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舅妈与外婆

我的舅妈与外婆

 

 

   我外婆年轻守寡,一个人把一双儿女养大成人。那年月,兵荒马乱。灾荒连连。经常填不饱肚子。外婆重男轻女,有了些许好吃的,也都进了舅舅的嘴里。为了生计,母亲16岁那年,跟着闯关东的叔叔一家,逃荒来到辽宁大连。与我父亲结婚后又一起来到鞍山,投奔了父亲的舅舅。也就是我的舅爷。

 

 

  舅爷非等闲之辈,绰号刘一针,是当地赫赫有名的针灸名医。见母亲聪明伶俐,又勤奋好学,就把她收为关门徒弟,悉心培养。

 

 在辽宁立住了脚,母亲很快就把山东乡下的外婆和舅舅接到了鞍山。爱屋及乌,舅爷又紧锣密鼓地帮着舅舅张罗婚事,终于将其好友,同为鞍山名医的林姓一生的千金娶过门来。娶亲那天,千娇百媚的娇小姐果然容貌出众,羡煞众人。舅舅更是满心欢喜。自此小心侍候,百般疼爱。

 


  舅妈出身名门。出嫁前,锦衣玉食,享尽荣华富贵。却不料下嫁了舅舅这样一个貌不出众,笨手笨脚的乡下人,自是深感委屈。何况舅舅还拖着一个身体孱弱,弱不经风的外婆。起初,舅妈常常住回娘家,迟迟不归。抑或呆在家里,也是一副大小姐派头,吃喝拉撒都要外婆伺候到床头嘴边。外婆忍气吞声,也难免招徕羞辱和打骂。终于熬到孙子孙女长大上学,老人家才被母亲接来本溪(此时我父母亲因为奶奶的缘故回到本溪),直至安享晚年。自此外婆便无缘再回鞍山,见见她那朝思暮想的儿子和孙子孙女。

 


  偶尔寒暑假,舅妈会放她那对儿女过来,解解老人的思念之苦。每到年关,舅舅也会抽空过来陪她一两天,那是她最幸福的时光。再后来这样的幸福时光也被剥夺了。舅舅一家的买卖做大了,在海城服装批发市场占了十几个摊位,后来又嫌赚得不够多,舅妈亲自带队,到南方考察一番后建了自己的加工厂,这样产销一条龙,批发兼零售,生意越来越大,钱财滚滚而来。

  钱越赚越多,人情却越来越薄。这么多年来,舅舅一家没给外婆添一件衣服,问一声冷暖。唯一的一次,舅舅买来外婆爱吃的菱角,准备让孩子带来给外婆。不料被舅妈发现了。这下可闯了大祸。舅妈不依不饶,将菱角踩得稀烂。一连多日,家里冷锅冷灶,鸡犬不宁。最后,还搬来娘家众兵。不得已,舅舅掩旗熄鼓,作揖求饶,并保证不再触犯妻子规定的条条,才算了事。
  发生这样的事情外婆并不知情。每到年关,她照例会每天一大早就跑到路口去,眼巴巴地望向远处,巴望着她的儿孙会突然出现在眼前,给她带来意外的惊喜。直到日落黄昏,外婆才尤有不甘地颠着小脚,一步一回头地返回家来。年复一年。后来,由于腿脚出了毛病,不能下地活动,才算中止。再后来,思子心切的她,经常忍着疼痛,一点一点地蹭到窗前,打开气窗,大声喊她的儿子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嗓子都喊哑了。左右邻居无不为之动容。而舅舅则惧怕于泼辣的舅妈,搬出种种借口,托辞,不再探望。看着年岁渐老的外婆,父母亲忧心忡忡,无计可施。商量再三,决定送老人回去看望儿孙。于是,打了出租车,一路将外婆送回鞍山。车子一进鞍山市区,老人脸上露出喜色。终于到家了,终于能见到儿子孙子了。 不料,可怜的老人竟未能如愿。舅舅及一双儿女到南方进货未归。舅妈一人守在门口,推三阻四,千方百计不让几人进得门去。她怕老人死在家里。

 无奈,出租车原路返回。

 外婆在我家一住几十年,我们姐弟几个也由她一手带大。父亲始终奉她为亲生母亲。下班回来,常常买些零食孝敬她;出差在外也会记得带些土特产回来给她品尝。上行下效,我家姐弟几个对他也分外尊重孝顺。及至后来,也是我们为外婆养老送终。

  又过两年,外婆去世。老人享年85岁。那一年的大年初一。


  守灵那夜,望着辛劳一生的老人,身穿一身蓝色裤褂,外披一紫色斗篷,安详地躺在那里,邻里朋友感慨万千。她老人家这一生走得真不容易。历经战争,灾荒,中年丧夫,老年失子,又丢孙。说着说着,不免义愤填膺。义愤之余,邻居于大妈对外婆说,到鞍山找你媳妇去。

   父母亲亲自到一附近山上,挑了一块依山傍水的好地方,厚葬了老人。

 出殡前,舅舅带着儿女赶了过来。舅妈没有来。她也不敢来。

 舅舅埋头长跪在外婆坟前,不肯起来。他心里有太多的愧疚,太多的悔恨。他的一双儿女则神色冷漠,张口闭口都是人死如灯灭,人都有一死等言辞 ,令人惊诧不已,瞠目结舌。

   葬礼过后,舅舅及一对儿女匆匆赶回鞍山。

   正月初十一大早,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打开房门,我们大吃一惊:舅妈跪倒在门外。

   原来,舅舅及儿女还没到家,舅妈就已吓得魂不附体。卧床不起。每天天一黑,她就进不去厨房:外婆就站在门口,一双眼睛幽怨地盯着她看。她揉揉眼睛,以为眼花,可是拔腿还是进不去厨房。一日,二日,日复一日。她知道是躲不过了。她跪在老人脚下,痛哭流涕,忏悔自己的恶行,祈求老人的原谅。可是老人身着蓝色裤褂,依旧每天站在那里,用那幽怨的眼神盯着她...... 

她疯了。她罪孽深重。有高人指点:赶紧买些纸钱到老人坟前求其原谅,放过你吧。

   舅舅赶紧命儿子去买来纸钱,还有很多纸人,纸马,纸冰箱,纸电视,一家四人马不停蹄地赶来本溪。 在外婆坟前,舅妈跪在那里,痛哭不止。从刚结婚说起。从嫌弃婆婆,虐待婆婆,到赶出婆婆,一桩桩一件件,一事不落,谦卑忏悔。直到天黑才哭哭啼啼地返回家来。

 此次,舅妈在我家一住三月有余。期间,她时不时地跑到山上,坐在外婆坟边,疯疯癫癫,嘟嘟囔囔地和外婆说个不停。 我相信此刻她是真心忏悔了。

  捱了将近半年,她去了。死的时候,身边无人:舅舅脑血栓住进医院,一双儿女出差在外。

  又一年后,舅舅也去了。不是死于脑血栓,而是死于败血症。缘于病重期间,儿女无暇悉心照料,致其身上数处褥疮,大的地方烂得能伸进一个拳头。医生护士见了都摇头叹气:这样的儿女太不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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