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的家在无锡乡下,自从认识了他这个无锡乡下人后,那几年每年春节都和他一起去乡下过年。两个书生,斯文恬淡的,随便矗在哪儿好像都挺无趣的。跟着先生走访几个和他一样“出息”的在城里工作的同学,叙叙旧情,话话城里的新生活,新见识。回到父母的老屋里,和他的乡里乡亲只是客套的寒暄吃喝,回敬他们善意的恭维,还有和他老父母一起快乐的忙碌,共享他们的满足与欣慰。
按他父母的话说,旧辰光有了孩子哪能办呢?只好生下。他父母过了四十有五才生得了他,可谓老龄危险产妇了,还赶上了三年自然灾害,可是乡下人命硬扛蹧,缺医少药,粗茶淡饭,先生也没病没灾地茁壮成长起来,也到成家立业的年岁了,他父母也已经是七十好几的人了,总是催着我们要养个“小人”(小孩,无锡方言)。自小人造出后,每年过年家里又多了人丁一口,热闹几分。
无锡的乡下,人人说着一口吴越语,对北方人来说江浙一带似乎是吴越语系,其实它们是有千差万别的。因为文化的积淀和自然富庶的环境,加上水乡的灵秀,江南人乡情,习俗,风物很相近,对类似的乡音也很认同和尊重,凡听到绵柔袅袅吴越口音自然倍感亲切,本能认可,而对操其它口音的人,潜意识里有一种排斥和轻蔑,尤其是在先生家那个先闲视教育为本和保持经商传统的村镇,这种方言地域意识甚至根植于未世事的孩童心里。
村上有个阿混因家里穷,祖上世代无知无能,初中就辍学开始了阿混生涯。那时正好兴办乡镇企业,阿混没文化,可是口才不凡,凭他三寸不烂之舌,忽悠一帮社办厂的文盲农民还是绰绰有余。可是阿混毕竟是阿混,今朝有酒今朝醉,得意时狐朋狗友地在一起吃喝玩乐,几年下来就把老本,社办厂和自家玩了个精光。村上的人说,那时阿混挣的钱能盖三栋房。挥霍之后,连个本地江南姑娘也娶不着,只好找了个四川逃难来到川妹子。那川妹子虽长得挺水灵白嫩的,可是一开口吐不出他们的吴侬软语,身价剧跌。坦白了说是眼里有歧视,含蓄地说是心里有梗阻的。
我,这个外乡来的媳妇,也不说他们绵绵柔柔的话,我们的潮儿,小人儿一个开口就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少儿节目”现在开始广播了,非但没受到轻蔑鄙夷,反而备受礼遇。潮儿一到,不说是十里八乡吧,那也是四邻八舍的乡亲都来观赏这个城里来的,说国语的 “老小”(小男孩,无锡方言)。每天只要潮儿一起来,家里就开始有了童声国语的欢歌笑语,引来左邻右舍的“毛妩头”(毛丫头,无锡方言),阿婶,哥嫂,阿婆来串门,白相相。爷爷奶奶看在眼里乐开朗怀,潮儿的到来无疑给二老冷清的家,寂寞的生活带来了热闹和生气。相亲们见了两位老人都客气地说:“小人来了,闹忙的”。
一天,全家人围着八仙桌吃饭,先生的姐姐一家人也来了。姐夫烧得一手家乡风味的好菜,香糟猪蹄,熏鱼,爆炒河虾,香干水芹,三鲜菇笋都是典型的江南菜,口感浓中带甜,鲜香酥烂,听着诱人,看着更是金津玉液,垂涎三尺,那吃到嘴里顿觉人生幸福。我们大人有说有笑,边吃边聊,一会儿说到高校要开放自费留学了,一会儿又说到姐夫的国家二级企业要改制了。完全忽略了坐我边上的潮儿,待我侧目往下一看,人家正在扒着碗底完成最后几粒米饭呢。奶奶说:“吃那么快呀,别扒了,来喝碗鸡汤。”没想到潮儿认真地说:“还没吃完呢”,接着就一本正经地念到:
“大米饭,
喷喷香,
农民伯伯种的粮,
我们吃饭要珍惜
浪费一粒不应当 ”
我们齐声为他鼓掌,真是个人物,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来的乡下都会体谅农民了,逗死人了。那时他才不到两岁,在先生家里人的眼里,已然是个城里的文化人了。
有一次,潮儿在爷爷奶奶家老房子门前的河塘里看见几只白鹅,兴奋地叫起来:“妈妈快来看鹅”。大白鹅在水里从容地游来游去,长长扁扁的黄嘴时不时地呛呛翅下的羽毛,样子傲然优雅,能亲眼看到鹅在水中行,对这个小城里人来说简直是太稀罕了,他小手用力向他们挥舞,高声向他们叫着,鹅,鹅,鹅,快到这边来。他的欢叫声又惊动了邻家的毛妩头,都来看小城里人的农家之乐。一个小毛妩头逗趣对他说:“那不是鹅,是鸭妈妈吧”?小城里人非常自信地用国语回答说:“是鹅,就是鹅,我看到他们嘴上红包包了。”瞧他的判断是有根据的,小毛妩头无言以对,和几个小姐妹一边嬉笑起来。我此刻正一旁细心观察这有趣的一幕,见机启发他:“那你知道多少鹅的故事呢?”小城里人开始国语诗朗诵了:
“鹅,鹅,鹅
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
红掌拨清波“
哇,小毛妩头们哪里听过这样的文言诗句,哪里见过这样的“老小”神童,不得了,都来象看把戏一样,玩赏这个城里来的活宝,领他去看鸡,看狗,看绿毛乌龟,还看了猪。小城里人,快乐地跟着乡下大姐在村里串胡同般唱着:“老母鸡,真能干,会捉虫子会生蛋,生下一个大鸡蛋”,“一只小花狗,蹲在大门口,见到生人汪汪叫,见到主人尾巴摇”,“小猪胖乎乎,睡觉呼噜噜,吃饭呼哧哧,走路扭屁股”。歌声一路飘洒在田埂,稻场,他的美名也一路传扬四方。
爷爷奶奶家几十年没有小人了,老房子里自然就没了玩具。小城里人白天在外面传播了一天的文化,晚上回来就想放松一下,有个什么玩意儿可以玩弄玩弄,他满地蹦达,四处搜寻,终于在墙角下见到一个玩物。那是爷爷厂里的一个废线轴,立起来可以当小板凳,横卧下来可以滚动。这玩意儿,不用教,小城里人拿来地上一滚就当作玩具了。于是乎堂屋青石地面就成了他滚轴的地盘,线轴在十来米长的堂屋南北两头轰轰隆隆地穿滚,小城里人嘴里还配着台词和音乐,噢!轰隆隆,轰隆隆小火车钻山洞了。这是玩过最好玩的,最开心的玩具。邻家的毛妩头和村妇又被他的喧闹召唤来了,小城里人已经是他们大众小弟弟。他们一起疯笑,一起闹腾到很晚,破了农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规律。
快乐有趣的农家年转眼间就过完了,村上人十分不舍这个小城里人的离去,临行前先生家里聚满了告别的相亲,小城里人用无锡方言,阿姨,阿婆,阿姐,阿叔,阿公地轮番叫了一遍,小包里塞满了农家的年糕,团子,长生果,松糕和送灶糖,带着村里人浓浓的乡情,我们踏上了回城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