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囡将白婚纱穿给了司徒慧的同时,也就等于把难以穿越的青纱帐,设在了远溟山的爱之路上。
当她热泪潸然地与司徒慧相吻在婚礼上的那一刻,她既为有了一位可以终生相依的男人而幸福,也为势必要与自己永世相隔的另一个男人而伤悲。她知道,在她选择了依靠的同时,也选择了失去依靠;在她选择了一生相守的同时,也选择了一生失守。当她沉静地告诉牧师说,“是的,我愿意以司徒慧为夫”时,她知道,她的初恋,她的最爱,将永远成为她生命中的一道远山,凝固在那幅已被溟溟的雨纱远隔在天边的《远山秋雨图》里……
她又怎么能知,就在她与新郎伴随着管风琴的静穆宁和之音,彼此对望相许一生之时,远溟山正在东州郊外的那栋破旧的小医院里,心急如焚地寻找着自己的孩子;就在她与新夫沿着南加州的1号海岸线,在碧波万顷的大海旁驾车驶入蜜月之旅时,远溟山却在筑波山下落叶萧萧的晚秋中,跟高凤娣分了居;而就在她于丈夫温暖的怀抱中怀上了儿子查理的时候,远溟山已在西南麓端冰雪覆盖的初冬里,跟高凤娣离了婚。命运在一连串蒙太奇的镜头中,肆意地摆布着她与他错位的命运。
婚后的雨囡,很少提起远溟山。当她意识到生活的轨迹,已将她从两段平行的爱情线上带入了具有唯一性的婚姻之中时,她对司徒慧的付出给与了全心的回报,用小两口过家家的全新情感体验,默默地埋葬着远溟山。
尤其是在生儿育女之后,做了母亲的雨囡, 藉着舐犊之情的本能,用浓稠稠的母爱,涂抹了往日里小女人的那些细细碎碎的小心思。偶尔闲暇之时,她便从桌上拾起一支铅笔头,凭着大学里训练有限的美术功底,以速写努力地记录着小家庭里的各种生活场面。从十二年前查理熟睡的大头像,到今日四口之家的“锅碗瓢盆交响乐”;从司徒慧于东倒西歪的奶瓶中划拉出一块桌面、而恶补试验报告的狼藉镜头,到查理和米雪儿吹胡子瞪眼睛的掐架场面,——雨囡用充满喜剧气氛的家庭漫画,记录了为妻为母后的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扪心自问,她不敢说自己爱司徒慧比爱远溟山更多,但她却把对婚姻的诚意,全部都交给了司徒慧,——即便是后来她听说远溟山离了婚,即便她总是从司徒慧敲边鼓的闲话中,得知远溟山这么多年来一直惦念着自己。她这样做,与其源自于她只是个传统的、甘愿被一纸婚约所束缚的小女子,不如说她相信婚姻的神圣性。
她从不轻看婚姻带给她的一切,就像她从不轻看结婚时司徒慧戴给她的那枚并不昂贵的戒指一样,——泪光中的誓言,甘甜的性,新生的血缘,天真无邪的孩子,以及家人之间的那种可以彼此分享彼此分担所有感情的亲密关系。
在雨囡的眼中,这一切既是婚姻正常的衍生,也是婚姻神奇的变异。当她发现自己的眼泪与欢笑、痛苦与幸福,已与这个家庭中的每一个人都休戚相关、密不可分时,她便懂得,自己的生命已在这片她用汗水浇灌的家园中,深深地扎下了根,无法重植,一挪即死。——那是爱家之女人的伟大,也是爱家之女人的不幸。因为,当女人在把自己的全部都交给了婚姻的同时,并不知道,婚姻并没有把它的全部真相,都交给女人……
“如果没有这场经济海啸,该有多好啊”,——病床上,输血后于昏睡中刚刚醒来的雨囡,望着床边的座椅上累得睡了过去的远溟山,默默地跟上天诉求着:“我是戚雨囡,一个没有野心、懂得知足的平凡女人。我唯一的愿望,就能请你还给我一个四口之家,在一栋温暖整洁的小房子里,过上一份平静的日子。请让我平安,请让我幸福吧,不要让身边的这个男人再为我操心,不要让眼前的这个男人再为我忧愁,不要让这个睡梦中的男人再为我牵肠挂肚……”
她求到那里,便忍不住举起手来,想摸一摸远溟山因为几天来一直守护她、而几夜都没有沾过枕头的脸。她颤抖的手接近他,从一尺到一寸,用一寸到一分,从一分到一层薄薄的泪水……她几乎就要触到了他,却终究没有……她和他中间,到底阻隔着什么呢?——情感的伤痂,岁月的尘封,婚姻的围墙……
也或许什么都不是,她只不过是不忍心那样,生怕摸化了他,生怕触坏了他,生怕碰疼了他,所以她在几乎是0距离但毕竟不是0距离的那一刻,收回了手……
透过泪水,她就那样久久地看着他,静静地望着他,任凭他在泪水中朦胧,任凭他在泪水中模糊,任凭他在泪水中溶化,慢慢地淡褪到那幅她永远珍藏于心底的《远山秋雨图》中……
当天傍晚,雨囡终于出院回了家。房门一打来后,两个等候在厅里的孩子便像脱缰的小马一样奔了过来,用四只小胳膊作了花环,紧紧地圈住了她的腰。
而站在雨囡身后的远溟山,得到的待遇则不一样了。虽说两个孩子都按照妈妈的指教分别地唤了一声“远叔叔”,可本能的生分,使得他们仅此而已。——他们不明白,那天到底是从哪里来了一位这样陌生的男人,可以为母亲登上救护车,可以为母亲守在医院,可以不顾他们的敌意而送她回家。他们像敏感的小动物一样,在这位陌生男人的身上,嗅到了一种岌岌可危的气息。
远溟山在两个孩子的眼中看到了隔阂后,就过来拍了拍他们的头,说好好搂紧你们的妈妈,别让她再走远。
从厨房里一直忙着做晚饭的苏这时走了出来。她一手牵着嘴里大嚼着巧克力而不愿意跟她过来的安妮,一手往围裙上抹着油渍渍的手,用夸张的惊喜来欢迎雨囡的归来,好像事先根本没有接到远溟山打来的出院电话似的。
到了门口,她一边张罗着让远溟山进屋吃饭,一边用看不出门道誓不罢休的一双细眼在远溟山和雨囡之间扫来扫去,直把从急诊室回来的两个人,“扫描”成了好似刚从哪个度假村回来的一对情侣。
远溟山客气地点点头,过来一样地拍了拍安妮的头,然后便以公司这两天积压了一些文件等着处理为由,婉言地谢绝了苏的邀请。他随后把雨囡的提包递了过来,又低声地提醒雨囡晚上吃药的时间。苏见雨囡在两个孩子的拥抱中不得脱身,就赶紧替她接过包来,又笑着搭讪着,说我说我家的陆克到现在还没下班呢,原来你们公司这么忙啊,——不过眼下经济不景气,忙点才是好事,那我就不替雨囡再留你了……对了远先生,陆克在你的手下做事,以后请多关照哈。
远溟山就笑了笑,说没问题,我最近已从旅馆搬进了这个社区的两个街口外,所以说,我和陆克以后不但是同事了,还是近邻了。以后你们两家谁有事需要帮忙,尽管叫我过来,很方便。
他的话音刚落,就知道自己的话说多了,因为查理和米雪儿脸上的那两双乌溜溜的眼睛,正小豹子一样地对着他发着戒备的信号。
“这可太好了”,苏就势寒暄着,一边替雨囡把远溟山送到门外:“俗话说,割不断的亲,离不开的邻嘛。放心吧,以后我和雨囡少不了要麻烦你。等雨囡好了后,有空跟她一起过去到我家坐坐,好让陆克陪你喝两杯……”
可就在这时,查理的那只用线挎在脖子上的手机却响了。他松开雨囡,迅速地接起来,刚刚说了“爹地”两个字,远溟山便感到了什么,他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
“爹地,不是……不是妈妈一个人回来的……还有……还有那个陪着妈咪一起上医院的叔叔……对,是远……远……什么?你要我把电话现在就给他?!”查理提高了声音。
远溟山转回身来,却见雨囡正一步过去,管查理要着电话。查理手攥着电话犹豫着,他看上去似乎更想按照司徒慧的指示,让爸爸和眼前的这位不速之客在电话里短兵相接。
“查理,把电话给我!”雨囡生气地命令着。
“可爸爸要对话的他,不是你。”查理指着转身回来的远溟山,开始顶嘴。
远溟山过来,却被雨囡毅然决然地拦在身后。查理见状,愤怒地对着雨囡瞪起了眼睛,第一次做了母亲的敌人。米雪儿吓得更加抱紧了雨囡,眼里充满了恐惧的泪水,安妮见好朋友哭了,搞不清状况,也跟着米雪儿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
现场的气氛急转直下。唯有对面的苏,用一双半惊讶半看热闹的眼球,在每个人的脸上游刃有余地滚来滚去,直把这幅紧张的画面,滚出了一道又一道闲情逸致的花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