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在面对死亡时,才会令我们停下脚步来重新审视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并对未知的力量感到深深的敬畏。
其实,从被叫进去做MRI的时候,子沂对何亦杰的气就全都消了。
当未知的恐惧一波一波地袭来,她忽然明白了男友的感受。这是她过去27年来第一次和死亡如此接近——当自己全身上下仅剩医院的宽袍,及手腕上的识别圈,躺在在胶囊一般封闭的MRI仪器里,三个多小时一动都不能动时,她不清楚自己这一回究竟会和死神擦肩而过,还是就此被他逮个正着?在生死只有一线之隔的时候,她才忽然明白,原来人到死的时候是什么都带不走的。
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当她忽然失去何亦杰时自己的感受是什么,人在拥有的时候往往不觉得特别要珍惜,但在这个时候,她才忽然有了切肤之痛,原来自己最舍不得的人就是何亦杰。
想来何亦杰对自己,也是一般无二的感觉吧?
子沂又不由想起数天前和二哥口角时,二哥那尖酸刻薄、无事生非的模样,她就更能想象得出何亦杰去找二哥时所面临的窘况:各种的冷嘲热讽,和鸡蛋里边挑骨头的难堪,要不是凭着对自己坚定不移的爱,他又怎么可能会弃自己的尊严和人格于不顾?去任人践踏和羞辱呢?
当子沂躺在密闭的MRI仪器里,忍受着无法言喻的恐惧和不能随意移动身体的难受时,她对何亦杰那点小小的迁怒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无穷无尽,牵肠挂肚的思念。
子沂感受到镭射激光就如同无形的刀般,在她身上一点一点的切割,她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屏气凝神,连呼吸都好似是偷来的,浑身被捆得结结实实,肉体完全被禁锢了,好像唯一自由的就是自己的思想了。
她甚至于忽然自嘲说:如果她这一刻死掉了,她的灵魂飘荡在这个屋子的上方,一定会觉得自己就像个木乃伊,非常的可笑。
但是一转念间,胃癌这个词又如同一块巨石,排山倒海地向她压来,快要把她的脑袋给压得粉粉碎了。她不能抑制地想到万一手术失败,不晓得家人会怎样?何亦杰又会怎样?纵使在恒温密不透风的核磁共振仪器里,她依然觉得有股凉气从她的五脏六腑里面渗出来,手和脚都像被浸到冰窟里般,连牙齿都不由地住打战起来。
若是自己不在了,大哥二哥虽然会很难过,但日子总还是过得下去。毕竟一个已成家,另外一个也有相爱的女友照料;但是父母亲已经年迈,又怎么能受得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呢?而大哥和雅妍私下结婚的事终究是纸里包不住火,要是自己没病,还有办法替他在父母面前周旋,但现在自己都生死难料,真不知道爸妈该如何面对这接二连三的噩耗?
子沂躺在那里,仿佛看到父亲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不止,对着自己老泪纵横的模样;和母亲心脏不堪重负,哭得快晕死过去的样子,她就恐惧得瞪大了双眼,觉得死神仿佛就贴附在仪器的正上方,正对着自己阴恻恻的笑,就等着把自己带去他的国度里了。
一转念间,她仿佛又看见何亦杰在自己灵台前泣不成声,哀痛不已,憔悴不堪,她的泪水便不由自主地顺着脸颊汩汩流下,直至把双耳都打湿了……
子沂实在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上帝非要用癌症来修理自己么?从小到大,她自问没有犯过什么了不得的过错,既没有打家劫舍,又没有坑蒙拐骗,更没有置人于死地,为什么要受这样的折磨和酷刑呢?
其实,死亡也并没有那么恐惧,更恐惧的是你不晓得会带给你所爱的人多大的伤害。
子沂此时最怕伤害的人就是何亦杰。因为除了上帝,便只有自己是他全部的安慰,万一自己不治,或是手术做得不成功,化疗放疗无休止地拖下去,以何亦杰的个性,他必不会弃自己于不顾。子沂害怕的是何亦杰就此被自己拖垮,再也翻不了身。
他才刚刚满25岁,在事业上初露头角,未来一定会光芒四射,怎能被一个癌症病患拴住,无止境地蹉跎自己的大好青春呢?自己又何德何能,能要求他浪费他宝贵的生命,照顾一个可能再也没有未来的病人呢?
想到这里,子沂狠狠地催眠似的在心里对自己洗脑:“你一定要硬起心肠来,不要再见他,连他送来的饭菜也要退回去,没准他能就此死心,那就是对他、也对你最好的结局了……”
往往最深刻的爱不是顺着自己的意愿去爱对方,而是逆着自己的意愿去成就对方。
确诊的第二天,子沂昏昏沉沉地睡着还没醒来,就仿佛听到有人在自己的耳朵边上小声嘀咕,似乎是子渊在轻声解释:“都说了是胃癌初期,就是比胃溃疡稍微严重一点,有个一点点大的恶性肿瘤,其实也可以保守治疗的,但我给小妹找了最好的医生,说切除一下更好……是啊,他说切了就没事了,就像割盲肠那么简单,就安排了两天后动手术。”
子沂半梦半醒之间,意识正在渐渐凝聚,忽然间,仿佛觉得母亲的手在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鬓发,犹如蜻蜓点水般,但自己的发丝却在微微地颤抖。
她慢慢地清醒过来——不用问,必是母亲看到自己这么憔悴的模样,其实根本就不真信大哥的解说,心疼得手都在颤抖了。
子沂不欲让母亲难过,赶紧睁开眼来,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咦,是什么风把大家全都吹来了?早知道我的面子这么大,我没病也装有病,多放几次羊,你们就都来了。”
严爸爸、严妈妈有两个多星期没见到女儿了,乍见到女儿这憔悴、瘦弱的模样,真是吓了一大跳。但他们万万没想到子沂一张口便是这样若无其事的开玩笑,不由便有点怀疑自己刚才所看到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悬着一口气的稍微松懈了一点。
子沂看着父母忧形于色的脸上勉强挤出来一个让自己宽怀的笑容,也不知道对自己的话信了几成,赶紧又抓住子渊开他的玩笑说:“咦,平时见你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怎么这几天从早见到晚,你成天在我跟前打转,见得我都腻了。好像我过去一年也没这几天见你见得多,你赶快去忙你的正事吧!”说着便挤挤眼,暗指子渊不要忘了照顾他和雅妍的小家。
子渊的眼眶马上就红了,立时就很自责说自己就只顾着谈情说爱,居然这一年来都未曾关心过自己的小妹。他心里难受极了,赶紧遮掩地“哼”了一声,借口出去找医生来给她做检查,以免自己在父母面前掉下泪来。
子浩本来在一旁装作看报纸,听了小妹的话也是心如刀割,赶紧用报纸遮住脸,怕被父母亲看出一点蛛丝马迹来。不一会儿,他也借口尿遁溜走了。
严妈妈看这三兄妹神态自若,全无芥蒂,顿时相信自己这个女儿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便放下一颗心来,去抓着看护问女儿做这个手术有哪些需要忌口?需要吃哪些营养品为好?以便她可以打电话回去,叫菲佣准备女儿的一日三餐。
严爸爸却是在商场上打过滚的,见多识广,不会轻易被这句话就蒙住了,他看一时无事,就到外面去找肿瘤科的主任看检查报告了。不过幸好子渊和子浩早就料到有这一步,早就拜托过几个医生尽管往最乐观的方向去说,免得让父母担心,这才总算把父母这一头暂且蒙混住了。
间中,何亦杰雷打不动地送一日三餐过来,子沂毫无例外地全拒绝了,连面也不肯见。
子渊看着何亦杰满头大汗地飞奔过来送饭,却每每被子沂拒之门外,不要说是人,连饭也送不进去!几次下来,他也不禁有些感动,他相信如果何亦杰能隐形的话,早都穿墙进去陪伴小妹了。
这一天,何亦杰的菜又如常送来,但又如常地被子沂拒绝,子渊看着何亦杰难过得咬住下唇,只能在走廊上来回徘徊,望眼欲穿,却又上天下地没个可进步处的样子,他知道何亦杰是不想惹怒小妹,这才苦苦地在外面转圈。
他实在忍不住了,就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拍了拍何亦杰的肩膀,把他送来的饭菜混进了爸妈拿来的食盒里,然后对着何亦杰笑了一笑,默默地把拎着食盒送了进去。
子沂第一口咬到那温而不腻、可口至极的豆腐羹,便知道这一定是出于何亦杰的手,眨一眨眼间,她的眼泪就顺着脸颊无声的滑了下来。
为怕别人看见,她赶紧装作探身下去看食盒里的菜色,一低头间,任由两行热泪滚进了白玉一般的豆腐煲里。
忽然之间,透过泪眼模糊的视线,子沂看到豆腐煲的下面压着一张小小的纸条,她待子渊走出去之后,这才打开来一看——上面是何亦杰的笔迹,只工工整整地写着一句话:“我又告诉你们,若是你们中间有两个人在地上同心合意地求什么事,我在天上的父必为他们成全。马太福音18:19”
子沂再也承受不住,任由大滴大滴的泪水肆意在脸上奔流。张口就想叫大哥把何亦杰叫进来,可是使劲地咬了咬牙,还是忍住了已到喉咙口的声音。
她实在是很想见他,想得觉得自己都要发疯了。
但是她也知道,决不能前功尽弃,放任自己把何亦杰给害了。
只好行若无事地把眼泪一擦,继续把一顿饭吃完。
病房外面,何亦杰踱步良久,一直等到看护把子沂用完的餐盘拿出来,他赶紧迎上前去,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子沂吃了多少份量,剩了哪些菜肴,这才急急忙忙地赶回酒店去上班。
数天来,何亦杰满脑子都在盘算着子沂的胃口和食欲,以及自己下一顿要替子沂准备什么,份量应该多少,才能让她有充足的体力去和病魔做长期的抗战,在手术之前得的足够的营养,常常都会忘了自己尚未进食,饥肠辘辘。
原来,当一个人全心全意地爱着另一个人的时候,是会把自己置之度外,凡事以她为优先考量的。
他总是把对方置于自己之上,就如同全心全意地爱神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