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林威的一段前尘往事,是李小曼的初恋情结,是她心内的一块硬伤。在她的内心深处,她曾经付出的感情如此美好,美好得好像天使降落人间。而自林威以后,她所遇到的男人,没有一个人比他英俊,没有一个人比他优秀。如今他再次来到自己眼前,语气诚恳地向自己道歉,她觉得,暗藏在内心深处那么多年的委屈和纠结似乎都可以烟消云散。
她这么想着,眼里手里都显得迟疑,并没有拿起酒杯。
林威说:“你在柳丹红那里,听到不少我的八卦吧?大约他们不会说我好话。我前妻出身高官家庭,我们结婚以后,她气焰很嚣张,家里事事都要她说了算,我在她眼里跟一条哈巴狗差不多,一开始是新婚,觉得这是两个人各有脾气,需要磨合,后来有了孩子,她挟孩子以令爸爸,变本加厉。小曼,那个时候我就特后悔跟她结婚,后悔当初离开你。你多温柔啊,她跟你比简直就是巫婆!我一开始为了孩子忍,到最后忍无可忍,只能揭竿而起。”
李小曼脑子里回旋着——据说他的前妻是个家庭有背景的高干子女,后来家里倒台,林威故意把外面泡女人的事儿露给前妻。那女人是个骄傲的孔雀,哪里受过这样的气,斗了半年一年,离婚了事,唯一的女儿判给前妻。
她低下头啜了口酒,半天才问:“你们怎么结婚的?婚前难道一点征兆都没有?”
林威苦笑:“我是在电影学院上影视培训班的时候认识她的,她的死党跟我同班,一起给她的死党过生日,她也参加了,就这么认识的。后来她主动联系我追我。都怪我自己没有抵抗力,一下子就陷进去,根本看不见她的那些毛病。”
李小曼一边默默地吃菜,一边静静地听。这么说,跟林威结婚的人不是当初的校花。
林威又笑了笑:“是不是他们都说我是个过河拆桥的小人?小曼,一个过河拆桥的小人能在影视圈混吗?难道我的那些合作伙伴都是傻子呆子,敢把这么多钱交给一个小人手里?其实我跟我前妻,早在她爸爸倒台之前感情已经破裂,正在讨论离婚协议。没想到还没等到走法律程序,她爸爸就倒了。那个时候我倒不忍心雪上加霜,还想把这事儿缓一缓再说。你知道,一个人倒霉的时候,最需要身边的亲人给予慰籍。她最值得骄傲的就是老爸的权势,所能依靠的也是老爸的权势,没有她爸,她什么也不是。所以她爸倒台后她变得很敏感,我明明很好意的话,在她听来变成讽刺,于是歇斯底里地跟我吵,跟我闹。我整天忙着工作,哪有功夫来对付她的无理取闹?只好躲着她。于是我跟任何的女编剧女明星甚至女导演的来往在她眼里都变成了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这样不光在家里跟我闹了,还闹到外边来,甚至找人盯梢,我走到哪她闹到哪。你说这种日子我怎么过?最后只能离婚了事。”
林威说得诚恳,到激动处额头青筋暴了起来,拿着酒杯的指节显得粗大。
那一刻,李小曼相信他说陈述都是真实的。
她相信一枚硬币有两个面,我们通常只看到向上的一面,不知道向下的一面是什么图案,就像吴珍珍跟她的老公,不了解她的人会以为这个城市出身的孔雀女欺负农村出身的凤凰男,瞧不起农村的公婆,排挤他们,对他们不敬,谁知道事情的真相是,弱势出身的凤凰男及其父母以一无所有的大无畏的革命精神在革吴珍珍的命,还不准她喊痛,喊冤。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那一刻,她不仅相信林威所说的都是真实的,还对他充满同情。
她抬头看看他,眼神里的光变得柔和松动,继而又泛上疑问。
林威似乎饿了,猛吃了几口,用餐巾擦擦嘴,又说:“唉,自那以后我就得了结婚恐惧症,再也不敢跟哪个女人谈婚论嫁了。影视圈的这些明星,你别看她们外表多光线,大部分都是绣花枕头一堆稻草。你知道她们当初考进电影学院戏剧学院,文化课分数低到什么程度吗?小曼,在我婚姻最痛苦的时候我常常想起你,是我自己太年轻太没经验,以貌取人,错过了多么好的女孩啊!”
李小曼的两颊泛上红光。
她轻声问:“你跟那谁——嗯,是怎么分手的?”她一时想不起那校花的名字,觉得就在嘴边,可无论如何也够不到。
林威一愣,不明白她指谁,随即立刻明白,笑着问:“你说于娜呀?她跟一个清华的化工毕业生出国了。”
那个时代出国是一件很荣耀很风光,人人向往的事,李小曼听说很多好好的恋人突然之间分手,跟一个能出国的留学生结婚陪读出去了。
没想到林威居然也是这种事情的受害人,李小曼一时呆住。
居然有人甩林威?怎么这么不真实?从来只有女孩自追他,他甩女孩子的,他怎么可能被甩?看来这名利场中,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发生的,任何奇闻怪事都可能不是天方夜谭。
曾经有智者说,长江之中来来往往只有两艘船,一艘曰名,一艘曰利。
为了名利,有些人什么都可以抛弃,曾经火山喷发的爱情,细水长流的亲情。凡夫俗子芸芸众生,谁明白千古传唱的《西厢记》里老实的张生的原型是历史上最无耻的诗人元稹,为了前途依附权贵,娶了新任京兆尹韦夏卿女儿韦丛,顺利进入秘书省任校书郎。
欧洲文艺复兴时代的古典小说写的当时的社会现实是,女人踩着老头的肩膀往上爬,年轻男人踩着女人的肩膀往上爬。只要能在名利场中过得风光过得舒服,管什么老夫少妻般配不般配,不般配不要紧,等老头死了,自己有钱有地位,再提携年轻英俊的男人做补偿,人生就是这么循环的,历史就是这么循环的。
她的人生,离名利圈很远的时候,对爱情对人性还抱着一份本能的幻想,还能写出两本纯情故事,如今离名利圈越来越近,她忽然怀疑,这个圈子里究竟有没有真情。
她觉得如果她再次提笔,写出来的东西可能比陈明快的小说还要无奈,还要阴暗。
林威叹了口气接着说:“小曼,娱乐圈不是那么好混的。我不是怀疑你的能力,我是替你可惜。再纯洁的一个人掉进这个圈子,最终也像跌进一个大染缸,不由自主地同流合污。有时候我觉得真累,身边到处是人却找不到可以说知心话的。”
他抬眼看李小曼,眼睛里充满了对真情的渴望,对生存现实的无奈。如果麦奇文在旁边,肯定冷冷地在肚子里腹诽——这样的人才不去演戏真是浪费,演技一流。
李小曼的眼睛没有麦奇文的透视功能,她对林威充满了同情。她静静地放下刀叉,拿起酒杯清抿一口,没出声,也不知道该怎样出声。
林威笑着劝菜,换了话题说:“唉,不说这些不开心的话题。小曼,说说你被柳丹红看中的本子讲的是什么故事,让我帮你参谋参谋,毕竟我比你有经验。”
虽然柳丹红流露了合作意向并且合同都做好了,但是因为她出差在外,合同一直没签。用麦奇文的话来说,合同一日没签,尘埃便一日没有落定,不能算数,所以李小曼心里一直打鼓。她听林威这么讲,明知道麦奇文对林威很反感,根本不可能将版权卖给他,但是他毕竟是影视圈的老手,她想听听他的看法。
于是她把《潮起潮落》的故事梗概细细地讲述了一遍,拣重点突出了几个要素——制造业, IT 业,商战,豪门恩怨等等。
林威好奇地问:“你写的?你哪来这么丰富的题材?商场争斗和豪门恩怨是最能吸引眼球的,香港人比较擅长这个,大陆拍得好的不多。”
李小曼据实而答:“是我朋友写的,剧本由我们一起改编。”
林威说:“小曼,你把本子给我看看吧。你这么复述得太笼统。”
李小曼为难地说:“不行啊,已经跟柳导敲定了合同,剧情不能外泄。”
林威眼中的精光一闪——已经敲定了合同,难道还没签?他连忙问:“签了没有?”
李小曼说:“呃,柳导一回来就签。”
林威往椅背上一靠,笑着说:“给我看看也没有什么不行的,说不定我出的价钱比柳丹红的高呢?!”
这个李小曼实在不能做主,又不能说麦奇文对他有成见所以不可能卖给他。她含糊其辞地说回去问问原作者,合同到底有没有签,如果没有签,或许可以通融,如果签了,那是不可能了。
林威笑了笑,又给李小曼倒酒,说:“那好,你问问她。没有人跟钱有仇,对不对?还有什么条件她可以提,小曼,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肯定放到最宽。”
李小曼心中一阵暖流泛滥。
那顿饭他们足足吃了三个钟头。甜点上来的时候李小曼拼命克制自己面对的诱惑,说自己减肥,不吃,林威笑得很舒展,用一口标准的背景腔调侃地说:“小曼,你要说你胖,满大街跑的都是胖子了。得,就这一次,为我破破例成不?”
为我破破例——这简单的几个字,让李小曼的嘴彻底投降。
吃完饭林威还要找咖啡店去坐坐,无奈李小曼调到震动档的手机,自七点钟开始就不断地给她做温柔的按摩,是小曼妈不断地催她回家。这个按摩活动一直持续到甜点吃完,李小曼只能推掉喝咖啡的邀请,坚持回家。
林威开车送她回家。
林威搀扶着李小曼出电梯,到李小曼门口,替她按门铃。
里面有急匆匆的脚步声冲到门口,门哗的一声打开,林威说:“伯母,我把小曼完好无损地给你送回来了。”
然而让他眼珠子几乎掉出来的是,门口站着的不是“伯母”小曼妈,而是黑铁塔般的周孟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