穆岚一边脸颊上,带来陌生又熟悉的战栗感,仿佛有人给她下了定身咒,她只能看着他的脸一寸寸地靠近,想,他又要吻她了。
  他勾住她的颈项,凑过去温柔地吻住了她。
  穆岚在这个亲吻里尝到了酒精的余味,混合着柠檬的酸味和樱桃的甜香,也不知道是谁传染给谁的。气息太亲密,她的双手不知不觉中搂住了何攸同的肩背,他背上的每一根线条此时都蕴满了力量,又随着她略显紧张和青涩的吻放松下来。
  他们像是从来没有接过吻,哪怕明知可能是酒精在作祟,迷惑了一切,欺骗了一切,却还是不愿分离须臾。穆岚气喘吁吁地扶住何攸同的脸,想说话,但何攸同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只是沉默地覆上她的嘴唇,找到她的舌头,像开启一只羞涩的蚌壳。
  明明是这样轻柔的吻,宁静的,不急不徐的,却也在同时,携带着前所未有的情欲的力量,击中了意乱情迷的穆岚。
  这个念头一旦闪过,穆岚的心重重一沉,不由得慌乱了起来,继而气息紊乱动作僵硬。察觉到异常,何攸同停了下来,按住她的脉搏:“穆岚,你怎么了?”
  她的胸口急剧地起伏着,盯着他说不出话来,抓住何攸同胳膊的手再没了力气,她有些虚弱地说:“攸同,不行……”
  何攸同浑身的肌肉一僵,他静住了,良久哑声开口:“当然,你醉了。”
  语气中不无苦涩,但是他还是放开了手,又忍不住抚平穆岚那因为亲吻而显得凌乱的额发。穆岚呆了一样任他动作,直到感觉到他要起身离开,穆岚慌张地要从沙发里抓住他:“我……”
  合适要说什么呢。穆岚也不知道,她口舌发苦,手忙脚乱地垂下了手:“我不想滥用……”
  “别说了。”何攸同平静地打断了她的话,甚至在为她解围,“人醉了总会做一些理智之外的事情。这里没有女人的衣服,我让他们开船送你回酒店。明天周末,你好好睡一觉,下次不要再喝了。”
  穆岚蜷在沙发上瑟瑟发抖,完全接不上话,麻木地听着何攸同把话说完。她以为他要离开了,怯怯地抬起头,却又一次和他四目相对。夜晚让人的神色显得忧伤,她听见他说:“但是穆岚,等哪一天你的伤口愈合了,决心再往前走一步,你一定要记得,回头看一看。”
  说完这句话他抽身离开了,随后一个完全陌生长相的欧洲人找到她,彬彬有礼地送她上了等候在私人码头的快艇,直到船开的那一刻,她再也没有见到何攸同。
  夜晚的主水道上没有别的船,开得飞快,风刮过脸,有点像钝了的刀子。穆岚坐在船头,感觉到偶尔有水花溅上她的脸颊,也没有力气伸手去擦。
  酒精,亲吻或是一个触摸,都能让人温暖起来,但这些东西此时都不在她的身边。冷风一吹,醉酒的眩晕感多少褪去了,没什么来由的,她想起几天以前的一个凌晨,他们在拍一场吻戏,其中有个镜头,按要求是她转身疾跑,而何攸同在她身后追上她,抱住她的膝盖,一起双双滚倒在地。
  那天这个镜头拍了好多条,怎么也不对,穆岚当时并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直到程静言对何攸同说“你这样永远也拍不出来”,也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魔力,总之等程静言说完这句话,下一条他们就顺利地通过了。
  那个时候何攸同的吻,和今晚这个,或是更早前的那个,是不一样的。
  人前那是一个演员在吻另一个,不是何攸同在吻穆岚。
  她还记得拥抱住他肩背时的感觉,也记得他的嘴唇是如何热切地与自己的纠缠,但这些又很快褪去了,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天那个镜头拍了无数次,程静言为什么又说那句话……
  陶其瞻应该任谭青重重地摔倒,可是何攸同却在每一次她摔倒在坚硬的石板路之前先一步护住她的头垫住她的腰,他护住了她。
  他总是在保护她。
  这几年来穆岚在走一条很长的路,路上全是雾,前方那影影绰绰的背影追得太苦,她却固执地不肯放弃。
  如今烟消云散,前面的人停下脚步,回过头,她终于看清,她的同路人,不知几时起,再也不是程静言。
  所以他才说,你要回一回头。
  这个念头蓦然清晰,穆岚悚然一惊,连滚带爬地赶到开船的人身边,死命地拍他的肩膀,用英语喊:“回头。”

  Chapter 19 The Name of The Rose 玫瑰的名字
  船还没停稳,穆岚已经急不可待地跳上了岸,身后的人急切地叫着什么,她听不懂,也充耳不闻,“砰砰砰”地大声敲门,又在开门的瞬间,什么也来不及说,鱼一样滑进了门里。
  她完全忘记了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唯一的念头就是要找到何攸同,鞋子成了累赘,她就脱下来扔掉,手包上沾满了汗,也毫不吝惜掷在一旁。老宅的木地板被她踩得“咚咚”直响,回声不断,走廊那样长,房间一个连着一个,像一个巨大的迷宫。
  穆岚的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儿,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只是继续奔跑。四壁壁画上的男男女女们沉默地凝视着这个慌慌张张的闯入者,任她带来的阴影投在地板上、墙壁上,乃至玻璃上。她的脚步声和呼吸声一样的沉重迫切,每个房子都是暗的,仿佛随时都有古老的精怪在最黑暗的角落里跳出来,她急切地寻找任何一点光,任何一点声音,任何一个人。
  汗水迷住了穆岚的眼睛,她也顾不得擦,不懈地奔跑寻找着,身体里的酒精让她越来越跌跌撞撞,连脚心都出汗了,直到眼角的余光无意瞥到一线狭窄的光,她像是看见了希望,朝着那一点光亮跑了过去。
  眼看着那线光越来越近,穆岚的指甲已经狠狠地掐进了手心,陡然之间,那一线光无限地扩大,连成一片,明亮的光随着门的洞开投向她,随后而来的还有一句完全陌生的语言:“Qu'est-ce qui s'est pass é?(出了什么事?)”
  她在黑暗中跑了太久,一时无法适应这强光,下意识地抬起手遮住眼,但等穆岚意识到声音是熟悉的,她又放下手,忍着刺眼的光源望向了说话的人。
  好一会儿视线才恢复正常,乍然在光明里看见一直在寻找的面孔,穆岚身体里绷得过紧的弦骤然松弛了下来。她眼睛一热,再也记不起要说什么了,也不顾一身是汗气喘吁吁,就这么朝着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的何攸同扑着拥抱了过去。
  直到滚烫的身体贴上他,何攸同都不敢确定,这是否又是一个梦境。但被汗浸湿的手臂正紧紧地缠住他的脖子,同样湿热的脸颊蹭着他的脸颊,她的心跳如雷,贴着他的心口,她浑身上下只有头发是凉的,几乎要扎进他的眼睛里来……倘若这是一个梦境,那必然也是一个天大的美梦。
  何攸同收紧双臂,把穆岚凌空抱紧,直到他的耳朵贴住她的胸口,听她这样剧烈地心跳而又这样急促地呼吸着。
  这样的姿势不知道维持了多久,穆岚的心跳还是没有丝毫的减慢,她猛地从何攸同的怀里挣脱开,双脚落地后第一件事就是急切地抓住他的手,眼睛牢牢地盯着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们也不知道是谁开始的,一言不发地唇舌相抵,不由分说,也不容抗拒,恨不得就此天荒地老,过尽一生。穆岚无声地一遍遍喃喃低语何攸同的名字,又被何攸同把所有的声音乃至呼吸都吃掉。她的手心腻满了汗,又被何攸同牵住一只手,执拗地十指紧握。
  穆岚因为窒息觉得眼前都要开出花了,费劲地想躲开一个新的亲吻,但刚刚换上一口气,又被吻住了。
  终于分开之后他们都气息不定,但谁也不愿意分开交握在一起的手。何攸同低头看着大汗淋漓几乎称得上狼狈的穆岚,眼色低沉,扶住她的颈项,凑过去亲吻她的额角。
  拥抱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绊到彼此的脚跟,摔作一团,可落地的瞬间穆岚没有感到丝毫的痛楚。她一转头,看见身边的人,心头像是要开出花,也终于说出重逢后的第一句话:“怎么老是你接住我?”
  她翻过身,趴在何攸同的胸口看着他,看清欣喜是如何在瞬间照亮一个人。她不知道此时的自己是不是也是这样,而何攸同的手停在她的后颈,潜在耳边说:“你怎么老是摔倒?”
  他们像是双生的藤蔓,亲密无间,绸缎长裙落在地板上轻得像一声温柔的叹息,何攸同又一次亲吻穆岚,她面部的轮廓在黑暗中就像希腊传说中时间的银线,额头,眉眼,鼻梁,再到下巴,都被何攸同一一吻过,而在他的探索之下,她的皮肤宛如温暖起来的丝绸,她的身体为他热情地绽放,如同闪着金边的花朵。
  埋进她身体的瞬间,何攸同发觉自己的半脸脸颊都湿了。他意外地撑起身体,借着月色,看见穆岚的眼泪。
  他不知道这样的时刻也会让人哭泣,修长的手指停在她的眼角,动作也停了下来,问:“痛吗?”
  穆岚伸出手臂揽住他:“攸同,抱歉,我做了这么久的瞎子,让你等了这么久。”
  何攸同没有回答,只是吻干她的眼泪,又抓过她的手,细细亲吻过每一根手指,亲吻过指间的薄趼,仿佛对待世间最美好瑰丽的珍宝。他想起当初她坐在自己的小公寓里笑着看自己手上的趼子,从那时起,不,远远比这更早,他就想这样做了。
  他这才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落泪,也是第一次为他而落泪。何攸同再找到她湿润的双眼,印下新的吻。
  于是他轻声告诉她:“傻瓜,我爱你。”
  ……
  前一晚他们忘记合起窗帘,尽管第二天天气阴霾,穆岚还是因为宿醉早早醒了。
  空气里满是熟悉的花的香气,她扭过头,果然在床头看见怒放的玫瑰。她一旦不这么醉,很快就分辨出这香味和何攸同送给她的蜡烛里的玫瑰香颇为相似,正要爬起来看个究竟,才意识到何攸同的手臂正缠在她的腰上,牢牢地把她抱紧了。
  肌肤相熨的温度让人安心。穆岚又转了个身,静静地打量还在安睡中的枕边人。睡着的何攸同眉目舒展,嘴角却微微拧着,如果不是掺杂了银丝的额发,看起来倒是有点安宁的孩子气。
  昨夜的酒并没有让记忆褪色,相反在睡醒之后,一切变得更加清晰,足以在心头留下印记。穆岚的手缓缓地抚上何攸同侧脸的线条,忽然看见他嘴边绽出一朵笑,眼睛倒是还闭着的:“好好的怎么不睡觉?”
  “哦,你装睡。”
  穆岚要抽回手,可被何攸同先一步握住了,他在她手心印下一个亲吻,又拉着送到心口:“再睡一会儿,我还不想醒呢。”
  穆岚禁不住微笑,由着他这样再平常不过地亲昵着。这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一个早晨,但又是这样的自然,仿佛天生就该是这样一般。穆岚伸出脚去蹭何攸同的小腿,又滑向他的脚踝,数他的脚趾头,她心里笑自己真是傻气,却乐此不疲似的,用这样的小把戏与他肌肤相亲。
  何攸同纵容着她的小动作,与她手勾着手,脚勾着脚,直到她的脚顽皮地滑到他的膝盖,他忽然睁眼,凑过去吻她的锁骨:“看来你是想在床上待一天了。”
  头发软软地刷过穆岚的脖颈和锁骨,弄得她有点痒,她下意识地要躲,又不怎么坚决,被何攸同翻了个身,一面轻轻咬着她的肩胛,一面声音模糊地说:“以前有人和我说,威尼斯是一个让人陷入恋爱的城市,我不信,觉得这个城市很无趣,现在我改变这个看法了,至少它把你迷惑了……”
  穆岚低笑:“啊呀,痒……可是,那个‘有人’是谁?”
  说完就觉得何攸同的动作停了下来,穆岚莫名紧张起来,不安地屏住了呼吸。好在何攸同的声音很快又响起了,同时在她的后颈贴下新的吻:“是我妈妈。”
  穆岚一怔,半晌才“哦”了一声,就再没了新的动静。
  她的耳垂红透了,这景象落在何攸同眼里,让他又一次笑了起来。他正要去捏那红得透明的耳垂,穆岚突然转了个身,望进何攸同的双眼深处:“不是的,不是威尼斯。”
  她的手正搭在他肩膀上,他不得不承认他喜欢这样的亲密,她在自己怀里,躯体温暖,姿态放松,呼吸声扑在他的耳边,像一团小小的暖雾,这让他觉得她整个人都是他的。何攸同一味微笑,意味深长地伸出手指抚过穆岚的鼻梁,又一次覆上了她的身体。
  略显灰蓝的晨光探上床铺,留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我妈妈很喜欢威尼斯,一直想要一个能俯瞰主水道的房子,但这些房子总是有价无市,所以她就在小岛上买了个小房子,也就是借给剧组拍摄的那栋。后来家里的一个朋友因为投资出了问题,急着低价脱手房产变现,其中之一就是现在这栋大房子。那时她已经去世了,我也不怎么喜欢威尼斯,但还是买下来了。”
  低缓的话语声缓缓传入耳中,这让穆岚觉得睡意又悄悄袭了上来。她浑身暖洋洋的,又不想睡,捉着何攸同的手指,同样轻声接话:“我觉得你妈妈会很高兴。”
  “我不知道。”何攸同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睁开,“但是现在我很高兴……嗯,很高兴。以前我不明白为什么周末能整天地窝在床上,现在我知道了。”
  他们其实还是不愿意起来,但身上都是汗,床铺里也乱糟糟的。穆岚想洗个澡,坐起来一眼瞥到地板上的裙子,又猛地倒回去,抓起被子蒙住脸;这叫何攸同吓了一跳,把人从被子里捞出来,看她满脸通红,就亲着她的肩头低声问:“嗯?”
  穆岚面红耳赤,指着已经根本不能穿的裙子:“我我我……我没别的衣服了啊……”
  何攸同一下子笑了,亲了亲她皱成一团的眉心:“不要紧。等我来。你先去洗个澡,要不要我抱你去浴室?”
  这的确是诱人的条件,但穆岚还是摇了摇头。何攸同并不坚持,下床走向衣柜去翻自己的浴袍。穆岚有些发愣地看着何攸同,肩膀,胳膊,腰背,再到笔直的腿,天气明明这么糟,他身体的线条却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隐隐发光。
  他回身的一刻,穆岚赶快别开眼,何攸同勾起嘴角,走到床边慢条斯理地把酒红色的浴袍给穆岚穿上,系腰带的动作异常温柔,衣摆一路拖到她的脚背,而衣袖太长,他帮她挽上几折。
  等穆岚洗完澡再回来,何攸同已经不见了,床铺还乱着,暂时没人收拾,而一旁的凳子上整整齐齐摆了一套衣服,最上面则是鞋盒。
  换好衣服打开门,就看见何攸同在对面的房间等她,衣服也换过了神清气爽,看起来总觉得哪里不同。她愣了愣:“你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何攸同只是笑,问她:“衣服合身不合身?”
  穆岚嗔中含笑地横了他一眼。
  何攸同带着她参观这新古典风格的老宅,白天看来,这老宅也还是像迷宫,但壁画上人物的笑脸此时再看,又是多么的柔和可亲。偶尔有佣人,但也都是静悄悄的,几乎听不见走路声,最后他们停在餐厅,穆岚又一次闻到玫瑰的味道。
  这次她终于有机会去好好打量这花。仔细一看,发现这样的颜色从未见过,的确是玫瑰的花型不错,但花瓣的颜色却是紫红色的,根部颜色最紫,越往上越淡,往粉色上偏,等到了花瓣尖上,已经淡成浅浅的粉白色了。
  但这颜色的过渡又很自然,不像是后天染的。穆岚从花瓶里抽出一枝,确定这就是拉住里玫瑰香气的源头了,就问:“这花的颜色都不像玫瑰了,我从来没见过。”
  “哦,我妈妈家几代人都是花匠,喜欢种花。”
  这话说得穆岚直想笑,刻意拖长了语调,慢腾腾地说:“种花种出这样的房子来,可喜可贺。”
  “也种树,做一点花草上的生意。”
  “攸同,我不是要打听你家的事……”
  他微笑:“可是我想告诉你。”
  接着何攸同一本正经地说:“这花的源头是大马士革玫瑰和阿尔巴玫瑰,经过若干次的杂交和优选最终稳定下来的新品种,可以用来作观赏花,也可以提炼精油,是我舅舅的得意之作。你要是想问再具体的,恐怕我得带你去格拉斯见他了。”
  穆岚慢慢抚摸过柔软的花瓣,不曾从他刚才那句“我想告诉你”的羞赧里出来,又问:“那有名字没有?”
  何攸同点头:“有的。”
  “是什么?”
  何攸同附耳过去,悄声说:“Lily Magnolia。”
  穆岚拍他:“不懂。说过。”
  “木兰。”
  穆岚不自然地顿了顿:“谁起的名字,不怎么样。”
  “今年夏天我回家的时候,第一批的花正好开了,我起的。我觉得很好。”说完又牵起穆岚的手,轻轻地吻过她微微颤抖的指尖。
  他们简单地吃完也不知道是早饭还是午饭,天色亮了一点,看起来不再那么阴霾欲雨。何攸同见时间还早,就问穆岚要不要去美术馆看贝里尼笔下的红袍子,穆岚还有些头痛未消,但看着何攸同的笑脸,心头到底是雀跃和欢喜压倒一切,高高兴兴地答应下来。
  美术馆离何攸同的房子不远,他们步行过去。新买的平跟鞋子合脚得很,体贴地安抚着她昨天被高跟鞋折磨了那么久的脚。在美术馆里何攸同悄悄拉住她的手,穆岚深知偷拍的下场,哪怕在异国他乡也不敢松懈,下意识地要抽开:“攸同,万一被拍到……”
  她是想说万一被拍到,自己无所谓,但他却是偶像身份,后果显然严重得多。但话还没来得及出口,何攸同反而扣紧了她的手:“这里谁认识我们?”
  “你又知道?”
  “那好,要是有人认出我们,再把手松开好了。”
  这样就来不及了,穆岚有些无奈地想。可何攸同笑眯眯地望着她,她也知道光天化日之下和喜欢的人拉手走在大马路上的机会,也只有在这里才有了,微微叹气,心却软了,暂时顾不得是不是游客里会有认得他们的人了,反握住他的手,还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脸颊:“好。”
  这一天似乎是幸运日,他们投入茫茫人海,就好像两条最普通的鱼儿,没有人在意,也没有人走近来确认什么,所以他们一直牵着手,从美术馆出来又去丽都,在巴因斯酒店吃完下午茶,又沿着海滩悠闲地散步,看完夕阳才搭船回到圣马可,躲在花神咖啡馆某个角落享受一杯桃子汁、一杯樱桃香槟,喃喃私语,不住亲吻,也还是不放开手。
  直到电话声响起。
  咖啡店里已经华灯初上,穆岚看了一眼号码,是白晓安打来的,接起后刚说个“喂”字,她已经噼里啪啦开始说:“穆岚,你在哪里?我以为你回来得晚,今天早上一直没敲你的门,可是前台说你昨晚没回来,你不要紧吧?没事吧?你现在到底在哪里?天啊,我把你弄丢了,唐姐知道了要杀了我!”
  穆岚偷笑,看了一眼对面的何攸同,打断滔滔不绝的白晓安:“你别慌,我没事。现在我和攸同在一起。”
  “哦……和何攸同在一起就好,那没事了……”声音猛地卡壳,好久之后白晓安才近于惊恐地说:“呃,你们在一起,吃晚饭吗?”
  穆岚还是笑,对何攸同比了个眼色,才说:“我记得明天的行程。你别担心。”
  “啊,穆岚,你,你们……”可怜的白晓安都结巴起来了。
  “替我们保密吧,晓安。”
  相爱中的人不舍得有须臾的分离,这一晚穆岚也没有回去,再一晚依然如此。周一的一大早穆岚迎着晨光步行回宾馆,走到一半听到背后有脚步声,一回头,看见何攸同追上来:“我想找个地方吃早饭。”
  可那天程静言没有回来。
  程静言人不在,也联系不上,周恺看着全部准备就绪的剧组,也没有别的解决办法,就让副导演继续这一天的拍摄任务,自己则想尽办法继续联络程静言。
  穆岚对此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她很清楚程静言是极守时的人,如今没有按时出现,肯定出了什么事情。
  周恺用了一整天还是没有联系上程静言,到了晚上收工,他找到穆岚,说:“我买了机票,等一下赶去苏黎世。”
  穆岚心也沉了下来:“你联系了梁家没有?”
  “联系过了。”他脸色很难看,“我先过去一趟。没事的,你们继续拍片,我肯定还是能找到他的。”
  这是她留宿在何攸同家的第四个晚上,周恺语焉不详匆匆离去令她整个晚上都心神不宁。她没有在何攸同面前掩饰她的不安,他没有追问,只是说:“他可能在什么地方?也许我能请朋友帮忙找人。”
  穆岚按住何攸同扶在她肩膀上的手,摇头:“攸同,我怕是梁思出事了。”
  他扶着她,像是想借此给予她支持和力量,想了想又说:“他不是还在等匹配的肾脏吗?”
  穆岚摇头:“上周程静言告诉我,肾脏已经找到一段时间了,可以手术了,他这个周末是在苏黎世过的。”
  何攸同没有接话。
  他的沉默越发扩大了穆岚的不安。她怔怔地盯着他,心里的阴影越来越大,简直要把她完全地吞没了。穆岚想开口,打破此时的静默,何攸同却先坐到她身边:“不要慌,现在肾脏移植的技术已经很完备了,再等一等,我们都等一等。”
  灯光下他镇定的神色和语气有些陌生,穆岚想,怎么像是回到几年前刚认识的时候了呢?这个莫名的念头让她蓦然惊慌起来了,就在她要站起来给自己倒一杯水的时候,何攸同却紧紧地抱住了她,力气这么大,几乎令她疼痛了。
  她虚弱地喊:“攸同。”一抬眼,看见天花板上倒映出窗外的水波,悉数荡漾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晚上他们早早睡了,穆岚睡得不怎么好,几次醒来,看见身边的人是何攸同,才放心地又睡下去。清晨的时候她被电话吵醒,来电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她怕吵醒何攸同,忙去接,忘记了睡前两个人孩子一样手挽着手,何攸同动了一下,翻了个身,也在同时松开了手。
  “喂。”
  电话那头是周恺的声音,先恶狠狠地骂了句娘,想起是在对穆岚说话,又赶快说:“抱歉,抱歉,我的手机快没电了,现在买个充电器都买不到,正投币呢。穆岚,是这样,你看能不能,过来一趟?”
  穆岚心里一凛:“程先生找到了?”
  “找到了,不过……”他有些为难地停住了。
  穆岚心口狂跳:“那梁思呢?手术怎么样?”
  这次停顿的时间更长,开口的语气也更艰难了:“不在了,周六晚上刚下手术台,就不行了。”
  她头顶轰然作响,几乎握不住手机。
  但电话那头声音还在继续:“这事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静言这个人,这都几天,我就是觉得不对劲……你要是能过来,我打电话给老莫,调整一下这几天你的戏份……穆岚,你看呢?要死,硬币没了。”
  穆岚手心的汗一下子全出来了,一扭头,发现何攸同也起来了,坐在边上看着她。她于是瞬间拿定了主意:“我过来,你等我,我等一下给你打过来。”
  她二话不说挂了电话,对脸色平静的何攸同说:“攸同,我要去瑞士一趟。”
  何攸同一点也不吃惊地点头:“今天走?我叫人给你订票。去苏黎世?”
  他起身拉床铃,很快有人进来,穆岚听他们叽里咕噜一堆,正在走神,忽然何攸同问:“护照号多少?”
  “什么?”
  “你的护照号,订机票用。”
  她这才回神,把自己的护照号报了一遍,等管家出去,何攸同看着穆岚,问:“程静言找到了?”
  穆岚已经跳下床,听到这句话停下来:“一直在苏黎世。梁思没从手术台上下来。我就知道这么多。”
  何攸同一把拉住她的手:“要不要我陪你去?”
  穆岚看着何攸同,微微一笑:“没事。我可能晚上就回来了。攸同,总是你找到我,至少这次你等我来找你吧。”说完她反身坐回床头,给了他今天的第一个亲吻。
  何攸同拥抱住她纤细的肩头:“好,我等你。”
  没多久他们被告知已经订好了能赶上的最早一班航班,穆岚与何攸同分开之后先回宾馆取放在保险箱里的护照,临出门前看见压在桌上的早些时候何攸同写给她的地址,也一并拿起来塞在包里,就再一刻也不耽搁地赶往了机场。
  比起威尼斯,苏黎世的深秋已经先一步来到了。
  程静言坐在苏黎世湖旁的长椅上,隔着波澜不兴的湖水看着远方白了头的群山。如果是苏黎世的夏天,沿湖的林荫道上树荫正浓,湖面上有人泛舟,也有人扬起游艇的白帆远行,阿尔卑斯山脉的积雪很淡了,那时直到晚上八九点天还亮着,阳光透过古老的橡树的枝条落下斑驳的光点,在不需要做透析的日子里,他会推着梁思,在湖边的夹道上散步。
  明明不过是几个月之前的事情,如今再想起来,好像已经过了许多年了。
  前两天夜里气温突降,于是树上的叶子瞬间变了颜色,被上午的阳光一照,金色或是红色的叶片迎风招展美得像是时间都停住了。不远处有一个父亲带着他的小女儿渐行渐远,她看起来不过五六岁,淡金色的头发披了一肩,蹦蹦跳跳走两步,又牵住父亲的衣角不肯放开。
  程静言蓦然想起来,在太久以前,梁思也曾这样,梳着两个辫子,扑闪扑闪着像极了她妈妈的大眼睛,抓着他的衣角怎么也不松手。说起来,真是在她还没出生的时候,他就认识她了。
  早在梁德新大张旗鼓地迎娶当时的第一红伶杨茗露的时候,他七岁,在他们的婚礼上做小花郎。再过了几年身后就开始拖了个小尾巴,漂亮得惊人,也顽固得惊人,明明年纪差那么多,却非要跟在他们一群男孩子身后玩。
  那是程粱两家还亲密无间的时候,时常走动,他跟着父母去梁家吃饭做客,就见小小的梁思拖着有她半个人高的洋娃娃,穿着锃亮的小红皮鞋,从梁家高高的楼梯上下到客厅来,偎在父亲或是母亲的怀里,看着大人们说笑,听着听着不耐烦了,就跑过来缠着他说故事。
  程静言的青少年实在是皮得无法无天的,大老板的独生子,也是老来子,唯一的亲姐姐大了他足有十岁,他哪里会有耐心哄一个小七岁的娇娇女。
  梁思十五岁那年杨茗露去世,死因是难产引发的血崩,一大一小都没保住。那天他跟着父母赶到医院,就看见她蜷在椅子上,小小的一个人,勾着脑袋,恨不得把整个人藏在衣服里。
  他渐渐对她好了一点,半是因为父母叮嘱“你梁叔叔又新结婚了,她这么小,没有妈妈,却亲近你”,半是不能忘记那天医院里那个形单影只的身影。于是有一天他心血来潮带着她出门看新诚最新上映的贺岁片,她还是这样快快活活地拉着他的衣服下摆,欢欢喜喜望着他。
  谁知道那天后面跟了人。
  察觉到有人跟着他们,程静言觉得不对,依稀记得父亲说过有些什么仇怨,他牵着她的手穿街过巷,后面的人一直追,他们就一直跑,梁思一面跑一面哭,说静言哥哥你在跑什么啊?我真的真的跑不动了。
  后来他们被一堵墙堵住了去路,他皮惯了,一人多高的墙不算什么,就先跳上去,再把梁思也连拉带拽扯上墙头,他叮嘱她,跟着我跳,可是他跳下去了,她却还坐着。
  哪怕隔着墙他也能听到后面追赶的人的高呼和脚步声,他着急地催她跳,她哭花了脸,说不敢,他只说,你跳,快点跳,跳了我接住你,不跳我不管你了啊。
  她一抹眼泪,跳下来,他却没接牢她。
  背着她跑的时候他知道她腿上的血染了自己一手,身后的人越来越近,他却因为背了个人跑得越来越慢,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情,也是第一次这么害怕,眼看自己都要跑不动了,忽然听到肩膀上的小梁思说,静言哥哥你一个人跑,跑了找到我爸爸和程伯伯,你们再来救我。
  他知道不能放,哪里肯听,咬紧牙关闭着眼继续跑,忽然肩头一痛,他手一滑,和梁思一起摔在了地上。
  她狠狠地咬了他。
  她坐在尘土地里大声哭,尖叫着要他快跑快跑,他擦一把汗,眼睛被手上的血糊住了。
  后来他跑了,找到了父亲,也救回了梁思。
  梁德新送她去了英国,过几年又去了瑞士,一年回来两次,他们每年见面,她还是笑着叫他静言哥哥,都不跟在他身后了——找到被绑走的梁思已经是事情发生的几天后了,晚了这几天,她当时从高墙上摔下来摔坏的脚再也没有办法恢复如初了。
  慢慢地他们还是都长大了,还是很亲密,就像真正的兄妹。他子承父业,做起了导演,掌管整个公司,她则悄悄地长成一个有着漂亮眼睛的大姑娘了。
  他想他会看她出嫁,郎才女貌,夫妇和顺,给她的孩子做干爹,可是也就是这个时候,她查处了肾病。
  梁德新家财万贯,子息却很单薄——原配生的长子和小明星殉情,续弦死在难产上,后面的太太也好,情人也好,不知道怎么都养不出孩子,这把年纪只留下一个不认父亲的长女和一个等着换肾续命的次女。而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在高声嘲笑:梁思遗传了杨茗露的稀有血型,随着生母的去世,她的直系血亲里再也没有人能给她输血,更不必说移植器官。
  为了给她换命,梁德新出天价寻找匹配的肾源,连程静言一有机会也在为她找一切可能的机会,他不管多忙都会去探望她,告诉她一切愉快的消息,他在她面前是毫无隐瞒的,他甚至告诉她穆岚的事情。这样拖了两年,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匹配的肾脏,可手术的前几天,对方临阵退却了。
  他接到梁德新的电话,暴跳如雷又老泪纵横地求他来医院看一看消息泄露后就开始绝食的梁思。他匆匆赶过去,她全靠输液吊命,毫无生气,看见他走进来的一刻,就在他眼前哭得崩溃得不成人形。
  她哭得昏昏沉沉的,却不肯放开他的手,呓语着叫着他的名字,又浑浑噩噩毫无征兆地坐起来,说他已经喜欢别人了,就算她活着,也和死了一样了。她再也不愿意带着透析之后满身腐败的血液的味道面对他。
  程静言也知道这两年她吃了怎么样的苦,又是怎么样咬牙煎熬着等待,如今一朝所有的希望落空,天堂地狱,瞬间翻转。
  这是他的小妹妹啊。他抱着她不无心酸地想,他看着她出生,看她从一点点大的小姑娘长成大姑娘,如今 她却气息奄奄地在他怀里气若游丝。
  所以当梁德新一把老泪几乎都要在他面前跪下来,说“梁思一直做梦病好了能嫁给你,求求你救救她”的那一刻,程静言没有说话。
  他没说话,却拿定了主意。
  他承诺要娶她,也要她承诺好好活下去,等下一个手术的机会,离开医院的时候他看见全城的记者,再到后来轰动全城的盛大仪式,明知道这是梁德新的私心,只为木已成舟铁板钉钉,却什么都没有说。
  父亲恼怒他的承诺,更恼怒梁德新的花样,订婚宴上没有出席,两家半个世纪的交情,因为一桩本来应该皆大欢喜的婚事有了裂痕。
  他不吭声,不解释,陪着她转院去瑞士,不时飞越整个亚洲大陆陪在她身边,只有新诚的运作和梁思,从此是他的责任了。
  他知道他舍弃了什么,但他永远忘不了当年眼前一抹血色中她哭泣的脸。他不能看她这样死。
  这是程静言自己选的路。
  接到医院的消息说找到匹配肾源的那一刻,程静言觉得从没有那么轻松过,临走前他在医院的大堂看见穆岚,她告诉他她已经知道了当年的真相,他却在想,她也知道了,那么也许等她手术完了,身体健康一点,他真的可以娶梁思了。
  他们毕竟是相亲相爱的,她是他没有血缘的亲人,就算结婚,也能过完一生。
  可谁知道坚持了这么多年,眼看着手术已经结束,她在他的眼前苏醒,却出现了电解质失衡,引发了潜伏多年以致几乎被遗忘的风湿性心脏病。输在了最后一刻。
  他记得她忽然在他眼前血压骤降脸如白纸,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句话,却是,静言哥哥,你快跑,快跑。
  她再也没有回来,他也从来没有告诉她,他已经坐在高墙上太久了,久到下不来了。
  自从梁思去世,程静言就没有合过眼,跟着赶过来的梁家人一起处理后事,如果不是周恺风风火火地来医院找他,他甚至不知道已经过了这么多天了。
  周恺强迫他休息,他睡不着,抽了一晚上烟,浓缩咖啡像水一样灌下去,天一亮,就从酒店步行到湖边。其实他此时心智都很稳定,冷静到麻木,就是烟抽完了,站不起来,请寸步不敢离开他的周恺去给他再买一包,可他好像离开得太久了一点。
  有人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他以为是周恺,懒得抬眼皮,好久都没听到动静,略偏一偏目光,看见双女人的鞋子。
  如在梦中。
  程静言迟钝地抬头,身边的人面孔太熟悉,倒反而陌生了。时间有时候是很没道理的事情,他离开穆岚三年,好像还在昨天,梁思死了三天,倒像是三十年倏忽流走了。
  穆岚把手里的烟递给他:“周恺说你要他买烟,他要我劝你少抽一点。我不劝你。”
  程静言接过烟,没拆,放在了一边,有点疲惫地说:“你怎么来了?”
  “梁思的事情,我听说了,我很抱歉。”
  “手术很成功,那几个小时里她很快活,但术后电解质失衡,引发了心脏病,没有撑过去。”他淡淡地说,“她尽力了。”
  成群的天鹅在他们眼前的湖边飘过,穆岚盯着那群白色的水鸟,看它们游远了,才接话:“嗯,我也听说了。静言,你熬得太久了,别熬了,休息一会儿吧。”
  听到她叫自己的名字,程静言紧蹙的眉头稍稍解开了:“我还好。今天是不是周二,你不应该在这里。”
  “这样说的话,你也不应该在这里。”
  “说起来就在孙导的追悼会之后,肾源就找到了。按理这几个月我本应该陪在她身边到手术完成……”他停下,自嘲地一笑,“却因为不舍得这个片子,一直在工作。”
  “不该为这个自责,你们都尽力了。”
  “因为梁思,我舍弃了你,也舍弃了电影,又因为电影,没有陪她走完手术前最辛苦的一段路程。现在想想,原来世事轮转,不过如此。”
  短暂的沉默后,程静言声音干涩地开口:“穆岚,以前我总是在想,我什么时候可以对你说这句话,想了半天只有两个机会,一是有一天梁思的身体好了,二是她不在了。我宁愿是前者,这样我或许会被你憎恨、厌恶,但好过现在,你赶过来可怜我。但不管怎么样,我终于可以说了——抱歉,当年我把所有的事情都瞒下来了。”
  “静言,你明知道我最恨被人怜悯的,当初你什么也不说,宁可让我恨你,不也是为了不让我们彼此心软怜悯对方吗?”穆岚叹了口气,转过脸来看程静言,神色很宁静,也很坦然,“你说过,梁思尽力了,你又何尝不是尽力了呢?你从来不需要别人的可怜,我也不会觉得你可怜,我就是想来看看你,陪你说说话。我想这个时候,你总是需要个人陪你说说话的。”
  “当年我看见你,就知道你必然会成为一个好的演员。我也有一个身为导演的私心,想到传说中‘命中注定’的搭档,想看着你从一张白纸,成长到独一无二的演员,更希望我们的名字永远连在一起。但这样的演员,一代人里面不见得能有一个。但后来我爱上了你,不仅仅是作为女演员的一面,而就是你,穆岚。但梁思的事情出来,我曾经亏待过她,我不能看着她在我面前死去,于是我瞒过了你,也辜负了你。”
  他说得这么流畅,好像已经在心里演练了无数次,说到这里他微笑了一下:“当年我什么也没说,不完全是为了我们不为彼此心软,一半也是我的一相情愿,爱情会让人软弱,仇恨却激发人的斗志,你从来是不服输的,我想,就算没有我,你还是会往前走。时间治愈一切,十年后,二十年后,爱情消失了,回忆却留下了,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例子,事情落在自己身上,也忍不住幻想能遵循这样的前例,我们还是会站在一起,哪怕维系我们的只剩下电影了。我在想,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我是永远不会放开你的手的,但身为‘导演’的程静言,却可以看着你经受苦难挫折,看着你成长,等待你绽放。我一念之差,失去了你,从此就再也不能找回你了。说起来,这才是对我最大的惩罚。”
  事情既然摊开,穆岚也觉得不必再有任何的隐瞒了。他和她之间曾经是最亲密无间的关系,身体和心灵皆是如此。如今横在他们之间的那个人消失了,纵然往日已不可追,但至少他们还能坦诚地坐在一起,这又何尝不是时间馈赠的礼物呢?
  穆岚看着程静言平静的侧脸:“如果我们一直在一起,我大概也是会进步的,因为你总是严格的老师。但是这样我就一直在庇护之下,我总是怕你,仰望你,追赶你的脚步。在我们分开之后,我才知道这个圈子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我才是一个独立的演员。静言,是不能再回头了,这几年过去,我们离当初的我们,都是千万里远了,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遇到你,爱过你,和你一起在《长声》里再合作,或是现在,从来没有。以前倒是自怨自艾,觉得必然是我哪里出了问题,才被你这样毫不犹豫地放开手,但现在再也不会了。我觉得有一点你说错了,爱情让人坚强,因为这个,梁思坚持到了最后一刻,也因为这个,我和你能心平气和地谈这件事。”
  闻言程静言半垂下眼帘:“你真的和当年不一样了。”
  “时间很公平,塑造每一个人。”
  程静言飞快地合起枯涩的双眼,再睁开,视线因为长久缺觉而模糊,他僵硬的脊背开始放松,人也靠在了长椅背上:“我确实有点累了。”
  他们再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冷冽的秋风中,直到周恺过来找到他们。三个人并排坐了很久,分着抽掉一包烟,程静言站起来,说:“回去吧,我们回威尼斯。”
  穆岚和周恺对视一眼,也跟着起身,这次穆岚和程静言目光相对,昔日的阴影弥散,他们终于能平静和坦诚地正视对方。那些误解伤痛已经随着死者的离去和时光的流逝而渐行渐远,同样打包起来的爱和回忆,也终于能交到对方手中,挥一挥手,各自起程。
  赶到机场的时候他们错过了一班航班,得在机场多逗留两个小时。程静言终于睡着了,穆岚望着他安详的睡脸,想起很多年前的某个早上,那时他的面孔还没有这样多的忧伤和离散的痕迹,但那个时光,已经再也不会回来了。
  脑海里浮起的是另一张脸孔,无言地微笑着。她走到另一边拨通电话,想告诉他回程的消息。
  从包里翻出登机牌的时候她又看见熟悉的字迹,无言地告诉着穆岚他所在的地方。穆岚知道,她将再一次回到那个古老的大宅,穿过长长的迷宫一样的过道,穿过一扇扇百合花纹样的高大玻璃窗,穿过壁画上人物含笑的凝视,在窗下的水声和歌声里,与她要寻找的人重逢。
  而他,正在满是馨香的光明之中等待着她。

  Chapter 20 Brume Dans La Vall é e 岚
  穆岚打开车门,发现车里人少得诡异——本来应该塞满一车子的经纪人、助理、化妆师和造型师统统不见了不说,连司机和保镖也没在应该在的位置。
  她狐疑地瞄了一眼车里的另外一个人,却是笑:“搞什么鬼?”
  “有点紧张,想静一静。”何攸同镇定自若地回答。
  穆岚禁不住笑。来的路上还听白晓安说何攸同的笑话。《长声》里的突破性演出为他赢得今年金像奖最佳男主角的提名,各路风声都传出他是今年影帝的热门,有记者拿到一个采访机会,兴致勃勃地问他:“攸同,你要是蟾宫折桂顺利夺冠,会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举动以示庆祝?”何攸同问:“比如呢?”“比如向人求婚啊之类的。”何攸同想了一下,反问:“难道我一辈子不得将,就一辈子不结婚吗?”
  这笑话让穆岚笑了一路,如今听到何攸同一本正经地说紧张,穆岚特意拉长声调“哦”了一下,才继续说:“那好,你一个人慢慢静一静,我在车的外面等你。”
  她作势要走,却被何攸同一把抱住了腰。
  车里的温度正好,抱了一会儿也没出汗。何攸同放开手后仔细打量了穆岚一番:她今年没入围,但被邀请作颁奖嘉宾,也是一样盛装出场,穿着墨绿色的雪纺长裙,祖母绿的长项链在颈间闪烁。看完他说:“好像少了点东西。”
  穆岚出门前被唐恬检查过行头,她眼睛毒得像探照灯,也都没说什么。就莫名其妙看了一眼何攸同:“少了什么?”
  不知道他从哪里抽出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花,正是“木兰”。虽然花朵姗姗可爱,但穆岚摇摇头:“我穿绿色的裙子,怎么戴紫色的花……”
  花字还没说完呢,就看见那朵花好好的一颤,有东西从花蕊的深处掉了出来。
  她没看清到底是什么,就见何攸同脸色一变,有点懊恼地抓了抓头发,弯腰去座位下面找。穆岚心里奇怪,也跟着俯身一起找,找着找着觉得脚底踩了东西,抬起鞋尖一看,人就定在了位子上。
  何攸同眼尖,看见一点星亮,把戒指拾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看来我还是没有当魔术师的天赋啊……”
  穆岚倒是真的懵了,直直盯着他,连笑也不见了。
  她这个样子叫何攸同也一愣,但不管顺序是不是错了,还是魔术技巧上有什么纰漏,戒指已经先跑出来了,总不能又藏回去。他定了定神,看着穆岚说:“是这样,穆岚。”
  “哦。”穆岚木木地应了一声。
  “我……好像忘词了。”
  “你……还准备了台词?”
  “大概想了一下。”
  “那就再想一下。”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终于觉得对方和自己都在冒傻气,不由得相视而笑,笑完何攸同正正神色,也不管车子里空间狭窄,单膝跪地,一手揽住穆岚的膝盖,仰面望着她,开始说:“是这样。我是没有家的,你也没有,但是你有小花,我连小花都没有,我不知道你想要几个孩子,我反正至少想要两个,一个你的,一个我的。总归都是我们的……如果你不想要小孩,也没关系,我们可以一起养小花,给它找个伴,养很多的小猫,还是你也喜欢狗,我们也可以养狗……”
  穆岚已经笑得埋在何攸同的肩膀上:“天啊,攸同,这是我听过的最笨拙的求婚的话了。你真是变呆了。”
  何攸同扶住她不停抖动的肩膀,想了老半天,也笑了:“好像确实很蹩脚。”
  笑着笑着她又不笑了,温柔地凝视着他,她的手指有点发抖,声音也是:“我……”
  忽然听到车门外有人猛敲,是裴意的声音,隔着车门喊:“攸同,这都几点了,你们有什么话不能走完红地毯颁完奖再说?这个时候迟到像话嘛!”
  穆岚与何攸同面面相觑,何攸同摇下车窗,说:“不能。不然你替我走,我的话还没说完。”
  说完又摇起车窗,继续等穆岚的回答。
  穆岚被裴意这一闹,竟把想说的话也一下子忘掉了:“糟糕,我好像也忘了。”
  何攸同睁大眼睛盯着她:“我是在求婚。回答只有两种。穆岚,你愿意嫁给我吗?”
  穆岚掩面大笑,笑完低下头去亲吻他,她的睫毛湿润了,柔软地刷过他的脸颊,她的声音嘶哑了,响在他耳侧:“谢谢你要给我一个家,我爱你。”
  她的嘴唇甜美得像糖果,让他不舍得放开,亲完之后何攸同抓住她的手,出奇固执地追问:“所以?”
  “所以,呆子,好,我愿意。”她拭去眼角一滴泪,又顺便帮他擦干净嘴边的唇印。
  她的手指细长,戴上戒指的一刻抖得过了分,又或者何攸同的手也在抖,好久都没戴好,最后还是何攸同皱了眉,一把抓住她的左手按在自己的膝盖上,替她戴好,又握起来在无名指的指节上落下一个吻:“也谢谢你愿意给我一个家。”
  说完他还是没起身,又转身变出一个纤长的玻璃瓶:“既然顺序正确的话,那这个也能派上用场了。”
  穆岚还没从晕头转向的甜蜜感里转出来,又被何攸同弄得有点傻眼:“这又是什么?”
  “我告诉过你,我们家是种花的……”
  这下打断他们的是砰砰的砸门声,不过这次不是裴意,而是唐恬。
  “穆岚,你们躲在车里搞什么鬼名堂!天还没黑透呢,胡闹也要看时候!”
  这下两个人都笑了,穆岚摇下车窗,对着恨不得怒发冲冠的唐恬一笑:“唐姐,再等我们五分钟,这很重要。”
  说完扭头去问何攸同:“五分钟够不够?”
  何攸同认真估算了一下:“三分钟。”
  “哦。”穆岚点头,“唐姐,好消息,三分钟。”说完又把车窗摇起来了。
  她低头又笑,被何攸同抵住额头,抓住她双手,细细亲吻手心:“种了许多代。我外公送给我外婆的香水用兰花和佛手柑做主香调,我妈妈的味道是鸢尾,我不会调香,只能向我舅舅求援,我请他用了‘木兰’。”
  “本来这应该是结婚之后送你的第一份礼物,但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小心先准备好了。”
  明明没有喷香水,但空气里骤然浮现出甜蜜的味道,熏人欲醉。穆岚捏紧何攸同的手:“你等一等。”
  她又摇下车窗:“谁借我一根别针?”
  要来别针,穆岚把玫瑰小心地折下来,别在何攸同礼服的胸口位置。她牵起他的手,说:“典礼之后再告诉我所有的故事。我们先出去,不要让唐姐烧了车子。”
  他的手指碰到她手上的戒指,金属和石头也都不那么冷冰冰了。何攸同低头看了看心头的花,笑说:“好。”
  从车里出来发现外面已经围满了人,白晓安一见他们出门,就指着何攸同大笑:“何攸同,你脸上有唇印!”
  何攸同面不改色:“我把她的口红吃干净了,不可能。”
  就像以前的无数次一样,他们一起走上红地毯,等待又一次的闪光灯和镜头的洗礼,接受又一次的欢呼和掌声,只是这一次,他们不再是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在这茫茫人海中相遇相聚又相散,他们将被彼此维系和连接,也必将在彼此生命中抽出新的枝叶,萌发新的花朵。
  穆岚悄声问:“你们家会给新的香水起名字吗?”
  “会。”
  “那这支呢,起好了没?”
  “Brume Dans La Vall é e。”
  “不懂。说过。”她轻轻拍他。
  他在人潮中执起她的手,亲吻坚定一如誓言:“我想叫它‘岚’。”

  一朵玫瑰的形象犹如一盏灯的火焰,
  在他的心头闪光。
  ——安东尼·德·圣-埃克苏佩里《小王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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