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第一章 (3) 遥想圣人

章牧摇摇头:“具体干什么他也没说清,反正不是车间就是仓库。出国前,他弟弟在一家研究所当研究员,原本天天上班看显微镜,现在是天天看放大镜,不过不是看微生物,是看刚车出的零件合不合格。你看,都是镜子,俩片儿换一片儿,这差距就出来了。”

       说完,章牧瞟了鲁岩一眼,似乎在观察他是否明白自己的意思。鲁岩对人际关系十分愚钝,但对文法却自认在行,他明白章牧借衣服和镜片想要表达的意思,可是他心里想,倒霉的人哪儿没有?怎么就一定是我呢?后来鲁岩曾经反思过当时的情形,他觉得自己确实犯了轻敌的错误。

       北京的夜晚也照旧是忙碌的,喧嚣了一天的城市非但没有打蔫儿,反而比白天更加精神抖擞,更加热闹,商铺霓虹闪烁,大街上车流如梭。

沈小越开车,鲁岩坐在旁边,女儿鲁真真坐在后座上睡着了。

沈小越看了鲁岩一眼:“你怎么看上去恍恍惚惚的?”

鲁岩叹了口气:“唉!要和章牧分别了,有点儿伤感。”

“那天你们编辑室给你饯行,你是不是也挺伤感?”
“不,一点儿没有。”

沈小越不解:“为什么?”
鲁岩撇了撇嘴:“工作十几年了,没一个领导跟我说过一句贴心话,你说,我犯得着伤

感吗?对咱们这号平头百姓来说,分房子,评职称,算是人生大事了吧?可从来都是随波逐流,你那颗心都悬到嗓子眼儿了,也没有任何人帮你一把,你就像那池塘里的小鱼小虾,有点食儿你就活着,没有食儿你就死球,无声无息,无踪无迹。小越,你说这是不是一种悲哀?”

“赞同。”

“所以啊,既然咱这张脸捂不热人家的冷屁股,那就别捂了,挪个地方总成吧?免得弄一冻伤。”鲁岩停顿一下,接着说,“小越,你猜我现在在想谁?”

“那还能有谁?不是你妈就是你爸呗。”

“不是,我在想孔子。”

沈小越乐了:“孔子?你可真有意思,孔子都死两千多年了,你想他干吗?”

鲁岩摇头晃脑地说:“据史料记载,当年孔子率众弟子周游列国,途经郑国时与弟子们

走散了。子贡很着急,逢人就问,看没看见我老师啊?有个郑国人就说,我在城东门看见一个人,看上去很疲惫,累累若丧家之狗,那人大概就是你老师吧?子贡拔腿就往城东门跑,到了地方一看,果不其然,孔子正蹲在墙根儿底下呢。哎,你觉得我跟孔子是不是特像?”
   
“你像他?你这不等于说自己像丧家狗吗?哪儿有这么比喻自己的呀!”沈小越笑着说。

“你别说,我觉得我现在就像条丧家狗。”

“你是不是喝多了?”

“我一点都没喝多。你知道我当年刚进报社时什么样儿吗?那真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我就觉得吧,我手里握的那不是钢笔,而是真理,我下定决心,我要在报社干一辈子,写一辈子,这辈子我除了吃米吃面剩下的就是吃钢笔水了。可到后来,干着干着我就找不着北了,我发现自己整天飘得忽的,觉得还挺美,其实是个糠心儿萝卜的,除了糊弄自己,啥也没有。”

“那你也不应该把自己比喻成狗啊。”
鲁岩一本正经:“这有什么?孔老夫子算是圣人吧?他都不怕当丧家狗我怕什么呀?再

说了,狗多厚道呀,它跟着你,护着你,不给你使绊儿,不给你下套儿,要是周围的人都能像狗一样待你,你真该偷着乐才对。”

路旁,一幢气派的大楼灯火辉煌,夜幕之中仿佛一支伫立的大笔。

沈小越努了努嘴:“喏,你们报社。”

鲁岩睁开迷蒙的眼睛,透过车窗望了一眼,接着又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鲁岩的心情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样平静。在即将离开的时候,他突然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在内心深处依然对这座朝夕相伴了十二年,被自己称作单位的大楼充满留恋。移民是一个五味杂陈的字眼,它不仅意味着远离故土,远离亲人,更意味着脱离从前一直仰赖的精神营养,进入一种前途莫测的拔根状态。这种状态会持续多久,又会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结束,此时的鲁岩根本无从知道。

       卧室里,章牧倚在床头看报,周曼洗完澡,穿着浴衣走进来。

“章牧,鲁岩为什么要去加拿大?” 周曼一边问,一边用毛巾擦拭湿漉漉的头发。

“为什么?不想干了呗。”章牧眼睛盯着报纸。

“他在报社不是干得挺好吗?前不久还评上主任编辑,也算副高职称了吧?”

章牧嘴一撇:“副高有个屁用?在他们那种事业单位,要是没有行政职务垫着,就算正高也不过是个有点儿资历的群众。”

“那倒是,分房子的时候,人家有行政级别的就是占便宜。”

“知识分子谁没点儿心劲儿?辛辛苦苦,兢兢业业,为什么?不就是想得到承认吗?他觉得自己是团面粉,可你非给他捏成个窝头,细粮楞当粗粮做,他心里能舒坦吗?他非得想方设法跳出你这笼屉。为什么?他不想蒸窝头了,他想争口气!”章牧两手端着报纸,以评论员的口吻给鲁岩的移民动机作了一个非官方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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