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又来了!她指着窗外轻声说。
一只普普通通的鸟,如果不是此刻站在凉台的栏杆上,我根本不会注意它。没有艳丽的彩色羽毛,浑身暗褐色,阳光下甚至没有反射光亮,比麻雀稍大,尾巴略长。我不知道它的名字,无论英文,还是中文,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吗?滚滚红尘,人来人往,我又晓得几多人名?能按肤色区分人种,听语言能辨所属国家,也就够了。除非有必要深入了解,才会进一步交往沟通。
我不懂鸟语,因此无法交谈询问它从何处来,要做什么事,对我何所求。据说,孔子的学生兼女婿公冶长早在两千多年前就攻克了这一难题,翻译鸟语比理解人话还来得自如。现代人肯定质疑这一足获诺贝尔奖的研究成果,以为就是什么老虎,什么鸟之类。我宁可信其有,孔圣相中的女婿,一定有过人之处,也许包括懂鸟语。
“啾啾”鸟儿发话了,它仰着头,几乎看不到尖嘴开合。声音和它的模样相符,既不动听,也不刺耳。“啾啾”,它半张翅膀,半侧头颈,似乎思索审视,状极优雅。我看着有趣,不觉问道:它要干什么?她笑了:问我呐,不好意思,我还想问你呐。我也哑然失笑,多傻,假如请教有关生物分子学的问题,她绝对能说得头头是道。如今谁懂鸟语?举世再无公冶长。你说他怎么没留下一部鸟语版的《说文解字》,狠心看着绝学失传,否则保准畅销今朝。不,更可能被人私藏,然后,改头换面,以自己的名字抛出,以便惊世骇俗。善解人意已经是被表扬的理由,善解鸟意,那得被人夸成啥样了!
她说:这是不是前年的那只?我想起来了,那年春天,差不多和现在同时,一只长相近似的鸟也经常出现在凉台的栏杆上。凉台上有一架吊椅,坐垫可以折叠,随时取走。一夜风狂雨骤,靠背和坐垫折合在一起,我们没有整理。又几日,凉爽宜人,晚饭后她想坐在吊椅上悠闲一回。翻开靠背,登时吓了一跳:一团乱草塞在折合处。还好,不是蛇窝,而是鸟巢,里面有三枚可爱的鸟蛋,水果糖般大小,浅灰黄蛋壳上散乱分布着褐色斑点。鸟儿不知何处去,周围树上也看不到有鸟儿守望监视。她不想破坏“育婴室”,重新轻轻放下靠背,返回屋内。郑重通报后,特别提醒我不要上凉台,以免打扰鸟妈妈。接下来的日子,我们怀着一种类似祖父母期盼孙子的心情,每天从窗后偷偷观察。就是前几天见过的那只鸟,天天钻进钻出坐垫,一副急惶惶的样子。十几天过去,不再见鸟进出。大概快了,我们越发不敢上凉台走动,生怕惊扰了鸟妈妈。又过了十天,还是毫无动静。她有些着急,我有点疑惑,这么久,恐龙也该孵出来了。她说:是不是鸟妈妈带着孩子走了?那就看看吧。窝里没有鸟,鸟蛋依然完好。以后,再没见过那只鸟。天气越来越热,太阳晒在坐垫上,温度足够捂熟鸟蛋了。我们想,也许因为不能孵化,鸟妈妈伤心离去了。我们把鸟巢捧起,连同鸟蛋,埋在后院树林里。心中怅然若失。选址决策失误,导致育婴工程失败,鸟妈妈应该会从中吸取教训。
果然,第二年,鸟再没有光临伤心地。我在心中赞叹:聪明的鸟,有足够智慧避免重蹈覆辙,比人类强多了。从古至今,人类就是不断重复错误,自以为是,屡教不改。
如果是同一只鸟,今年是来凭吊,抑或报喜?我们照旧不敢惊动它。虽然不能沟通,何妨相安无事。能够造访寒舍,殊觉蓬荜生辉。何况,同生天地间,它自有一份旅游、迁徙权利。不能光讲人权,不讲鸟权吧?同时,也不能光乐意屈尊向禽兽讨好,却不爱搭理待拯救的人类吧?我们俩一向拥护和平共处自然和谐。
我想,它当然不是来搭窝建房。像国内农村常见的屋檐下贴着燕窝景象,在美国还真没见过。再说,去年就把吊椅拆掉,扔到地下室去了。老鸟恋旧,找不到故居,应该会易地另觅新房。然而事实证明我想错了。不知是我高估了鸟的智慧,还是它从上次接触充分感受到我们的善意,喜欢上了这里。反正几天后,只见它飞上飞下,口衔枯草软枝,循环往返钻进黑篷布遮盖的烤肉炉里。我的天哪,莫非又有喜了?但是这是铺设产床,还是增添柴草准备自焚?唉,别呀,千万别想不开!你还年轻,留得自身在,何愁没儿女?死得壮烈,不如苟且偷生,人都是这么活的,你逞哪门子鸟能?她笑了:它懂这个,还是鸟吗?是呀,我是急糊涂了。它一定是相中了烤炉,打算改建成产房。都说鼠目寸光,鸟目看来也不长远。且不说建在人家的烤炉里属于违章建筑,就算人家忍了不在乎,那烤炉的铁盖导热极快,外罩的黑篷布丝毫起不了阻断阳光灼烤的作用,趴在里面,别说蛋孵不出来,连你都得半熟了,正合老美口味。不过,我倒非常敬佩它的自力更生精神。不是有鸠占鹊巢的传说吗?后院林间的闲置窝好像不少,一眼可见四五个,从未有鸟出入,为什么不占一个,免去多少麻烦。反正是闲置窝,占一个不违反咱们做鸟的原则吧。冬天,我曾见一只松鼠一会儿从地上叼起一把枯草,爬上大树;一会儿在嫩枝上剥取树皮,塞到嘴里,在枝间跳来跳去;有时嘴里叼得太多,被茂枝繁杈阻挡碰松,它便停下用两只前爪往嘴里填紧,然后继续向洞口纵去。一连几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看着它奋力纵跳、积极工作的身影,本不喜欢松鼠的我也有点怜惜起来。她夸道,真是一只勤快的小松鼠!大约月余,一日太阳高照,天气温暖,忽见两只黑眼圈浣熊从松鼠洞中钻出,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一副大梦初觉,幸福惬意的模样。我愤怒了,这两个强盗,仗着块大膘肥,把松鼠辛辛苦苦装修的过冬房子,抢占为情侣别墅!那副懒洋洋的熊样儿,在迪斯尼卡通片里肯定惹人喜爱,但在我眼里丑恶无比。哦,我有点明白了,小鸟在烤炉里建巢,显然是将安全放在了第一位,浣熊一类绝对不会主动把自己塞进烤炉。出其制胜,才能换来后代的平安。不无道理。由此我又想到去年没来,是否在别处受了坏蛋的欺负,所以今年才又来到比较和善的我们家。我们为这种巨大信任,很有些受宠若惊。鸟脑不够使,光想着隐秘,没有同时考虑新址的弊端。我们来为它创造条件吧。
进进出出,上上下下,我们不亦乐乎。搬来了闲置已久的狗舍,放到原来设吊椅处,铺上厚厚的干草,把鸟在烤炉中搭好的巢完整转移进去,然后再里外撒上鸟食,希望顺利引进新家。
然而,鸟儿对这个宽敞干燥、通风良好的大豪宅并不感兴趣,不肯赏光,连吃食都不动一粒。硬骨铮铮,拒绝不劳而获,也不情愿接受帮助,自尊心忒强!比人刚烈!我们自愧不如。它站在栏杆上,面对房屋,叫个不停。看样子是把我们当成房地产商中的恶人,在抗议我们未经同意,野蛮拆迁。这可真是叫我们百口莫辩,这到哪儿说理去呀!这不是把我们的好心当成那什么了吗?不领情也就罢了,堵着门口跳着脚叫骂,也太不给面子了,太彪悍了,太泼辣了吧!我们全傻了。得,大人不跟小鸟一般见识。对不起,我们没有征求你的意见,干涉了你的家政,侵犯了鸟权,是我们考虑不周,是我们的错。快别生气了,耽误了产期,我们可付不起责任。姑娘多保重啊,宝宝要紧。今后,您随意,看上哪儿,就在哪儿安家,我们决无二话。
唉,鸟脑就是鸟脑,比湖南倔驴还倔。抗议完毕,它又叼来枯草软枝钻入烤炉。百折不挠的精神令人感动,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那份执著起码叫我们动容,就是光认死理的毛病让我说啥好。从始至终,它一直是单飞独宿。鸟爸爸呢?太不负责任了,这是什么鸟汉子!可怜呐,单亲妈妈容易吗?真让人同情。我们不懂伺候鸟姑娘月子的路数,干着急,使不上劲,一筹莫展。
以后,一个多月的时间,我们严守封门令,没有上凉台,眼看天气越来越热,阳光越来越毒,也不敢挪动烤炉,生怕动了胎气,引起早产;或惊了鸟妈妈,落下月子病;要吓跑了妈妈,宝宝们怎么破壳出世?
总不见动静,终于耐不住好奇,轻手轻脚打开一看,鸟窝中有四枚蛋,和前年的一模一样。鸡抱窝需二十一天,鸟大概短些,即使长点儿,也该够了吧?难道又……又难产啦?雏死壳中,我们能想象到鸟妈妈是如何伤心欲绝,那一颗饱受打击的鸟心碎得缝不起来,粘不上了吧?换做人,也会抑郁,甚至疯狂。你们那儿有心理医生吗?
再不见鸟妈妈回来,我们择日为鸟蛋举行了葬礼。仍然以鸟巢为棺,仍然在后院林中,它们哥哥姐姐墓旁。可惜,我们不知道鸟的宗教礼仪、风俗习惯,只能按人类的传统,如违反了鸟意,我们再次道歉。
我们下决心,明年鸟儿再来,绝不客气,狠心赶走。生在别处,或者小鸟能够得见天日。鸟的执拗固然是它屡次失败的主要原因,我们的善良未尝不是温柔的杀手。为了免除下一次的痛苦,我们情愿担些骂名恶声。
鸟啊,你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